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1章 初来乍到 民国三十年六月,川中重镇石州南郊。 标挂“经7012号”车牌的美式绿皮卡车碾过积水坑洼的大坑,一个急刹,停在哨卡前。飞溅的泥水正好刷了带领两名哨兵上前盘查的中尉满脸,他明显发怔半秒,随即掏出手绢擦抹,但怎么看也像只眉目清峻的花脸猴。 嘴里一直骂咧着路况的司机小张被逗乐了,忍笑愉快地掏出派司和证件,递给面前的中尉。 派司上注明这台卡车隶属国民政府经济委员会,运送物资到石州城内的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沿途一概免检。 负责南郊哨卡驻防的是城防警备部的一个连队,因为把守由石州城通往陪都重庆惟一公路的出入口,盘查十分严密。年轻的中尉中队长孙楚在此任职已近两年,办事不徇私情,深受上司器重。他一边擦脸一边仔细查看派司和证件,认定真实无伪,随后将目光移向坐在副驾驶位的端丽女子。 “这位女士,似乎不在这份派司运送的范畴。” “确实不在运送范畴,本人是由重庆新派往特校的教师,温宁,搭顺风车而已。这是证件。”车上的女子烫齐耳卷发,身着时新的高领橙色提花缎旗袍,眉目秀婉,笑意浅淡,双手递上证件,姿态谦逊。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通常被简称为“特校”。 孙楚瞥一眼她的证件,有礼奉回,“还请温小姐携带行李,下车接受检查。” 小张黑了脸,啪啪拍打方向盘,“喂,兄弟,我说你啥子意思哈!不过就溅你点泥巴,怎么,存心找岔子啊?给你脸,还真当你这张泥脸变俏了?!特校的教师,你不该不晓得什么来头,你也敢——” “请问长官,本处哨卡盘查的范畴又是什么?”温宁直接插话进来。她的笑意没有丝毫改变,只是眸中增添了一缕质询的柔光,小张暗中摇头,嘀咕这位上司同伴脾气太好。 孙楚的态度也客气:“人和物。简单的说,检查人证是否相符,缉私,查禁随身携带的军火和危险物品。” “那么,显然我只身难以走私,以我的身份,携带武器也属正常?” “所以这是例行公事。” “公事理当例行,还请长官不要过于凌虐苛刻。”她所指的“凌虐苛刻”在右侧岗亭的边角,那里,几名哨兵正在狠揍一个人,鬼哭狼嚎。 “此人携带自制电台的特殊零件,有日谍嫌疑。”孙楚受到提醒,长声喝令:“停手,押回司令部严审!” 温宁开门下车,乌黑方头低跟的皮鞋,稳稳踏定这方新鲜的土地,长吁一口气,拂面的花粉香中含辛,原本在两侧树梢上联翩翔跃的雀儿,忽喇喇拍打翅膀,急速而剧烈地飞远了,带动几片绿叶脱离枝干,跟随渐起的风,瑟瑟扇动翻卷。她们都以疏离和警惕迎接她的到来。 刚将行李箱放下,兜头收到一个结实的拥抱,笑声是温宁熟悉的,充盈电报的节奏感和魔性感染力,“哈哈,我的小温啊,快两年了,怎么没有半点进步,我还等着你下令开车闯关啦!” 余南,温宁在金陵大学数理系读书时的密友。大学里,她俩就是有名的姐妹花,学业自属翘楚,更有意思的是二人行止风格一动一静,性情一刚一柔,肤色一黑一白,不仅无碍友情,反倒相得益彰。当然,前者指的是余南,后者指的是温宁。民国二十四年同期大学毕业,又同时被招录入力行社特务处。南京沦陷后,力行社特务处与特工总部合并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俗称“军统”,二人自然跟随原先的组织关系,一同分配在第二处,分别在电讯科和会计科就职。到次年8月军统再次重组时,余南就从本部调至重庆站,其后又下派至石州站,现任石州站电讯小组组长,同时也是特校的电讯教研组组长。 现在,温宁也调来石州与余南共事,久别乍然重逢,格外亲近。 温宁回抱的同时下颌靠过去,贴住余南的耳朵窃窃私语,“余美人儿,你挺有进步的,石州的生活不错?你的腰围好像添了那么……”手指在她方格子小洋装的腰围上煞有介事地比划,“那么一点点儿……” 余南气咻咻翻了个白眼,猛力掐温宁脸颊一把。 两人互瞪片刻,同时笑出了声。 不识时务的孙楚咳嗽两下,走到她们中间,以手支颌,饶有兴致左右打量,“二位,亲热够了?” “没够!”余南侧目,回答得理直气壮,“我说孙队长,我跟温宁已经有了肢体接触,现在是不是连我一块儿搜?她要是日谍共党,我也脱不开干系?!” 面对余南的诘问,孙楚眉头都没有皱一下,连唇角的弧度都像是雕刻永存的,十分钟前,因为坚持查验余南的证件,二人已经发生过一次小小的口舌之争,当然,发现那名疑似“日谍”身上携带的特殊零件,也少不了余南的功劳。“石州重镇,攸关前方抗战大局,不容日谍共匪有丝毫破坏活动。余组长,你我同为党国效力,应当各司职责,通融配合,何必再三为难在下。” “好个通融配合,孙队长,这两年,咱们打交道也不止一回两回。你是潘司令的人,咱们是特校的人,你有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老话说,打碎了牙齿也得往自己肚子里吞,我奉秦校长之命来接应车和人,自然敢负责任!”余南素来心直口快,当初从军统局本部被发配下去,多少与这张利嘴有关。一面说,顺手拎起温宁的行李箱,“走,上车!秦校长还等着咱们,他在处理一桩急事,特地派我来接你。” “查就查嘛,过场而已,不打紧——”温宁意图从中转寰。 “开玩笑!”余南断然阻止温宁的妥协,“这事关系到石州站和特校的颜面,要紧得很。”压低了声音,“秦校长要知道你让这家伙搜了,头一个给你脸色看!你还想不想在特校混了?!” 温宁心头一暖,余南的善意总是这么直截。 来石州前,温宁已经有所了解,石州有一明一暗两大势力集团。潘司令、秦校长,分明为这两大集团的掌舵人。前者即城防警备部司令长官潘万军,此外,石州城郊外驻扎着一支逾万人的补充兵团,承担为第九战区训练和补充兵员的任务,也由潘万军兼任司令。后者,即军统石州站站长兼特校校长秦立公。曾经传闻,潘万军与秦立公旧有宿怨,彼此不对付,现在听余南这几句话,不像空穴来风。 “好吧,既然余组长如此笃定,在下也不好强人所难,今日之事自会如实记录在案。往后要在这位温小姐身上出了娄子,自然与警备司令部无关。”孙楚没有再上前阻挡,轻描淡写地说道。 余南正与温宁合力将行李箱塞进副驾驶座位下面的空档,听见这句话,顿时不乐意了,回头叉腰道:“孙队长这是在威胁我?!” “岂敢,岂敢。”孙楚淡淡道:“在下是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威胁——喂,小心!” 他提醒迟了片刻,伴随温宁的惊呼,行李箱轰然滑落,衣物、书籍、杂志,丹琪唇膏,何比甘雪花膏,谢馥春鸭蛋粉,摔成两瓣的化妆镜,还有些女人专用的小物件,风吹柳絮铺陈一地,连带她的手提小包也掉落了。 温宁“哎哟”低唤,扶住右膝,蹙眉咬了咬牙。 “怎么了?”余南问。 “没事,硌着了点儿。瞧我真没用,连个箱子都扶不住。” 余南四下看看,说:“这算是一览无遗了。说不让搜,也看了个干净。”朝孙楚招手,“你愣着干什么,还不来帮忙收拾!真是便宜了你。” 孙楚好整以暇地走过来,随手捡起手拎包,打开扫视两眼,还给温宁,然后袖手旁观温余二人将散落的行李一一塞回箱内,他看得认真而清晰,也深感奇怪——她的行李中竟然没有手枪。 余南一边收拾一边低声对温宁说:“你故意的吧,纤弱到扶不住行李箱了?” 温宁唇角含笑,“总得找个台阶一起下吧。” “就你会做人。”余南瞪她一眼,“怎么也被贬到这儿来?” “一言难尽。”温宁苦笑,发现没法闭拢箱盖。 余南左左右右敲打一通,原来左侧的锁扣摔坏了,吸口气,正拟再次指责孙楚。孙楚已摆出一副惹不起躲得起的模样,利落地抡起箱子塞入车内,两手一摊,道:“二位小姐,请便!哨兵,放行——” 哨兵应声而动,麻溜地移动栅栏。 “报告,报告——”就在这当会儿,公路方向气喘吁吁跑来一名士兵,声嘶力竭地喊道:“长官,不、不好了!韩铁锤领着凤凰山那群土匪,反出补充兵团,朝这边冲过来了!” 来程中,小张曾向温宁指示过补充兵团的营地,距离此处哨卡不足五里。 孙楚面色一沉,“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说,要往特校讨个公道,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胡闹!他们有多少人?” “总有三四百吧,长官,怎么办,吴、吴参谋看情况不好,派我赶紧给您报个信!他们、他们马上就到了!” 孙楚霍地转向温宁和余南,“你们,赶紧给我走!”快步从车前让开,凌声喝令:“全体都有,立即警戒,关闸,架机枪,绝不能让这群匪兵闯进石州城!” 侧耳,成百人的大呼小叫和吵闹喧哗,随风声远远送来,有云雷隐动之势。 余南推温宁上车,“快走,这些匪兵什么都做得出来,可不能让他们抢了车上的物资!”这辆卡车自然也是军统局的,标挂的车牌不过是个幌子。 温宁问:“究竟出了什么事?还有,匪兵?什么意思?” “原来石州城外凤凰山的土匪,闹着要抗日受党国招安,就成了兵,进了补充兵团。可不就是匪兵!”余南快声回答,跳上副驾驶位的同时,一把拉上了温宁。 温宁还没坐定,急呼“等等!”方才收拾散落的行李时,她漏了一样东西,现在,那东西就滚落在路侧的树根下,她飞快地跳下车。 “喂!”余南来不及拉她,索性跟着跳下去。 公路尽头,已经出现密密麻麻的人影。 “砰!”孙楚拔枪,一枪正打在卡车的后视镜上,“走!” 还在东张西望的小张吓得一个哆嗦,脚踏油门,卡车有如离弦之箭,飞越栅栏。栅栏即刻被训练有素,反应更加灵敏的哨兵拉回原位,步兵、步枪手、机枪手分作三排呈梯队模式就位,严阵以待。 这些无法无天的“匪兵”,近在眼前。 1 第2章 有匪如狂 原凤凰山大当家,现国军补充兵团代理连长韩铁锤两手叉腰,站在孙楚的面前,歪着脑袋将他上下打量。 距离孙楚十步远的地方,温宁和余南并肩玉立。虽然小张驾车跑得没影儿了,但要说她俩没来得及撤离也是假的,毕竟腿长在自己身上。可是,既然不担心物资被劫,余南索性拉住了温宁,留下来看个究竟——毕竟这桩事跟特校有关。   韩铁锤跟孙楚年纪相近,只为显出“豪气”,腮下蓄了一圈短而浓密的胡子,曾为“大当家”,在补充兵团里也是“霸主”,他挺讲究形象的,一身短褂齐膝裤平整洁净,脚下还蹬着一双以前“劫富济贫”来的棕色皮鞋。在这群穿得奇形怪状的“匪兵”中,显得忒有范儿。 他伸出右臂朝天摆了摆,身后吵嚷叫闹个不停家伙们,立即安静下来。 “国军军服,真格老子的有腔调啊!”韩铁锤拎起短褂的下摆,搓揉几下,“不像咱们这些兄弟,招了安,投了军,别说枪炮,连身像样的衣裳也没有,还得自己备着!瞧,皱得跟咸菜一样,兄弟们,你们说,这像话吗?” “不像话!” “瞧不起人!” 韩铁锤一开腔,身后应和此起彼伏,领头叫唤得最热闹的是挨在他左右的两个。左边的胖子浑名二岔子,右边的瘦子浑名三大炮,原先凤凰山的二当家和三当家,韩铁锤的左膀右臂。 韩铁锤又一摆手,身后再度安静。 孙楚笑了笑,说:“韩兄,不用急,上前线时会派给诸位军服装备。不过,上了前线就随时准备殉国,到了那时,不知各位会不会打退堂鼓?” “呸!”韩铁锤朝天喷了一嘴唾沫星子,“我韩老大和这帮兄弟还会怕了小鬼子!怎么也比长官你这种穿得人模狗样,不上前线,倒架起机枪拦咱们路的,强上那么一丁点儿!” “韩兄既有如此护国护民之心,这话就好说了,在下拦住韩兄和诸位,正是要保留诸位的有用之躯,以待为国效命!” “屁话,少讲得这么动听!拦住咱们,不就怕咱们冲进特校拿人吗?现在是跟我近十年的兄弟死了,被特校的狗东西害死的!我知道,凶手在特校是个官儿,那我兄弟的命就不是命啦?!我,韩铁锤受招安是来抗日的,不是来当憋屈受气小媳妇!上峰不肯替咱们这些贱命的出头,我不能让我的兄弟枉死!” 韩铁锤声量一高,追随者们立即应和,呜哩哇啦叫成一片。 温宁低声问余南:“你方才说秦校长在处理急事,难不成就是这桩事?” 余南皱眉,附耳过来,说:“可不是,总务组组长刘昌,你未来的顶头上司,就是他们嘴里的凶手,嘿嘿,昨晚上的事,听说有人目击。刘昌也是个没胆的,口口声声说冤枉,既然清白跑什么跑?缩头乌龟一样地躲进特校里,还怕这群匪兵把他当场打死?”说到这里,扑哧一笑,“现在看这个架势,韩铁锤名不虚传,骄狂得很啊,刘昌真可能会被打死。脚底抹油,溜得快——” 听到这里,温宁大致理清了面前事情的前因后果。韩铁锤的兄弟死了,疑凶是特校的刘昌,刘昌躲进特校,韩铁锤大概请上司主持公道遭拒,一怒之下带领手下兄弟,要往特校抓人。挂牌的“特校”,究竟是所什么学校,在石州政府和军队的中高层并非绝密,譬如孙楚明显就知道,但绝非韩铁锤这样的泥杆子能够想象,更不容“外人”跨越雷池。温宁清楚,就算韩铁锤一行人能够强行冲破眼前的关卡,也绝不可能踏入特校半步。这件事,现在已经超越简单命案的概念,关涉石州最重要的两大集团——补充兵团和特校,闹大了,可以捅破天。 只是,这件事从开始到当下的事态发展,有点怪异。温宁想。 “停!”韩铁锤大力拍掌,现场又安静了。 韩铁锤大摇大摆逼近两步,孙楚冷视他,并不后退,于是前者几近抵住后者的鼻子了。 “兄弟,”韩铁锤呲牙一笑,咱是粗人,得罪,好意铁锤我心领了,要不,好人做到底,今天向你和你的弟兄们借个道?改天,我韩铁锤请大家喝酒啊!” 孙楚说:“只怕今天这道借了,你就没命再请我喝酒!”压低声音,咬牙道:“韩铁锤,我敬你是条汉子,给你条生路,别不知好歹,赶紧回去!” “哟嗬,看来长官眼光高,瞧不上铁锤的酒!”韩铁锤呵呵笑着,手往旁侧一指,说:“我晓得了,你瞧得中的是那位美女!” 他手指所向的人,是余南。 孙楚沉下脸,“胡说什么!” “没有搞错,我韩铁锤拳头硬,眼睛也不瞎,你眼角余光一直关切到那位小姐!长官就是长官啊,工作时间还能谈情说爱!” “匪兵”中原本有不少眼珠滴溜溜往温宁和余南身上打转着,此时更是轰然大笑,炸开锅一般。 没料到韩铁锤把话题陡然扯到自己身上,余南先是一怔,随即脸泛潮红,厉声骂道:“无赖!” 这是个粗中有细的家伙!在这一瞬,温宁对韩铁锤刮目相看。她赶紧捏了下余南的手腕,制止她继续发飙,笑吟吟道:“韩大当家,做人,姿态大方最重要。你跟孙队长谈公事,何必扯上私情!” 她的声调不高,却颇有穿透力,使得韩铁锤将目光移到她身上,上下打量一通,眼睛发亮的同时树起大拇指,朗声道:“这妹子真会说话,稳重。姿态,姿态,兄弟们,咱们都注意姿态,不能丢了凤凰山的脸!别学长官,把眼珠子都给老子收回来!老二,给我回来!” 然而,就在他说这番话的同时,已经出了事。 二岔子素来喜欢凑趣,不知犯了什么邪,乍然窜到余南跟前,仿佛十年没洗过澡的腥臭味熏得余温二人透不过气,将她们从脚看到头,又从头看到脚,嘴里“啧啧”道:“长官好眼力,老大,不如抢回去当压寨夫人!”末了,伸手在余南的脸颊抹了一把,占够便宜转身便跑,十足的匪痞作风! 这来回不足一分钟时间,却将余南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盘,在她二十五年的人生中,何曾受过这样的“污辱”!温宁心知坏了,却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余南右袖霍地抬起,三枚袖箭由腕底疾射而出,直指二岔子后背! 余南家祖上开过武馆,后来败落,临到她这辈人,只留下几手防身的技艺,“袖底箭”,就是其一。 别瞧二岔子胖墩墩形同肉球,能在韩铁锤手下排行老二,自然有点真功夫真本事。听出身后风声有异,在袖箭行将没入身体之即,蓦地俯倒,狗吃屎的姿态虽难看一点,到底避过了致命一击!不过,距离他稍近的几名“匪兵”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但听“呀呀呀”惨叫不绝于耳,足有三四个,或被削破了鼻子,或小腿手臂中箭。 “杀人了!警备司令部的杀人了!兄弟们,跟他们拼了啊——”二岔子反应贼快,爬起身张臂就开喊。 现场顿时大乱。 韩铁锤顶在最前面,二岔子和三大炮包抄左右冀,“匪兵”与孙楚部属第一梯队执盾组成人墙拦截的步兵正面遭遇! 步兵“一”字型的防线像条摆尾巡游的鱼,左摇右晃,很快就顶不住了。孙楚见势不妙,后退两步,朝天连击三枪。 震耳的枪鸣让这道摆动的防线暂时凝止。 “步枪手,给我看准了,谁敢上前半步,打膝盖;再敢上前,打死!”孙楚启动他的第二道防线。抗战爆发以来,前线装备物资供应极为紧张,警备司令部配备的步枪是老式汉阳造,有效射程不过600米,但对付面前的“匪兵”,还是足够用了。 “来啊,先冲我来,我手无寸铁!”韩铁锤将左右的人往旁边攘开,一拍胸脯,向前迈一大步,孙楚看得真切,同时迈步向前,手枪枪口直抵韩铁锤脑门。 韩铁锤挑衅地朝孙楚眨巴眼睛,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模样。 “扣一下扳机,这货就一命呜呼!”余南恨恨地自语。 是啊,只要扣动板机,韩铁锤就会立毙枪下,可是温宁看得出来,她相信余南也清楚明白——不到万不得已,孙楚不会扣动他的食指。他的着力拦截,一半出于职责使然,一半源于善意。 继续对峙下去,也非解决之道。 温宁掠动的目光发现一名步枪手形迹可疑,此人个头较矮,站在队列的末尾,孙楚的左后方,因为韩铁锤已被孙楚用手枪抵住脑袋,所有步枪手都将注意力放在了其他“匪兵”身上,惟有这名步枪手,悄然地移动枪口,指向韩铁锤的右太阳穴。  “韩铁锤,低头!” 温宁发声提醒之时,枪也响了。 子弹几乎是贴着韩铁锤的头皮飞过去的,“嗖嗖”的声响震得他半捂耳朵,却不忘扭过头瞧瞧究竟是谁的提醒救他一命。 “谁开的枪,谁?!”孙楚回头厉声质问。待他刚看清那名擅自开枪的步枪手,“匪兵”的愤怒已如浪潮般汹涌扑来,二岔子和三大炮打头,不仅冲破了第一道防线,还将步枪手队列冲得七零八落。 孙楚无奈地望向站在最后一道防线上的两名机枪手,他们在等待发令。 他抬起执枪的右手,却迟迟无法下达“杀无赦”的手令。 1 第3章 铁腕弹压 “嗡隆隆——” 胶着的混乱中,从石州城方向风驰电掣驶至两台三轮摩托车。 当头冲过来的青年男子身材高削,一袭黑色美式风衣配上同色费多拉帽,尤显干练。他合抱一挺捷克ZB26式轻机枪,人尚未走近,“突突突”十余弹落在往前冲的“匪兵”脚前,一弹一坑,飞溅起足有膝盖高的泥水。 三大炮懵了,抱头躲枪,舌头在打颤,“喂,你,你什么人?!” 黑衣男子不予理会,挥手指令,“重火力扫射,不怕死的送他上西天!” 紧跟身后的三名部下应动疾速,瞬间子弹如下冰雹,落在“匪兵”脚前身后,轰得抱头的抱头,卧倒的卧倒,立时取代孙楚掌控了现场局势。 “孙兄,你心慈手软,兄弟助你一臂之力!”黑衣男子挑眉朝孙楚打了招呼,暂且停止射击,喊话道:“谁是韩铁锤,站出来!” 韩铁锤忙啊,他刚看清救命恩人是温宁,就遭受流弹袭击,一时间脑袋都抬不起来,可听到有人叫阵,他还是一拧脖子,挺直身躯,大声答道:“韩铁锤在此,有什么事,冲我来!” “冲你来,好得很!”黑衣男子冷笑,抬枪环绕韩铁锤脚跟连摁十余下,几近清空了弹匣,惊得他不住跳脚,像只着急找窝下蛋的老母鸡。不过韩铁锤就是有这本事,枪声一停,他又站得稳当当,好像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硬声道:“你究竟什么人,凭什么这个,这个……叫什么来着,哦,鸠占鹊巢,管闲事啊你!” “我什么人?特校的。姓甚名谁,你没资格知道!想进特校闹事,也不称称自己几斤几两,韩铁锤我告诉,今天你敢上前半步,我就让你兄弟倒下一个!我,从来说到做到。” 黑衣男子放下机枪,悠然拔出一支花口撸子,上膛。 “哟,特校……我就郁闷了,你们这特校究竟是什么学校,咋这么牛掰呀,连警备司令部也不放在眼里!”韩铁锤的语调换作阴阳怪气了,朝向孙楚,道:“我说长官,你能说句话不?”孙楚多少有点尴尬地皱了下眉头。 韩铁锤一边说话,一边不服软,貌似闲散地朝前迈了一步,只听“呯”的枪响,身后一名兄弟腿上中枪,惨叫倒地。 韩铁锤不敢动了,面前这人跟孙楚不一样,心狠手辣得很。 连老大都怂了,其他人自然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眼看完全掌握了形势,黑衣男子冷冷一笑,下令道:“把韩铁锤抓起来,带回去!” 二岔子和三大炮立即挡在韩铁锤的身前。 “你敢!” “不许带走老大!” 气势不足,心却诚意。 “你们说我敢不敢?”黑衣男子吹去枪口的硝烟,嘴角噙一缕冷寒笑意,“韩铁锤,你是闹事的头儿,今天我只抓你,你自己想清楚,是乖乖地跟我走,还是让你身后这些人为你的冲动陪葬——” “韩铁锤是补充兵团的人,你不能擅自带走!”孙楚急步走近,压低声音道。 “他煽动闹事,有敌谍嫌疑,我要带回去审讯!今天,这人我非带走不可,你拦也没用。怎么,我帮你压住了事态,还不感谢我?”黑衣男子毫不客气地反诘,目光始终凝定在韩铁锤身上。 孙楚还想再坚持的时候,温宁的一声高呼转移了视线。她发现方才偷袭韩铁锤的那名哨兵趁混乱已经偷偷越过岗亭旁的田梗,即将消失在树林中,在她喊出“别让他跑了”的同时,黑衣男子和余南出手,前者的子弹击中左肩,后者的袖箭切入右腿,当即扑到。不过,当他们冲过去后,看到的只是一具死尸。 “咬开后槽牙的毒药,三秒内毙命,特效,高速,这是特高课配制的氰化钾,比咱军统的见效快十倍。”黑衣男子弯腰查看尸体,快速作出判定,再看向孙楚的目光带上几分戏谑,“哨兵中竟然潜伏日谍,孙队长,看来我真不放心把韩铁锤交给你们了!再说,你也该避嫌吧——” 孙楚思忖片刻,作出让步,挥手令哨兵将韩铁锤捆绑起来。 当然,对于韩铁锤来说,他的“束手就擒”是有条件的,他提出了一个问题——他的兄弟们怎么办? 黑衣男子再度将目光转向孙楚,轻而易举将难题传递给了他。 其实这包含两个问题,一是在场的这些兄弟们怎么办,二是昨晚那位被害的兄弟怎么办。 孙楚脾气再好,一忍再忍,也不得不冷哼道:“怪不得人人都说,宁跟阎王谈生意,莫与军统拉家常,今天我连遇三个军统,得,算我倒霉!”他只得出面保证,跟随韩铁锤“反”出补充兵团的士兵只是胁从,如今抗战当前用人之际,他会向潘司令说明情况,宽大处理,并医治受伤的士兵。至于昨晚被害的士兵隶属补充兵团,以潘司令的性情,必会查明前因后果,不会让麾下士兵枉死。 二岔子和三大炮哪里肯信孙楚的承诺,闹嚷着索性反回山寨不当这个兵了,被韩铁锤涨红着脸斥骂加叮嘱一大通,这才勉强应承。 韩铁锤被五花大绑押上摩托车前,没忘朝温宁打招呼。他打招呼的方式是挤两下眼睛再眨三次,形同暗号,腔调是调笑的诚恳,“妹子唉,我记住你啦,救命大恩,我韩铁锤可以以身相许的哈!” 其实他还想小跑两步凑近了仔细瞅瞅温宁,甚至学学方才的二岔子,占点儿小便宜,可是被黑衣男子冷冷地一掌掰开,弄得他很没趣,“嗨,你推我干嘛,我就看看,看看不吃亏吧——”话没说完,就被拖拽着走了。 拉开他,像是掀开了雨后西湖水光潋滟的纱幕,黑衣男子清晰地显现在温宁面前。 这是一个冷峻得接近冷酷的男人。他无疑是帅气的,只是面部线条棱角过于分明,眉是剑眉,鼻梁硬挺,薄唇细长凌厉,因此剑眉下的那双眼睛也时刻保持着锐利,隐约闪烁丝缕寒光,包括看向女人的时候。 “这位是行动队队长乐弈。”余南为二人作引见的时候,眼波里有光,“幸亏他来得及时!” 二人握手,停驻片刻,各自松开。 乐弈语气浅淡,“石州虽然僻远,也难免暗覆危局,方才见识过了?确定还要一脚踏进来?”锐利的目光仿佛针扎般,意图强力贯入温宁眸底。 温宁不着痕迹地垂眸以避锋芒,笑道:“见识到乐队长的威风帅气了。身为党国的马前卒,时也势也,调令当前,身不由己。” “怕不怕?” “像我这样手不能打枪,肩不能负重,一无所长,要是放上一线,只会更怕,更加误事坏事。”温宁轻笑,露出皓齿如雪。 余南惊觉,“怎么,你们认识?!” 温宁道:“当然认得。参加工作的前三个月集训,我跟你没有分在同一个班上,倒有幸与乐队长同班。”这是力行社和军统局的惯例,新招录人员需经过三个月的全军事化集训,用戴笠戴老板的话说,“洗髓大脑,磨练意志”。 “哦,瞧我这记性,那时你在杭州班,我在上海班。”余南连拍自己脑袋。 “好吧,”乐弈似乎没有兴致跟她们多言,将手中的机枪递给部下,伸指轻轻掸开风衣上的泥灰,“我得赶紧押嫌犯回校审问,你们——”目光无意中移转到温宁的左手,除手提包外,她指间还捏着一样东西,小巧别致,有湛蓝泽光,方才下车捡拾后一时忘记放回包内了。 “这——”他眸光顿敛,欲言又止。 温宁仿佛被提醒了,赶紧将那件东西放回手拎包。 “你们——”乐弈瞬间改变了主意,“天色不早了,你们跟我一同回校吧。” 1 第4章 特校真相 作为川中第一重镇的石州,西连成都,东邻重庆、广安,南接内江,北靠德阳、绵阳,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抗战爆发以来,由于地处重岚叠嶂间,较少受到日本飞机的轰炸袭击,成为逃难避灾的佳好选择。两三年来陆陆续续挤进外来人口近30万,将方圆不过20里的城区塞得满当当。这也间接带动了石州的经济和民生,当温宁乘坐三轮摩托驶入城内,看到的是林立的商铺,沿街叫卖的摊贩,来往稠密的人流,繁华热闹不逊重庆。当然,其间少不了蓬头垢面的乞丐,背插稻草卖身的穷人。 石州城,城中有山。特校就设在城中西北方向一座海拔不足100米的小山上。据余南说,那本是石州中学的校址,民国初年始建,作为本地最高学府,花费不少人力物力和心思。半年前筹备成立特校时,由派驻本地的第十一行政督察区专员公署出面强行征用。至于原先中学的教职员工和学生,则被打发到山下的石州小学,挤在一块儿办学。 乐弈亲自驾驶一台摩托押运韩铁锤在前,另一名行动队员驾驶载运温余二人紧随其后,两台摩托驶过布路石子的崎岖山路,穿越一片竹林碧海,以温宁精确的计算,用了十五分钟30秒,停在特校大门前。 从外观看,这所学校跟普通中学没什么两样,坐面朝北,红墙白瓦,乳白拱门,与拱门相连的有一幢四层的小门楼,再外加一个门卫室,连岗哨也没有设置。门卫老头看上去跟普通学校的门卫也差不离,慵懒闲散,在上课时间趴在掉了边角的桌子上打瞌睡,可一听到有车驶近的动静,眯缝的眼睛里全是精光,哪怕他认得乐弈和余南,仍然仔细查问了每位入校人员的身份,又致电校办公室核对无误,才开门放行。 校门徐徐在温宁面前打开,摩托车入校,放缓了行驶速度。 温宁在进校之前,朝小门楼第四层的某个窗口多看了两眼。坐在她身侧的余南注意到了,笑道:“看出来了?那里布设有暗哨和重火力,这可是特校的第一道防线,也是最重要的防线。”而刚进学校,紧邻主道左右修建的两排小平房,余南告诉温宁,现在是行动队的居所,同样为了应急策应快速。 温宁想,这就对了,外松内紧,这才符合特校的真实性质。 早有几名佩胸章穿蓝色中山装的行动队员闻声迎上来,乐弈直接将嘴里嘟嚷个没完的韩铁锤推下车,“先关起来,等我回来审。” 韩铁锤耸肩摇头松动筋骨,狠狠长吸一口气,说:“什么特校,我算是看出来了,一个个盯人贼精贼光,别是特务窝吧!”掉头朝温宁瘪了下嘴,做出个苦脸,“妹子,我就瞅你最正常最正经,咋也掉进这窝里来了?要是上当吃亏了,找哥哥我啊!” “穷叨叨个啥!”一名行动队员粗鲁地推走了韩铁锤。 驶过中轴线的十字路口,迎面是礼堂和图书馆,校内道路四通八达,但摩托车可以顺畅行驶的水泥路面,只能环绕校园。由乐弈驾驶的摩托带路,沿右边的环形路行驶,余南一直为温宁介绍环境:礼堂的后面是两个大型训练场,再往后是教室和教师办公楼,右面由南至北依次是食堂、女学员宿舍、医务室和男学员宿舍;至于教职工宿舍,则在左侧环绕线临断崖的西北角。 经过训练场时,正逢一批男女学员分成十余组练习格斗和擒拿,喊叫呼喝声振贯耳。温宁细看几眼,道:“精神不错,不过,他们的基本功似乎欠缺。” 余南同样不满意,说:“也不是秘密,早晚都会告诉你。自从王天木那狗东西投敌,前线乱了套,补充干部的任务上面压得太重。上批学员刚结业,这批又死催,当咱们是赶猴儿啦。又是政审,又是笔试、口试、体检,合要求的能招募上千人已经不容易了,哪能计较什么功底。” 这,就是“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的真实面目。韩铁锤说特校是“特务窝”,只猜对了一半——这里,不仅是军统石州站的据点,同时也是军统特工秘密培训学校,学校自上而下所有的教职工,均是军统特工。 至于余南提到的王天木,本系军统上海区区长,在去年秋末被捕投敌,致使北平、天津、济南、青岛等站悉数被日军破获,大批隐藏敌后的特工被捕牺牲,军统在华北设置的情报体系几近毁灭殆尽。 遭受如此重击,军统局局长戴笠在痛心疾首痛定思痛后,制定了若干条应对政策,其中一条就是扩大特工培训规模,提升培训速度,以便及时补充到前线,“特校”就在此背景下应运而生。此外,戴笠还别出心裁,在军统本部干部的晋升考核内容中新增加一条——体能技能必须合格。按他的说法,“抗日的工作,就是革命的工作,无官可升、无财可发、无权可争。军统的干部,都是要随时准备上一线的!”在会计科考核股工作满三年,极有希望晋升股长的温宁,就因为体能不合格,倒在这道新规上,现在被下派到石州站。 车行左拐,越过一座小小石桥,到达三层的教师办公楼前。 刚下车,门廊上袅娜依步地走来一名身着制服裙的年轻女子,淡妆丽雅,颇有知性气质,笑如一泓春水,“听到门卫室报讯,我就下楼来等,时间正好。这位就是新来的温宁妹妹?” 余南介绍:“办公室何主任,何曼云。” “何主任好。”温宁客气地低头示礼。 “什么主任不主任,温妹妹从本部大机关来的,那里的主任才叫主任。叫我何姐或者曼云都行。”何曼云上前一把拉住温宁,她的手纤细而冰冷,“温宁,真是人如其名,温婉宁和,看上来话也不多,我一见面喜欢。” “何姐心胸开阔,见面就钟意的人可真多啊。”余南不冷不淡插话 。 “嗨,余丫头,瞧你这张嘴,是吃醋了怎的?”何曼云嗔怪地瞪了余南一眼,目光掠过乐弈和温宁,“醋坛子打翻得太早,往后可有你酸的。” “三位慢慢聊,我先走一步。”乐弈冷淡地丢下一句话,提步就上了楼梯。 “摆出一副塔纳托斯式的生人勿近模样,好像咱们这些女人会生吞活剥了他!”看着乐弈的背影,何曼云不满地拧了下眉,转头又笑容盈面,“走,我领你们去见校长。” 秦立公的办公室在三楼东面走廊尽头那间,三人打过报告,被传令入内的时候,乐弈已经站在办公桌前,在他旁边,还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小胖子。小胖子耷拉着脑袋,面红耳赤,显然刚挨过训。 温宁上前敬礼,秦立公站起,笑容可掬地跟她握手。 这位军统石州站和特校的掌门人是戴笠的同乡,江山人,刚过四十五岁大寿,端正的国字脸神采奕奕,有不怒自威的气势,个头中等,身材保持得很好,没有中年人常有的肚腩,惟有略秃的鬓发,暴露出一点儿年龄。 他将温宁略加打量,向左右说:“这可是从本部下来的人才啊,石州条件艰苦,女同志要受些委屈了。今天起了个早吧,从重庆到石州,就那绿皮卡车,得有十来个小时的车程!” 温宁微笑,“清晨五时出发的。为党国尽忠,只恨没有本事上一线,哪里敢说艰苦。今后必定唯校长之命是从,竭尽属下绵薄之力。” 秦立公点头,又道:“听乐队长说,在城门外出了点波折?”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石州注定不会风平浪静,但属下相信,有校长和乐队长这样尽职精干的领导、同仁,必定能扫尽阴霾,还党国青天白云。”温宁侃侃言来,她说话的速度徐缓有致,因此听来清晰悦耳。 “全赖校长领导有方。”乐弈淡淡插言。 “不错,不错。简历上看,你是杭州人?” “属下祖籍山西,庚子赔款那年后,迁到江浙的。” 秦立公似乎对温宁的回答很满意,看向何曼云,道:“言行举止,既看得出有中原厚重文化的传承,又兼备江浙女子的纤秀。曼云,小温可不逊你这位中文科班生哟!” 何曼云的声音娇柔中沁着甜意,“我跟温宁的文采加在一块儿,哦,还得加上余南,也不及校长万一。” “又来瞎吹捧。”秦立公微笑着责备何曼云,一边整顿衣装,拉上中山装的风纪扣,一边对她说:“新同志来报到了,还没到下班时间吧,正好召集各科室负责人开个会,大家见见面,彼此间认识认识,将最近几桩要事议议。现在人都在位吧?去,赶紧通知。” 何曼云应承着去了,走到门口,又转回来,说道:“校长,还有一件事儿。刚才,潘司令的秘书打电话过来,找咱们要人。”朝小胖子看了一眼。 秦立公点头以示听见了,挥手让何曼云离开。他在房间内来回踱了两步,小胖子显然按捺不住了,抢步上前,说:“校长,我的事——” 秦立公沉下脸,“急什么,开完会,乐队长会安排。你的话我信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看对证结果。放心,我秦立公的人,我当然要保!” 余南拉了下温宁的衣袖,低声说:“他就是刘昌。” 1 第5章 会场闹剧 开会了。 参会人员陆续入座。 特校开会的座次很讲规矩,按照军统局会议室模式摆放长条桌,也完全遵循本部处室的序列排位。主位只设一个,坐着秦立公。秦立公左首依次是办公室主任何曼云、行动队队长乐弈、电讯组组长余南和总务组组长刘昌。 秦立公右侧的首位是政教组组长朱景中,政教组是特别设置的组别,主要工作任务是掌控学员的思想动态,大概跟学员打交道费脑,三十岁不到的朱景中瘦得皮包骨头,男人太瘦,突额深目,就易显露出额外的精明滑头,他的头发也比秦立公秃得厉害,已经开了天窗。 紧挨着朱景中的是出纳蒋蓉蓉,他们是两夫妻。蒋蓉蓉长就一张瓜子脸,肤色白腻,平常的五官搭配起来倒也俊秀,朱景中侧头亲热地跟她说话,她却只顾翻弄手中的帐本,爱搭不理,嘴角始终平直地抿住,隐约透出一种不易相与的气息。 坐在蒋蓉蓉下首的是男学员区队区队长王泽。这是个看上去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年轻人,方面阔嘴,肌肉发达,浑身上下充满力量感,一进会议室就热情洋溢地跟所有人打招呼递烟,包括新人温宁。 最后小跑进会议室的是女学员区队区队长罗一英,坐在王泽的下首。她年近三十,颧骨较高,嘴唇丰厚,双眼大而明亮,眉毛浓密,皮肤呈现小麦色,闪耀健康的光泽,颇有一种山野自然的味道,仿佛一匹桀骜难驯的烈马。 至于温宁,会议室里本来没有也不该有她的座位,不过新来是客,且秦立公特地安排欢迎温宁,何曼云察言观色,贴心地在罗一英的旁边加了一把小椅子。 “全到齐了?”秦立公签批过几份文件,抬头巡视左右。 何曼云回答:“医务室的陆主任手头上有事,请假。” 温宁注意到,秦立公的正对面,空着一个座位,想必就是缺席的医务室陆主任的座位。 “开会。”秦立公丝毫没有在意“陆主任”先斩后奏的请假,在座其他人全都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各自打开笔记本。 会议第一项议程是新老同志的相互认识和自我介绍,由何曼云主持,简短有致,与会前温宁的观察一加结合,很快熟悉了每位参会人员的姓名职务。 至于温宁的自我介绍,更是谦逊礼敬,“各位长官,我叫温宁,原本在本部会计科考核股工作,现在调至石州站,万分荣举与诸位同事,才疏学浅,还请多加关照。” 一通欢迎掌声后,这个议程就结束了。 接下来,秦立公亲自宣布对温宁的任命。他任命温宁为总务组副组长,兼职会计。 这一任命,不仅温宁万万没想到,更是在会议室里激起一阵小骚动。 刘昌首先坐不住了,作为总务组长,他一直兼任会计。他站起来就说:“校长,这,我……” 秦立公说:“坐下,急什么,德性还能不能改?你现在是嫌疑人,避避嫌也好。再说,会计工作繁琐,你本来杂事就够多,我一直想找个人给你分担分担。这不,来了个专业科班的人才,正好嘛!” 刘昌吱吱磨牙,还想再分辨几句,见秦立公脸色沉肃,勉强忍住,别过头直喘粗气。 “人才?考核股淘汰下来的,也配叫人才!”刘昌屁股还没坐稳,蒋蓉蓉发难了。 她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拿钢笔帽敲打桌子,发出细碎的噪音,扬眉挑衅地盯住温宁,“什么会计科考核股,别对着镜子亲嘴——自己瞧着美!在座哪个不晓得,会计科的考核股,就是整个军统局闲缺中的闲缺,屁用没有!混得多差才会在那个股呆着,更可笑的是,就这样还没呆住,被撵出来了!”见她说话粗鲁,朱景中连连拉扯她的衣角,被她一巴掌回拍过去,索性大声嚷道:“扯什么扯,拉什么拉!我就钟意讲点实话直话,别笑话我想当会计,我就是想当怎么了,凭资历也该轮到我了!再说,你们出门问问看,有几个出纳不想当会计?!” 朱景中悻悻地红了脸。 蒋蓉蓉对会计科考核股的评价确实没有夸大其辞。在军统本部,戴笠的心头肉自不用说,是军事、情报、行动和电讯四个业务处室。其他譬如人事科,负责公开和秘密人事管理,自然是要害部门,秘书室掌握机要,总务科是内当家,望龙门、大巷子这些看守所关押要犯,会计科的统计股和审核股掌握经费开支,这些全都是排得上号的。其他的科室,也多多少少有些实权或者实惠,就算内部调侃最适宜养老的秘书室编制科,每年怎么也得编撰出两大本军统历史年报放上戴笠的案头,并在年报的印制费上做点手脚拿点小回扣。惟有会计科考核股,说起来真是鸡肋。因为考核股的工作范畴是对军统局各地外勤组织的财务人员进行业务考核,基本上接触不到军统局的任何机密,考核的结果呢,“原则上”作为选派和调动的依据,实际连会计科长也作不了主,最终由人事科报方案,戴笠亲自审批。坐冷板凳的滋味不好受,如此,历任考核股长都是削尖了脑袋调换岗位,不然哪能轮到资历尚浅的温宁参与股长的晋升选拔。 “哟,蒋出纳,听你这口气,好像挺有水平的?我记得上回,小王找你报销差旅费,你算错了帐,少给人家钱。亏得小王气量宽,没跟你计较,说到底,那回你是打不来算盘,还是看小王年纪轻,想坑他一把?!”余南反应很快,马上跳出来为温宁帮腔,王泽则连连摆手,“蒋姐工作忙,呵呵,忙中出错——” 蒋蓉蓉拍案而起,指着余南的鼻子就开骂:“你什么意思啊,余南,你跟温宁同学,合伙对付我?戴局长早有指示,军统内部严禁拉帮接派,搞小团伙,你好大的胆子!” “戴局长还有指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小鬼子没撵出去,军统人员一律不准恋爱结婚。你还不是照样跟朱组长结了婚?!别动不动把戴局长持在嘴边,这里还有校长作主。戴局长又不是你家亲戚。”余南张张嘴,正准备反击,一直垂头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的罗一英蓦地里不咸不淡地插上了话,她说这番话时面无表情,不喜不怒,说完这句话,又低头干继续写写划划去了。 余南顿时扑哧一下笑出了声。 蒋蓉蓉双颊通红,气得不轻,转而朝罗一英亮开嗓门,“哎,关你什么事?我,我跟老朱结婚,这是特殊情况,人事科特批了的!我瞧你呢,成天板着个脸,当自己冷美人啦?变态!老姑娘没人要不是没有原因的——” 罗一英“呯”地将笔记本重重合上。坐在她旁边的王泽身子一抖,看样子她要发飙,这女人的拳脚功夫厉害着,总不成在会议室里上演全武行?谁知罗一英只是挺直腰,坐正了身躯,高声说:“校长,第二项议程过了吧,还有没有第三项议程,不然我先告退,女学员的麻烦事情太多,我赶着处理,没有闲功夫!” 在蒋蓉蓉、余南和罗一英争执的过程中,秦立公一时扶额一时摇头,不胜其烦,现在总算得了空档,大掌连拍三记桌面,沉声道:“肃静、肃静,瞧你们的一个个的模样,泼妇骂街还是菜场讨价还价,还有没有一点党国干部、军人的模样?蒋蓉蓉,你想翻天?不想干了,出门右拐,自寻生路!” 胳膊拧不过大腿,蒋蓉蓉只得忍气忿忿坐下,余南则是强忍笑意坐回座位,远远地朝温宁使了个得意的眼色。 秦立公示意何曼云:“继续第三项议程——” “校长,”温宁站起来,微笑面向秦立公,“我能说几句吗?” 秦立公微感诧异,“你有什么话,说——” 在方才热热闹闹的争吵中,温宁一直保持缄默,冷静且不着痕迹地体察每位参会人员的神情动静。 这是她面临的全新环境;面前这些人,将会是她打交道的主要对象。与他们一样,温宁也是双重身份,既是军统石州站的特工,也是特校的教工。 与他们不一样的,温宁还有第三重身份。 她是一名潜伏在军统内部的中共地下党员。 对于潜伏在军统这事,她一直深感不解、难堪且尴尬。她在大四毕业那年被发展入党,参加军统招录并加入其中,同样是组织的指示。只是潜伏三年以来,她从未执行过任何党组织交待的任务。惟有每年一次与跟她单线联系的上级领导碰头时,她才会确认自己是“闲子”而非“弃子”。不过,做“闲子”的时间太久,难免反复自我怀疑——究竟因为体能基础太差连枪都不会瞄准,或者因为所在的审核科无法获取有用情报,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受过系统的特工专业训练,所以组织不敢向她交付工作任务? 她朝晋升股长的方向努力,希冀有更好的平台为组织工作,终究还是被刷了下来,又因得罪了人事科的关键人物,被“贬”至石州。临来石州前,上级破例与她秘密碰面。她兴奋了好一会儿,以为会被委以工作任务。谁知那位戴着长檐礼帽遮住眼睛和大半个面部的“上级”告诉她:她仍然没有任务。她的工作,就是如常工作、生活,应对自身的生存环境。 这一回,她破天荒地哭了。哭得委屈而失态,她说:“这种繁琐无趣的生活,没有丝毫意义!山河破裂,同胞受难,我想要轰轰烈烈地战斗,要么生,要么死,我不能无能为力地继续呆在办公室里!” 代号“妙手”的上级,平静地接受了她的情绪宣泄,难得地伸手渥暖她的双手,说:“你要相信,每一位同志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包括你。石州特校虽然培训的是军统特工,但也是为了抗战大局。大局中有国有共,但更多时候应当不分国共,你只要记着这一点,好好工作、生活,就可以圆满完成潜伏任务。” 对妙手的这番话,温宁的理解虽然懵懂,但没有影响她正常踏上新的岗位。 现在,温宁在脑海中重温妙手的话,环顾左右,新的“工作和生活”开始了,那么,她得有一个比较恰当的开端。她站起,开始发言:“方才各位同仁的争执,怎么说也是因我而起。我不想装糊涂混弄过去,这样也不利于今后的工作。首先我想说,我被下派到基层工作,并非因为业务差,而是体能不过关,我毕业于金陵大学数理系,在考核股做过三年的会计培训工作,自认为还是能胜任校长安排的工作,请校长放心,我必不辱使命。第二,我认为,到基层工作并非水平差、能力弱。不瞒各位,我是主动要求到基层锻炼来的。我相信,在座各位凭本事都能在本部立足,为什么现在聚在石州这个地方?想来各有原因或者苦衷。我的想法挺单纯,王天木投敌后,军统损失太大了,大批同仁牺牲在敌后,其中多数是基层岗位的同志。做特工这行,精英不过凤毛麟角,执行的也是高危行动;即使如此,精英特工也需要基层同志做后援支持,基层工作才是根基。特校培养的是基层干部,我听说特校缺干部,便主动提交了申请。总而言之,希望能在特校做点实事,为抗战尽一份力。” “好!”秦立公拍案叫好,情绪略显激动,“瞧瞧,你们瞧瞧,温宁只是位女同志,人家的思想觉悟多高!早就跟你们说过,不要好高骛远,把手头的工作做好做细,这就是抗日!” 他拍板定性,本来还想怼温宁的蒋蓉蓉总算被朱景中硬生生地摁在了座位。 王泽侧过身子靠近罗一英,低声说:“厉害,真能说,快把何曼云比下去了。咱们的何主任有对手了,看她还坐得住么!” 罗一英木着脸,一言不发。 大吵大闹后,后面几项议程讨论的经费和学员管理问题,倒还波平浪静,众人按各自职责范畴提些建议,秦立公酌情采纳。会场上,惟一特殊的是乐弈,他全场保持缄默和冷脸,似乎对这种琐事连篇的会议毫无兴致。因为会议时间长,到饭点的时候,食堂特地送来便当,一边吃饭一边开会。待到散会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温宁准备离开会议室时,被秦立公叫住,“小温,有项工作你参与一下。” 1 第6章 当面对质 秦立公要求温宁参与的工作,是对韩铁锤的审讯。按照他的说法,补充兵团士兵被杀一事,发生在温宁抵达石州之前,惟有她与此事无关,旁观者清。 审讯室,或者说牢房,设置在学校东南边角。原本是依照山势挖掘的防空洞,稍加改造,就成了校内戒备最为森严的所在。洞口很小,只能容纳一人出入,凭借沿途微弱的电灯照明,通过30余米狭长的甬道,面前逐渐开阔,也有几处岔路口和铁门闭锁的洞室。 韩铁锤被关的洞室条件尚好,内侧的缝隙竟隐约有光线透入,那是一个通风口。他被捆绑在刑椅上,歪着脑袋呼噜打鼾,看样子还没有受刑。 秦立公清了清嗓子,坐上主审座位。乐弈随手关门,室中就只余秦立公、乐弈、刘昌、温宁和韩铁锤五人,秦立公的意思,此次审讯内容务必保密不得外泄。 刘昌小跑上前,踹了韩铁锤两脚,“起来,老实受审!”后者不动分毫。 乐弈大步走去,拎起韩铁锤本就不长的头发朝后狠力一拽。这家伙哇哇叫疼,大声抗议,“干什么,男人的头,女人的腰,看得摸不得!你们这是啥鬼地方,这一套套刑具,吓唬谁呢?!”抬头看到温宁,咧嘴开笑,“妹子,你也在啊,有你在,我就不怕了!” “韩铁锤,少在这里装疯卖傻,现在问你,来特校闹事的主意,谁给你出的?你背后还有什么人?!老实交待!”秦立公沉声道。 “哟嗬,是你们特校的人——哦,就是这死胖子,杀了我的兄弟,不准我来讨个公道,反倒抓我,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 “好,我先回答你的问题。这是什么地方?我告诉你,这里是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也是军统石州站。至于,军统是干什么,想必不用跟你解释了!”面对韩铁锤这种喜欢胡搅蛮缠的嫌犯,秦立公从来心平气和。 “军统?喂,妹子,这么说你也是军统特务?哎哟喂,我说今早嚼根朝天椒都辣得肚子,原来早就有不好的预兆,我说这么好看的妹子,给我当压寨夫人都要强过做特务啊!”韩铁锤直接朝向温宁叫嚷,一副不胜惋惜的模样。 温宁尴尬地咳嗽一声,“卿本佳人,奈何为贼,我也替韩大当家的扼腕。” 刘昌按捺不住,扇了韩铁锤两记耳光,“校长问你,快说!”后者则回敬他满口带血的唾沫星子,“这位坐上面的长官,要我说可以。咱们是不是得有个先来后到,先厘厘这个死胖子杀人的事情?!” “少来诬赖我,我没有杀人!”刘昌擦抹着脸上的唾沫,十分恼火。 “行,我给你一个公平。先厘一厘这件事。”秦立公斜靠坐椅,进一步放松了语气,“听说,是你亲眼看到见刘昌杀人?” “当然,昨晚,爷二十八岁大寿,高兴,跟几个兄弟在醉川楼多喝了二两。那位兄弟先去付帐,老半天没回。老二和老三搀着我下楼,边走边喊,谁知拐到那个巷道口,正好看到他从我兄弟身上把刀拔出来,刀上还有血!” “补充兵团的兵,居然能偷偷溜进城喝酒,看来,潘司令管队伍不行啊,他那些个哨卡的防守也疏忽大意得很!”秦立公语中难掩讥诮。 韩铁锤大声说:“谁说咱们偷偷进城,黑纸白字的外出批条在那儿!潘司令正气凛然,哪像你们几个,鬼面阴森,开阎王殿的!” “好吧,我姑且相信你的话,也不计较你那批条是真是假。”秦立公也不跟韩铁锤多费口舌之争,看向刘昌,道:“刘昌,韩铁锤说,他昨晚是在醉川楼喝寿酒,那你啦,大半夜的九点钟,你怎么会在那里?!” 刘昌朝秦立公挤了挤眼睛,为难地说:“校长,在办公室里,我不是跟您认了吗。这,这——” “敢做还怕丢丑?大点声说出来,你在做什么?”秦立公似乎不留情面。 刘昌挠挠脑袋,“咱们学校常有些公务接待在醉川楼,一般每季度结一次帐款。这不,老板催我结清这季的帐款,我就去了……” “就只为结帐?” “还有……醉川楼里有个妹子长得好看,我跟她,多聊了几句,咳……” “鬼混就是鬼混,给自己扯什么遮羞布!哼,鬼混得忘形,所以耽搁到晚上九点?”秦立公一直质问下去,很严肃。 “是。这个,醉川楼的人都可以证明。”刘昌多少有点不好意思,声调自然也放低几度,“后来我看时间不早了,就从侧门出来。刚走到巷子口,看到里面有道人影鬼鬼祟祟,我喊了句‘什么人’,他立马拔腿就跑。我就走进巷子,脚下踢到个软绵绵的东西,蹲下来一瞧,居然是个浑身是血的人,旁边地上还有把刀,我刚把刀捡起来,这个韩铁锤带着人就冲了过来,一口一个我是凶手。我看他们醉醺醺,人多势众,讲不成理,不跑不得把我当场打死……” “狡辩,我看得真切,不止我一人看到,我家老二老三都看到了!你就是杀了人来不及跑!”韩铁锤喊道。 刘昌急得跳脚,“喂,我又不认识你这位兄弟,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说我杀他做什么?!” “我咋知道你为啥害他,说不定他碰到你啥子见不得人的勾当!反正,你们这些人身上见不得人事,太多了——” 秦立公与乐弈交换了一个眼神。 “校长和我今天去过案发现场。”乐弈从随身的文件包中抽出一页纸和一支笔,放在韩铁锤面前的小桌上,“醉川楼位处城内最繁华的桃园路三叉路口,坐东朝西。这一带除了纵横相接的两条马路外,巷道众多,沟连成片。来,你们二位,在这张地图上标注一下,出事的巷道在哪个位置,昨晚你们分别从哪道门出的醉川楼。”见韩铁锤连连朝自己努嘴示意,干脆利落地替他右手松了绑。 刘昌很快标注完成,韩铁锤倒是拿起图纸摆弄半天才划上两个圈。 乐弈扫视过后,将图纸递交秦立公,说:“刘昌,你标注的是醉川楼东南面的侧门,这道门正对着出事的巷道口,所以无意中看到杀人嫌凶,说得通;韩铁锤,你标注从正门出来,为了寻找你的兄弟,往左边绕行到出事的巷道,也说得过去。” “当然说得过去,我说的全是实话!”韩铁锤说。 “不对,至少有一点你在撒谎!”乐弈猛然回头,逼视韩铁锤,将图纸重新放在他面前,“当下抗战艰苦时期,资源吃紧,每晚九点以后全城供电停止,据我调查,昨晚你前脚踏出醉川楼,全城正好停电。昨天是6月7日,旧历五月初二,没有月亮,星星稀少。刘昌也说,他只看到嫌犯的人影,那么我请教你,在光源如此黯淡的情况下,你是怎么看到深巷中刘昌拔刀的动作和刀上的血?!” “这——”韩铁锤语塞,随即一拍大腿,道:“凭啥子看不到,你说看不清就看不清?爷我是土匪,从小在山坳里长大,半夜里逮狼抓豹子的眼神,比鹰还利锐,平常人能跟我比?!” “行,这条暂且听你的狡辩!”乐弈冷笑,并不继续跟韩铁锤在这一点上纠缠,“咱们再回头仔细研究下这条巷道。石州是山城,这条巷道并非笔直的,而是近数字7形且有45度左右的下坡。受害的士兵尸体位置正在这个7字的拐角处,也是下坡最陡的角度。我与秦校长现场实验,就算白天,也无法从巷道口的位置看到尸体。因此,我可以断言,昨晚你顶多看到了刘昌的大半个身影,至于他究竟是从尸体上拔出的刀,抑或从尸体旁捡起刀,任你的视力赛过鹰隼,也无法看到因角度限制无法看到的东西!” “无耻!”韩铁锤站起狂吼,“你们这是官官相护,给死胖子开罪!不错,爷确实没有亲眼看到他行凶,不过我们哥仨跑近的时候,他手里就是拿着滴血的刀,他那张做了坏事被当场拆穿,凶神恶煞又胆战心惊的模样,爷一辈子都记得!不是现在这幅装出来的熊样!”一面说,一面合身朝刘昌撞去,“狗东西,爷现在跟你同归于尽!” 刘昌躲避不及,被韩铁锤以头抵住腹部撞到墙上,后者虽然被乐弈一个漂亮的飞脚踢倒在地,刘昌也吃罪不轻,鼓眼贴墙滑坐,一时间呈半瘫状态。 乐弈将韩铁锤抡起,重新掼回刑椅,噼里啪啦拳脚交加下去,厉声道:“浪费这半天时间揭穿你,让你死得心甘情愿!怎么,还不承认你故意攀诬特校人员,领头冲击特校,有什么目的?你背后究竟是日本人还是共产党?!” 手足被缚的韩铁锤惟有挨打的份,也被打得懵了,不顾一切地吼叫起来,“天打雷劈,你们他娘的才是日本人的狗,这么对付要上前线打小鬼子的国军!” 在乐弈打算继续施以拳脚时,温宁喊道:“等一等。” 乐弈顿了顿,停手。 秦立公微笑,“小温,看不下去这种场面?不稀奇,本部机关维持的是体面,善待俘虏,人道主义;在咱们基层,就这样,棍棒刑具下面出老实人。习惯就好。” 温宁说:“校长,我瞧这位韩大当家的身板,不是不能扛刑的人,更难得长了一颗惯于东扯西拉泼皮耍赖的脑袋。究竟是什么身份,最好给点时间让他自己想清楚,不然他受点刑,今天说是日谍,明天说是共产党,再扯出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无谓耽搁咱们的时间,误了大事!” “哎呀,妹子,你真是我的知音,我的贵人,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啊……”韩铁锤又开始贫嘴,不过没人理睬他。 秦立公沉默片刻后站起,说道:“行,韩铁锤,我就给你一晚上时间考虑。明天再不说实话,乐队长,先从断腿断胳膊的刑具开始伺候。我倒要瞧瞧,没腿的土匪,怎么做大当家!” 四人走出审讯室,刘昌捂着肚子抱怨:“应该立马上刑,揍死那土匪!还有我说你个小温啊,你在旁边站着就着好,多什么话——”还没说完,秦立公招呼左右站岗的行动队员,“来人,把刘昌也关起来。” 刘昌变了脸,“校长,您这是——” 秦立公负手看着他,慢悠悠地说:“韩铁锤虽然撒了谎,但你同样不能证明自己没杀人。先老实在这里呆两天吧,出去乱逛,潘万军的人要把你逮住,我可就保不住你了。” 刘昌叫唤道:“校长、校长,我保证不出学校大门,您别关我啊!” 秦立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这种色中饿狼,管得住自己的腿?!” 1 第7章 打了一架 温宁在晨光微熹的六点醒来,学员出操整齐划一的呐喊和跑动声,似乎就在头顶盘旋。随即,昨日的全部记忆滚水般翻涌回脑海。 她承认,过去在军统局本部的生活,一年也未必有昨天一日精彩。而这不过是开端,精彩与危机并存,往后显然不比本部好混日子。昨晚,审完韩铁锤,关押了刘昌后,秦立公笑咪咪地问她:“有没有看出什么问题?” 这位坐镇一方的老牌特工,他所有的举动必蕴深意绝非一时的心血来潮,譬如让初来乍到的温宁参与审讯,在温宁看来,泰半是对她的考量。至于是考量她的能力,还是真实身份,抑或二者兼有,不得而知。因此,藏拙绝非适合的应对之策。而伫立秦立公身畔的乐弈始终一副生人勿样的冰冷模样,不会给予她半分暗示。 她想了想,说道:“我并不清楚石州城的建筑和地理状况,只有一点疑惑——刘昌从醉川楼出来,非得走东南侧门?醉川楼是否没有其他侧门?还是,由东南侧门走,离回学校的路程最近最便利?” 乐弈的眸中难得地掠过一缕惊诧。 秦立公转过头,“乐队长,你怎么说。” “我调查过,醉川楼北面还有一道侧门,只不过当晚管事的家中有事早退,提早锁了那道门。” 温宁点头,“这能解释通了。校长,您看我虽然是军统的人,其实半天的特务工作也没干过,实在惭愧。” 秦立公意味深长地直视她,“我瞧你是个可塑之材,现在开始特务工作,也不晚啊!你说说看,你方才为什么劝止乐队长动刑?” 温宁踌躇着。 “放心大胆地说,这里又没有外人。我跟乐队长都是老资格特工了,还能没有风度,笑话你一个小姑娘家?!” 温宁咬了下唇,说道:“我猜测,校长您和乐队长早就心里有数,韩铁锤那种直人粗人,根本不可能是日谍或者共产党。” 秦立公眸底有笑意,“所以你看不下去,心慈手软了?” “不,不仅因为心软了,而是我当时在想,校长您抓韩铁锤另有用意,我不敢妄自揣度,而您让我参与审讯,除了考量我,必定还因为我在审讯过程中能够有一点小用。可是,我对此案内情一无所知,审讯中没有我擅自插嘴打乱节奏的余地。思来想去,忽然灵机一闪,小女子与男子的区别,无非以柔克刚,当发生激烈冲突难以转寰时,以旁人能够理解的女子柔肠,缓解事态。” “好好,你这小女子,倒是肯动脑筋,有些九曲心思!”秦立公眸底的笑意浮到了脸上,“干咱们这行,得有天赋才行。有些人啊,总以为暗杀、刺杀才叫特务工作,傻帽!高级的特务工作,是做人、搞政治。” 现在,在温宁身边,余南正睡得香甜。审完韩铁锤,步行大半个学校,走到这间属于她的宿舍时,已近午夜。好在余南贴心,早已为她备好了床单被褥,暖瓶里盛满热水,洗脸架上是崭新的毛巾香皂,她那破损的皮箱规规整整地安放在床侧的小桌上。余南,因为等待太久实在倦困,竟合身蜷在她的床上睡着了。 简单洗漱后躺在余南身侧,她浸入熟睡的鼻息感染了温宁,让温宁在一整天的折腾和忙碌后,得到了一个好觉。 温宁轻手轻脚地起床穿衣,推开门,山区六月的清晨仍有料峭寒意,远处的山峦缓缓启开墨蓝的屏障,凉风伴挟学员出操的声音传送,愈加清晰贯耳,但没有对这处幽静小院造成丝毫影响。六月的气候,适于好梦好睡。 这片教职工宿舍区位处学校西北方向的高地,几十间平房或成排或圈成小院,错落点缀分布。排房集中住宿男教工和普通女教工,临接山崖的两个独立小院落,条件较好,由北至南,分别是秦立公夫妇和管理层女教工的住宅。 昨晚,奉秦立公之命为她领路的行动队员曾简要指划并说明:管理层女教工的小院基本按北方四合院的规制修建,目前住了四个女人一个男人,坐北朝南的正房住的何曼云,东侧有一道小门,可通往秦立公夫妇的小院;余南住在东厢房,罗一英住院门旁边的后罩房;西厢房有两间,且后门靠近山崖,私密性较好,住的何景中和蒋蓉蓉夫妇。至于温宁,虽然够格住进来,但院内只剩西厢房旁一间不足十平米的耳房可以勉强居住,只能“委屈将就”了。 温宁走到天井位置,刚刚依照记忆将住所与居住人重新作了一次对应,蓦地不知从哪儿窜出一人,跟她撞个满怀,“叮铛铛”,坠落物件的声音在宁静的院中格外清楚。 “哎呀呀!”那人低声抱怨,埋头捡东西。 温宁连声抱歉,弯腰帮忙,看清撞她的是朱景中,“噫,朱组长,大清早的,你从哪里来?” 朱景中忙着收捡四下散落的钱币,嘴上支吾道:“哦,我,刚刚……晨练回来。” “山里空气好,早起锻炼有利身体,朱组长真是会生活啊。”他脚上拖曳一双有灰垢的黑皮鞋,身上有酒气,哪里像晨练的,温宁忍笑道:“朱组长晨练,是喜欢跑步,还是更喜欢球类运动?” 朱景中讪笑,敷衍地点头。 西厢的房门这时“嘎”地开了,蒋蓉蓉出现在门口,她压低了声音,口吻仍然是命令式的,“朱景中,赶紧给我进来!” “嗨,蓉蓉唉,出什么事了----”伴随何曼云娇嗲慵懒的声音,正房的灯咯噔一下拉亮,整个院落顿时光亮数度,让温宁能够看清蒋蓉蓉脸上的怒容。 穿一袭水红色苏绣软缎睡衣的何曼云,一边掩嘴打呵欠一面拉开门,四下看了看,“吓侬一跳,以为又遭贼了。没事我再回去睡几分钟——哟,温宁妹妹起得真早,朱大哥昨晚手气不错,满手是钱,发财了!恭喜恭喜!” 她说着“发财、恭喜”的时候,蒋蓉蓉的脸色不见和缓,反而更增几分铁青。待到何曼云转身时,蒋蓉蓉瞪圆了眼,从牙缝里挤出话:“还不滚进来!丢人现眼!跟这些个没事闲逛找机会勾搭人的小妖精纠缠个什么劲儿!” 温宁听蒋蓉蓉这话明指自己,无中生有,辱人清誉,恁是再好的脾气,也生起几分怒火,蹙眉正要怼回去,却听“呯”的一声裂响,本已回屋的何曼云猛力开门,重新回到了门前的石阶上。有一瞬,温宁捕捉到她眸中升腾起爆燃的怒潮,燃过即熄,紧抿的唇线缓缓上勾,很快塑成得体大方的标准笑脸。 何曼云曼条斯理地说道:“蓉蓉,这你么说话可不太好哟。咱们有理说理,有些男人嘛,贪玩,在学校在院子里不是秘密,小赌怡情,更算不得丢人。你啊,河东狮吼,管教自己男人,可以。不过,何必祸及无辜,扯到温宁妹妹身上呢。” 蒋蓉蓉斜睨温宁,两手交叉合抱胸前,对何曼云说:“我这个人,最看不得某些女人,凭美色勾引男人上位。以为有男人撑腰,就可以随便欺负人?别看错了,我蒋蓉蓉可不是忍气吞声任人踩任人踏的!” “想不被踩踏倾轧,仅靠威胁恐吓只怕不行。路不平还有众人踩,一个人若是没有真本事,就只能做垫脚的石头。”温宁淡淡说道:“方才,蒋姐说什么勾引男人上位,恕温宁不懂,姐姐所说的男人是谁?莫非在你有限的认知里,上位者全都缺乏基本的认知和能力,是可以轻易被引诱的?你这是看轻了自己,还是看轻了咱们的上司?!” “这——”温宁的话锦里藏针,蒋蓉蓉的语塞,不过很快化恼为怒,“嗵嗵嗵”踏着一双塑胶凉拖鞋冲到温宁面前,挠住她的衣领一掌打在她的脑门,“装纯样儿的小骚蹄子,勾搭我男人被抓现行还不认,老娘不信治不了你!” 温宁完全懵了,只觉太阳穴位置扑扑剧烈搏动。她实在没想到,蒋蓉蓉竟然如此泼辣不讲理。她真是秀才遇到兵了。 在蒋蓉蓉准备继续第二拳的时候,有人疾冲而来,将她重重推倒在地。 这是闻讯赶来的余南,她一把将温宁掩在身后,“泼妇,你敢打温宁!”冲上前去踹蒋蓉蓉,却被朱景中死死抱住半边身子,蒋蓉蓉爬起扑上来就劈头盖脸打余南。 “别打架,别打了!”何曼云一面喊,一面跑过来,不小心足下绊倒摔了一跤。 眼见余南要吃亏,温宁手无寸铁,情急之中提起脚畔的瓷制花盆,咣当摔地砸得粉碎,抓起其中一块瓷片划入朱景中肩臂。 朱景中吃痛,哇哇大叫声中松了手,余南由此得脱束缚,反手一拳当即打得蒋蓉蓉口鼻流血,还要再施一记时,听到有人厉声喝道:“住手!” 秦立公和他的夫人赶到了。夫妇二人都身穿睡衣,罩一件薄外披,显然是被这边院中惊动,来得匆忙。几近同时赶到的还有一路小跑进来,拿毛巾揩着汗的罗一英,她拉亮了四面的廊灯,小院顿时亮如白昼,一时她也惊呆了。 面前的五个人,不是身上挂了彩,就是鼻青脸肿。 秦立公痛心疾首,以至说话在打哆嗦,“你们,你们也叫军统特工?你们也配称党国军人?!内讧、丢人!鬼子还没打过来,自己人先把自己人干掉了!” 1 第8章 息事宁人 秦立公夫人看上去不到四十岁,虽然匆匆赶来未及梳妆,发髻倒不显凌乱,淡绿绸衣衬得容色格外明净,身量适中,眉目平和,浑身上下透出一种温柔秀娴的气韵。她嗔怪地扯了下秦立公的袖口,说:“别急,消消气,究竟发生什么事没搞清楚呢,发什么火。” 秦立公吞下一口气,“说,怎么回事!” 朱景中“啪”地立正,“报告校长,嘿嘿,这好像是个误会。我晨练回来,跟在院子里散步的小温撞了个正着,天黑,看不清楚,还以为进贼了,两边就动了手。”转过头朝温宁赔笑,“小温,你说是不是?” “晨练?我就纳闷了,怎么没在训练场看到你啊!”罗一英冷笑着插话,“别是又去赌到天亮,偷偷摸摸溜回来的吧。” 秦立公沉声道:“又去赌了?我记得上周你还跟我保证过,戒戒戒!作为学校的政教组长,你这样怎么以身作则?你好意思台上一堆大道理,台下麻将牌九搓得哔哗响!” 朱景中被训得抬不起头。 秦立公又转头直视蒋蓉蓉:“小蒋,不是我想斥责你。瞧你在特校一副天大地大,唯我独尊的模样,半点亏都不肯吃。我告诉你,管不好丈夫,就是失职,就是无能,今后别再让我听到你那些牛皮哄哄的狠话!” 蒋蓉蓉一下子就哭出声来,“校长,我有什么办法,他是您的下属,我还能弄根绳子栓他啊——” 秦夫人忙上前扶住蒋蓉蓉,柔声劝慰,又说:“老秦,这都是人家小两口的私事,你扯那么远做什么!” 于是秦立公回到正题,问温宁道:“刚才朱景中说的,是否属实?” 情绪尚未回复的余南一脸气愤,正要抢答,温宁拉住她,微笑道:“确实是这样,刚才灯一亮,才知道闹了个大乌龙。真是不好意思!” “该说不好意思是这两口子!”秦立公气恼地说:“没有朱景中的赌到天光,哪来这出戏。小朱、小蒋,瞧瞧你们,欺负人不害臊,小温一个女孩子,刚来特校第二天,就被你们打成额头都青了。余南,有时间陪小温到医务室去瞧瞧。” “我们还被打流血了呢——”蒋蓉蓉不服地低声嘀咕,秦立公严厉的目光扫视过来,她赶紧闭了嘴。 “好了,好了!说来说去,都是一场误会,我来作个中,说个合。”何曼云的笑声总让人感到愉悦,她走过来说道:“按理说,温宁妹妹昨天到校,咱们作为老同志,应该设宴接。不巧被刘昌那件事耽搁了。不过嘛,今天也不晚,正好咱们好久没聚过,不如,晚上咱们一起聚聚?校长,您看我这个建议怎么样?” “小何就是机灵。”秦立公露出一缕微笑,“这个建议很好!嗯,谁作东——” 余南和罗一英同时将目光投向朱蒋两夫妻。 朱景天拐胳膊磳蒋蓉蓉,后者双目朝天,撅了撅嘴,不搭腔。 “当然我作东。”何曼云接下了话,“身为办公室主任,公务接待,迎来送往,是我的职责。昨天我失职,今晚特设薄宴一席,以作赔罪。校长,您瞧我诚意够么?” “你一向都有诚意,不过拜托别再让咱们吃食堂小包间,你可以签单,我已经吃厌了。”余南心疼地察看温宁脑袋上的青紫,嘴上也不空闲。 “坏丫头,我哪儿得罪你了,成天找我的茬儿,这是在说我小气是么?”何曼云佯作恼怒,脸上却是笑盈盈的,“我偏不让你看低了,今天的主客是温宁,温宁你说,想去哪儿吃?” 秦立公也兴致盎然地说:“对,小温,你说说去哪家馆子吃?” 温宁深感为难,“我刚到石州,不知道哪家馆子味道好……”话说半途,蓦地脑中灵光闪烁,“不如去醉川楼?听说,那是石州城有名的酒楼,刘组长虽然在酒楼旁边出了事,咱们正好吃饭之余找找线索,工作生活两不误。” “这主意不错!”秦立公颔首,定了下来。 待大家都散了,回到温宁的房间,余南私下对温宁说:“方才你拉住我干嘛,让那朱景中胡编什么遭贼,你是贼吗?!” “你说他在胡编,难道秦校长看不出来?”温宁倒水洗水,一边说:“把事情搞大,对谁都没有好处。再说,这场架,咱俩没吃亏!这才是最重要的。” 余南长叹一声仰卧床上,面带沮丧,“唉,原来是这样!天啦,这些领导的花花肠子,我总是摸不清楚,不知道为这个吃了多少暗亏。你来了,我算有了底气。往后,全指望你提点我。” 温宁将毛巾晾好,笑道:“没有这么复杂,做自己,有脾气性情也挺不错,至少大家都清楚你是怎样的人,不会当面惹你。她们也怕被你当场修整,自讨没趣!” 余南一骨碌坐起,似有顿悟,说道:“你的意思,在机关做人,要么像你这样,藏着掖着;要么像我跟蒋蓉蓉那样,当面锣对面鼓?” 温宁想了想,说:“差不多吧,要不然以蒋蓉蓉的性情,秦校长对她的容忍度如此高?” 余南不以为然地冷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她是财务出纳,指不定校长有多少私帐从她那儿过路,要不就她那两口子的德性,早被撵出几百里地了。” 温宁说:“她得罪的人真多,我瞧罗一英也挺不待见她的。” “这些人中间的故事可多着呢,回头有时间我跟你慢慢讲。”余南催促温宁赶紧梳妆打扮,得步行近20分钟,才能到达学校东南角的食堂吃早餐。 吃过早餐,又步行半个小时,来到办公楼。 温宁坐在蒋蓉蓉对面的办公桌上,开始了在特校的第一天正式工作。 按照军统局惯例,会计与出纳需在同一间办公室办公,方便工作,也互相监督。以前刘昌只是兼任会计,因此有独立的办公室,不用跟出纳挤在一起。现在温宁任会计,自然要进入原本由蒋蓉蓉独享的“财务室”,跟后者面对面了。 财务室位于二楼,温宁进去时险些没能推开房门,桌上地上堆满各种帐本表单,简直无法立足。蒋蓉蓉的办公桌正对着门,她埋头在杂乱无章的纸堆中,听见温宁进门的声音,头也没抬。 温宁说:“这个,蒋姐,我的办公桌——” 蒋蓉蓉提起手中铅笔,傲气地朝对面指划一下,“喏,这里,自己收拾。” 蒋蓉蓉“分配”给温宁的办公桌灰垢尘积,同样堆满各类物品。 “这办公室,怎么这么乱啊,等会儿要不要我也帮忙整理一下?”温宁拎起桌上的一叠表单,四下散落的灰尘令她立即屏息。 “得,闲事少管,这些帐册只有我知道哪年哪月哪个科室的,你,你别来添乱!”蒋蓉蓉似乎早已习惯这种脏乱差的办公环境,一点儿也没有在意灰尘的乱舞。 温宁捂住鼻子,“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帐册?这些,不应该在刘组长那儿吗?” 蒋蓉蓉抬起头,她被打流血的鼻子仍然通红,与白暂的肤色对比鲜明,显得格外滑稽。“别提了,刘昌那个懒鬼色迷,成天只想着讨好校长和躲清闲,把粘贴票据做分类帐的事全交给我,他只管每月统计总帐。学校上千名学员,每天开支多得不得了,我一个人得做多少个人的事,累死我了!”说这些话时,她显得不胜其烦,但脸上又分明浮动着自感能力超群的骄傲。 温宁看在眼中,颇感好笑,也不再去招惹她,先慢慢将桌上物品归类收捡,又往办公室何曼云那儿借了块抹布,花了一两个小时,刚将办公桌收拾得可以坐下,秦立公打来电话,令她立即去他的办公室。 温宁以为有特别要紧的事情,谁知秦立公只是找她要上月行动队的开支明细。 她回到办公室,将秦立公的指示传达给蒋蓉蓉。 蒋蓉蓉皱起眉头,“上个月行动队的明细?我还没整理出来。” 温宁笑道:“蒋姐,你看你这么忙,不如先将上个月的帐移交给我,我帮你整理。” “哟,温会计,拿到了圣旨,这么快就急着接班了?”蒋蓉蓉冷笑起来,“不过没有人监督交接,我不敢违反财务纪律,擅自把帐本给你啊!” 温宁为难地说:“这可怎么办,校长等着要。” “哪有这么急。”蒋蓉蓉垂头慢吞吞地拔弄算盘,“谁不晓得行动队是校长的心头肉,乐弈跟校长最贴心。行动队的帐嘛,还不是任他们打着保密的由头,想拿什么单据来唬弄我们,就拿什么。明细不明细,无非鼻子敷衍眼睛,什么要紧——” 正说着,电话铃又响了。蒋蓉蓉接完电话,“啪”地用力挂上,甩给温宁一张臭脸,“行,校长亲自给我下指令了。算你狠!”她走到室内一角,左右开弓乱翻之后,递给温宁半人高两沓单据,“行动队的全在里面,你自己慢慢找。” 因为忙着清理单据,中餐后,温宁回到办公室加班。临时下午上班时间,王泽敲门进来,“蒋姐还没来?” “王队长,你来报销费用?稍等一会儿再来吧。”温宁客气地说。 王泽见廊外无人,便上前凑近,眨巴着眼,神神秘秘地说:“温姐姐,听说,早上你们打架了?” 特校的消息传得真快啊,是谁告诉他的呢?温宁含笑不语。 王泽一副熟知内情的模样,“别不好意思,就蒋蓉蓉那德性,我都想打她!你干得痛快,解气,我支持你!” 温宁还是不搭话,忙于手中的活路,王泽伸长脖子瞥了两眼,说:“噫,校长找你要行动队的开支明细了?你刚来,第一回,小心点哟——” “你说什么?”温宁惊诧地回问。 王译眼珠一转,惊觉自己失言,忙摆手后退道:“没,没什么,呵呵,我逗你好玩呢。”转头一溜烟不见了。温宁则因为他这句莫名其妙的话,郁闷且寻思了整个下午,直到下班铃响,何曼云热情洋溢地上门招呼她和蒋蓉蓉赶紧下楼,坐车去醉川楼吃饭。 1 第9章 宴席惊变 接风宴定在醉川楼二层最好的包间得意阁。作为主宾,温宁这回被“请”至秦立公的左首入座,其余人等依然按照开会的位次入席,惟有蒋蓉蓉与王泽换了座,与丈夫朱景中相邻而坐。这样,秦立公的左侧依次是温宁、乐弈、朱景中和蒋蓉蓉,右侧则是何曼云、余南、王泽和罗一英,九个人刚好围成满满一桌。 坐定倒上茶水,温宁诧异地问秦立公:“怎么没见嫂子啊?” 秦立公说:“都准备好出发了,突然有点头晕,低血压老毛病,在家里歇着呢。噫,刘昌呢?” “他呀——”在私下场合,何曼云的声音总会平添几分粘嗲,“我可找了他一整天。也不知道躲去哪儿,总不成因为迁涉命案,他找个角落拿条绳子上吊了吧!” 众人哄笑,气氛顿时愉悦起来,蒋蓉蓉尤其咯咯笑得起劲儿,“就他?舍得钱舍得美女舍得吃喝?咱们这些人全送命,他也舍不得死啊!” 何曼云又道:“还有陆主任,校长您也知道,她素来不喜欢参与这种聚会的……” 秦立公兴致很高,“行,上菜吧——对了,乐队长,咱们的司机怎么安排的?” 乐弈道:“校长放心,在楼下厅堂开了一桌,咱们有吃的,他们也有,不会饿着。” 王泽呵呵开笑,“是的,都会有吃的。”秦立公咳嗽一声,罗一英替王泽添茶水,“喝茶。”王泽闭上嘴。 何曼云早已预订了菜式,秦立公发话,包房服务生即刻传达下去,不过一会儿功夫,水煮鱼、红烧猪蹄、辣子鸡、鱼香肉丝、麻婆豆腐,一道道经典川菜摆上餐桌。 “校长,如今抗战胶着时期,资源紧缺,戴局长也一再重申,要厉行节约,严厉铺张浪费大吃大喝。所以您看,我点的全是家常菜,不算违反规定吧。”何曼云往秦立公碗里夹了一筷子鱼片,娇滴滴地说。 秦立公尝了一口,指点着菜式,说:“川菜就有这点好处,食材简单,价钱便宜。做出的味道,又十分的咸宜可口啊!尤其这醉川楼,老实说,连我这个一贯吃甜的江山人,现在也越来越喜欢这口子了!” 乐弈侧首,对指挥上菜的包房服务生说:“咱们校长夸你们餐馆了,认得坐在主位上的这位长官吗?我告诉你,这位是中央政治特别训练学校的秦校长,带‘中央’两个字,别吓破你的胆。秦校长赏光醉川楼,是你们的福气。你家老板在不在,秦校长都来了,他还不赶紧过来!” 也许乐弈说话时居高临下且冰冷的态度颇具震慑力,也许“中央”二字太过唬人,看上去才十七八岁的包房服务生诚惶诚恐,连连朝秦立公鞠躬,“长官好,我马上去请老板!”飞也似跑去送信。 秦立公笑指乐弈,说:“你啊你,平时不说话,一开口就威吓人。瞧把人家小孩吓成什么样!” 乐弈随手从朱景中放在餐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慢慢地吸了一口,脸上似笑非笑,“真被吓坏了?” 温宁本就觉得乐弈的“威吓”,实在与她过往了解的他大相径庭——虽然这次见面他已经改变许多。现在,他似乎话中有话,她不禁心中直犯嘀咕,快速将在座所有人扫视。 他们的神情看上去都很自然,何曼云在向秦立公敬酒,王泽和罗一英各自吃得津津有味,蒋蓉蓉“噗呲”吐着鱼刺,朱景中向乐弈借火引烟。最后,温宁与余南的目光在半空相撞。 整个下午,温宁都没能跟余南照上面,据说后者的电讯组在破译紧急电文。现在,温宁能感觉到,余南的目光中,有一种欲言又止的为难。 “小温,看你模样哪里不舒服?校长,要不我先带她去趟卫生间?”温宁正在思忖中,余南突然站起。 温宁立即配合,轻捂腹部点头,垂首做出略感痛苦的表情。在她低头之际,正好能看到坐在正对面的罗一英弯腰捡拾不慎掉地的筷子。罗一英今天穿一袭中式棉绸长衣长裙,方才上楼途中,何曼云还夸赞过她这身衣裳,仙袂飘飘。温宁分明看见,罗一英在捡筷子的时候,露出套在右脚祼的枪套,她不着痕迹地取出手枪,拉开保险,又放了回去。 刹时,温宁脖后冷汗涔涔。 在她的身侧,秦立公放下酒杯,和颜悦色地说道:“不急。老板马上就到,见过面打过招呼再走,这样才有礼貌。” 余南只得坐下。这时,说曹操,曹操到,老板来了。 醉川楼的老板看上去三十岁左右年纪,个头不高,脸长且白暂,眼大眉淡嘴小,操一口纯正的川地方言,人未入室朗笑先闻,“秦校长,小弟来迟一步,抱歉、抱歉!”指挥紧随身后的服务生,“来,赶紧把好酒给各位长官奉上,今天这顿饭,小弟我请!” 一名服务生将两坛酒放上餐桌,站回老板身后,接着又进来两名服务生一左一右逐个为客人斟酒。 秦立公坐着没有动,扬声道:“老板贵姓?” “鄙人姓江,单名一个雄字。校长叫我小江好了。”秦立公态度倨傲且官威隆重,江雄见状略有踌躇,不敢贸然上前套近乎,伫立在房门位置远远地赔笑打着哈哈。 “江老板的醉川楼开业有几年了吧,生意不错啊!”秦立公道。 “承蒙校长关爱,街坊邻居照顾生意,小弟的酒楼民国二十五年营业,算起来也有三年多了,呵呵,勉强糊个口!” “是啦,居然在咱们眼皮底子下混了三年,”秦立公手指敲打桌面,似有感触,“再让你们继续混下去,爷们就不用再混了!”蓦地手形变敲为拍,沉声喝道:“动手!” 温宁眼前的世界顿时换了篇章。 乐弈和罗一英同时站起拔抢,分别射向江雄和站在他身后的服务生,他们的目的很清晰,并不立刻要这二人的命,因此二人均是大腿中枪,踉跄后退中忍痛从腰间拔枪意图还击。 距离二人最近是朱景中和蒋蓉蓉。朱景中出腿如电,一记快速凌厉的左侧踹腿,击中江雄的腹部,力道之凶猛令后者口吐鲜血,根本爬不起来;服务生的枪已然拔出来了,蒋蓉蓉从餐桌上抽出切割红烧猪蹄的餐刀,直逼两步,朝服务生斜划一记,趁他慌神闪躲之际,左手扼住他的衣领用力拉近,右手餐刀由下向上捅中了他的胸部,干净利落。 其他人也没有闲着。另两名负责斟酒的服务生,一个已行至乐弈身后,另一个正在给王泽斟酒。第一声枪声响起时,在乐弈身后的服务生立即去掏藏在腰间的枪,何曼云已然站起,举枪击中他的胸口,余南的袖箭随之而至,割穿其咽喉,当即倒地毙命。 正为王泽斟酒的服务生则机灵一些,在王泽出拳击打他的面部时,他将酒泼到王泽脸上。烈酒的辣性影响了王泽拳击的准星,服务生在右颊中拳时抽出了手枪,瞄准秦立公。王泽第二拳连环击至,正中服务生的下颌,后者的枪口就偏向了秦立公身旁的温宁。 这一场变生仓猝,不过电光火石间,温宁几近傻眼地呆坐在座位上,不知所措。直至对面的服务生子弹出膛,有人推压她的左肩,将她摁在座位下。 “呆着,别动!”乐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随之,他举枪击杀了王泽身后那名服务生。 与得意阁内的枪战相呼应,楼上楼下楼外,同时枪声大作,时有流弹穿透秦立公身后的玻璃窗户,擦入墙柱和梁间。 有四五名执枪服务生冲入包房,见老板江雄已然倒地不起,只得且战且撤,除秦立公和温宁外,其余人在乐弈带领下,执枪追击出去。 激烈对峙的枪声在十余分钟后稍歇,不远处仍有零散的枪击声,像一粒粒黄豆相继爆裂。大约三十分钟后,乐弈精神奋发地振步走回房间,向稳坐泰山的秦立公汇报战绩:围剿醉川楼日谍行动全线告捷,生擒日谍首犯江雄及协从五人,当场击毙十三人,缴获物资正在盘点中。 秦立公弯下腰,朝蹲在餐桌下的温宁露出和煦如春风般笑容,“小温,战斗结束,可以出来了。” 其实,在其他人出去追击日谍的时候,温宁已经打算从餐桌下站起。她虽然不会打抢,不能参加战斗,但至少应当跟秦立公一样,端坐着,以示与同事共进退。不过,秦立公摁下她,以长者的口吻说道:“小丫头,你跟他们不一样,跟我也不一样。不会躲子弹,别枉自被流弹送了小命,划不来啊。蹲着蹲着,没人笑话你。” 蹲在餐桌下,方才发生的一幕幕场景在脑海中闪回。她实在没有想到,特校的这些同事,在会议上争吵,在小院内打架,为琐事闹得鸡飞狗跳,跟市井小巷的俗人毫无分别,竟然还有着如此配合默契,执行果决,勇毅刚厉的一面,包括她私心瞧不起的朱景中和蒋蓉蓉!窥见这一面,方能将他们与特工二字划上等号。相较之下,她最为无能且懦弱,真是自惭形秽。 这样的温宁,怎么会没人笑话呢? 她站起的时候,正巧被蒋蓉蓉逮个正着,哪能错失嘲讽的良机,“哎哟,蹲趴的特工爬起来了?这么没用,早说啊,下回给你预备个地洞。” 乐弈调过头淡淡看蒋蓉蓉一眼,抿唇没有说话。 1 第10章 隐藏炸弹 醉川楼一役,特校大获全胜。秦立公和乐弈唤上余南乘坐吉普车,另有四台三轮摩托则押运犯人,火急火燎赶回特校。余下温宁等六人和部分行动队员无车可坐,被“扔”在醉川楼前,等待摩托车送达犯人后折返。 这是薄暮时候了,温宁看着夕阳一点一点从远处镶着金边的山巅褪却,原本璀璨的云彩就像染色过重的水墨画,层叠堆积,全凭背后的余光衬托丝缕气度,只是那光芒,终究黯淡下去,云与夜幕合为一色。微风习习,暮色无声地降落在逐渐荒凉的青石板街道上。 何曼云拢了拢长及脚踝的碧色针织薄开衫,迎风打了个喷嚏。 “曼云啊,我说校长急匆匆赶回去,怎么只载了余南,没载上你呢,车上又不是没座位?”蒋蓉蓉说话时,顺手去挽朱景中的胳膊,着力显示夫妻亲热的优越感,不想挽着朱景中早上被余南刺中的那只胳膊。他吃疼,抽搐般连弹数下,想将她推开,仍然被固执地挽住。 夜色覆盖在何曼云的长睫上,昏黄的路灯投射下,她的目光微冷,“刚才蒋姐不是也想凑上车去,亏得朱大哥识时务拉你一把,不然被校长踹下车,那就真没脸了。” 王泽嘀咕道:“行动的时候人人有份,后头的就分三六九等。” 罗一英冷眉横视他,“就你话多,涉及到密码本,只有余南有这本事,当然不关咱们的事。” “得了,你知道我不是说的这个,方才抢密码本的时候多危险,咱们几个,哪个怕死没卖力!瞧,抢到密码本了,这项大功劳的嘉奖,肯定又是行动队得大头。什么时候,咱们能雨露均沾啊!”王泽一副牢骚样,索性蹲在地上数灯影。 “都为了打鬼子,分什么彼此。再说,没有乐队长,你还有命在这儿聒噪。”罗一英故作恼怒地踢王泽一脚。 “呵呵,我不这样说,怎么能显得我也是个计较名利的俗人!”王泽仰头朝她做个鬼脸,这瞬间,让温宁觉得这小伙子挺可爱。 当王泽说到“怕死、卖力”时,温宁注意到蒋蓉蓉的目光移向自己,忙问向罗一英,“怎么,密码本,还有密码本?” “方才啊,真是惊险。”何曼云用娇柔的声音接过话题,走过来亲昵地挽住温宁,“乐弈领着余南,跟咱们几个兵分两路追击日谍。杀到三层的阁楼,几个扮成伙计的小鬼子火力压制得凶猛,拼死的劲儿阻拦,好在咱们相互帮衬照应,更加有一英,巾帼不让须眉,枪法如神,到底把那几个挡路的干掉了。冲进去的时候,好家伙,原来进门时扮作帐房接待咱们的鬼子正在发报,朱大哥想上前来个活捉,左脚都跨出大半,王泽小伙子眼尖,发现沿门槛有一条丝线,赶紧拉住了他。不然啊,这脚踩丝线,引爆旁边拴的手榴弹,什么电台密码日谍,跟咱们一块儿,全都飞上天,完蛋!” “这些日谍,真是凶残狠毒!”温宁怒斥,“后来呢,你们怎么干掉那鬼子的?” “那鬼子,倒没能脏了咱们的手,”罗一英道:“他见奸计被拆穿,吞下藏在牙齿里的毒药,头一歪倒在电台上,死了。” 温宁松了口气,“还好,还好。” “不过,事情没完。”王泽也凑过来,绘声绘色地开聊,“要不人都说,鬼子不是人!日本鬼子真叫做毒,死了还挖个坑想让咱们跳!” 王泽说,当时日谍倒毙在电台上,众人便闯入室内搜罗可疑物品。这间阁楼甚小,不足十平米,像是存放杂物的仓库,屋顶墙面可见蛛网,惟一的小窗台上晒挂着七八条长了霉斑的腊肉,阴潮的木炭,肮脏的桌布餐巾,还有许多破损了的碗碟,杂七竖八地胡乱堆沓,迎面一股冲鼻的泡菜味儿,呛得何曼云直皱眉。入门右侧码放几张破旧的桌椅,自尽的日谍就合身环抱电台,倒毙在一张断了一条腿的长方形小木桌上,小桌抵墙放置,虽然略有倾斜,并没有被压垮。 虽然脏乱难,但众人都知道,往往这种环境最能隐藏重要物品或线索,因此不敢大意,各自分头翻查。罗一英和王泽在特校都是教授技侦科目的,当然不仁扒拉开日谍的尸体,作初步尸检,并没有特别发现,倒是电台的真空管已被损坏,电台无法启用了。 罗一英将没用的电台撂地上时,留意到诡异——那张小木桌经过这番动静,仍然保持原有的倾斜度,没有继续垮榻下去,简直有些像生在这面墙上的。她凑近了仔细瞧,再回忆枪战时日谍发报场景,蓦地省悟,失声喊道:“大家看,这张桌子就是以这个角度固定在这面墙上的!” 在众人的围观下,她蹲下敲敲桌子的四条腿,确定包括断掉半截的那条腿在内,全部实心没有中空藏物。她再尝试地敲打木桌与墙连接处下方布满污痕的墙面,这一敲,手下陡然一空,伴随“嘎”的轻响,墙面犹如匣箱般洞开两扇小门,骨碌碌滚出四五卷二指宽的胶卷出来。 何曼云眼疾手快,拎起滚至自己足下的一卷,细看几眼顿时双眸放光,“好像,这是密码本?!”抬眸见胶卷实在太长,末端仍在墙内,连忙拉扯几下。得到提醒,或刚刚捡得胶卷一端,或正手执胶卷中段查看的其余四人醍醐灌顶,罗一英距离“墙洞”最近,自然直接往内去拿胶卷,其余几人则忙不迭地“霍霍”扯拉,生恐动作慢了已落手头的胶卷被旁人夺走。 “别动!”罗一英的手探至“墙洞”中央,脸色霍然生变,疾声阻止同事继续拉扯胶卷,不过,似乎已经来不及! 她的指尖,触及到某种被油滑的纸张包裹的粉尘,颗粒细腻,但是,绝没有少女肌肤的美感。 只有恐怖。 她告诉温宁:“那一瞬,我从来没有这么聪明过,也从来没有这么呆傻,脑中一片空白——炸药就在我的手指下,我相信,那些被他们争先恐后拉扯的胶卷,最终会拉开引信!” 幸而,与罗一英的提醒同时出现的,还有乐弈的匕首。 快、薄、准,扬手飞旋中寒光凛冽,形同天降的乐弈顺次割断了何曼云、朱景中和蒋蓉蓉手中的胶卷。 再后来,当罗一英从“墙洞”搬出那包引信与胶卷缠绕连接的炸药,这些原本还暗怪乐弈多事的人,只能冷汗浸背,面如土色了。 朱景中抹一把冷汗,问乐弈:“你怎么看出来这里面有诈?” 乐弈拾起一截胶卷,递给紧跟身后的余南,环顾四周,说:“我看不出来。就是鼻子好使,闻到了泡菜的气味。” 何曼云说:“唉,咱们都闻到了呀,有什么奇怪!” “那么,你们在这屋里找到泡菜坛子了?”乐弈不待众人回答,直接指向半嵌入炸药包的玻璃试管引信,“泡菜在这里面。” 乐弈小心翼翼地从炸弹内将引信拆除拿出,指引众人趋近细看。玻璃试管长不过10厘米,直径约3厘米,最上端设置一块固定的软木塞,其下距离约2厘米处则设置一块浮动的软木塞,以一根电池导线相连。方才何曼去拉扯的那几枚胶卷的最前端,被人精心钻孔以丝线串联,捆在电池导线上。浮动的软木塞下,稀疏地以水盛装红绿交映的泡菜,其中红白萝卜和青椒最为抢眼。 蒋蓉蓉疑惑地说:“这有什么关窃?泡菜炸弹?这也太可笑了!” 罗一英呲之以鼻,看也不看蒋蓉蓉,冷冷说道:“外行就是看热闹,没瞧见泡菜中有几枚豌豆?这是德国人发明的玩艺儿,豌豆泡水发胀,会挤压浮动木塞升起,推动两块木塞结合,触发引信,引起炸弹爆炸。” “就这几粒豌豆,得等到什么时候才会触发引信呢!”何曼云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抚着胸口说:“我说一英啊,人的聪明总是好坏参半。好处是及时发现了日谍的秘密,免得某天这整幢炸了焚尸灭迹,咱们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坏处是没想到他们会以这些胶卷为诱饵,让聪明的人主动拉导线引爆炸弹。咱们差点阴沟里翻了船!” “要不是你们一个个邀功心切,争抢这密码本,也不至于立于险地!”一直潜心查看胶卷内容的余南抬头,对乐弈说:“我怀疑,这是日本人最新的电台密码本。这套通讯系统启用才三天,加密程度极高,本部的破译专家一筹莫展。按照鬼子的惯例,这个密码本的有效期不会超到七天,很快会再次更换。如果咱们及时将密码本送回本部,不仅可以破译重要情报,说不定还能推动专家破解日本人的电台加密方式!” 蒋蓉蓉雀跃得蹦起,摇着朱景中的胳膊:“捣毁日谍巢穴,加上缴获绝密密码本,咱们站岂不是大功两件,喜上加喜,会发上好大一笔奖金!” 朱景中吃疼地连连皱眉,却又不敢斥责蒋蓉蓉,“先别高兴得太早,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密码本,余南你能确定?” “还有什么不能确定!”王泽插嘴道:“就凭日本人如此处心积虑地保护这堆东西,我敢打包票,一定是真的!朱哥,我跟你赌十块钱,敢不敢下注——”蒋蓉蓉横眉过来,他赶紧将后面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余南却只接收乐弈问询的目光,对他说:“我现在还不能确定真伪。咱们站目前的主要工作任务是教学,不用监听敌台。不过近日教学实演中,接收过几条电文。回去对照大致可以分辨真伪。” 就这样,秦立公第一时间带乐弈和余南返回特校。一人要突击审讯日谍嫌犯,一人得抓紧初步辨别密码本的真伪,都是刻不容缓。 在等待摩托车从特校折返的漫长时间里,从面前六个人的七嘴八舌和相互补充中,温宁总算厘清了她躲在桌下避弹时,在阁楼发生的惊心动魄。述说中,在他们脸上,她看到了成功擒拿日谍后意气风发,也看到远离危险后,几个女人彼此间的嫌隙与微妙的较劲。 真是复杂啊,她想,一定要抓紧向余南打听点儿她们的私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