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出嫁   三更间, 权宦管通跟着御前内监走到延福宫寝殿门口。
  
  “等小的先去通报。”
  
  管通在外面站着, 手里抱着一个狭长的檀木盒子。今夜小云寺着火失窃也烧死了人, 因为事关宫里的人, 他想来想去还是过来禀一禀官家。
  
  “魏国公进来罢。”内监过来一低头, 管通走进去, 暗灯下官家正坐在殿上披衣抬眼, 问询:“火可扑灭了?”
  
  “禀陛下,已经扑灭了。”
  
  “那吴道子的真迹呢?”
  
  “救下来了,吴道子、展子虔的两幅佛画在此。”管通把檀木盒打开, 官家点点头。管通没有再将画展开,而是请内侍接过去放置。因为官家历来灯下不看画。
  
  看官家没什么关切的了,管通提醒他:“但是, 崇德帝姬殁了。”
  
  这崇德帝姬御前撞殿柱把脑袋撞坏了, 关在小云寺里边,一着火不知道逃, 烧得一个焦。按理贬为庶人的应该说“赵顽顽死了”, 但考虑官家对死去的儿女嫔妃一般会有些许缅怀, 还是按帝姬给他说了。
  
  官家眼皮垂了一会儿, 摆摆手:“那你就把这后事给朕办了罢。”
  
  内监送管通走出来悄悄问:“这是要按庶人办, 还是要按帝姬丧仪办?”
  
  管通道:“庶人那就卷个草席埋了就是, 官家何必特意交代?”
  
  远远地这时候还能看见小云寺头顶冒的烟,管通心想方才从寺里跑出去的那匹马,应该已经被乱箭射穿了。
  
  ——————
  
  文宅大姑娘房里的丫鬟绛绡得了个新差使。她被领到西厢房门口, 听主母跟前的老妈子跟她说:“这就是刚接回来的二姑娘, 你以后就伺候她。”
  
  绛绡一看,一个穿着尼姑褴褛衣裳的女子,正愣愣地蹲在石头板上蜷缩着双腿。脑袋上的杂毛一圈圈的像个鸟巢。
  
  “这?二姑娘?”
  
  “二姑娘脑子有点毛病,一直将养在外面的,如今是回来应着婚约出嫁,就这几日的事了。”
  
  绛绡一直是大姑娘文拂樱身边的头等丫鬟,这会儿怎么会突然将她支出来了?
  
  “可大姐儿身边离不开我啊,李妈妈你换个别人?”
  
  “换什么别人,就是大姐儿把你支过来的,因为你靠得住,有耐心。”
  
  文宅里亲近的下人都叫文大姑娘叫做大姐儿,绛绡猜想这突然来了一个二姑娘要出嫁,估计就占几天地方需要人伺候,也就答应了。
  
  “这二姑娘唤个什么名?”
  
  “文迎儿。”
  
  老妈子走了,绛绡走过去,蹲下来唤那文迎儿:“二姑娘,我扶你进屋吧。”
  
  文迎儿一把将她推开,还是缩在地上。强拉她,便歇斯底里地哭。绛绡没办法,端了好些吃的放在地上,自己也盘腿坐在石头板上,拿箸夹起热腾腾的蒸饼喂她,结果文迎儿一口将那蒸饼咬起来,然后吐在地上。
  
  绛绡见她疯傻,倒也不跟她计较,又夹一个伸过去,唱起小时歌谣来:“催命啊催命,郎官到家门咯。地饥啊地饥,吃饱了再嫁去,妈妈啊姐姐,送我到郭门吧,翁翁啊爹爹,女娃生来贱……”
  
  嫁娘歌,正应景。“地饥”这个词儿也是前几年有的,因为那天子把“公主”改了雅名唤“帝姬”,政、宣年间就老闹旱灾火灾,于是到处都说是“地饥”了。
  
  这文迎儿大概是知道自己要嫁人,直呆呆地盯着自己看,看了一会儿咬下一口蒸饼,含着热腾腾的肉馅子咽下去了。
  
  好不容易哄她爬进屋里,这人也不上榻,也不洗,靠着墙就睡着了。这么含混伺候了几天,等到了出嫁那日,才好不容易让人摁住她给她擦了几把脸、洗了脑袋,换上凤冠霞帔推进轿子里去。
  
  正想着炮竹里终于把这傻子送走了,却见文大姑娘跟前的二等丫鬟给她手上塞了红绸花,几个家丁推搡着她跟轿子一起出了去。
  
  “这怎么回事?”绛绡挣扎地问,那接亲的点了下名册,道:“绛绡是吧,你是文宅给新娘的陪嫁丫鬟,赶紧跟上。”
  
  绛绡愣住,还要挣扎,就已经被接亲的扭住胳膊跟在轿子旁边一路带了过去。
  
  被押了半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自己真的是被文拂樱支出来了?她与文拂樱七八年间早就情同姐妹,说好了要随文拂樱入嫁定亲的冯宅。冯家二子冯熙是文拂樱的表哥,有婚约在身,文拂樱一直思慕要嫁给他,还说将来带了她去,会让表哥收她做了通房,以后两人和和睦睦的。
  
  正想不通,却已经到了地方。绛绡仰头一看,那挂着彩绸的乌角楼门前挂的匾赫赫然便是冯宅。
  
  旁边的媒婆推她一推:“快接新娘子下轿!”
  
  绛绡蓦然惊醒:“新娘子要嫁给谁?”
  
  “冯熙。难道你也是个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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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迎儿被从轿子里拉下来,别人一拉她她立刻跳了脚,杀猪似地叫,四五个男丁又把她摁住准备拖进门。
  
  冯熙刚下了马,快步走到轿旁,呵斥一声:“别动她!”
  
  众人一看他,好似看见阎王似的缩了手。冯熙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右手将她整个腰身箍在怀里往里走。
  
  文迎儿晃着盖头嘶叫,肩膀胳膊想从他臂膀里挣脱出来,却听他突然低叫了一句:“顽顽。”
  
  文迎儿愣怔了下,额头隔着盖头被他嘴唇碰了一碰,他便就势带着她往里走。
  
  冯熙勉强抱着她拜了堂,被一堆人送入洞房。门口被呼来喝去的绛绡这时候才得空跟上洞房去,乍一看那新郎却吓了一跳。
  
  他容色不甚光华,满脸的胡须,左颊黥了面,众所周知逃兵犯人才会被黥面。他左腿吊着,用右腿走路,完完全全和她印象里不是同一个人了。
  
  绛绡想起以前但凡谈起冯熙,文拂樱的脸上都会洋溢着桃花似得的笑容。若是让文拂樱来回答“冯熙长什么样”,她一定会说好些个与光华霁月相关的诗词儿来。
  
  洞房之内,冯熙与文迎儿两个人在床榻上一左一右坐下,便听那撒帐的念:
  
  “ 撒帐东,红云揭起一重重……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撒帐北,芙蓉帐暖度春宵…… 我辈探花归去后,从他两个恋香衾……”
  
  撒帐词太长,念着念着,文迎儿就在盖头底下睡着了,脑袋靠着床桅,鼾声大作。
  
  一群看热闹的全都笑了。绛绡自己也没忍住,笑了两声后微觉苦涩,总感觉文家是瞧见冯熙与冯家这模样,便李代桃僵,改换了这个不知哪里的傻子来履行婚约。若不这么想她实在想不出来原因。
  
  冯熙一双眼睛望着他的新娘子,眼睛没有离开过,直到笑声落下来,他才用平静低沉的音调对众人说,“都出去吧。”
  
  本来后面还有合髻和交卺礼,但显见也没法执行,就全都散去了。
  
  外头宴席摆的是会仙酒楼端过来的器具,一应是银器琉璃,没有几桌宾朋,都是冯家近亲,文家就只来了一两管事。入炉羊脍是京里最有名的,龟甲汤那龟甲下面有大块嫩肉也没人翻,桌面上都在闹,没怎么动箸,等端回厨房全让丫鬟仆妇给分吃了。
  
  洞房里头冯熙给文迎儿接了盖头,床前案几上摆着也是酒楼借的琉璃浅棱碗,映出文迎儿酣睡的模样。银瓶银盂淡烛光,洗干净的文迎儿还是娇俏细嫩的。
  
  冯熙又盯了一会儿,把两个酒盏倒满了。文迎儿闻见酒味微微醒转,冯熙道:“喝交卺酒。”
  
  喝酒她能听懂。冯熙把酒盏递给她,然后手臂环过去,仰头喝下。再看她也喝完了,但这一盏她却不满足,自己拿起酒壶咕噜咕噜全吞了下去。吞完伸舌头把酒壶舔了一遍,才呆坐着开始打嗝。
  
  “结发。”冯熙又说,然后拿剪刀给两人各剪一缕,和梳子一起缠进案几上摆好的合髻锦布包里。放下之后,将脸凑过去亲吻了她一下嘴唇。
  
  文迎儿醉得眼皮睁不开,但腿却摇摆下床,坐到墙根底去睡着了。冯熙拿了床被子,陪她靠墙边上盖着睡了一夜。这就算成婚了。
   正文 清醒   绛绡早上起来去看文迎儿, 洒扫的小丫鬟霜小正对着簸箕嗑瓜子。一看就她就把瓜子收起来。
  
  “里面醒了吗?”
  
  “二哥一早去禁中打卯了。新娘子还睡着。”
  
  霜小说的二哥是说冯熙, 冯宅都这么叫。绛绡点点头, “新娘子在床上还是地下?”
  
  “床上啊, 为啥在地下?”霜小奇怪地瞅她一眼。
  
  这傻子嫁了男人, 竟然可以上床睡了, 难道是冯熙那方面的功劳……绛绡有点犯恶心。她一晚上辗转反侧也没睡好, 想了想现在被陪嫁出来该怎么办,后来觉得还是先将就着。
  
  霜小说:“刚才堂上过来传话:今早晨主母病稍稍好了,要让新妇洗沐收拾后去拜见主母。”
  
  绛绡见门正开了一半, 往里一看吓一跳,里面床前还坐着一个老妈子。霜小说:“这是堂上给新找来的一个婆子,和咱们两个一起伺候新妇。”
  
  这个霜小是吴家本来做洒扫的小丫鬟, 十三岁模样, 挺机灵。
  
  绛绡走进屋里,见文迎儿正仰躺着打鼾, 床前这个婆子却将她胸前衣裳扒拉开了, 捏着她抹胸上的珠子在看。
  
  “你在干什么?”绛绡警觉。
  
  “个头还不小。前些年我见过类似的变卖, 少说卖了十几贯钱, 这两年一颗一千也是有的。”这婆子吴氏半趴在文迎儿床上, 床边红褥子被她裤子压带上去不少脏点子。
  
  “你别动我家姑娘。”绛绡过去扒拉那吴氏的手, 被她打落,这老妈子手劲真大。
  
  “这么贵重的东西在傻子身上穿着,浪费啊。”吴氏盯着新妇绾色的抹胸上滚着的一朵石榴花样的边儿, 用一颗颗圆滚的珍珠围成花瓣, 莹白的闪在她眼珠里。
  
  “你别拽劈了,这是丝的。”绛绡又去拉吴氏,吴氏不起来,还把她胳膊拦开。
  
  “当我什么没见过。劈了就劈了,这傻子知道个什么。”
  
  文迎儿忽然嗯哼了一声,吴朝她脸看去 。熟睡的人儿肤色粉莹,直是瘦销,下巴上半点肉也无,像笋尖。眉细长显得优容,长睫扫着下方,眼皮一直跳,不知梦到了什么。
  
  从脖颈往下看到前胸,雪粉的细皮嫩肉上有几道红痕。这抹胸带子都没解,牢牢地绑在背脊后。胸前随着呼吸波浪起伏。虽说是仰面躺着,绾色丝绣没覆住那一双若隐若露的酥峰,正像冬日里山上阳面的雪化了,只剩阴面留着的半峰残雪。若是吴氏再拽一拽抹胸,那一双雪峰上的粉头都要露出来了。
  
  绛绡心想,冯家老相公的犯事已经三年了,人死在战场上,是败亡,罪名是违背军令。但这三年冯熙还是受优恤在宫里侍卫亲军的,那个时候文拂樱还是说要嫁过来。怎么短短三年,他突然脸上刺了字又瘸了腿?这里面肯定有她不知道的内幕。要不然文拂樱不会掉包这个傻子嫁过来吧。
  
  可如果文迎儿就是个顶包的,怎么连抹胸都穿得这么贵重?
  
  吴氏突然从篓子里拿了剪刀,开始挑文迎儿抹胸上的串珠线。那珍珠下面是银攒花,银攒花上面吊着线缝在丝缕上,吴氏三两下挑断两颗珠子下的线,握着那银攒花眼睛溜溜地盯着,舍不得伸脏手摸那亮珠子。
  
  “你这是要偷珠子?” 绛绡没想到这婆子敢干这种勾当,惊叫出来,
  吴氏转头对绛绡低声说,“别瞎喊,这么多贵珠在身上兜着才是容易招了贼惦记,我给娘子拿下来藏好。”说着就又坐回去,拿起剪刀细细地挑那线。
  
  绛绡料她是胡说,准备上去抢那剪刀,吴氏手里却冷不丁抛出一颗珍珠,荧光一闪,绛绡脑子便立刻转了,抢剪刀的手伸出去将空中抛落的珍珠接下。
  
  那珍珠被吴氏手里握了半天有些温度,到了她手里却忽然觉得炙热滚烫,一时舍不得随手撇下。
  
  毕竟文迎儿她才只刚伺候了两天,她还嫌恶得不行,但珠子摸着舒服多了。
  
  吴氏看她那局促的模样,讥笑一声,油腻的脸上泛起几道褶皱,“东西落在手里,知道它的好了?”
  
  “你胡说什么?”
  
  吴氏手快,那剪刀三挑五挑还没看清楚,手里已经攒着抹胸上全部的珍珠了。
  
  “咱们替娘子收好了,这样娘子省的担忧,这是好事。再说来,你还记得原先缝了多少颗吗?”
  
  绛绡愣住。她的注意都在珠子装那石榴花样上,根本没有数。那吴氏道:“十六颗,你是你娘子跟前的吗?这也不知道?”
  
  绛绡没这老婆子油嘴滑舌,想偷东西却冠冕堂皇的说话,当着她的眼皮就敢犯事。如今还反而对她咄咄逼人了,她反唇讥道,“偷东西都能说出花来,我现在就告诉堂上去。”
  
  “这屋里就咱们两个,还有这睡觉的傻娘子。你去告我,我就说东西是你偷的,被我抓了还恶人先告状。反正没人看见,你能得了理么?”
  
  绛绡哼一声,“我是跟着我家姑娘从文家过来的,我会偷她的东西?”
  
  吴氏面色无惧反坦然笑,“好,那咱们这就去堂上,我是为娘子保存,你手里怎么独独攥着一颗?人赃并获,打自己娘家的主意更是可恶 。”说罢一把手拖住绛绡的胳膊往外拽,面露凶光,另一只手准备开门。
  
  绛绡被她大力握着吃痛,看她那坦然逼人的样儿,说不定真能说服了这家大姐。
  
  “走不走?”吴氏发狠地瞪着她,大声道,“偷东西的丫头,走不走?”
  
  “我没有!你贼喊抓贼!”
  
  绛绡是碰上了“老江湖”。正打算把手里珠子扔地上,这个时候吴氏已经开了门。
  
  吴氏看见霜小在外面,喊道:“来看她那手里攒的大珍珠!”
  
  这老家伙力气太大,拽得她疼得的眼睛里逼出了泪,珍珠从自己的手里滚落在地,霜小那一双眼睛愣愣地,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
  
  “没事儿,去倒了你的簸箕去。” 吴氏驱赶一声霜小,霜小起身从地上站起来,端着簸箕走了。
  
  绛绡又惊又怕,眼见那珍珠滚到自己脚边下差点踩着,只得再捡起来。上面已有些脏痕。
  
  吴氏关上门,扯住绛绡的头发:“你还告不告发了?不告发咱们两个人都得好,告发两个人都不得好,你仔细想想吧!”
  
  正发着狠,眼下突然只觉得脖颈一阵发寒,蓦然朝床上看去。
  
  一双眼珠子直直盯过来,像佛堂里的金光扫在头顶。“娘子醒了!” 绛绡嗓音微颤,甩脱了吴氏的手到床边去。
  
  文迎儿的眼睛大而晶亮,如一汪净水窝子,清凌凌的将人吸得无法转眼。与其他的闺秀,或即便是与教坊的行首主张坐在一起,但凡看见她的,也只会被她那一双眼睛吸引。
  
  吴氏晃一晃手里的珠子,“好娘子,这是什么?”
  
  文迎儿望了望不说话。
  
  吴氏拿手掌在文迎儿脸前面虚空打了两巴掌,嘴里还故意发出“啪啪”的声音,作给绛绡看,“你看,这傻子能怎么样,你打她她还以为你跟她玩儿呢。”
  
  文迎儿一声没吭。
  绛绡也明白,这傻子是没指望的,维护她也没有什么好处。
  
  “你想想,你们文家将你给了一个傻子,你得到了什么?这东西就当是她们欠你的。这十四颗珠子我替娘子收好,咱们谁也别动。” 另外两颗一人分一个,吴氏觉得公平得很。
  
  吴氏一边说一边将珍珠用红布包了,将房中楠木柜子打开,放在给文迎儿准备的檀木首饰盒子里,又用哄两岁儿的语气哄文迎儿,“乖娘子,这身上滚得脏了,赶紧得洗了去堂上。”
  
  绛绡心一抖,不吭声,扶着文迎儿起身往净室。盆里哗哗撩起的水声,气氛异常安静。
  
  文迎儿虽然呆傻,但一醒来都会闹的,今天却没理人。她出了沐,呼吸不疾不徐,挺起胸脯,张开双臂。笔直腰杆托出女子姣好的曲线,下巴微扬,等着有人给她擦干净身体。随后绛绡给她穿上中衣,并外面水红交领襦裙,再罩上薄薄的一层青碧褙子。到了最后,她主动伸出脚来套进鞋里。
  
  吴氏愣了愣,跟绛绡说:“你家这傻子还知道穿鞋。”
  
  等净室的门打开时,文迎儿迈开步子朝阳光底下走过去。
   正文 主母   南薰门蔡河曲那一带有不少武官宅, 冯宅也是其中一个, 为旧时的御赐, 房屋百间。当时冯家从河东徙京, 轰动一时。娶新妇前乌角门楼都擦过, 白日一亮, 便有种武臣胸口护心片一样的泛着堂堂正正的明光。
  
  文迎儿往主母屋里走, 绛绡、吴氏和霜小都在旁搀着。她们都感觉今天文迎儿出奇地诡异。
  
  霜小拿着水壶往左右两楹房后的花圃里面洒水,指着花圃说,“现在就种的一种富贵树, 原来种的才多,有茉莉、朱瑾、玉桂、蜃香藤,都是南花, 经常死了又换死了又换, 我怕它死就浇水,浇水也死, 现在彻底死没了。”
  
  文迎儿点点头, 本来想开口, 后边的吴氏却突然说:“死不死的挂嘴上, 找死啊。”直接一个手掌劈在霜小头上, 霜小一脸懵的委屈样。
  
  文迎儿于是继续装傻。
  
  等走到主母那屋, 堂上站着个白净微胖的男童,三四岁模样,在背诗, 一边背还一边胆怯地瞥左上首坐着的妙龄女子。
  
  “还有一首?”妙龄女突然发话, 声音冷淡得有点逼人,那肃穆的模样总感觉像庙里的庄严宝相,眼神又跟包青天似的让人打寒颤。
  
  男童着急了,眼神凌乱地背,“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暂上……”
  
  “凌烟阁。”
  
  男童“啊”地一声恍然,继续背完。
  
  接口的是文迎儿,那妙龄女讶异地望过来一眼,然后打发乳母带着男童出去了。片刻她起身上下打量文迎儿,问道:“你是傻子吗?”
  
  “不是。”
  
  接口接得反应迅速,这妙龄女嗤笑,“怎么又不傻了?”随后转头看一眼绛绡和吴氏:“你们两个怎么了?”
  
  绛绡和吴氏都脸色发白,显然已经被文迎儿的回答震惊了。
  
  “没想到我这二哥新婚夜里,还能给新娘子治病。战场上倒是逃兵,床上却是英雄。”她话里带刺地冷笑。
  
  文迎儿没法回答床上的这个问题。她想不起来昨天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新婚夜到底做了什么,她现在唯一清楚的就是,她是清醒的。
  
  早上听身旁几个丫鬟说话,大致弄清楚了情况。这冯宅的主院只有冯母文氏、她所嫁给的这个冯熙、冯熙的妹妹冯君,还有一个小男孩。冯熙之父与大哥三年前死在战场,而大哥的妻子难产而死,嫡长房只留下这么一个三岁小童,现在就给乳母带着。文氏久病,家中大小适宜都是冯君在管,冯宅的下人都叫她“大姐儿”。
  
  冯君的脸清清白白,眉眼细长,嘴唇薄而红润。她身上穿着荼白长裙,上面倒是绣着不少杏色花的,但是颜色也浅淡,唯有头上插着的一根花钗上面是红鼓儿花,将她整个气色一振。
  
  冯君走过来端详着文迎儿,随后隔着袖子牵上她手腕,“你跟我过来。”说着就拉着她往旁边廊上走,径去后边主母卧房。绛绡、吴氏被拦在外面。
  
  主母倚靠在里头卧榻,五十多岁,脸上憔悴但此时有了点血色。她上身靠着后面绣枕,伸出两只手握住文迎儿,叹了一息,“好孩子……”
  
  文迎儿低头呆呆瞧了一会儿她的手,手上松弛褶皱,冰凉的感觉沁透过来,突然心上一动,仰头说,“和我姐姐的手一样凉。”
  
  主母的目光忽地透过她望见了什么,眉头凝住。冯君端了一碗茶来,冷淡地说,“我的手很热。”随后将茶杯甩到文迎儿手上,“新妇敬茶。”
  
  主母文氏一边喝茶,一边用茶掩着思索的神色。文迎儿的身份她清楚,冯熙第一时间就把她带到自己身前来,也是文氏委托文家收留她,伪造了“文二姑娘”这个身份。她把茶碗递回冯君,“你先出去吧。”
  
  文氏见冯君走后,才将文迎儿拽起坐塌上,紧张地望着她,“多说几句话,你还记得什么?”
  
  文迎儿咬了咬下唇的皮:“感觉睡得时间长了,做了许多梦,外面有蝉一直在聒噪,我就醒了。我只想起一个人儿,我叫她姐姐,她就伸手摸我的脸,她的手也是这样凉。”
  
  宫里头称呼能叫姐姐的人很多,文氏也不清楚她想起了谁,文氏思索既然她根本不记得人,那还是别告诉她过去的好,看冯熙把她从那小云寺抱回来的模样,这宫里头的人记不得是最好的。
  
  “现在醒了就好了。醒了就等于回家了。”
  
  文氏长吁短叹一阵,其实文迎儿也不知道她在叹什么,只听她继续说,“别想那么多头疼的,和冯熙好好地过吧。”
  
  文迎儿点点头,她一清醒连夫郎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不顺其自然也不知道能干什么。
  
  文氏盯了她一会儿。
  
  虽是仍懵懵懂懂,这笔直坐着的腰杆,举手投足的仪态,还有这雪白如霜嫩得出水儿的脸面,都烘托着她那贵家器宇。文氏想,若是她夫君在世,这个儿媳她是敢想一想的,但他死成那样,就再想也不敢想了。可现在,唯一活着的这儿子又熊心豹胆。
  
  唉,难为得他能熊心豹胆一次,以后只得走一步算一步。
  
  文氏握着她手和蔼地笑说,“再过几日冯熙回来,你两个一起回文家拜门,我让君君给你们做了新衣裳,拜门穿得漂漂亮亮的。”
  
  又说了几句,就让冯君过来将她带出去了。冯君和她从外廊上往堂前走,一路上寂静无话。
  
  快走到堂前,文迎儿远远地望见吴氏和绛绡立在里面,转头对冯君说,“院子里有蝉了。我记得小时候,如果有蝉就会让人用杆子摘下来。”
  
  冯君眉头微耸,“我怎么没听见?”
  
  文迎儿被两个人搀着往回走,走到岔路上停下。主母堂后富贵树多,中间通着小径,小径的尽头远远能看见凤仙花,这个时候已经冒了花骨朵。文迎儿又突然忆起以前常用这花染指甲。她脑子里浮现出不少画面,但就是想不起人脸。
  
  跟着的霜小说:“后面是小圃,有个名字的叫‘吟风苑’,娘子去看看吧。”
  
  绛绡因为听见文迎儿能流利说话,心里害怕,想着也不知道她在主母面前聊了什么,出来时她的眼睛分明地看了自己一眼,随后就摆头去和大姐儿说了一句,她可没有心情去逛。
  
  “娘子累了,回去先歇一歇吃饭吧,快日中了。”
  
  那吴氏在后面也说饿了,文迎儿于是不动声色地折返回去。一进屋她下意识瞟了眼床榻不远那个楠木顶箱柜子。绛绡敏感,立即屏住呼吸回头看吴氏,吴氏还很沉稳。
  
  文迎儿往柜前走,吴氏三两脚追上,直接将柜门给她拉开:“娘子要什么就跟我说呀。”
  
  文迎儿直接了当:“我那件绾色的抹胸呢?”
  
  绛绡赶忙道,“今早才褪下来送洗了,娘子身上这件是不合身?”
  
  “那是我每天穿的。”
  
  “晾干了就拿回来给娘子换上,”吴氏合上柜门,转移话题,“娘子想吃什么菜?点几个我马上去做。”
  
  文迎儿果然顺着她的思路来了,抿抿嘴想了一会儿说,“三鲜笋炒鲜蛤蜊,土布辣羹,蝤蛑签混沌,酒炊淮白鱼。”
  
  吴氏哑然,过了会儿笑,“折煞我,酒炊鱼倒是会,但是要吃鱼也得晚上和主母大姐儿一起吃吧,冯宅这么穷,只能做点醋烧白菜,甜瓜甜茄、东坡肉之类。”
  
  文迎儿点头。
  
  绛绡在旁边咽了口唾沫,想这鲜蛤蜊她知道这些年是极其贵的,因为从南方运到汴京来极容易坏,所以是按枚论钱,少说也得五六百一枚。
  
  中午端上菜饭来,吴氏给文迎儿递箸,文迎儿拿起来颠了颠,感觉重量和以前用的不一样。等把甜茄吃到嘴里才眉毛化开,说,“好吃,”说完好吃,她见霜小站在门口眼馋,就招手说,“赏你吃。”
  
  文迎儿用这个“赏”字用得得心应手,但绛绡听着很别扭,就好像她是什么下嫁的皇亲贵女似的。但霜小却高兴大声喊:“谢谢娘子!”坐下就吃。
  
  吴氏也觉得不对劲,把绛绡叫出来, “你们文家是天潢贵胄?我以前倒是伺候过皇亲,那土布鱼羹是一只鱼就取两个鳃,蝤蛑签肉就取两个螯,还要做一锅的混沌,这一顿小餐得几十千钱?”
  
  绛绡对文迎儿一无所知,但不能在吴氏这外人跟前露马脚。“二姑娘之前不在文家的,想来原先过得好,现在送回来了稍微是用度比不上。再说,文家比冯家好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现在冯家都这样了。”
  
  “对了,”吴氏悄悄凑近转了话题,“那珠子我晚上找人去打听打听,我看咱们对珠子都不熟,问问能不能换现钱,能换多少。”
  
  绛绡听她又提珠子,估计是想提醒自己,她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当下含糊两声赶紧转身回去了。
  
  下午大姐冯君的丫鬟月凝过来,说是要教新娘子家里的规矩。绛绡听见教规矩这话有些不对味,问说,“咱们文冯两家规矩应该差不多吧。”
  
  月凝居高临下,往屋里瞥了一眼,“毕竟是新妇,来了总归要说道两句。马上端午了,里外迎客娘子也得出面,总要交代交代。”
  
  绛绡看她可不是就说两句的架势,今天文迎儿明显头脑恢复,冯君既然看见了,为什么不多等些时日,让文迎儿恢复完全再教什么规矩礼仪。
  
  月凝不管她乐不乐意,就进去关上门教去了,绛绡只能在门口听着。
  
  月凝说了一堆起卧坐立的姿势,绛绡顺着门缝看,文迎儿倒是很认真地在听。过了一会儿又听教冯府的规矩,说得绛绡都昏昏欲睡时,文迎儿突然道,“丫鬟偷东西怎么处置?”
  
  月凝顿住,“看偷的东西价值,分轻重,轻则掌手,重则施鞭,打了赶出去。”
  
  “施鞭打完然后赶出去……”
  
  月凝看她皱眉,问,“娘子琢磨什么呢?”
  
  文迎儿说,“原来是赶出去了。我记得小时候有人被拖出去杖打,后来就再没见过,我还说她们去了哪。”
  
  月凝笑:“那除了赶出去还能去了哪,难不成被打死了?”
  
  文迎儿的瞳孔突然张大,“打死”这两个字令她浑身一抖。
  
  月凝赶紧安慰:“娘子虽说是恢复了不少,但显见还没恢复好,我这一说话吓着娘子。娘子还有问得吗?”
  
  “那要打几下?”
  
  月凝:“轻重里头又分轻重,娘子手下要是有人偷了东西,跟大姐儿商量定罚就行了。”
  
  绛绡在门外听得脑袋里嗡嗡响,她明白,毫无疑问文迎儿知道了她们偷东西的事,文迎儿眼下可再也不是傻子,而是带着一副人畜无害模样的精明主人!
   正文 小偷   文迎儿继续问, “你教的这些姿势, 做得不准也要罚吗?”
  
  月凝略仰着头说:“规矩就是规矩, 不过娘子做错了只是出外面有些丢脸, 我们这些人在家里, 做错了才会受罚呢。”
  
  文迎儿坦诚地说, “万福, 我姐姐教我是这样的。”说着做了一个万福。
  
  月凝没看出来和她做的有哪不一样,只觉得她仪态确实美得不像话,但这身段没法比。月凝说, “您已经做得很好了。”
  
  文迎儿道,“我是说你教的姿势不准。”
  
  月凝脸色忽变,又做了一遍, 确认自己根本没错, 立时有些不愉快。她毕竟是冯君跟前的,冯宅顶头的婢女。
  
  文迎儿认真道, “烦请姑娘再做一次。”
  
  月凝自然不服, 万福下去, 文迎儿伸手将她的下巴微微抬起, 使她脖颈与下巴的弧度看起来恰到好处;两肩向后扶了扶, 令整身有盈盈下曲的婉转;又见她手指僵硬, 放在大腿上时指头往里曲,于是伸手将她的小指和四指拿出来摆好。眼看顺眼多了,文迎儿对她报以一笑。
  
  月凝知道她这是说自己做的不精细, 但她哪知道文迎儿对这种繁文缛节这么熟悉。
  
  她嘴上一动, 低声找回点门面,“娘子在冯宅就是一家人,不用太讲究这些,只是门面上看得过去便算。这么细小的动作,又不是拜见官家,没这么精细。”
  
  文迎儿:“你刚刚说规矩就是规矩,你做不好不是会受罚么?”
  
  月凝自己感觉脸上恬燥得慌,再交代两句就退了出来。
  
  绛绡忍不住拦着她故意问,“文冯两家规矩有不一样吗?”
  
  月凝支吾道,“大抵一样的,只交代了两句。”
  
  绛绡看她这模样,也真有些想冷笑。等她走了,转而想到珠子的事,于是趁着放洗好的衣裳走进去,趁她不注意打开柜子,将身上那一颗烫手“山芋”放回装珍珠的盒子里。
  
  晚饭时吴氏跟冯君那里报备做酒炊鱼,等叫吃的时候,绛绡将文迎儿叫醒,扶她走过去。
  
  冯君和小男童也都到了。那男童一看见文迎儿就飞奔过来,文迎儿这会儿精神了,好似也很喜欢他,于是俯身接住,使劲地将他抱了起来。
  
  这四岁的男童略有点重,绛绡赶紧扶住文迎儿,让人去拉男童下去。文迎儿却不放手,抱得更紧了些,让男童勾住她的脖颈。两个人笑嘻嘻地互相望着,文迎儿问,“叫什么?”
  
  声音细细柔柔的像棉糖,男童稚嫩的声音正儿八经答,“冯忨,字忆麟。”
  
  文迎儿笑得眼睛透亮:“忆麟,你喜欢我?”
  
  冯忨的脸微微发红,低声说,“只有你能帮我背诗,而且你好看。”
  
  文迎儿手抱麻了,将他放下来,牵着他走到饭桌上,正好文氏跟前的丫鬟过来传话说文氏不想动,让炖了点羹汤和泡饭送过去,就不出来跟大伙一块吃了。
  
  几人坐下正要动箸,吴氏果然端来了酒炊鱼。吴氏站在旁边看得挺高兴的,因为这道酒炊鱼是她亲手所做,一来是看文迎儿醒了,在她面前表现;二来这道菜其实也是宫廷菜,也只有她这见过世面的会做,这屋里的厨子哪能知道怎么做,所以她特地做出来显摆。
  
  吃饭时候没人说话,等到吃完收盘,冯君和文迎儿坐在玫瑰椅上喝茶润口,冯忨在前边拿着个竹马跳来跳去的,文迎儿才主动和冯君说,“忆麟的名字真好。”
  
  冯君看也不看她,但提到这个目光显得有些深沉,“大哥名唤冯麟。”
  
  文迎儿说,“我想到了,不过我说的不单是他的字,还说他的名,‘忨’。”
  
  冯君哼一声,“这名哪好?这是我那二哥取的。我当年就查过,《说文解字》说这字意思是‘贪’,《左传》说‘忨岁而愒日’,意思‘苟且偷安’。”
  
  文迎儿思了一下,言辞和悦地说,“这字本意是‘心愿’。《说文》说‘贪’,《玉篇》说‘爱’,这字多好啊。”
  
  绛绡刚才听见她们总在说一个“贪”字,两手便一直冒汗,不由得在腿上擦了擦。看冯君要走,总觉得有一口气上不来。
  
  这个时候文迎儿站起来,“我有个事情要和大姐商量。”
  
  冯君回头,“什么事情?”
  
  文迎儿淡淡看了看四周,将吴氏和绛绡都扫了一遍,声音清脆地说,“早上我醒来时,吴妈妈正偷剪我的珠子抹胸,与绛绡两个争执一番,借着保管为名,顺了我两颗北珠,现在我要她还给我。”
  
  这话说得清晰无比,不需要再重复,而语气也变得有些郑重,她现在就望着冯君等示下。
  
  绛绡就算什么珠子没听过,也知道北珠。上贡北珠的价值堪比骇鸡犀,就偷一颗在宅内罚抽鞭子也绝不冤屈,如果吴氏单独一个人在那房里顺走了那么多珠子,告去官府还不得被打死?
  
  冯君沉吟片刻,皱着眉头目光冷冷逼扫过去,“吴妈妈,绛绡,此事当真么?”
  
  吴氏听到这一声霹雳,没前因没后果也没铺陈,连点委婉曲折和手段都没有,就直接这么被文迎儿说了出来,她也突然脑子浆糊住,微张了口作不出声来。
  
  文迎儿道:“装珠子的盒子就在顶箱柜中,用吴妈妈的一块手巾包着。”冯君听完给月凝一个眼神,月凝就带着霜小还有另两个小厮过去文迎儿院子去了,显见是要将那珠子盒拿过来。
  
  绛绡一哆嗦,正准备往地上跪下陈述,那吴氏突然张口,“我们只是看那珠子太珍贵,将那珠子挑下来保管着了,娘子何说‘顺’?”
  
  “我的北珠一颗都不能少,”文迎儿定定地望她,那目光里冷飕飕的,又认真: “吴妈妈最好还是还给我。”
  
  吴氏看她眼珠子虽然瞪得大,但仍有股懵懵懂懂的小孩儿气质,于是道,“娘子,我着实没有偷什么珠子,纯是看太贵重了才好心给娘子收起来,绛绡跟我一早就在一块儿,她都看着呢,你问问她看少了没少?”
  
  绛绡扑通跪下来,用手压着自己扑通跳动的胸膛,“今早上吴妈妈的确是将抹胸上的珠子挑下来,放进了柜子,”
  
  吴氏眉头舒展开,略得意地看向冯君,但绛绡接下去说,“我看见她顺了两颗,气不过便与她争执,她却对我大打出手相威胁 。”
  
  吴氏一听当时急了,叫道,“绛绡啊绛绡,你说话也不能脑门子不长眼睛!”
  
  绛绡脖颈里逼出汗来,四月晚上风还凉,吹得她嘴唇有些抖,“她欺负娘子大病初愈神志还没恢复,当着娘子的面就这么做,是千真万确的。”
  
  “我呸!绛绡这小蹄子才是真贼,大姐还得明鉴,搜一搜她身上还有她房里包袱柜子,便知道咱有没有说谎了。再来问问霜小,早上看见是谁捉住谁偷东西了?”
  
  冯君忽然道,“霜小早上已经告诉我了,吴妈妈说的不错。”
  
  绛绡愣住抬眼,脖颈的寒意浸入衣裳,想要分辨自己已经放回去了,可说这话,就得承认自己先偷了,她脑子转的没那么灵光,这一个犹豫中,只听文迎儿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前将她挡住,对着周围人说,“吴妈妈掉了一颗在地上,绛绡捡起放回盒子里了,这事怪不着她。请吴妈妈把我的两颗北珠还我。”
  
  绛绡仰头望见她绿色薄衣下的挺直背脊,站在堂前为她也挡住了夜里的凉风,禁不住心上一动。可又疑惑,怎么还有两颗?
  
  吴氏见她维护绛绡,突然大笑一声,“娘子是袒护娘家人,把我这老婆子往外面抻,但我是冯宅招进来的,一身清清白白全凭大姐儿做主!”说着也闷地一声跪下来,往冯君身旁挪过去。
  
  冯君冷眼看她,“当务之急是先将丢的北珠找出来。”这个时候月凝带着人回来了,月凝手里端着檀木盒,霜小手里攥着一个包袱。
  
  绛绡余光从文迎儿身旁扫过去,见那包袱赫赫然正是自己的,登时腿一软。
  
  这个吴氏……
  
  月凝将檀木盒子交到冯君手里,冯君在灯下打开来,明晃晃的北珠颗颗晶莹剔透,让她也震了一惊。
  
  她不是没见过北珠的。只是那还是父亲在世时,皇帝曾赏赐过数颗,也未能经她的手,是拿去给自己的诰命夫人母亲做犀角冠的。
  
  风光的那一时,当初便该想到这种刺眼的东西,迟早要刺着人心肉皮。
  
  她啪地一声将檀木盒子合上,递给文迎儿,“里头十五颗,没错吧?”
  
  文迎儿点点头。
  
  冯君指着包袱,“说说这个吧。”
  
  月凝说,“我们将两个人房里都搜了个底朝天,最后一解开在这包袱就看见了,我们也没动,直接将包袱拿过来了。”
  
  “这是谁的?”
  
  绛绡弱弱地答,“……我的。”
  
  “你自己打开。”
  
  听了冯君这阴凉剪短的话,她只得哆嗦着手将包袱开了,那亮得出奇的珠子安静地躺在明处,没有半点掩饰地,□□地,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蠢笨。
   正文 鞭打   “只有一颗, 不是还有一颗么?”冯君淡然俯视绛绡, 绛绡老实蹲坐在地上, “这一颗也不是我放的, 我今日里没有离开娘子半步。”
  
  “你没上茅厕?”吴氏冷哼一声。
  
  文迎儿半晌未发声, 这个时候说, “大姐, 我指认的是吴妈妈,绛绡一天到晚跟着我,又是从娘家一道来的, 她想要什么都我都当赏给她,即便是不请自拿,我也愿意。但吴妈妈就不同了, 眼下还有一颗北珠, 绛绡说没拿,那就是没拿, 烦请好好搜一搜吴妈妈身上、房里, 查一查她今日里到过什么地方, 见过什么人。”
  
  吴氏惊惧道:“哪有那么多, 我数了上面就整整的十六颗, 绛绡也确认了, 娘子记性不好可不要乱咬人啊。”
  
  冯君转头向绛绡,绛绡沉声道:“我自己也没记得……吴妈妈倒是说她数过是十六颗。”
  
  冯君嘴角轻蔑一笑,“文迎儿, 你这些日可是病着, 知道那抹胸上到底多少颗么?”
  
  文迎儿目光就没离开过吴氏,定定地说,“每年我姐姐都给我缝一件抹胸,每年多缝一颗北珠上去。今年若还是丙辰年,那我就还是十七岁,北珠就是十七颗。正月十三……我正月十三就穿上了。”
  
  文迎儿的脑中映出一个温婉缝衣的女子,她指头上戴着顶针,夜里没灯,凑着月色,正月里单薄的影子。
  
  吴氏突然拔开腿跑,被外面的小厮就势撂倒,那小厮不分男女地在她身上摸索一通,从衣里袋口将那明亮圆滚的东西拿了出来,人赃俱获了。
  
  东西递回给文迎儿,文迎儿点头,目光仍旧不离吴氏:“依着宅中规矩,偷贵重东西要鞭打逐出,请大姐定量罚。”
  
  吴氏被压制住,一双眼睛祈求地望着冯君,东西还了还要打,她吓得个半死,口里道:“大姐儿我一把年纪,这打下去还能不死么,大姐看在我也劳心劳力的份儿上,宽恕宽恕吧!”
  
  冯君不以为然,对文迎儿说,“既是你的人,由你来定量责打后再逐出,你觉得该打多少?”
  
  这球又抛回给文迎儿,自然吴氏便又向文迎儿讨饶。“娘子,我知道错了……我一定洗心革面,我绝对不干这种勾当了,您就看在我今日里烧的菜的份儿上……”
  
  文迎儿听得她声音越来越凄怆,脸上也露出怜悯,“三十鞭,打完你就可以走了。”
  
  冯君眉毛翘起,四周冯宅的下人们也都露出惊愕神色。
  
  绛绡刚来冯宅,也不懂这三十鞭子有多重,在文家惩罚下人,吊起来抽三十鞭子,抽破皮子照样出来干活,偷了几千贯钱的东西,抓到官府去打板子说不定就死了,因此她也不明白这些人抽吸什么气。尤其是霜小,站在那里一脸惊悚模样,被吓着了似的。
  
  冯君却轻蔑笑一声,道,“依着北珠价值,这定量也恰到好处。那就这么办吧。”
  
  那吴氏会看众人脸色,指定这个三十鞭是难熬的,当下腿一软,跪下求爹爹告奶奶,痛哭流涕起来。
  
  文迎儿此时已不操心,约莫冯君会叫小厮把她拉下去打过便结了。于是向地上跪着的绛绡伸了手,绛绡略一回神,知道是拉自己,却也不敢去覆手上去,赶紧抱着包袱从地上爬起来。
  
  两人迈腿往堂下离去,忽听得冯君清冷声音道:“等等。宅中的规矩月凝还没跟你说全,”她上前两步,“冯家是将门,凡有逃兵、罪人,皆得亲自斩杀鞭挞;在宅中犯事的下人,后宅女眷也要亲自惩罚。”
  
  文迎儿回过头,冯君踱步在她面前,一双冰冰凉凉的眼盯着她身上。
  
  “你知道么,在这世上下着杀令的,有时候一句话,便能让千百里外尸骸万里。我爹在世的时候,每一颗砍下的人头他都掂量是该还是不该。因此冯家每一个人,也都得正视决定。如果你要打这个人,那每一鞭都得你自己感受轻重力度,并不是你就轻轻巧巧地说一句话,让别人打到她死活不知,便都与你无关了。”
  
  冯君说完,停歇了一口气,叫月凝:“将鞭抬过来给二嫂。”
  
  月凝点了头,吩咐人去抬。过了半晌,一小厮两手抱提着一杆钢鞭走了过来,那钢鞭有九节,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尖利的钢刺,可说是相当于打人的板子加上带刺的砧板,然后再堆二十斤重量。
  
  走过来砸到地面重重一响,将在场众人都震得浑身冷颤。
  
  冯君身一前倾,从地上将那钢鞭捞起来,虽然也吃力,但仍屏气凝神单手将它完全执离地面,可见她平时有些功底。
  
  “你是冯家儿媳、未来嫡子的母亲,不会连这点胆量都没有吧?”
  
  文迎儿心里道,我可没想做你家的人。但在她咄咄逼人面前,也只得硬着头皮答,“这刑器我拿不动。”
  
  血和刑器都是骇人的东西,她望着那东西充满恐惧。
  
  “那你就是不罚了?吴妈妈可就没错处了?那吴妈妈,赶紧伺候你精贵胆小的娘子回去,别给她吓着了。”
  
  绛绡瞧这形势,知道冯君前面一声不吭的,并不是好说话为文迎儿坐主,只是看她突然间倒像了女主人的样子,便借着吴氏来压她气焰。
  
  如果文迎儿当真不罚了,整家都知道她是个柔软可欺的,这吴妈妈指定更张狂。
  
  但又说回来,文家的软鞭子软的枝条似得,吓马用的,打上去和抽巴掌一样。但眼前这是兵家刑器,可怕在于,杀逃兵斩敌将的自然要命见骨。若不是亲眼所见,她还以为这种东西只会出现在逢年门上贴的尉迟恭年帖里吓唬鬼神的。
  
  冯老相公当初有个名号叫“天生神将”,这个名号不是官家所赐,而是敌人给的,便知天北横西那些野狼野狗有多怕他。男人下手,打板子三十下能死人,这东西是用来折磨人的,大约是为了刑讯逼供,十来鞭必打烂下面。
  
  绛绡仰头望着文迎儿,她眉头踟蹰着,仍留着前几日那迟缓的反应,看来这下不示弱也不行了。
  
  但文迎儿咬着下唇道:“我正要打,”说着两手提着那钢鞭拖在地上拖到吴氏身边,望着吴氏绝望的双眼:“吴妈妈,多行不义必自毙。我会下手轻一点儿。”
  
  她接过那钢鞭,立刻便知道了重量。绛绡见她要两只手才能将这钢鞭提起,另一端头还拖在地上。
  
  绛绡伸手去抓那钢鞭,大着胆子道:“我帮娘子扶着……”
  
  “谁都不许帮!”冯君威严目视,似有要将她一起打的意思。绛绡被喝得浑身一抖,五脏六腑都快吐出来了,手登时缩了回去。自己今日是被文迎儿包庇住,站不住理,也就是因为文迎儿包庇她却独独惩罚吴氏,才会更惹得冯君恼羞成怒。
  
  乳娘看这情形,要将冯忨抱走,冯君道:“让他看,见血才知道惜命。”乳娘遂没办法,只得把冯忨放下。冯忨看大姑凶相,又要打人,脸上怯懦却不敢哭。
  
  文迎儿知道手里的刑具若是挥出去了,根本收不回来力道,那刺扎下去非得血肉模糊。
  
  吴氏已经浑身软成了一摊泥巴,喉咙发着杀鸡前的尖叫,这个时候已经被人用巾子堵上了口,押倒摁在长凳上面了。
  
  说着两手举起钢鞭来,眼见胳膊因重量而抖动,她努力控制力道,才让那钢鞭略微划过吴氏裤子。
  
  手上沁出了汗,手里刚抬起的钢鞭又向下掉落下去,只听吴氏声嘶力竭地一叫,那脸上的泪和虚汗糊了满脸,钢鞭重量碾压下去,那密密麻麻的钢刺霎时滚扎入肉中。
  
  不远的霜小看见血,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冯君回头瞪一眼。
  
  冯忨的乳母偷偷给冯忨遮了一下眼,见冯君在瞪,赶紧把手抽回去。
  
  文迎儿的手越发颤抖,伸了一只手在前面,抓住有刺的鞭面往起抬离她浸血的屁股,使满了力,将钢鞭向外抡了出去。
  
  “这一鞭罚够了,给吴妈妈上药,让她走吧。”文迎儿喘着气说。
  
  冯君冷嘲道:“那,剩下的二十九个数,就让霜小和绛绡来担。”
  说着手一动,月凝便小声吩咐外面的小厮:“都押了吧。”
  
  “啊……”霜小见那两男人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吓得跪在地上。绛绡稳定住心神,伸手浅浅握了握文迎儿的脚腕子,心里也不知道是想安慰她,还是让她也给自己点勇气。
  
  文迎儿回头望一眼吴氏。她屁股上血直直往下流淌,皮肤苍白如死,眼神涣散。眼看着一片狼藉,闻着血的味道,她的脑袋里嗡嗡地飞过好久之前听过的和尚超度的声音,那种咒语没有任何平仄,和尚的面部也没有任何表情。
  
  绛绡还在文迎儿身后,眼见小厮也要过来拿她,她眼睛已经泪朦,但也知道躲不过去,也不想再往文迎儿身后躲了。
  
  文迎儿从恍惚中醒来,抡起钢鞭踉跄地往那走来的小厮身边甩去,吓得众人连连后退。
  
  “谁也不许动她们。”她抡着钢鞭,从小厮跟前甩到冯君跟前。
  
  冯君略往后退,知这东西砸过来也狠。她正准备让人抢断,这时文氏屋里的王妈妈走出来道,“二哥刚差人来说今晚回来。怎么新妇吃完饭了还不回去?待会儿二哥回来要洗身上,水都准备好了?”
  
  绛绡这时一听,反应过来是文氏来救场来了,当即热泪盈眶,五味杂陈地站起来,帮着文迎儿将手里握得死死的那钢鞭给劝放下来,然后两人默然往堂外走去。走到门口低声叫霜小,霜小赶紧脱离那两个小厮跟上。
  
  在文氏的人面前,冯君也没有再阻止,只让人将吴氏遣走了,让乳母带冯忨回房去。最后她才坐回座中,缓声问王妈妈:“二哥晚上真的要回来?”
  
  那姑子道:“如果不回来,就让你这么欺负她?大姐儿,你若对二哥有脾气,你就是去打你二哥骂你二哥,夫人都不管你,但你将冯家的气撒在她身上,夫人就不能不管了。她现在是你嫂嫂,她将来在这家的时候还长,但你可待不长了。”
  
  冯君闷声听完教训,忍不住说,“这个傻子将来能当家吗?以后我出了这个门,冯家会是怎么样?”
  
  王妈妈摇摇头答:“我看她不至于软弱,何况主母还在,慢慢来。倒是你,铁石心肠又不会说好话,嫁人之后若还这副样子,夫家能消受吗。”说罢叹叹气,就从后面廊上走了。
  
  几个下人收拾桌碗和擦抹地上血迹,月凝偷偷去看冯君的表情,冯君也没有今日逞了威风的意兴,只是一副萧条模样。
   正文 冯郎   绛绡搀着文迎儿坐回到床上去, 霜小一边抽泣着, 一边点上亮。三个人默默地在光底下坐了一小会儿, 谁也没说话。
  
  顷刻后, 文迎儿唤了一声:“绛绡。”
  
  绛绡立刻跪下了, 死命地在地上磕个头, 说:“二姑娘, 我是鬼迷心窍做了那种事,姑娘还一念护着我。从今以后,我死也要用这条烂命守着姑娘, 当牛做马,只要姑娘原谅我!”
  
  她哽咽着,豆大泪水滴在地上, 很快晕开了。她是真的懊悔, 懊悔自己狗眼看人低,也跟着外人一样有了欺辱文迎儿的心思, 懊悔自己本本分分了这么些年, 却在今天早上受了蛊惑, 而文迎儿回护她的那番话, 她伺候了七八年的文拂樱也不可能说得出来, 更何况她是将她弃了的。
  
  如今她是打定了主意, 文迎儿自然是她的主,既然她对自己好,那么自己也得百倍地还回去。她是懂道义的, 现在只看文迎儿的意思了。
  
  文迎儿默了半晌, 轻轻吐了一口气,“相依为命吧。”说完抬眸,也瞥了一眼泪汪汪的霜小。
  
  霜小突然“呀”地一声,指着文迎儿的手:“娘子在流血……”
  
  绛绡这才将眼睛注意到她藏在袖里的手,正往外渗血,当即握住她胳膊将袖子挽起来,才看见她手上尽是血点子,这才回溯刚才,想到她用手扶了一把钢刺。
  
  那会儿她和霜小注意都在吴氏上,没防的她这么无意识地一抓扶,反而受伤了。可文迎儿受了伤却闷声不说,看得绛绡着了慌,“这得去请大夫……霜小快去请!”
  
  霜小刚点了头拔腿跑,院里走过来月凝,手里拿着一小盒药膏和一圈绑带,进来一眼瞧见文迎儿袖子上的血,道:“珠子被偷不能忍,怎么自己流血却不说?还是大姐儿惦记你,知道你抓了钢刺。你们不用忙活了,大夫已经去请过,这时几个人都请不来,你用这药先涂上缓缓,明早一早请来给你看。”
  
  说着把药盒和绑带递过来,霜小接了住。月凝站在门口想说两句话,绛绡看她似乎是想为冯君分辩两句好话的意思,但眼见她也没说出口,低着头折返了。
  
  绛绡给文迎儿的手小心翼翼地上药,用绑带绑好了,嘱咐她别沾水,仰头瞧她拧着眉头,问说:“疼么?”
  
  文迎儿点点头,绛绡心里爽快了些。还是知道疼的,还没又傻回去,这才放了心。
  
  “以后不舒服要告诉我,好么?”
  
  “嗯。”文迎儿看一眼手,“我刚才也不知道流血了。”
  
  绛绡心想,大概是和她一样,还对前面的事情心有余悸吧。毕竟那刑具以前从来没见过,就跟突然看见刑场上的铡刀一样吓人。更何况,冯君还非逼着文迎儿当刽子手。
  
  随后想起了一事,“那……郎官是真的要回来么?我瞧不管怎么样,还是先烧水备盆为好。”
  
  “嗯。”文迎儿的脸在光下微微发红,发愣似地盯着地面,绛绡好奇问:“娘子是在想新郎官么?”
  
  “我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文迎儿倒真娇羞了。
  
  “小官人是武人……因此总会粗犷些,”绛绡先给她打个心理准备,然后实在形容不出来,见文迎儿似乎在思考“粗犷”是什么样,绛绡就默默地退出去烧水了。
  
  霜小出来的慢,她走过去握住文迎儿的手,“娘子放心吧,二哥很好的。”
  
  等烧水的时候,绛绡将霜小叫到跟前来说,“你也看见了,你跟大姐儿事无巨细地说咱们院里的事,可大姐儿一样要打你,你现在知道谁对你好了么?”
  
  霜小眼睛红红地点了点头。
  
  水烧出来时,便听前边小厮唤道:“二哥回来了!”
  
  霜小于是赶紧将两桶热水提去了净室,绛绡则走到院里去迎人。院里没人掌灯,黑暗中廊上走来一个修长的身影,步履一深一浅,能听见他手中拐杖落地的笃笃声,好像十万火急,如呼呼山风一般刮过来。
  
  的确是冯熙回来了 。按理不是旬休人是回不来的,军中森严,不知回来是什么原因。黑乎乎的看不见他脸色,只见那抹同以前一样高大的身姿越来越近,绛绡禁不住心跳得快了些,腿脚向前迈出一步,正有一块凸起的石板将她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倒去。
  
  腰间覆上一只温热的手掌,将她的身体带了起来,落在平稳的地面上,整个动作水银泻地、一气呵成,绛绡的目光还来不及惊恐,就落在身旁站定的面孔上。旁边的门开着,一束昏黄泄出来,正好照着他的脸。
  
  他左脸黥着字,胡须从腮处往下布满下巴,看上去很有些凶神恶煞,没有寒暄直接问道:“她还没睡下吧?”
  
  绛绡收拾住心神,立刻会意是问文迎儿,于是道:“还没有。”
  
  “那就好。”
  
  绛绡抬眼去,见他眼眸晶亮起来,舒展颜色朝前走去。
  
  绛绡想扶他,却见他那拐杖似是个借道工具,斜斜一倾,将他身体一下子送出了老远,离得房门进了,他步履越发显得兴奋,蹦跳着仿佛是个少年。
  
  微光下他扶拐的臂膀肌肉结实,毫不费力,就像刚才扶她腰的那一下子,自己就像个雀儿一样在他手上,轻轻巧巧地。
  
  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文迎儿已经恢复了神志,他就已经进去了。
  
  绛绡站在那一束光前怔了一会儿,屏息向净室走过去。
  
  文迎儿等在床榻上,有点紧张。
  
  笃笃声入了房门,向内榻靠近,她的心也笃笃地响,两只手想抓在一起,又被绑了带,只好摩擦着床褥。
  
  等那笃笃声突然在近前停住了,她终于忍不住好奇,抬起头,望见眼前的陌生人,左脸上刺着字,胡须挡住半面脸,露出的一双眸子盯着她一动不动。他头上系着一根脏兮兮的红抹额,发髻已经散了一半,身上穿着兵士皂衫,灯里看见上面有殷红的片片污渍,腿又瘸着,好似刚从战场厮杀下来的残兵败将。他站在那里,身上的汗味和腥味便飘过来。
  
  文迎儿一惊,双腿立刻蜷缩上榻,躲在角落里怕得不敢再看他。见他向她靠近了,灯下影子像鬼一样从地上铺展到床榻上,她身上开始发抖。
  
  越发近了,他身上的味道越重,皂衫上的殷红也像极了血。
  
  冯熙见她怕成这样,不知今日是什么刺激了她。随后低头望见她手上的伤,迅疾欺近抓起她手腕。
  
  文迎儿身子一颤,瞪着大眼惊恐望过来,眼神中似有祈求神色,只道他是什么可怕的人,但她没哭,努力挣脱了几下,见挣脱不开。
  
  冯熙还不知道她神智清醒了,只盯着她的伤口,迅速地解开包扎,望见那些密集的血点子。
  
  他皱着眉头向外唤:“绛绡,你过来。”
  
  绛绡刚在净室那里准备好了,正要来请冯熙过去洗,结果听见他阴沉的一声,再看绑带拆开了,于是立即低着头说,“是今晚上用饭的时候,大姐儿……”
  
  “你帮她包好。”冯熙说完,便举着拐杖匆匆赶出去,眼见是向冯君兴师问罪去了。
  
  他一走,文迎儿立刻说:“我有点怕。”
  
  绛绡刚走靠近,文迎儿便拥上来紧紧抱住她。
  
  “这是怎么了?小官人他……对你做什么了?”
  
  他像杀人不眨眼的那种人,文迎儿的脑袋里浮现出来许多带着红抹额,瞪着眼睛举着铁枪的人,她的记忆深处最恐惧的东西,正随着那股冯熙留下的腥味刺激着她。
  
  绛绡扶住她肩膀,看她神情明显是吓怕了,问说,“是因为小官人的长相?”
  
  文迎儿从遥远的记忆黑洞中抽回来,点了点头。她嘴唇已经发紫了。
  
  绛绡抚摸抚摸她后脑的头发,顺势帮她将发钗卸下来。墨发铺在她肩头与脑后,绛绡伸手指探进去,插在绵顺的软发里揉了揉,“别瞎想,小官人是今日太不讲究了,我会跟他说的,待会儿他再进来,我绝对不让他是这副模样了,行么?”
  
  文迎儿突然攥住她,“他杀过人吗?”
  
  绛绡吓了一跳,安慰道:“娘子说什么呢,小官人虽然是禁兵,但是在宫里头当职。天子脚下哪会杀人。”
  
  见她心绪渐渐平顺了,绛绡从门里走出来,站在院廊等着冯熙回来。待得又见那抹身影,他明显比方才风尘仆仆归来时步履沉重了许多,估摸是同冯君闹了不愉快。但她也不好多问,见他这么不言不语地从自己身旁走过,就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眼看他就要重新走进房门,绛绡终于将他叫住:“二哥,你等等。”
  
  冯熙疲惫地微微偏头,绛绡走过去低声道:“娘子同前两日不同了,她神智清醒了,但却不记得人。你这副样子……怕是吓到她了。我想……您还是先去净室洗沐,随后换一身平常衣裳,往后您那当兵的衣裳就不要穿到娘子跟前了。还有……”
  
  冯熙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拄着拐迅速往净室去。入了净室,他便立即将皂靴脱下,解衣裳带子,一边问,“还有什么?”
  
  “胡子,”绛绡望见他宽衣,借着夜晚黢黑,掩盖住自己的脸红和窘迫,“娘子怕这胡子,我替二哥刮剃了吧。”
  
  冯熙毫不犹豫,“嗯。”
   正文 刮胡   冯熙剥得只剩中衣, 三两下脱去上身扔在地上。绛绡蓦地望见他赤/裸的背脊, 脸不由自主地烧起来。
  
  她以往没有这么近身伺候过男人, 而眼前的人, 即便腿脚不便, 那硬朗的肩颈、男人的气味, 也很快将这点着昏灯、氤氲热气的净室内烘得燥热起来。
  
  忽然他转身过来, 铁实的胸腹肌肉瞬间展现在绛绡面前,绛绡心脏剧烈颤了一下,脑袋一阵懵乱, 只听他道:“愣着干什么,将铜镜和刮刀拿来。”
  
  “铜、铜镜?”
  
  冯熙自己偏头找了片刻,一瘸一拐在靠墙那处捡起刮刀, 又走到小柜前一手掌抓起人脸大的铜镜、还有一块皂胰子, 将那铜镜递到绛绡手里道:“你举着些,我看着刮。”
  
  绛绡正想解释说亲自为他刮, 但见他已经将那胰子沾了木盆里的水, 糊在下巴根, 又坐在凳子上, 拿起刮刀刮起来。
  
  他就这么对着铜镜刮着, 绛绡用铜镜掩住自己通红的面颊, 眼皮低下,看着他摆动刮刀移晃的手臂。心想过一会儿要帮他搓洗身上,脑中便越发生了奇怪旖旎的情愫。
  
  冯熙的手臂这时停住, 绛绡抬眼一看, 见他正望着门口。
  
  绛绡也循他视线望过去,见是文迎儿站在门缝里观望着,一双眼睛炯炯,静悄悄的,也不知道观望了多久。
  
  绛绡手一抖,那铜镜险些脱手,唤了一声:“娘子怎过来了……”一心虚,立即转头去瞥冯熙。
  
  冯熙嘴角挂了一丝笑容,眼神缱绻柔和,只盯着文迎儿:“过来。”
  
  文迎儿应声而动,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大约在门口看习惯了,现在也没第一眼看见冯熙时那么怕,斗胆走到他面前去说:“我给你刮,让绛绡下去歇着吧。”
  
  绛绡刚要说不累,冯熙却已笑答道:“好啊。”
  
  “娘子的手刚受了伤……”绛绡又说一声。
  
  “右手不碍事的。”文迎儿迅速答。
  
  “你先下去,镜子不用举了。”冯熙说话时目光仍然僵在文迎儿脸上,看也没有看她一眼。绛绡心里明白过来,收拾了心神,放下铜镜走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只是她还有些糊涂,也不知文迎儿怎么突然又不害怕了,正如偷盗珠子让她突然有了那么大反应一样,真正的匪夷所思。
  
  但其实文迎儿只想到,那是她自己的夫君,她不应当将他推给旁人。即便她还不认识他,也不想让别人靠他太近。她要这点安全感,内心深处,她好像漂浮在无边的水上,身旁能抓到的救命稻草,她不想分给别人。即便是一大块可以分享的浮木,她现在也只想自己占着。
  
  冯熙将剃刀打个环转,把刀柄递给她。她小心翼翼地接住,看了一眼尖利的刀刃,犹疑地用右手将刀伸出去,对准了他的脸。今日动了钢鞭刑器,又拿起了刀,这造化谁知道呢。
  
  冯熙宠溺地望着她,伸手握住她的右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腿边上。文迎儿腿一前曲,半跪在他大腿上,又重新站了起来,手里稳稳地抓紧了刀柄。
  
  冯熙宽大的手掌握住她细嫩的右手,带着她将那刀顺着下颌刮去。她瞪大了眼睛专注地瞧着,使劲抓着刀柄,鼓起了勇气,一刀一刀,磨过胡茬有些沙沙声,生怕一不小心将他的脸上划个血口子。
  
  “我已然这模样,再多几道疤也不怕。”冯熙缓声叫她放心,她仰头,和他的面颊就在咫尺,浴盆的热气在两人露出的肌肤上流窜,文迎儿咽一口唾沫,伸出包着绑带的左手,扶住他的下巴,右手仔细小心地刮蹭掉那一撮撮的硬须。
  
  冯熙没干别的,就只透着雾气欣赏眼前的面庞。她似乎是比以前多了些懵懂好玩。她的吐息拂在他面上,包裹着的手掌透出温热。
  
  文迎儿刮了很久,她觉得刮了一百年那么长。等他面上终于干净之后,她将那刀抛在地上,用右手仔细地抹了一遍他的下巴,又把粘上的胡茬全都抹掉摘掉,随后才满意地对着他的面容打量起来。
  
  这么一看,却呆住了。清清朗朗的一个人,棱角面堂如雕刻似得,眸光柔和地望出来,眼瞳是幽深的黑,又觉他有些伤处在里面。
  
  往下看,他锁骨入左腋下处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疤痕,右肩头有个长好的窟窿,胸腹倒是绷得紧紧的光滑肌肉。
  
  正呆看着,冯熙将她拉入怀中,坐在他大腿上,她蹭地弹跳起来,往后退两步,低着头强咽唾沫:“你……你还没洗,身上臭的。”
  
  冯熙手扶板凳支撑着腿站起来,道:“那你先去睡着,我洗完便过去。”
  
  文迎儿点点头,见他走到屏风后褪了裤子、入了水,心里咯噔一声,“那你一个人洗?”
  
  水还热着,他进去后便觉舒缓,将头靠在盆壁上。他斜斜地往屏风后侧她站的地方望去,她正烟烟袅袅的站在雾气里。
  
  冯熙问:“你要帮我?”
  
  文迎儿答:“不要。你就一个人洗,不准叫人了啊。”
  
  “嗯?”冯熙拐了个音调,知道她是想什么了,嘴角笑着,“好,以后都一个人洗。”
  
  文迎儿颇满意了,不声不响地走出去,见绛绡还在门口,于是叫上她一起回去伺候自己洗面洗脚。等都弄完了,上了床榻,绛绡问:“娘子不怕了吧?”
  
  文迎儿已经脱至中衣,坐在床榻上抱着小腿,将脑袋窝在膝盖中间细想。这个郎官削了胡须变得顶俊俏,她应当没什么不满,她的大脑空落落的,自然旁边的人说什么,她就得使自己开始相信什么。
  
  等绛绡退出去了许久,才听门吱呀一声打了开,随后是那男人的脚步,进来又上门合栓,往她这侧再次靠近。
  
  文迎儿仰头,见他中衣外披着一件素衫,进来后将素衫褪在凳上,坐上床榻。
  
  他倚靠着枕头挽住她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送,随后在她额头上吻了一口。
  
  冰凉冰凉的嘴唇。文迎儿心下忐忑,也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但见他就只是将她抱着,手攥得她肩膀疼,不过多时攥出四条指印的红痕来。
  
  文迎儿侧头瞧一眼疼处,再转回来,看他阖眼在那里已经快睡着了。
  
  望见外面桌上的灯还亮着,本想叫绛绡来关,可已门被他上了栓。于是便打算伸腿下床去灭,这么一迈腿,身子却被他两手压肩坐了下来,一前倾,脸和前胸都埋在他中衣里。
  
  文迎儿的脸贴在他胸膛上,闻着他身上海棠胰子的香味儿。男人身上有了海棠味儿,也变得好闻了些。
  
  他的心跳沉稳坚实,这时候也通通变快,文迎儿想爬起来,他却压着不让。转瞬他的胸膛至腹下都滚烫烧灼起来,她就像扑在一个火炉上,前胸微微发出汗。
  
  “别动。”冯熙低低的声音带着喘息,但仍然阖眼欲睡,眼见是太困倦了,可身上又情不自禁想和她亲昵,最后就只好僵持在这里。
  
  文迎儿被按着一会儿,他下腹下面都越来越热了,这股热劲从底头流窜到她身上,一直窜到她脸庞上。
  
  冯熙微微睁眼,灯下她的脸潮红一片,眼睛里茫然无措又可怜巴巴地,于是将两手探在她腋下,把她整个身子抱在旁边。
  
  他今日实在没劲……
  
  文迎儿松了口气。她想到了他方才身上的殷红和腥臭,忍不住问:“你回来的时候,身上有死物的臭味……那种味道就好像周围有漫天的蝇子。你……是不是杀人了?”
  
  冯熙睁大眼睛,皱着眉打量她。他脑中在犹疑着,“不傻”对她来说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
  
  “不是人,是羊。”冯熙解释。
  
  “是羊……”文迎儿长舒了一口气,斜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那,你杀过人么?”
  
  她想从自己的脑子里搜刮出关于红抹额和铁枪、血腥味儿的联系,她脑袋里都是一片一片残缺的云片,拼凑不整,或许能从他的嘴里得到什么有用的回忆。
  
  冯熙的目光突然透过她望向了看不见的远处。远到一片荒漠和黄草,云里依稀见雪山。
  
  他在湟水边夺路狂奔,直到马筋疲力尽累死在他胯/下,他滚落在地上,甲胄仍然还沾着三十余同伴的血。
  
  后面紧跟着的西夏人疾驰而至,他手里拿着刀,头发沾着沙,转身向着西夏人的马匹冲过去,刀口劈开左马膛、右马腿,西夏人落魄跌马而下,与他近身肉搏。
  
  那一次他一人杀了二十多个人,西夏人的尸体叠罗汉一般躺在漠上,远处的雪山越来越白。
  
  后来他也倒下了,不知过了多久才被抬回割牛城去。眼见天上的旗帜和烟火,割牛城已在父亲的手中。
  
  那一役是父亲生前最后一场大捷,割牛城而后改名为统安城,后来也是在那里,父亲的头颅被西夏人割去。所以西夏人说“割牛城割了牛首”,应了这名……
  
  文迎儿等他回答,他却逐渐地合了眼皮,很快地听见他厚重的呼吸。
   正文 荀宅   三更刚过, 绛绡在间壁耳房正小憩, 听见文迎儿房门咯吱响动, 于是起身过去查看。
  
  见是冯熙正走了出来, 面颊光洁如玉, 更衬得浓眉深眼, 那左颊刺字都仿佛成了男人味道的点缀。冯熙问她说:“我昨晚衣裳在何处?”
  
  绛绡道:“昨晚换下我就洗了, 二哥这是要穿出去?”
  
  冯熙低头一笑,“忘跟你说了,我是偷跑回来的, 这时要回去当班。湿的也无妨,好歹干净了,拿来吧。”
  
  绛绡着急忙慌地去取衣服, 冯熙三两下就将那阴湿的衣裳穿了起来。绛绡担心他受凉, 问说,“二哥衙下没有换洗的一套吗?”
  
  冯熙道:“方才睡多了, 现在恐来不及再回去换, ”说着兀自自嘲, “抱着新娘子舍不得撒手。”眉梢眼角都藏着欢喜。
  
  他换完衣裳, 系上禁兵那红抹额, 就迅速拄着拐向外奔走。绛绡在廊上追了一阵, 见他身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在浓重夜色里。
  
  绛绡独个儿站在廊下,冷夜风吹得她有些落寞惆怅,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回去后辗转反侧, 第二日清晨醒来,霜小已经在院里打扫,唰唰的扫帚声将她搅得有些烦乱。
  
  霜小见她站在门前,走过来道:“绛绡姐姐,二哥走了吧?”
  
  绛绡疑惑,“你怎么知道二哥走了?”
  
  “昨晚上二哥气势汹汹去大姐儿那院,我跟去了,听见说他是私下回来,就逗留两个时辰。”
  
  绛绡凑过去,从窗台晾的纸包里抓出一小把瓜子给她递过去,“你跟我说说,二哥和大姐是怎么吵的?”
  
  霜小一边拿过来瓜子嗑,一边饶有兴致地说,“二哥过去的时候很生气,那个钢鞭还没给抬走,二哥看见了,一把拎起来,扔进外面花圃,跟大姐儿说,‘以后这个东西谁再敢拿出来,不由分说,每个都挨。’然后大姐儿说,‘你怎么出来的,莫不是逃出来的吧?’二哥说,‘我想我女人,自然就回来了。只没想到你还会欺负她。’大姐哼一声,‘你那女人谁敢欺负,这钢鞭也是她要抽别人的,你怎么还来质问我?’二哥嗓子闷吼,‘以后你对她有什么不满,等我回来跟我算。’大姐儿说,‘我跟一个早该死的人算什么,要算,你倒是先还我爹还我大哥来!’然后二哥听到说起冯相公和大哥,自然就没法儿再发脾气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长时间,最后就散了。”
  
  绛绡听到那句“我想我女人,”心里突然狠狠动了一下。这时候文迎儿已经走了出来,应该是都听见了。
  
  果然文迎儿问:“大姐说的‘该死的人’是什么意思?”
  
  霜小想了想,这事她只知道一点。大概就是三年前冯老相公和长子冯麟都死在了统安城,只冯熙活着回来。外面说是冯老相公导致的败亡,他也没有分辩,等于是坐实了父亲的罪名。冯君不知从哪里听来他给大宦官魏国公管通做了走狗,这人又正是害他父亲英明的人,所以她便天天骂他该死。
  
  看文迎儿在细想这事,霜小怕她多想,急忙说,“早上月凝过来嘱咐,说是大姐儿又叫娘子一早去堂上。”
  
  “又来?”绛绡觉这冯君遇上家里的事后性情也变得乖张了,因为冯熙反而迁怒了文迎儿,这是要欺负她到底。好在她也有亲事在身上,不用一直忍下去。
  
  霜小道:“这回是正事。是为了五月一日去荀将军宅和其他女眷们做百索的事。”
  
  “荀将军?”文迎儿突然发问。
  
  霜小回答:“就是荀驸马家,对街那个大宅。去年端午就请了四邻女眷过去做百索吃粽子,然后会送宫里制的香药、粽子、艾草、还有请吃水团儿。”
  
  绛绡感了兴趣,连忙伺候文迎儿梳洗打扮,往冯君堂上去。
  
  冯君正坐在玫瑰椅上,手里捻着一张红色的拜帖,见文迎儿来了,微抬眼说,“五月一日,你和我去吃个宴吧。我给你做了身衣裳,你到时候穿上。”说着让人捧着衣裳盒子出来给了绛绡。
  
  等回去后,绛绡给文迎儿打开盒子一看,甚是乍眼,先是放着一个垂肩花钗冠,造型精美,冠面团簇着大朵鲜红布牡丹、镶嵌点缀着小排粒南海真珠,那珍珠亮得发假,整个冠高近四寸,近一尺长,又高又长赶上宫里内样了,大约也就小个毫厘不逾制。看着是华丽。
  
  绛绡想起文拂樱以前也有几个花钗冠,比这个精致小巧,银面珠花颜色也新鲜,都是在盛大的场合才戴,显见这回去驸马宅的宴会冯君很是重视。要让文迎儿也盛装出行,为的是冯家的脸面。
  
  但这个冠越看越奇怪,过了一会儿绛绡知道哪里怪了。这冠整个就是艳俗而大,透着一股廉价的品味。
  
  霜小大声“哇”着,她可看不出来哪不好,眼睛随着那冠上的银亮摆动,见绛绡放在一旁,她就凑过去仔细观看。绛绡这个时候将盒子底摆放的一把销金腰带先拿出来,递给文迎儿瞧,文迎儿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对这些东西也没有喜与不喜,好像跟她没关似的。
  
  随后里面是一件嫩绿绣小簇花的裹身绣裙,是异常鲜亮的绿,绿得冒光乍眼,绛绡哭笑不得。
  
  时下以郁金香根染的黄、杏色最受贵女们喜欢,文拂樱的衣裳也多是各式样深浅花纹的黄,但显然,这几天冯君那边送过来给文迎儿的大多都是绿,绿是最显老的。只不过文迎儿肤白深眉,穿青碧纱裙春天里也看着爽快,但要真穿这么一身,那就是绿毛红冠公鸡了。
  
  绛绡苦笑,“这衣裳可真是吸睛。”
  
  霜小道:“到时候一堆女眷花色里就出挑娘子这一个,绿油油地,吓死她们。”
  
  绛绡:“我看大姐儿也是这意思。那她自己穿什么样?”
  
  霜小鼓鼓嘴:“不到那天谁也不知道。做衣裳的都只跟月凝接触,我也问不到。”
  
  绛绡真不知道这冯君怎么想的,既然新妇头一次参与这么大的聚会,总归是要给冯宅面子的,她自己不是挺素净么,让文迎儿衣裳瞎别人眼睛,到底有什么好处?是故了意就要给她二哥丢这个人,她就高兴了?
  
  文迎儿也无所谓,百无聊赖地去门前站着,眼观四周。反正好不好看她自己看不见,都是给别人看的,她倒是惦记她那件抹胸,回头跟绛绡说:“我的抹胸按着针眼儿原样缝好吧,我只穿那件。”
  
  绛绡一听到“抹胸”,总有点脸红,低头答应了,将衣裳钗冠都收回盒子里放好。她手上功夫极好,这回自然要将功补过,让文迎儿能欢心一笑。
  
  于是她搬了凳子在门口阳光底下开始缝上珍珠,文迎儿突然问道:“那荀驸马是什么人?尚的是哪位帝姬?怎么都不提帝姬而提驸马宅?”
  
  霜小听见了,过来顶着眼珠子说,“荀驸马是平卢节度相公的次子,先帝间宰相稼溪公的嫡孙,尚的韵德帝姬。前三年就封了将军的虚衔,这宅子就置办下了,大家都知道他是要当驸马都尉。去年一月帝姬出降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光,占了两街的仪仗,但是听说驸马与帝姬关系不好,帝姬不怎么住荀宅,还在宫里太后跟前。荀驸马有几房姬妾,时常出入庭门,坊间说道多,但据说帝姬也不在意。”
  
  “唯独就是端午驸马生辰,帝姬会提前回来,这时候就招各宅女眷过来瞻仰她仪容。听说也是官家逼着她给驸马过这个生辰,但过了端午,她就又回宫去了。”
  
  “官家逼迫你都知道,你这灵光耳朵从哪里听来的?”绛绡笑。
  
  “荀宅对面卖凉水的摊子,他们姬妾爱喝,下人们常出来买,我在旁边听的呀。”
  
  “这些人还真是什么都敢议论。”
  
  “娘子爱不爱吃乳糖真雪,他家的是帝姬都赞不绝口的,我给你买去!”
  
  “呸,我看是吹的吧。”
  
  隔了几天直到荀休,冯熙都没回来,说是宫里面在准备小皇子的百晬礼,也就是小皇子的命名仪式,所以格外忙碌,荀休也不让休了,晚上自然也逃不出来。
  
  到了五月一日这天,冯宅门口一早就租了车马去荀宅瞻仰那韵德帝姬的仪容。文迎儿跟着冯君上了车,才闭眼一会儿就睡着了。
  
  “到了。”
  
  冯君一声叫,文迎儿抚了抚后脑勺醒来了。她坐在幽闭的空间里就容易睡着。旁边冯君瞥她一眼,嫌弃地看外面。文迎儿抹了抹自己嘴边流出来的口水。
  
  “今天你就闭住你的嘴,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人说什么你也别管,莫丢了冯家脸面 。”
   正文 斑鸠   
  车一斜, 冯君首个走了出去。文迎儿头上顶着又重又累赘的钗冠, 走出来颤颤巍巍的, 冯君也不等她, 就大步流星地往里面走。
  
  进了宅院便有个五旬内侍引领, 走到一个垂花门下, 连廊正站着两个宫中武臣的模样。也不知怎的, 文迎儿一眼就能认出他们所穿装束是三等武臣。
  
  走进去大厅里已经坐了□□名妇人,小的十四五,大的约四十余, 各个浓艳妆容、大冠大色的富贵样,看样子和文迎儿差不多。文迎儿思着这就是别的宅子来的夫人、娘子,原先还说是冯君想让她丢脸才穿成这么俗艳, 现下一看, 都是这种打扮。冠小一点的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宅子里,一眨眼就被埋没了。
  
  现在厅里摆着一大张楠木案, 这些妇人们围坐着, 桌上桌下放着水桶、五色线, 有三四个在编长命缕;水桶里是粽叶, 桌面上摆着黏腻的糯米, 剩下的人在捏水团儿, 或者往粽叶里面塞。
  
  文迎儿找了半天才看见素淡的冯君已经坐在一个角落,也没人跟她说话,显得像个下人。冯君正我行我素地包着水团。
  
  老内侍送完人就要再出去, 文迎儿心思一警觉拦住他, “里面的都是哪家夫人,还请示下。”
  
  老内侍望一眼外面没来新人,就耐着性子跟她从左往右说,“殿帅高太尉家的侄三娘子;殿前两位徐都指挥使的大徐夫人和小徐夫人;梁驸马家五娘子、六娘子,殿前刘都虞候家大娘子;这旁边魏刺史宅大夫人;庞刺史宅大夫人,种经略使宅大娘子、还有冯宅的大娘子。
  
  文迎儿听见一堆武官名,到最后只有冯宅没有说官职,但其他人的官职在武官里都是极高的,那高、徐、刘都是“殿前”,还有驸马女儿,还有刺史夫人,那冯家女眷也能列席,说明冯家地位也高?前几天听绛绡和霜小说,他们家老相公是败亡的,因此冯家已没落不堪,但自己夫君冯熙还在禁中当职,难不成是自己夫君在禁军官职高么。这她之前脑子疼时都没有问,现在倒是好奇了。
  
  这个时候从后堂走出来一个身段盈盈的女子,一头金钗宝石晃眼,穿着大红色的大袖夹袄,裙裾点地飘然而来,出来后咳嗽了两声,还叫身旁的下人给她拍手掌引起注意。
  
  文迎儿问老内侍:“这是帝姬么?”
  
  老内侍讪笑:“这是驸马后院的小夫人,嘿嘿。”
  
  老内侍是帝姬的人,他与其他内侍、武臣、婢女专为帝姬宅院所配,不服侍驸马。即便帝姬经常回宫不在,他们两院也独立,不接触荀驸马后宅。荀驸马的风流韵事,他们原先曾经十分恼怒,每日让人报去公主告诉帝姬,但帝姬指示由他而去,这两年渐渐地,竟然还能与客人打趣讨论,反正不检点的也是这荀驸马自己,他的事情最好上达天听,那帝姬兴许还有脱离苦海的一日。
  
  说起宫里,老内侍倒是觉得文迎儿面熟,有意无意盯着文迎儿看。见文迎儿回头,他就主动热络:“娘子这长相真是好,慈眉善眼,老奴以前在宫中侍奉过,娘子倒是很像一位主位娘娘。”
  
  文迎儿听到他夸赞自己,低头表谢,然后从随身带的小兜里拿出一个香包送过去,“给您驱一驱蚊蝇。”这一拿出来就是沁香又凉爽,花叶紫苏薄荷之类,正好合季节。老内侍更是笑着接过,道:“娘子有心了!”
  
  文迎儿小跑进去到冯君旁边坐好。
  
  那被内侍唤作小夫人的斑鸠儿,是荀驸马最宠爱的妾室,本朝以来驸马允许纳妾,尤其狎妓风气在汴盛行,这荀驸马也纳了几个教坊小唱回来。那斑鸠儿便是前几年有点名声的,仪态说话带着媚样儿,却又镇得住场子。这时下人往桌上放了三盘点心,她清咳了两声嗓子笑道:“辛劳诸位了,这点东西先给诸位解解乏,咱们再做小半个时辰便开宴。”说完了她就往堂上高交椅上一坐,颇有主母风范地看着下面各家夫人娘子忙碌,自己倒是让丫鬟给她扇风,还连带啜几口茶水。
  
  这些妇人们嘲弄着做手工,私底下那高太尉家的娘子道:“这小贱婢还真敢出来人前哪。” 小徐夫人道:“这倒真是鸠占鹊巢了”。嗓门故意放大,那斑鸠儿立刻黑了脸,但很快又陪起笑,让下人给每个人盛了荔枝凉水,然后走下去举着凉水彬彬有礼地请她们喝,还一个个地叫出在场宾客的名字,伴几句各人喜好,譬如与那高小娘子说胭脂,与小徐夫人说点翠,虽然在场女眷都不爱搭理她,她还是颇耐心地与她们赔笑交谈。
  
  斑鸠儿实际上已经是这荀驸马宅的主母,里里外外她一人操持,而那位韵德帝姬反而是个客人,每次帝姬回“巢”,她还得负责迎请接待。帝姬要在宅内宴请女眷,她也是那个主事的,贵为帝姬的才不愿意操的闲心。然而过去两年,她只能退居幕后看帝姬坐在前面收买人心,自己却一丁点儿主母待遇都没得到。今年,她只是鼓起勇气走出来,借主事的机会出面打个前场。这要求可不高啊。堂上这把交椅,她平时是惯坐的,其他姬妾仆婢都得在下面,只是今天她一坐,就遭来这些人的非议。
  
  在她嫁入的近两年间,她已经投入了许多在这周遭武官妇人的人际关系上,送的礼并不少,其中几个对她还是笑脸相迎的,但这高、徐和梁驸马家,因为是皇帝打马球、蹴鞠的好搭档,帝姬同她们有更深厚的联系,她就只能忍着了。
  
  一个个说话着走到冯君跟前,以为是文迎儿的下人,就越过了,看着文迎儿不知道是谁,心里想她没下这个请帖啊,是谁请来的?直接问文迎儿,“这一位贵客是……”
  
  文迎儿答:“我夫君是冯熙。”
  
  斑鸠儿愣了愣:“冯熙?是间壁那个,被罚没在牛羊司的那个?”
  
  “牛羊司?”周围女眷先是忽地笑一声,后发觉不对劲,都从冯君和文迎儿旁边闪了开。那斑鸠儿也知道这地方是属于光禄寺专门饲养和宰杀牛羊的地方,禁军里面的逃兵犯兵不除军籍的,放在那里杂役,宰杀牛羊。这……这沾染畜生血腥实在晦气之极,且又沾染犯将之家,这人也不是她发请帖的,怎么会到这儿来了?!
  
  斑鸠儿果然挑眉说,“这……冯家娘子是不是走错地方了?今天来的可都是贵客,奴也没邀请啊,这个……”她有点儿慌,因为今天迎门的是帝姬的人,不是她平常使唤的家丁,这什么人都放进来了。
  
  文迎儿刚才听见她说冯熙是牛羊司的残兵,联想那天他一身血腥味,倒是能解释了。
  
  那高太尉家的娘子直接将手里的碗往下一扔,凉水和里面的荔枝都泼在地上,“你这是触我们霉头,还是侮辱帝姬的门庭?”
  
  斑鸠儿下嘴唇一咬,对文迎儿道:“真不好意思,我命人带一份礼,烦请您出去。这里不是吃白食的地方。”
  
  斑鸠儿立即让自己的家丁上来赶人,家丁拉扯住文迎儿和冯君往外走。小徐娘子道:“穿成这样来吃白食,不仔细说我还没看出来,仔细这钗冠果然是假的 。”
  
  冯君挣开家丁,啪地拿出请柬拍在桌子上,“你睁开眼睛看一看!”
  
  众人吓了一跳,那斑鸠儿拿起请柬一看,上面笔迹是她没见过的,纸张也不是她出的,但却写的是“左卫将军荀子衣邀”,她于是提高声调:“这请柬我没见过,你们还敢伪造?”
  
  “伪造?是你们送来的,竟然说我伪造?”冯君往前一步,身体挺直,正好比斑鸠儿高半头,居高临下看着她,一双眼睛如刀,吓得斑鸠儿往后退一步,叫:“赶快拖走,再闹我看直接拉去衙门收拾吧。”
  
  冯君看那家丁一把扯过了文迎儿,因文迎儿头冠巨大身子又被裹着,这一下摔到地上,她登时怒目推开那家丁,“拿开你的手,也配碰我冯家的人”转头盯着斑鸠儿:“小妾登堂果然难看,你不去跟驸马核实请柬,就敢这么赶我们?”
  
  在众贵女面前,斑鸠儿立刻被激怒,她要的只是一个面子,眼下连一丁点儿都不给她留。
  
  “你这张嘴真厉害啊,驸马请的人都过的我的手,有什么好问的?我看进衙门前先吃几掌记性才行!”
  
  其实本来也是说说,推出去了打不打也看不到,但冯君却眼光凌厉道:“掌我?我爹与大哥在世之时,你们胆敢这么侮辱我们吗?我爹西北征战三十年,你们的父兄男人却在花楼点牌子吃酒,抱着你这样的妓、女睡觉,你们胆敢这么侮辱我们?”
  
  “拖出去拖出去掌嘴!什么东西!”她这一番话让斑鸠儿要疯了,也把贵女们惹得叫一个火。
  
  文迎儿知道糟糕,这下家丁更都来又抓又推。眼看那家丁就打在冯君脸上了,她转念一想,口里道:“帝姬万福金安!”
  
  果然家丁们都立刻缩了手,连同斑鸠儿和贵女们都屏住呼吸往堂前和堂后看。
  
  文迎儿立即起身,稳了稳心神迅速说话:“各位息怒,我家大姐说话一时糊涂,但请柬却的确是驸马宅递过来的,否则我们决不敢造次。门外那位帝姬跟前的公公认得我大姐,是他接请我们进来的,劳烦请求核实,若不是驸马所邀便是帝姬所邀。若是帝姬邀请也能这么赶走吗?”
  
  文迎儿知道既然内侍没有验她们的请柬就请她们进来,还可叫出所有列席之人,又不假思索地叫冯君为冯家大娘子,那必然是对今次宾客了如指掌。门外都是帝姬从宫里带出来的人,对于来什么外人怎可能不查清楚呢。她站得直挺挺的,虽然心里打鼓,但也知道气势上必得让人相信才行。
   正文 宴席   “请示什么?”
  
  后堂廊上一群侍女簇拥着一男一女两个姿容绮丽的人走过来。那男人头上戴这白玉小蝉冠, 身着红纱袍、腰间系着犀腰带;那女子头戴五寸一尺长帝姬北珠镂金云月冠, 身着绿色翟纹大袖。
  
  两个人并一行侍女走进来, 立刻将主座周围都站满了。往下定定地一看, 下面的人也注视着他们, 他们就是这宅子的两个主人。
  
  那男的便是左卫将军荀驸马, 名叫荀子衣, 前相之孙,刺史之子,原来还在军中有个实职, 因为本朝有制,尚了帝姬就只能有个虚衔,以后都不能在事业军功上有什么建树了。
  
  刚刚发话的就是荀子衣, 但当他一站上主座前, 望见下面那一抹乍眼的嫩绿,看见文迎儿的面容的时候, 眼神却慌乱了, 竟然都忘了继续问。
  
  那女子是官家跟前最挚爱的子女之一, 第十二女韵德帝姬。她的母亲生前是官家跟前最挚爱的刘文妃, 谥号明节皇后。韵德帝姬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与宫禁外的明节皇后宅居住, 一般不会来“造访”这个驸马宅, 她来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官家说:“你即便再厌恶他,也得保全你一国公主的体面, 否则御史们三天两头地找朕的麻烦, 你就当帮朕了。”
  
  眼下韵德微一摆眼,也在这大堂正中看见被家丁围住的文迎儿了。文迎儿身上的一抹绿夺人眼球,想不吸引到她身上也难。
  
  然后抬头再看文迎儿的脸,她倒是少有的和荀子衣神情保持一致。
  
  文迎儿站在原地,没有仰望,只是按着标准的规矩大拜下去说:“奴为冯熙之妻,和夫姊冯君受邀前来觐见帝姬与驸马。”
  
  荀子衣吞咽了一口唾沫,站着没动没说话。
  
  倒是韵德心性稳定,开口道:“你们是已故熙和经略相公冯蚺的家人?”
  
  冯君和文迎儿都拜好了,答:“是。”
  
  韵德首先坐了下来,又问文迎儿:“你是前熙和路第三将主将、前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冯熙的新妇?”
  
  文迎儿自然不知道冯熙曾有过什么军职,但见文君在旁一脸肃容,鼻间竟酸楚,料定这帝姬说的不错。
  
  “是。”
  
  韵德帝姬竟然能说出这么详细的军职,底下女眷听到也觉震惊,这两句话就能看出帝姬对冯家这两女的重视,那斑鸠儿自然也听得出,嘴唇微微颤抖。
  
  韵德向着底下道:“诸位前边的吵闹我已经听见了,方才冯大娘子说得对,咱们这等庸庸碌碌的日子,还不是像冯公那样塞上泣血的战将换来的?”
  
  下面一堆贵女家丁噤若寒蝉,荀子衣也已经坐在帝姬旁边稍低一点的位置,听她教训众人。
  
  那高太尉家娘子这时候走出来一万福,“帝姬教训得是,冯公当年确为悍将,唯独就是最后有一点儿小遗憾罢了。”她看一眼班鸠儿,“小夫人扯着一个请柬的事情为难冯家娘子,当真是令人心寒了。”
  
  大小徐夫人赶紧跟上附和,贵女们立刻站队,都赶紧地把方才斑鸠儿给倒的凉水扔在桌上。
  
  斑鸠儿现在颜面尽失,但心里是不服气的,她多说一句道:“冯氏已是被定了罪的,是以奴家以为会有损帝姬与驸马的声名,因此才有所顾虑,其实……”
  
  韵德听见她说话有些不耐烦,白眼一扫:“你倒是替本位操心声名?”
  
  斑鸠儿吓得跪下道:“不敢,奴家不敢!”
  
  韵德揉着太阳穴,“驸马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斑鸠儿的腿立刻瘫软,这是要责罚她的意思?她立刻看向荀子衣。
  
  荀子衣没任何犹豫:“帝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韵德的太阳穴还没揉完,底下女眷都忐忑着,虽然要罚的是这斑鸠儿,但就跟等着刑场上行刑一样,兴奋刺激又害怕的心情全表露出来了。
  
  文迎儿已经看出来了形势,方才旁人说的那句“鸠占鹊巢”是说对了,帝姬是什么身份,怎么能让一个妓/女在她前头抛头露面呢。原先大约是因为太放纵了姬妾,到处对驸马与她的声名确实有损,连霜小这些下人都常常挂在嘴边上,就算再大度,这主母也会有发怒的时候吧。这个班鸠儿显然不好过了。
  
  “那就按我说的,诸位都就坐了,是时候开宴了吧?”
  
  荀子衣说,“到了。”于是吩咐管家立刻吩咐挪桌上菜。
  
  斑鸠儿长舒了口气,众人倒有些遗憾了。文迎儿牵起冯君的手,低头退后,等着所有的贵女都就坐了,她才拉着冯君去坐最后一桌。
  
  冯君不愿意让她拉扯,但在帝姬的堂上,又看了威慑,也就低头照办。她内心倒是觉得这突然就不傻了的文迎儿,在这种事情上很精明,俨然以前就常见似的。
  
  荀子衣招来乐伎弹唱,正唱着唱着,韵德让旁边小内侍拍拍手,把众人目光吸引过来:“本位听说斑鸠儿是京里名唱,不如让斑鸠儿唱两句。”
  
  斑鸠儿今天是想提早出来讨点颜面的,现在弄巧成拙了,面子自然不是眼下重要的。眼看那些平时她送礼殷勤的贵女们,看着她全是一脸鄙夷,全都对着帝姬舔着脸笑,她也算认清了自己的地位。
  
  这个时候被点名要唱,她就走出来,给帝姬鞠个躬,又给冯君和文迎儿也鞠一躬,说,“帝姬方才说了冯公的事迹,让奴家感慨激动,那就唱个说薛仁贵的杂段儿,说着便清嗓子唱起来“‘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
  
  韵德立刻揉着眉心哼哼两声,但也没打断她。还是荀子衣叫断她:“端午的唱什么军歌,你唱个点绛唇、浣溪沙的就下去吧!”
  
  斑鸠儿看韵德和荀子衣那神色,当真不知道怎么了,只好乱乱地又赶紧让弹唱改调,再唱个点绛唇。
  
  眼看帝姬终于和颜悦色了点,这个时候高、徐等夫人开始给帝姬敬酒,斑鸠儿眼看自己成了背景女乐,倒是忐忑的心情终于舒缓了些。
  
  冯君看见敬酒的人,对文迎儿倒:“得上去敬酒,旁人都去,若我们不去就是失礼。”
  
  文迎儿抬头一看,那庞刺史魏刺史家的几个女子过去想敬韵德帝姬,韵德看都没看,就被内侍拦下来了。
  
  冯君看见她们被赶,又说,“不用去了,省的惹讨厌。”
  
  文迎儿反而道:“得去。”说着起身来往过走。冯君这时候也反应过来,“赶”是让帝姬显威严,不能不给她这个机会。
  
  过去之后,冯君被赶下去了,但文迎儿过去时,那内侍却点了点头让开了道。
  
  文迎儿只好硬着头皮过去,跪下来低头举着空杯,请韵德帝姬赏脸喝酒。没想到韵德果真点了点头,让那内侍倒上酒,她接过来喝了一口,说:“本位听说冯熙迎娶了新妇,特地邀请过来一见,这一见果然……驸马,你觉得呢?”
  
  那荀驸马正在旁边喝闷酒,因为女眷们不好去敬他,他就是今日给韵德当个陪衬而已。但他喝酒的频率很快,在外人看上去,是因为看见自己宠爱的小妾被迫在下面给女人们唱曲儿,碍于帝姬的威严他也只能忍气吞声。
  
  这个时候他的闷酒被打断,荀子衣愣了一下转头过来,眼睛却不敢看文迎儿了。
  
  韵德说:“驸马怎么了,不觉得冯家这位娘子样貌很熟悉吗?”
  
  荀子衣道:“不甚熟悉。”
  
  韵德道:“前几天我十四妹崇德出殡,我目送她棺椁出宫的。我记得你见过她的。应当还记得吧。”
  
  荀子衣躬身:“这时年久远了,上次见到崇德帝姬,还是三年前。当真不记得崇德帝姬的样貌了。”
  
  韵德和荀子衣自顾自地说话,也没让文迎儿回去,文迎儿悄悄抬眼看内侍,内侍嘱咐她不要动。她只好继续在那里跪着。
  
  韵德慈眉善目地点点头,转过脸来看文迎儿,看了一会儿突然目光冷峻起来,说:“你身上这衣裳怎么回事?”
  
  这句话说得声音极大,宾客都安静了下来,仔细一听,现在已经不是斑鸠儿在唱曲儿了,不知道刚才什么时候换了个乐伎在唱。
  
  文迎儿已经不傻了,她一看见韵德帝姬出来的时候,就觉得颜色冲撞很不妙。虽然深浅度有些不同,但她这颜色更扎眼,很难不将别人目光引过来。
  
  这衣裳是冯君找人做的,以冯君的本事也没法知道帝姬今天穿什么,冯君最多就是自己不爱穿这种富贵装束,但又不想让冯家人在外面都像她那样被看作低人一等,所以特地做一身能引人注目的。只可惜冯君不会挑,故意弄个贵女们不会撞色的绿,却没想到帝姬也跟她想到一块儿了。
  
  但这可让她倒了大霉。文迎儿头上微微冒汗,眼看见旁边执壶的小内侍手里酒壶有些倾倒,她立即手一歪,碰在那小内侍的身上。
  
  酒壶里的葡萄酒哗地泼在她头冠和衣服上,文迎儿赶紧磕头认错:“帝姬见罪。”
  
  那小内侍也赶紧跪下来求见罪,文迎儿接着说,“还请帝姬让我下去清理这污渍酒水。只是请帝姬赐借一套婢女的换洗先替上。”
  
  韵德倒见她反应快,指着小内侍说,“就你搞得,带着人下去换罢。”
  
  文迎儿紧跟着小内侍快步离去,想起刚才韵德帝姬那个眼神,总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