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顽童
天惠十五年
北方的隆冬二月,天亮得格外晚些。卯时过半,窗外却还是漆黑一片。
明阳殿里已是灯火通明,唯独西侧殿里还是静悄悄的一片。
“殿下,该起啦!”一名面相慈和的中年宫人一边用手拨起床边的围帐,一边隔着被子轻轻拍了拍床上的小人。
小人哼唧了一下,裹紧了身上的被子,转了个身,接着睡去。
“殿下,再不起,可是又要赶不及去芙蓉殿进早膳了!”中年女子一边往香炉里扔香片,一边无奈地催促道。
顿时,整个屋子里充满了似兰非兰的甜香。
听到“进膳”二字,床上隆起的那块终于有了些反应,一个稚气软糯的童音从被子里响了起来:“姆嬷,外面冷的很!我想再睡一会,就一会!”
中年女子听到孩子的声音有些黯哑,唯恐是被一整晚暖墙烧的熏到了嗓子,忙倒了一小杯温水喂孩子喝了下去。
突然,殿门被推了开来,一名身披黑色裘衣的俊美少年夹杂着门外的冷气快步走了进来。
屋里的宫人们忙放下手头的伙计,跪拜行礼。
少年笑着抬了抬手,直直的向内室走去。
“长安,你怎的又赖床?今日若是再迟到了,晚上你就别来我这里了,回你的依阳殿去!”少年的嗓音正是变声期的沙哑,嘴里虽是在责怪,脸上却是一片温情。
“阿兄,我起,我起了!”一个圆滚滚的小姑娘从被窝里坐了起来,约莫六七岁的样子,生的粉雕玉琢、圆润可爱。然而,她的表情却并不那么愉悦,嘟着红润的小嘴,蹙着小眉头,平日里圆滚滚的大眼睛迷瞪得瞅着少年。
看着小家伙可喜的模样,少年噗嗤的笑了开来,这一笑宛如春回大地,把他孩童的精致和少年的清俊衬托到了极致。
小姑娘看到少年只是坐在一旁笑,也不理会她,更加的不高兴了。
她从被窝里伸出了双臂,冲着少年举了起来:“阿兄,抱!”
少年的心顿时软成了一片,怕她着凉,把小姑娘连人带被的抱了起来,放在膝盖上。然后就是从头到脚的一通揉捏,尤其重点照顾了她肉嘟嘟的胖脸和莲藕一般一节一节的手臂。小家伙显然早已习惯了大人们的揉捏,满不在意的嘻嘻笑着。
过完了手瘾,少年才拿起香炉上已经熏好的衣服,一件一件往小姑娘身上套。
中年宫人见此,忙要接过来,却被少年浑不在意的拒绝了。每日例行一事的打扮胖娃娃,顺带吃吃嫩豆腐什么的,对这个年纪不大的少年来说也是乐在其中的事。
“今日,你可不许再淘气了,要让我知道你今天又做了什么奇奇怪怪的事……”少年给了一个威胁意味十足的眼神。
小姑娘眨巴了一下大眼睛,低下头,对着手指,不理他了。
“听到没有?”少年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小姑娘无奈地抬起头,用手挠了挠胖下巴,有些发愁地看着少年,那带着无奈的迁就表情,分明就是她平日里闹脾气时大人们看着她时的样子!
少年瞬间被气乐了。
等把小姑娘收拾妥当,已近辰时。少年帮她披上红色裘衣后就抱着她出了明阳殿,去芙蓉殿请安。
昨晚刚下过一场大雪,地上已积起没过脚踝的一层。小姑娘看到积雪开心不已,闹着要下来自己走。
少年怕她贪玩致病,也不管她挣扎喊叫,夹着她直直往芙蓉殿而去。
进了正殿,香软的暖气扑面而来。三个宫人迎上来,给兄妹两个去了外衣,递上热巾敷脸暖手。
坐榻上,偎着一个身着红色宫装的绝色丽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余许,带着暖暖的笑意,注视着兄妹二人。
“请母后安!”兄妹二人齐齐行礼。
“免礼,子渭、长安快过来!”女子坐直了身体,朝兄妹二人招了招手,看着芝兰玉树般俊秀的长子,以及一身红色愈发衬托的像琉璃娃娃一般可喜的女儿,心里欢喜不已。
她一把搂过了小姑娘,亲了好几下,逗她道:“长安今日赖床了没有?”
“没有,长安很乖,卯时就起啦!”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回道,乌溜溜的大眼睛殷切地望着女子,满含期待。
女子看着她的样子,爱的不行,又亲了好几口,满足她地夸奖道:“长安真是个乖孩子!阿娘最最喜欢长安啦!”
小姑娘闻言果然大眼弯成了新月:“我也最最喜欢阿娘!”看到旁边正吃着点心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的少年,忙补充道,“还有阿兄,也是最最喜欢!”
“可是最最喜欢的只能是一个人呀!”女子继续逗弄道。
长安吮着手指想了想,然后犹豫不决地伸出了两根手指:“‘最最’,两个字,所以可以是两个人的!”
闻言,整个芙蓉殿都笑成了一片。
“那朕可怎么办,朕可是第三个人了,原来长安不喜欢父皇!”下了朝的瑞庆帝走了进来,一脸难过的看着长安。
屋里立刻响起了一片叩拜请安声。
瑞庆抬了抬手,继续看着长安。
“长安喜欢父皇!父皇是最最最!”
殿内又是一阵大笑。
“哈哈哈……”瑞庆抱起长安,开怀的用胡子摩挲着她娇嫩的小胖脸蛋,“长安也是父皇的最最最!”
长安痒痒的又躲又笑。
说说笑笑间,早膳已备毕。
四口人团团围坐,正如市井间的普通夫妻子女一般。
帝后二人初识于长安的渭水之上。所以,长子名渭,幼女名长安。
长安,一世安顺。这是父母对其心爱的小女儿最美好的祝福。
芙蓉殿的膳食总是最精致的。皇后是真正的士族贵女,出身河东裴氏,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大,也使得她在这些吃穿用度的细节上格外的讲究一些。
子渭还好些,五岁进学后,就自立门户,住进了明阳殿,平日里不常在芙蓉殿用膳。
长安因年岁小,又是帝后心尖尖上的幼女,便格外的娇惯些。
米面非高汤滤过的不食,青菜只食菜心最嫩的部分,炙肉只取通脊上最嫩的一小块。
皇后自小就是被这般养大,也不当什么。子渭却经常在旁边看得皱眉。几次提议让长安以后到明阳殿和他一起用膳,但每次都是以长安哭闹着不肯进食终结,只得悻悻作罢。
“长安昨日还是宿在了子渭的寝宫?”瑞庆帝问道。
两人点头称是。
“长安也不小了,总跟你阿兄挤住在一起成什么体统,莫说皇室,寻常百姓家也没有这样的。”瑞庆帝微微肃了脸。
“我不要跟阿兄分开!”长安闻言躲开了乳母的喂食,红了眼眶,欲泫欲泣道。
在长安的记忆中,她有好多个皇兄皇姐,但阿兄却只有一个!
长安自小与兄长的感情格外深厚。五岁以前,甚至都是同塌而眠。皇后当年生她时,是难产,差点力竭而亡。最后虽然侥幸脱险,却是元气大伤,根本没有精力照顾她。而日理万机又同时还要挂心卧病在床的妻子的瑞庆帝也同样无暇顾及她,只得把她丢给了当时还只有八岁的子渭。
从那时起,子渭就习惯了无论白天还是夜晚,怀里都有一个温暖柔软的存在。由此可见,现在看来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济阳公主,其实婴儿时期的光景,是十分惨淡的,爹不管娘不要,只能在一八岁无知小儿怀中求一方安身之所。
自长安长到能跑能跳后,白日里就不再缠着子渭了,但到了晚上,却是必须要回到子渭身边的,否则就哭闹不休,谁都哄不住。自她有记忆以来就从没跟子渭分开过。以至于若干年后,子渭成亲那天,一片敲锣打鼓洗气洋洋中,却有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哭得格外的凄惨,因为她知道,从此以后,阿兄的怀抱便不再独属于她一个人了!当然,这是后话了。
“父皇,就让妹妹住在我那里吧,我把西侧殿腾给妹妹了,不碍事的!”子渭看不得长安伤心委屈,要让这个同吃同寝的陪伴着自己七年的小东西离开自己,别说长安了,他自己也舍不得啊。
“你阿兄过两年就该成亲了,看你到时候怎么办!”瑞庆帝气咻咻的瞪着长安,有些怒其不争又有些幸灾乐祸道。
“那我也跟着阿兄住!”
“你也别叫我父皇了,让你阿兄重新生你一次去吧!”
看着瑞庆帝吃味的样子,皇后和子渭都忍不住直笑。
膳毕,四人各自散去。长安被子渭送去了宫学。子渭已于去年结束了学业,开始学习处理政务。把长安送到宫学,再次嘱咐了不许淘气后,便匆匆离开了。
正文 宫学
宫学位于皇宫的最南面。
在里面进学的是皇子皇女、皇亲国戚,当然也有作为伴读的官宦子弟。宫学,其实是比不上京师里的国子学的,但能成为皇子皇女的伴读,本身就是一种荣宠的体现,被选中的自然没有不乐意的。
长安今日在芙蓉殿耽搁的有些久,同窗们基本都已到了。
“长安,快来!”她的伴读周漪看到她来了,笑嘻嘻的招呼道。
说起来挺奇怪,长安幼时的这些玩伴,无论身份地位如何,都习惯直呼她的小字“长安”,甚少有叫尊称的,彼此也没有太多身份上的隔阂疏离。这使得很多年后,当这些孩子都纷纷长成国之栋梁之时,除了尊卑上的敬畏外,依然还与她保持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情感上的牵绊。
周漪小姑娘与长安同岁,是宋国公周敞的嫡幼女,她的姐姐周渝正是子渭未来的太子妃。只等她后年及笄后,就与子渭成婚。
长安从随身布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塞给周漪:“母后宫里今早刚做出来的,快吃吧!”
周漪闻着香味,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的:“长安,你真好!”
周漪跟长安一样都是圆滚滚的小丫头,最喜甜食。两个志同道合的小丫头常常会互赠自己觉着好吃的甜食。
见长安不住的往后面打量,周漪嘻嘻笑道:“找璟和哥哥呢吧?”
长安点了点头:“是啊,璟和哥哥呢,今日没来吗?”
周漪一边吃着点心,一边朝外面努了努嘴:“早来啦,约莫是嫌里面吵闹,去殿外看书去啦!”
长安拿起布兜里的另一盒点心往殿外走去。
严格说来,璟和算是长安的表兄。他的母亲乐平长公主,是瑞庆帝一母同胞的妹妹。安肃侯常年带兵在外,瑞庆帝因不舍最疼爱的妹妹跟着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就把母子两人留在了都城。璟和更是像皇子皇女一样,几乎从小就是在宫中被教养长大的。
宫学主殿的外头有一小片梅林。如今真是腊梅开的最好的时候,一出大殿,腊梅的馨香便扑面而来。
长安看到璟和的时候,他正倚靠着梅树,微微仰头,遥望着摇曳在宫墙之外的纸鸢,嘴角带着一丝清浅的笑,皎如玉树临风前。
长安看呆了眼,那时候的她尚不会使用太多的词藻,只知道那一刻的璟和,特别特别的好看。
“璟和哥哥,吃点心吗?”长安讨好地递过手中精致的点心盒,脸上有几分得意,周漪那么赞不绝口的点心,璟和哥哥也必定会喜欢的。
璟和道了谢,客气地拒绝了,眼神却还是一刻不离地望着宫墙外的方向。
长安不高兴地撅起了嘴:“璟和哥哥,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宫外的纸鸢。”
“纸鸢有什么好看的?”长安疑惑地挠了挠头,“尚造司去岁上贡的纸鸢才好看呢!你若是喜欢,我明日带给你玩可好?”
“不用。”璟和轻轻叹了口气,抿嘴笑了笑,“走吧,先生该到了,回去上课吧!”
长安茫然又无措的眨了眨眼,那时的她看不懂璟和,仿佛在他尚且单薄的身体里,有着一个长安所不了解的世界。
她的这位表兄,外貌肖似乐平长公主,少有的俊秀,性情却是像极了她那位素味谋面的姑父,沉稳多智。他仅年长长安四岁,却有着在长安看来不可思议的老成和敏慧。
在她刚刚开始有记忆的时候,璟和还是不折不扣的孩子王,总喜欢笑嘻嘻地拉扯着她的发辫叫她“小长安”。他会用竹子为她编最精致的竹蜻蜓,用木头为她做最好用的小弹弓,长安对他最初的崇拜可能是来源于此。那时的长安是他的小尾巴,总是跟着他在一群孩子中间冲锋陷阵。
等长安的年龄够入宫学的时候,璟和已经是宫学里年纪比较大的孩子了。那时的他已甚少再与长安这些小家伙玩在一起了,鸡飞狗跳的宫学里总有那么一块他们祸及不到的清静地,那里必然有璟和埋头苦读的身影。
长安并不像其他跟她一般大的孩子那样,好奇他为何总是看书,嘲笑他是不会玩的书呆子。在长安的心里总是记得那段他带着一大群孩子冲锋陷阵的日子。她想,他必是玩腻味了所有的游戏才爱上看书的。
渐渐知事的长安,并不是没听过那些诸如庶人之子之类的冷言冷语,也隐隐感觉到,璟和的改变可能与此有关。但对于长安来说,这些都丝毫影响不了她对璟和的喜爱。
那时的长安对他有着一种近乎盲目的崇拜。允文允武的璟和哥哥,机变善谋的璟和哥哥,风采卓然的璟和哥哥,是永远镌刻在长安整个童年与少女时代不灭的神迹。
长安他们回到殿里没多久,太傅就到了。太傅本是专给太子讲学的。太子结束课业后,他又回到了宫学讲课。太傅名青云,字进得,出身琅琊王氏,家学渊源,又自幼敏而好学,十四岁就以科科第一的成绩完成了国子学的课业,继而出仕。
这些官谍上的文字长安自是浑不在意的,对她而言,王青云就是一个顶有意思的老头。
少时的长安思维颇有些不同于常人的怪异,偏偏又是被宠得无所顾忌的性子,所以常常会因为问一些角度奇特思维怪诞的问题,而把夫子气得鼻孔生烟。
而王青云绝对是个异类,被问及此类奇奇怪怪的问题时,他从不会像他的前几任那样被她气得跳脚,反而双眼冒着兴奋的光,与她讨论的兴致勃勃。
王青云是极少数的在长安幼年的时候就看出了她身上政治天赋的人。那时的长安算得上不学无术,弹起琴来像弹棉花,背起书来张冠李戴,写起文章错字连篇。前几任夫子都因长安的顽劣调皮却又无法施以薄罚的高贵身份,而视她为洪水猛兽。但王青云却从不像以前的夫子那般视她如朽木,他每次看到长安都双眼发光,恍若她便是世间最完美的璞玉。
瑞庆帝每每向他问起长安的课业情况时,他总是难掩兴奋地大赞:“此子是个成大事的!”
惊得已经习惯了夫子频频告状的瑞庆帝,一时难以适应,一度怀疑他王青云其实就一迎需拍马趋炎附势的沽名钓誉之徒。
王太傅的课总是颇为随性,并不拘泥于某本书。五经、诗道、琴道、茶道、香道信手而来。有时,仅仅是让学生讲讲各自的所见所闻,或是他自己的人生体悟。
今日课上,一学生讲起近日听来的一桩奇事。听说国子学有一学子,不擅诗文,不通玄学。素日只爱研习国策,与人言谈句句不离国事民生,如今已是被各类宴饮、诗会孤立在外。
说到此处,下面已窃笑声四起。都言此人有辱斯文、粗鄙不堪。
时人尚清谈,士族名流相遇,不谈国事,不言民生,专谈老庄玄理,论政则流俗。
只有璟和一言不发。他面带忧色地看着那些一边窃笑一边高谈阔论着的皇亲国戚、士族子弟,只觉得满心的悲哀和无力。
长安疑惑地听着大家的讨论,她年岁尚小,所学还仅是一些启蒙性质的经史,也还未曾受邀参与过任何的宴饮、集会,因此还未受到时下风尚的影响。今日听着大伙的议论,却颇有几分不解之处。
“先生,大家都说议政是不受欢迎的俗事,那大家为何还要争着抢着当官,当官的不就是帮着父皇处理政务的人吗?如果他们自己都厌弃政务,如何能当得好官?”长安用自己有限的辞藻尽量表达着自己想要表达的意思。
此话一出,闹哄哄的学堂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这个稚气孩童的童言童语,仿佛无意间敲开了一扇他们都不曾留意过的门,里面有他们不敢深想的东西。
璟和有些吃惊地看着长安,眉间的郁色微微散了些。
一直垂目不语的王太傅却突然看着长安笑了,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欣慰。他叹了口气,缓缓道:“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清谈误国啊!”
凤子龙孙们一片哗然,这种有别于他们周边几乎所有主流意识的观念,给予了他们极大的冲击,却又让他们一时无法辨别对错。
长安喜欢王青云,他身上有一种超脱于时代之外的清醒,从不人云亦云的附庸风雅。他出身世家大族,却是门阀政治最坚定的反对者,他的忠心没有给家族甚至也没有给国主,他只忠于自己心中的理想以及他所认为的正义。
他政治上的这种天真和理想化,与他卓著的才能一样凸显而绝对。这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他在这个时代里逃不开的最终结局。
当天晚上,长安跟瑞庆帝聊起了今日课上的情况。瑞庆帝久久不能言语,过了好一会,才叹息道:“王进得,可惜了……”
当时的长安并不能理解父皇的未尽之言。直到很多很多年后,长安回忆起当日的场景,才恍然到,当时的父皇眼中分明饱含的悲意,那是他已经看出的大厦将倾!
那一年,长安七岁。
正文 璟和
宫学的后头有一个专供凤子龙孙们嬉戏玩闹的小园子。每日下学后,总有一段大人们干预不到的时光,可供他们尽情的撒欢,此时的他们与民间的孩子并无二致。
他们在那里捉迷藏、逮蝈蝈、扮家家、放纸鸢……玩着所有民间的孩子都能想象得到的游戏。那里是孩提时代的长安最喜欢的地方。
“殿下,您快下来啊!可不能这么玩!”
“殿下,小心啊!您可千万别再动了!”
一群宫人围在一棵大树下,双脚打着颤,明明还是寒冬腊月,他们却生生的热吓出了一身的汗。
只见他们仰头望着的方向,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从树杈中露了出来,笑嘻嘻地扬了扬手里的纸鸢:“我可不是玩,我是上来取它的!”
“那您赶紧下来吧!不不不,您还是别动,奴上来抱您下来!”一个年纪不大的寺人慌里慌张地说道。
“不许动!你们谁都不准上来!我还没玩够呢!”小姑娘坐在树杈里,晃着腿,睨着下面的宫人道。还不时的摇晃树枝,吓唬下面的人。
下面的宫奴差点没被吓软了腿。
“想让我下来也不是不可以……”小姑娘黑亮的大眼睛咕噜噜一转:“你们去跟父皇说,给我弄一套最新的话本皮影;再去告诉母后,让她把没收的弹弓和蛐蛐还给我!”
底下的宫奴已经呼啦啦跪了一地。
“你们去不去!去不去!我要跳咯!我真的要跳咯!”小姑娘微微直起身子,作势要往下跳。
下面的宫奴慌作了一团,胆小的已经吓晕了过去。
小姑娘看着下面乱作一团的样子,咯咯直乐。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小把金弹珠,一颗一颗的往下扔,有些往人身上扔,有些又故意扔的远远的:“你们快抢!谁抢到了就归谁!抢不到可是要受罚的!”
下面的宫奴们顿时哄抢了起来,相互撞在一起,相互拉扯的尽有之,逗得小姑娘更是咯咯笑个不停。
今日王太傅有差事,下学的早。同窗们早早都回去了,长安一个人待着实在有些无聊,就起了逗身边的宫人们玩的念头。
“长安,你在做什么?”突然,底下一个强压着怒意的声音响了起来。
长安往下一看,立刻垮下了脸,暗道一声倒霉,偏偏是这种时候被他看到。
底下的璟和面无表情地看着长安,眼里隐隐跳动着怒火。他招呼了几个侍卫,把长安架了下来。长安也不敢再反抗。
小时候的璟和是个霸王脾气,爱笑也易怒。可渐渐长大后,他的气质却是越来越冲和疏离,欢喜愤怒皆是淡淡。这还是长安第一次看到长大后的璟和这么生气的样子。
也许长安在他心里还是与旁人不同的吧,所以才会怒其不争。
“你为什么要戏弄他们?”
“好玩呀!你没看到,他们刚刚……”长安说的眉飞色舞,却在璟和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下,悻悻地住了嘴。
“戏弄他们你就觉得开心?长安,你尊贵的身份就是这样使用的?商纣王炮烙活人取乐、周幽王烽火戏诸侯,长安,你将来也准备和他们一样吗?”
长安浑身一震:“我……我不是,我只是……”她说的语无伦次。
璟和的话犹如重重投进了她心湖的石子,搅动开了那些她未曾深想过的领域。内心有什么闪电一样划过,快的几乎抓不住。
长安并不是个恶毒的人。但年少时的她却确实是一个被宠得极度任性自我的孩子。
没有人告诉过她,打了别人,别人会疼,因为从不曾有人打过她。也没有人告诉她,抢走别人的东西,别人会伤心,因为也不曾有人敢抢她的东西……
她从不避讳当着四皇兄的面提起他微跛的脚,因为她不曾感受过缺陷会带给一个人的难堪和自卑。她也从来不掩饰自己对掖庭宫宫奴的厌恶,并不是轻视他们地位的低微,只是不喜欢他们总是穿着粗糙不堪已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就不给自己换上好一些的衣裳呢?
不谙世事有时是世间最大的残忍。
隐约记得幼时,璟和待她是极好的,好吃的好玩的,总不忘了给她留一份。
然而,时光,不知何时在他们俩之间横亘上了一道鸿沟,童年的情分只单方面的在长安的心中延伸。不记得何时开始,璟和见着她,虽然依旧带着温柔的笑意,眉,却已习惯了微皱,还有那些略带谴责的语气:长安,你不该……;长安,你听话;长安,这样不对;长安,你应该道歉……
“殿下,小侯爷,乐平长公主已至芙蓉殿,皇后娘娘命婢子来请两位即刻前去。”
皇后贴身侍女的到来打断了长安和璟和之间的怪异气氛。陷在自己的思绪中的长安瞬间又变得满脸笑容。她喜欢乐平皇姑。也许对于璟和的喜爱也多少有着皇姑的因素在里面吧。
同样是倾城无双的女子,不同于母亲的雍容绝艳,皇姑母总能让她想到清晨十分,莲瓣上的第一滴露水,清新娇柔。若是以花喻人,母亲便是牡丹,明艳逼人,皇姑母则是莲花,摇曳生姿。两人同时出现的时候,你会有一瞬觉得天地间再无颜色。
“皇姑母,你终于进宫了!你都很长时间没来看我了!”长安兴奋地跑进了大殿,直直扑向了乐平长公主。
“这孩子!大呼小叫的,越来越不像话了!哪里有一国公主的样子!”皇后笑瞪着她,半是嗔怪半是宠溺。
乐平长公主倒是全然不在意长安的“不像话”,甚为欣喜地搂着她:“是姑姑不好,好久没来看长安了!来,让姑姑好好看看我们小长安有没有长大一点!”
长安忙从皇姑的膝盖上爬了下来,端端正正地站到她面前,生怕她看不清楚地挺了挺胸:“姑姑快看,长安可是长高了些?”稚气的举动逗笑了周围的一众人。
乐平长公主满脸笑意道:“是啊,我们长安,如今快成大姑娘了!”
“璟和见过母亲!母亲这一向可好?”等到她们寒暄的差不多了,璟和这才不紧不慢的问候道。
“甚好!璟和不必忧心为娘,专心念书便是!听说你皇舅最近已经开始让你协助太子办差了?切记要尽责尽心,莫要辜负了你皇舅和为娘的一番期许!”
“孩儿记住了。”
乐平长公主对璟和这个亲生儿子倒是不如对长安这般亲近宠爱。母子两人客气拘谨得过分。但其实她心里是十分爱重这个儿子的,每次一见他,眼中便立即泛起神采。只不过,璟和自小在宫中长大,母子两人相处的不多,再加上璟和又是个持重清冷的性子,不像长安整日乐呵呵地,一团孩子气。所以,时间长了,母子间难免生分。
“今儿个到是奇了,你们两个居然撞到了一块,一起过来了!”皇后打趣道。
长安和璟和都是在皇后身边长大的,她对他们俩之间的相处方式自然了如指掌。别说是皇后了,恐怕现在宫中已经无人不知了吧:济阳公主对安肃侯家的小侯爷甚为钟情,从小便立下了非君不嫁的宏伟志愿,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小侯爷始终无心于她,于是公主每日里都对其纠缠不休,小侯爷每每避之如蛇蝎……
再联系长安平日里的张狂霸道,于是颇为狗血的女子版富家恶女强抢良家美少年的戏本,便在大半个皇宫传开了。公主被定性成财大气粗且仗势欺人,小侯爷被定性为柔弱无依却宁折不屈……
眼看今日两人突然一起出现,而观小侯爷的神色又颇为古怪,不似平日里遭到纠缠骚扰时的烦闷。难怪大家都要觉得奇怪了。
听皇后提起这一茬,长安又想起了她刚刚在宫学园子里的所作所为。有些心虚地望着自己的脚尖,讪讪接话道:“谁让璟和哥哥平日里见着我就躲呢!”
“长安喜欢璟和哥哥?”乐平长公主逗她道。
“喜欢呀!我将来是一定要璟和哥哥做我驸马的!”长安回答得一脸理所当然。全然不顾旁边已经完全黑了脸的另外一个当事人。
倒是旁边不少正值妙龄的宫女,听到她毫不扭捏的回答后纷纷羞红过了脸,或是掩嘴偷笑。
“真不羞!都是半大姑娘了,还整日里口无遮拦地把嫁人嫁人地挂在嘴边!”皇后佯怒着责备道。
“皇嫂莫气,我倒是爱煞了长安这天真烂漫敢爱敢恨的性子!尤其是在这深宫中,真真是难得!”
皇后颇有所感地点了点头。随后看到一边黑着脸的某小侯爷,于是又笑问道:“可若是你璟和哥哥不喜欢你,不愿意做你的驸马,这可怎生是好?”
想到刚才的事,长安也是一脸愁苦:“是呀,璟和哥哥定是不愿意的!他都已经很久不跟我一起玩啦!他喜欢二皇姐,以后定是要皇姐做他新娘的,这可如何是好?母后?”
长安托着腮满脸愁容,一副苦恼为难的样子,却不想她的童言童语、孩子式的可爱烦恼早已逗乐了旁边那两位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皇后忍笑道:“这个母后可没办法!”
“不如让你父皇发一道圣旨,赐婚得了!”乐平长公主颇有些凛然之气,大义灭亲道。
母后抚掌而笑:“此法甚好!还是长公主你有办法!”
那两位逗孩子逗上了瘾,你来我往地配合默契,全然不顾一边某小侯爷黑上加黑的脸色。
也可悲长安当年还少不更事,没听出那两位话里话外地挪耶,还颇为愉悦的真以为找到了解决之道,于是两眼亮晶晶地向某小侯爷征询道:“璟和哥哥,我以为此法甚好,你觉得我们何时成亲比较好?”
结果可想而知。某小侯爷“黑无可黑”后转身便走了,身后响起了两女与其身份极不相称的夸张笑声。
正文 阿兄
天惠十八年,太子大婚,普天同庆。
周太子妃的嫁妆如流水一般从国公府到明阳殿,抬了整整两天两夜,举城皆惊!陪嫁之物多为古董字画、孤本遗迹,世家豪族的底蕴可见一斑。
明阳宫内,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忙碌的景象。皇后亲自坐镇指挥,唯恐有一丝疏漏的地方。
长安亦步亦趋的跟着子渭,似乎是有很多话想说,又似乎是不知该做什么好,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子渭无奈的停下手头上的事,半蹲下来,跟长安平视着:“妹妹这是怎么啦?”
“阿兄喜欢周家阿姊吗?”
“什么周家阿姊,以后该叫阿嫂啦!”子渭捏了捏长安肉鼓鼓的脸颊,逗她道,“小家伙,你还知道什么叫喜欢?”
“我当然知道,像我喜欢璟和哥哥那样就是喜欢!”长安认真地点了点头。
“噗,妹妹啊,这种话你就这样说出来真的好吗?”阿渭被逗的乐得不行,“阿兄觉得吧,你即使要说,脸上也要带些娇羞的表情才合适吧?”
他看着长安自始至终纯净见底的眸子,愣是没发现半丝情深意重的影踪,心中暗自好笑,我的傻妹妹,你当真知道什么是喜欢么?
长安有些生气了,她觉得自己满腔的伤感没有得到认真的回应。
子渭看着长安越瞪越大的眼睛,轻咳了一下,然后肃了脸,认真答道:“小时候倒是见过几次的,印象中是个温柔知礼的姑娘!”
长安眉毛打结了,温柔知礼,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那阿兄高兴吗?”
子渭还想打趣几句,但看到妹妹一脸认真得担心他会不幸福的模样,心里突然酸软的不行。她搂着妹妹细窄的肩膀,安慰的拍了拍:“当然!今日是阿兄最高兴的一天!”
长安松了一口气般地笑了笑,然后,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低着头脚尖磨着地。
“又怎么了?”阿渭无奈的问道。
“那阿兄,我,我以后还能和你住一起吗?”
“当然……”
“当然不行!”皇后婀娜缓步而来,插话道。
子渭见长安活像个耸拉下耳朵的小狗,又可怜又可爱。刚要开口说话,就被皇后瞪了回去。
皇后拉过长安,一边帮她泯着有些松散下来的发髻,一边言道:“今日开始,你住回依阳殿去!”
“阿娘,那我跟你住成吗?我不想一个人住那么大的宫殿,空荡荡的。”
“什么一个人!你姆嬷、宫人们不是人吗?”皇后玉葱一般的手指点了点长安的额头,哭笑不得道。
“他们不一样!”长安嘀咕道。
“长安,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即使是你父皇也得按规矩办事。我们疼爱你,以前什么都依着你,可你如今也长大了,该懂些事了!你父皇越过你几个姐姐,最先册封了你,你需谨言慎行,知节守礼,莫让旁人说你父皇偏心,做个名副其实让我和你父皇骄傲的公主才是!”
长安只好点头应诺。
皇家娶亲没有亲自迎亲的习俗。吉时一到,迎亲使便带领着八抬大轿及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从正乾门出,往宋国公府而去。
帝后高坐太极殿上,太子侍立于下,头戴玉冠,玄色深服,广袖宽博,既显尊贵又不失飘逸。
不多时,迎亲的队伍归来,太子妃被众人拥簇着,缓步入殿。她一身玄色长裙曳地,大袖翩翩,层层叠叠的饰带走动见翻飞出琉璃色的光,既显庄重又不失妩媚。
子渭眉眼温柔,嘴角含笑地看着她向他走来,直至两人并肩而立。
两人相视一笑,双手交叠贴额,向帝后跪拜行礼。
帝后都显得有些激动,匆匆勉励了几句,宣布礼成,宫乐起,国宴开席。
太子妃被先行送回了明阳殿。
“姆嬷,我有些怕!”太子妃坐在铜镜前,对着正帮她擦洗妆容的乳母说道,“皇宫是步步惊心之地,容不得走错一步,我怕自己走不到最后!”
“大喜的日子,太子妃可不能说这些!要老奴说,太子妃完全不需要担心这些。太子聪慧和善,洁身自好,即使非一国储君也实是良配。”
正说着,一个小脑袋从门外探了进来。仔细一看,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肤白如雪,圆润可亲,眉眼与太子十分相似。
“你是济阳公主吧?真是漂亮的小姑娘。”太子妃向长安招了招手,让她进来。
“我是!我知道你,你是阿漪的姐姐。”长安依言走了过去。
太子妃笑着点了点头,摸着长安的脑袋道:“以后你该叫我阿嫂了。”
“你一定会对我阿兄好的,是不是?”长安认真地注视着太子妃。
“当然!他是我夫君啊!”太子妃目光柔和的看着长安,慌乱了一天的心竟然奇迹般的安定了下来,皇家似乎也没那么可怕,至少亲情是一样的。常听人说济阳公主古怪骄纵,如今看来倒是个重情可心的孩子。
长安满意的点了点头,下一句话却让太子妃刚刚升腾起的好感又被噎了回去。
“西侧殿是我的,里面的东西你不可以动!虽然以后我不住这里了,可我阿兄晚上还是要陪到我入睡的,你可不能反对!你反对也没用,反正我阿兄最最喜欢的还是我!”长安示威一般的斜睨着太子妃。一张稚气的小脸想要努力摆出威胁的气势来,有几分孩子偷穿大人衣服般的可爱。
说完也不等太子妃回答就噔噔跑了。
“太子妃别介意,公主年纪还小呢!她是怕被抢走了兄长,等过一阵她看到了太子妃的好,自然就接受您了!”乳母有些哭笑不得,怕太子妃心里有芥蒂,忙安慰道。
太子妃笑着摇了摇头,以她的心性自然不会把孩子的童言童语放在心上。
依阳殿原本就是当初瑞庆帝赐给长安的住所,却几乎一直都空置着。
今夜还是长安第一次住在里头。已过了平日里她入睡的时辰许久,却仍然辗转反侧。她从小就喜欢睡前缠着阿兄给她念话本,后来自己识字了,却还是习惯听着阿兄给她念话本入睡,一日不落的。如今难免适应不了。
想着父皇忙着朝政大事,母后也几乎日日不得闲,如今,连阿兄都成亲有了自己的小家了,她一个人孤零零被打发到这座冷冰冰的宫殿里,像是没人要的孩子,以后再没有人疼她管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怜,就呜呜哭了起来。
这可把乳母吓坏了,平日里几乎没有人会违逆长安的心意,下人们是不敢,亲人们是不忍,所以别说是哭,长安就算是皱一皱眉的机会都是没有的。
“殿下这是怎么了,可别吓姆嬷!”
“呜…我要阿兄…呜哇哇…”
“殿下快别哭了!这可不成!今日可是太子殿下的大日子,现在可都进洞房了!”
“我不管!我就要阿兄!我要去找阿兄!”边说边揉着眼睛从床上跳了下来,往明阳殿跑去。
这可把宫人们吓的不轻,忙都追着她跑了出去:“哎哟,我的好殿下,快回来,这可使不得啊!”
太子回房时已是戌时,因饮了酒,两颊绯红,目含秋水,更衬得他面如冠玉,俊逸非凡。
太子妃已卸下了繁冗的礼服,洗去了厚重的妆容,清丽的脸庞如出水芙蓉一般干净水嫩。
两人皆有几分赧然,相视一笑,说不出的默契。
刚喝下合卺酒,就听到殿外喧闹了起来,宫人的劝阻声夹杂着孩子的哭闹声。
太子听出是长安的声音,眉宇间立刻带出了几分焦急,但又碍于礼节和太子妃的颜面不好出去一探究竟。
太子妃自然知道济阳公主在太子心中的分量,也看出了他的左右为难,体贴道:“妹妹恐怕是有事,殿下快出去看看吧!”
太子松了口气,感激的握了握太子妃的手,快步而出。
刚打开门,就看到殿外的长安倒是不哭了,她正气势汹汹的插着腰仰着头,冲着身高几乎是她一倍的侍卫嚷道:“你们不听我的话,我明日就让父皇发配你们充军!”
饶是太子又急又怒,也瞬间被逗乐了:“他们原就是军士,还充个哪门子的军!”
长安眨了眨眼:“可是话本上就是这样写的!”
“都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看来以后,那些话本还是少给你念为好!”太子哭笑不得道。
提起以后不给念话本了,长安的委屈劲又上来了!她含着泪水,胡搅蛮缠地控诉道:“你讨厌!你偏心!你现在就只喜欢周家阿姊,以后连话本都不想给我念了!”
子渭故意冷下了脸,蹲下身子跟长安平视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长安,你再这样胡搅蛮缠不讲理我可真的生气了!”
“阿兄……”长安低下头,搅着手指,刚刚训斥下人的时候理直气壮,其实心里早就发虚、后悔了,“阿兄,你别生气,我就是心里害怕!”
“怕什么?”
看着子渭不辨喜怒的脸,长安红了眼眶:“怕你们都不喜欢我了,怕以后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声音里说不尽的委屈。
看着长安惶惶不安的样子,一双总是充盈着笑意的大眼睛布满了泪水,子渭兀的心疼了,忙安抚道:“怎么会!阿兄就算成婚了,也会一直陪着长安的!走吧,我陪你回去!”转过身吩咐守夜宫女道,“转告太子妃,我一会就回来。”
长安破涕为笑,抱着子渭的手臂,大眼睛笑成了月牙儿:“阿兄,阿兄,那以后,你还是最喜欢我,对不对?”
“对对对!”太子无奈的揉了揉长安的脑袋,叹息道“长安,你怎么总也长不大!你将来总是会嫁人离开我们的,我们还能陪你到老么?”
“我将来就嫁璟和哥哥,璟和哥哥就是宫里的,将来我们还住宫里,这样我就能和阿兄阿娘父皇一辈子不分开了!”
听着长安的童言稚语,太子却无端的有些眼眶发热:“好啊,只要阿兄在一日,必定护你一日,我们一家人一辈子在一起!”
……
第二天,皇后还是知道了这件事,气的脸都绿了,罚长安抄了十遍女诫。要不是太子妃亲自过来求情,恐怕就要跪宗庙了。
济阳公主的娇纵不淑中,重要的一笔,便是害得太子殿下在新婚之夜没入得洞房,却是在依阳殿里哄了她一夜。从此以后,便有了太子新婚之夜不陪新娘陪妹妹的笑谈。
那时的长安尚不知新婚之夜对于女人而言有着怎样的意义,也不知自己无心的任性对一个女人造成了怎样的伤害。自她懂事以后,那一夜,便成了她对嫂嫂永远的愧疚。
以至于很多年后,当承儿成为了她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她始终都没有弄明白对承儿的这份超乎寻常的怜惜和包容是出于对阿兄的爱还是对嫂嫂的愧。
那一年,长安十岁。
正文 承儿
天惠十九年,承儿出世。
这个在长安日后的生命中占据了重要位置的小婴孩,在当时却是个被她视作眼中钉的存在。
他的出生不但吸引去了阿兄的全部注意力,连同着父皇母后都开始围绕着那个小不点转。长安发现,她那因为是宫里最小的孩子而万千宠爱的位置开始岌岌可危。那是年少的长安第一次因为长大而失落。
那一年,她十一岁。
可悲的是,心里明明决定要讨厌他,却还是忍不住会被他吸引。
自长安有记忆以来便是宫中最小的孩子。从没见过小婴孩的她,对于承儿的一举一动都觉得格外的好奇。好奇于他无比柔嫩的肌肤,好奇于他香香软软的身体,好奇于他一笑便露出两个小小的门牙时天真可爱的样子。
于是那一年,长安有了烦恼。
明明应该讨厌他,可是却又忍不住去喜欢他,好矛盾啊!
可是小不点喜欢她,每次见到她都乐得手舞足蹈,笑得见牙不见眼的。从这一点来说,承儿与长安的血亲关系被体现得淋漓尽致。事实上,他们都是极没眼色的人。璟和的不假以辞色没有让长安少缠他半分,而长安层出不穷的恶作剧也同样没有让承儿少粘她一丝一毫。
长安常常会偷偷藏起他喜欢的玩具;会在他饥肠辘辘的时候,当着他的面一脸小人得志吃掉专为他准备的米糊;会在他哼哼唧唧地准备入睡时,撑着他的眼皮不让他睡觉……欺负他不会说话,告不了状。
小家伙也从来不哭。被长安欺负狠了,也只是睁着那双与她极相似的湿漉漉的圆眼睛,委屈兮兮地瞅着她,瞅得她心生愧疚,觉得自己是在欺负小动物。
但下次再见到她时,他却依旧是不记仇得冲着她傻乐,举着胳膊口齿不清地喊着:“嘟嘟(姑姑),泡泡(抱抱)!”
但如果因着他对长安好脾气,就觉得他是个乖巧的,那就大错特错了!
自从他会爬之后,明阳殿就常常陷于找不到小主人的惊恐与人仰马翻之中。
有时候在床底下找到他,有时候在院子的草垛堆里翻到他……看到有人发现他了,他便一边兴奋地尖叫,一边快速的爬走,示意宫人们来追他。
有时候宫人们很久都找不到他,他便自己等不及气呼呼的从某个地方爬了出来,学着他父亲生气时的样子,皱着眉瞪着眼冲着宫人们“啊,啊”的叫。
最离谱的是,有一次,长安正在午歇。突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睁眼一看,小东西正趴在她胸口上,啃着她的辫子玩。
长安苦着脸。把头发从他嘴里扯出来。看到长安醒了,他便开心的露出四颗小米牙,冲着她又叫又笑。谁都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又是怎么避开下人们的视线爬上长安的床的。
大家都说,太孙殿下和济阳公主真不愧是亲姑侄,性子像了十成十。一些上了年纪的宫人却说,太孙殿下分明是更肖其父。
长安纳闷了,阿兄虽然总爱逗她,但在她心中却像一座山,永远从容可靠,仿佛没什么事能难得倒他!承儿不是傻笑就是瞎胡闹,哪里有半分像他。
她偷偷问了母后,没想到母后却不知想起了什么似的笑不可抑。
原来,长安印象里的阿兄,已经是他懂事以后的样子了。
小时候的子渭却是个地地道道的混世魔王。长安刚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最喜欢趁着没人的时候,把还是婴孩的长安翻过身去,让她趴在床榻上。她自己翻不回去,急的趴在床上哇哇大哭,子渭就在旁边看得乐不可支。直到下人们听到哭声,哭笑不得的上来解救长安为止。
还有一次,他干脆把长安脑袋上的头发剃了个干净。看着女儿光溜溜的脑袋,皇后差点没被气哭!子渭却指着长安对皇后说道:“阿娘,你看,她那么丑,我们不喜欢她好不好!”
小心思昭然若揭。最开始的时候,他应该是不欢迎这个妹妹的出世的。
长安出生前,子渭是帝后最疼爱的孩子,皇后几乎在他身上倾注了所有的慈母之心。
长安出生后,皇后却很少再抱他亲他,有限的精力也通通放在了这个刚出世不久的小婴孩身上,帝后的膝盖上再也没有了他的位置。这种落差,让他很是难以接受,默默的把长安视为了眼中钉。
可是,小婴孩在他身边一天天长大,慢慢的,小婴孩变得谁都不要,终日只是缠着他,见不到他就哇哇大哭。
他的心里开始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既开心又头疼,既自豪又无奈……小婴儿渐渐成为了他生活的重心。
渐渐的,他对小婴孩的照顾开始一样一样不假以人手,而越是这样,小婴孩就越离不开他,他对小婴孩的情感羁绊也越来越深……
在日复一日照顾孩子的过程中,那个混世魔王渐渐失去了踪影,子渭成为了现在的子渭。
长安是他第一个照顾长大的孩子,感情非同一般。他对长安有求必应,要星星不给月亮,长安在他眼里自然是千好万好,不管做了多离谱的事他都只觉得是率性可爱,也乐意为她善后补漏。
他对承儿却不像对长安那般耐心娇惯。常常会瞪眼、训斥甚至直接动手教训。承儿谁都不怕,却独独怂子渭,在他面前乖顺的像只小猫。
太子妃有时候心疼儿子,劝解子渭的时候就喜欢拿长安做例子。大意是既然能包容妹妹,也就不要太苛责儿子了。
每每子渭都是一脸诧异的看着太子妃,不解道:“那怎么一样,长安自小乖巧,何时让我这般操心了?”愣是噎得太子妃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长安虽出身皇室,但在她的印象里,关于童年的记忆总是温暖而美好的。那个阴毒诡谲、争宠夺爱的后宫世界似乎只存在于话本之中。小时候听阿兄念起这类话本的时候总会忧心不已,深怕阿兄和母后什么时候就被暗害了。
阿兄每每都笑得不行,但还是认真的给她解释了宫里的情况。
父皇虽然也有好几位庶妃,但最爱重的却是母后。母后出身世家大族,又得父皇宠爱,行事也公允有度,庶妃们只有敬重巴结的份。这么些年来,庶妃间的矛盾摩擦时有,却从未掀起过什么大波澜,整个后宫也算相安无事。
阿兄为长子,太子名分又早定,自身也出类拔萃,待底下的几个弟弟友善却又聪明的保持了距离,弟弟们对他又敬又畏,自然也都安分。
长安在这样充满爱意和善意的氛围中长大,与寻常人家备受父母家人宠爱的小女儿也没什么两样,被养的既天真又娇气。
她就像是被娇养在一间摆满了鲜花,每天可以沐浴阳光的琉璃房里。每天只能感受得到鲜花和阳光。而琉璃房外,无论怎么疾风骤雨,波涛汹涌,也被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而那天之前,长安也真的以为那就是世界的全部。
正和殿本是后宫女子不该踏足的地方,但在长安的脑海中,却从没有过类似这样的忌讳。甚至在她的记忆中,有很长一段时间,母后身体违和,阿兄要去宫学念书,白日里无人顾得上她,父皇只好每日都抱着她在正和殿处理政务。
如今,好多年过去了,长安也早已不是一刻都离不了人了,但她仍然习惯白日里下学后去正和殿找父皇消磨时间。无论长安还是瑞庆帝,都享受着每日的这一段天伦时光。
父皇有空时,她便陪着父皇聊天,童言童语常常逗得瑞庆帝开怀不已、疲乏尽去!父皇处理政务或招大臣议政时,她便在一旁安静的玩自己的。等到酉时,父皇便牵着她的手一同回芙蓉殿用膳。
这日,她也照常在下学后去正和殿找父皇。刚要进殿,守门内侍便急急冲她摆手。
她往里一望,今日的正和殿气氛确实甚为古怪,让她也不敢冒冒然闯入,只能躲在门后往里偷看。外祖父、王太傅等几个机要大臣都在。
父皇看似十分恼火,重重的把一本奏章扔在外祖父脚下,面无表情道:“丞相,这是弹劾你的,看一看吧。”
外祖父依旧一派名士风流,即使面对盛怒中的帝王也面不改色。他缓缓弯下腰,振了振袖子,捡起奏章,扫了一眼,面色微变。
“扬州刺史裴禹巧立名目,私增赋税,如无法按时交纳,便强征土地,致使扬州一地,流民剧增。徐州、青州亦如是……”父皇面无表情地重复着奏章上的内容,眼中的怒火却犹如实质。
正文 风起
“扬州裴禹、徐州谢承安、青州卫衡……”父皇冷笑着指了指几个大臣:“裴家、谢家、卫家……朕的几个机要大臣倒是一个不落,个个生财有道!”
“臣有罪!臣实不知啊!”被点名的几个大臣忙下跪请罪道。
“不知?这几州刺史无一不是尔等近亲,焉有不知之理?”
“陛下,此风不可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臣请陛下严惩犯事官员,以儆效尤!”一直沉默未语的王太傅禀道。
父皇点了点头:“进得所言极是,卿以为该惩之以何罚?”
“斩首示众!”王太傅白衣广袖,淡然而立,双手交叠于腹前,杀气腾腾的四个字却被他说的风轻云淡。
“太傅此言差矣!我朝自来有‘举贤不出士族,用法不及权贵’之说,何曾有过刑罚上士大夫之例?”
“如今便可以开始有了!”面对权臣们的咄咄逼人,王太傅依然淡定自若。
“进得慎言!尔亦出身世家,琅琊王氏的官员同样遍布各州,尔敢言其未曾侵吞过一亩土地?”
“琅琊王氏若有同犯者,亦该伏诛。”王太傅淡淡道。
“你!”几个机要大臣都震惊的看着王太傅,被噎得说不出话,又转向了父皇。
“陛下,此例不可开啊!三州刺史固然有错,罢免其官职、勒令其归还土地,小惩大诫一番便是,此例一开,恐会引起动荡。老臣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老臣固然有私心,但也是确确实实心忧国祚!我朝从三公到九品末官,十之八九出身士族,大官小官,谁不曾圈过土地,此例一开,必定人心动荡,只怕到时候形势会难以控制!”
“丞相倒是会为朕着想!”父皇冷笑一声,“此事不必再议,朕自有决断!退下吧!”
众臣叹息着鱼贯而出。
“外祖父!外祖父!”看到丞相出了大殿,长安忙跑了过去。
一贯疼爱她的外祖今日却显得心事重重,完全没听到她的呼喊,匆匆疾步而去。
长安有些茫然地看着外祖的背影,再看了看殿内揉着眉心的父皇,心中升腾起一种无措感。她那天底下最最尊贵的父皇,原来也并非无所不能,他也无法无怖无忧。
长安生平第一次恼恨起自己的无知,如果她能多读点书,如果她能像阿兄或是璟和哥哥那般机变博学,那么就定能听懂他们在议些什么,那么她也定能够为父皇排忧解难。
“父皇,你怎么了?”长安带着忧心的童音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回荡。
“哦,长安来啦?”瑞庆帝张开眼,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苍白的微笑。
“父皇,外祖父惹您生气了吗”长安巴着父亲的手臂,担忧地问道。
瑞庆帝摸了摸长安的脑袋:“父皇是遇上了难题!”
“什么难题,父皇说给我听听啊,长安看看能不能帮上父皇!”
饶是瑞庆帝一肚子的心事,也被她那一本正经要为他排忧解恼的小模样给逗乐了。他倒也不敷衍,认真的想了想,然后道:“父皇有一个粮仓,里面装满了粮食。但是呢,里面钻进了几只硕鼠,每天都在啃食粮食,父皇如今愁得不知如何是好!”
“把硕鼠打死不就好了?”长安疑惑的挠了挠头。
瑞庆帝摇了摇头,似是在跟长安说,又似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此粮仓已太过陈旧,多有腐蛀,并不那么牢固,硕鼠动作敏捷,轻易打不到,若是打鼠的动作稍大,便会引得粮仓倒塌。”
长安眼睛一亮:“父皇,这就是先生说的‘投鼠忌器’对不对?”
瑞庆帝揉了揉长安的脑袋:“可不是嘛!长安真是聪慧!”
长安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咬着指甲想了想,道:“那父皇何不就任它们吃,吃撑了,跑不动了,不就打的着了?”
原本正笑眯眯的听着长安的童言童语的瑞庆帝,忽然愣住了,然后眼睛一亮,抱起长安就重重亲了一口:“哈哈哈长安真是父皇的小福星!你们太傅倒是慧眼识人!”
“父皇想到办法了?”长安两手贴着瑞庆帝的脸开心地问道,见他点了点头,也重重地回亲了他一口,“父皇也很聪慧!”
酉时一到,父女两欢欢喜喜亲亲热热的回芙蓉殿用膳,瑞庆帝的脸上再找寻不到一丝阴霾。
快到芙蓉殿时,远远看到皇后已如往常一般笑盈盈的等在了殿门口,一如寻常人家等待夫儿归家的妇人。
瑞庆帝的眸中闪过一丝难言的怅然。
今日是初一,太子也来芙蓉殿用膳。一家人到齐后,珍馐玉馔便流水般的摆了上来。皇后出身最顶级的世家豪族,吃穿用度,皆有自己的一套讲究。嫁入皇宫后,因瑞庆帝不喜奢靡,裴氏也精简了吃穿用度,但还是普通人看来难以想象的精致讲究。
今日,餐桌上有长安平日里最爱的炙小豚,却不见她如何夹食。
皇后往她碗里夹了好几筷:“长安,怎么不吃啊,今日的味道不好吗?”
长安摇了摇头,有些纠结地看着瑞庆帝:“父皇,太傅说,长安平日里的一顿膳食,够普通百姓一家子好几年的花销了,是这样吗?”
瑞庆帝欣慰地点了点头:“长安如今也大了,知道考虑这些问题了!是啊,我们天潢贵胄从出生起就锦衣玉食,都是这千千万万个普通百姓节衣缩食在供养着我们,所以我们也得多为他们考虑,对他们更好些才是!”瑞庆帝尽量用长安能够理解的说法解释道。
长安想了想,认真道:“如今父皇的粮仓里闹鼠患,百姓的日子肯定是更加艰难了!长安以后吃食上再不这么挑剔啦!长安也得帮父皇省着些才好!”说完,还小大人一般地叹了口气。
瑞庆帝心中酸软成一片:“长安是个好孩子!父皇为你感到骄傲!”
子渭闻言开心地抱起长安,好一通揉搓。揉得长安吱哇乱叫。
父子三人吃得热闹温馨,皇后却显得有些心事。
“母后,你不高兴吗?”长安歪着头,瞅着皇后问道。
皇后摸了摸长安的小辫子,有些犹豫地对瑞庆帝道:“陛下,听说今日里父亲惹您生气了?”
瑞庆帝点了点头,表情淡淡,看不出喜怒:“你堂弟裴禹在地方私增赋税,侵占了庶族土地。”
皇后忙放下碗筷,敛裙下跪:“妾有罪!”
瑞庆帝叹了口气,扶起皇后:“卿何罪之有?你我夫妻一场,何至于此!”
“妾教弟不严,以致其犯下如此大错,妾请陛下罢免其官职,永不叙用,以儆效尤!至于臣妾,不能约束娘家子侄,以致其扰乱朝纲,实不配母仪天下!妾请废后!”
瑞庆帝神色不明地注视着裴氏,皇后也毫不退让地跟他对视着。
长安吓得躲在了子渭的怀里,带着哭音道:“父皇……”
瑞庆帝目光一软,再次扶起了皇后:“裴禹的处置,我就依了你们父女,废后之事也休要再提了!”
皇后眼眶一红,低下头,深深的拜了下去:“臣妾,谢主隆恩!”
瑞庆帝深深叹了口气,眼里哀伤涌动:“阿姮,我总是不忍心让你失望的!”
皇后依旧保持着叩拜的姿势,眼中的泪水却一颗接一颗的滚落在地,又迅速被地毯吸干。
瑞庆帝嘱咐皇后早些休息,然后招呼着子渭和长安回各自的寝宫。
走出大殿前,瑞庆帝突然回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若是今日,我当真废了你,你当如何?阿姮,你需谨记,你除了是裴家的女儿,还是子渭和长安的母亲!”
皇后站在门口,看着丈夫和孩子逐渐走远的背影,小女儿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还恋恋不舍地回头瞅她。她的心撕扯般的疼痛起来。
是啊,今日确实莽撞了,若是自己当真被废,两个孩子又当如何自处?
可是,若是没有孩子,她就当真能够坦然无惧的面对他失望的目光吗?
不,她不能!那是她年少时所有的衷情和期待,是这么多年的不曾辜负和相望相守,她永远拒绝不了那双眼睛,当那双眼睛注视着她的时候!
可是,她有选择吗?不,她同样没有!她出生的那天起,她能走的路便早已注定……
不知不觉间,夜晚的雾气已打湿她的中衣。女子却依然一动不动的站着,宛若月华笼罩下的一樽玉雕。依然年轻的容颜美貌的惊人,却从里到外地透出一股苍凉。
正文 心事
父子三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静静的走了一路。分开前,子渭开口道:“父皇当真决定仅仅罢免犯事官员的职务?”
“子渭以为如何?”
“重典严惩,以儆效尤!”
“你倒是不护着你的母族!”瑞庆帝慈和地看着子渭,笑意盈然。
子渭不理会瑞庆帝的打趣,径自说道:“父皇,如今士族猖獗,今日罢免了这些人,明日又会有新的士族中人上任,如此往复。若无可以震慑他们的手段,必将酿成国之大祸!”
瑞庆帝笑睨了子渭一眼:“你当真以为朕是被你母后说上两句就软了耳根子的昏君吗?”他叹了口气,“你说的为父何尝不知!然,士族生根日久,如今已枝繁叶茂,轻易动摇不得了!”
“若强行剪除呢?”
“朕最怕的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动摇了国之根本!”
“可是父皇,即使再难,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
瑞庆帝拍了拍子渭的肩膀:“我们当然不会坐以待毙!附骨之疽,剔除亦需循序渐进。你妹妹今日的话提醒了朕。子渭,须知任何事物都逃不开兴衰之势,盛极之时,亦是衰败之始。若是朕有生之年看不到士族的衰败之日,那么,记住为父今日之言,勿急勿燥,蓄势待发,时机未到,不要贸然出手,以免白白招致自损!”
子渭仍想辩驳,但抬头看到父皇鬓边已生的华发,鼻头忍不住地发酸,叹了口气,点头应诺。
长安仰着头,看看父皇,又看看阿兄,看看阿兄,再看看父皇……她听不太明白父兄所议之事。但父皇的这番话,却被深深印进了脑海,刻进了骨髓:伺机而动,一击必中!
那一天晚上,长安竟自子渭的大婚之夜之后,第二次失眠了。
尽管她尚且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却无端的觉得沉重。
成人世界的大门第一次向她敞开了一条缝隙,却以并不那么美好的方式。
第二天她没有去宫学,却也第一次没有贪觉晚起。
她在这个占地广袤的皇宫里走了一遍又一遍,第一次试着用自己的脚来丈量这个她出生、长大并且要为之守护一生的地方!
是的,守护!生平第一次,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责任!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父母的羽翼下承欢膝下的小女孩,不仅仅是整个皇宫里说一不二的济阳殿下……成长有时候是一件充满惊喜却也充满风险的事,琉璃世界再不是她的全部,她开始伸出脑袋,探看琉璃房外真实的世界,会害怕会惊恐,但到底还不用直面风雨。但也许会有那么一天,需要她走出琉璃房,张开双臂,用自己的肩膀,为她所爱的土地,为她所爱的人,抵挡一方风雨。
“长安!”
正神游天外的长安突然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一看,竟是璟和哥哥。他也正回过身,一脸惊异地瞧着她。
长安心中暗自称奇,璟和哥哥竟也有主动招呼她的一天。
璟和见长安瞧向他的眼神颇有些怪异,不禁尴尬的咳了咳,道:“你没事吧?今日怎么没来宫学?”
若是往日,长安见到璟和主动和她搭话,早乐的找不着北了,今日却是没有这个心情了。
长安犹豫了一下,问道:“璟和哥哥,你是怎么看待士族的?”
璟和打量着长安,脸上的诧异又加重了几分。似乎是在奇怪她除了“你为何不陪我玩?”、“等会太傅抽我背书的时候可不可以帮我”、“你将来娶我好不好”之外,还会问出其它的问题。好一会,才缓缓叹了口气,摸了摸长安的脑袋,道:“长安,连你也长大了!”
语气里听不分明是欣慰还是遗憾。
他想了想,缓缓说道:“长安,你知道的,我父亲出身寒门。”
长安点了点头。她听母后说起过这桩旧事。
安肃侯出身行伍,十七岁那年,在我朝开立以来,与辽西鲜卑规模最大的一次战争中,献计当时的征北将军王俨,在雁门诱杀敌军四万之众,并用强弩隔空取了鲜卑大将军慕容潢的首级,辽西鲜卑自此元气大伤,对中原俯首称臣。而当时还名不见经传的安肃侯自此一战成名,开始了其封侯拜将的传奇之路。也成为了唯一一个士族之外掌有军权的人物。
二十年前,先帝更是将嫡幼女下嫁,乐平长公主成为了我朝开立以来唯一一个没有嫁入士族的皇家帝女。犹记得母后提起这桩旧事时的唏嘘叹息,替皇姑多有不值。
很多年后,长安再次回忆起这桩旧事,不禁心生敬畏。祖父深谋远虑,以安肃侯为钉,竟早早就在如铁桶一般为士族所控的军队中,生生打开了一道口子。
“这些年来,父亲虽然手握重兵,却只因他并非出身士族,屡屡受到排挤和构陷。父亲满心的守僵抗虏,顶顶瞧不上这样的政治倾轧,若不是皇舅多有回护,这些年他早就连渣都不剩了!母亲贵为皇室嫡公主,却因为下嫁了父亲,这些年来也多受士族女眷圈的怠慢!”璟和不知道为何会对长安说起这些,也许只是恰逢其会,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这些年来压抑在他心头的沉重。
长安突然觉得隐隐抓住了什么。小时候调皮捣蛋的璟和哥哥,以及眼前这个沉稳疏离的少年,交替着在她的眼前浮现……
她突然有些心疼,看起来永远都沉稳练达的璟和终哥哥,这些年来也一定没有少受委屈吧。她抓住璟和的手,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道:“放心吧,你这么厉害,将来朝中有了你,一定可以护得安肃侯周全的!”
璟和愣愣地看着她,惊异于她的敏慧,好一会才道:“难怪太傅总是称赞你呢!我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了!”
长安得意的大笑两声,抬着下巴斜睨着璟和,那眼神直白白地就写着:终于发现我的好了吧!
璟和转过头,用拳头抵着嘴巴轻咳了几下,用以掩饰那已到嘴边的笑意。
过了好一会,他缓缓道:“我记得太傅曾经讲到过清谈误国”说着,他看了长安一眼,笑道,“你大概是不记得了,那时候你还小呢!”
长安笑道:“我记得的!我还记得当时学堂里的士族少年们都在嘲笑那个痴迷庶务的国子学学子。我当时还疑惑了很久,士族既然厌恶庶务为何偏偏却要恋栈官位呢!“
璟和点了点头:“我以为这便是我朝最大的弊病所在。士族几乎占据了我朝所有的上品官位。却偏偏终日只知宴饮清谈,尸位素餐,不折手段的排挤那些个像我父亲那样出身庶族却一心为国的有识之士,国焉有不败之理?”
长安沉默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重在两人之间蔓延。
“长安,事情也许并没有我说的那么严重!你不需要操心这些,有你父兄在呢!说不定皇舅早有对策了!”璟和看到长安一脸的担忧,安慰道。
长安轻轻吁了口气,道:“可我总希望,自己也可以做些什么!”说着,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思维有些跳跃道:“璟和哥哥,为何你对其他的皇子皇女都称‘殿下’,却独独对我直呼其名呢?”
“那不一样,长安还是小孩子啊!”璟和眼皮都不抬一下,理所当然地说道。
长安不禁暗翻了个白眼:“那承儿比我还小呢,你还不照样称呼其‘太孙殿下’!”
很多年后,物是人非。当长安与璟和无意中又一次回忆起了那一天,那一个傻傻的问题,已是睿成王的他半是自嘲半是失落地说道:“殿下即便是在天真无知的年岁里,也有一种来自本能的犀利。看似不痛不痒的一个问题,实则一针见血。反观我,看似机敏多智,事实上却是愚钝得很,你那时的问题,当时的我自己也堪不破答案,如今却是知道了。只是不知,如今的你是否还想听?”
长安只是淡淡笑了笑,摇头道:“既已是物是人非,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吧!睿成王又何苦执念于此!”
那天的事,长安并没有记挂太久。本就是忘性大的年纪,加之后来也没有再发生什么,便被渐渐忘在了脑后。
而那次的交心,似乎也没有成为长安与璟和关系改善的契机。之后的他们,又回到了各自的轨道,照样是长安百般围堵,璟和避之不及。
十七岁的璟和,已然光华夺人,只要他出现的地方,从不会缺少秋波暗送的小宫女,自太子大婚后,他已然成为了宫中最受欢迎的男子。
“璟和哥哥,你将来做我驸马好不好?”依旧是长安缠着璟和时经常挂在嘴上的问题。那时的长安依然还是孩子心性,嫁娶两字在她的心中就是两人永远在一起,成为最亲近的人的意思。而她,愿意与璟和成为最亲近的人。
只是,在他们各自长大后,与璟和最亲近的早已不是长安,而是颍川公主。
正文 颍川
颍川公主是长安的二皇姐,与长安并不算熟识。一方面是因为长安住东宫,她住西宫,平时甚少有接触的机会。皇室的孩子不比寻常百姓家,兄弟姊妹间就算几年说不上一句话也是常有的。
另一方面,她的性情也不对长安的胃口。事实上,颍川公主是才貌性情都极其出挑的女子。无论何时见到她,都是温温柔柔地笑着,风姿楚楚,翩然卓约。
只是,年少时的长安,并不懂得欣赏这份卓然。沉静柔美在她眼中便成了呆板无趣,她更偏爱性子跟她一般活跃跳脱的人,尽管这样的性子在大多数人的眼中多半算不上可爱。
但是,璟和喜欢她。他们志趣相投,言语相合,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皆是默契。
长安苦恼地叹了口气,看来她得再加把劲些才好,长安在心里重重点了点头。
自那之后,整个皇宫开始人心惶惶,陷入了空前的迷雾之中。那个整日带头调皮闯祸,跟着一群男孩子上串下跳的济阳公主,竟然转性了。不打弹弓不斗蛐蛐,反倒开始频频出入颍川公主的起云殿。看着到哪都莲步轻移,见谁都笑不露齿的济阳公主,那些平日里饱受她摧残的宫人们心中着实渗得慌。
而我们的济阳小公主显然无法心领神会大家心中的真实想法,还在暗自陶醉自喜。谁说咱粗鲁了?谁说咱没气质了?谁说咱不学无术了?
至于为何频繁出入二公主的住所,原因无他,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耳。
起云殿内,颍川公主净手,焚香,一双素手轻抚琴弦,曼妙的旋律倾泻而出,十五岁的年纪,说大不大,却已然及笄,脸庞依旧稚嫩,却已难掩花容月貌。
长安双说托腮,惫懒地半趴在桌子上,她得承认,弹着琴的皇姐周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华,连她都觉得着迷,她也得承认,皇姐的琴弹得极好,确实配得上与璟和哥哥琴箫相和。但是,她都不觉得无聊吗?已经整整弹了两个时辰了。
“皇姐……”终于她忍不住了,呐呐出声道。
“怎么了,长安?”颍川公主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望着长安柔声问道。
“皇姐,你都弹了两个时辰啦!”长安大睁着眼睛夸张地伸出两个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手不酸吗?屁股不疼吗?休息一会吧!”
颍川公主含笑点了点头:“长安是无聊了吧?那么,你想做些什么呢?”
“我们去外头玩吧!”
“玩什么?”
长安眼珠咕噜噜转动了几下,继而灿然一笑:“我们划船去吧!你看,现在春光正好,碧塘里正是荷叶田田的时候,我们轻舟泛过,漾开一池的碧波,鼻尖溢满了荷叶的清香……”长安一脸陶醉地描述道,暗地里却悄悄吐了吐舌头,跟这个皇姐讲话可真累。
而颍川公主也终于被说动了。
“皇姐皇姐,快上来啊!”长安衣袖裤脚一卷,跳上了小船,朝着颍川公主招手道。
“就我们两个吗?这不太好吧?”颍川公主犹豫不决道。
“自己玩才好呢,带着宫人管头管脚多没意思啊!放心吧皇姐,我经常来玩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在长安的再三保证下,颍川终于点头上了船。
荷叶田田,清风袭袭,花香袅袅,实在是再惬意不过了。颍川公主也学着长安采了一片莲叶盖在头上,顿觉凉爽了不少。
“皇姐皇姐,我们唱歌吧!此情此景,轻歌一曲,岂不妙哉?”
颍川掩唇笑道:“我自小不擅唱,没得污了这景,还是长安来吧!”
“好啊!皇姐总弹琴给我听,我不会弹琴,那就献歌吧!太傅总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来着,嗯,投之于木瓜,报之以琼浆就是我们这样吧!”
长安声线清脆利落,虽没有时下女子的婉转缠绵,却别有一番味道,引得岸边路过的宫人们纷纷驻足观望。
不知不觉中,小舟荡进了一片莲花丛中。整个宫中,就数这里的莲花最好!传说,是当年太-祖皇帝亲手所栽,只为惠宁皇后平生最是爱莲。惠宁皇后殁后,太-祖再无心朝政,禅位高宗,从此,专心侍莲。提起这段往事,宫人们无不唏嘘。金戈铁马,纵横天下,只因红颜在侧,一朝红颜逝去,纵然坐拥天下,何乐之有?那时的太-祖,恐怕整个天下,在他眼中,也比不过爱人心爱的这片莲池吧!
长安自小在宫中长大,看多的是在日复一日的期盼中,孤独老去的红颜白骨,对那些至死不渝的爱情故事总是欢喜的。
回过神的时候,看见颍川正趴在船沿上,半个身子已探在了外面,试图采池中的莲花。长安吓了一大跳,大声叫道:“皇姐,小心啊!”
没想到,她突如其来的喊声,反倒吓得颍川一哆嗦,掉入了池中。她忙伸手去拉,但还是晚了,仅扯断了她的一片衣角。
长安并不会泅水,只能六神无主地不停地呼救。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有人跳下了水,往这边游了过来。
长安呆愣愣地看着整个过程,脑子已经不会思考。皇宫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对于不顺她心意的宫人她也常常会以“死罪”相威胁,但真真正正的直面死亡,看着一个生命在她面前渐渐流失,这却是第一次。
当璟和把颍川救上船的时候,长安的脑中依然还是一片空白,身子抖得像筛。她哆哆嗦嗦地想上去帮一把手,却被璟和狠狠推开。
他像不认识一般看着她:“原先只道你娇纵,没成想,小小年纪,竟恶毒至此!”
被推倒在地的长安惊愣在了当场!她不明白璟和是何出此言,更不明白她的“恶毒”要从何说起。只是捂着因为倒地而擦伤的手臂,倔强地忍着泪水,不解的望着他。
来到帝后面前的时候,通过璟和三言两语描述的情况,长安终于知道了他的愤恨从何而来。他竟把她出手拉颍川看成了推颍川。
长安愤怒到了极致。年少时的她,理所应当地认为所有人都应该懂得她了解她,对于这样的误会,觉得完全无法理解、不可接受。
她辩解,可别说是璟和,就连帝后二人也并不完全相信她。他们爱她宠她是真,却也对她的顽劣心中有数!
她娇纵任性贪玩爱闹,她过去的历史劣迹斑斑。
想不到的是,此时肯为她挺身而出的竟是只有两岁多的承儿。
他对着璟和挥打着他的小胳膊,嚷道:“里坏里坏,欺负嘟嘟!”
然后又腾腾腾跑到长安面前,用他白嫩嫩莲藕一般的手臂蹭掉她脸上的泪水:“嘟嘟不哭!承儿打他!”
看到长安仍然没有收泪的迹象,他便不知所措的跟着哭了起来:“嘟嘟哭,承儿也哭!嘟嘟不哭!”
那时的承儿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单纯的感知到了璟和的怒火和长安的伤心,便不管不顾的为她出气,安慰她。正是这份一无所知时依旧执着的袒护让长安感动不已。能为她做到这一步的,也只有年幼到不通人事,只是单纯的对喜欢的人好的承儿了。
大概也正是从这时候起,承儿真正成为了长安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只是那时的长安还不知道,正是这个自出生起,便对她表现出分外的偏爱的小小孩童,会让她耗尽一生的心血来辅佐他,而他最终亦是以半生的孤寂来还了她。
子渭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个情景,哭得天昏地暗的长安和承儿,怒气冲冲的璟和,一脸无奈的帝后二人,还有因为溺水仍旧昏厥着的颍川公主。
子渭和承儿不愧是父子,连护短都护得一脉相承。子渭可以算得上这个世界上对长安知之最深的人了。在他眼里,长安虽然顽劣调皮,却从不胡作非为。
当他看到长安手臂上的擦伤,气得对璟和拔剑相向,说他以下犯上。
那时的长安,心中并无多少尊卑的概念。就像她知道宫里所有的宫奴都要听她的,却从没想过为什么。更不会觉得,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璟和哥哥会与她有什么上下之分。但璟和与父母不信任的眼神却一直留在她尚且童稚懵懂的心中,成为了一根不可拔除的刺。
那一年,她十三岁。
正文 出宫
长安曾无数次的想象过宫外的世界,但当她的步履踏出宫门的时候,依然还是被震撼到了。
这里没有她所熟悉的九重宫阙、没有争奇斗艳的名贵花种,亦少见恨不得把自己的言行举止规范到毫无瑕疵的贵族公卿,但熙攘拥挤的人群、脏乱嘈杂的街道、衣着朴素甚至破旧的路人……这些与她成长的环境大相径庭的,却令她无比的动容,是的,不是好奇,而是动容!
王太傅曾经展示给她的,除了书本上的零零总总外,还有皇宫以外的那个她所不知道的大千世界。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强烈的渴望跨出这重重的宫墙,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脑海里不期然地浮现出的是那年梅林中,璟和望着高飞在宫外的纸鸢的那个表情,她突然就懂得了当年的璟和。她隐约觉得这个让她快乐无忧着长大的地方像个围困住她的华丽牢笼。
长安出宫了!没有告知任何人,带着满肚子的怨气和委屈……离家出走了。
她留下了当时紧紧握在手中的那片衣角,她知道那是足以证明她清白的东西,看到这片衣角,那么是拉还是推便一目了然,而她出走的原因也同样一目了然。她有那种天赋,在那个年纪,便已隐约地懂得攻心为上。
但当她真正看到这个和她同名的城市,心中的那股兴奋却远远压过了她不忿的初衷。
其实长安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不通俗物。至少她知道在民间,买东西是要给钱的。不得不再次感慨王青云实在是个好老师,他从没想过要把长安教成一个高高在上不知人间疾苦的象征着高贵的符号,他希望她在成为一个合格的上位者之前,先成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多年后,世人所赋予济阳公主的那些赞叹和景仰固然是霁月悉心教导的结果,但王青云对她的影响依然不可小觑,启蒙对一个人的影响甚至是会及至根骨的。因此就算直至最后,她的才智她的谋略她的气质甚至她的言行举止都带上了霁月的影子,可她的骨子里依然还是王青云式的不羁和执着。
长安是帝都,繁华是繁华,但让长安觉得精致有余却豪迈不足,完全不像是她在话本中读到过的,那个让她心向往之的啸马仗剑的侠客世界。放眼望去满是步行的平民或坐轿的达官贵人。
所以,当第一个在她眼前御马而过的身影出现时,格外的吸引了她的视线。尽管那慢慢溜达过的身影堪比步行,却还是让她狠狠惊艳了。
宫中并非没有马,甚至多是世所罕见的宝马,但在内宫中,马匹是绝迹的。在记忆里,她唯二看到过的两次,一次是幼时偷偷溜去看阿兄的弓马课,第二次是去岁跟着父皇去皇林观看春猎比赛。皆是看得到摸不到,让她心痒痒的很。
她跟着那一人一马走了一段,当她终于鼓足勇气,伸出手要摸上马屁股时,那马上之人似有所觉地转过了头,瞪了她一眼。
“糯米团子,你跟着我作甚?”
长安眨了眨眼,这时她才注意起了那马上之人,却是意外的年轻,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还是个少年模样,浓眉大眼,五官深刻,脸上还留有未脱去稚气的肉感,神态举止却颇为闲散不羁。他两手搭拉着一把破刀的两端,横枕在脑后,任由马匹信步而走。
看惯了行规守钜、谨小慎微的人,即使是她自己这样旁人看着过分活泛爱闹的,皇家该有的规矩也是丝毫不差的。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让她很是惊艳了一把,心中暗自低呼,莫不成这就是传说中的游侠?
这么想着,也不计较他对自己的称呼了,更是下定决心要跟紧了他。
少年却也不再搭理她,停在了一家胡人食肆之处,翻身下马,把马匹交给了小二拉去后院马厩吃草后,就大步走了进去,长安也同样光明正大的跟了上去。
只见他选了一处无人空桌坐下后,懒洋洋道:“小二,两块胡饼半斤牛肉二两胡酒。”声音还是少年人变声期的暗哑。
长安赶紧在挨着他的旁边一桌坐了下来。
“这位小娘子需要些什么?”因是胡肆,从掌柜到小二皆是卷发深目的胡人,长安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好奇地盯着人家一个劲地瞧,就差没把眼珠子贴到人家脸上去了。那小二约莫被她如此豪迈不加掩饰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颤颤发问道。
长安总算是被唤回了注意力,把黏在人家脸上的眼珠子收了回来,听到小二暗暗舒了口气。初出宫门的她哪里懂得如何点菜,灵机一动,洋洋得意地复述道:“两块胡饼半斤牛肉二两胡酒。”
“这,这……您确定?”小二约莫是被她的食量给吓到了,又不好意思当众问一个姑娘家怎么这么能吃,只能犹犹豫豫地反复确认道。
“废话忒多,他点得我就点不得?”长安敏感地觉察到可能是自己的点菜闹了笑话,恼羞成怒道。
小二满脸惊诧的用眼神丈量了一下她的身形,不解地摇着头下去了。
旁边一声闷笑,正是那个游侠少年,他瞅见长安看向了他,便冲她竖了竖大拇指,仍是一脸忍俊不禁的笑意。
由于阅历有限,长安不是很能分辨那笑容中的成分。单纯的以为那是表达善意的方式。于是也回以了粲然一笑,急匆匆表态道:“你很是不错啊!”
“什么不错?”少年被她的神来一笔弄得有点呆愣晕乎,那招牌一样闪亮亮的笑容也险些挂不住了。
“马不错,刀不错,人长得也不错!”长安两指摩挲着下巴上上下下看了他好一会,然后忠恳道。
闻言,少年哈哈大笑,声音爽朗利落:“你也不错!还不知你如何称呼?”
“我是长安,长安城的‘长’,长安城的‘安’!”
“长安?一世安稳么?真是好寓意好名字!我名云起,‘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云起!”
“你的名字也好!这首诗我偷偷读到过,夫子不喜欢我读这样的诗词,说是会移了性情,我自己倒是喜欢呢!”发现比起人家对名字的注解,她的解释实在是粗鄙的狠,于是忙卖弄道。
“你是哪家的小娘子?离家出走呢吧?”少年闻言再次细细打量了她一阵,笑眯眯道。
云起真是个极爱笑的男孩,一笑起来便露出一口大白牙,看起来阳光极了。
“你如何知晓?”长安难掩讶异。
“我自是能掐会算!”他摆正了神色,高深莫测道。若再有几缕美髯,可供其抚髯而笑,那就真真完美了。
只可惜了这付神情是摆在了一个稚气未脱少年的脸上,于是仙风道骨没有,堪堪一副神棍像。
但抵不住长安彼时单纯啊!他的形象还是瞬间在她心中高大了起来,崇拜道:“如此……这倒跟话本上说的不太一样了。如今的游侠竟是这般厉害,不单行侠仗义、扶弱济贫,竟还兼理算命批卦么?”
少年春风得意的脸瞬间出现了一丝石化。
正文 云起
自此之后,在长安的心中,侠客便与算卦先生画上了等号。以至于后来的某一次,当她不幸目睹了强抢民女的戏码,于是急匆匆地跑开去拉救兵,当她跑过了三条街,终于看到了一个算卦摊后,真真是激动万分,犹如久旱逢甘霖。她拉着算卦先生的手,急急道:“先生,请随我来,那边需要您!”
算卦者以为是有活上门,二话不说,兴匆匆地抓起招牌就跟着她跑。
到地儿后,长安指着恶霸言道:“就是他,那,交给先生了?”
算卦者肃穆地点了点头,扛着招牌就上前了。
长安暗忖道,原来如此,算卦先生的武器竟是那帆布招牌么?
正欢快地摸着小嫩手的恶霸看到突然从旁边冒出来的算卦者,竟是一愣,好一会才犹疑道:“如今的行情竟是流行强抢前还要算一卦对方的生辰八字?”
算卦者抚须眯眼,高深地一阵掐算,道:“此女命中带煞,恐是于你有害。不过无碍,老夫此处有灵符一张,不贵,不过三两,和水让此女服下,定能消其煞气。”
恶霸虎目怒睁:“呔!如此奸商!三两银子早已可供本大爷去百香院找姿色不俗的清倌儿春风几度,还要强抢作甚?”说完,怒步而去。
长安动容了,再次感叹宫廷话本的过时,这年头,游侠会算卦真真不算什么了,原来算卦先生才是最适合行侠仗义的工种,只字解危境啊!
当然这是后话,此时的长安尚不曾对算命先生有如此深刻的景仰。只是亦步亦趋地赘上了那名叫云起的少年。
云起被她缠得颇是无奈:“我这是要出城呢,你跟着我作甚?就算是离家出走,在长安城内晃晃做做样子也就是了,真出了城就太过了!”
可长安却知道长安城并非她的久留之地,宫里一旦发现她失踪,必会第一时间派出宿卫军封锁城门,全城搜索。所以即使云起不走,她也是要立刻出城的。而今有个看得颇为顺眼的人可以与她一道,那自然是要紧紧扒住的。索性她也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那不如跟着他走好了!
“我不回去了!我父……爹爹娘亲不相信我,都觉得我坏得很,我未来的驸……夫君也厌恶我,我回去作甚?他们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他们了!我再也不会回去了!”长安气熏熏道。
云起大笑:“你害不害臊啊,张口夫君,闭口嫁人的。你那夫君因何厌弃你?该不会是他已经有了心爱之人,却被强行与你订了婚约吧?”
“倒是不曾与我定过婚约!”
“你这坏丫头,那你怎生张口闭口说他是你夫君?男子也是要清誉的,你让他将来如何嫁……呃娶妻?”云起戏谑道。
“有没有婚约有什么区别?反正他将来是要做我夫君的!清誉毁了有什么关系,那我还是会要他的嘛!”
云起被逗的大笑不止:“哈哈哈,真是个有意思的丫头!倒是对我的胃口!与你作伴倒也是乐事一件,那我就带着你好了!不过话说回来,你刚不还坚定的不回去吗?既然都不回去了,又如何让他做你夫君呢”
长安苦恼地抓了抓脑袋,颇有些纠结为难:“那便算了吧,反正我姐姐也喜欢他,让他做我姐姐的夫君去吧,虽然他骂我冤枉我,但我不是也毁了他清誉么,可以扯平了!”
出了城门,他们一路往南而去。云起似是很喜欢逗她说话,她却有些意兴阑珊。原因无他,情绪有些低落而已。夫君都变姐夫了,还不许人伤怀一下么?
长安后来回想起那段时光,每每都要捏一把汗。如果云起是个恶人呢,都不需要哄骗,她那是上赶着让人家拐呢!只是,单纯的人也许都会有一种类似动物的直觉,能轻易分辨地出善意和恶意,好人和坏人。
“我们这是要去往何处?”看着越来越远的城门,越来越荒芜的官道,长安开始略略有些不安。
“怎么,现在才开始害怕吗?”云起肩扛着破刀,眨着眼问她。然后略一沉吟,道,“去建邺吧,江南富庶,约莫也好出手些!”
“出手?”长安略微有些不解,“出手什么?”
“缺儿少女之家自然会想着买儿买女回去承欢膝下,你模样乖巧伶俐,虽不能传宗接代,倒也不愁乏人问津。也有身疾或怪癖之人,找不到同乡好女相嫁,买个外乡女娃来,倒也是美事一桩,你年纪虽小了些,不过无碍,时下江南正流行将未来娘子从小养成,以便可以往自己想要的理想方向培养。”
“你要卖了我?”
“自然!不然我一路带着你作甚?”云起笑得眉眼弯弯,甚为和气。
“那你自己你卖吗?”
云起被我问得一愣:“有好价钱自然也是要卖的!”
长安打量着他褴褛的衣衫,破旧的草鞋,锈迹斑斑的大刀,心里颇为不是滋味。在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锦衣玉食,为了一点点不如意就哭着闹着离家出走的时候,世间竟还有人生活艰辛至此,要卖了自己才能维持生计。
“云起,你可别卖了我俩。话本上说,有钱的财主可都坏得很!动辄打骂,还不给饭吃!不过你莫怕,我有钱,我离家时带了好多的珠宝首饰出来,你若实在要卖你自己,就卖给我好了,我保证不打骂你,还给你买新衣裳穿!”
云起哭笑不得。
第一晚到来的时候,他们没来得及赶到下一个城市。只能就近在路边的农家借宿一宿。皇宫的吃穿用度皆是奢华中的极致,而长安城毕竟是天子脚下,也很是繁华,难见破落之户。所以初见农家小屋时,长安万分震惊。无论是漏风的窗户、堆满茅草的炕铺还是可以数得清米粒的粥饭都远远超过了她能想象到的极致。
这便是我泱泱□□大国治下百姓的生活么?
那些她自小便习以为常的歌功颂德歌舞升平竟都只是粉饰太平的假象么?
那父皇日日手不离卷,几近被朝政拖垮的身体到底是为了哪般?
而大臣小吏每日奏折不断殿前喋喋不休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又最终造福了哪方?
“唉,你没事吧?”云起拍了拍呆愣在门口的长安,然后恍然道,“我说小娘子,我们以后可经常要在这样简陋的民宅中借宿了,你要不习惯,还是趁早回去的好!”
“这些年没有战祸也少有天灾,为何百姓的生活竟是这般困顿?”长安没理云起的嘲讽,问出了心中的不解。
“能让百姓万劫不复的从来不会是天灾,只会是人祸!战祸也只会应人祸而起。”云起颇有深意地说道。
“人祸?何为人祸?”
“不懂吗?我们这一路还长着呢,看得多了,你就自然懂了。”云起依旧懒洋洋地扛着他的破刀,漫不经心的样子,语气中却有几分说不出的悲悯。
王青云曾赞长安悟性奇高,她并不太了解时局,但至少读过些经史,如今听云起如此一说,还真让她悟出了些东西,却也更增添了几分疑惑:“你是指朝廷的徭役税赋吗?据我所知,瑞庆帝继位以来,已经减免了不少的苛捐杂税,也不曾强征兵役,这‘人祸’一说何来?”
“有时候朝廷减税只会给某些蛀虫更好的巧立名目的机会,瑞庆帝是仁帝,无论对官对民都‘仁’,可有时对官的‘仁’反而才是对百姓最大的‘不仁’,瑞庆帝是个仁帝却不见得是个好皇帝!他不明白‘仁’只能教化而‘法’方能治国,而酷典重刑有时反而能造福百姓。”
“你,大胆!谁给你的胆子妄议君王!”云起的话让长安有些难堪,因为他非议指责的人是她的父亲,尽管她心中已不由自主的对他的话产生了几分赞同。
云起瞟了长安一眼,大摇大摆的走进了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