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峰叠翠秀,迷障山,水月庵,一处独门小院。
眼前的观音大士像已描好了轮廓,她一肘支在绣架上,手里捏着针,眼神空茫,半晌,轻轻叹了口气。
光透过窗棂洒落,浅淡的影子交织成绵密的网。
院门“哐当”一声,惊醒了她。
“师姐!”一个俏生生的光头小尼姑惊惶不安地跑进来。
她心里一紧,“你这是怎么了?”赶紧过去扶住,扶着师妹让她靠在禅椅上,探手推开窗户往外看了一眼,随即大步走了出去利索地关了院门,又上了门闩。
回到屋里,小师妹扑到她身上,“师姐,怎么办?师姐,她们、她们……”话未出口,眼眶已红了。
她轻声喝道,“慌什么!镇定些,你去哪儿了?”拉着师妹的手想要给她搓一搓暖一暖,才发现她手心里全是汗。
“……我、我去找空圆师姐说话,她那儿忙,叫我帮帮她,我就多待了会儿,后来我看日头不早了,就出来了,谁知道新来的那几个也去领衣裳,她们就拦着我问我多大了,说什么标致不标致的,还、还摸我的脸,呜呜——”
她脸都白了,“明镜!不是早叫你躲着她们?”
明镜哭了几声,哽咽道,“是躲着来着……”
她安抚地给明镜擦擦脸,“好了,不哭了,跟我细说说怎么回事?”
“那会儿……我正跟空圆师姐说话,听见院子外头嘻嘻哈哈的,我想着与其被她们堵在屋里,不如赶紧躲开,”明镜一边回忆,一边拧着自己的袖口,“就去了屋子后头,等她们进了屋,我就赶紧沿着墙根跑出来了,头都不敢抬,好歹快走到门口了,空圆师姐突然叫了我一声,然后她们就……”
她面露异色,“空圆?”
明镜茫然的点了点头,见师姐脸色越来越难看,她心头犹如一道闪电划过,一下子就明白过来:“空圆她、她故意的!”
两人犹如被定住了一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俱是不可置信。
空圆?怎么可能呢?那个清清静静,莲花一样的空圆!
她突然间就失却了力气。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明镜眼泪扑簌簌的掉。
看着小师妹哭泣的面孔,她心底也疼,搂过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师姐,我们怎么办——”
她闭目深吸了一口气,给小师妹擦擦脸上的泪水,决然道,“这里不能再待了,收拾东西,我们离开这里,今天夜里就走。”
明镜胡乱点了点头,怔了一会儿,“那、咱们怎么出去?山上山下的路都走不得了……”
“……后山那处长了棵白果树的山崖,我带你去拾过果子的,我们用绳子缒下去!”看着师妹苍白的小脸,她定了定心,“那山崖底下有条小路,是山中猎户常走的,等下了山,咱们妆成和尚,去港口搭船。”
“那……咱们去哪儿?”
去哪儿?回家?也不知父亲还在不在泉州,即便去了,嫡母能让她进门吗?万一再把她送回来呢?父亲若是愿意管她,当初她也不至于被送出来了。
“去哪里都比留在这贼窟淫窝里强,我们早就该离开的,”她强打起精神,“咱们去——去京城。”
这些日子,逃跑的念头在她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时机,路线,如何乔装,心中一直胆怯,现在却是不得不走了。
明镜有些茫然,“回京城?”
她暗暗叹了口气,“别怕,总有出路的,我们干干净净的女孩儿,再怎么也不能像她们那样。”
明镜想起这半年来庵里的变化,想起前几日和师姐去后山采茶时撞见的腌臜事,不由打了个寒噤,点了点头,目光渐渐坚定。
她拍拍师妹的手,“别怕。”起身收拾包袱。
她本是官宦人家的庶女,从小没了生母,父亲忽视,嫡母漠视,倒是兄姐对她还不错,身边服侍的养娘对她也尽心尽意,冷不着饿不着,日子过得不算好亦不算坏。
十岁时的一场重病,她被嫡母舍到了空门里,说要着借这“佛门净地”养好身体,若是她与佛门无缘,十年后等她二十岁的时候就接她回家。
老庵主告诉她的时候,她就知道那不过是嫡母为了遮掩脸面才说的,没有人会当真,当时她病得起不来床,也以为自己熬不过去了,心灰意冷的等死,可是等见到了水月庵的众尼姑,发现她们除了打坐念经、招待香客,还要勤作女红赚取银钱以供庵中用度——这又与俗世有何不同?
她心底不由生出几分不甘。
难道就要这样终了一生?这尘世中果真的没有一处清净地方了?
到底挣扎着活了下来。
这水月庵决不能再待下去了,新住持智能是外头来的,不知打点了多少银子才做了这水月庵的住持,自从上任便把庵堂里的众尼当成了摇钱树,种地、织布、绣花、抄经、制茶,完不成摊派便要挨骂挨饿,家奴似的驱使。
这也就罢了,时日不长,大家就发现智能和她带来的徒弟们竟都是不守清规的,每月总有几拨坐轿的男客趁着暮色上山,每逢此时智能便派人将众尼驱赶,师徒几个涂脂抹粉去招待男客,饮酒作乐,通宵达旦。
渐渐就有人寻了各样借口,或访友,或还俗,不一而同,总归是要离开这里,智能却不许人走,雇了山下的无赖守着上山下山的路,除了几个机灵的早早逃了,余下的都被困在了庵中。
外头不知实情的看水月庵青山掩映清清静静,其实内里早弄得贼窟淫窝一般,若不是庵里指望着她家每年送来的供奉,若不是她自己有一手别人仿不来的绣技,能让她立得住脚,恐怕早就被算计了。
浑浑噩噩活到如今,竟要落得个没下场么?
上个月家里就该送供奉来,可到如今仍没有消息,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她心里暗暗祷告:可千万别是出了什么事。
把斗笠交给小师妹擦洗,给包袱打了结,就听见院子外头有人敲门,她飞快的把包袱丢进衣箱。
“明心,明心!住持叫你去!”
开了门,门外站了个年纪相仿的尼姑,因为眼生,她客气的笑笑,“师姐,快请进!”
对方面色淡淡,“做什么呢?快走吧,住持相召也敢拖沓?”
“师姐来得正好,住持要的绣像已经绣好了,待我取来一同送去。”她笑着将人让了进来,“刚泡了茶,师姐歇歇脚尝一尝?”利索地给来人斟了茶,又翻出一碟果子来,“不是什么好物,师姐且润润喉。”
这一番殷勤到底没有白费,那尼姑坐着一连吃了五六个果子,喝了两三盅茶,一双眼睛把屋里上下内外打量了个够,见明心把一副尺长的绣像小心翼翼地卷好用布裹了,才站起身,“走吧。”
明心给小师妹使了个眼色,嘱咐道,“我去住持那里,你再烧壶水。”见明镜应下,她点点头,“我去了,一会儿就回。”
从明心居住的小院走到住持的居处也不过是半炷香的功夫,此处花木扶疏,布置得极为清净讲究,明心在外头报了名号,听见屋里喊了声“进来”,便低着头推门进去了。
她恭敬地把手里的包袱奉到住持智能面前,智能打开绣像对着光仔细看了,露出些微满意的笑容,审视着她,慢慢说道,“好,你做的很好。”
又是这种眼神……
她忍着心里的不适,垂着眼睛,并不多说什么。
智能问她,“你今年多大了?我记得约莫有十五了?”
“回住持的话,是十四。”
“十四啊……?”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只见智能一双水目似笑非笑似嗔非嗔,面上敷了粉,还点了胭脂——她心里一惊,忐忑道,“住持若是没有别的吩咐……”
门帘子突然被掀开,走进来个穿了锦袍的中年男子,身后两个姑子嘻笑趋陪,很是殷勤。
明心吓了一跳,急忙低头侧身避开几步,庵主白了那人一眼,呵斥明心,“无礼!这位是董大官人,还不来拜见!”
明心强忍着羞怒施礼。
董大官人背着手绕着明心转了一圈,才坐下伸指掸了掸袍角,拿过桌上的绣像,打量着明心。
智能呷了口茶,对明心道,“董大官人要请一副绣像,看中了你的手艺,叫你来就是要和你说说此事。”
那董大官人呵呵笑了两声,就着智能的茶杯饮了口茶,二人打了一番眉眼官司,眼神越发黏腻,过了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本官有幸见过小师傅绣的一副‘达摩东渡’,实是巧夺天工,只是那幅太小,我要的这个是要镶在五联炕屏上的,”他比划了一下大小,从袖筒里取出一轴绢画,“这幅《老君骑牛图》是要献给贵人的,还请小师傅尽些心。”
智能见董大官人说完了话,眼睛还在黏明心身上流连不去,心下定了主意,面上作出几分恼怒,“还愣在这里干什么?下去!”
明心急忙退了出来,听到屋里那董大官人说道,“她是哪里人?”智能娇声道,“没良心的,我知道你的心思,瞧见新鲜的,就要把我丢在一旁了不成?”
明心脸色发白,再不敢多停,匆忙离开了。
回到住处,明镜一见她脸色,便惊道,“师姐,她们找你做什么?”
她摇摇头,伸手抹去额头上的冷汗。
住持想的什么,她已经明白了,今天必须走,只等天一黑就得走,要是不走,也许就再也走不了了。
明心和明镜独居的小院挨着后山,院子外头还套着一层院墙,两人耐心等到天黑,踮着脚悄悄把张半桌搬到了院墙底下,踩着桌子好不容易翻过院墙,顾不得拍去身上的尘土,却突然听到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呦——这是要跑哇!小尼姑这是打算去哪儿啊?”
明心身形一僵,一颗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也不敢回头,拽着明镜拔腿就跑。
两人累得几乎喘不上气,却一步也不敢停,停了就是个死,或者,比死还不如……
被那人左拦右阻,两人渐渐迷失了方向,也顾不得是上山还是下山了。
然而她们脚力有限,不管怎么跑,那人在后面追赶得紧,猫捉耗子似的,嘴里还不忘了占便宜,直逃到一处山崖,前面没了路,才不得不止住脚步。
“小尼姑不跑了?嘿嘿,跑什么呢?”
明镜揪着她的衣裳吓得直哆嗦,“求、求求你了,放过我们吧!”
借着月光,明心也只能看出这人个子不高,手里提着把尖刀,只听他哈哈一笑,“哎,还真是个小美人儿,这细皮嫩肉的,不如从了我,咱们好好乐呵乐呵,没准儿我一心软就把你们放了呢?”
明心搂着明镜,心底一片冰凉,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身影,绝望的向后挪着脚步,眼底是无尽的悲凉。
绳索早在半路就跑丢了,这会儿也只有……
“师姐——”
“不怕,不怕,”她低声道,“……我们干干净净的女儿,命运不济,既然干干净净的来,也要干干净净的走。”
明镜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含着眼泪,低低的“嗯”了一声。
那人终于没了耐心,尖刀朝她们点了点,“啰嗦什么!过来!爷爷的刀子可不认人!”
明心猛吸了一口气,用力把手里的包袱扔了出去。
那人一把扒开,“嘿!胆子不小!今天爷爷饶不了——”
他目瞪口呆的瞧着空荡荡的前方,待他回过神来冲到悬崖边向下看去,夜幕下哪里还有二人的身影?
……
明心动了动手指,浑身无处不疼。
“大、大哥!这儿还有一个!哎?这是个活的!”
“救……救救我!”
脸上被摸了一把。
“看这细皮嫩肉的,大哥,留下不?”
“留什么留!这两个定是前面山上的尼姑,”对方说着,便伸过手来在明心身上寻摸,明心这会儿动不了,也只能任他所为,没几下就把她身上藏的银钱和度牒都搜了出来,“已然死了一个,让人知道了,咱们须脱不了干系。”
她的心猛地抽痛起来,“……谁?……谁、死了?”
那个一直盯着她看的年轻猎户又凑近了些,听到她的问话,抬头看了一眼旁边,“也是个小尼姑,都死透啦,你倒好运!”停了停,又嘿嘿笑了,自言自语道,“遇上我们兄弟,也算不得好运了。”
明心没有答话,她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得往外涌。
见她呜呜的哭,年长的那个狠声喝道,“噤声!引来了人就麻烦了,还不如这就结果了你!”
那年轻的把年长的扯到一边,嘀咕道,“大哥,这个长得不错,不如弄回去养一养,卖几个钱耍耍?”
正文 重生
天色暗沉沉的,春雨仍在淅淅沥沥的下,沿着屋瓦顺着房檐淌出一道道水线。
半梦半醒间,她渐渐有了意识,浑身酸疼无力,想动一动,却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心口砰砰地擂鼓似的疼痛,她咬紧了唇,揪着被子忍耐着,直到这一阵疼过去。
隐隐约约的呜咽声让她心烦意乱。
是谁?
忽然一个黑影扑来,猛然压到了她的身上,她几乎以为自己就要被压断了气,但对方立即支起了身子。
一件半旧磨毛的蓝罩衣领口扣得整齐,已经洗的有些发白,这是个中年妇人,神色憔悴,耳朵上戴了对银鎏金丁香,许是年头久了,上面的鎏金也不鲜亮了。
那妇人神情激动,见她醒了,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哽咽道,“二姑娘,别怕,有嬷嬷在呢。”
她惊疑不定,瞪大了眼睛,这人长得真像她的养娘童嬷嬷!
接着她又听到另外一个声音,那声音高亢尖厉,“童氏,还不出去!难道老爷太太的话你也敢违抗!”
童氏皱起眉,扭头恨恨地呸了一声,瞪着熬得通红的眼睛,骂道,“你哄谁!老爷能把二姑娘送出去做姑子?你们这帮黑了心坏了种的!趁着老爷不在好把姑娘拐出去,我告诉你姓韦的,只要我活着,你们就别想!”她声音嘶哑,“当年我们姨娘临终前把二姑娘托付给老爷,老爷可是答应得清清楚楚,你们敢胡来,老爷回来饶不了你们!一个个都打死!”
韦嬷嬷沉了脸,盯着童嬷嬷的眼神好像淬了毒,“看在你伺候了二姑娘一场,和你多交待几句,你倒有脸了!来人,把她捆了绑出去!叫人伢子来,卖到盐场我看她还厉害不厉害!”
当即就从外头冲进来了两个壮实婆子,童氏挣扎着被拽到了门口,两手扣住门框死不撒手,韦嬷嬷掰不动她的手,就从头上抽了根簪子扎她,没几下就扎得手童氏手背上都是血。
童氏大骂,“你们要把二姑娘送去庙里等死,便先踩着我尸首过去!”又喊,“二姑娘,二姑娘!千万不能跟她们走!”
她躺在床上,看着这一场闹剧,有些惊疑不定,想要张口却发现嗓子又干又涩,“呃呃”了两声,引来一阵干呕,勉强挣扎着想要扯着帘帐坐起身来,手上却又没劲儿,便奋力薅住帐子一拽,嘶啦一声,老旧的纱帐一角被扯裂了一道尺长的口子。
屋里登时一静。
她变了脸色,攥了攥拳——她的胳膊又细又小,仿佛是小孩子的胳膊。
……
南州同知唐辎平日里忙于公事,家里的一切尽都交托给太太王氏,王氏也不负他所望,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然而近日唐辎却颇有些愁闷,衙门里的纠葛且不说,二女儿因一场风寒病倒,十多天来昏迷不起,饭食不进,全靠参汤吊着,大夫也请了不少,都号称是有手段的,只是治来治去总不见好,更让他头疼的是,不知怎的,近日竟传出一些不好听的话,说他唐家苛待庶女。
今日他受邀赴宴,奈何心神不宁,一想起家里的事就不由得情绪烦乱,略吃了几杯酒便早早告罪离了席。
一路上心神不定的,他索性也不坐车,骑了长随的马就匆匆赶了回来。
二门上守门的婆子正捧着把瓜子一边儿嗑一边儿跟小丫鬟讲闲话,扭头瞧见自家老爷匆匆回来,不由变了脸色,推了身边的小丫鬟一把,使了个眼色,忙不迭的上前躬身行礼,大声道,“给老爷请安!”
那小丫头跟着匆匆一福身,扭头就往后院跑。
唐辎本就存了心事,见那婆子神色不定,小丫鬟也举止有异,不由心生疑惑,喝道,“站住!跑什么!”
小丫鬟吓得顿住了脚,转过身惊慌地看向守门婆子。
那婆子心里暗骂了一句,谄笑道,“老爷可有吩咐?”
唐辎心里越发生疑,随手招来个小厮,“叫宋大来!”
那婆子心说不好,躬身低头背着手朝小丫鬟动了动手指,小丫鬟斜着眼角瞄瞄唐辎,却被他厉眼一瞪,吓得低下了头束着手,僵在那里再不敢动弹。
外院管事宋大很快领着人过来了。
唐辎顾不上多说,指着那婆子和小丫鬟,“把这两个绑了,分开审问!”抬脚匆匆去了后院。
想到外头的那些流言,他的脚步更快了些。
那婆子慌了神,拽着小丫鬟喊起了冤枉,宋大赶紧让人把她们堵了嘴,“送到倒座房,我亲自问。”
就有机灵的手下小声提醒他,“这婆子可是太太的陪房——”
宋大心道,难道我不知道她是太太的陪房?瞪他一眼,清清嗓子,“金武呢?”
一个年轻仆役应声而出。
“你带两个人,就在这二门外头守着,守好了。”宋大吩咐了他,又叫来个小厮,“去,去门房跟宋十三说一声,就说我说的,今儿都给我警醒着些!”
……
韦嬷嬷挪了几步走到床边,见二姑娘果真睁开了眼睛,不由皱了皱眉,下颌微抬,眼里闪过一丝冷意,她身旁一个眯缝眼的婆子脸上搽了厚厚的粉,一说话仿佛就扑簌簌往下掉粉,这白脸婆子挨近了小心地堆起笑容,问道,“韦姐姐,是不是再喂一剂药?若是到了外头再闹起来……”
她瞪大了眼睛——这两个人,姓韦的是嫡母身边的亲信,另一个白脸婆子也眼熟——
韦嬷嬷伸手拍拍她的脸,见对方恨恨地瞪着她,便嗤笑一声,“病成这样还能跑了?不必。”朝身后摆摆手,婆子们便死拖活拽的把童氏押了出去。
“二姑娘不能让太太送你去庵堂——唔——唔!”童氏被堵了嘴,仍跺着脚不愿意离开。
……去、庵堂?
她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
韦嬷嬷吩咐道,“时辰不早了,都给我动作快些,给她堵上嘴,免得惊动了旁人。”
那白脸婆子上前把床上的二姑娘堵了嘴,不顾她的挣扎用被子紧紧裹了,抱起来扛到肩上跟着韦嬷嬷往外走。
唐曼春深吸了一口气,她想起来这个白脸婆子是谁了!
这白脸婆子曾去水月庵送过唐家的供奉,那时候她见这人对自己笑得亲切,就想通过她给父亲送封信,还把身上的唯一值钱的一块玉拿出来贿赂这婆子,又许下事成之后重金相酬,谁知这婆子却是个彻彻底底的小人,一拿到信就撕了不说,还叫了庵主来,当着庵堂上下把她刻薄了一顿,得意洋洋的走了。
她病得焦黄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血色,心口就像烧了一把火。
雨已经小了,韦嬷嬷站在房檐下,一个小丫鬟站在韦嬷嬷身后半撑起伞,韦嬷嬷问,“车备好了?”
一旁忙有人回话道,“韦姐姐,已经备好了,清油的新车铺的新褥子,又干净又宽敞!”
韦嬷嬷略带满意的嗯了一声,“走吧,时辰不早了。”
“老爷!”“给老爷请安!”
白脸婆子顿住了脚步。
韦嬷嬷脸色一变,转身对白脸婆子低声喝道,“把她给我,你抱住腿。”
丝丝冷意袭来,唐曼春虽被被子裹着,也听到了动静,然而被韦嬷嬷两条胳膊勒得紧紧地,几乎喘不过气来,便踢腾着想要挣开。
韦嬷嬷愈发勒紧了胳膊,低头挨着被子,低声斥道,“别闹!老实些!”眼神一扫,那白脸婆子打了个激灵,赶紧上前帮她抓住了二姑娘的腿,韦嬷嬷满意的一点头,“抱结实了。”
唐辎顺着哭闹声进了二姑娘的院子,入眼便见二姑娘身边伺候的养娘童氏被几个婆子架着往外拖,浑身的泥水,童氏嘴里被堵了布,哭得涕泪交加。
见唐辎进来,架着童氏的婆子们不由僵住了脚步,面面相觑,想要行礼,可手底下还按着童氏。
眼前的乱象让唐辎紧紧地皱起眉,“这是闹得什么!”他看向韦嬷嬷怀里抱着的青缎面被子,沉声问韦嬷嬷,“你抱的什么?”
韦嬷嬷低下头微微躬身行礼,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倒是那几个拿人的婆子面上露出惊慌之色。
唐曼春裹在被子里,隐隐约约听到韦嬷嬷说,“回老爷的话,这是二姑娘屋里的,得了急症,正要把她送出去养病呢。”
唐辎皱了皱眉,这个韦氏向来仗着自己是太太的乳娘在家里作风作雨,他沉着脸,视线扫过这些人,见韦嬷嬷身边的婆子眼神躲躲闪闪,似乎恨不得躲起来,心中蓦地一惊,厉声喝道,“……二姑娘呢?”
白脸婆子一下子就慌了神,神色紧张地看了一眼韦嬷嬷,韦嬷嬷顿了一下,视线忽然转向院子门口,“太太。”
“老爷今天回来的早,我让人把二姑娘搬到别处去了,她在这院子里老养不好病,不如换个地方。”
大红仙鹤如意团花袄,福寿贴金皮裙,一双如意头的红绣鞋只露出半片缀了珠花的鞋尖,太太王氏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童嬷嬷,“童氏,你好不晓事,二姑娘这病,满城的大夫没有一个能治的,我也是没法子了,二姑娘是我的女儿,难道我不盼着她好?我看你是年纪大了糊涂了,你也不必伺候姑娘了,出去养老去罢!”又吩咐身旁的婆子韦嬷嬷,“这病人可不能耽误,快去——”
童嬷嬷使劲挣扎起来。
正文 露馅儿了
王氏挨近唐辎,“这童氏骂骂咧咧口出秽言,老爷也不怕脏了耳朵?”
唐辎盯了王氏一眼,上前弯腰拽下了童氏嘴里的布。
童嬷嬷挣开桎梏,跪到唐辎脚下,指着韦嬷嬷,哭道,“大老爷,二姑娘醒了!已经醒了!可她们要把二姑娘送去庵堂!那哪儿是能养病的地方!您可要为二姑娘做主啊,二姑娘不能挪动啊!”
王氏眉头一竖,“这童氏越发不堪了,我不过是训了她几句,她就倚老卖老要死要活的说咱家苛待二姑娘,还不是她伺候的不经心才让二姑娘受了寒?看在她服侍了二姑娘一场,我不罚她,她倒蹬鼻子上脸了,如今还敢污蔑旁人?”挥手示意让人把童氏弄走。
哪知童嬷嬷却猛地上前一扑,抱住了王氏的腿,王氏吓得退了半步,却没挣开,要不是身后有丫鬟扶着,险些被童嬷嬷扑倒在地。
“太太!你不能这样!当年我们家姑娘走之前把二姑娘托付给您和老爷,她——她可还在天上看着呢!”
“把这疯婆子扯开!”
“童嬷嬷,你快松开太太呀!”
“唉哟!她疯了,扎她的手!”
仆妇们七手八脚的把童嬷嬷扯开,童嬷嬷两脚狠命的搓着地,眼看着老爷皱眉却不说话,她心底越发的绝望,“老爷!老爷!二姑娘是你的亲骨肉啊!万不能送出去啊!这是要了她的命——”很快又被堵了嘴。
被童嬷嬷这么又抱又拽的,王氏的贴金皮裙立时就沾满了泥水和泥手印,简直不能看了,她气得抖着手指着童嬷嬷,“这个疯子!”
王氏的丫鬟魏红扶着主子,一边为王氏捋着心口顺气,一边急得跟什么似的,“还不把这疯婆子乱棍打出去!”
唐辎却突然伸手去抓韦嬷嬷怀里的被子。
韦嬷嬷再要转身避开已来不及,便抱着二姑娘的头,勒紧了被子不让唐辎掀开,急急的叫了声“太太——”
王氏脸色一变,情急地上前拦住唐辎,“老爷,这可是个发急病的,掀不得,被染上了病怎么办?”
唐辎不错眼珠的盯着王氏,“你跟我说实话。”
韦嬷嬷低着头,心里直打鼓,知道今天这事必不能善了,却仍是抢道,“回老爷的话,是二姑娘屋里的,得了急症。”
王氏脸色难看极了,“老爷,你不信妾身?”
唐辎目光沉沉地看着妻子。
正在这时,一只细瘦苍白的的小手从被子里挣扎出来,一个打挺,给韦嬷嬷帮忙的白脸婆子一时不察,竟被蹬得松了胳膊,眼见着那只小手极快的划过一道弧线,往韦嬷嬷脸上——狠狠一抓!
韦嬷嬷脸上火辣辣的疼,眼珠子险些被抠出来,她尖叫一声,慌乱中伸手捂脸,被子摔到地上,滚出个只穿了中衣的少女,披头散发狼狈得很。
“曼春!”唐辎来不及想别的,急步上前抱起女儿,见女儿虽神色萎靡,却的确是醒着的,只是脸色焦黄,有些木木呆呆的,唐辎急了,抬头欲吩咐人去请大夫,却瞧见韦嬷嬷捂着脸盯着他怀里的曼春,眼中难掩厉色,好似淬毒的箭——一股怒火从心底直冲而上,抬腿一脚就踹了过去。
韦嬷嬷脸和脖子都被挠出了血,她到底是太太的贴心人,这些年养尊处优的,不要说旁人,就是她自己也没料到会挨打,被唐辎一脚踢中,踉踉跄跄连退了几步才摔倒在地,扶着腰哎哟叫了起来。
王氏惊叫一声,上前就拽住了唐辎的袖子,尖声道,“老爷!你疯了!你、你怎么能打她!”
“滚!”唐辎气得脸色铁青,一把推开了她,指着韦嬷嬷,“来人!把这贱妇拖出去杖毙!”
这句话好似一盆凉水浇下,王氏惊怒交加,“你、你敢!”
唐辎不为所动,“都没听见?耳朵聋了?把这贱妇拖出去杖毙!”
王氏脸上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伸手掐住了丈夫的胳膊,“老爷,嬷嬷再怎么样也罪不至死。魏红,扶嬷嬷去我房里!”
仆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敢动弹。
韦嬷嬷刚才还歪在那里喊疼,这会儿听见动静,一骨碌翻身爬了两步就跪下了,砰砰砰的磕响头,“是老奴的错!老奴没抱好二姑娘!求老爷开恩!求老爷开恩!”
魏红硬着头皮去扶韦嬷嬷,却没扶起来。
唐辎怒极反笑,“好好好,这个家我说了不算!”攥着王氏的手腕拨开,弯腰抱起曼春,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女儿抱回了屋里。
院子里鸦雀无声。
也不知韦嬷嬷贴在她耳边说了什么,王氏脸色变了几变,深吸了一口气,朝韦嬷嬷丢了个眼色,“回头给老爷赔个礼……二姑娘不舒坦,快去请大夫!”
韦嬷嬷也不是那等没眼色的,不敢再多啰嗦,顺着王氏的吩咐狼狈地磕了头,遮着脸捂着腰出去叫大夫了。
王氏跟着进了屋,在离唐辎三尺远的地方站住了,“不知伤到了哪里,已经派人去请大夫了。”
唐辎不理她,王氏也不再说话,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番屋里的布置,心中念头翻了几番——家丑不可外扬,这些年她对二姑娘的态度他看在眼里也心知肚明,彼此忍了这些年,真要闹,早就闹起来了,漫说今天没能送走这小贱人,就是送走了,也不过是生一场气,罢了,冷一段日子罢了,她有儿有女,还怕这个?
童氏身上的衣裳还皱皱巴巴的,手背上的血也没擦净,唐辎绷着脸,吩咐她,“以后仍是你服侍二姑娘,务必尽心、尽力!”
童氏跪下磕头,哽咽道,“谢老爷恩典!”
唐辎点了点头,“……回头去外院账房领五十两银子的赏。”
唐曼春缩在床上,被子盖到下巴,茫然地看着眼前的这些人,整个人就好像踩在了棉花上,没有底。
唐辎坐在床边问她摔到哪里没有,哪里疼,头晕不晕——曼春很不习惯,她想挪远些,却在看到童嬷嬷后强忍住了没有动。
父亲和记忆中的样子相差不大,三十出头的模样,白净的国字脸,眉目端正俊朗,留着短须,嫡母还是那样富贵体面,板着脸,神色冷淡,并不正眼看她。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低头悄悄看自己的手,手小小的,嫩嫩的,犹如玉碾的一般,不像是后来在水月庵里针线活儿做多了,不知不觉指尖就变了形,还磨出了茧子。
身上的中衣是细绫子做的,滑过手腕,说不出的舒适。
现在是个什么情形?
是她仍在梦里?抑或从前的那些坎坷才是梦?
她幼时姓唐,闺名曼春,父亲是京城安平侯唐家的庶长子,翰林院散馆后便外放做官,嫡母王氏亦出身京畿望族。
从小到大她的运气一直不佳。
她出身低,生母小王姨娘据说是太太陪嫁的媵妾,在她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这府里也只有养娘童嬷嬷偶尔提及几句,许是怕她年纪小,管不住嘴说出去得罪嫡母,所以童嬷嬷也不敢跟她多说,她只知道自己是妾生女,老爷宽厚,才把她交给嫡母养大。
十岁那年她突然得了一场大病,昏睡中被送进水月庵出家做了姑子,兴许真是上天垂怜,竟让她捡回了一条命。
病好了,却回不了家,庵里看守得严密,她想方设法逃了几回都没能逃出去,她一个十岁女童,没有身份文牒,没有路引,连本县都出不去,只好装做死心的样子,每天念经洒扫,水月庵庵主给她取名明心,道她家里父母既然已经把她舍到佛前,就不再是俗世人,她虽不甘心,却也无法。
老庵主去世后,水月庵乱象频起,家中又突然停了供奉,她带着师妹明镜出逃不成,被逼跳了崖。
万幸山崖上的一株老树拦了她一下,让她捡了一条命——却是刚离了虎口,又进了狼窝——捡了她的猎户把她卖给了人牙子,后来被盐政李老爷家的太太相中,二十两银子买断了她。
于是她成了李家的养女,改了名字,做了李家姑娘的陪伴。
说是养女,其实不过是个丫鬟。
李家姑娘李幼兰虽生得花容月貌,却是个病西施,自幼与扬州巨富袁家定的亲,可她天生胎里带病,身子弱不利生养,李太太怕女儿在婆家难做,便早早的四处搜罗年轻貌美又好拿捏的女子,以图帮女儿婚后固宠。
不过,谁也没想到袁家姑爷竟是个痴情种子,自从娶了李幼兰便对她百般爱护,妾侍通房俱都成了摆设,李幼兰性子拗,自然也不愿意丈夫亲近别的女人。
然而袁家几代单传,袁老夫人早就盼着儿子儿媳能为袁家开枝散叶,因此对李幼兰的“不贤惠”很是不满。
李幼兰在娘家说一不二,到了婆家虽有丈夫爱重,却斗不过向来与儿子相依为命的婆婆,旧病复发,没过几年便丢下年幼的儿子撒手人寰。
袁姑爷无心再娶,不久也跟着去了,临终前抬了她做平妻,把独子和老母托付给了她。
袁老太太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下子就病倒了,中风瘫在床上再不能管家理事。
那时候袁家亲眷里也有人劝她改嫁,劝她“再走一步”,可她能去哪儿呢?天下之大,除了袁家,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正文 脸面
袁老夫人瘫在床上熬了几年就没了,她给袁老夫人送了终。
那几年是真难,不仅外头的产业要支撑起来,对内还要防备李家和袁家族亲的算计。
只是没想到土皇帝一般的盐务李家会倒得那么利索,更没想到一碗□□让她又回到了十岁这一年。
真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想到这些年的遭遇,曼春反而冷静了,她深吸一口气,“太太,我不去庵堂。”
很多事情很多时候,一件事情只要不说出口,大家就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然而一旦讲了出来,便没了回头路,她很明白说出那番话后,她和太太之间就再没有了弥合的可能,不过,她便是什么都不做,太太也不可能放过她。
王氏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哪个说了要送你去庵堂?别听你养娘胡说!”她皱着眉,“这孩子病了这些日子总不见好,后院阴湿,我正要接她去兰院养着,老爷你也知道那里花木多,看着心情也能好些,对外又不能跟人说二姑娘病得厉害,免得将来说亲难,只好说是个小丫鬟病了,偏偏童氏闹得厉害,这孩子也跟着不懂事,我何苦?”
眼看着王氏面不改色心不跳,理直气壮的胡掰,曼春握紧了拳。
王氏跟丈夫商量,“别是让梦魇着了吧?不如请个道婆来看看。”
唐辎抬头瞥了一眼王氏,“出去。”
王氏一口气憋在胸口,脸色涨得通红。
韦嬷嬷来回话说请的大夫已经到了,她歪着身子,不敢离唐辎太近,回完了话侧脸看了看王氏的脸色。
王氏僵着面孔不吭声。
唐辎道,“你出去。叫他进来。”
请来的大夫是位擅治跌打损伤的妇人,家中亦是医道世家,她先前虽未曾来过唐家诊治,却也听人说过唐家的事,现如今满城的大夫哪个不知唐同知家的千金得了奇症?也没见谁能治好。自从她踏进了唐家,一边想着一会儿该如何托词,一边隐晦的向人打听病患,等听说是要治疗跌伤,不由稍稍松了口气,待给二姑娘诊治完,面上更是和煦,从药箱里拿出个瓷瓶来,“无妨,令千金病了这些日子,身子虚弱,这一跤摔得并未伤筋动骨,此药每日一丸,略养一养就好了。”
见唐辎点头,童嬷嬷赶紧把药瓶收了起来。
唐辎又问道,“不知小女的病……”
大夫一听,面上露出几分惶恐羞愧,“……恕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是无能为力。”
唐辎无法,只得叫人取了诊金,送了大夫出去。
这大夫出了院子,便悄悄往领路的仆妇手里塞了把钱,“敢问之前府上请了哪家的名医?”
那仆妇捏着手里的钱,客气道,“这些日子请的先生多了去了,您是问……?”
“无事无事,不过白问一句。”大夫心里怪道,适才观其脉象,倒不像外头传得那般——又一想到这宅门深院总有些不可说之事,暗自摇了摇头,也不去多想了。
唐辎嘱咐了童嬷嬷几句,看了王氏一眼,去了隔壁。
韦嬷嬷一个劲儿的给王氏使眼色,王氏才沉着脸跟去了,韦嬷嬷顾不得给自己擦药,捂着脸也要过去,王氏朝她摇了摇头,她只好守在门口,一双利目紧盯着院外,耳朵却支楞了起来。
饶是如此,她心里却没底。
太太这两年越发的不待见二姑娘,这一回二姑娘病得凶险,太太烦心二姑娘病死在家里太晦气,又有那一桩事摆着,一直郁郁不乐,她便帮着出了主意——悄悄儿把二姑娘送到庵堂去,回头再把商量好的说辞跟老爷一诉,只道是去求佛爷留命,都是为了二姑娘好,老爷便是再念旧又能如何?这样一来,家里干净了,太太舒心,府里不必挂白,老爷看不到,对太太的怨气也能小些。
正好老爷出门做客,这不是天赐的良机么?
这事儿马上就能成了,怎料老爷却突然回来了!
韦嬷嬷心里恼得不行,她抹了抹掌心浅浅的血迹,暗骂了几句。
……
小丫头跑得呼哧呼哧直喘,进了后罩房尽头的一间屋子。
屋里坐着的妇人四十出头的年纪,正低头纳着鞋底,见女儿冻得小脸儿通红,她嗔道,“你这丫头去哪儿疯了?仔细你爹回来嚷你。”
小丫头眨眨眼,“我爹忙哩,才没空管我。”
原来这妇人是外院管事宋大的媳妇,人称宋大家的,跑进来的小丫头便是她的小女儿小五。
小五转身撑起窗扇,伸着脖子左右瞄了两眼,回来挨着她娘坐下,朝她娘招招手。
宋大家的骂道,“又怎么了?鬼鬼祟祟的。”却还是把耳朵凑了上去。
小五凑在她娘耳边叽叽咕咕,宋大家的倏地起身,开门往外看了看,转回来戳着女儿脑门儿,低声骂道,“作死了你,主子的家事也是你能随便探听的?”
小五揉揉脑门儿,小声道,“我躲得好呢,有树挡着没人看见。”
她娘却不是好糊弄的,啐道,“你个没差事的小丫头乱跑什么?真让人抓住了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小五吐了吐舌,老爷踢人的那一脚到现在都还历历在目呢,她讪讪地讨好一笑,“娘,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宋大家的横了她一眼,看得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你爹和我也不指着你养家,主子心慈,看咱们一家还算勤恳忠心,你又年纪小,才允了你跟来,你今年也十一了,不是小时候了,怎么还这么毛糙?”宋大家的叹了口气,“再过几年就该说人家了,你这样的性子,叫我们怎么放心?”
这几年太太越发把家里管得密不透风,又不愿意用他们这些原本伺候大老爷的人,任凭自己的陪房把持着内外,若不是老爷不许太太插手外院,他们这些人恐怕连差事都保不住。
小五嘿嘿一笑,“那我就一直陪着娘呗?”
宋大家的低头纳了会儿鞋底,忽而道,“看样子,老爷这是要为二姑娘撑腰了?”
小五却有些不以为然,“老爷又不能天天在后院盯着二姑娘。”
哪知她娘却忽然说,“回头要是二姑娘那边再要人,你就去试试。”
小五一愣,“先前不是说不用我进府伺候?”
见女儿懵懵懂懂,宋大家的指点她,“太太自有她的亲信之人,大姑娘身边咱们挨不上也没法子,二姑娘是庶出,太太不待见是自然的,可若是二姑娘入了老爷的眼,你去了倒也不怕受磋磨,做不了二等,哪怕是三等的,将来说出去,说你是在姑娘身边伺候过的,也是个脸面。老爷多半不放心太太的人,若是从外头买人还得现教规矩,自然不如咱们这些家生的用得顺心,你又跟二姑娘年纪差不多。这要是还在京城,也未必轮的上你,可这儿是泉州,从京城跟来的人手又有限,可不就是你了?”
小五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想了一会儿,却又摇头道,“太太不待见二姑娘,又不愿意搭理咱家,我去了,那不就成了受气包?”脸上就现出了几分不情愿。
宋大家的瞪了小五一眼,颇有些后悔先前娇养女儿,“又不是让你去出人头地的,你不瞧瞧大少爷和大姑娘身边伺候的那些,但凡犯了错,太太饶过么?还不如二姑娘那儿,只要不跟太太顶着干,太太管你个小丫头作甚?这回二姑娘的养娘若不是狠拦着太太,等太太送走了二姑娘,多半还要赏她些银子再打发她走,”说着,小声叹了句,“到底是忠仆。”
二姑娘以前没有老爷撑腰,日子过得苦,在她手底下伺候的就更苦了,可若是以后有老爷给她撑腰,伺候二姑娘虽说没什么油水,却也不会像大少爷和大姑娘院子里那样被太太盯得死紧,容不得丁点儿小错——说不定,太太还巴不得二姑娘手底下都是蠢货呢。
何况宋大家的还有一桩心事——她是宋大后娶的继室,女儿小五是她的独生女儿,也是家里最小的,可孩子爹一向偏着前头那位生的几个儿女,家里的银子大多都贴补给了那几个,小五长到十来岁了,连个买头绳的钱都是她做针线换来的,孩子她爹就没经过心,她现在不为小五多想想,将来可怎么办?难道还能指望小五那几个虎狼似的兄姐?小五若是能在二姑娘身边待两年,将来说亲的时候也好看些。
见自家娘亲说着说着就愣起神来,小五忍不住插话,“娘,原先也没见老爷有多看重二姑娘,怎么这次就管起来了?”
“再怎么也是唐家名正言顺的主子,”宋大家的重新拾起手里的活儿,“姨娘生的又怎样?原先太太对二姑娘不过是冷着淡着,不缺吃喝不缺穿的,任谁也挑不出理来,可今儿这事儿却说不过去,且不说二姑娘如何,就是看在故去的老姨太太的份上,老爷也不能不管,王家女儿的名声可坏不得,老姨太太和咱们太太可都是出身王家嫡支,二姑娘的亲娘虽是旁支远亲,那也是王家的女儿。”
宋大家的突然叹了口气,“那姓韦的自恃是太太的陪嫁,眼睛长在天上——一样的伺候主子,她在底下人里头倒比主子还能摆谱,看吧,早晚要倒霉!老姨太太是不在了,她若是还在,怎么能容她们这样作践人!”
小五恍然,“闹得难看了,就连老爷也免不得被人说道。”
宋大家的似是想起了什么,冷笑一声,“所以,这一回老爷是必定要管一管的——就像你爹再怎么疼你哥哥们,你也是他闺女,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以后你出门子,他就得管着!”
小五听这言语声气儿,一琢磨日子,小心猜道,“我哥我姐他们又来信要钱啦?”
宋大家的冷着脸,“他们不把你爹存的钱搜干净又怎么会罢休!”
且不说这母女二人如何计量,另一处却又是另一番情形。
正文 心思
王氏心里颇不是滋味,手里的帕子攥得死紧。
以前曾听人说,人强,强不过命。
她却不信。
横了一眼卧室的方向,她心中冷笑,这些年虽也有些波折,可笑到最后的还不都是她?
唐辎面沉似水,今天的事他哪里不明白?王氏的脾性他是知道的,平日里只要王氏在大面儿上能过得去,他从来不多说多问,可今天的事,做得过了。
王氏捏着帕子擦了擦眼角,低声道,“这么多年了,妾身是个什么样的人,老爷是看得到的。曼春不是我亲生,她虽不讨人喜欢,可是我也没把她丢在一边不管,这些年何曾少了她吃的穿的?在妾身心里,她虽然比不上曼宁,却也一样都是唐家的女儿。”
王氏的话撞进唐辎耳朵里,他越发的沉默,他想起小女儿的安静,想起她平日里寒酸的打扮。
王氏不安的揉了揉帕子,可想到自己还有一双儿女——她又挺直了背脊,“昨儿罗太太引了水月庵的法师来,法师说曼春这病不是世间医药能治的,是因前世缘,方有今生果,需在佛前听三千六百遍金刚经方可渡厄,唯有舍到佛前……”
唐辎手里的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搁。
王氏一噎,袖子里指甲掐入掌心,“她也是我的女儿,我养起来的孩子,你当我就舍得了?如今病得生死难料,能找的大夫都找了,再贵重的药也都使了,若是有半点儿别的法子,我又怎么会……”
唐辎气极而笑,“那些贼秃走家串户、坑蒙拐骗,无所不及,早就告诉过你,不要跟那些人往来!好好的人病成了这样,不想法子延医问药,竟要舍到空门去?我原还想着你一向懂分寸,不至于如此,”他走近了王氏,盯着她问道,“你是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还是打量着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曼春还病着,精神不济,适才迷迷瞪瞪正要睡着,被隔壁的声响惊醒,撑着胳膊想要起来,却只觉头晕目眩,她喊了声“嬷嬷”,童嬷嬷赶紧放下手里的茶壶,疾步来到床前,曼春抓着童嬷嬷的手,“嬷嬷,我要是睡着了,你千万不能让他们把我送走!”
童嬷嬷焦急的探探她的额头,见没有发热,“姑娘哪里不舒坦?”
“累得慌,头晕,我睡会儿……千万……别送走我……”
童嬷嬷坐在床沿,捂着嘴呜咽流泪。
王氏秀眉一蹙,脸上就冷了下来,“我什么心思?这么多年过去了,老爷仍是疑心我!便不说她是老爷的亲骨肉,她生身母亲却也是和我同一血脉,只是命苦没福,早早的就没了,我若是只为自己,不必这样自证清白,可怜孩子们……”说着,低头用帕子捂了眼睛。
提起二姑娘的生身母亲,唐辎神色黯然。
窗外的雨声滴滴答答,打在屋檐下的芭蕉叶上,水滴划过叶片,便了无痕迹。
王氏瞧见丈夫神色,不由心中大恨。
家里不缺吃不缺穿,养个庶女算什么?
那狐媚子虽然死了,却留下这么个孽种,越长越像她,只要一看见二姑娘,她就想起当初那些日子,夜不能寐。
“既已醒了,就是有所好转,”唐辎暂且压下心中郁郁,“再去请好大夫就是,泉州没有,就去别处再寻。”
王氏绷紧了嘴角,心里好像灌满了酸醋,蚀得发疼,又好像内里有千万颗针要透体而出,沉寂了好一会儿,她终究是不甘心,道,“咱们总是盼着她好的……我是个直性子,老爷不要怨我说话难听,曼春年纪太小,若真有个万一,照规矩也进不了祖坟,送到水月庵里,即便真有个不好,咱们多送些银两,托庵里照看着,佛门净地也是她的缘法。”
提到孩子的身后事,便是唐辎也不免犹豫起来——毕竟人虽醒了,病能不能好,却还是未知。
见丈夫不语,王氏又加了把劲儿,“若真有个万一,难不成要把她孤零零的留在这边落个孤魂野鬼的下场不成?”
唐辎在屋里走了几圈,“先尽力看病,”他瞥了一眼妻子,“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便是不为自己的名声,也该想想孩子们,事情传出去,都道你这唐家大太太是个忍心的,自家的女儿说舍就舍,勿要连累了松哥儿和曼宁的名声!”
王氏一下子哽住了,脸色很不好看,半晌才擦了擦眼睛,“我还不是怕曼春有个三长两短?趁现在还来得及——”
唐辎不愿再听,抬手拦住了王氏后面的话。
“大少爷回来了!”
“回来了。韦嬷嬷你的脸怎么了?”
听到外面的声音,王氏精神一震,急切的喊了一声“松哥儿”,门口的竹帘掀起,大步走进来个少年,他中等个子,身板挺得笔直,一手提着袍角,一手扶着腰间长剑,这少年不似其父那般俊朗倜傥,倒承袭了几分母亲的秀美,然而那一双眼睛清澈深邃,让人一看到他,生出几分亲近感的同时又不由得肃容以待。
王氏看见儿子,忙问,“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你大姑母呢?”
唐松解开肩上被雨水淋得半湿的披风随手搭在椅子上,“大姑母知道了二妹妹病重,让我先领了太医过来救治妹妹。”见母亲红着眼睛,父亲脸色也不太好,他微微一顿,“父亲母亲,二妹妹怎么样了?”
曼春再度醒来时,只觉得手上针扎似的疼,她下意识的想动一动,却有人阻止她,“别动,给你施针呢,一会儿就好。”
这声音虽然陌生,却柔和坚定,安抚了曼春慌乱惶恐的心绪。
床前纱帐撩起,屋里点起了灯,床边除了给她施针的妇人,还站了三四个人。
施针的妇人看了她一眼,朝她笑笑,转身道,“唐大人,烦请回避,只留一二女眷即可。”
唐辎愣了一下,忙退了两步,“有劳,有劳。”就和长子去了外头堂屋。
屋里只留了施针的齐医女、王氏和童嬷嬷。
待拔了针,齐医女问童嬷嬷,“你是近身伺候的?”
童嬷嬷站过来,有些拘束,“是,您请吩咐。”
齐医女说,“她躺了这些天,身上必然无力,以后你每日里给她揉捏腿脚,时常翻翻身,有精神的话靠着坐一会也行。”
童嬷嬷一听,赶紧问道,“能不能吃些米汤?”
“可以,不过少喂些,要是觉得饿,隔一两个时辰再喂一点。”
“那什么时候能下床走动?”
齐医女道,“现在说这个还早。”
王氏道,“有什么要留意的,还请您写下来,我们好照着做。”
齐医女收拾好了金针放进随身的包袱里,“那是自然。”
王氏客气的笑笑,同齐医女出去了。
童氏凑到床前,摸摸曼春的额头,“二姑娘,怎么样了?哪里难受?”
童嬷嬷的手厚实粗糙,却带着暖意。
“嬷嬷,”看着童嬷嬷蜡黄的脸,她强撑起笑容,嘴唇翕动,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委屈你了。”
童嬷嬷趴在床头好不容易听清楚二姑娘的话,眼眶就红了,她擦擦眼睛,笑道,“如今有宫里来的太医圣手在,可快些好起来吧。”
童嬷嬷原本是她生母的陪房,后来做了她的养娘,从她还在襁褓时就照顾她,童嬷嬷个子不高,脸圆圆的,虽然不太机灵,却是个难得的厚道人,两人相依为命,虽不是母女却胜似母女——直到她十岁那年被送走。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童嬷嬷。
她在袁家站住脚后,悄悄派了亲信去查当年的事,花费了许多工夫,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些跟当年的事情有关系的人。
自从王氏把她送到水月庵,就将童嬷嬷也赶走了,童嬷嬷一边托了人去小王姨娘的娘家山东青州送信,一边卖鞋为生,四处打听她的下落,找了快一年也没找到她,更没等到青州的回信和来人。后来唐家放出风声说唐二姑娘已然出家了,童嬷嬷去唐府打听,才知道自从她失踪后,父亲就一直派人在各处找她,后来王氏扛不住了才说了实话,却只说把她远远地送去出家了,无论如何也不愿意交代她的去处,以死相逼狠闹了一段日子。童嬷嬷只好回山东——她生母的娘家在山东青州——却又被人偷了盘缠,几乎是一路要饭才回的青州,到了王家方才知道当初托人送的信竟根本没送到!青州王家去泉州要人,派去的人却连太太王氏的面也没见着就被王氏的人押着赶出了泉州,自此就和唐家交了恶。
童嬷嬷也是可怜,因为没照顾好她,回了青州以后在老主人面前没了脸面,她又积劳成疾,再加上心病,重病了一场,王家没再安排她差事,看在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王家赏了她银子打发她回家养老去了,她男人不是个本分的,偷了她的养老钱在外头胡天胡地,好在还有个儿子能依靠,哪知天有不测风云,一次他男人吃醉了酒竟失手把她打死了,当时童嬷嬷的儿子跟着管事去外地进货了,等接到消息回来,人已经埋了。
后来安平侯唐家被抄了家,也败落了,青州王家再次派人去了泉州想找回她,却仍是没找着——算算日子,那时候她已经被李家买去了。
那时候她在袁家说一不二,却因为耻于自己被人拐卖做了媵妾,没有与王家相认,只派人送去了一封报平安的信,叫他们不要再找寻她了……
正文 半两燕窝
曼春难过了一会儿,“我躺了多久了?嬷嬷,跟我说说这些日子的事儿吧。”
童嬷嬷也是激动,说话都有些颠倒,不过曼春听得仔细——她昏昏沉沉病了这些日子,请了好些大夫,就是不见好转,今日好不容易醒了,恰逢大姑母盛宁县主近日将抵泉州,太太早早派了长子唐松前去迎接,县主知道了自家侄女病重,当即打发了随行的太医和医女前来诊治,太医妙手仁心,也是上天垂怜,竟救回了她的性命。
她怔怔呆了半晌,总有种隔世之感。
眼见童氏眼睛红红的,曼春压下心中酸楚,笑了笑,“嬷嬷别哭了,这是上天不愿我沉沦,才救了我,以后自然就一帆风顺了。”
只要二姑娘好好的,童嬷嬷自是无有不可,“姑娘说的是,以后就好了。”
天色不早了,王氏惦记着长女唐曼宁还没回来,就低声嘱咐唐松,“你妹妹今天去了范家,你带两个人去接一接,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回来。”
唐辎向齐太医问清楚了病情,略略寒暄几句便赶紧进屋去看女儿,王氏却不好失礼,客气道,“见笑了。”又招呼齐医女。
齐太医是见惯了的,唐辎这样的也不是独一份,他也不在意,斟酌着写好了药方交给王氏,“照着这个先服三天,”又一指齐医女,“这三天里小女每日过来施针。”便起身告退。
王氏忙叫人奉上谢仪,齐太医也不客气,让小童收了。
外男不好在内院久留,与齐太医父女一同被派来的管事婆子还在,这婆子姓花,人称花嬷嬷,四十出头的年纪,白净面皮容长脸,描了淡妆,头上挽着整齐的圆髻,插了一对应时的金摺丝簪子,穿了件沉香缎掐腰长袄,腰里系了金三事,青缎粉底鞋,身后跟了两个体面丫鬟。
王氏知道这位花嬷嬷从在宫里时就伺候县主,是县主信重之人,因此对她极为客气,言语中透着亲近。
王氏吩咐人换上好茶,问道,“先前来信不是说要到冰化了才启程?这天寒地冻的,路上也太辛苦了些。”
花嬷嬷挨着圆凳侧身坐着,笑道,“咱们家夫人原是这样打算的,正巧岭南布政使家里也要南下,便邀我们夫人同行,他家雇的走海路的大船,顺风顺水的倒是早了不少日子。”
“岭南布政使……薛夫人去了岭南?”王氏惊讶道。
见花嬷嬷点头称是,王氏叹道,“当初我和她同在杜先生门下学琴,自从她几年前离了京城,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如今她可还好?”
花嬷嬷笑道,“我们夫人说依着薛夫人的性子,到哪里都能过得好。”
王氏也笑了,道,“这话是没错的。你们如今来了,我可就放了心了,我们大姑娘惦记着她姑母,这些日子见天儿的问我,问她姑母的船什么时候到!”
“姑舅亲,辈辈亲,可不是这样?我们夫人也惦记着您府上呢,”寒暄几句,花嬷嬷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礼单,道,“我们夫人才知道二姑娘病重,心里焦急,又说了,这几日家里必定忙乱,就不给舅老爷和您添乱了,过几日再请您过去说话。我们夫人自小在京里长大,这南边儿人生地不熟的,得亏有您和舅老爷在,心里才有底气呢。”
盛宁县主的丈夫市舶司副提举李龄也只比唐家晚来南州半年,花嬷嬷这几句不过是客套话,王氏听了心道这位大姑姐竟然也有收敛脾气说好话的一天,面上却不显,只是说话越发柔和,“大姑太太实在是太客气了,这回哥儿姐儿们都跟来了么?”
“都来了,夫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因此把三位少爷和姑娘都带过来了。”
王氏诧异,“怎么?褒哥儿也来了?我听说他不是还在国子监读书?”
提起这个,花嬷嬷笑眯了眼,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是国子监的先生们允了的,得了先生的手书举荐到这边的鹿涧书院读书。”
鹿涧书院是泉州有名的书院,山长是当世大儒严舸,据说严大儒辞官后周游天下,梦见此处山涧中有白鹿饮水,遂在此建立书院。然而,鹿涧书院虽不难进,却并不是谁都能得到严大儒的教导的,在里面读书的大多是严大儒的再传弟子,由严大儒的入室弟子们教授学业。
王氏暗自撇嘴,面上却笑得亲切,“将来褒哥儿前程错不了的。”
叙了会儿话,花嬷嬷便照着礼节起身告辞,王氏虽有意亲近盛宁县主这位大姑姐,却也不愿意降低身份去讨好县主身边的下人,便客气地道了句家务缠身怠慢了,让人把回礼的礼单交给了花嬷嬷,又遣了身边的李嬷嬷领着人抬了备好的礼盒跟随花嬷嬷送去市舶司衙门后街上的李宅。
韦嬷嬷回来复命,见自家主子盯着药单发愣,看不出喜怒,不免心里惴惴,想起先前的齐太医父女,便道,“到底是宫里太医局出来的,就是不一样。”
王氏把药方交给韦嬷嬷,淡淡道,“派人抓药去吧,这药你亲自看着熬,不能出差错。”
韦嬷嬷不敢犹豫,忙接了过来。
王氏瞧着韦嬷嬷脸上的伤,叹了口气,嘱咐韦嬷嬷,“你脸上……我那儿还有些上好的伤药,回头你去找出来抹上,别真破了相。”
韦嬷嬷心里是极愿意的,嘴里却道,“都快要埋土里的人了,这张老脸还怕什么破相?”
王氏怫然,“你是我乳娘,让你用,你就用,谁敢说些别的什么,叫他来找我理论就是。”
韦嬷嬷忙答应了。
唐辎进了女儿的卧房,童氏正给曼春擦脸,等童氏端了水盆出去,他问曼春,“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曼春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
唐辎上前摸摸她的额头,“我儿这回受苦了。”女儿虽不说话,却也比睡在那里人事不省要强得多,他心中高兴,便问,“饿不饿?想吃什么?”
曼春摇摇头,垂下眼睛,“没什么胃口,不想吃。”
唐辎皱眉,“这怎么行,”吩咐童嬷嬷,“叫厨房做参汤来。”
童氏连忙禀告,“老爷,刚才那位齐医女说了,姑娘好些日子没用饭了,肠胃弱,只能先用些米汤调理着,等有胃口了吃些好克化的慢慢养着,参汤不可轻易再用。”
唐辎看看女儿,便催促童嬷嬷,“那就叫厨房熬些米汤来,还不快去?”
童氏要去传话,唐辎又叫住她,想了一想,“去跟太太说,就说我说的,以后每日半两燕窝给二姑娘补身子。”
燕窝?从来只见太太往大姑娘屋里端燕窝汤燕窝粥,二姑娘长到这么大,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好东西?
见老爷吩咐完了又转过去跟二姑娘说话,童氏压下心里的酸楚,应了声“是”,就出去了。
因见太太王氏正和太医说着话,童氏便先去了厨房,到厨房吩咐了煮粥的事,便赶紧回来了,正赶上太医出来,忙肃立在一旁,直等到花嬷嬷也走了,便进屋跟王氏说了老爷吩咐以后每天支半两燕窝给二姑娘补身子。
王氏和唐辎成亲时,王氏的远房堂妹作为媵妾一起嫁了进来,为免和唐辎的生母王姨娘叫混了,人都称她小王姨娘,童氏是小王姨娘从娘家带来的,也是家里的老人儿了,只因她嘴笨不会奉承,小王姨娘在世的时候虽知道她忠心,却不爱让她近前伺候,只让她管管针线上的事儿,后来更是被打发去看守小王姨娘的私库,直到小王姨娘临去世前发落了一批人,才显出童氏来,小王姨娘便把她放在二姑娘屋里伺候,自此童氏荣辱都系于二姑娘一身。
王氏一向不待见二姑娘,包括她屋里伺候的人,只是上下尊卑在那里摆着,童氏平日里又不是个爱生事的,守着二姑娘过日子还算本分,没想到这次为了二姑娘竟敢顶撞主母,王氏虽有心打发了她,却不好在这当口发作,只板着脸当作看不见她,偏偏童氏不看她脸色,见王氏不理她,竟又问一回。
王氏瞄了一眼门帘子,略一寻思,“也罢,家里的燕窝还有些,那还是节前舅太太打发人送来的,大姑娘前一阵子总咳嗽,用了些,余下的几两就都拨给二姑娘吧,别人就不要用了,不够了再叫人领了银子去买。”
童氏忙躬身应下,心知这几两燕窝吃完也就没了,领银子去买什么的还得看太太高兴不高兴,不过有总比没有好。
王氏的话其实有服软的意思,可唐辎这会儿正恼她,听见她的话,沉着脸从屋里出来,“既然如此,家里那些就还是留给曼宁吧,我另外再叫人去外头买。”
这下王氏被堵得更下不来台,脸色不由难看起来,抿了口茶,皱着眉将茶杯往桌上一撂,怒道,“这是谁上的茶!换热的来!”
正文 唐辎的决断
门外丫鬟战战兢兢地进来,换了热茶又退了下去。
唐辎端坐在王氏上首,垂着眼帘,并不理会,过了好一会儿,他似乎终于做了什么决定,“太太管着家里这一摊事也着实辛苦,孩子这边难免支应不过来,既然如此,”他对童氏道,“以后二姑娘这边的事就交给你了,每月外院支银子给二姑娘用,你仍要用心伺候。”
这番话一出口,王氏、童嬷嬷,甚至包括屋里躺着的曼春,都愣住了。
“老爷?你说什么?”王氏回过神来,不可置信的喃喃问道。
话一出口,唐辎反而觉得轻松许多,他沉下心思,“就这么定了,以后曼春这里的事由我亲自过问,你本就辛苦,以后不要管了。”
王氏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一阵晕眩,“老爷三思!哪家有这样的规矩?”这是要她以后再不能管到二姑娘院子里!后院二分天下,嫡母竟不能辖制庶女?若是让人知道了,她还怎么有脸出门见人!
唐辎却觉得自己正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他不愿多说,扭头就要出去。
王氏近乎失态的上去扯住唐辎,气怒的质问,“老爷,这是要家无宁日了?”
唐辎看看妻子,叹了口气,低声道,“既然不能和睦,就干脆少相处,这孩子都十岁了,在家也待不了几年了,你就忍忍吧,等她嫁出去,这个家随你怎么折腾。都说生恩不如养恩,孩子是你拉扯起来的,以后自然还要孝顺你,你便多忍耐些吧。”
王氏气得胸口直发闷,“……不行!”她怎么丢得起这个脸!
唐辎正待再劝,一个身穿大红冬装的姑娘急匆匆从外面进来,犹如一团火焰般——却是唐辎和王氏的长女唐曼宁,她头上插戴着珠翠,身上明晃晃的金镯子金项圈,自从进家听说了妹妹曼春醒来的消息,连外出的衣裳都没顾上换,直接奔过来了,满脸喜色,“母亲!母亲!妹妹醒了?”
王氏面上是遮不住的烦躁,女儿风风火火的样子让她忍不住皱眉,强压住脾气,道,“你大姑母派了随她南下的太医过来,给你妹妹扎了几针。衣裳湿了怎么不换了干净的再过来?”
唐松跟在唐曼宁后面进屋,看到母亲的样子,一愣,再看看父亲,心里咯噔一下,放缓了脚步,“父亲,妹妹怎么样了?”
唐曼宁却没留意父母难看的脸色,随手解下斗篷甩到椅子上,“听说妹妹醒了,就想着赶紧过来,一会儿回屋再换也是一样的,我去看看她!”掀了帘子放轻脚步进了曼春的卧室。
王氏把跟着唐曼宁伺候的人训斥了几句,叫人去给唐曼宁取干净衣裳,又嘱咐让厨房烧些姜汤来。
王氏心疼女儿向来如此,唐辎心里存了事,看在眼里,想想妻子对两个女儿的不同,越发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唐曼宁坐到床前细细打量,见妹妹虽然有些神色萎靡,到底能睁眼会说话,只觉得自从妹妹生病以来压在心头的不安和沉闷都飞走了,高兴地戳戳曼春脑门,“你这家伙可把我们都吓坏了,病了这些日子,家里头上上下下为你操碎了多少心!”
曼春虚弱的笑笑,叫了声姐姐,便任由对方打量了。
唐曼宁摸摸她的额头,“好好吃药,快点儿好起来,等天暖和了,你也好了,咱们就去放风筝。”
唐辎轻咳两声示意他们,“你妹妹刚醒过来,说一会儿话就让她休息吧。”
见父亲背着手出去了,唐曼宁一吐舌头,“今儿范家的七姑娘及笄,请我去观礼,末了又拽着我东拉西扯好一番缠磨,下次再不去了!”说着,横了自家哥哥一眼,又问妹妹,“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曼春想起小时候自己其实是很亲近这个姐姐的,笑了笑,“也说不上哪里不舒服,之前浑身都疼,刚才扎了几针,这会儿倒好多了,只是饿得很,童嬷嬷叫人煮粥去了,”顿了顿,“……这些日子让你们担心了。”
唐曼宁有些意外,揉着妹妹的小手,“生了一场病,倒是会说话了,瞧你,瘦得脸上都没肉了。”
兄妹三个聊了几句,王氏叫唐松和唐曼宁回去歇着,“天色晚了,你们明天再来。”一副大人有事小孩要回避的样子。
唐曼宁看看兄长,见他没说什么,便也乖乖道,“知道了,那我们回去了。”
兄妹俩出来了,唐曼宁小声问道,“哥哥,父亲母亲是不是吵架了?”
唐松没吭声,他想得更多。
唐曼春出生的时候,唐曼宁才两岁,她只以为曼春是和她一母所生的亲姐妹,可那时候唐松已经五岁了,记得一些事情,小时候不懂的,长大了慢慢的也有了一些猜测,不过王氏在后院独大,唐辎和王氏在子女面前又一向表现的关系和睦,唐松虽然猜出曼春不是太太生的,但这些年的兄妹感情摆在那里,到底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
唐曼宁眼珠儿一转,“走,咱们去后面。”
儿子女儿一离开,王氏就闹开了,坚决不许把二姑娘分出去。
曼春在卧室里躺着,竖起耳朵听着动静。
之前父亲提出的事太让人吃惊,不要说唐家这样的宦门,便是寻常略有体面的人家,也没有为个庶女去落主母脸面的道理。
离了王氏的辖制,日子也许能过得更自在,可这事若传了出去,却不是什么好名声。
曼春就听到父亲说,“你何必这样,家和万事兴。”
不由暗暗摇头,王氏若真看重家和万事兴,又怎么会弄到今天这个地步?
两人争论了几句,见丈夫始终不松口,王氏也没了耐性,猛地站起身,发狠道,“好,好,既然一定要分家,索性也不要什么脸面了,我带着孩子们回京城!你们父女自己过日子吧!”
唐松和唐曼宁刚在后窗户下躲好,就听见这么一句,不由面面相觑。
唐辎冷下脸来,盯着王氏,神色冷冽。
韦嬷嬷端着药,站在门外急得不行,暗道太太你跟老爷顶什么牛?急脾气上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王氏瞧见丈夫的眼神,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瘫坐在椅子里捶着桌子掩面泣道,“老爷你要把我逼死吗?真要是……我还有什么脸面?”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见王氏这样,唐辎叹了口气,“你但凡能对她好些,何至于此?把她分出去,你也好轻松些。今天这事只自家人知道,你——”
王氏又如何肯给人留下把柄,不等丈夫说完,抢道,“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以后我对她好些就是了!让人知道嫡母竟不能辖制庶女,我还怎么有脸出门见人!”
“老爷便是不为我,也该为孩子们多想想!将来孩子们说亲事,人家也是要来打听的!”
“难不成老爷连风评也不顾了?”
王氏绞尽脑汁,与唐辎分析利害。
唐曼宁急切地想要起身,却被兄长紧紧抓住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微微摇头示意她不要动。
唐辎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道,“你可知错了?”
韦嬷嬷暗暗松了一口气。
曼春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王氏在她这里又哭又闹的,什么体面都没了,这会儿是顾不上,过后再想起今天的狼狈,哪儿还能有她的好果子吃!
王氏道,“我知错了,老爷想想这些年咱们一家是如何辛苦熬到如今?万不能传出内帷不睦的名声啊!”
唐辎转脸看看曼春,却见二女儿挣扎着起身要跪下,他过去扶住她,皱眉道,“起来做什么?快躺下。”
“父亲,”曼春看了一眼王氏所在的方向,抿着嘴,渐渐红了眼眶,“我……不要做姑子!”
曼春这么一打岔,唐辎想到王氏将来会不会改还难说,如今的情形却是二女儿已经跟王氏离了心,再硬凑到一起相处也着实尴尬,心里就有些为难。
他给曼春掖了掖被子,安慰道,“放心,有我呢。”
父女俩的声音虽小,王氏的耳朵却不聋,没想到一向窝囊废物的二姑娘竟敢当着她的面告刁状,又想起刚才自己的狼狈相都被听去看去,不由怒火冲心,咬牙切齿。
饶是曼春原本有两分做戏,这会儿也被王氏脸上的怒色给吓了一跳。
王氏盯着曼春那似曾相识的眉宇,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一伸手就拿了桌上的茶盏用力砸过去,“贱人!”
韦嬷嬷听见动静,伸头朝屋里看了一眼,惊得捂住了嘴。
地上碎了一地磁片,唐辎一手捂头一手撑在床沿,不知是个什么情况,王氏脸色煞白,时间仿佛定格了。
听见里面竟然动了手,唐松和唐曼宁再忍不住,跑进来一个扯住王氏一个扶着唐辎。
王氏缓过劲儿,越发的激动,“你们别拦我!你们这狠心的爹为了个贱婢养的小畜生连你们都不顾了!走,跟我走,咱们回京城!”
王氏平日里一向端庄有礼,便是生气也从不说什么重话,唐曼宁何曾见过她这个样子,吓得怔在那里。
她满脑子里都在想着,父亲何时置的外室?还有了孩子?
正文 怎么会是这样
唐曼宁不知道妹妹曼春的身世,她之前听了个一知半解,以为父亲跟别的女人有了孩子,父亲母亲是为了那孩子进不进府而争吵。
母亲这个样子,陌生的让她有些害怕。
唐辎摸摸脑袋,没有出血,见儿女神色不安,强忍着把滚到嘴边的“泼妇”二字咽下,压着怒意,摆一摆手,“扶你们母亲下去!”
唐松道了句“父亲息怒,我和母亲说两句”,不由分说扶着王氏往外走,王氏不愿意离开,无奈儿子劲儿大,死拖活拽挟着她离开了。
听着王氏的哭声渐渐远去,唐辎面色晦暗。
唐曼宁想着外头女人生的那个孩子,觉得心里堵得慌,难受得很,要说些什么,却又仿佛无话可说,最后还是劝了一句,“父亲息怒,还请顾念身体!”
唐辎摆摆手,苦笑一声,“你起来吧,以后……你母亲无暇照管你妹妹,你妹妹身子又不好,你这做姐姐的多照看照看她。”
唐曼宁疑惑的看看曼春,突然明白了过来,张口结舌,“刚才、刚才你们说的是妹妹?”她看看妹妹,再看看门外,简直说不出话。
……
唐曼宁一脸的失魂落魄,回到自己的院子,她心烦地把人都打发了出去,一头扎进被子里就再也不想动了。
她的乳母葛嬷嬷听着屋里隐隐传出了哽咽声,在门外急得直打转,“我的姑娘,你这是怎么了?但凡什么事儿,有太太和老爷给你做主呢!”
唐曼宁拍着被子喊,“谁也别来烦我!让我清静会儿!”
葛嬷嬷还要再劝,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回头一看,见是大姑娘身边贴身伺候的石榴,跟石榴对了个眼色,两人悄悄儿地去了一旁。
石榴道,“今儿老爷太太不高兴呢,姑娘在院子里不耐烦打伞,淋了点儿雨,我们几个好悬没被太太打发了。”
葛嬷嬷满脸不信,“别人要是说这话,我信,可咱们太太多疼你,说句僭越的,这院子里除了咱们姑娘就是你了,石榴好姑娘,快别跟你葛嬷嬷打哑谜了,姑娘这样哭,我都快急死了。”
“我还能骗嬷嬷不成?是真的,”石榴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努努嘴,“还不是为了她?这回咱们太太可没落着好,老爷不肯罢休呢,连少爷和咱们姑娘说话都不管用了。”
葛嬷嬷装作不解的样子,“不是说她不行了?”
葛嬷嬷人老姜辣,在后宅二十多年不是白混的,有时候她真觉得太太是给自己找罪受,家里如今就两位姑娘,年纪又相近,无论哪个倒了霉,对于另一个来说都是没有好处的事,何必呢?尤其大姑娘现在还没说亲事,越是把家里上下收拾得花团锦簇才好呢,哪有自家没事找事的?不过,这些话她也就是自己琢磨琢磨,跟谁也不会提起就是了,适才二姑娘那边儿闹起来的时候,她就没有往跟前凑,凑什么?主子家的丑事都让你看见了,还能饶了你?在场的那么多婆子丫鬟,她就不信没人敢传一个字,早晚会被人知道,你就是不想知道都不行。
“谁知道老天爷什么时候收她呢?”石榴有些心不在焉的笑了笑,想到她祖母脸上的抓痕,笑容有些僵硬,对葛嬷嬷道,“太太吩咐了姜汤,我去厨房看看,这儿就有劳嬷嬷先盯着了。”
“客气什么,你快去快回。”葛嬷嬷挥挥手,眼见着石榴出了院子,转身叫来个名叫玉珠的小丫鬟,“你石榴姐姐去厨房了,跟着她,看她要不要帮忙。”
玉珠脆声应下,小声道,“干娘,自打回来石榴姐姐就不高兴呢。”
葛嬷嬷道,“小人精,我还能看不出来她不高兴?你只管跟了去,她要是不让你跟,你看清楚了她往哪儿走,回来就是。”
玉珠应下,蹦蹦跳跳的去了。
葛嬷嬷拿了绣活儿坐在抱厦里,一边穿针引线,一边听着屋里的动静。
唐曼宁哭得累了,趴在枕上小声啜泣。
妹妹竟然不是母亲生的,虽然她知道母亲一向不喜妹妹,但……就像奶娘说的,谁家没个不受宠的孩子呢?父亲母亲吵得这样凶,想到母亲咬牙切齿的哭泣,流露出的对父亲的怨恨……从小到大,她最得意的就是自己家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父亲母亲对他们这些儿女也疼爱有加,小姐妹们哪个不羡慕她?如今母亲完全变了个样子,父亲也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唐曼宁觉得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似的,这世上到底还有什么是真的?
她猛地一起身,“奶娘——!”
唐松留在王氏身边服侍,好话歹话都说尽了,王氏听不进去,只一味的埋怨唐辎这些年来如何对不起她,哭了半天,见儿子不吭声,不由气怒,“你一声不吭是为的甚?怕得罪了你老子?”
“母亲还请保重身体,事情已经发生了,气怒也无用。”唐松不搭话茬,接过韦嬷嬷端来的安神汤,舀起一勺,吹凉了,送到王氏嘴边,“喝了吧,气大伤身。”
王氏恨声道,“我这些年受的苦是为了谁?”
好不容易服侍着王氏喝了安神汤睡下,又得知唐曼宁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连饭也不愿意吃,唐松不禁揉了揉太阳穴。
敲开了妹妹的门,唐曼宁已然哭得脸都肿了,唐松皱着眉,责备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叫人去打水来给唐曼宁梳洗,听着妹妹的小声啜泣,他皱着眉告诉葛嬷嬷,“下次她再任性,不可再惯着她,晚上让她早睡,不许再折腾了。”
葛嬷嬷忙福身应下。
唐曼宁抽噎着,“嬷嬷,你去给我哥哥煮些好茶来。”
等葛嬷嬷出去了,唐曼宁才放开了哭,“哥,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抹了把眼泪,“母亲她到底怎么想的?把二妹送去做尼姑,难道我们就很光彩么?父亲也真是的,竟一直瞒着我们!平时不见他搭理二妹,这会儿倒——”
“好了!”家丑不可外扬,唐松瞪了妹妹一眼,可瞧着她哭得红红的鼻头,又心疼起来,说话软了些,“子不言父过,还要我再教你?”
唐曼宁嘴一瘪,委屈道,“你凶我做什么!这话我还能跟谁说?还不就跟你说说?”
“好好,是我不好,还请妹妹宽恕则个……”
葛嬷嬷站在廊下端着茶听了半天,眼尖瞧见石榴进院子来,招呼道,“石榴回来了?”
“回来了,哎?嬷嬷站在门口作甚?”石榴瞧见托盘里那套琉璃茶具,眼睛一亮,“大少爷来了?”
葛嬷嬷笑笑,指指石榴手里的提盒,“大少爷来作督工的。”
都知道大姑娘不爱喝姜汤,葛嬷嬷让石榴把姜汤放到自己手里的茶盘上。
石榴笑道,“端茶倒水这些活儿本来就该我们这些小丫头做的,嬷嬷您老是跟我们抢饭碗。”
葛嬷嬷啐道,“我是疼你,倒落了埋怨了。”
石榴心里有些不耐烦,朝葛嬷嬷笑笑,立在门口略略抬高了声音,“姑娘,太太吩咐的姜汤已经好了。”
“……嗯,进来吧。”
石榴一手提着提盒,一手给葛嬷嬷打帘子,葛嬷嬷笑着乜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抬腿进去了。
……
半个月后。
丫鬟小屏裹着厚棉袄坐在廊下药炉前,手里绣着鞋面,时不时的看看炉火,觉得冷了,就放下手里的活计靠近炉子暖一暖。
屋里冷窗冻壁的,和先前一样几乎没什么装饰,好在比原先多摆了两座炉子,暖和了许多。
原先这里伺候曼春的就只有童嬷嬷、小屏和南星三人,另外还有个粗使婆子天天早晨来扫扫院子,南星是太太派下来的,平日里内外的活计都不沾,只管着曼春的月例银子,院子里有什么事,也都是南星跟太太禀报。小屏是外头买来的,并不是家生子,因她老实,又没有靠山,难免不被欺负,她原本在针线房,后来因为弄坏了一块料子,就被打发到曼春这里做了粗使丫头,别人劝她认个干妈,她就认了童嬷嬷,做了童嬷嬷的干女儿,一个粗使丫头本就没多少月银,童嬷嬷也不收她的好处,只教她踏实干活,因她听话又勤快,前几日唐大老爷往这边院子里送了几个人,童嬷嬷和曼春提了提,就把小屏提成了二等的。
童嬷嬷每每忙着照顾曼春的时候,就把熬药看炉子的活儿交给小屏,小屏倒也做的似模似样——虽然大老爷不是没有派人来,但童嬷嬷还真不敢把贴身伺候二姑娘的活儿交给别人来干。
曼春拄着手杖,童嬷嬷在她身旁虚扶着,见起了风,就道,“休冻着了,越加不好。”两人进了屋,又寻了一领披风与她穿起,曼春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直到身上出了一层薄汗才停下,却不敢脱了披风,坐在椅子上捧着热茶喝了几口,长出了一口气。
她的病在齐太医父女的妙手下渐渐有了起色,终于能下地走走了,因为病了这场,原本还算肉乎乎的脸蛋儿又瘦又黄,童嬷嬷心疼不已,使出浑身解数打定主意要给二姑娘补回来。
正文 期待
“姑娘,”童嬷嬷小心地将托盘上的汤盅放下,“刚熬好的汤,趁热喝了吧。”
齐太医给开了食疗膳方,暖中补气,曼春吃了一段时间,脸上气色明显好了许多。
“外院厨房送了活鸡来,晚上喝鸡汤好不好?”
曼春这些日子汤汤水水的简直喝够了,闻言不自觉的长叹了口气,松了手里的勺子。
童氏看着只觉好笑又心疼,劝道,“听说是好东西哩,有钱也买不着的,说是用人参珍珠粉还有什么药材——我记不得了——喂出来的鸡,外头送礼送来的,”童氏啧啧叹道,“竟用这些喂鸡,真是糟蹋好东西!也不知是真的假的。”
这多半是什么人想要讨好唐家送来取悦父亲的,曼春在扬州袁家的时候也见过,养这种鸡为的是取其鸡子服用,袁家老太太每天早晨一盅蛋羹,用的就是这种鸡下的蛋,不过这种大补的东西还是要谨慎些,“齐医女不是说了让我慎用人参么?先拴起来养两天吧,回头问问能不能吃,要是能吃就叫厨下杀了做鸡蓉丸子,骨头炖汤,不行就你们吃。”
几天前,宋大管家的老婆和女儿被安排到了曼春院子里服侍,因宋大家的原就是厨娘出身,白案红案都拿得出手,曼春就把自己的小厨房交给了她。
所谓小厨房实际上是东厢最靠南的一间屋子,洗切都在屋里,摆了两座炭炉,一个做饭,一个烧水。不管怎么样,自从宋大家的来了,不仅冷汤冷菜再也没出现过,饭菜的口味也比以前好多了。
听童嬷嬷说,这宋大家的先前是伺候老爷的生母王姨娘的,后来嫁了宋大管家生了孩子,前两年也曾想回来当差,可惜太太不喜欢她。
童嬷嬷对她的评价倒是很不错:“看着是个利索干净的,这几日都是天刚亮就来了,洗洗弄弄的,厨房里也整齐。”
曼春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院子里有规矩有秩序,“嬷嬷你这阵子辛苦些,先把规矩立起来,便是端茶倒水的也得有个端茶倒水的样子。”
自从二姑娘病好了,说话做事变得跟从前不一样了,竟像是一下子大了好几岁似的,长进多了,从前二姑娘从来不问这些,有什么想法、受了什么委屈都憋在心里,童嬷嬷一方面欣慰于二姑娘病了一场长了心眼儿了,另一方面却又觉得她这样过早的懂事,着实让人心疼。
宋大家的这人看着话不多,她女儿小五倒是个活泼性子……她正想着,就听见门口有人轻轻叫了声“小屏姐姐,这是姑娘的点心。”
“怎么是你来送?重不重?”
“我就是给我娘打小工的——她身上有油烟味儿,怕冲着姑娘,就叫我拿过来了。”
“我这儿看着药罐子呢,也离不得——童嬷嬷,姑娘的点心好了。”
童嬷嬷去把小五领了进来,小五水红色的夹衣外头罩了绿坎肩,梳了丱发,两边带了一滴油的耳坠,粉嘟嘟的桃子脸,大大的眼睛未语先笑,让人眼前一亮,只觉得这姑娘讨喜得很。
这样一看,小屏竟成了三个丫鬟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南星那样的漂亮丫鬟就不提了,小屏虽然比小五还大一岁,个子却没小五长得高,相貌有些稚气,又是圆脸盘,看上去好像比小五还小些。
小五手脚伶俐地从食盒里端出松糕、水明角儿、酥杏仁、咸蛋卷,两甜两咸四个小碟子,还有一盏桂花蜜水。
曼春捏一粒杏仁儿嚼了,咸咸酥酥的满口香。
小五忐忑地看着曼春,自从她们娘俩来了二姑娘这儿,这还是头一回做点心,也不知合不合二姑娘的口味。
曼春每样都尝了两口,问小五,“你娘的手艺还真不错,你跟着学了没?”
小五悄悄松了口气,笑着点点头,“不瞒姑娘,我娘做的时候也教我来着。”
“哦?”曼春来了兴趣,“那你会做什么?”
小五笑的眼睛弯弯,大着胆子答道,“不过是给我娘打打下手,现如今也只学了筛酒、制酱、调馅料,若是家常菜,也能凑合两个,可不敢在姑娘面前献丑。”
曼春又问她,“不做饭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
“帮我娘收拾收拾厨房,没活儿的时候就做做针线,”小五面上有些羞窘,“有时候吃了晌午饭困了,就趴着眯一会儿,等我娘喊我干活儿。”
曼春和童嬷嬷都笑了,“过了午谁不歇会儿养养精神?这不算什么。只是进院子就得守规矩,你有不懂的就问童嬷嬷,或者看小屏怎么办的。这儿人不多,该干的活儿也就那些,有时候童嬷嬷忙不过来,你能帮的话就给童嬷嬷帮帮忙。”
小五赶紧道,“嬷嬷是前辈,我们都敬着呢,只要嬷嬷不嫌我笨手笨脚的就行。”
童嬷嬷笑道,“这么伶俐的丫头还要嫌弃,该让人骂了。”
等小五退下了,童嬷嬷说,“这丫头可真是嘴巧。”
曼春笑道,“咱们这儿正缺个嘴巧的,以后不怕跟人吵架了。她爹管着前院,咱们有点什么事要出门,或者要买个针头线脑的,有个熟人总归方便些——这几样点心真不错,嬷嬷你尝尝。”
自从父亲禁止太太再插手她院子里的事,太太闹了一通,见闹不过,就真的不再过问她院子里的事,内厨房那里就越发难说话了,听小屏说,从前每天的例菜若是吃着不合口,不过是多给厨房些赏钱就能另外再点菜,现如今就是捧着钱去也没人敢收。童嬷嬷心疼她,竟大着胆子从外院厨房弄来了饭食,随后老爷就打发了宋家母女来服侍,许她在院子里设小厨房,定下平日采买归外院,还调了两个粗使婆子进来专管洒扫。
但在她屋里当差的南星却越发喜欢往外跑了,常常一出去就半天不见人影。
曼春只记得南星仿佛原是太太房里的丫鬟,自从服侍她的丁香嫁了人,太太就派了南星来,未尝没有监视她的意思,也因这南星不爱理人,除了自己管的那一摊,别的并不多问,是以和曼春的关系并不亲近。
曼春问童嬷嬷,“南星她爹娘有差事没?”
童嬷嬷收拾了汤盅让小屏送去厨房,“她老子娘都是太太跟前得用的,她老子柳四管着好大的庄子,她娘是管客院小花园的。”
曼春道,“我还以为南星她老子娘的差事不好呢,整天也不爱笑。”
提起南星这个太太派来的“探子”,童嬷嬷很不客气,“整天往外跑个没影儿,像什么样子?心眼子不少就是不守本分!虽说是太太屋里来的,可谁委屈她了?倒把自己当个副小姐,吃也要吃好的,穿也要穿好的,就是手脚犯懒不干活!太太若真想着她,早把她要回去了。”
曼春听了这番话,倒隐约想起了以前南星服侍她时的一些事,不由扑哧一笑,“恶人自有恶人磨,嬷嬷你看不惯她,她却怕太太怕得要命呢,平时动不动就‘太太说’、‘太太不让’,太太怎么怎么,把‘太太’挂嘴边儿上给自己撑腰,还不是心里发怯?”
小屏端着药罐子进了屋,倒好了药,曼春说,“这药太烫,一会儿再喝,隔壁院子还在收拾么?你去二楼瞧瞧。”
唐家在泉州的宅子是唐大老爷来泉州赴任后才买下的,当初买下它就是因为看它建造得整齐——横三竖三九个小院儿皆是砖木的二层小楼,正房一楼起居待客,二楼才是主人的卧房,但唐家是北方人,住不惯这样的楼,多将二楼移作他用。
前院是唐辎的外书房乐志堂和幕僚居住的小客院,二门进去是厨房和库房,再过一道垂花门,正对着的就是太太王氏的正院,因为孩子们渐渐长大,又有各自的奶娘照顾着,王氏身为主母,平日里要忙的事情也多,便做主给他们各自分了院子,东跨院给了长女唐曼宁,西跨院就给了长子唐松,曼春住王氏正房后头的院子里,这里平时少有人往来,倒也素静。
这座三进半的宅院还带一处东花园,东花园南侧加盖了一处院落,划了一片花圃进去,种上好花木,充作客院。童嬷嬷说的客院小花园就是这里,这是唐家专门预备给贵客的精致院子,曼春虽然没进去过,却也听说里面的花木值不少钱,平日里管得极严,便是兄姐他们想进去玩也要先征得太太允许才行。
唐辎在和太太王氏因为曼春的事争吵之后做了个决定,打算让曼春从后宅分出来。
照着唐辎想法,王氏的脾性已经很难更改,想要后宅安稳,最直接的办法就是避免让王氏和二女儿见面,但是曼春一个才十岁的小姑娘,是不可能住到外头去的。
曼春院子东边儿一墙之隔,也就是唐曼宁住处后头的那个东北角院子,因为从唐家搬来时就一直空着没有安排人住,也就没有修葺,只是每年除除草,这里的格局和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唐辎就决定把这处空院子整理修葺一番,大门换个方向,改成面向东花园,让曼春搬过来住。
正文 心里有数
小屏踩着楼梯上了二楼,扶着栏杆往隔壁院子里看了一会儿,下来报信说,“那边院子里有口井,看样子正清理着呢,窗纸也糊好了,还有几个人在搬家具搬花盆。姑娘,院子里有井,以后梳洗就方便了,咱们还可以多摆两盆花。”
现在她们每天用的水都是去厨房担来的,有时候遇上人多就得等着,要是洗澡就更折腾了,就连养的盆花都是用平时的剩洗脸水浇的。
曼春见她这憧憬的样子,觉得很可爱,笑道,“等搬过去,一出门就是花园子,想要多少花都行。”
小屏想了想,笑嘻嘻道,“那我以后天天早晨给姑娘摘花戴。”
曼春也希望能早点儿换地方住,她现在住的这院子出入都要经过太太门前,做什么都不方便,等换了地方,不仅离太太远了,走出院门就是东花园,一是景色好,二来要去花园子里走走也便宜,且无论是去前院还是从后角门出府,都不至于像现在似的——别人就是想来砸她的门,也得多走几步路才行。
她就跟童嬷嬷商量,反正天也暖和了,先把穿不着用不着的那些衣裳床帐整理出来,打成包袱,到时候一点点的搬过去,省的弄得阵仗大了招人眼目。
童嬷嬷见她精神好,就扶了她坐在床上,然后跟小屏两个人开了箱子,把这时节穿不着的衣裳都翻了出来,还有一些是曼春穿小了的,也另分出来。
童嬷嬷有些可惜的看着那些小了不能穿的衣裳,“这要是在穷苦人家,大的穿剩下了就给小的穿,可惜了这些好料子。”
曼春道,“嬷嬷你也说了是不能穿的了,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把这些拆了,看能不能拼几个靠枕椅袱,剩下的边边角角就打袼褙做鞋。”
三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收拾,外头有人来叫小屏,小屏出去说了几句,进来禀道,“大姑娘院子里的人来传话说石榴姐姐要我去给她剪鞋样子。”
童嬷嬷微微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头,“你去吧,别贪玩,早去早回,晚上那副药还没熬呢。”
等小屏出去了,曼春道,“嬷嬷别不高兴了,难免的。”
童嬷嬷道,“这个石榴也太不懂事了,现在姑娘病着,她还来使唤咱们院子里的人。”
曼春笑了笑,“小屏她心里有数,这小丫头,别看长得憨,心里明白着呢,姐姐那里的小丫鬟们都不喜欢这个石榴,嫌她掐尖好强太厉害。”
小屏圆圆的脸,细细的眼,相貌有些稚气,个儿也不高,在小丫鬟里只能算是寻常,但她勤快又乐意助人,渐渐地和各处的丫鬟们都处得挺好,便是有那瞧不上她的,也挑不出她的错处。
曼春一个人坐着没意思,就慢腾腾的挪到桌子旁边,翻看她那些已经小的不能穿的衣裳,大多都是童嬷嬷喜欢的红绿蓝三色料子,除了衣料花纹不一样,样式都差不多,有对襟的,有右衽的,看针脚也都相似。
不过也有几件一看就不是嬷嬷的手笔,最精致的是一袭海棠红的对襟百宝缂丝袄,前襟贴了一对橘色混金线的金鱼戏水盘扣,那鱼尾巴散开好像扇子一般,看上去又柔软又飘逸,后背上还绣了一群五彩小金鱼儿;还有一件两层纱的月白色夏衫曼春最喜欢,内里用的是透气不透色的宫纱,绣了几只鸟儿,外面那层纱衣绣了几枝玉兰,乍一看好似蓝天下玉兰花枝头鸟儿啾啾,真是难得了这份心思。
这几件衣裳曼春越看越喜欢,问童嬷嬷,“嬷嬷,这几件衣裳我好像没穿过?”这么漂亮的衣裳,又是六七岁孩子穿的,她要是穿过,一定不会没有印象。
童嬷嬷拿过那件海棠红的对襟百宝缂丝袄,轻轻抚着上面的金鱼盘扣,“这些现在小了不能穿了,姑娘小时候总爱跟着大姑娘到处跑,手脚又软,时常跑着跑着就摔一跤,这些都是当初你姨娘让人给你做的,坏了就没了,用的又都是极好的料子,哪敢给你穿?”
“我姨娘?”曼春手一抖,她心里毫无准备,童嬷嬷竟会忽然提起她的生母。
这屋里没有别人,童嬷嬷就大着胆子说道,“当初你姨娘虽是媵妾,可青州老家的老太太心疼她,就陪嫁了不少东西,除了田庄和铺子——铺子后来都卖了——还有好些穿的用的,都留在京城了,咱们来泉州的时候,这几件衣裳你穿着正好,就都带上了,现在长个子穿不下啦。”
童嬷嬷把那几件衣裳用一张旧绸子包袱裹了放进衣箱,曼春怔怔,托着腮半晌才道,“我想做件春衫,就用那个金鱼戏水的盘扣样式。”
童嬷嬷把曼春赶到床上躺着,“姑娘得先学会缝袢条,那个可费工夫呢,等身子好了,嬷嬷教给你。”
曼春这些日子觉睡得足,白天就不想睡,可嬷嬷既不许她看书,又不许她动针线,怕她劳神,她就跟童嬷嬷提要求,“我反正也睡不着觉,嬷嬷你就陪着我说说话呗,你做你的针线,我给你劈线。”
她想听听关于她生母的事。
南星气鼓鼓地回来了,进了屋子看见曼春趴在床上劈线,俏脸一沉,“姑娘的身子还没好,怎么又做这样费神的活儿?童嬷嬷,你是怎么伺候的?回头主子瞧见了,还当我们都是闲的,竟叫姑娘干起活儿来了!”
童嬷嬷一把年纪了,被南星这样的小丫头训斥,脸色顿时就不好了,“要忙的事儿一大堆,你又去哪儿作了?”
南星心里正气儿不顺,当即就顶了回去,“事儿一大堆也没见你忙了什么!”
曼春听她越说越不像话,停下手里的活,起身坐直了,对南星说,“童嬷嬷比你岁数大两轮还多,你进府没学过规矩吗?不行就回去重新学,等学会了再来。”
在南星印象里二姑娘从来就是个闷头不爱说话的,从未见过二姑娘发脾气,更不要说教训人了,何况是教训她这个太太派来的人,不禁有些张口结舌。
曼春盯着她,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她的反应。
南星被盯得有些心慌,自从二姑娘病了,哪怕后来太太在这儿闹了一通,南星也还是第一次见到二姑娘生气,她能仗着太太给她撑腰去呵斥童嬷嬷这个没用的,却不敢这般对待如今的二姑娘,她咬着唇拧了拧帕子,一时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怎么?连赔礼道歉也没学过吗?”曼春正色问她。
南星一噎,暗暗想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嘴里含了块热豆腐般含含糊糊的低声道了句“是我不对”。
曼春也没想着能把南星一举拿下,只要能暂且压一压她的气势,别整天将别人视作无物吆五喝六的就行,遂道,“记着你是谁,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还用人再教你吗?去吧,把外头晾的衣裳收回来打理打理。”
等小屏回来,南星正给曼春熏衣裳,白了她一眼,问她,“你干什么去了?没见有这么多活儿?”
小屏一手抱着个盒子,一手拿着个咬了两口的果子,“大姑娘叫我去取东西,姑娘知道的。”扭头进屋了,留下南星直拿眼瞪她。
南星从不上夜,不伺候洗漱,但白天只要在院子里,就在正房里待着,直等到晚上临睡,小屏服侍曼春洗了脸,才悄悄跟曼春说起今天听到的事,“伺候太太的浩月说是要提成一等的了,她性子好,不过没南星长得好,今天石榴跟我说,她前几天替大姑娘给大少爷去送东西,见着浩月和南星在大少爷那边,说是替太太给大少爷送衣裳。姑娘,南星是不是想去大少爷那里?”
曼春皱了皱眉,“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石榴好像告诉了不少人呢,玉珠她们都说石榴是嫉妒,”小屏想了想,又道,“不过玉珠还说,葛嬷嬷顶烦石榴去黏大少爷呢。”
曼春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她躺到床上,伸腿把汤婆子推到床脚,“桌子上有点心,只是夜里起来得点灯,当心再把嬷嬷吓着。”
小屏嘿嘿一笑,伸脖子看看童嬷嬷,双手合十朝曼春做了个求饶的姿势——她最近在长个子,容易饿,前天夜里饿得睡不着觉,爬起来找吃的,窸窸窣窣地倒把童嬷嬷给吓了一跳。
屋里的灯只留了桌上的一盏,昏暗的灯光下,曼春把被子盖到胸前,默默想着心事。
南星恐怕是瞄上了大哥,这种“有志向”的丫鬟她也见过不少,有上进心的家生子,若是有本钱又不乏机会,谁都想向上爬,尤其南星这种相貌出众的大丫鬟,当惯了副小姐,谁还能受得了次一等的活法儿呢?不过有想法的多,成功上位的却少,能挣着名分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了,何况南星是她房里的丫鬟,真做出丑事来,丢人的还是自己,没准儿太太还会误会自己要坏大哥的名声。
南星这样的人,她原本就不喜欢,如今更是不想留她,就是不知道她会以什么方式离开,向大哥献殷勤这种事不难理解,可是却决不能姑息——如果传出去兄长跟妹妹房里的丫鬟不清不楚,她还要不要做人?
她坐起身,悄悄喊了一声“小屏”,“明儿一早你去找小五她娘,请她做些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