正文 第一章 楔子   中唐开成五年,东都洛阳,长乐宫。   此时战火纷争烽烟未息,朝野中权党营私倾轧不休,宦官外戚逾越干政,家国社稷江河日下颓势渐显。   恰值子夜寒凉,银霜暗起。   李愬恭手持火把静静站在崇文馆门前。他头戴山河五岳王冠,身穿通肩斓龙袍,一张脸影藏在火烛之下晦暗不定。   神策军三千铁骑黑袍战甲刀剑凛冽,马口戴嚼,于无声的威迫下透出腾腾的杀气。   皇帝将玉玺倒头抛下,玉石清脆不堪撞击,直被摔成两半,滚落到李愬恭脚边。   宦官赵弗高厉声喝道:“太子身系社稷安危,本当安分守己乐居东宫,夤夜来此何干?陛下未有诏命,你可知擅闯王宫,罪当论死!”   李愬恭轻蔑一笑,不发一言。   皇帝微微抬手制住赵弗高的喝骂。他缓慢开口声音伤痛:“昔日韦氏篡国,李承贞藏血书铁劵撺掇琅琊王起兵谋反,兵败被诛,宗室十去其八。当时睿文武太子李承显隐居太极殿,是穆宗诸皇子中最为憨直的一个。虽未牵涉其中亦不能幸免。朕那时初封越王尚且年幼,与燕国长公主一贬三千里,在河州龙潜十五年。皇天不佑,这三十年来血脉凋落子嗣不旺。朕常常终夜不寐愧对祖先。愬儿,诸兄弟中你最为聪慧堪守大成,可你今日此番作为,是想学琅琊王,还是想做当日的越王?”   李愬恭眼角有清泪缓缓流下。他声音嘶哑却字字铿锵:“李承显被酷吏逼迫投缳自尽,但皇长孙李珃却被先帝抚养,他何罪之有?赐他鸩酒的那一道金匮圣旨,出自何人之手?儿臣自知罪当容诛死不足惜,然而想请父皇给一个明白的解释,少府监、鸿胪寺卿与长安令今夜调兵遣将是为何意?东宫侍卫被迁往何处?御史台为何有三十位御史同遭毒手,三省六部又是为何仓皇撤出政事堂,父皇,你子夜才起銮驾,是往何处去?是要做什么?”   赵弗高尖锐嘶叫:“好出言不逊!太子你竟敢对天家不敬!”   李愬恭厉声喝道:“阉奴住嘴!都是你这等人祸国殃民!太子一向安居崇文馆,孝悌恭顺为天下垂范,他是先帝亲口钦赐的东宫!岂容你这等贱奴口称亵渎!”   他转向皇帝,“父皇,此奸诈之徒蒙蔽圣听混淆是非,不可再留他性命!他诬蔑太子犯了死罪!”   “父皇,我尚不知我何时竟成了太子?”   惶惶苍穹下皇子一句一句指责当朝天子,一句一句说的都是大逆不道、致人死地的实言。皇帝定定望着他,良久疲惫扶额,说道:“云麾将军何在?送太子回甘露殿!”   检校千牛卫冲上前将他制住,李愬恭兀自挣扎不休目眦俱裂,他喊道:“父皇!太子还活着!他姓李名珃,是先帝嫡长孙,你亲口承认的社稷储君!父皇,我祖父昨夜薨逝尸骨未寒,列祖列宗在上,一国之君竟然忤逆祖先不成?”   此时场面混乱嚷闹不休。偌大东宫门前只有李愬恭一人声嘶力竭不住哭喊,实在螳臂当车不堪一击。羽林卫踌躇不前人人看向云麾将军韦三绝。   韦三绝头皮发麻,他本来睡在青楼楚馆何等逍遥,三更之时却被人从热被窝里揪到皇宫大院。原本以为一场普通的掖庭换防竟成了夺嫡之战。太子要被杀,要杀太子的是当今皇帝!   皇帝不动手,动手的将是他这个倒霉蛋。他面色阵阵发青在黑夜中也无人瞧得出,他看了一眼不怒自威的皇帝,烦躁说道:“左右校尉何在!竟然在圣驾面前大呼小叫,给我把他的嘴堵上!”   他早已犯了滔天死罪也不怕再背上三千凌迟,侍卫们小心翼翼按住李愬恭,一个御林军掏出一条干净的丝帕战战兢兢堵住“太子”的嘴。   李愬恭像是才发现了他,满目哀恸泪水涟涟,口中呜呜做声。他二人与李珃从小一同长大关系非同寻常。皇帝多番对太子下手都是李愬恭从中阻挠,他为了李珃甚至搬至崇文馆与太子同桌而食同榻而眠。他妄图凭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却不料令皇帝撕破脸皮大开杀戒。   天子一怒,流血漂橹。韦三绝退后一步转过头不忍再看。   赵弗高喊道:“李珃图谋不轨心怀叵测,勾结外戚以下犯上,屡有野心贼胆,品德败坏干犯人伦,奉陛下手谕,将——”   他一言未尽,东宫大门豁然打开。   朱漆铜门,威重森严。李珃白衣白服,凛然站于庭中。   千军万马之中,他直视皇帝,目光从容不卑不亢。   寒风骤起乌鸦哀啼,黑魅魅的夜空当头压下令人心中畏惧。皇帝沉静开口:“李珃,你可知罪?”   李愬恭拼命挣扎却被人死死按住,孤独无助的声音吞噬于肃穆的风声中。   李珃微笑,白衣黑发无风而动,他向来喜怒不动于声色,今夜面对生死亦不露半分怯懦,他声音清朗扬声问道:“叔父,不知侄儿何罪之有?”   皇帝以国法置他于死地,他以伦理序齿反驳。   那一声叔父竟令皇帝冷酷的心脏也有一丝疼痛。他想到当年风华绝代的诸兄弟在波谲云诡的宫廷政变辗转成泥,而今日举起屠刀的竟是他自己。他深知李珃聪明绝伦在宗室中无人可出其右,他继承大宝当可做一代明君。然而——皇帝静了静心。先皇自李承显死后曾召集诸臣要越过诸皇子,立长孙李珃为储君,朝野顿时哗然。是中书令萧素之痛陈利弊以死博志才令先皇改变主意,又是他力排众议在十四位王子中选了守成持重的越王为九五之尊。先帝逼他登基之初即下圣旨立李珃为太子,打得名号是惧怕主幼国疑外戚夺权,实质是为补偿无辜身死的李承显。   这许多年来他端坐龙椅实不过是个傀儡,一举一动都要听从逊位已久的先皇意旨。他忍了太久也等了太久。   皇帝原本只想将李珃赶回封地幽禁终生,赐他颐养天年也对得起天下和宗族。但此人心胸宽博志向远大,不是池中之物。纵然做个郡王,对李愬恭的影响之大也令人害怕。他不愿李愬恭成为第二个越王处处遭人掣肘,他想为自己的儿子扫清一切障碍,即使,即使李愬恭终其一生不过能做个守成之君,但谁说固守疆土不是百姓之福?   皇帝心中既定,说道:“朕年少时曾听人说,老鹰在小鹰羽翼未丰之时就将其从悬崖丢下,在生死之中让孩子学会飞翔。朕也听说丛林中的老虎在虎崽断奶之后便扔下他独自面对敌人。不知死焉知生。朕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常常问自己能不能做到这一点?朕想了又想,还是做不到。”   李珃面容平静但掩不住泪光莹莹,他哽咽道:“叔父,悬崖若能选择,便不愿当悬崖,猎人若能耕种,也不会做猎人。”   皇帝心中悲戚声音渐柔,“那要是鹰枭和老虎非要与悬崖和猎人为伍呢?”   李珃眼中光芒一黯恐惧暗生。皇帝要为自己的儿子登基扫清障碍,恐他左右未来帝王的思想,而不愿放他一条活路。   李珃眼中泪水缓缓流淌,看的李愬恭悲痛欲绝。他听不懂皇帝与太子之间哑谜但明白皇帝要置他于死地。他绝望的看着韦三绝想要他一施援手,而后者却不知在想什么面上布满惊愕之色。   皇帝顿了一顿,肃声说道:“要是鹰枭和老虎非要与悬崖和猎人为伍,做父母的没有别的出路,只能填平天下的悬崖,杀尽天下的猎人!”   李愬恭不能自持哭泣出声,他挣脱侍卫的禁锢扑在皇帝脚下跪倒,手抓着皇帝的衣襟仓惶道:“父皇,父皇,儿臣根本就不想当什么皇帝!求父皇放李珃一马!”   皇帝狠狠瞪了李愬恭一眼,沉声道:“赵弗高,带太子回宫。哭哭啼啼成何体统!韦三绝,李珃恪尽职守深得朕心,替朕赐美酒一壶,以示嘉奖!”   韦三绝手捧托盘走入东宫。他走到太子身侧半跪于地,一声不吭。李珃咬唇沉吟,片刻之后冷冷一笑,说道:“李珃这么多年来深受皇恩,不胜惶恐,多谢陛下赏赐!”   他仰头将手中杯酒一仰而尽。未几倒地而亡。   李愬恭眼睁睁看着,浑身冰冷异常。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韦三绝双手颤抖回望皇帝,却发现皇帝颓然坐倒在銮驾之上疲惫不堪。他简短下了几条命令之后便令回宫。   李愬恭浑浑噩噩走到李珃身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   韦三绝不敢再看,只跟在皇帝身后魂不守舍。皇帝目光直视深邃的夜空,说道:“你可知道为何韦氏诛灭九族之后,独独留下你一人的性命?”   韦三绝身上顿时炸起一身冷汗,他俯身作揖回答:“末将死罪!”   皇帝恍然若失,笑了笑:“那是因为你母亲是朕的小妹子。宣慈当年随朕颠沛流离不离不弃,下嫁到你家后郁郁寡欢,死前求我无论如何也要保你平安。这些年朕看你如同看自己的亲子。”   韦三绝背上汗流成河,不敢发一言。   皇帝说:“生在帝王家有什么好呢?父子不像父子,兄弟不像兄弟。你看遍地锦绣满目豪贵,实不如普通百姓家的日子过的安稳自在。他一死,又有几个能活得下来?”   韦三绝啊了一声,片刻之后才领悟皇帝是要赶尽杀绝,他心中沉甸甸恐惧异常,噗通跪倒在地,说道:“末将愚钝,请陛下明示!”   皇帝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罢了,不难为你了。宣萧素之进宫。”   他仿佛还有话要说,却听得身后喧哗之声骤起,赵弗高蓬头垢面满面惊恐遥远跑来,尖声哭叫:“陛下!大事不好!太子,太子他,关上了东宫之门,放火,要将东宫烧了!”   皇帝惊诧回望,见东宫熊熊火光映红了夜空一角,颤声问道:“那太子呢?”   赵弗高跪倒在地哭道:“太子,太子将自己关在宫中,说什么生死不计,要落个干干净净,侍卫们救他不急,太子已经……已经……”   烟雾滚滚,火光冲天。亭台楼阁烟灰烧烬黑烟冲天,无数秘密随之付之一炬。   皇帝面无表情站于崇文馆门口,赵弗高跪在身侧手牵着皇帝的衣带哀哀哭泣。   韦三绝眼角俱红不敢言声。他亲眼看着李愬恭举身火海,亲耳听到他悲愤欲绝的控诉。他心中惊骇远远压过伤痛。他明白李愬恭对李珃向来维护有加形影不离,但他不知道李珃与李愬恭之间有何深重情谊,可以让他放弃唾手可得的皇位自戕而死。他三人之间向来交好,但他是否遗漏过什么?   他暗自咀嚼往事心中疑惑越来越大,脸色亦越来越惨白。   皇帝呆立良久。面容颓丧。他喃喃念道:“愬恭。我儿。李愬恭,你糊涂啊。”   皇帝蹒跚而去。他高坐銮驾再不回首。   韦三绝转身望向陷落火海的崇文馆。熊熊大火四处乱窜,肆无忌惮吞噬一切,赤红火焰映红了他的双眼。 正文 第二章 陷城   中唐开成五年冬,太子李珃以巫蛊乱宫,遭诛杀。史称河阴之变。太子薨,肃王李愬恭以身殉国。嫔妃随侍尽殉葬。   六年春,皇帝推罪己诏,称自己见贤而不能任,见不肖而不能退,以致酿成大祸。痛失国之栋梁,为朕心头巨创。为祈福祝安,特祷告太庙,削赋税,轻徭役,大赦天下,并改年号开成为霸安。   十六年后。   霸安二十一年三月,皇帝头风旧疾发作。御诏肃王长子李元雍入宫。   二十一年四月,朔方节度使奉天子诏,诏令折冲府左威卫凌朝暮麾下,中郎将鱼之乐返京。   六月,岷州城。   鱼之乐与城门守备勘验关舆,率三千亲兵缓辔入城。此时天将黄昏,城池之中悄无人烟,荒凉异常。   鱼之乐皱眉道:“我怎的闻到一股血腥之气?”   董之武提了手中长刀,策马随在鱼之乐身后,眉头紧锁,低声道:“鱼将军,岷州为陕甘要冲,我在边疆亦听云城内繁华不逊于中原大城。此时应当是晚饭时分,然而人烟俱无,恐有变故。”   鱼之乐骑马走过城中最大街道,见道路两旁街门阖闭,商铺歇夜,黑漆漆的巷子中影影绰绰不知道掩藏了什么,他胆色极大也不惧怕,微笑道:“莫不是岷州刺史贪墨太多,见了咱们当成巡城御史,于是杀人灭口,卷款而逃?”   董之武皱眉道:“咱们只是进京述职,凡事小心为妙,大将军说了,要我看着你……”   鱼之乐哑然失笑,回头却听见城门下钥,哗啦啦的铁链作响,斥候来报,竟然是被人从外面关上了大门。   仿佛是瓮中捉鳖一般。   探访的细作也匆匆归来,好似见了了不得的东西,以葛巾掩住了口鼻,禀道:“将军不可再前进!前方民居中,俱是得了时疫的百姓,被铁链锁在各自家中。岷州刺史早已避出城外,镇日锁城,许进不许出,要将这一城之人活活封杀。凡有靠近城墙者,不分缘由一律斩杀。”   鱼之乐勒马站定。他翻转刀尖顶了顶自己的头盔帽檐,冷冷笑道:“莫不是岷州刺史想升官想的疯了,要拿这一城人的命染一染他的乌纱?还是看我们孤身进城,想要将咱们当成替罪羊?”   董之武与他同职多年,最是了解这无赖之徒的不轨想法,他立刻出声制止:“鱼将军三思!咱们奉大将军之令进京,沿途勘验关文,不得多生是非。咱们去解释清楚也便罢了,立刻出城就是,这等地方事务,不是你我能管得了的!”   鱼之乐调转马头,温和的笑道:“董将军思虑周详,那么,咱们这就去交涉一番,快点离开这座坟墓吧。”   既然已成坟墓,怎能出的去?   高墙之下不知道何时站了一个读书人,儒冠儒巾,大声斥骂岷州刺史荼毒人命,遇到瘟疫只知苟延残喘,不肯上报朝廷,竟然封城要将一城百姓囚禁致死。   那男子书生意气,竟孤身一人在这城墙之下,重军之中,为民请命。他句句天下百姓,为官之道,句句江山社稷,皇恩浩荡。于这帮妄图填人命做富贵阶梯的歹毒官吏耳中,何其刺耳。   固然勇气可嘉,却实在是自掘坟墓。城门之上阵阵骚动,顷刻黑暗中流星一箭射来,直奔面门。   鱼之乐身后闪出一名将领,手搭长弓利落射出一箭,长箭受阻方向一偏擦过男子肩胛,殷红鲜血立刻沾染了男子身上青衣。   董之武面色疑虑,低声吩咐道:“成安不可!若生是非他们必然不肯罢休,快回去。”   鞠成安背起长弓,拇指向下,朝着鱼之乐做了一个鄙夷的手势。   鱼之乐冷眼看着董之武言辞恭谨满嘴同僚,要将躲在城楼之上的岷州刺史说动,放他们出去。   他口干舌燥说了半天,城门之上,火把之后,没有一人前来应声。只听得董之武回音绕梁,声如洪钟:“我等奉陛下之命,要前往长安禀报北疆布防,若有延误,你我都吃罪不起……”   鱼之乐默不作声半晌,抬腕做了一个手势,三千亲兵立时刀剑出鞘,金铁铿锵,人人做好了攻城的准备。   高墙上下,弓弩蓄势,兵甲鲜明。   鱼之乐坐于马上手挥马鞭,望向那黑漆漆的城墙,狞笑道:“本将在北疆职守十三年,头一遭进京,就给我这等下马威。”   他纵马缓缓行至青衫男子身旁,从怀里掏出一个黄玉瓷瓶兜头扔给他,道:“你且拿着,去往客栈治伤。本将今日刀要见血,不能牵涉你这个无辜的秀才。城里不太平,你孤家寡人,万事小心。”   青衫男子接过锦囊微微抿唇,说道:“多谢将军救命之恩,日后倘能再相见,定当——”   鱼之乐挥挥手,截断他的话:“本将救你不过顺手之劳。到了明日也不会记得今天发生何事。你不用说什么报恩的话,本将不信也不爱听。快走。”   青衫男子甚少见到这等爽快又无赖的兵痞,也不纠缠,拱手施礼便带着家仆匆匆离去。   鱼之乐看他走远,勒马行至城墙下,马鞭在夜空中尖尖炸响,身边诸将立刻扯着嗓子高喊:“守城将领是哪个王八蛋?给老子滚出来!”   城门守备何兆从堞垛后探头,怒道:“岷州城奉刺史之命执行宵禁!尔等何人,夤夜在城楼底下大声喧哗?”   董之武高声喝道:“吾等折冲府左威卫凌朝暮大将军麾下!”   何兆应道:“左威卫将领众多,谁认识凌朝暮何人!便是朔方节度使亲临,今夜此时,也休想踏出岷州半步!”   鱼之乐探身取过震天弓,手搭钢弦,闪电般射出一箭!   守备惨呼一声身子瘫软,从高耸的城墙上直直坠下,沉闷一声噗通摔倒在地。鲜血和着脑浆,缓缓流淌。 正文 第三章 诛阵   长箭贯穿脑颅,何兆一箭即被斩杀!片刻沉寂之后,城门上下尽皆哗然!   城门守军大哗是因为朝廷命官为天子敕封官禄,刑不上大夫,边疆武职将领职权尚在州府官吏之下,诛杀守备等于向朝廷宣战!   城门下董之武等人则大开眼界,这厮原先驻守边关泼皮惫懒,是北疆中有名的兵痞恶棍。他与人时常大打出手屡见不鲜,但踏入中原王城第一步,竟然不分青红皂白,一言不合就立刻射杀守城将领!   朔方节度使借凌朝暮拥兵自重,皇帝最忌讳的是尾大不掉,地方豪强与皇族宗亲争权夺势日渐惨酷,派系之争日见端倪,鱼之乐这是想干什么?   城门上一阵喧嚣,熊熊火把映照下,城楼上现出一位中年官员,面白无须一团和气,沉声说道:“各位将领,恕下官无礼。岷州城内瘟疫爆发,上峰有令准进不准出。望诸位将军见谅,下官只是奉命行事,此事实出无奈。”   城下士兵闻言阵阵低语,鱼之乐面无表情,手搭长弓问道:“你是谁?”   那官员朗声回答:“岷州刺史江淮远。霸安九年进士科三甲进士。”   鱼之乐仰头道:“请江刺史开城门。本将长途跋涉,帐中诸军疲惫不堪,于此地不过稍事休息。我负皇命在身,若延迟进京,你我都担不起这个干系。瘟疫爆发甘宁,离此地尚有百里之遥。江大人,你我同朝为官,留一线脸面,日后好相见。”   江淮远不语,火把闪烁之下面色已渐渐狰狞。   瘟疫离此有百里之遥,然而城中老弱妇幼有感染迹象。他江淮远怕上司责罚丢了乌纱,故关闭城门封锁消息,要将这一城之人活活禁杀。   鱼之乐适逢其会,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他率领三千亲卫军方将入城,后有守城士兵立刻关闭城池。   好一招借刀杀人。   想必上奏的奏章都已拟好:北疆军士路途中感染时疫,全军覆没,并且传染城中百姓。为防止扩散,他江淮远大义灭亲,关闭城池保全全州府。   只不知这道嘉奖令,下头掩着多少血淋淋的白骨?   瓮中之鳖,机不可失——江淮远左手在背后打了一个手势。   站在他身后的别驾程门寿立即得令,躲藏暗处的弓箭手即刻开弓引箭,无数暗箭齐发,向着鱼之乐破空而来!   擒贼先擒王,他想灭口。   鱼之乐冷眼高坐马上,不躲不避。   他身后有少年偏将闪身而出,接过长弓纵马狂奔。他横搭震天弓,五只穿云箭流星赶月,迎面撞击正前方箭雨。   箭矢碰撞箭矢,箭杆穿透箭杆。十支长箭激射于地。   少年身形一转躲在马腹,于急速奔跑的马蹄声中,再探身引弓,连珠箭发,沿着方才箭身轨道,将城墙之上身形隐蔽的五名弓箭手当场射杀!   箭囊已空。鱼之乐随手抛出一物,那少年敏捷接住,反身策马,回首一箭将江淮远乌纱帽射个对穿,钉在了坚硬城墙之上。   却原来是一把精致的玳瑁匕首,剑刃漆黑毫无光泽,剑柄犹自嗡嗡作响。   少年端的好身手,好箭法。   变故倏然发生,城墙守军无人能够反应。江淮远发丝散乱,他惊慌大喊:“给我杀!给我杀了他们!”   少年跃马而起,他右手向后平伸,鱼之乐掷出长剑,少年随手抄过,长剑在他手中旋转过无数光圈,便向城墙狠狠掷去。   旋转剑身闪过寒冷光芒,江淮远身形后仰瞳孔剧烈颤抖,于那锋利剑刃上,仿佛看见自己濒死的恐惧!   长剑转瞬将他头颅斩去,鲜血喷溅他身边众官员,众人大惊之下,竟无人发得出任何声息。   岷州刺史江淮远当场身亡。   少年轻松翻身坐回马上。他取下头上盔甲,重重灯火之下是一张英俊洒脱的脸。他扬眉说道:“本将乃鱼之乐麾下参军鞠成安。还有何人,前来受死?”   司马万启琛吓得浑身瘫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抖抖索索靠在城墙恐惧睁大双眼。   程门寿急急大喊:“还不开城门!开城门,请诸位将军——出城!出城!”   董之武手提长刀行至鱼之乐身侧,低声道:“鱼将军,岷州城内惊险,敌暗我明。不如在外休整一夜,天亮即刻启程为上。况且咱们今夜已捅下了大娄子,此地实在不久留。请将军三思。”   鱼之乐淡淡微笑,看向不远处的少年偏将:“不急。董将军,你去将所有人都喊醒,大开城门,放百姓出城。有病不能行的,召军医医治。”   董之武瞬间明白他是何意。   他恭声回答:“末将领命。”   少年偏将察觉到他的目光,倏然回头,嚣张一笑,食中二指并在眉峰,向右一掠。   端的是豪迈洒脱,潇洒倜傥。   鱼之乐御马前行,跃过何兆的尸体,回头淡淡说道:“本将军累了。想洗个热水澡。城内刺史府有高床软卧,美酒佳肴,这等享受,怎能错过。本将辛苦了这许多天,有此机会,为何要夤夜出城。董将军,你若是怕了,就在此幕天席地,睡上一宿吧。”   这个混蛋!   董之武气的脸斜嘴歪,恨不得立刻提笔狠狠参奏,将这厮军法处置千刀万剐才能解心头之恨。   他紧握手中长刀,慢慢吐一口气,随在三千军士中鱼贯而行,解开百姓手脚铁链,通知全城可自由出入。片刻灯烛大亮,声浪震天,城池沸腾。   鱼之乐逆着拖家带口乌泱泱人潮,向着刺史府缓缓策马而行。   他在边疆撒泼撒野,一向率性而为。他不受拘束管了,被江淮远满嘴官腔和歹毒心思激起杀意,再不能停歇。   他身处边疆见惯了刀光剑影,一踏入繁华富盛的中原城池,竟有些恍惚难安。   偌大刺史府,树倒猕猴散。   鱼之乐领着亲兵,自行寻了上房,各自安歇。   花木扶疏,亭台湖泊错落布局,有江南园林景致,也有西北风情粗犷。   烛光昏黄,门外修篁迎着晚风,簌簌而响。   鞠成安抱胸侧倚门框,少年英姿勃发铠甲鲜明,看向鱼之乐:“末将有紧急军情,前来向大人禀报。”   鱼之乐方将沐浴,他头发散开中衣大敞,少年目光流转,瞬间将他打量的清清楚楚。   鱼之乐低声笑:“既有军情,鞠将军当仔细道来。”   鞠成安将屋门反锁,抬手熄灭蜡烛,他与他挨得极近,交换一个深深的吻。   鱼之乐手滑入他衣内,说道:“若有半点疏漏,定当军法处置。”   那军法凌厉狠辣,少年后背现出道道红痕。他双手反绑衣衫塞入口中,呜呜做声。   鱼之乐俯身,扳过他下巴,从侧吻他耳垂。温润舌头钻入耳内,少年全身颤抖,*阵阵紧缩。   鱼之乐抽出他口中衣带,鞠成安声音微弱春意荡漾:“卑职……任凭将军惩罚……”   鱼之乐双手掰开他白嫩臀肉,深深碾入,凶狠撞击:“岂止要罚,本将要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鞠成安扬起脆弱脖颈,清秀脸庞晕红双颊,他唇微张,双腿分开腰身弯折,鱼之乐沿脊梁轻吻他后背,激起一阵阵战栗:“卑职……甘愿领教棍刑……将军不必垂怜……”   鱼之乐几近爆发,他五指陡然发力深深掐入他腰身,将他后臀提到更高,使那粗长更为深入。迅猛的撞击使得鞠成安双腿酸软再用不上力,仅凭鱼之乐手劲提在半空,一前一后随着撞击之下无力散乱摇晃,床侧嵌有巨大铜镜,映出模糊合欢人影,那粗长进出之间却异常清楚。鞠成安低头喘息看的一清二楚。被蹂躏的羞耻感和满足感迸发,他低低呻吟,然先射了出来。   少年肌肉光滑身材流畅,深色皮肤有汗水流淌。紧缩的*令鱼之乐喉咙发出猛兽般的嘶吼。   他将他后臀猛然并紧,在那炙热禁锢的甬道中尽情喷射。   少年伏在床上身形不住起伏,清幽月光洒入,*肌肤光可鉴人。   鱼之乐将他放入浴桶,水波微微荡漾。   少年修长双臂搭在桶侧,头无力后仰。鱼之乐身上水珠滴落,伏在他胸前不住啜吻。   少年笑意清雅:“怎么将军……还要动用水牢之刑……”   鱼之乐呼吸喷在他颈侧,气息烫热:“本将最想在那城墙之上,当着万千众人的面,干到你翻白眼。”   这般情话粗鲁直白,却瞬间点燃两人欲火。少年微微闭眼,说:“卑职……难以逃脱,只好凭将军肆意妄为……”   水波荡漾更深。   月光倾洒,屋中人影纠缠一处,在堂中投下斜斜长影。  正文 第四章 围猎   过岷州府,再南行十五日,便是物华阜盛,冠盖如云的长安城。   长安城布局庄严,大气纵横。城内百万人家,胡人娇娃,波斯大食,商贾云集。那是凌朝暮大将军,偶尔酒醉之后,会提及的故乡。   无定河边坟茔骨,多少春闺梦里人。   已是仲秋时节秋风渐起,不料路途多舛,沿路上淅淅沥沥下起秋雨,连绵七日有余。   鱼之乐率众冒雨而行,终于跋涉到灞水左岸苍虞山。夜色深沉下,连绵山林鬼魅耸峙,雨脚栖栖遑遑,似有鬼怪追赶。   有惊鸟于夜空中轰然飞起,不知所踪。   鱼之乐勒马而立。   三千铁骑顺序站定,人人沉默,马口勒嚼亦是半分声息也不出。   董之武于黑暗雨丝中看不透他半分神色:“鱼将军,前方似有埋伏。不如咱们绕道而行,躲避则个。”   鱼之乐思忖片刻,笑道:“这便奇了。你我既非显贵,又不是富商,何人会在此布兵设阵,等我们自投罗网?少不得要去看看。”   董之武心中大急,手中长刀虚虚拦在他胸前,沉声道:“鱼之乐!你莫忘了军令如山!大将军命我严加看管,不许你多生事端,违者严惩。莫非你想抗令?”   鱼之乐三根手指夹住沉重刀鞘向外一推,说道:“啧啧,啧啧。董大哥何必着急,大将军天天跟我说严惩不贷,没有三筐也有四箩,说不定连他都忘了是不是真的吩咐过你。难道你不知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董之武鼓着腮,双眼瞪如铜铃,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鱼之乐转首吩咐鞠成安:“传我军令。成四路合围,散开山林。这埋伏不一定是冲着咱们来。但撞到我手上——要叫他有来无回。”   鞠成安领命而去。   董之武随在鱼之乐身侧,心中极是不耻。他行事谨慎鱼之乐却恨不得挑起一路事端。凌将军欣赏他飞扬跳脱,他却恨极这种莽撞行事不顾后果。   这趟差事陪着这混世魔王而来,也不知道是撞了哪路煞星。   鱼之乐领一路士兵,穿越阴森山林。   山林下有官道,火把穿越雨幕,熊熊映照山底平地。有黑衣人四处重围,不则声,只以手势相互指引,居中三匹马车前后遭受夹击,死尸遍布,剩余十几人犹在力撑。   黑衣杀手进退有序,有几十人车轮战意图消耗士气,片刻不到便可将马车周围护军斩杀殆尽。另有善后杀手将死尸拖到一处点火焚烧,竟是要毁尸灭迹。   好狠辣的手段,好歹毒的心思。   鞠成安手中长弓稳稳抬起,指向其中一名发号施令的黑衣首领。   又是一声呼啸响彻半空!   马蹄震雷般掩杀而来,山道后又极速闪出数百黑衣杀手,为首者自马上腾空而起,下坠之中将车前黑衣杀手一刀斩首,随后众人立刻加入战团。   先前黑衣人立刻结队布阵,放过苟延残喘的马车诸人。两群黑衣人仿佛辨认得出是敌是友,两方交手再无半点迟缓,俱是下的死手。   局势有变。   先前掠阵的黑衣杀手首领手持烈火弓箭开弓激射,箭矢直奔正中马车!   后来者黑衣人立刻掷刀阻拦,一刀一箭于半空堪堪相撞,刀尖劈断箭杆,刀势不竭虎虎生威反奔向第一辆马车。第二箭瞬息即至,紧盯准刀柄破空而来。铁器相撞尖锐作响,一刀一箭相互撕扯,倏然插入岩石之中!   派别立显,高下难辨,双方精锐尽出,均是心头一凛,拼却同归于尽,也必要对方不能活着走出山林!   董之武久在边疆,不识得江湖伎俩,他低喝一声:“好功夫!”   鱼之乐脸上满布嗜血笑容。他在边关最擅千里奔袭出其不意,每一战刀必见血方可罢休,如今看了这三方混战怎能轻易放过!   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在后。   四围弓箭手搭弓引箭,以鞠成安马首为瞻,长箭刺穿雨幕射向三辆马车,箭箭直钉黑衣杀手右脚,硬生生将一干杀手脚步阻拦在马车十丈之外。   唿哨声四起,人人顿住身形心中惊骇,望向周围黑暗山林。马车周围几十名护军如获救星,操起长刀便待杀入战团。第二波箭雨鬼魅而至,将一干护军冲势阻截,依旧是箭箭直钉右脚,将护军阻挡在马车五丈之内。   两排长箭在战场之中,活生生撕开了一道箭光鸿沟。   厮杀诸人皆是心头疑惑,不知幽昧山林中潜伏多少弓箭手,亦不知是敌是友,是何目的,双方黑衣杀手首领闪电般交换眼神,撮指长啸,场中阵型转换,竟是内外交错刀剑对外,片刻唿哨声复又四起,无数黑衣杀手掷出手中兵器,要同仇敌忾,先将山林中潜伏之人斩杀殆尽,再行决战。   敌明我暗,易守难攻。董之武躲过迎面飞来的铁蒺藜,怒道:“你以为这是在草原上打猎么?”   原来鱼之乐等人在荒漠草原上猎狐狼牛羊为乐,总是仿照兵家攻守之道,以弓箭阻挡狼奔冢突,引入圈套,再将猎物分而杀之。   鱼之乐见厮杀声阵阵,心头正酣,低声笑道:“你看他们指令一致,想必是师出同源。两方都要杀马车中人,却又目标不一相互牵制。咱们往日都是与铁勒十五部小股游兵小打小闹,见了这等武功高强之徒,不用来练兵简直是一大损失!”   董之武握住他手臂:“站住!不许去!”   鱼之乐手掌一翻倏然挣脱,令董之武坐镇,抽出长刀,喝道:“咱们往日杀敌,从未碰到过这等强手!以众欺寡胜之不武,更何况这班人都是杀手!诸位兄弟!今夜陪本将对敌,不必留情!”   他暴喝一声:“儿郎们!与我杀!”   无边山林顿时响起惊雷般呼喝,黑衣人瞬间呆滞之下,已见山林之上,雨幕之中,从四周方向冲出无数铁骑军士!   呼哨声淹没在马蹄声中,黑衣首领大喝:“贼头扎手!不可迎敌!快撤!快撤!”   四路纵队头咬尾成包围圈,铁骑下冲势不可挡,如尖刀直直撕裂敌营,转眼惨叫声厮杀声无数,两波黑衣人俱陷入屠戮境地。   鱼之乐手起刀落与黑衣人缠斗,这般酣斗比之与游牧民族死缠烂打更为痛快,鲜血溅袍刀刀毙命,他暴喝道:“本将不斩无名之鬼!尔等何人报上名来!”   他一刀劈翻面前之敌,狞笑道:“本将乃折冲府中郎将鱼之乐!尔等何人,竟敢以众欺寡,杀害商旅?!”   黑衣人听他报上番号乃是边区将领,心头剧凛!他们双方均是授命守候在此,要将马车中人斩草除根。但谁能料到对方为求一击而中,竟然安排伏军在此,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计中有计,布局之人好歹毒的心思!   黑衣人嘬指唿哨阵法散乱,人人想明白此中关节只为自保,阵法一破更是被动,鱼之乐率兵轻易杀入内阵,勒马站在马车旁边。 正文 第五章 相遇   长箭整齐排列马车四周,箭簇挑有一丝朱红,正是凌朝暮亲自做样,亲自督促锻造的锋利兵器。   鱼之乐手持长刀站立雨雾之中。他丝毫不顾身周厮杀惨呼,马车周围护军都是强弩之末也不在他眼中。   他收刀,喝问:“马车中人,请出一见。”   护军首领低喝:“放肆!我家主人也是你能见得的!”   鱼之乐反问:“救命恩人,为何见不得?”   马车中有人回答,声音苍老:“说得好。救命恩人,我一定要见一见。”   车帘掀起,有侍从扶住垂垂老人缓慢下车。   鱼之乐心中一颤。   那老者穿圆领阔袖明黄龙袍,软翅纱帽拢住束发玉簪,面容苍老,眼中却有精光湛湛。   鱼之乐踌躇片刻。护军首领喝道:“折冲府麾下,你是何人?见到吾皇为何不跪?”   鱼之乐翻身下马。   他手持佩刀缓步上前。护军首领剑尖直指他喉咙,说道:“见天子五步外跪拜。再上前为大不敬。”   鱼之乐立住身形,在晃晃火把下仔细看他:“你是何人?”   护军首领傲慢回答:“北殿右威卫大将军,神策军韦三绝在此。”   韦三绝转眸看向场中士兵,沉声喝道:“诸军听令!本将为天子亲卫,神策军统领韦三绝!乱臣贼子犯上作乱,意图加害吾皇,杀一人官进三级!诸军听我号令!今夜之事必不能放过一人,与我杀!”   他当先持刀杀去。   鱼之乐站在五步之遥观察老者。那侍从将锦帕铺在车辕,老人虚虚扶住,回望鱼之乐:“你是凌朝暮麾下。你叫鱼之乐?”   鱼之乐点头。   侍从伸兰花指,声音娇媚:“怎的见了天家,却还不跪?你好大胆!”   皇帝挥手制止他。   他仔细看鱼之乐,意态愀然:“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姐姐。”   鱼之乐活过二十年,头一遭明了何为晴天霹雳:“姐姐?”   皇帝微微点头,笑道:“是。你姐姐鱼知恩,曾是先太子李珃的侧妃。”   鱼之乐愣怔。   皇帝唏嘘:“没想到你也长大成人。你是进京述职?朕——朕也归京。可命你一路随扈。”   鱼之乐呆呆答应:“好。”   侍从又伸兰花指:“放肆!御前跪拜,你应该口称谢恩!”   皇帝笑意盎然,说道:“你救驾有功。封你做——做殿前侯如何?”   鱼之乐不过凌朝暮麾下诸多将领中的平庸一位。他生长塞外自然不懂殿前侯只是虚封,九等县侯之中位居第六,不过是个光鲜名声,荣誉之称,毫无永业封邑,更逞论手掌实权。   鱼之乐兀自懵懂,手持长刀,迟疑道:“那臣——谢主隆恩?”   那侍从立刻飞过几个眼刀。   皇帝满意颔首,说道:“朕乏了。殿前侯可去陪伴温王。他在后面马车。你二人俱是年轻人,想必更易相处。”   皇帝疲惫看一眼周围厮杀战场,摇摇头,皱眉上车。   鱼之乐一场战役即可封侯,董之武也是官升三级,他犹自愣怔无法接受:这算什么!这混蛋目无军令一路招摇不说,岷州城中竟敢射杀一城刺史!行到长安城侧,又多管闲事,管闲事也就罢了,谁能料到竟能管出一场泼天富贵!   他牵过马缰,对兀自呆傻的鱼之乐说道:“鱼将军!别在这臭美了!陛下有令,命你去陪伴什么王。”   姐姐。殿前侯。他陪伴凌朝暮生长北疆,二十年来孤家寡人,只道自己是孤儿。凭空里多出了一个姐姐,是什么太子的侧妃——鱼之乐神思恍惚走到第二辆马车。   他跳上车,说时迟那时快,一柄长剑迅疾当面而来。鱼之乐瞬间转身,右手攀住车门身形向外一侧。   立刻被人狠狠砸在五指。痛彻连心,他发了狠,左手平拍那人寸关尺,反手夺剑,身形一跃跳入马车。右手一挥,啪!就给了那人一个清脆耳光!   那人呆愣,见一身是血雨水湿衣的鱼之乐脸色狰狞,顿时大怒,啪!同样还了鱼之乐一个火辣辣的大耳光!   车外火光微透,车门人影闪烁。   那端坐车厢,右手捂住脸的青年男子,竟是如此绝色!   他眼神泫然如泣,青碧纱袍下掩住一段修长身形,随胸膛一起一伏,不知是何种销魂滋味。   鱼之乐杀心未泯色心陡起,他右手肿胀,犹自沉迷不自知,他色迷迷道:“说是王爷,原来是男宠。好,好。我喜欢——”   啪!又是一个大耳光迎面扫来!   鱼之乐伸手格挡将他手腕紧紧握住。他遭受左右开弓心中恨极,合身扑上紧紧箍住他双手,脸庞挨近他脸庞,看见他鸦翅一般颤抖长睫,清澈眼珠有惶恐无助,紧紧抿住的粉嫩双唇。   他微微低头,想要吻他又似是不敢。呼吸轻轻扫过他脸颊。   鱼之乐放开他。笑道:“本将乃是折冲府中郎将鱼之乐。你是——你是什么来着?看来陛下是将你赏赐给我。不错不错。这买卖太值。”   那青年男子听他自报名号,眼眸半垂脸色转了几转方才回复平和,他轻轻说道:“本王是皇长孙李元雍。天子赐号温。你是——什么来着?你上了此车,是我皇祖父将你赏赐给我。”   他眼神狭烈声音冰冷:“不错不错。本王一定让你觉得这买卖很值!”   他伸腿将鱼之乐踹下马车:“大胆贼子!贱奴!你敢对本王不敬!”   他手中抓一方端砚狠狠扔过鱼之乐头顶,将刚刚站起的殿前侯砸一个趔趄:“本王让你调戏我!你这混帐!贱奴!”   鱼之乐满头满脑俱是黝黑墨水。   此时战事收尾诸军清扫战场。众人见鱼之乐狼狈不堪被踹下马车,更有砚台紧随其后,一瞬间哄堂大笑声震田野。   李元雍紧紧握住衣角身形颤抖。他性情偏激为人多仇。耳听得车外刺耳笑声更恨不得立刻命人将那鱼之乐五马分尸!   他拼命呼吸方能轻纾心头一口恶气。   车帘外雨雾中那青年将军四处巡视,与周围士兵交头接耳,偏偏视线总是若有若无扫过马车,嘴角一丝*.邪笑容,肆无忌惮向他张望。   鱼之乐!来日方长,本王一定要让你明白,什么叫睚眦必报! 正文 第六章 觐京   天子归京,早有云羽卫收到号令,于城外三十里列阵迎接。   云羽卫为天子亲卫,神策军中精锐之师。军士擢拔自世家大族,将门先烈,训练严苛专为护卫天子安全。   浩荡队伍中鱼之乐缀在队尾。韦三绝将他三千亲兵编制打乱归入长安布防、城门巡驻,鞠成安等人则编入禁卫军,列为天子随从。   长安城万籁俱寂,沉重铁骑踏过朱雀大街。两侧商铺阖门闭户,夜空黑云欲摧。众边疆将士无眼福得见京城繁华。   皇帝夤夜回宫,玉辇驾临麟德殿,于御书房休整片刻,在嫦娥西沉的子夜时分,与李元雍彻夜长谈。   鱼之乐倚在书房门外假寐。韦三绝持剑守在门旁,眼冒精光见这少年郎身姿挺拔,循规蹈矩沉默不言,更兼对敌之时身先士卒,心中赞赏他为可造之材。   等到听见低沉的呼噜声才勃然大怒:这厮,这惫懒无赖,竟然背倚天子书房,在这庄严尊贵的上阳宫前,睡得昏天黑地!   他却不知鱼之乐在边疆练就一身好功夫,凌朝暮恨他不成器,又恨他生性散漫,立下军令命他于中军帐外守夜,常常一站便是六个时辰。鱼之乐不用床铺,不要枕具,练就一身睡觉好本领。岂止站着能梦见周公,便是行军途中睡到人事不知,也可懂得拐弯操练。   李元雍于凌晨时分踏出书房。他心中雀跃脸上偏偏要摆出冷静从容,他心头有一丝惶恐眼望夜深星空下的长安城。皇帝一言一行言犹在耳。   他要将这天下重器,悉数委在他肩头。   初秋夜深露重。他甫一踏出房门便觉头脑清醒。他仰望浩瀚银河静静叹一口气。   鱼之乐睡到心满意足,见他出门精神抖擞便要踏进御书房。   温王李元雍,这位绝色男子轻微侧首,吐字铿锵:“殿前侯要去何处?本王起驾回宫,怎的殿前侯还不引路?”   鱼之乐听到愣怔。他半夜陪驾入宫,随一众侍从转来转去昏头昏脑,路都未认得半条。怎的一炷香时间,便成了李元雍的专属随扈?   李元雍见他头脑呆愣心中暗暗厌恶,他摆出温和面容说道:“方才陛下下旨,殿前侯值守东宫,是本王贴身内官。鱼侯爷武艺超群,咱们来日方长,正好从今夜开始,好好认识一番。”   他一字一字说来简直咬牙切齿。   鱼之乐面皮紧绷做不得声。他知道这位少年王爷不是个温厚宽容的角色。他与他一见面便是天崩地裂,他扇了他一巴掌,他回了他一耳光一砚台。   他以为双方早已扯平揭过此节。然而现在看来,这位被踩到尾巴的皇长孙,对他的折磨才刚刚开始哪!   然而他鱼之乐在边疆为非作歹,横行霸道,这些年怕过谁?   咬人的狗不叫。且忍住一时口角,教你看看鱼侯爷的手段!   鱼之乐恭声称是。他随身佩刀早被侍卫收缴。他习惯性腰间一摸。   这黑漆漆的后花园,这荒僻角落的古井,还有这深不见底的荷花塘,哪一处,哪一角,不是杀人埋尸的好去处!   一行人逶迤去往崇文馆。   那书阁楼台富丽堂皇为皇帝严令督促修造,仪比东宫。鱼之乐见屋檐高耸勾心斗角,心道:这是乘龙梯,还是修罗场还不一定呢!   温王静静站在宫门前。他伸手轻轻拍铜兽貅吻铜环。   他在迁安王府无数次听过自己父亲的英勇事迹,诸如与巫蛊乱国一众匪徒同归于尽,诸如死时七窍中无数蜈蚣逃窜而出。诸如他紧抱李珃使他不能伤及皇帝,及至悲壮殉国。   他未曾见过这位父亲。然而,他身上,流着他的血。   崇文馆中诸服侍太监、侍女、侍卫、官员为皇帝亲自安排,人人垂首静默在他身后静待命令。   李元雍低声吩咐殿上宦官秦无庸几句,秦无庸率众人有序散去,唯独殿前侯无所适从,站在空荡荡庭院摊手望天。   温王未有言语秦无庸不敢随便安排,于是三等伯殿前侯鱼之乐鱼大人,安憩之所便是温王寝宫——之外的长阶。   他睡过荒漠戈壁,草原荒岭。少年时历经无数惨烈战役,倒也不甚挂怀。有片瓦遮身便是心满意足。   然而温王殿下却是极为不能心满意足,岂止不能心满意足,简直见到新科殿前侯便如同隔世宿仇。   他面容瑰丽遥望如好女,兼之风姿超然,常常令前来拜候的诸王公贵族赞叹追捧。不多时温王高贵气度美丽容貌便已声名远播长安城,崇文馆门口候着的等到召见的马车排到西华门,殿前侯左右无事,常常站在门口,与一干侍卫乱嚼舌根谈天说地,嘻嘻哈哈全无半点威仪。   温王心知自己面容俊美常常令人起垂涎之态,他偏居迁安王府时唯恐有人借此生事,或者令人生轻侮之心,是以定下严苛规矩,不许有人直视自己脸容。若下人有违背必得杖责。   哪料到这个嘴角常常挂着一丝不知所谓的笑意,眼中急色之态从不加掩饰的登徒浪子,站在殿门口,在他与诸官员议事之时,大喇喇的上下打量他,好似在那*.荡不堪的视线之下,已经剥掉他身上衣衫一般。   他自然是光明磊落看的心满意足,惹得温王日复一日如鲠在喉,终于勃然大怒,要杀一儆百。 正文 第七章 鞭笞   宗正寺卿李南瑾尊天子令,为李元雍延请制诰留台阁知事令狐詹为师,并替温王敬奉六礼束修,为拜师之礼。   令狐詹遣礼部右侍郎回赠甜瓜五枚,秦无庸小心接过,以紫檀翡翠盘衬着明黄绫子盛了,礼遇有加放到了温王书案一侧,以示铭记。   回事宦官手捧着沉甸甸长盘走上台阶,目不斜视,冷不防旁里伸出一只手,捞过一只瓜,说道:“这奇怪了!这个节气还有这等稀罕之物?”   回事宦官冷汗阵阵,立刻说道:“殿前侯这可碰不得!”   鱼之乐正与云羽卫猜枚赌钱,多喝了两杯糙酿水酒,口里干得紧,咔嚓就是一口,含糊说道:“不过是别人进奉的瓜果而已,要不就是陛下赏赐的,吃一个王爷也察觉不出,何必大惊小怪?”   秦无庸一头冷汗小跑过来,颤声道:“殿前侯可闯大祸了!”   原本这瓜产于马谷,典故悠远。此处谷底温度偏高,于秋冬季节常常结出春夏水果,为秦始皇称异。始皇遂命儒生聚集于此商讨成因。数百儒生手持竹简在此辩解,不料谷上檑木滚石俱下,将儒生活埋谷中。此便是坑儒骨的来历,马谷瓜便以讽喻古今流传,却不是用来吃的,而是提醒温王以读书人为念,心存仁厚,不可做出焚书坑儒这等违背天伦之事。   鱼之乐听了秦无庸语无伦次的说辞,心中惊惧。他悄悄探首看李元雍手持书卷闭目养神,手下不停,将那被啃了一口的甜瓜藏在最底下。   秦无庸背后冷汗流淌成河:“……”   回事宦官更是两股战战几欲昏倒。   鱼之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道:“此事若泄露你我都脱不了干系。将盘子给我。”   回事宦官恨不得将这个烫手山芋扔到殿前侯的脑门上。鱼之乐单手托着紫檀木盘轻步进入殿中。   李元雍背靠鸡翅梨花罗汉椅,手上书卷慢慢滑落,似是睡熟了。   深宫寂寂,檀香轻染。温王穿浅碧云缎长衫,衣衫繁缛潇洒富丽,腰间慢慢滑下天下乐晕暖玉佩,鱼之乐视线随之移动。   彼时北疆夜深苦寒,凌朝暮习惯独坐中军大帐托着一卷书轴,念什么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蒹葭倚玉树,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   鱼之乐厌恶读书更不喜诗词,然则看见熟睡中的李元雍,突然福至心灵立时懂了“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傀俄若玉山之将崩”为何意。   看了个心满意足的殿前侯轻步退出殿外,只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多少美酒佳肴,多少赌局狩猎都填不补了其中的空虚,他长叹一口气坐在了台阶之上。   李元雍慢慢睁眼再无半分惺忪。他五指紧握绢帛眼神冷峻。   李元雍钢牙紧咬恨意滔天:那厮眼神灼热神态*邪。定定看着他像在梨园教坊看那登台的戏子唱曲的花娘。这口气怎咽得下!   若不杀一儆百,这偌大崇文馆,不知道有多少魑魅之徒想要对他不敬!   这不学无术罔顾礼仪的殿前侯着实可恨!   恰回事宦官来禀刑部上奏案卷,要等温王酌情添复。   刑部左侍郎殷商捧着《提刑录》入宫觐见,言道左监门卫中郎将薛自知误砍了通陵路侧柏树,人犯带到崇文馆。刑部尚书崔灵襄早有结案陈词,惯例罚俸降职,岂料这“中郎将”三字正正戳中了温王殿下的心肺命门,他拍案大怒,说道:“自古君臣父子,忤逆犯上为大不孝。莫非薛将军身泽皇恩,将上下尊卑都忘记了?这等犯上作乱的乱臣贼党还有何用处!左右何在,与我杖毙!”   薛自知抖衣而颤,在台阶下不住磕头求饶。李元雍心中烦闷,眼光微沉,身侧内监秦无庸立时出殿,令侍卫堵住了薛自知的嘴。   温王协理政事,循例不过在案卷陈词上朱笔圈点即可,但此番举动却不知道触了哪根逆鳞。殷商人微言轻,心中诧异却不言不语,他静默低头站在一旁。   那一杖一杖沉闷击打肉体,却没有丝毫鬼哭狼嚎之声,在人人自危的崇文馆中,显得尤为可怖。   行刑之人俱是心知李元雍要杀一儆百,是以下手狠毒,毫不留情。   李元雍紧紧盯着鱼之乐,果不其然他脸上浮现不屑神色。   温王殿下故作沉静,问道:“殿前侯认为本王处置有失妥当吗?不知侯爷有何高见?”   鱼之乐不知有诈,直愣愣回答:“薛将军误砍陵寝柏树,按律并不致死。殿下以死处置,岂不是触背律法。日后如何取信于人。”   李元雍眼前阵阵发黑。他原本只是想要鱼之乐说出些大不敬的话便可叱骂一番出一出心头恶气,岂料这混蛋竟然出言不逊,直斥面非,将律法摆了出来,直接说中了温王的软肋!   他要饶了这厮,简直是天理不容!   李元雍气极反笑,手负在身后指尖冰凉,他狞笑道:“殿前侯直言进谏,令本王甚为欣慰。然而事关先祖神灵安歇,若是开了先河,人人皆来砍伐陵寝树木,要置我李唐于何地。”   殷商暗暗咧嘴。秦无庸面上冷汗滴落,他轻轻抬头,向着鱼之乐悄悄使了个眼色。岂料鱼之乐面上沉吟,接着胡吣道:“理虽如此。然而因为一株柏树便诛杀守城将领,小题大做,怕是令人心生变,恐怕有人不服。”   李元雍抓住了他话语中的漏洞,开口说道:“小题大做?有人不服?殿前侯食朝廷俸禄,忠君忠国,说出这样话来是何意?莫非你心中不服?还是侯爷认为本王能力有限,不足以处置如此事务?”   鱼之乐摊手:“王爷息怒。我不是这个意思。薛将军终是守陵重将,如此刑法,怕是要请示陛下才是。”   李元雍轻声道:“昭穆有序,莫非忤逆犯上,本王不能替天子行道么?”   鱼之乐说道:“也不是昭穆……”   他一言未尽听到脑后风声,殿前侯侧身微转左手一伸,握住了一根廷杖。   李元雍同时喝道:“你放肆!”   他看着李元雍眼中喜色才堪堪反应过来:通陵中躺着的那位老祖宗,名字中间,恰有一个穆字!皇帝说得,温王说得,普天下的王臣百姓,偏偏说不得!   这混账引着他说出忌讳之词,就是为了要寻衅滋事打他一顿!   这众目睽睽之下都听到了他说出了那个要命的名字,无处抵赖也无法抵赖,岂止不能反抗,还要自行脱了衣服,跪在当庭,恭恭敬敬的说请赐杖刑!   鱼之乐咬碎了牙,憋炸了胸膛,他紧紧盯着李元雍,脑中转了又转,反抗屈服把王爷千刀万剐种种念头咆哮过心头,干脆利落一脱上衣,跪倒在薛自知身边,磕了一个敬意十足的长头,沉声道:“臣殿前失仪,请殿下责罚!”   李元雍心满意足只差放声大笑。他强忍住眼中泪花温声道:“本王知道侯爷不是故意,然而国法家法规矩严格,本王有心回护却不能罔顾律法。左右,与我打。”   薛自知口中塞住核桃,嘴角鲜血丝缕流下,在沉重棍棒之下昏晕当场。   鱼之乐咬紧了牙关等着三十廷杖,却听见长鞭炸响,带刺沾了盐水的牛皮鞭子自一个刁钻的角度,一鞭抽到了他的肋骨!   疼的鱼之乐惨叫都叫不出声,眼中泪水刷刷流下。   原来是有备而来!早就等着他了!   这心胸狭隘的温王,真是睚眦必报还有完没完了!   那一鞭一鞭狠辣无情抽的鱼之乐皮开肉绽,每一道都是专挑人身上最痛苦,最皮薄肉嫩之处下手,简直抽的殿前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卑鄙小人!你给我等着!   鱼之乐咬牙硬抗,背后鲜血浸透衣衫,他死死盯着眼前长靴:总有一日,叫你连本带利,都给我还回来!  正文 第八章 饮宴   温王殿下总算出了一口恶气,殿前侯足足躺了半个月才起身。   皇帝听到殿前侯感染风寒,流水价钦赐下诸多赏赐之物。鱼之乐连一丝布条都没见过一眼,俱被乾纲独断的温王殿下收归崇文馆金库代为保管。   温王协理政务处置妥善,殿前侯风寒痊愈。皇帝龙心大悦,于九九重阳佳节召开芙蓉出水宴,宴飨百福殿。   华灯初上,大明宫前冠盖云集,歌姬舞女流水价穿梭,羽爵无算,樽俎星陈。   百福殿曲折回廊,廊下悬百颗直径数寸夜明珠,殿前设火焰山数十座,沉沉檀香灰烬环绕中庭。殿中光耀如白昼,异香绕梁,如入仙境。   辉煌龙案高踞大殿正北,两列锦绣燕座自北向南面对而设。桌上陈设王母饭、赍字五色饼等糕饼点心。糕点精致鲜果芬芳,发髻高耸的侍女步履轻盈而过,面庞含笑衣袖带香。   鱼之乐成长北方苦寒之地,未曾到过京城。他在军中饮食粗糙,大啖牛肉羊肉,喝的是烧刀烈酒。凌朝暮为人豪爽,与吃喝二字并不上心。便是有全军筵席,帐下诸将席地而坐也未觉丝毫不妥。   他何曾,见过这等宫廷宴席浩大声势。   殿前侯跟随寒暄作揖的诸官员鱼贯而入,他大摇大摆不惊不惧,忝列末位。   龙椅之侧设有锦榻矮桌,专为皇长孙李元雍而设。   宗正寺卿李南瑾前呼后拥浩荡而来。他主持皇室宗族事务,为皇帝大周亲睿宗嫡孙,身份贵重权势煊赫。   他见鱼之乐蔫头耷脑身形猥琐心中不喜。此人眼神四处丢溜溜乱转,看的都是堂上青年貌美男子。色急之态溢于言表。鱼之乐一朝鸡犬升天确实好命。然而大唐煌煌开国百年,凌烟阁中功臣数以百计。小子何能,竟敢张狂?马岭道长见了,拂了手中拂尘,向鱼之乐开口:“听闻殿前侯姓鱼名之乐:未知是君子乐,小人乐?”   他说完,脸上颇有自得之色。   他不知鱼之乐泼皮无赖,军中长大。他是个吵架的积年,斗嘴的行家。他能将凌朝暮气到吐血,这份功夫没有十几年的历练,如何而来。   鱼之乐等到面前官员们脸上布满讥笑之色,方才慢条斯理开口,他毫不怯场:“人都说道长仙风侠骨:不知是饿鬼道,畜牲道?”   马岭道长鹤发童颜,听了气的无风而动,面皮紫涨,手中拂尘乱抖,一部飘然雪白胡须根根都要化作利剑,直奔鱼之乐心口而去。   散骑常侍李道枢心中主意亦转的很快,他戏谑鱼之乐:“今日已是重阳佳节。天气如斯喧热,莫非是殿前侯从北疆带来?”   鱼之乐诧异反问:“大人此言真是让鱼某心中感慨颇深。想不到本侯前来长安,才令诸位大人懂得寒暑。”   众官员无言以对,只好:“哈哈哈……鱼侯爷词锋机变……哈哈哈……好酒好酒……今日筵席好热闹……”   李南瑾面上含笑心中暗恨带着皇族外戚亲近官员远远行开去。   鱼之乐身后有人轻轻一笑。   他凝神戒备以为有人还要再挑衅,傲慢回头却发觉是一位青年官员。   那人——长得好相貌。   举止温润,眼神清冷。行动之间书卷气质浓浓弥漫,将一句雅致风流解释得恰到好处。   鱼之乐看得直了眼呆了心。   本来凌朝暮大将军派出另位将领前来长安述职,是他与大将军大吵了一架,半夜下了巴豆,才抢到这趟要命的苦差。   原本这趟苦差路上风刀霜剑自不必提,周围荆棘遍布,未进长安先厮杀两场。进了宫更是没受过一日逍遥待遇,东宫中先捱了一顿畅快的鞭子。   他几乎要热泪盈眶,暗叹上天果然待我不薄。早知道长安有这等侧帽风流的佳公子,还用等到今天才知道自己是井底之蛙。他见了这气质翩然的紫衫男子,两只眼带着钩带着刺,几乎将眼前人勾到偏僻宫殿行那苟且之事方能以偿所愿。   他眼神炙热姿态急迫。将那紫衫男子看的一张脸顿时红透。   白嫩面颊,有晕红淡淡渲染。   那青年官员见他这般唐突失礼,眉头微皱,沉默不语,越过他身侧,自去寻了位置坐下。   鱼之乐呆愣愣跟在身后,连龙椅之上龙袍加身的皇帝陛下说的祝酒词都未听见半句。他闻着他身上清淡淡花木香,胯下一瞬间就胀痛无比。   那男子见他跟在身后眼神诡异,心中更是不喜,他持身自重向不与朝中官员论争朋党。他见他张口欲言连忙坐定,心道待他走过身旁便不用承受那诡谲视线。他打定主意不开口。   岂料鱼之乐,他一屁股坐下了在他身侧。   殿前侯官拜三等伯,他的座位恰恰应在李道枢之下。这般公然示威,是给谁看?   刑部左侍郎殷商与国舅胡不归寒暄了几句,回头便看见鱼之乐端坐案边眼神炽热,放浪形骸无所顾忌,直勾勾盯着刑部尚书崔灵襄崔大人。   吏部可忍,户部可忍,刑部不可忍!   他还未张嘴皇帝开了金口,他声音迟缓语气含笑:“鱼之乐是愿意坐在崔灵襄旁边吗?那便给左侍郎加个位子。”   鱼之乐即刻起身谢恩,他抱拳作揖声音激动:“多谢陛下!”   诸官员听到刚才李道枢讥讽鱼之乐,以为鱼之乐借机报复。心道此人不好惹——视线彼此交错,交换了几十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李道枢气得面皮发紫,这般当场给人过不去,是存心要在百官面前,让本官下不来台!小子敢尔!他气到内伤偏偏还要附和着皇帝的龙心大悦,嘴角都笑到抽疼。   夜光杯盛来玉琥珀。雕梁长桌陈列羊殁忽、金齑玉脍、熊白啖、炙鹅鸭、镂金龙凤蟹、辋川小样等名贵菜肴,山珍海味珍馐佳肴也填满不了鱼之乐心头的饥渴啊。   那屋梁上悬鹿肠,早有宫人注酒于肠中,结其一端,名为“洞天圣酒将军”。欲饮则解开,注之杯中。   鱼之乐何曾见过这阵仗,这等贵族情趣。   那些酸腐诗人,一抿赞一句好酒,一盅拍一句马屁。他们其乐融融可闷杀了粗通文墨的殿前侯。   他品着小酒盅好难过瘾,他手指向外轻挥将那鹿肠削断,松缪酒水哗然流下,溅湿了他衣衫。引得身后侍女一片惊呼。   众人停住欢声笑语,顿时侧目。   皇帝正与李元雍俯身说着什么,见状笑道:“殿前侯可是喝的不过瘾?”   鱼之乐起身回答:“陛下。臣长于北方,平日与众位同袍喝酒,惯用的是海碗。这般好酒我也是第一次喝。若陛下不怪罪,还请御赐一只大碗。”   皇帝呵呵笑。他挥手吩咐赵弗高:“去取朕的钧窑降魔吉祥碗来。”   李南瑾适时笑言:“陛下,侯爷乃是大英雄,英雄向来海量。不如让南瑾取青铜紫爵觞来可好。”   皇帝心知李南瑾促狭计谋,他微笑颔首未有异议。   李南瑾心中花朵噌噌噌连连开放。早有伶俐宫人会意,顷刻送上广口瓶大小,狭深度量的青铜觞。   鱼之乐丝毫不为意。他见李元雍脸色阴沉存了挑衅之心。他朝着李元雍眨了眨眼。   后者立刻扭转了脸。   鱼之乐笑道:“多谢李大人抬爱。我有兄弟候在殿外,今日本侯可否借花献佛,与我那兄弟痛饮此杯?”   李南瑾心中诧异,但他更迫不及待要看鱼之乐当场出丑,点头回答:“如此亦可。”   鞠成安身着神策军三等侍卫服缓步入殿。他跪下向皇帝谢恩。他从鱼之乐手中接过青铜觞,那人趁机送了一张小纸条在他手中。   又拧了他手腕一把。   旁人犹可,唯独崔灵襄位置视线无有遮挡,将这*看的一清二楚。   鞠成安深嗅一口酒气,喃喃道:“葡萄酒。”   他站立殿中手捧巨觞一饮而尽。他喝的不疾不徐,没有丝毫酒滴泄露。   那一觞少说有三斤酒。他这般轻松喝完令李南瑾也目瞪口呆:这是个酒桶么?   鞠成安并起食中二指缓缓擦拭嘴唇。他伸出舌尖轻轻扫过长指,他斜眼看着鱼之乐眼中风情无限。   崔灵襄仍是看的一清二楚。他谨守礼教沉默垂眸,非礼勿视。   鱼之乐笑问:“鞠将军,此酒如何?”   鞠成安抱拳肃穆回答:“回侯爷,酒是好酒,只不过酒味淡了些。”   皇帝哈哈大笑。他令宫人赏赐鞠成安。   鱼之乐施施然坐下。他向李南瑾举起酒杯示意。李南瑾面色沉郁举杯一饮而尽,手抄象牙筷,将面前一条鱼一筷插成两半。   鱼之乐伸手取过几枚红艳艳水果,扔进嘴中。立刻被那干涩粗粒硬皮噎得直翻白眼。他不敢咳嗽也不能下咽。他捶了捶自己胸口,眼泪唰的就流了下来。   挂在面颊,衬着茫然痛楚不知所措眼神,十分可笑。   李道枢笑得幸灾乐祸。李元雍远远看了也是无奈扶额。   崔灵襄看在眼中,迟疑半晌,终于伸手,倒了一杯酒给他。   他将那水果接过,一点一点剥了,晶莹剔透馥郁喷香的娇嫩果肉衬着他嫩白掌心。刑部尚书崔灵襄温声说道:“你长于北方苦寒之地,不识得荔枝是平常。这个却是剥开皮才能吃的。”   鱼之乐将酒喝了,顺了顺胸膛。   他摊开手接过荔枝,大喇喇吃了,微微笑道:“谢谢你。等我回北疆,我猎狐裘给你。”   他歪着头笑意盎然,脸上犹有两行泪滴将坠未坠。   崔灵襄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宫廷中热闹歌舞不再答话。 正文 第九章 侍读   鞠成安步出殿外,遥望巍峨大明宫下,长安满城的辉煌灯火,他恍然若失自嘲一笑。   他手中一张字条,沾染些许酒气,笔迹豪放,写着子时偏殿耳房相见。   也只有鱼之乐敢如此明目张胆私相授受,当着文武官员的面与他调.情。   他与轮值神策军交接职戍,仍穿着侍卫衣饰,穿过甘露殿,于上阳宫后簌簌竹林中,静静坐在黑暗抄手游廊中等着鱼之乐大驾光临。   鱼之乐满心满肠都是少年偏将临去时唇角一丝微笑,那笑意令他抓耳挠腮心神不宁,连一脸阴霾的温王都抛之脑后,只觑着空便从殿上溜将出去,要去私会他的小情郎。   秦无庸领着一位蓝袍官员站在那火焰山下,手捧着厚厚的画册,笑眯眯的将半途逃窜的殿前侯正正逮了个正着。   秦无庸袖手道:“侯爷,这位是韩萱韩待诏。王爷命我请韩待诏来,在此等候侯爷,有些微小事,还要麻烦侯爷与咱家走一趟。”   鱼之乐笑道:“秦公公这是跟我客气。我有些事情要忙,半个时辰……不,一个时辰之后再去崇文馆商谈可好。”   秦无庸仍旧袖着手,笑眯眯回答:“侯爷见谅,咱去的不是崇文馆,乃是掖庭局。王爷严词嘱托要殿下学习礼仪,韩待诏与宫教博士等候良久,侯爷这便跟着咱家移步吧。”   鱼之乐也笑眯眯回答:“那若是我不去呢?”   秦无庸这才伸出手来,一根满是倒刺黑漆漆凶悍无比的牛皮长鞭展露凶光,秦无庸笑道:“那也不如何。到底如何,全看殿前侯意下如何。”   鱼之乐打落牙齿和血吞,硬生生的做了个揖,说道:“那便请秦公公和韩大人前方带路,本将……本侯这就恭聆指教了!”   掖庭画院屋宇宽广墨香缭绕,四周画架高悬玄元庙《五圣千官图》、《照夜白》、《牧马图》等名家画作,煌煌灯火之下,数十名宫教博士正凝神精笔工绘堪舆图,卷轴展开数十丈,铺满大厅。   鱼之乐啧啧感叹半晌,问道:“王爷是要让我来学习堪舆图,好回去跟大将军讨论北疆风水的吗?”   秦无庸命韩待诏展开画册,见一本本山水画、花鸟画、蔬果草木画中,各色花草树木、鸟兽山石跃然纸上,颇得精妙。   秦无庸笑道:“却不是,王爷令殿前侯来掖庭局,是要侯爷学习南北自然景象,文物鸟兽。就从这本菜蔬辑录先开始吧。王爷有令,若侯爷有半点懈怠敷衍,奴婢便代陛下、王爷、宗正寺加以惩戒。侯爷——侯爷您在想什么?咱这便开始吧?”   殿前侯如五雷轰顶被轰成齑粉。他手捧着菜蔬检录一页页看那惟妙惟肖的葵、藿、韭、菘、荠,耳听得韩待诏轻声细语在一旁解释那禾、稷、菽、黍、稻、麦的物候时令,喜恶偏好,简直按捺不住要持刀闯入崇文馆,将心胸狭窄徇私报复的温王在胸膛上搠七八个血窟窿才能吐出一口恶气。   李元雍!本将是武官驻守边疆,是折冲府大都尉大将军麾下中郎将!士可杀不可辱!   殿前侯于是反反复复在心里念着士可杀不可辱,颠三倒四做出一副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与韩萱虚与委蛇,直到半夜子时才被困倦不已的韩待诏释放归宫。   鱼之乐失魂落魄躺倒在冰冷长阶之上,只要一闭眼便看见鱼蟹虾螺在眼前挥舞,或者是那柑橘杨梅等水果蔬菜轮番出现,竟然睡不着,只好靠住寝宫大门独自运气。   彼时宫殿中窸窣而动,有宫人捧着盥洗之物来回穿梭,片刻侍寝嫔妾(男宠)头顶纱帽身披大氅匆匆入殿。   温王甫居崇文馆行事低调,来回侍寝之人俱是夜半而来,夜半再走。既是忌惮言官言论,也有意在皇帝面前表示清心寡欲不为万物萦怀的气度。侍寝过后他常常读书至深夜,五更起身再学习政论。端的是一位有潜力肯上进的好王爷。   唯独苦了殿前侯,他终于想起自己约了鞠成安,偏偏被秦无庸软硬兼施哄去掖庭局,早就错过了与鞠成安私会的时间。   这半夜难眠,他听床角自然听得光明正大。李元雍与何人上床他比宗正寺李南槿还要清楚。时间长短,欢愉与否,乃至温王喜好何种姿势他也有一笔明白账,简直可以兼任起居注刀笔太监,在绢帛上浓墨重彩一笔:温王临幸侍妾已有半柱香,堪称龙精虎猛。   鱼之乐青春年少心头也有一把火,只是鞠成安跟随韦三绝驻跸上阳宫日日不得见,让鳏寡孤独的殿前侯渴成了一尾枯鱼。   寡人有疾他也不想掩盖。温王上朝学习政务,时常阴沉脸色回寝宫。他要树立宽厚仁慈的谦谦君子形象不能雷霆大怒,半夜烦躁不安,只能起床习字平静心绪。   少年衣衫半掩,肌肤裸露,赤脚踩过清冷地砖,独自在灯下看书。他时而皱眉,时而茫然失笑。一笑一颦都令殿前侯心旌神摇。   鱼之乐不是善男信女做不得柳下惠。他在军中有过无数袍泽,边疆草原男女性情爽辣,不似中原教化风俗,与他享过鱼水之欢的更是为数不少。   殿前侯心中想着他赤足踏过清凉金砖端坐书桌之后的楚楚风姿,忍不住便站在寝宫外眼神猥琐偷偷探看。他想,若是能将这少年温王拥入怀中,恣意欢爱,不知他脸上,该有何种动人风情?   他想了又想,活生生将自己想成了单相思。   他却忘了那当庭受罚的痛怖滋味,色字当头也顾不上那条如芒如刺的长鞭,正由温王殿下亲手悬挂在寝宫一侧,可是日日惦记着让它重出江湖哪。   另外亦有苦不堪言的老者,自然是内辅阁老、制诰留台阁知事,金青光禄大夫,当朝一品令狐詹令狐宰相。   令狐詹睡眼惺忪五更教习温王读书。他心思深沉言语不多,一句一句讲下来,将那书经解释的反而更是晦涩难懂。   他常常声东击西,一句话中颇多言外之意。李元雍小心翼翼耗神应对,令狐大人眼神半眯,看在无聊之极的殿前侯眼中,自然是忙中偷闲睡眼朦胧。   令狐詹问道:“陛下最恨结党营私官员贪赃。未知温王有何应对之策。”   李元雍思忖片刻回答:“可将亲信之人安插左右。与之一同共事,贪赃枉法之事自然毫无遮掩。收集证据交大理寺、刑部及有司秉公处理,最后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令狐詹半垂双眸一言不发。偌大宫殿丝毫无半点声息。沙漏簌簌而下,鱼之乐等到无聊,背倚着殿门,低低打了一个呵欠。   李元雍正提着心等着令狐大人明示,不料这懒散可恶的鱼之乐竟然困得前仰后合。在令狐詹面前做出这等有失体统之举,真真朽木不可雕!   他眼如飞刀,刀刀直刺鱼之乐心脏。鱼之乐眼含泪花紧紧闭了嘴,面上佯装古井无波。   令狐詹也听到了这突兀之音,他慢慢开口问鱼之乐:“殿前侯作何解?”   鱼之乐猛一愣怔。他随侍温王读书,李元雍坐着他要跪在殿门一侧,名为教化实则罚跪。他最擅长繁衍了事,日日佯装凝神聆听。   他前半夜听韩萱干巴巴讲那物种土产,后半夜跪在殿门听令狐詹干巴巴讲那国家政事。他又饿又冷,早已跪得不耐烦。张嘴直言:“在官员中安插眼线,有一时成效,到最后必然人人自危。谁还会信任同僚?谁还敢相信陛下?天子言行都让人心中忧虑,怎么推行政令?我常年呆在军中,凌大将军捉拿细作都不用这样手段。”   令狐詹默然听了半晌,又慢慢道:“今日就讲到此吧。”   他起身而去。李元雍恭敬将他送出门外。   他看见朦胧玫瑰晨光中身影转过宫墙,不再遮掩脸上冲天怒火。   崇文馆大门缓缓关闭。   鱼之乐呆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让那个老狐狸给耍了!他不敢点出李元雍心胸狭窄手段残酷,他就转移话题令自己也回答这个要命的问题!他方才一句一句实话实说,简直是让李元雍难看至极颜面扫地!   鱼之乐啊鱼之乐,昔日那一个字引来的一顿毒打你是忘记了!记吃不记打的东西,你迟早死在这张嘴上!   李元雍步履匆匆回寝宫,他阴测测看着呆立廊下的殿前侯一眼。   鱼之乐脸色木然等待李元雍倾泻心头怒火。未料温王殿下只是阴惨惨看了他几眼,说了几声甚好便挥袖入宫,到让全神戒备的鱼之乐晃了个趔趄。   莫非他要算总账,等待秋后合适时机,拿捏住七寸,再将他鱼之乐赶尽杀绝?   鱼之乐心头冷笑。他岂是引颈就戮无能之辈!走着瞧就走着瞧。舍得一身剐敢把王爷拉下马,他要被逼上绝路,也定会寻他做垫背!   殿前侯冷哼一声躺在石阶一侧安稳合目而睡。   鞠成安长长吐一口气,望着璀璨朝阳堪堪升起,霞光万丈。他在游廊中枯等了一夜,枯坐了一夜。   等到心头冰凉,而他果然还是没有来。   鞠成安冷笑一声。万里草原,荒漠戈壁,长安王都。他追随着他的脚步,从来都在他方圆周围视线所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而他亦记不得这是第几次,一夜一夜的苦苦等候,最终一无所获。 正文 第十章 出宫   昔日玄宗重建大明宫,循坐北面南格局,宫殿壮丽高耸于龙首山之上,正门俯瞰雄浑渭水,上穷碧落下临黄泉,白云苍狗转瞬飞驰,气势恢弘萧瑟。   殿前侯一阶一阶踏过龙尾道,与扶桑大食高句丽诸国使者擦肩而过。秋日暖阳均匀铺洒,无数云羽士卫与他抱拳见礼,十分稔熟。   殿前侯身无军功只因救驾擢拔,泼天一场富贵,人人趋之若鹜。他少年心性,游侠作风,呼朋唤友之外,得罪人也为数众多。   数得着的第一位,便是温王李元雍。李元雍久居迁安王府,唯我独尊。他性格乖戾喜怒无常,心思偏狭最恨这等游荡不羁之徒,视鱼之乐为眼中刺肉中钉,镇日寻衅滋事要将他驱逐出宫,最好一贬三千里老死北疆才合他心愿。   他要恩泽身边诸人,令人又敬又怕,颁了恩旨允许崇文馆众侍卫五日一休沐。鱼之乐袖了鱼符,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得到温王恩准,同着年轻英俊的侍卫勾肩搭背,自己给自己放了休沐大假。   长安城中有百万家,围棋般攻守布局,秩序井然。朱雀大街剖分两市一百零八坊,格局对称,大气雄浑。   天子赐宅第,殿前侯鱼之乐居住昭国坊。   此坊遍布皇亲国戚,左邻是永光公主的公主府,右舍乃国舅胡不归的国舅府,真是富贵逼人。   殿前侯府纵深七进,进进飞拱走檐。花园疏朗可走马,闺阁绣楼精巧联翩,内里居住的,都是他的亲兵侍卫。   金部员外郎补发了三等伯俸禄,鱼之乐又支取了本月俸禄与食料杂用,数数恰是三千大文。   那永业田、冰敬(夏节收的贿赂)、炭敬(冬节收的贿赂)之类一分也无。李元雍欺他不懂,也存了羞辱的心思,令人将所有银钱悉数交至太子内务局,牢牢的把在了自己手心。   害的殿前侯鱼之乐比那本朝第一妻管严房玄龄房大人还要穷困潦倒,兄弟们吆喝着喝酒请客之类俱是两袖清风干等着吃白饭,受到人人嘲笑,他倒也能够唾面自干,一一笑纳。   最是要命的,是鱼之乐鳏寡孤独,做了崇文馆的头号寡夫。李元雍生性喜静,与男女之事,或者男男之事根本不上心。他不喜欢风月勾栏众官员、侍卫自然也不敢造次,便是京城王公贵族约请喝个花酒,也是人人正襟危坐一副柳下惠的模样。唯独苦了孤家寡人的鱼之乐,空自对着阳刚英俊的诸侍卫不敢动手,便是对着那只名叫校司空的波斯猫儿,也动了龙阳之兴。   唉,真真苦不堪言。   他迫不及待出了殿前侯府,揣着三千文,正待要去找个清倌儿捉对厮杀一番,见公主府门口,恰逢着一位小和尚前来化缘。   那和尚生得好。唇红齿白,法相庄严,见人则温和一笑,若有布施落落躬身作答,不卑不亢。   公主府外有马车侍从,乃驸马郭青麟造访。皇帝独宠永光公主,不仅可不与公婆奉帚,连晨昏定省索性都免了,驸马若要夫妻相聚,也需要等到公主传召。京城中人眼神细密,将驸马一月传召几次、时间长短都不时有坊间流言津津乐道。   鱼之乐笑眯眯站在街旁,果然见小和尚缓步行到跟前,向他双手合什:“施主请随喜。”   鱼之乐起了促狭之心。他原本飞鸡斗狗惯了的泼皮性子,又有那寡人之疾,见了这年轻鲜嫩的小和尚岂有不调戏一番的道理。   鱼之乐佯装环顾四周,忽然伸手指着远处:“啊!啊!快看!狗咬河上(和尚)骨!”   小和尚本能回头,待得反应过来便是面红耳赤,忍不住反唇相讥:“有何可笑之处!不过是水冲鲫鱼刺!”   他说话出口脸色更红,连出家人不得妄嗔都顾不得了,连忙闭眼念了几声罪过罪过。   鱼之乐笑吟吟说道:“我是鱼之乐,小师傅法号怎么称呼?”   小和尚颇有些局促,低声说道:“小僧法号空问。”   鱼之乐笑道:“哪里空问,小师傅言辞敏捷,应该称呼辩机师父才对。”   辩机为玄奘大师首徒,高阳公主面首,风流韵事曾经传遍长安。   小和尚听他言辞狎戏不愿多谈,转身便走。鱼之乐扯了袖子,将三千大文慷慨装到他衣袋里,低声道:“贵寺何在,得了空,我听小师父讲经去。”   小和尚羞得一张脸红布也似,连忙躲了,想着他布施了几千大文也是虔诚向佛之人,走了几步觉得不妥,回头说道:“城南慈恩寺。若大人诚心礼佛,寺中上下必定扫榻相迎。”   鱼之乐向他眨了眨眼,眼见得水到渠成正要喊他留步,却被一团急云一般疯狂飞过的车驾闪了一个大趔趄。   却原来是永光公主车驾。永光公主是皇帝的小女儿,放在心尖上宠着都怕宠的不稳当的主儿,京城中跑马圈地,麟德殿上马鞭选夫,李家公主中行事为人最是泼辣大胆的一位。   鱼之乐清晨出宫便见得郭青麟车驾停于仪门处,以为驸马奉诏侍寝,谁料到公主临近午时竟然才回府邸。这倒怪了,公主不在家,驸马倒是偷偷来到公主府。   公主身着骑马装,手持马鞭,率领着一干如狼似虎的羽林郎冲进府中,直接把驸马爷从床上拖到了府门口。   随之拖出来的,还有一个袍履不整的柔媚少年。那少年衣衫散乱吓的眼神都涣散,这一番不禁狂风暴雨的柔弱风情,顿时让殿前侯呆直了眼,立时将小和尚丢在脑后,索性站在一旁,等着看热闹。   永光公主眼色阴沉扫他一眼。她手挥马鞭,啪啪啪在空中三声炸响。   第一鞭抽在驸马的手上。驸马惨呼出声到处躲避,随即有侍卫上前架住手脚动弹不得。   永光公主居高临下疾言厉色,说道:“这一鞭,是恭喜你捉奸不成丢人现眼!我李家对你不薄,你犯不着用如此下三滥的手段在我身上泼脏污!全长安城都知道我永光是什么样的品行,但对不起,还轮不到你来替天行道!”   第二鞭抽在驸马的腿上。驸马瑟瑟发抖咬牙扛住,英俊容颜汗水潸潸落下狼狈不堪。   永光公主冷冷环顾四周跪倒在地的侍女守卫等人,冷道:“这一鞭,是恭喜你装腔作势巧惑人心。我身为大唐公主,我是金枝玉叶!我只活这一辈子,怎不能飞扬跋扈!天管不着我,谁也管不着我!你要恨,就恨你没托生个好肚皮!”   第三鞭抽在驸马的臀上。   永光公主收了马鞭,调转马头,说道:“最后这一鞭,是我做妻子的,教训你这个不长进的丈夫。你沾花惹草招摇生事,整日里醉生梦死不思进取。靠裙带往上爬无可厚非,但你才疏学浅言行卑陋,再爬十年也不过如此!”   那柔弱少年局促站在侍女背后惶恐不安,清瘦身躯微微发抖,看的殿前侯真恨不得上前搂住恣意怜爱,免叫这玉一般的人儿受这腌臜之苦。   他目含垂涎直勾勾打量,却发现那少年——竟然没有喉结?   殿前侯愣怔不已。他一面深憾一面揣测: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驸马捉奸,捉的是假凤虚凰?还是永光公主竟有这爱好,专喜好巾帼红粉作须眉装扮,才能颠鸾倒凤同登极乐?   永光公主眼含轻蔑环视在场诸人,冷哼一声,命人将那少年——不,少女接入车驾。公主马鞭一甩策缰与一行如狼似虎的羽林郎再度浩浩荡荡扬长而去,留下驸马一人灰头土脸。他颤巍巍扶着门前怒睛石狮子站起,右手整了整散乱的头发,呲牙咧嘴,嘟囔了半日,也只是低声反复念叨着:“牝鸡司晨!牝鸡司晨!”   鱼之乐扑哧乐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