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大雪伴着呼啸的北风下了一夜,到了早上方才雪停风止。现在本应是天光大亮的时候,但天色依然昏沉,厚厚的云层积在一起,似乎在酝酿着又一场暴风雪。
  
  玄真山庄后山,弥漫着浓雾的山谷中突兀地现出一抹红色,随后,一夜北风都未能驱散分毫的浓雾顷刻间消失了,就像九年前这雾乍然出现时那般迅速而莫名其妙。没了雾气遮挡,那“红色”露出真容——竟是一位身着绯色衣裙的年轻女子。
  
  如果是熟知当地情状的人看到这番情景,一定会大为诧异。九年前,玄真山庄后山的小小山谷中突生浓雾,此后进入谷中的人就如碰上鬼打墙一般,在雾中困上数日方能脱身。如若仅仅是在雾中徘徊不前倒也罢了,骇人的是山谷深处间或传出哭号声,其声凄厉如闻鬼嚎,听过这声音的人,没有不从寒毛孔里往外透凉气的。值得庆幸的是,脱身而出的人在精神萎靡困顿数日后便恢复常态,并无其他不良反应,近旁的村民除了不能入谷中采集一些罕见的草药,对生活也没甚大影响。
  
  然而从近两年起,山谷的传说突然变得耸人听闻起来,有一个流传最广的说法是:阴间的恶鬼太多,十八层地狱已经放不下了,阎王爷便在阳间选了一处,囚禁那些多出来的恶鬼,怪声便是恶鬼在被酷刑折磨时发出的哀嚎。为何不早不晚,偏偏是在玄真山庄的小少爷玄霜降生的那天山谷突生异状?最初给出这个说法的游方道士做出一副“你懂得”的表情,感叹着“奇也怪哉”,摇头晃脑地离去了。
  
  山庄庄主玄凛打杀了两个下人后,庄内无人再说“小少爷就算不是恶鬼降世,也是大凶之人”。然而传言异常迅速地散播开来,原本无名的小山谷被冠上了赫赫凶名——“鬼狱”。住在周近的村民们纷纷迁往外地,哪怕是说过“我家祖坟都在这儿,怎么会因为一些神神鬼鬼的传言就抛家舍业”这番豪言壮语的人家,也往往一夜之间屋舍空空。短短一年间,方圆数十里内便只有玄真山庄孤零零地伫立着,再无人家了。
  
  如果说早些年还能见到有愣头青为彰显胆量结伴进谷,数日后屁滚尿流地逃出来哭着回家找妈妈,这一两年来随着“鬼狱”凶名鹊起,再无人踏入此地半步,更何况周近已无人家?这绯衣女子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怎敢进入此地?那突然消失的浓雾和她又有何关系?
  
  没有人看到这一场景,自然也没有人会提出这些疑问。
  
  女子在雪地上缓行了几步,突然停住了,她似乎心有所感,看向前方几十步的树林。过了片刻,林中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响,又过了一会儿,一个衣着红红白白的小小身影从林中跌跌撞撞地出来,没走几步,脚下不知绊到了什么,踉跄地向前冲了两步便扑倒在雪地上,随后一动不动了。
  
  这是个□□岁的孩童,身上穿的不是什么白底红花的衣裳,而是用银线绣了华丽图案的白色锦袍,“红花”是被鲜血染出来的——有别人的血,也有孩童自己的血。孩童脸朝下趴着,看不到面孔,无法分辨男女,露出的左手手掌上只有拇指和食指,其余三根手指连同部分手掌被一齐削去。但女子在孩子没出树林的时候就已探知,这是个九岁的男童,除了左手的伤处,脸上还被利刃划了三道,后心中的那一掌拍断了四根肋骨,有一根还戳进了肺里,但比起这些来,男童的内伤更重,那一掌的掌力波及内腑,有的脏器甚至已经破裂。
  
  就算此时此地有当世名医全力救治,伤重如斯,这孩子也不可能活过半个时辰,他能多走这几步,扑倒在女子面前,已经是顽强的求生意志带来的生命奇迹了。
  
  如果说女子此前停下脚步时还有所犹豫,那么她现在已经做了决定。
  
  身子未动,只是扬手一挥袍袖,转瞬之间,女子和孩童都消失不见了,与此同时,“鬼狱”中再度生起浓雾,十步之外不可视物,让人无法想象不久之前这雾曾经消失得一干二净。
  
  女子和孩童消失没多久,从树林里蹿出一伙人来,各个握着长短兵刃,都是短衣襟小打扮,看起来整齐利落。但细看过去会发现,这些人兵刃有的已经缺口卷刃了,衣服上或多或少地都有一些深褐色斑点——那是鲜血喷溅到衣服上干了以后的颜色。
  
  领头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个头中等,五官紧凑,相貌勉强还说得上清秀,但鼻翼旁的一颗硕大的黑痣却平添了几分滑稽相。当然,如果看过他折磨人时的手段,任谁都不会嘲笑他的长相的。
  几人一路不言不语,只顾跟着雪地上那行伴随着零星血迹的小小足印。雾乍起时,有个拎戒刀的汉子嘴角一抽,想要说什么,但还是憋回去了,然而当这行足迹消失在树林外不远处时,这人忍不住开了口:
  
  “真是大白天活见鬼了!那孩子怎么还能原地没影了呢?”
  
  旁边一个瘦高男子沉吟道:“传说在极远的北地,有人会一门踏雪无痕的轻功……”
  
  “咳咳,”几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位轻咳一声,插言道,“老夫在江湖混迹几十载,未曾见过有如此厉害的功夫。”
  
  瘦高男子冷笑了一声,不屑道:“张老先生这几十年江湖行,就没出过西山一带吧?您是见过江啊,还是见过湖啊?”
  
  “庞仁!”张姓老者涨得满脸通红,三缕黄须也跟着面皮抖了起来,“你这黄口小儿……”
  被唤做庞仁的瘦高男子翘起小指掏了掏耳朵,掏完了又吹了吹指尖,完全没将老者放在眼里。老者见此更加火大,几步上前就要动手。
  
  “够了!”
  
  尽管喝止了二人,但领头人一直盯视着消失的足迹,没有回头看向任何一人,待没人发出声音了,方开口道:“雪早上便停了,我们跟过来,路上只见到玄家老奴的脚印。这老奴一路奔袭,未曾进入‘鬼狱’便力竭而亡,接下来就只有那小儿的脚印。‘鬼狱’只有一个入口,就算真有踏雪无痕的轻功,也不可能十几里路一直运功……”领头人的声音越来越缓,越来越轻,最后几不可闻。
  
  这时,几人中一直未曾开口的那名五短身材的黄面男子颤声道:“这雾也很邪门,明明七年来从未消散,可我们刚进来的时候哪里见到有雾?等一进到树林,这雾又突然……”他的语速越来越快,情绪也愈加激动了,“会不会就是那小少爷进谷的时候雾才散的?小少爷消失的时候雾又生出了?那玄霜是不是真的是恶鬼……”
  
  “哈哈哈!”最先开口的戒刀汉子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黄堂老弟,你居然当真了,那些传言明明是大哥……”
  
  “收声!”领头人的视线初次从脚印上移开,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如同蛇注视猎物一般地盯着戒刀汉子,骇得汉子险些要后退几步,“赵二,你……”
  
  一声哭号打断了领头人的话,那声音凄厉而怨毒,仿佛是来自地狱深处的恶鬼在饱受折磨时发出的嗜人怨咒。
  
  黄堂吓得惊叫出声,其他人虽然不如黄堂那般失态,也都神色大变,而一直以来表情犹如石像般不动声色的领头人,居然也脸色煞白。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但当那哭号声再次响起,并且距离似乎更近了一些时,领头人毫不犹豫地转向相反方向,沿着来时的路快步行进。其余四人如释重负般紧随其后,黄堂表现得尤为明显,脸上一副逃出生天的庆幸表情,紧紧跟在领头人身后四步的距离。
  
  随着最后一个人进入树林,被脚步带起并有些微消散的雾气重新聚集起来,树林前的雪地上,除了几人踩出的脚印,什么也没留下,而连这些脚印也立刻被迅速汇聚的浓雾遮掩住了。哭号声在雾中忽远忽近地响了几日,待到那一行五人脱困出谷,便不再响起。
  
  “鬼狱”中除了迷雾,再也见不到什么了。 正文 玄霜   
  玄霜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起初他梦见自己是华国人,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世纪。不过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父母,在玄霜懂事儿的时候,已经在一个小小的孤儿院里生活了。
  
  玄霜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亲生父母大半夜地放在孤儿院门前,他被孤儿院的员工发现的时候,身上大片皮肤留有严重烧伤的疤痕,包括大半张脸——脸上只有右眼周近的小块皮肤是完好的。玄霜第一次照镜子的时候,被自己的影像吓得大哭,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排斥镜子。懂事以后,他渐渐习惯面对自己的相貌了,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自嘲地想,父母应该也是不想面对这张丑陋的脸,才抛弃了自己吧。
  
  孤儿院的院长是位慈祥的老奶奶,尽自己所能地对每个孩子好。但她上了年纪,精力有限,不可能做得面面俱到。因此当玄霜因为脸上的可怕的烧伤而被孩子们疏远时,院长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
  
  每年都有人来孤儿院里□□,在玄霜还小的时候,他和孩子们同样期待自己被新的父母带回家,但每一对前来□□的夫妇,在目光扫过玄霜的脸之后,都惊惧地立刻转过头,有些人再也不看他一眼,有些人会偷偷地打量着他,眼里或是带着厌恶,或是带着怜悯。在孤儿院里长到五六岁的时候,玄霜再不曾幻想过会被领养了。
  
  玄霜在学校的成绩很好,但依旧因为脸上的可怕伤疤而被孤立排挤,完成义务教育后,他留在严重缺乏人手的孤儿院中,给年事已高的院长奶奶当助手。回报院长的养育之恩只是一方面,但更重要的原因玄霜也知道,不敢踏入社会是自己的自卑和懦弱在作祟。在他看来,校园就是小社会,在校园中因为长相被排斥,进入社会自然也不会有改变——所以就罩上保护壳,把自己藏在孤儿院中吧。
  
  玄霜在孤儿院的工作十分繁忙,帮忙做饭、打扫卫生、清洗床单、修理桌椅……要不是怕长相吓到孩子,他要做的事恐怕更多。
  
  难得的空闲时间玄霜都用来阅读武侠小说了,这是他唯一的爱好。在网上翻过几篇X点大热的种马男主金大腿后宫文,他发现自己更喜欢老派的武侠小说——小说中的主角也经常身世成谜,从小饱尝人情冷暖,但却会在成长过程中经历各种奇遇,逐渐成长,强大;会在江湖中遇到各色各样的人,有的人会成为挚友,有的人会成为爱人。在面对困难和险境时,总有挚友和爱人帮助主角渡过难关……翻阅手上这些纸页泛黄的老旧小说时,玄霜总是极有代入感,就好像自己化身主角,徜徉在一个又一个美妙而虚幻的世界中。然而每当一本书结束,他都会陷入难捱的空虚中,只能迅速投身到下一本书的世界中。
  
  就这样又过了近十年,院长奶奶年迈去世,孤儿院也被关闭。玄霜最后一次走出孤儿院,他失去了庇护之所,就像鸵鸟失去了躲藏的沙堆。玄霜在大街上茫然四顾,不知何去何从,失魂落魄之际,一辆横冲直撞的轿车迎面开过来,玄霜明明能够躲开,但看着那巨兽双眼似的黄色车前灯,他突然觉得就这样站着不动也没什么不好……
  
  再次睁开双眼时,玄霜进入到一个新的梦境中。
  
  起初,这个梦境比他曾经的所有幻想都更加美好。
  这是一个武侠世界,他出生在真武大陆西山的玄真山庄,父亲是山庄的庄主,武艺高强,嫉恶如仇;母亲是武学世家的千金,温柔美丽。玄霜的长相和上辈子一样,没了覆盖了大半张脸的伤疤,玄霜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长得很是不错,可以预见成年后绝对是个大帅哥。
  更重要的是,这对父母中年得子,爱他如珠如宝。
  
  上一世因为脸上可怕的伤疤,玄霜几乎可以说是孤家寡人,从未体验过友情和爱情的美好,院长奶奶让他能够感受到亲情的温暖,但这份温暖平均分给了数十个孩童,对玄霜来说远远不够。
  这一世有亲生父母全身心的关爱,玄霜幸福得每天都是笑着醒来,他利用自己多活了一辈子的优势,使尽了浑身解数,尽其所能地展现着自己,而目的仅仅是希望能够回应父母的爱意,并且偷偷地期待父母会因为自己的优秀而更加疼爱自己。
  
  玄霜出生数月就能开口说话,一岁习字,两岁过目成诵,三岁博览群书,四岁下笔成文。五岁的时候,父亲开始传授他玄家祖传的内功心法,当他六岁修炼出内力时,父亲将代表玄家家主身份的玉牌亲手给他戴上,嘱咐他贴身佩戴,不许现于人前。父亲还说,等他身体长成之后,就把自己的兵刃——玄家家主代代相传的玄铁剑也交给他。
  
  也许上辈子凄惨得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吧,所以才补偿给自己再活一次的机会,还贴心地搭配了X点小说男主的配置?每当玄霜对现在所拥有的幸福产生不安时,他都是这么宽慰自己的。
  然而到了玄霜七岁的时候,近乎完美的梦境里初次响起了令人不快的杂音。
  
  后山那个奇奇怪怪的山谷玄霜早有耳闻,对于熟读武侠小说的他来说,这种异象之地毫不陌生,那是小说中常见的刷宝地点,武功秘籍、奇门兵器什么的必不可少,是给主角成长初期加金手指加外挂的地方,待到能独自行动时是一定要去探索一番的。
  当“鬼狱”的凶名流传开来时,玄霜也没太在意——哪个异宝没有点神神鬼鬼的来历呢?可当他无意间听到山庄中的下人私下里把自己的出生和“鬼狱”扯到一起,言之凿凿地说自己是恶鬼降世时,他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玄霜不是什么聪明绝顶之人,要不然上辈子也不能过的那么凄凉,但他也不傻。虽然没人特意给他普及过现在家中的情势,但他生下来就明白事儿,乳母丫鬟们八卦家中主人时也没避讳有这个小婴儿在场,听几个月便能大致拼凑出来了。
  
  庄主夫妇自小青梅竹马,情意非常,成婚后更是鹣鲽情深,虽然多年一直无子,但庄主玄凛从来没有纳小或者收用婢女生子的念头。玄霜的二叔玄冽倒是早早给他生了几个堂哥,各个相貌堂堂,允文允武。玄凛过了四十岁以后也断了生儿子的念想,就打算从这几个侄子中过继一个,继承玄家家主之位和山庄经营的大片产业。
  虽然玄凛没有明确公开说明自己的想法,但累年下来,也没掩饰过这一心意。山庄上下都知道,下一任庄主就在二房家的几位公子之中。
  
  可就在玄凛四十五岁,已经开始着手栽培玄冽的次子玄霖做继承人的时候,玄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降生了。
  “有了亲生儿子,自然不需要过继弟弟的儿子了。家主之位和大片产业原本是囊中物,却一夕之间化为泡影。我那位二叔面上不显,但谁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玄霜暗自忖度,“‘鬼狱’凶名鹊起时我还没当回事,但仔细想来,之前几年那雾谷也有些故事流传,但都是些没有头尾的乡间传说,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既详细又耸人听闻,而且还特地把我扯进去……这是要坏我名声?还是要在害了我以后,说我这‘恶鬼’被阎王爷收回去了?可别是我多心,再冤枉了二叔。还是说给亲爹看着办吧。”
  
  打定主意后,玄霜择了个机会,把从下人那儿听到的话给父母学了一遍,然后说道:“孩儿真的是恶鬼降世吗?会给家里带来祸患吗?”他把手藏在袖子里,偷偷用指甲掐手心,疼得泪眼汪汪的,然后抬头望向双亲,“孩儿不想克父妨母,情愿自行了断,可又舍不得爹娘……”说着说着,玄霜又想起了上一世的经历,不由得悲从中来。他这些话起初还带着三分假意,到后来却化作十分真情,伤心得不能自抑,扑到娘亲怀里大哭起来。边哭边在心里唾弃自己,“上辈子那么被人排挤都没掉过一次眼泪,现在两辈子加一起都是三十好几的大老爷们儿,还能可怜自己可怜哭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心里是这样想,但依然赖在母亲怀里,完全完全没有停下这撒娇般举止的意思。
  
  亲爹还能沉得住气,亲娘已经心疼得受不了了,一边安抚宝贝儿子,一边又气又恼地跟老公说:“玄大头,我不管你怎么做,今天这事儿一定要给儿子个交代!”
  
  玄霜头一次听娘亲这么称呼亲爹,骇得哭声都噎回去了。开始不停地打嗝,给娘亲心疼得顾不上跟亲爹要说法,一边抚背顺气,一边哄儿子喝水止嗝。
  
  玄凛年过半百了还被发妻当着儿子面儿喊了少年时的小名,闹了个大红脸。当即表态一定彻查此事,还妻儿安心,保家庭稳定。
  
  三日后,那两名下人被当众杖杀。玄霜年纪尚幼,未被允许到场。
  没有亲眼目睹施刑的场景,玄霜还是受到了极大震撼,他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自己现在所处的是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他原以为最多不过是将人打几个板子驱出山庄罢了。父亲是宽厚之人,但下命令时眉毛都没动一下,那么温柔的母亲,面对这个处理结果也是毫无压力的样子。就连同样身为下人的乳母也认为杀得好杀得对,完全没有物伤其类的情绪。
  
  在上辈子看小说的时候,什么武林高手剑一旦出鞘不取人命剑不入鞘啊,魔教圣女看人不顺眼就要剜人眼睛砍人胳膊啊,这些情节他除了觉得十分酷炫,就再没深想过,可如今身处其中……玄霜自问:“我下得去手吗?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我学武功的时候都是想着让父母高兴,可从来没想过要杀人!成年后要去江湖行走历练,如果遇到紧急事态,我能狠下心肠取人性命?
  “不,我做不到。有父母疼爱,衣食无忧,将来结交几位挚友,娶心爱的姑娘为妻,再生几个可爱的儿女……这些愿望不需行走江湖——不需杀人也能完成。
  “但这个世界以武为尊,我若只愿偏安一隅,守业安家,必定会让对我寄予厚望的父母失望吧?还是应该认真习武,实力达到一定程度,不杀人也不会被轻视……”
  
  接下来的那段日子,玄霜一直在重组自己破碎的三观,同时思考今后的人生发展方向。可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发生了变故——他爹要和他二叔分家了。
  
  当着全家人的面,玄凛命心腹将一名游方道士打扮的男子推到玄冽面,一句废话都没有,直接宣布分家。然后唤账房过来,将资产一笔笔地交割清楚,当天就将二房所有的人连同一批仆役清出了玄真山庄。
  
  直到离开山庄时,玄冽也没说一句话,只是一直铁青着脸,他的几个儿子大多一脸愤懑之色,但看父亲的态度也只能强行压了下去。只有次子玄霖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温和的表情,仿佛大伯在说哪个布庄的生意不错,而不是要把他们一家撵出去。
  
  经此一事,玄霜认定“鬼狱”的传闻是二叔的手笔,二堂哥可能也参与了。那个散播流言的游方道士就是二房派出去的,父亲杖杀下人后并没有到此为止,而且派遣心腹私下调查,顺藤摸瓜找出流言的始作俑者,最后发现源头是自己的亲弟弟。至于亲弟弟为什么要这么做,那还用问吗?
  玄霜为亲爹的果决点了个赞,事件告一段落,山庄恢复平静,生活回到正轨,他习武愈加刻苦认真,父母关爱更胜从前。
  
  幸福的日子继续着,直到那个雪夜。
  
  头一天晚上,玄凛收到消息,山庄下属的一家镖局遇到了大麻烦,第二天一早,玄凛派心腹沈兴率领一众好手赶往邻县解决问题,当天晚上被人杀上门的时候,他才知道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玄凛是当世顶尖高手,家传心法被他练得炉火纯青,内力浑厚远胜同辈高手,手中的黑色长剑收割了十数条性命依然锋利依旧。虽然对方高手如云,但玄凛若想逃出生天,凭这些人还真就拦不住。但问题是,他并不是独自一人,他还有娇妻幼子要守护。
  
  玄霜眼看着山庄中的人一个个地倒下,雪地染成了血地,母亲在自己面前被□□捅穿胸膛,香消玉殒,温热的血溅了自己一身一脸,父亲在多人围攻之下身受重伤,被人制住动弹不得,玄铁剑也被夺去;自己则被一个脸上长着硕大黑痣的男人捂住了嘴,当那一把薄如蝉翼的匕首在脸上数次划过时,他只能发出些许呜咽声。
  
  一把毫无特点的男声在他耳后响起:“玄凛,你若是不想让宝贝儿子多受罪,就交出家主玉牌,我给你们父子一个痛快。”
  
  如果说玄霜之前还以为是仇家寻仇,听到了这句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的好二叔啊!
  
  那些人已经搜过玄凛的身,没有找到东西,就意图通过折磨玄霜让玄凛就范——没人想到那么贵重的物品会挂在九岁孩童的颈上。
  
  “我父子二人总归是活不成了,绝不能再便宜了那个狗贼!”
  玄霜当下做了决定。他的握住藏在袖中小小匕首,用力向后捅去。可没想到那黑痣男身体诡谲地一拧,那匕首居然只划破了外袍,连点油皮都没伤到。
  
  男子勃然大怒,攥住玄霜的左手手腕,玄霜吃痛张开手掌,匕首掉落在地。男子一挥右手,薄刃削过,三根手指连同部分手掌掉落到雪地上。还没等玄霜疼叫出声,男子又一掌拍到玄霜后心,之后他便人事不知了。
  
  等玄霜再次醒来之时,他正被山庄中照顾花园的玄伯抱在怀里一路狂奔。他明明记得玄伯是倒在死人堆里的,看来之前是诈死,这才能趁人不备抱起自己出逃吧。
  
  玄霜想问玄伯自己父亲有没有逃出去,甫一张嘴便喷出一大口血,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浑身剧痛,脸上火烧火燎,五脏六腑都像泡在硫酸里一般,脑子疼得一蹦一蹦的,随时都能昏厥过去。
  
  昏昏沉沉地,不知道被抱着跑了多久,玄霜再次摔倒在地。他睁大眼,看到玄伯倒在雪地上,二目圆睁,一动不动。他伸手到玄伯鼻前,感觉不到分毫气息。
  
  替玄伯合上双眼,玄霜勉强站起身,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冰天雪地渺无人烟,自己身受重伤,后面应该还有追兵……但是,母亲为护他香消玉殒,父亲为了他被人挟制,恐怕现在也已遇害,老伯为了他一路狂奔力竭而亡,如果此刻放弃求生,连他自己都要恶心自己了。
  
  玄霜磕磕绊绊地向前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自己走向何方。恍惚间穿过了一片小树林,然后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也许是石头,也许是隆起的树根,踉跄了几步扑倒在雪地上。
  
  在摔倒前,玄霜的视野中依稀出现一抹红色,但他还没来得及分辨出是什么,意识就被洪流般的黑暗吞没了。 正文 焱颜   焱颜看着怀中仍在昏迷的孩童,难得地发起了愁。
  
  方才她携玄霜瞬间远遁千里,来到真武小世界极北方的雪山之中,神识一扫,将绵延数百里的白色群山里里外外了解了七八分后,焱颜选取了最适宜的一处安置好随身洞府,随即将玄霜带入洞府中疗伤。
  
  焱颜输入玄霜体内的真气已经运行了数个周天,现在他受损的脏器已经痊愈,断掉的肋骨也接续上了,性命已无大碍,但孩子左手被削断的三个手指现在是找不到了。找不到断指,便没法接上,她现在也没条件让孩子再重新长出三根手指来;另外,她只会用真气治疗内伤,对孩子脸上的刀伤最多只能做到止血消炎愈合创口,是消不去伤疤的。
  
  虽然焱颜专门放置丹药的储物戒中有能够使断肢再生的灵丹,但那是她成婴之后,穆师弟专门为她炼制的供元婴修士服用的高阶丹药,凡人哪怕只是用舌头舔一下都会爆体而亡。
  
  其实那些能够消除疤痕的法诀在低阶修士间是颇为流行的,因为修士在结丹之前肉身不够强横,一旦受到较严重的外伤无法自行迅速修复。然而焱颜一心修炼《鸿蒙源火诀》,最多研究一下其他火属功法做个参考验证,其他的术法都不被她放在心上。她备受师尊宠爱,又不恃宠而骄,就算师门内有同辈看她不顺眼过来找麻烦,面对她强到逆天的战斗力,受重伤的永远是她的对手,而当她以金丹之躯凭一己之力,将衡明中世界的一个小门派和两个修真世家灭了门的事迹传扬出去后,尽管宗门中有人说这传言不实,但的确再没人来当面挑衅她了。
  
  更别提她早年捡回来的穆师弟居然是木火双灵根,现在更成为宗门中炙手可热的天才丹修,自打他成功炼出第一炉灵丹,焱颜就再也不缺药了。她准备筑基了,还是炼气期的穆师弟就能炼出筑基丹来,她准备结丹了,筑基期的穆师弟递过来一瓶结金丹;那些疗伤解毒培元补气美容驻颜的各色丹药更是不要钱似的一储物袋一储物袋地给。虽然穆师弟一见焱颜递过来的灵石就要翻脸,但焱颜也不是乐意白占人家便宜的——就算是在师门中感情最好的嫡亲的穆师弟也不成。她每次外出历练时,见到的灵药不管高阶低阶,不管数量多少,能得手的全部都采集回来塞给穆师弟,乃至后来,焱颜对灵药的品种习性采集收纳方式等知识了若指掌,都赶上普通的丹修了。
  
  被穆师弟用炼丹炉从炼气期一路娇惯到元婴期的后果便是,焱颜除了会用真气治疗内伤,其他的疗伤法诀一概不知。
  哪怕是放在九年前,焱颜见到玄霜此番情形,只怕又要心魔顿生,执念缠身,甚至可能动摇境界。但她现在已经炼化了莲心焱,在它的护持下,焱颜现在只是对玄霜心生怜惜而已,觉得这孩子不能离开这方小世界,以其凡人之躯,只能一辈子身残容毁。想到怀中男童将要面临的命运,焱颜的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但这情绪如同掠过平静湖面的微风,尚未带起些微波澜便迅速散去了。
  
  当年焱颜在千钧一发之时开启了秘境的古老传送阵,被直接传送到真武小世界玄真山庄后山的谷中。焱颜在谷中闭关九年,先是将之前受的重伤养好,然后彻底炼化莲心焱,将其与丹田中的本源真火融合;本源真火每融合一种异火,都会将焱颜的修为提升至少一个小境界,莲心焱在异火中也是极为特殊的品种,融入本源真火之后并未提升焱颜的修为,但有一个外挂似的功能,对焱颜的好处几乎超过其他所有异火。
  
  闭关期间为免凡人打扰,焱颜忍痛割爱,将手中仅存的一个只能使用一次的幻阵阵盘布下,那“鬼狱”中的浓雾和鬼哭便是幻阵的作用。山庄被屠戮之时她正在炼化莲心焱的紧要关头,待到出关时只来得及救下玄霜。
  
  “待孩童清醒之后,给他找个合适的收养人家,保其平安成人,我也便了清这番因果了。”焱颜打定主意,她掐了个涤尘咒除去玄霜身上的血污,与此同时,神识在堆放着海量杂物的储物镯中好一通翻检。
  
  这储物镯里堆的都是焱颜数百年来外出历练时获得的鸡肋物品,有一部分是探索秘境时的收获,但更多的物品来自于妄图杀焱颜夺宝却反而被杀被夺宝的修士们的储物镯储物戒储物腰带储物袋。焱颜自己能用上的好东西存放在专门的储物戒中以便取用,自己用不上的好东西早都分赠给了诸位师弟们。而那些自己用不上,送给师弟们又拿不出手,出去交换都嫌丢人的物件,则被她扔进了这个储物镯里,看门内哪位低阶弟子顺眼便随手散出去几件。但即便这样,容量巨大的储物镯还是被填了大半。
  
  一眨眼的功夫,焱颜的手中出现了一件黑色长袍,这是筑基初期修士的寻常穿着,也是她在储物镯中能找到的最低阶的法衣,只有一些基础功能,譬如冬暖夏凉,不染尘污,不惧凡火,随体型变化大小等,但对小世界的凡人而言绝对是难得一见的异宝。
  
  焱颜晋身为元婴修士后,便有了一定的推衍能力。她演算出这个叫真武大陆的小世界并没有修真者,只有一些修习拳脚功夫的武者,而那些所谓内功大成的“武林高手”,实力最顶尖的也只是先天武者的水平,相当于炼气后期修士。焱颜不欲暴露自己的修士身份,更没有以元婴修士未能颠覆这方小世界法则的念头——这是会被天道责罚的。这法衣本也不该拿出给凡人使用,但她实在不想让孩子继续穿那件曾被鲜血浸透的锦衣,只想先凑合着给玄霜穿一阵子,待到分别之时再收回便是。
  
  心神念转之间,焱颜抱着孩童那只手的指尖突然蹿出一串火苗来,火苗眨眼便蔓延到玄霜全身,又瞬间消失了,随之消失的是玄霜身上的所有布料。那火苗将他身上的衣服烧得灰都不见,却没烧掉哪怕一根汗毛。
  
  孩童胖乎乎的白嫩身躯没能暴露多久,锦衣刚被烧干净,焱颜就把黑色长袍拍到他身上,衣服大小长短变化得正好合适,就好像是被经验丰富的老裁缝量体裁出来似的。接着她伸出两根手指探向孩童的颈部,轻轻一挑,勾出一块玉牌来。
  
  方才把玄霜身上的衣服烧掉时,焱颜瞥见他脖子上挂了一块玉,本也没太在意,但给孩子穿上衣服后,又觉得那块玉牌似乎有点眼熟,这才有了刚才的举动。
  
  把玉牌拿在手中观瞧,焱颜眼角就是一抽。
  能不眼熟吗?这是修士用的玉简啊!
  
  试着把神识深入其中,一部《玄霜剑诀》便呈现在焱颜的识海中了。剑诀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法诀,一部分是剑典。然而还有个讲述剑诀由来的“前言”,焱颜没去关注法诀和剑典,只读了这部分,大意是说我们玄家有位名叫玄霜的剑修先祖,渡劫前将这部自创的功法留给后人,最终先祖成功渡劫登仙了。我们玄家后人要继承先祖的精神,好好学习先祖的功法。不过这剑诀只有身具水灵根的玄家血脉后人方能修炼大成,如果不是水灵根最多只能修炼到结丹,没灵根最多是先天武者。而若是与当年的剑修先祖一样是变异冰灵根,就有可能渡劫飞仙云云。
  
  焱颜心中暗道:难怪没有修真者的真武大陆会在玄真山庄的后山会出现传送阵,玄家的先人就是从天元大世界迁移至此的。从修真界来到凡人界,最大的可能性是为了避祸才来小世界中蛰伏,期望后人具备能够对付仇敌的实力后再迁回去。然而这小世界灵气几近枯竭,剑诀又太挑灵根,玄家修习剑诀的人应该不多,修炼有成的人应该更少,久而久之,这个修真世家人才更加稀缺,到了近几辈终于出现了断层,乃至没人发现玉简中的秘密,不然也不能给小辈起了个冒先祖讳的名字。
  
  她又试着推衍了一下,结果和刚才的猜测没差多少。而那天元大世界中的秘境,原来竟是玄家那位剑修先祖的私人花园,她冒死从那几位化神修士手中夺过来的莲心焱也和玄家大有干系。剑修先祖还没升仙时亲手栽下一株清心莲,经过漫长的岁月,在机缘巧合之下生出了异火——就是莲心焱。那莲心焱被她炼化之后,能护持灵台焚尽魔障,对焱颜来说,这莲心焱至关重要,没有它别说渡劫成仙了,就连元婴初期的境界都稳固不了,仙途恐怕要就此断绝了。
  
  焱颜看着怀中的孩童,心说这下可欠你们玄家大发了,只是救你活命怕是远远不够呢。
  
  感叹过后,焱颜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拟定了一个她认为最合适的计划:她要将玄霜带在身边尽心指点,打磨心性。如果玄霜有灵根,就让他修行《玄霜剑诀》,待到玄霜成人之后助他报仇;大仇得报之后,若是玄霜心性坚韧且仍旧愿意追随自己,那她就言明修士身份,收玄霜为亲传弟子,带他回天元大世界自己的宗门里继续修行;如果玄霜没有灵根,也还是让他修行《玄霜剑诀》,助他报仇,但自己会一直掩饰修士身份,回天元大世界之前留下测灵根的法宝,若是玄霜的后代中有人身具灵根,她就派人过来接引。
  
  “我此前心魔缠身,无暇他顾,门下至今未有弟子。”焱颜用手指轻轻点着玄霜的额头,小孩仍在昏迷中,一无所觉,“你会是我的首徒吗?”
  
  言语间,焱颜再次将真气引入玄霜体内——此前她曾将真气引入玄霜体内为其疗伤,但只是专注治疗受重创的胸腹处,而且焱颜当时完全没往其他方面想,自然也没去查探玄霜是否身具灵根。
  
  焱颜本来觉得玄霜有灵根的几率不大,毕竟玄家几代都没出过修士了。而查探的结果大大出她的意料。这孩子竟然是少有的双灵根,一根较细的是金灵根,另一根粗壮些的居然就是最为适合修炼《玄霜剑诀》的变异冰灵根!
  
  焱颜不禁感慨天道因果轮回,自己欠下了玄家先祖的“因”,却也因此来到凡人界,遇上有灵根有功法却没有机缘的玄家后人,而她要做的,就是收玄霜为徒,成为玄家后人再登仙途的机缘,还了这个“果”。
  说到“果”——九年前自己在玄家先祖的秘境里得了一枚能洗灵根的果子,本来打算回去后交给穆师弟炼一炉丹药分给诸位师弟们……
  
  “玄家的‘果’只能给玄家人吃,还是留给你一人吃下洗成单灵根吧……”
  
  焱颜脑海里思绪纷飞,却不影响她指引留在玄霜体内的那缕真气在经脉中游走,为其温养经脉。
  
  真气在经脉中行了两个周天时,焱颜感觉怀中有了动静,她低头一看,正对上玄霜刚刚睁开的眼睛。 正文 相见   在玄霜的大脑能够思考之前,他被肉//体前所未有的舒适攫住了感//官。有一股气流在自己体内缓缓地流动着,气流经过的地方都变得热乎乎的,简直像给他的血管筋肉在内部做了个高级SPA,舒服得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要醉了。
  
  玄霜感觉分外惬意,让他忍不住想哼哼几声。然而随着意识的逐渐清醒,他迅速回忆起了此前的遭遇。
  
  “我肯定是死后又穿越了,要不然受了那么重的伤,怎么醒过来身上一点都不疼呢?”玄霜在心里嘀咕着,不情愿地睁开眼睛,随后,他大脑一片空白。
  
  玄霜活了两了辈子,可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别说上辈子在影视作品中看到的那些女明星们,就连此前他认为颜值最高的这辈子的亲娘,即便加上大量的感情分,在眼前绝美容颜的映衬下,也只能说是眉目清秀了。
  
  穷尽他所能想到的全部美好词汇,也无法形容出将自己抱入怀中之人容貌的一分。
  
  将自己……抱入怀中……
  
  一把温温和和的声音将玄霜从失神中唤醒。
  
  “莫要害怕,我不是你的仇人。”顿了一下,继续道,“此番来迟,只及将你一人救出,你的双亲和其余人等皆随玄真山庄化为灰烬,尸骨难寻。”
  
  声音明明极为悦耳,但这番话却如一盆冰水从头顶浇下,让玄霜彻底清醒过来。
  
  我没有穿越,是被人救了回来。
  
  我的爹娘被害得死无葬身之地。
  
  我没有家了。
  
  滔天恨意海啸般席卷而来,玄霜紧咬牙关,浑身颤抖,他恨伤害自己、杀害双亲、屠戮玄真山庄的那伙匪人;他恨这场屠戮的始作俑者玄冽;他恨让他接连两世遭遇不幸的老天;他恨面对命运的恶意戏弄无能为力的自己……
  
  恨呐!
  
  恨呐!!
  
  一根白玉雕成般的纤细手指点在玄霜的眉心处,那指尖很暖,但玄霜却感到一股凉爽的气息从指尖流出,迅速在自己的大脑中扩散开来。
  
  玄霜冷静了下来。
  
  好像重新适应身体似的,他动作缓慢地从女子怀中脱出,在地上站好,认真地仰头注视着对方。
  
  那女子容貌绝美,却并无娇弱之感,肌肤莹润雪白,柔亮的墨色长发被一根木簪挽起,几根发丝随意地垂落在耳畔,一双眸子极为锐利,和眉梢同样略微上挑的眼角处隐约一抹嫣红,绯色衣裙式样简单,但裁剪精致衣料华美。那炫目的颜色简直像一团烈火在女子身上燃烧起来似的。
  
  那热烈的色彩未能让一副静肃神情的女子提高些许温度,可当那温温和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即便是冻结千年的冰雪也要融化了。
  
  “玄家与我有恩,你可随我暂居于此地,我将竭尽所能助你修——习,抑或说你另有打算?”
  
  女子轻启樱唇,红唇皓齿犹如玫瑰含雪,然而玄霜觉得,那张刚刚还让他目眩神迷的脸孔神奇地再不能动摇他的心智了。
  
  深深一揖,玄霜一字一句地说:“玄霜已无家可归,无处可去,愿听从前辈安排……望有朝一日,能亲手报得这血海深仇!”后面那几个字,是从玄霜紧咬着的后槽牙中迸出来的。
  
  温暖的双手将他的身子扶正,那极悦耳的声音响在玄霜耳边:“既然如此,你便在此处安心住下吧。吾名焱颜,你可唤我……”
  
  声音停顿的时间有点长,玄霜忍不住抬起头,看到自称焱颜的年轻女子眉头轻蹙,居然在称呼的问题上纠结了起来,一句话没过脑子便从他嘴里溜了出来:“叫您‘姑姑’?”
  
  话已出口,玄霜才意识到刚刚说了什么,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还要点脸不?这是来的哪一出啊?真当自己是杨过啊?你问没问过人家愿意当小龙女不?
  
  “不妥。我与你辈分相差太多。暂且以‘前辈’相称吧。”说着,一只玉手伸了过来,“且随我来。”
  
  “是,前辈。”玄霜将少了三指的左手缩进袖子里,伸出完好的右手交给焱颜,随同交付的,还有他今后的全部人生。
  
  当孩子在自己怀中睁开眼时,焱颜眼看着孩子的眼神只凝了一瞬便涣散开来,同时那小小身躯也僵成了一根木头。
  
  “我应该是及时收敛住了元婴修士的气势,不至于惊骇到他。这孩子为何这番情状?难不成以为我也是仇家?”焱颜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便斟酌着说出了一番话,但还是差点说出“助你修仙”,幸好及时反应过来,话音一转,“仙”字硬是扭成“习”字。
  
  焱颜在说这番话时一直留意着玄霜的反应。看到他从失神状态中恢复过来,却又瞬间陷入魔障,焱颜感同身受,更知道放任下去的严重后果——这后果曾让她痛苦了几百年;焱颜掐了个清心咒——这是她所有非火属法诀中用得最熟练的一个——让玄霜真真正正地清醒过来。
  
  玄霜接下来的反应让焱颜很是满意,她见过太多与玄霜一样家逢大变的孩童,但即便是现在稳重得体的穆师弟,当年也未能有这般坚忍克制。但接着焱颜在称呼上犯了难。自己对玄霜直呼其名就行了,但玄霜应该叫自己什么?
  
  叫姐姐?自己比这孩子大个几百岁,差了好几十辈,实在没脸;叫前辈?又略嫌疏远,毕竟以后可能是自己的大弟子,从称呼上就要多多亲近,早日培养出感情才是;叫师父?又太过草率了,玄霜在修行上能否有所成就还未可知——自己的首徒可是要比旁人优秀万分的!而且就算玄霜真成徒弟了,拜师礼总不能草草了事吧?至少要奉上一杯敬师茶……
  
  焱颜这边思维一发散,停顿的时间就显得长了。而对于玄霜后来提议的“姑姑”,焱颜不止觉得辈分上不合适,另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萦绕于胸,居然让她产生了把面前这大病初愈的孩子一掌抽飞的冲动。
  
  按说到了元婴境界,产生这种奇怪悸动必有其因,焱颜面上不显,暗地里迅速推衍一番,却并未发现什么异样。
  
  如果是在其他的中世界或者大世界,修士众多,推演过程就比较复杂,出现偏差的几率也会大一些;可在这个只有凡人的小世界,焱颜的推衍不说知晓前后五百年也差不多了,如果推算出没有危险,那就真的是没有危险。
  
  焱颜毫无压力地把刚刚产生的微妙感觉抛于脑后,暂且定下了“前辈”这一称呼,心里合计着如果玄霜接下来的表现符合她对弟子的预期,到时再拜师就行了;如果玄霜在仙途上行不远……
  
  “我给他洗出单灵根来,亲自指导他修行,再有那和变异冰灵根绝配的《玄霜剑诀》,种种机缘加身还成不了气候,那么被他一直只称呼为‘前辈’也没什么值得遗憾的。”愉快地解决了称呼问题,焱颜向玄霜伸出了手,打算带领他熟悉一下住所。
  
  待握住孩童幼嫩的小手时,一种责任感在焱颜心中油然生起。
  
  与此前多次经历的那般相同却又不同,焱颜知道,面前的孩子不是自己被心魔所困时,认定是生死未卜的幼弟的孩子。这是自己亲传弟子的预备役,自己会照顾他生活,指点他修行,但不会将自己的全部情感都投注到他身上、无条件地溺爱他,更不会在暂时摒退心魔、清醒过来后感到愧疚,渐渐疏远他。
  
  焱颜目光一凛,想通这一关节后,心境居然有所提升,可还未等她好好感悟,突然觉得手中一坠,低头看去,原来她刚刚无意中施放出几丝威压,那玄霜虽然现在身体康健,但毕竟还是凡人,哪里经得住元婴修士的气势碾压?竟然直接晕死过去了。
  
  焱颜嘴角一抿,暗道疏忽,忙将玄霜环入怀中,用真气为他梳理乱成一团的经脉,直到玄霜面色好转,气息也平和下来,这才放心。
  
  片刻之后,玄霜悠然醒转。焱颜自觉方才伤到玄霜,虽是无意之举,但仍然心下难安。她看玄霜嘴唇微动,便竖起一指点在他的唇瓣间,止住了他将要出口的话语,道:“你伤重初愈,身体还需调整。”看玄霜不再试图开口,却用那忽闪忽闪的小狗眼注视着自己,焱颜莫名地压力山大,她收回手指,转而用手掌掩住玄霜的双眼,“你且闭眼安睡片刻,我抱你去榻上。”
  
  焱颜感觉到玄霜在自己的手掌下轻轻地点了点头,掌心被玄霜闭眼时忽闪的睫毛轻轻地刮擦了一下,一种异样的□□从掌心慢慢地扩散开来。焱颜神情微妙地撤回手,抱着玄霜进入隔壁房间,将玄霜轻轻放在软榻上,又替他盖上天蚕丝织成的薄被,这才坐到床边的矮凳上,握住玄霜露在外侧的右手输入一缕真气,在玄霜体内徐徐运转滋养经脉。
  
  焱颜这边厢为玄霜调理身体,而玄霜一边享受着“世外高人”提供的经脉SPA,一边在脑子里琢磨着此前不及思考的那些事儿。
  
  “我一定昏迷很久了,那么重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他虽然没照过镜子,但也能感觉到脸上的几处伤疤并没有异样感觉,而他左手掌上那么大的创口,结痂都快掉干净了。
  
  “在外貌上,我现在还比不过第一世呢,虽然那时脸上有烧伤,但是十根手指头是齐全的。”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玄霜感觉到自己又要像上辈子那样沉浸在自我厌弃之中,立刻去想玄真山庄的惨状,当即清醒过来。
  
  “身上穿的这身衣服是哪儿来的,怎么这么合身?应该不是前辈从山庄中寻回的吧?不对,我记得娘亲没给我做过黑色的衣裳。”不好,一想起娘就要掉眼泪,玄霜逼自己去想那个狼心狗肺的二叔,精神头上来了,继续想正事儿。
  
  “这位焱颜前辈是怎么个来历?她说玄家曾对她有恩,但看年纪顶大天也就二十出头,我出生这九年来,父母几乎不曾迈出山庄,不太可能有机会与她结识;那是我爷爷辈做的雷锋?可爷爷二十年前就没了……说起来焱前辈对辈分看的很重啊,难不成她和天山童姥一样,练了哪门子的《八荒六合唯我独尊功》?!”
  
  想到这一层,玄霜觉得思路豁然开朗。
  
  “我就说么,二十来岁的少女哪有这般气势?估计是和我爷爷或者太爷爷那辈有的交情,不知通过何种渠道知道那王八蛋的阴谋就赶来救人,结果来迟了,如果焱前辈再早来那么一会儿,爹可能还活着,或者再早一点,娘也不会……”
  
  玄霜觉得自己的思路又开始跑偏了,不仅陷入了无意义的感伤,居然对焱前辈产生了怨念,这可不是正常人应该有的三观,赶紧自省。等觉得自己可以客观思考了,思路却又转向另一个层面。
  
  “这位焱颜前辈该不是冲着家主玉牌来的吧?不对,我被换过衣裳,如果她要找玉牌的话早该发现了,不能现在还让玉牌挂在我脖子上。再说我也问过爹这家主玉牌是不是藏了什么大秘密,比如是开启某座宝库的钥匙,号令哪个神秘组织的令牌什么的,结果爹说这最多就是个身份牌。那该千刀万剐的想要玉牌,是为了确保家主身份名正言顺,让自己的位子更稳妥,焱前辈要它能有什么用?”
  
  想到这儿,玄霜终于相信焱颜对他真是没恶意,紧绷了一路的神经也能放松了下来了,可一旦松懈下来,思路就发散得厉害,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放刚才段小插曲。
  
  那时自己被前辈牵住手,突然之间内伤发作,气血翻腾,五脏六腑都沸腾起来了,一下子失去了知觉。等到醒来的时候已经被前辈搂在怀里了,前辈还用内力给自己梳理经脉,就像他最初醒来时的那样。
  
  回想起当时那双美目中流露的情感,玄霜能够感受到,焱颜着实为自己担忧。他想说自己感觉好多了,让前辈不要担心,可前辈却将手指放在自己唇上……
  
  玄霜觉得如果再放任自己的思绪脱缰,恐怕会大大不妙。 正文 魏一   虽然不知道玄霜心中具体都在想些什么,但焱颜对小孩波折的情绪变化一清二楚,她能理解玄霜表面镇定内心忐忑的状态,实际上玄霜的表现大大好于她的预料了,对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在经历那些不幸之后还能如此镇定实在难能可贵,许多成年人都不能做得更好了。
  
  待玄霜真正睡过去了,焱颜离开这间卧房,身形一闪便出现在随身洞府前的空地上。
  
  此刻正是晌午,天气很好,冬日阳光在雪地上洒下一片亮金。焱颜心念一闪,一名褐衣男子立刻出现在面前的雪地中。男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身材匀称,浓眉大眼,一张苹果脸透着洋洋喜气,不长的头发全都裹在了褐色头巾中,蜜色皮肤在金色阳光的映衬下十分耀眼。
  
  看着青年分外熟悉的俊俏面庞,焱颜心中升腾起一种极微妙的感觉,如果硬要用语言来描述,可能会比较复杂,但如果玄霜能够体会到这一心情,他会用四个字概括出来——压力山大。
  
  这个随身洞府是魏然师弟在她的元婴大典上送的贺礼,魏师弟虽然是金火土三灵根,但修行另辟蹊径,以炼器入道,用了不到两百年便结成金丹,进境速度堪比双灵根修士。
  
  焱颜身上不同等级大大小小的储物法宝都是魏然这些年来先后炼制的,这洞府也是他下大力气精心打造的,以他当时金丹初阶修士的能力而言,这洞府可以说是极具奢华,哪怕化神期修士用也不嫌掉价。焱颜在“鬼狱”的九年,就是在这洞府中闭关修炼的。
  
  洞府中还有一位傀儡侍者,也是由魏然亲手炼制,这傀儡有筑基期修士的实力,相貌和魏然本人一模一样。用魏师弟本人的原话来说:“在我不能伴随师姐的日子里,就让和我相貌一模一样的‘魏一’跟在师姐身侧吧。希望师姐睹物思人,每次看到它都会想起我来。”
  
  焱颜对魏师弟那超乎寻常的热情一贯吃不消,往日里见到魏师弟本人都觉得略尴尬,看到傀儡魏一那张太过熟悉的脸,实在开不了口使唤它做事,干脆收起不用,但这次是确实有事需要魏一打理,才将它招出。
  
  “你到山下七十里外的北安镇买一些米面等凡人合用之物,玄霜辟谷前的三餐起居便由你照顾。”说话间焱颜掏出一袋灵石,但随即又收了回去,“可在山中寻些草药、野兽去镇上换钱购买所需之物——切记,在人前要装作凡人,不可现出破绽。”
  
  “是,主人!”魏一朗声应过,转眼便没了踪影。
  
  焱颜被顶着魏然面皮的魏一一声“主人”喊得不尴不尬的——也不知道魏师弟是用了什么特殊的炼器法门,这魏一比起寻常傀儡竟多了几分灵性,心说今后少不了用到魏一的地方,只能慢慢适应了。
  
  玄霜睡醒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室内并未掌灯,一片昏暗。玄霜坐在床边揉了揉眼睛,还未驱散的睡意在见到窗前的黑色人影时立刻消失了。
  
  “谁在那里?!”玄霜厉声喝问道,可惜稚嫩的童声不太给力,显得底气不足。
  
  黑影并未回应,而是一招手,多宝格上一个方形盒子被隔空掀开盖子,露出里面的两颗明珠,室内随即被柔和的光线填满,玄霜这才看清,窗前站了一位苹果脸的褐衣青年,手上端着放了几个盖碗的托盘。
  
  玄霜被褐衣青年这一手惊住了,心中暗道:“以我父亲的功夫,用掌风也能打开盖子,但这位小哥出手时可一点气流都没带出来啊,这是什么高级的内功?!不会又是一个返老还童的老妖精吧?!”
  
  正在玄霜暗自吃惊的当儿,褐衣青年笑盈盈地开口道:“在下魏一,主人让我送饭食过来给玄少爷用。”说着把托盘放到床边的小几上,将几个盖碗一一揭开。玄霜见是一碗稠粥,两碟青菜,一碗炖肉,一碗鸡汤,都还冒着热气,想来魏一没等多久。
  
  闻到饭菜的香气,玄霜这才觉得饥肠辘辘,他向魏一道了声谢,便端起汤碗来。半碗汤下肚,感觉胃口舒服些了,才用小胖手操起竹筷,吃了个不亦乐乎。等到感觉胃里略撑时,玄霜放下筷子,始终默默站立一旁的魏一将餐具收好,端起托盘后又开口说,“主人吩咐,玄少爷吃好了就去药园散散步,消去积食后再去泡半个时辰的药汤,滋养身体。”
  
  玄霜心说,我连家都没了,还做哪门子的少爷呢?便开口道:“我叫玄霜,魏大哥以后还是叫我的名字吧。”
  
  褐衣青年脸上还是笑盈盈的,但说出来的却是:“玄少爷,请称在下魏一。”
  
  玄霜看魏一油盐不进的样子,暂且歇了和他亲近的念头,起身下床,随魏一向药园走去。
  
  刚才吃饭的时候,玄霜打量了几眼室内陈设,除了床榻小几和衣橱,只有临窗的一张书桌和两把椅子,再就是对着窗户的那面墙摆了一个多宝格,可上面除了一盒充当照明灯具的明珠,再没别的物件。那些家具外观古朴大气,竟看不出是什么材质,虽然屋内没摆着什么金银玉器、古董字画,但在那双宝珠的映衬下,整个房间在玄霜眼里透着一股“低调的奢华”。
  
  跟着魏一走出房间,玄霜细细地打量起四周来。玉宇琼兰,凝芳积翠是没有的,但整体格调和他的房间保持一致,逼格很高。这个地方就像一个小宫殿,南面是紧闭的大门,东西和北面各有几处房间——他的房间就在东侧偏南的位置。数颗龙眼大小的明珠悬在高处以供照明,大厅中央有一大片绿色被玉色矮栏围住,大概百米见方,一条由大块玉石缀成的小径蜿蜒其中。
  
  魏一停在小径前,转身对玄霜说:“药园中的草药还请勿触碰,其余请玄少爷自便,在下去准备药汤。”说罢冲玄霜微微躬身,端着托盘翩然离去,脚下始终未曾发出一点声响。
  
  玄霜看不透魏一的实力,但知道他和自己父亲相比肯定只高不低,而父亲已经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了。如此了得的人物却甘愿在这里端茶送水,可见作为主人的焱颜实力恐怕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不过这样一来,倒是让他信心倍增。
  
  “焱前辈如果愿意尽心指点我,那报仇就更有希望了!不过我现在会的只有玄家家传的内功心法,虽说这门内功着实了得,但在家族内部可以说是半公开性质了,只要是玄家的人必学,就是随着各人资质不同进境也不同罢了。二房那些个禽兽想必也都会的……这么说的话,我还是得好好表现,争取能拜前辈为师,学几招前辈的杀手锏什么的……”
  
  玄霜一边踏着玉石小径慢慢溜达,一边在脑子里胡思乱想,然而随着步伐的增加,他的脑子一点点放空了。抬起头向上看去,本应是天花板的位置有一扇巨大的圆形透明天窗,药园上方没有悬挂明珠,夜空中的熠熠星光透过窗子投射下来,给错落有致的植株叶片笼上一层如纱似幻的光影。
  
  看了一会儿星星,直到颈后发酸,他这才收回目光。深深地吸了几口药园的空气,一股独特的药香随着清凉的空气沁入肺腑,着实令人心旷神怡。玄霜又逛一会儿,这回他将途经之处的草药都一一看过,几株不知名的草药让他莫名喜爱。虽然山庄也开了几间大药铺,但他也就认识人参灵芝雪莲这些“常见”草药,自然也不知道药园中每一株草药都不是长在真武小世界中的。
  
  不知不觉地,玄霜在这里消磨了足有一刻钟,直到魏一过来请他入浴,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浴房在东北角的房间,地板上有一条白石修砌成的水道穿过房间的一角,一股升腾着热气的溪流从外面经由水道流进流出。魏一说山顶有一处不冻泉,这热水就是从不冻泉中引过来的。浴房里有个小隔间,是用来方便的地方。
  
  玄霜默默地看着魏一合上房门,这才把视线转移到浴房中央的那个大浴盆上。他用手试了试水温,稍微有些烫,但在可承受范围内。
  
  慢吞吞地脱去衣物,玄霜踏着小矮凳进入浴盆,让身体适应着水温,缓缓地坐下去,水刚好没到锁骨处。
  
  热水泛着淡淡的绿色,散发出的药味虽不及药园中那般怡人,但并不难闻。玄霜注意到脚旁有个纱布包,他拾起来放在鼻下嗅了嗅,发现和水的味道一样,只是更浓一些。
  
  “好像茶包似的……”
  
  玄霜咕哝了一句,从架子上拿了面巾,沾湿后拧了拧,仰头靠在浴盆沿上,把面巾往脸上一盖。当视线被彻底遮挡后,玄霜微微一怔,他刚刚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泡澡时毛巾盖脸是他上辈子养成的习惯。孤儿院的公共浴池里有个大浴池,孩子们洗澡时喜欢在里面扑腾一会儿,可每次玄霜进去泡澡缓解工作一天的疲乏时,孩子们害怕他的脸,都不敢进浴池,后来他每次泡澡时都用湿毛巾把脸盖上,这样小孩子就看不到他的脸了,而身上的烧伤瘢痕由于浸在水下,看不清楚,孩子们都离他远远的,但也不至于不敢下池子。
  
  “这辈子泡澡时还没这么做过,本以为这个习惯已经消失了。没想到……”
  
  泪水渗入湿面巾,开始还能被完全吸收掉,然而随着水量的加大,一道混合着药香和咸味的水流顺着面巾一角淌入浴盆中。
  
  “我对那黑痣男人的恨意,甚至要超过二房了。”玄霜猛然意识到,这些眼泪更多的是为自己的疤脸和残指而流,他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面巾“啪嗒”一声落入水中,“简直枉为人子!”
  
  他猛然站起身,一动不动地低头盯视着波纹荡漾的水面。过了一会儿,水面平静下来,玄霜看着水镜映出自己被几道丑陋疤痕贯穿的脸,突然笑了。
  
  “毁容又怎样?断指又怎样?这个世界以武为尊,我只要好好把握现有的资源,让自己强大到足以报仇雪恨,被人嘲笑长相又算得了什么?”玄霜握紧双拳,“何况到了那一天,还有谁敢当面取笑我?!”
  
  情绪激烈的玄霜没有注意到,浴室的门无声无息地开了。
   正文 涤灵   焱颜觉得自己的颅围有点见长,离开还不到半天呢,这孩子就有入魔的苗头了。得亏她的神识就没撤回来过,得亏这孩子的修为弱到几乎没修为,现在处理还来大大地来得及,不会造成隐患。
  
  她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到玄霜裸身立在浴盆中,双目赤红,一道黑线在眉心处若隐若现,心知不妙,果断喝了一声:
  
  “坐下!”
  
  声音里加成了清心咒的法力,虽然不能治本,但应急是没问题的。
  
  焱颜的当头棒喝着实见效,玄霜吓得一个没站稳,整个人摔进水中,气管还呛进了几口,等脑袋钻出来再一看,黑线没有了,眼神也恢复了清明。
  
  见到危机暂时解除,焱颜心下安稳,轻移莲步来到浴盆边,看着玄霜两眼发蒙的样子心中暗笑,将刚才飞身路过药园时揪的两枚苦心木叶亮出来,“药汤还差一味药材。”说着手指一搓,两枚断口处还渗着汁液的新鲜树叶瞬间化为齑粉,再一抖手,粉末散落水中踪影难寻。
  
  焱颜见玄霜瞪大眼睛盯着水面,还当他是担心药效,便尽心解释道:“你年纪尚小,肉//体稚嫩,药浴也要适可而止。我如此炮制可尽快发挥药效,再坐片刻便可出浴。”
  
  “这个药可以治好我脸上的疤吗?”
  
  看着小孩望向自己的闪闪发亮的双眼,焱颜轻轻摇了摇头,说,“药浴可使你肉体强韧,刚加的苦心木叶则是清心凝神的功效。”眼见着玄霜眼睛里的光芒迅速黯淡下来,焱颜瞬间找到他的心结所在,不禁有点好笑——
  
  对修士来说,想祛疤太简单了,不会念咒那就吃颗玉容丹,保证立时见效,除了灵石破费,无毒无副作用;实在不行还可以努力修行争取成婴,肉身重铸的时候想多大年纪就多大年纪,想长什么样儿就长什么样儿,不想当男人换个性别也没问题。为这事儿差点出心魔,果然是孩子心性。不过一想到目前的状况,确实是咒不会念丹药也没有……
  
  焱颜轻轻地抚摸着玄霜脸上的疤痕,认真地说:“相信我,终有一日会让你疤痕尽去。”断指再生四个字被她咽了回去,“你现在只需专心修习,余事不必放在心上。”说着,焱颜把头上唯一的饰物——一枚墨色木簪取下来,瀑布般的及腰长发随即倾泻下来,“师尊当年将万年苦心木的木心炼制成此簪赐我,佩之可静心守神,灵台清明,对我极有助益。而今我将它转赠于你。”说着,一边将玄霜的湿发用真气除去水汽,一边用木簪将玄霜的头发轻轻挽好,“希望它能助你摒退魔障,坚守本心。”
  
  焱颜心知没莲心焱的那些年,要不是师尊给的这枚木簪,自己修行恐怕再难寸进。这木簪保玄霜到金丹期没问题,成为元婴修士后木簪力有不逮,但那时疤痕已然消失,心魔也就随之消散了。
  
  自认已经解决了眼前的这个小麻烦,焱颜愉快地给自己点了个赞。她把手伸进袖中作为掩饰,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条有鸦色暗纹的绯红发带,将长发自颈后束起。恰好魏一拿换洗衣物过来,便留它照顾玄霜穿衣回房休息,自己则回到房间,继续炮制涤灵果。
  
  这涤灵果便是焱颜九年前在玄家先祖的秘境中偶然得到的,成婴之前吃一整颗可洗去一条灵根,但每个人一生中只能吃一次,杂灵根的就算吃一筐也洗不成单灵根。
  
  这宝贝虽然罕见,但并不是绝无仅有,焱颜刚入混元宗的时候,她的小师叔刚好在宗门大比的某一场拔得头筹,那时的奖品里有一枚涤灵果,小师叔就从三灵根变成了双灵根。
  
  如果把涤灵果交给穆师弟,这一枚果子至少可以炼成三枚涤灵丹,够给三个人用的。使用方法也很简单,想洗掉某条灵根的话,就在服用涤灵丹的同时,吃下与想要洗掉的灵根同属性的药草。
  
  像穆师弟这样高水准的炼丹师还是太少,至少焱颜那位师叔就没赶上,无法让没成婴的同门师兄弟们也沾沾光,所以只能先把草药塞进嘴里,再独自将整个果子连同草药一起嚼下吃掉。
  
  焱颜现在也只能选择后者的方法。但是玄霜现在连修行的门都没踏进去,涤灵果蕴含的灵气对他来说太多,为了避免玄霜被灵气撑爆身体,焱颜只能在保持涤灵果药性不减的前提下,一点一点地化掉涤灵果中的灵气。要不是身上带着穆师弟送的玉简——刻录了各种草药灵植的形态习性采集炮制方法,玄霜也只能等修炼几年再洗灵根了。
  
  虽有玉简指导,但毕竟第一次上手,且果子手上仅有一枚,焱颜动作起来谨小慎微,下午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试验调整手法了。刚刚熟悉起来,就发现玄霜要黑化……
  
  现在事情得以解决,焱颜回到自己房间,再次拿起涤灵果,慢慢将其中蕴含的灵气吸收化解。又过了近三个时辰,终于大功告成,此时窗外的天空已泛起鱼肚白,焱颜满意地用玉盒收起涤灵果,预备待会儿配合金线草给玄霜服下。
  
  魏一把人送到房间门口便离去了。玄霜此前在药汤中泡了小半个时辰,身心慵懒。他打算早点睡觉,便去多宝格前把宝珠盒子的盖扣上,室内瞬间陷入黑暗,只有些许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星光。
  
  玄霜突然起了玩性,他摆弄着宝珠盒子,随着盒盖一开一合,室内光线忽明忽灭。可玩了没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太过幼稚,“啪”的一声用力扣上盖子,踢踏踢踏地几步走到床前,“扑通”一声趴在锦褥上,嘴里嘟囔着:“居然那么轻松地就把新鲜叶片变成粉末——能用内力瞬间将叶片的汁液蒸干……这可比捏碎石头要难多了,焱前辈的实力真是深不可测……”
  
  嘟囔了一会儿,不知怎的他又想起刚刚浴室的情景,“被前辈彻底看光了啊……”虽然现在的身子还是孩童,但内里实打实是大老爷们儿的玄霜“老”脸一红,想要把那画面蹭掉似的,把脸埋进褥子里胡乱蹭了好几下。
  
  等心情平复下来了,玄霜慢吞吞地把木簪从发髻上抽出,握在手中用大拇指轻轻地摩挲着。自从戴上这木簪,就一直觉得神清气爽,之前的负面情绪一扫而空。虽然说是万年木心有点夸张了——这年代又没有同位素分析法碳十四鉴定,再说什么树能长一万年?——但绝对是好东西。能把先辈留下的宝物送给自己,这说明焱颜前辈对自己是真的上心了吧?还说要给自己治脸上的伤疤……
  
  玄霜紧紧地握住木簪,在心里暗暗发誓。“如果焱前辈真心对我,我也一定真心回报前辈,绝不做那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他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但不知道是药浴的关系,还是因为心安,居然就这么趴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玄霜被魏一叫醒了,见自己醒来时还握着木簪,玄霜有点不大好意思,而魏一却像没看到似的,端来了脸盆和青盐等物让玄霜洗漱。玄霜见这些物品跟自己在山庄中用的差不多,和这个小宫殿整体低调奢华有内涵的风格不太一致,略有违和,但也没想太多——他哪知道这都是魏一昨天下午临时采购回来的?小镇虽然相对繁华一些,但毕竟地处偏远,这已经是魏一能买到的最好的用品了。
  
  洗漱之后,玄霜谢绝魏一的帮忙,自己试了几次,终于挽好了一个小小的发髻,将墨色木簪认真地插好。魏一撤下洗漱用品,又端过早饭来。托盘上放了一碗粥,一馒头,一个咸蛋,两碟小菜。和昨晚的饮食一样,荤素搭配合宜,营养丰富但味道一般。
  
  玄霜用过早饭后照例到药园中溜达了一会儿,消过食了,焱颜也拿着一个小玉盒过来了。
  
  “焱前辈!”玄霜眼睛一亮,几步跑到焱颜面前,“前辈吃过早饭了吗?”如果可以的话想和前辈一起吃饭啊!看着前辈的脸就能多下一碗饭呢!
  
  焱颜微微一笑,并未作答,她领着玄霜走向药园一隅,俯身在一棵跟他差不多高的植株上摘下一枚还带着露珠的叶子,递到玄霜手里,“把这个放到口中嚼一会儿,但先不要咽下。”
  
  玄霜不疑有他,接过叶子看都未看就塞进嘴里。咀嚼了几下,只感到一股和自己十分投契的气息在口腔中氤氲,似乎只要一咽下去,这股气息就会涤荡全身,给他带来莫大的好处。
  
  这时焱颜早已打开玉盒,取出一颗白色的果子,又递给玄霜说:“把这个和金线草一起吃掉。”
  
  “原来那个叫金线草啊。”玄霜在心里记了一下,他昨天看到这棵植物时,就觉得叶片上一道道金丝似的条纹还蛮好看的,而且不知为什么一见就心生欢喜,这两回在药园里溜达时尽在金线草周边晃悠了。
  
  玄霜接过果子,因为稀罕便多看了两眼,心中奇道,“居然还有水果长得像元宵!看着还挺新鲜,跟刚摘下来的似的。可我在药园里转了两圈,没这玩意儿啊,难道是刚刚在山里采摘回来的?”脑子里想着事儿,但手上动作并未耽搁,“元宵”被他整个儿塞进嘴里,和金线草一起咀嚼咽下。
  
  “好像没什么味儿啊。”玄霜正回味着,霎时间,一股霸道的力量携着金线草的气息席卷全身,玄霜愣怔一下,不由得紧闭双眼,他感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似乎都被这力量穿透了。这力量来得快去的也快,消失的时候好像卷走了什么东西似的,让身体轻盈舒爽了许多。
  
  玄霜慢慢睁开了眼睛,轻轻握了握拳头,觉得自己身体状态简直不能再好了,迫不及待地想要活动活动。所以当焱颜说今天便要修习时,玄霜热切地拉着焱前辈的手走进北面的练功房,而之前还颇有吸引力的金线草在他眼中变得分外寻常,那种莫名的喜爱在他吃下果子之后便消失了。 正文 入门   焱颜将玄霜带入练功房中,让他坐在一个蒲团上,自己相对而坐。
  
  这间练功房原本只是个普通房间,和那浴室中方便用的小隔间一样,都是魏一在昨日下午改造完成的,为的就是方便玄霜生活。
  
  她此前确认过,涤灵果确实发挥了作用,已经配合金属性的金线草将玄霜的金灵根洗去,只留下单冰灵根。在自己的尽心指点下,孩子只要肯认真努力、坚守本心,修行之路必然通坦。
  
  想到这儿,焱颜满意地点了点头,问玄霜道:“此前可学过什么功法?”
  
  “玄霜五岁开始学习家传的内功心法,迄今已有四年。”玄霜毫不隐瞒,面上透着些许自豪神色。
  
  “哦?”焱颜略一沉吟,“且演练一番,容我探查。”
  
  玄霜毫不迟疑,盘腿打坐,掐了个手诀开始闭目运功。焱颜则探出二指搭在他的肩上,指尖涌出一丝极微弱的气流从进入玄霜的体内。
  
  片刻之后,焱颜收回手,道了一声:“收功罢。”紧接着又开口说,“把你运功的口诀背与我听。”
  
  玄霜并未迟疑,口齿清晰地将那烂熟于心的几百字心法流利背出。背完之后,清澈如泉的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焱颜,像是在期待前辈的指点。
  
  “果然如此。”焱颜心中暗叹。
  
  刚刚探查的时候她便发现了,玄霜运行的功法并非凡人的武功心法,而是修真的功法口诀!再听玄霜背诵的字句,正与那《玄霜剑诀》的法诀篇一字不差!
  
  只可惜真武小世界灵气几近枯竭,即便玄霜已经修行了四年,也将将才有了些气感,别说炼气期了,连引气入体都没做到!
  
  双灵根的良才修行了四年才到这个境界,焱颜简直都要替他心寒了,难怪玄家没落至此,当年举家逃命过来的时候,也没想到这里竟然是绝灵之地吧。
  
  “我这九年来修行的时候全靠自带的几条灵脉,不过给玄霜用还太早……”心念一转,焱颜想到了一样得用之物,便嘱咐玄霜稍等片刻。她走出练功房,瞬息间便回到自己房中,随后就从储物戒中里取出一方物件来,竟是一大块冒着寒气的淡蓝色冰晶。
  
  焱颜也是有大气运的,她早年刚拜师不久,随同门进入宗门附近旨在锻炼炼气期修士的小秘境里历练,却无意中掉入一处虚空裂缝。经历了一番凶险之后,焱颜竟然得到了上界仙人的传承,其中最重要的是一部修真功法——《鸿蒙源火诀》。这门功法可以炼化天下异火,此后她经常外出游历,也是为了搜集异火提升修为。
  
  这寒晶便是她在一处酷寒秘境中寻得冰封焰时的意外收获,虽然作为炼材十分罕见,但对她没甚大用。当时收集了不少,回去后大部分都交给魏师弟折腾去了,自己只留了一块当做纪念。
  
  “没想到居然还能派上用场。”焱颜嘀咕了一句,手心升腾起一簇和寒晶同色的火焰,正是冰封焰。异火被炼化之后,能够和焱颜丹田中的本源真火融合,也可自源火中析离而出,以异火原本的形态为焱颜所用。除了《鸿蒙源火诀》,没有任何火属功法可做到这一点。
  
  寒晶本身蕴含的灵气极为纯净,又性质阴冷,最合冰属性修士体质,但也是极难炼制的材料,寻常的地火奈何不得,而霸道的异火会大大损害其特质。只有伴生的冰封焰与其气息融合,最适合炼制。
  
  淡蓝色火焰瞬间包裹住这块形状不规则的冰晶,片刻之后火焰被焱颜收回体内,而寒晶已经被炼成一块光润的蒲团了。蒲团的底部被焱颜刻制了数个阵法,使得寒晶蒲团的灵气不会外泄,但在上面打坐修炼时,却会将灵气缓缓释出,正适合现阶段的玄霜使用。
  
  玄霜在练功房里等了没多久,焱颜就回来了。看着前辈手中那还冒着寒气的“蒲团”,玄霜浑身就是一激灵,心中暗道千万别是我想的那样千万别是我想的那样千万别是我想的那样……
  
  “你的功法很好,但进境太慢。以后运功时就在这寒晶蒲团上打坐,会对修行大有裨益。”焱颜说完话就把寒晶蒲团放在玄霜身前,自己重新坐到对面。
  
  如果用一副画面来展现玄霜此刻的心情,那么就是以下的情景:在一个静谧的湖泊中,有大批准备越冬的水鸟在此停驻,突然,一只猎犬嗷嗷叫着冲进鸟群中,数百只水鸟扑腾着翅膀,惊叫着飞向空中,水镜般的湖面也被搅得一团乱。
  
  玄霜心说焱前辈我真心把您当老师一样尊敬,请别再让我产生错觉以为自己是穿到《神雕侠侣》里了啊!
  
  可能是看玄霜愣住了,焱颜一指寒晶蒲团,开口道,“现在就开始运功吧。”
  
  玄霜在焱颜的催促之下,收拾好纷杂错乱的情绪,慢慢地靠近那块淡蓝色半透明的精润蒲团。
  
  离得近了,玄霜能感受到蒲团散发的阵阵寒气透过衣服渗入体内,皮肤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真要在上面打坐个把时辰,肯定得冻坏了。”玄霜咬了咬牙,心说,“可如果真能像活死人墓里的寒冰床那样,在上面修炼一年顶十年,就算生冻疮我也认了!”干脆地一屁股坐上去,迅速摆好姿势,双目微闭,默默运行家传心法。
  
  刚开始运功,玄霜心里就是一奇,那寒晶蒲团散发的寒气简直能透进骨子里,他本来以为要像坐在寒冰床上的杨过一样运功抵御寒气,没想到一旦功法运行起来,那寒气反而大肆地涌入体内,然而不仅不难受,反而和身体十分契合似的,随同体内的那丝内力在经脉中欢快地流动着,要多舒爽要多舒爽,要多惬意有多惬意。
  
  心法运行了一个周天,玄霜睁开了双眼,他看着一直注视着自己修行的焱颜,脸上是压抑不住的狂喜。
  
  焱颜微微一笑,“可是大有进益?”
  
  玄霜使劲儿地点了两下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他五岁的时候,父亲玄凛把家传心法口诀一句一句地教给他背熟,因为年纪太小,只要求他每天运功一个时辰,可玄霜为博父亲另眼看待,自己晚上还要偷练一个时辰,日日不辍,一年之后才有气感,山庄破败之时,他只在体内积蓄了几丝内力,在父亲眼中也就是刚刚入门的水平。
  
  然而坐在寒晶蒲团上只运功这么一会儿,收获的就能抵过先前四年的辛苦!
  
  等到激动的心情平复下去之后,玄霜又有些担心了。
  
  “前辈,进境太快会不会不稳妥啊?”
  
  看着小孩眉头轻蹙地问出这句话,焱颜是又好笑又替他心酸,宽慰道:“你资质颇佳,但因环境所制,进境艰难。现如今被我用真气梳理经脉,药汤调理身体,还吃下涤灵果,虽不是洗筋伐髓亦不远矣,合该有此进度。”说着忍不住伸手去揉玄霜的眉间,像要把蹙起的眉头抚平似的,“不必忧虑,且静心修炼罢。”待看到玄霜不再皱眉,脸颊却红了起来,不由得嘴角微微弯起。
  
  玄霜静下心来沉浸到修行中,没多久便已入定,焱颜看在眼中满意在心里——要做她的首徒,就该有这般的资质心性。布了一个隔绝气息的阵法,焱颜也在旁边修炼起来,炼化莲心焱之后,她的境界稳定在元婴前期巅峰,但还需要多多体悟。但因为担心玄霜,她并未完全入定,而是分出一缕神识时刻关注着小孩。
  
  窗外的太阳几度西落东升,等到焱颜发现玄霜将要从入定中醒来时,已经是六天后的未时了。她收起阵法,看看玄霜现在的状态,暗中传音给魏一,让他立刻去准备药汤。又过了片刻,玄霜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呼扇了几下,随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瞳孔中一道冷色毫光转瞬即逝,但仍然被时刻关注着他的焱颜捕捉到了。
  
  玄霜第一次在运功时进入到这般境界。他不知道自己打坐了多久,只觉得奋力闯过了一个重要关卡后,才从这境界中出来。刚清醒过来时,浑身的骨节都是僵的,他左右晃动了下脖颈,能听见“咔吧咔吧”的声音,再伸展一下身体,感觉身体到处都在作响,随后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难闻味道。
  
  上辈子在孤儿院的时候,玄霜见过不少被刚被送过来的小孩子,赶上有的孩子被送来前长时间没人照顾,几乎不洗澡,身上就会有一种食用油放时间长变质后的哈喇味儿。他现在鼻腔里被这种气味儿充满,恶心得胃中一阵作呕。
  
  迅速扫视了周围,玄霜想要寻找味道的源头,但并未发现有何不妥,这时,一把带着笑意的温和声音在对面响起:“快去沐浴吧。”
  
  玄霜被焱颜说得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体,腾地站起身,紧紧抿着嘴唇,蹬蹬蹬蹬地跑出去了。
  
  跑进浴室时,魏一已经准备好热气腾腾的药汤了。玄霜迅速剥去沾染了太多污垢而变色的衣服,顾不得试水温,直接坐进浴盆里,被烫得龇牙咧嘴的。他把面巾浸湿后,随便拧了拧就往身上擦,没几下浅色面巾就变黑了。
  
  在魏一换过四盆水、数条手巾后,玄霜终于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他穿上魏一拿来的新衣服,觉得整个人重新爽利起来,这才又去练功房见焱颜。
  
  刚洗过澡,玄霜的小脸红扑扑的,一看焱颜言笑盈盈地看着自己,脸红得更甚,简直都要冒血了,结结巴巴地说:“前辈,我也不知为何……”
  
  像是知道自己要问什么,焱颜耐心地为他解惑:“运行功法时会自行排出体内杂质,为你洗筋伐髓。之前进境缓慢,所以不显。”
  
  言下之意就是在寒晶蒲团上运功进展神速,所以污垢出来的也多呗。玄霜心下了然,但又有疑惑:“以后每次运功都会……这样吗?”
  
  “或多或少吧。待到修炼小有所成,便不再如此了。”
  
  看着焱颜笃定的表情,玄霜总算放心了,心说幸亏不是一直都这样。要是以后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总弄这么一身脏,衣服都不够换的。
  
  玄霜并不知道自己刚刚入定了六天,看着天色尚早,又未觉得肚饿,只当是运功时对时间的感受模糊,还以为只过了小半天呢。回想起在寒晶蒲团上运功时的惬意滋味,左右无事可做,干脆又坐回到寒晶蒲团上打坐运功。
  
  焱颜就看着玄霜这样没日没夜地修炼,境界也蹭蹭地提升。从第一次入定正式引气入体到突破炼气期一层,只花不到两个月,比起自己当年来只慢了旬日,心中颇为满意,越看玄霜越觉得这就是自己大徒弟没跑了。
  
  又过些时日,见玄霜已经把炼气一层的境界稳定,灵源也扎实了,焱颜便考虑将《玄霜剑诀》的剑典部分传授给他了。当然,在这之前还要好好琢磨琢磨,怎么给未来徒儿打好基础才是。 正文 旭日   
  这是玄霜来开始修习以来,第四次去浴室洗去运功后身上排出的污物了。
  
  比起第一次运动后那好像在垃圾堆里埋了一年的卫生状况,现在已经进步了许多,只不过像一个月没洗澡而已。
  
  彻底地擦洗沐浴之后,玄霜感觉肚子有点饿,看天色已是夜深,就没让魏一开火做饭——魏一不分早晚地给他准备洗澡水,已经够体贴了,玄霜不想因为这个再折腾人家了。
  
  但魏一似乎早有准备,送玄霜回房的路上要经过药园,魏一让玄霜稍等片刻,自己一晃身进到药园深处,没一会儿就出来了。他把手掌伸到玄霜面前,掌心多了一个荔枝大小的黄色果子。
  
  “这是什么水果?”玄霜好奇地问,“你要我吃这个吗?”
  
  “这是风露果。”魏一只说出了果子的名字,并未多做说明,“请少爷吃下。”
  
  玄霜没特意去闻,风露果的诱人香气就钻进鼻孔了。虽然腹中涌起饿意,但想起娘亲以前教的养生法子,还是推拒道:“空腹吃水果对胃不好啦。”
  
  “主人说过,如果少爷饿的时候不想吃饭,就吃风露果。”魏一的脸上一如往常地挂着笑容。
  
  玄霜打从住进来就没在魏一脸上看见过别的表情,他有种感觉——就算是这间房子连同皓首峰一起在魏一面前崩塌了,自己看到的依然是同样的一张喜气洋洋的笑脸吧。
  
  魏一的手掌就杵在眼前,玄霜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过风露果慢吞吞地咬了一口。
  
  果子没有没有核,口感有点像甜面的杏子,但味道清爽许多。玄霜三口两口就吃完了,然后被魏一送回房。
  
  躺到床上时,玄霜惊讶地发现,这枚小小的风露果不仅能把他的肚子填饱了,连精神头也足了起来!本来玄霜练功之后精神有些疲惫,想洗澡后好好睡一觉,可现在就跟打了鸡血似的,玄霜相信如果现在去照镜子,肯定能看到自己两眼往外冒精光。
  
  “这风露果不但顶饿,还有红牛的功能吗?!”
  
  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睡意,玄霜干脆从床上坐起来。看看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想到这段时间以来连大门都没出过,玄霜突然心血来潮,想去看日出。
  
  重新穿戴整齐,玄霜轻轻推开房门,大厅里空无一人,前辈和魏一此刻都在各自的房间休息吧?
  
  蹑手蹑脚地走到紧闭的大门前,玄霜惊讶地发现居然没有门闩。“因为前辈武力值太高,所以不担心有人闯入吗?还是因为这个地方太偏远了,没人会发现?那么问题就来了,这房子是怎么造出来的啊?”玄霜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伸手去推门,毫不费力地就把门推开了,门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几步走到门外的雪地上,玄霜大口地呼吸着雪山清晨凛冽的空气,举目远眺,目之所及皆是连绵的银色山峦,位于东方的山峰则沾染了一线金红,怕是太阳马上要升起来了。
  
  玄霜知道自己距焱颜口中的“小有所成”还有好大距离,因为他每次运功之后,身体还是会排出杂质,尽管越来越少,但每次洗澡的时候还都让他挺嫌弃自己的。身体状况的改善玄霜也是深有体会,比如视力越来越好,晚上即便不用夜明珠也能看清事物了;身体愈发轻盈,力气堪比成年人;不畏冷,现在他身上只有一件单衣,但站在冰天雪地中却只觉得凉爽宜人。
  
  火红的朝阳从山后一点一点地探出头来,越升越高,转眼间群山都披上了一层绮丽的霞光。看着壮美非凡的景色,玄霜的心情不由得激动雀跃起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就像这初升的太阳,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去,如果奋力向上的话,未来也一定会如同这景色一般夺目耀眼!”
  
  “无论在何地,日出总是令人精神振奋。”
  
  早已熟悉的温和声音在身后响起,玄霜回头看去,那一身绯红衣袍的不是焱颜又是谁?他小跑了几步来到焱颜身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脸上现出的孺慕神情。玄霜心生冲动,想要过去握住前辈的手,那双柔荑就像是一个热源,他总能从中汲取到足够的温暖,让自己的身心都熨帖起来。但随之而来的则是愈加强烈的自惭形秽,他用力攥了几下拳遏制住冲动,干巴巴地开口问道:“前辈也是来看日出的?”
  
  焱颜确实是来看日出的。
  
  用神识探知玄霜吃下风露果后,她便一直关注着小孩的反应。
  
  风露果是辟谷丹的主要原料,吃一颗能顶七天饿。除了不如丹药保存方便和多了一点精气,和辟谷丹功能相差无几。
  
  早在几百年前焱颜就辟谷了,现在手头自然没有辟谷丹,所以当玄霜需要开始尝试辟谷时,她只能用药园中的风露果代替辟谷丹了。虽然果子里的精气几乎能够忽略不计,但对现在的玄霜来说就跟喝了一大杯黑咖啡似的。看到小孩干瞪眼睡不着,干脆跑到外面看风景,焱颜也一时兴起跟了过来。
  
  焱颜曾游历多方世界,在元婴修士当中是阅历极丰富的。有时是为了等灵植成熟,有时是为了寻求杀死妖兽的时机,有时是为了反杀不轨之徒,彻夜守候对她来说可谓家常便饭,捎带着观看了无数次日出。每每光明重现大地之时,都会让她不由得精神一振。然而像今天这般,同其他人一起,单纯地只是为了看日出而看日出,对焱颜来说还是头一遭。
  
  看到小孩想亲近自己可是又畏缩不前、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的样子,焱颜不由对玄霜心生怜爱。她半蹲下来,牵过小孩的手握在掌心。因为是冰灵根的原因,玄霜身上总是带着凉意,这两只小手也冰冰的。虽然知道玄霜本人并不会感觉寒冷,但焱颜还是略微释放出一丝火属修士的气势,将周围空气中的寒意尽数驱散。可能是周围气温升高的缘故,她见玄霜的脸颊慢慢泛起颜色,小脸一会儿就变成了红苹果——虽然是被鸟雀啄破表皮落下疤的苹果。
  
  在心里满意地点点头,焱颜直视小孩的双眼柔声问道:“可有想学的兵器?”
  
  “剑!”
  
  焱颜话音刚落,玄霜就给出了答案。虽然早就打定了注意,就算玄霜不想学剑,也要拐着他去学《玄霜剑诀》剑典,但看到小孩满是渴望的急切神情,焱颜很想知道为什么。
  
  “为何学剑?”
  
  “玄家有一柄玄铁剑,在家主手里代代相传,父亲在世时使的就是它。父亲还说,待我身体长成就教我使剑……”玄霜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无声,但再开口时又提高了音量,“玄铁剑现在必定在那贼人手中,总有一天我要夺回来,用它斩尽仇人!”
  
  小孩情绪略有些激动,但并未有失控的态势,被自己握住的小手也没有发抖。焱颜稍作斟酌,决定等问明情况后,给玄霜交个底。
  
  “令尊使的是什么剑法?”
  
  “《明霞剑法》,那是父亲早年闯荡江湖时无意中得到的秘笈,如果那晚没被夺去,现在应该已经跟山庄一起烧没了……”
  
  “玄家没有家传的剑法?”
  
  “我只知道有家传心法,没听父亲说有家传剑法……”玄霜有些迟疑,但略作停顿后,又语气坚定地说,“应该是没有的。我爷爷是靠一杆亮银枪在江湖闯出名号,据说太爷爷的成名兵器是子母鸡爪鸳鸯钺。如果真有家传剑法,父亲也不会练《明霞剑法》了。”
  
  “有的。”
  
  前辈的语气没有变化,就是在陈述这一个既定事实,然而玄霜的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前辈您和玄家有什么渊源?为什么会知道我太爷爷都不知道的玄家家传剑法?待会儿不是真要教我吧?前辈您芳龄几何?百岁生日是不是都过了?……
  
  一时间无数的问题卡在玄霜的嗓子眼,他张了张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对着面前那张美得能感动真武大陆的脸干瞪眼。
  
  可能是自己脸上的表情太明显了,前辈耐心地解释道:“我为什么会知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总有一天会让你明白。”
  
  虽然这个解释跟没解释也差不多,却成功地让玄霜能够感到安心了。毕竟“从哪儿来”并不是眼下最要紧的问题,要紧的问题是——
  
  “前辈练过玄家的家传剑法?”
  
  焱颜轻轻地摇了摇头,虽然在意料之中,但玄霜还是被巨大的失落压得透不过气来。然而他并没能沮丧多久,就听见焱颜开口道:“我没练过,但我可以教你。”
  
  玄霜觉得,如果焱前辈总是用这种说话方式跟他交流,他的小心脏可真的承受不来。这么会儿的功夫,心情大起大落几次了啊?这要是个容易激动的人,该厥过去了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情绪稳定些了,玄霜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急切地问道:
  
  “前辈可是要现在教我?”
  
  见焱颜又摇了摇头,玄霜还没决定好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前辈时,就听到:“会教你,但不是现在。我将基础剑招先教给你,看你修习状况再决定何时传授你剑法。”
  
  就在这一刻,玄霜下定决心——为了自己的身心健康发育成长,一定要尽快适应前辈这种大喘气的说话方式。
  
  虽然小孩没说出来,但焱颜觉得玄霜的表情已经透露了足够的信息——这孩子没有被多余的事情分心,只是憋着一股劲儿想要好好学剑。她拍了拍玄霜的手背,站起身来:“回去吧,给你选一柄剑,在拿回玄铁剑之前,也得有趁手的兵器才行。”
  
  每代的玄家家主都要掌握两件家传之物——玉牌和玄铁剑。既然玉牌是刻录着《玄霜剑诀》的玉简,那么玄铁剑也不会是凡品。
  
  在玄霜的描述中,那把黑色长剑除了不会锈蚀且锋利异常外,并无其他特异之处。但焱颜知道有一个叫“韬光诀”的法诀,持宝者对宝物施展韬光诀能够隐藏宝物的光华锐气,以此避人耳目,省的怀璧其罪。但这个法诀只能瞒得过未成婴的修士,玄铁剑是不是也被施展了韬光诀,等玄霜把剑拿到手后一看便知。
  
  可是在此之前,还要给玄霜选一把能使的家伙事儿。
  
  她先前已经把储物法宝里能找到的宝剑都翻了出来,这些大部分是游历中斩杀魔修或者不轨之徒时的收获,但高品阶的好剑要么送给了师弟,要么拿去换资源了,余下的品阶都不高,不过给炼气期修士用还是绰绰有余的。
  
  焱颜从中拣出三把煞气过重的收起,想了想又放了回去。让魏一把十几柄剑都摆在了练功房里,就等着玄霜挑选了。 正文 择剑   练功房的面积大概有两百来平的样子,往日里只放了几个蒲团,显得很是空旷。而这回玄霜跟随焱前辈一进门就发现屋内多了东西——靠着西墙摆着一个从没见过的兵器架,上面挂着十多柄剑。
  
  这些剑都被从剑鞘中取出,长短形状甚至连剑身的颜色都各异,但它们有一个共同点:每一柄宝剑都在无声地表达着:
  “我极罕见极珍贵是在江湖上亮个相就能引起腥风血雨的宝贝。”
  
  阳光透过东墙的水晶窗照进来,落到这十余柄宝剑的剑身上,又被那些锋利的薄刃反射开来,端的是流光溢彩。
  
  玄霜揉了揉差点被闪瞎的双眼,先点了点数目,一共有十六柄。
  
  “择一柄投缘的先使着罢。”
  
  焱颜的表情和口吻都是平平淡淡的,玄霜能够感觉到,这一架子神兵利器在前辈眼中的价值也就和小孩玩具差不多,他早已不再估算这位前辈的家底儿了,反正玄真山庄拍马不及就对了。
  
  把无聊的念头赶出脑袋,玄霜走到兵器架前先快速地扫视一遍,他立刻否决了并非传统宝剑样式的七柄宝剑——有两柄剑身弯弯曲曲的,好像金蛇郎君的金蛇剑;一柄则是剑身尖细,有点像花式击剑;一柄的剑身偏向重剑的设计;一柄薄如蝉翼、一晃抖三抖的软剑;还有两柄剑身过长和过短的宝剑。
  
  玄霜早就认定,玄铁剑才是将要伴随自己一生的兵刃,现在选剑不过是拿回玄铁剑前的权宜之举,所以要尽量找和玄铁剑外形相似的,这样几年后换玄铁剑用的时候,适应起来也更容易些。
  
  按照这样的标准筛选过一轮后,留下的九柄宝剑大小长短都和他记忆中的玄铁剑相差不多。
  
  玄霜将这九柄剑一一仔细看过,间或操起一柄宝剑挥上几下。
  
  有三柄剑的剑鞘和护手装饰着骷髅白骨等图案,看着就邪性,明摆着是魔教教主的标配,玄霜自认只想报仇不想当魔头,干脆碰都没碰;有一柄黄色剑身和一柄黄色剑鞘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看就不喜欢,也毫不犹豫地从候选名单上剔除了;还有一柄青色剑鞘的,看着完全无感;一柄白色剑鞘的让他产生了那么点好感,但远未达到心动的程度。
  
  经过第二轮淘汰,留下的只有两柄剑了,而这也是玄霜最初一眼扫过时就为之心动的。他不敢过于相信自己的直觉,打算先精挑细选一番再说,可没成想留到最后的还真就只有那两柄剑。
  
  这两柄宝剑都是黑色的剑鞘,其中一柄剑身是银白色的,还带着波浪一般的纹路,而剑刃却是水汪汪地泛着蓝;另一柄剑身晶莹剔透却通体火红,盯着瞧上一会儿甚至会感到双眼灼热,剑身靠近剑格的地方篆着两个小字:“流火”。
  
  如果但说契合度,还是蓝色剑刃的更可心,玄霜试着挥了两下,如臂使指,简直像是身体的一部分;而“流火”的契合度就明显不够,玄霜甚至有种感觉,流火就像个暴脾气的精英员工,自己就是本事不大的企业老板,虽然是上司,但能力不足人家看不上,自然也就消极怠工,懒得听自己使唤了。
  
  可没来由的,玄霜瞧着流火就感到无比的亲切,只想把它放在身边,日夜相随。他是越看越爱,拿起来就不舍得再放回去。
  
  理智上,蓝色剑刃的宝剑更适合自己,但情感上,玄霜觉得如果不选择“流火”,简直对自己太无情太残忍太无理取闹了!
  
  理智和情感发生了激烈冲突,但结果毫无悬念。
  
  玄霜迅速做出了决断,他抱着选定的宝剑看向焱颜说:“前辈,我要‘流火’!”
  
  尽管只有一瞬,但玄霜确定,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位前辈的脸上看到“讶异”的表情。
  
  “你……为何选择‘流火’?”
  焱前辈的声音有点干巴巴的。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流火’就觉得非常喜欢,好像离了它就不行似的。”焱颜坦率地说出自己的心意。
  
  焱颜张了张嘴,像是要继续问些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再开口时,却又话锋一转:
  
  “你可确定?”
  
  “确定!”
  
  “不悔?”
  
  “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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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小孩斩钉截铁的回答,焱颜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经过短暂的停顿最终化为一句感慨:
  
  “还真是有缘。”
  
  这个有缘不是指玄霜和“流火”,而是指玄霜和焱颜自己。
  
  “流火”曾经是她的剑。
  
  焱颜在幼年时测出是单火灵根,父亲大喜过望,倾尽所能八方寻觅火属法宝。
  
  修真界中,将法宝分为法器,宝器,灵器,仙器四个品级,每个品级又分为上中下三品。
  
  焱家只是衡明中世界的众多小型的修真家族之一,家族中修为最高的也就是筑基后期而已,能使用上品法器已是难能可贵,寻来可供金丹期修士使用的下品宝器“流火”实属难得。
  
  焱颜对流火爱不释手,片刻不离左右,她有志成为剑修,在炼气中期就悟出剑气来;拜师后也是日日习剑不辍,到炼气后期时,“流火”出招已经蕴含着几分剑意了。如果不是在筑基前落入虚空裂缝,接受了鸿蒙仙君的传承修习《鸿蒙源火诀》,焱颜早就走上剑修之路了。
  
  成为法修后,流火就没出过剑鞘,但焱颜一直把她带到身边,即便成为元婴修士后用不到下品宝器了,也还是把流火放在储物戒中随身携带。这次玄霜选剑,她把身上包括流火在内的所有的宝剑都拿了出来,不管是不是适合玄霜用,都摆在一起,也是打算看看小孩的悟性。
  
  玄霜第一轮淘汰了奇形怪状的那一批完全在焱颜的意料之中;第二轮的时候玄霜开始试剑,但从魔修处得来的三柄魔器他碰都没碰,这让焱颜颇为赞赏。炼气初期的修士在不知底细的情况下,仅凭直觉就能排斥魔器散发出的诱惑气息,足以说明他心性刚毅意志坚定。
  
  土克水,玄霜是水灵根变异的冰灵根,不喜欢土属性的法宝再正常不过,对木属性和金属性法宝兴趣不大也在预料中。余下的两柄剑都是下品宝器的,其中水属性的现下最适合玄霜不过,焱颜的本意也是想把蓝色剑刃的这柄给玄霜用,可没想到他最后居然选择了“流火”。
  
  一个冰灵根的修士,不去拿和自己极为投契的水属性法宝,却对相克的火属性法宝爱不释手,这是什么情况?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地违背天性!
  
  焱颜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琢磨不出来就干脆去问玄霜是怎么想的。虽然得到的答案似是而非,但却让她脑中灵光一闪,稍微思考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流火”与自己相伴多年,自然通体浸润着自己的气息;玄霜之所以会对流火剑产生亲切感,恐怕也是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的缘故。
  
  “如此说来,仅仅相处数月,玄霜就对我敬爱有加。”焱颜不觉心情大好,看向小孩的眼神几乎可以说是“慈爱”了,心中暗道,“我和这孩子果然有缘,师徒要共同度过长久岁月,感情就是要深厚些才好。”
  
  焱颜那位吃了涤灵果的莫师叔就有个弟子,名叫廖斌,也是被焱颜捡回来的。廖师弟大小就极为乖巧可爱,天赋也高,宗门里的长辈们都喜欢他,师叔更是疼他疼得不得了,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这个小徒弟先使。
  
  可数十年前,廖师弟有了心仪之人后就和师叔渐渐生分起来,没过多久又因故同莫师叔大吵了一架,当夜便悄无声息地离开宗门,从此就再没听过廖师弟的消息了。
  
  廖师弟是焱颜带回宗门的,发生这事之后,焱颜也是面上无光,自觉无颜再去面对莫师叔,而莫师叔开始经常闭关不出,这些年来几乎没再现身人前。
  
  忆及往事,焱颜不禁一阵欷歔,只盼将来别摊上廖师弟那样不省心的徒弟,一片心血付水流。不过一想到玄霜的表现,还是颇为安心的。
  
  “这数月来,我诚心待他,他心有感知,也诚心敬我爱我。长此以往,想来即便日后寻得道侣,也不会同为师生分起来。”
  
  想到这儿,焱颜精神一振,她看着玄霜一会儿看看流火,一会儿看看自己,好像两边都舍不下似的,心里十分受用,越瞧小孩越顺眼。
  
  焱颜双掌一拍,将玄霜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既然已经选好了可心的兵器,那就开始习剑吧。”说着一扬手,从兵器架上招来那柄蓝色剑刃的水属性宝器,随手挽了个剑花。
  
  小孩看到自己的动作后,双眼睁得老大,刷刷刷地往外放光,一副被惊艳到的样子。焱颜心说虽然你未来的师尊不做剑修几百年,但指导你基础剑招还真是绰绰有余哒。
  
  持剑走到练功房中央,焱颜将身子站定,对玄霜朗声说道:“我现在就将招式演练出来,看仔细了,每个招式我只示范一次!”
  
  “是!”玄霜绷紧了神经,把眼睛睁到最大,他似乎把全副心神都投注到焱颜身上,将要尽全力捕捉每一帧画面。
  
  看小孩已经做好了准备,焱颜目光一凛,开始动了。 正文 发现   阳春三月,正是草木萌发之时,真武大陆各处都能看到生机勃发的新绿——当然,这绿意还未来得及覆盖到位于极北方的雪山之中。
  
  在连绵起伏的白色山脉正中央处,一座高高耸起的岚峰在群山环抱中巍然屹立,因为峰顶长年被白色云雾笼罩,好似耄耋老人的发髻,所以当地人给它起名为皓首峰。
  
  皓首峰山势险峻,即便是常年出入险境的本地采药人,也很难爬到半山腰,每每只能望山兴叹,山顶更是未曾有人踏足。所以从来没有人知道,皓首峰的峰顶居然有一处方圆二里的椭圆形湖泊。
  
  一年中除了盛夏时节,湖泊的大部分表面都会结上厚厚的一层冰,但湖心百米见方的水域非但不会结冻,反而四季热气蒸腾。
  
  这副奇景千百年来从未改变,直到三年前凭空多出一根管道一头扎入湖心之中。那管道表面黄绿,还带着竹节,乍看上去像是由成人胳膊粗细的毛竹连接而成——如果竹子也同钢管一样能实现无缝连接技术的话。管道的另一头绵延向下,一直连通到同样是三年前凭空出现的宫殿中。
  
  那宫殿青墙玉瓦,淡雅素净,春日晌午的煦煦阳光经由白雪的映射,变得更加耀目,然而在经过宫殿外围萦绕着薄薄的紫色云雾之后,却变得柔和许多,宫殿被均匀地洒满金光,远远望去恍若仙人居所。而宫殿门前的雪地上凭空出现的男子,似乎佐证了这一猜想。
  
  那是一位相貌出众、气质超尘的褐衣男子,他步行来到宫殿门前,然而却未在雪地上留下一点印痕。轻轻一推,大门无声地打开,一股带着药香的勃勃生气扑面而来。随着褐衣男子的进入,门悄然合上,溢出的那股生气也在消弭在冰冷的空气中了。
  
  玄霜正在挥剑。
  
  三年过去了,十二岁的他身量长开了些,脸上的婴儿肥还没完全消去,五官仍旧稚气未脱,却依稀能够看出成年后的俊俏模样。但那斜刺里几乎贯穿了整个面部的数道长短不一的疤痕,似乎已将这可能性彻底毁掉了。配上一身黑衣和那不符合年龄的刚毅眼神,挥着赤色宝剑的玄霜俨然一尊疤面小煞星。
  
  得到“流火”的次日,练功房的西墙上就多了一面能挡住半面墙的大镜子。玄霜每天都要对镜挥剑。对镜能够更好地发现身姿的正确与否,挥剑的时候只能使用肉//体的力量,不能运用丝毫内力。
  
  那些劈刺斩抹挑等基础剑招,焱前辈确实只示范了一次,但每次自己挥剑的时候,前辈都在一旁观看,哪怕有些微不足也会被前辈手把手地纠正。每天挥剑的次数没有明确标准,前辈不喊停他就得一直继续。
  
  第一天前辈是在玄霜挥剑两百八十七次时叫停,当时他浑身脱力,几近昏厥。前辈将他扶到寒晶蒲团上打坐,让他即刻运转功法——这时运功不仅会消除肉//体的疲惫,效率也更胜以往;第二天是在两百九十九次喊停,虽然他很想凑个整数,但心里也清楚,自己连流火剑都握不住了;第三天是三百一十一次,第四天同样是三百一十一次,第五天是三百一十五次……
  
  三年过去了,他的动作早已毫无瑕疵,但每次挥剑的时候,焱前辈都在房间一隅打坐。
  
  长时间一动不动、双目微阖的焱颜,看上去已经入定,可每当玄霜的肉//体即将达到极限的时候,她都会及时喊停,玄霜从来没有消耗过度昏厥过去的时候。
  
  玄霜心里默默数着数:
  
  “两千三百一十一次,
  “两千三百一十二次,
  “两千三百一十三次。”
  
  “停。”
  
  玄霜用仅存的一丝力气将“流火”收入剑鞘,现在他连转身的动作都做不了,只能勉强地维持站姿。透过镜子可以看到,那位姿容绝代的红衣女子已经起身走来,一双柔荑扶住自己双肩。
  
  现在玄霜已经不再羞于将大汗淋漓的躯体交付给这位温和寡言的前辈了。
  
  “前辈果然一直在关注我呢,这次叫停的时机也刚刚好。”即便每天都要经历这么一遭,玄霜依然会因为这个想法感到喜悦,就像陷入了一大团蓬松柔软的棉花中,感觉身心熨帖。
  
  刚在寒晶蒲团上坐好,还未开始运功,魏一敲门进来了,低头冲着焱颜唤了声“主人”就不再说什么,但头也没抬起来。
  
  玄霜看得出魏一有话对前辈说,自己应该是碍事了,便强撑着要起身回房。却被焱颜一只手状似无意地搭在肩上,玄霜顿时觉得千钧重担压身,已经被挥剑耗尽气力的他根本动弹不得。他抬头看向焱颜,却看到前辈冲自己微微一笑,将自己挂在嘴边的一缕湿发拨到耳后,也不看向魏一就开口道:
  
  “有事但说无妨。”
  
  “是,主人。”魏一似乎看懂了焱颜摆出的姿态,痛快说道,“引水管道的水流日渐稀疏,今日几乎堵塞。魏一去水源地探查,发现了这个。”
  
  玄霜见魏一从袖中取出一团湿漉漉的暗红色的植物,看起来很像金鱼缸里的藻类水草,但是除了颜色不同,还要大上好几圈。
  
  “淡水湖中出现这种水草,有什么奇怪的吗?”玄霜心有不解,但也清楚不是自己说话的时候,只是看着焱颜的反应。
  
  “确定是生在湖中?”焱颜看着水草,脸上难得地现出几分惊讶神色,玄霜记得上次看到前辈露出这种表情还是在自己选剑的时候。
  
  “属下仔细探查过,这水草无根,悬浮生于湖心水中,其他水域不见踪影。”魏一的回答十分利落。
  
  “有趣,看来是我当初疏漏了。”玄霜见焱颜意味深长地一笑,随后扬起眉梢,朗声说道,“魏一,看顾好玄霜,我亲自走一趟。”
  
  “是。”
  
  那绯红色的姿影几步便消失在门外,但玄霜仍注视着焱颜离开的方向,不舍得收回视线。他在心中轻声唤道:“可以带我同去吗?”他知道自己现在精疲力尽,亟需恢复体力;他知道自己现在实力低微,就算跟去也是碍手碍脚……
  
  “可我就是想要跟随在前辈身侧啊。”玄霜对自己的妄念报以苦笑。他长吁了一口气,排除杂念,将心思集中在修行中。
  
  焱颜看到魏一手中的水草时,心头就是一动。
  
  真武小世界极度缺乏灵气,但这散发着火属性气息的水草却灵气充沛,几乎能称为灵植了。所以魏一才会觉得事有蹊跷,采集样本交给焱颜,请主人定夺。
  
  而焱颜知道,那一刻自己心中有所感应,并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她上次产生这种感觉时,还是在被她反杀的修士储物袋中,找到刻印着玄家秘境地图的玉简的时候。
  
  “我早先用神识将方圆百里都仔细探查过,但扫过这峰顶的湖泊时,只注意到湖心的那泓不冻泉,并未深入其中。果然是疏忽了。”焱颜暗道,“险些错过一场不小的机缘,辛亏魏师弟这傀儡出类拔萃,这次若寻得上佳炼材,一定要多多采集答谢魏师弟。”
  
  离开洞府后,焱颜施展缩地成寸,几步就来到峰顶湖边。她并未犹豫,踩上仍然冻得十分结实的冰面,沿着那根黄绿色的管道徐徐行进。
  
  山顶风声猎猎,冰面上的雪屑被阵风卷到空中,如雾如霰,一身绯色衣袍的焱颜从中穿行而过,连发丝都未曾沾染上一点白痕,她的身外好像有一层看不到的屏障,将风吹雪隔绝在外。
  
  走到湖心冰面的边缘,焱颜放开神识深入到冒着白色水汽的湖面之下。果然如魏一所说,那些无根水草悬浮在湖心水面之下,超出不冻泉的水域就完全没有这种水草生长的迹象。
  
  将神识探入湖底,焱颜发现湖底中央有一个近十丈长的地缝,地缝中央最宽处大概有一丈多宽,不冻泉便是由此处涌出。地缝周遭遍布着浓密的水草,如果不是用神识而是肉眼观瞧,很难发现在水草掩映中的幽暗通道。
  
  焱颜想看看这通道到底有多深,连通到何处,然而令她惊讶的是,她的神识被阻隔了!
  
  在一个没有修行者、堪称绝灵之地的小世界中,她焱颜,一个在这方世界可以做到字面意义上呼风唤雨翻天覆地的元婴修士,放出的神识竟然被阻隔了!
  
  “没想到真武小世界里还有这方境地,看来一定要亲自下水走上一遭了。”
  
  焱颜虽然不算心思特别细腻,但几百年来数次外出历练得来的经验,让她在面对类似情况时总是十分谨慎。真武小世界没有修真者,她也没感应到其他强大存在,但今天在这湖泊中的发现让她更加慎重起来。
  
  给自己拍了几张能抵挡化神修士全力一击的银甲符后,焱颜犹觉不足,她踌躇片刻后下定决心,又从储物戒中拿出一件红光缭绕的宝衣来,衣服的花纹是华丽的百鸟朝凤刺绣,每只鸟眼的位置都镶嵌着五光十色的璀璨宝石,在强烈阳光的照射下,宝衣强势地散射着夺人二目的光彩。
  
  确实夺目,焱颜觉得自己的眼睛快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