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宜圆房   
  天华王朝, 永泰元年。
  
  金秋十月。
  
  今日, 帝后大婚。皇帝贺云开迎娶谢府嫡长女谢韫舜为皇后, 整个京城喜气洋洋, 婚仪隆重盛大, 万人空巷。
  
  正是花好月圆夜, 洞房之中, 在成双的龙凤喜烛映照下,谢韫舜褪去了凤冠霞帔,一丝-不挂的滑入温水里浴身。薄薄的水雾弥漫, 她呼吸着从窗外飘入的桂花香,身心渐渐的放松。
  
  她年方十七,容貌美丽, 是一种镇定大方的美, 美得惊艳醒目,可持美行凶。
  
  侍女轻声禀道:“皇上来了。”
  
  他竟然过了三更才来, 谢韫舜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白玉般的双足轻翘在木盆沿上, 圆润酥乳在水波里若隐若现, 并不着急出浴。
  
  随即, 侍女又禀道:“皇上离开洞房了。”
  
  谢韫舜微微一诧,未抬眼帘,漫不经心的问:“离开洞房了?”
  
  侍女道:“皇上踏进洞房后, 发现您在沐浴, 便一言不发的转身离开了。”
  
  谢韫舜的眸光骤然清亮,犹如金风飒来,有明月高悬凌云之态。她不慌不忙的从浴盆中站起,道:“跟着看他去了何处。”
  
  侍女应道:“是。”
  
  洞房外候着的大批宫女纷纷惊讶,皇上来得极迟,又极迅的离开,这是跟皇后的大婚之夜,难道皇上要让皇后独守洞房?皇上不清楚其中后果?
  
  更衣梳妆后,谢韫舜身着一袭白鹤彩绣襦裙,乌黑的发髻上插着一支白鹤玉簪,安静的站在窗前,赏着窗外枝头绽放的桂花。
  
  不多时,侍女回禀道:“皇上去了御书房。”
  
  闻言,谢韫舜身形轻盈的踏出洞房,在宫女们复杂的注视下,穿行在寂然的月色中,脚步轻快的到达御书房。
  
  偌大的殿内,藏书万余册,昏暗冷肃,唯有一张紫檀书案四周明亮。皇帝贺云开穿着杏黄龙章常服,置身于耀眼的明亮中,端坐在龙椅,专注的翻阅着书籍。
  
  谢韫舜信步入殿,娉婷而立于书案前,目光平淡的看着他,他弱冠之年,文质彬彬,姿容俊雅,有一种内敛含蓄的沉着,清澈而真挚。
  
  贺云开抬首瞧她,从容的合上书籍。
  
  谢韫舜问道:“你在躲避我?”
  
  “岂会。”贺云开的眼神和煦,语声温醇的道:“朕见你在浴身,以免打扰你,就来这翻几页书,待你出浴后朕自会回洞房。”
  
  谢韫舜的美眸一扬,微笑道:“我几乎相信了。”
  
  “你最好相信。”贺云开回以微笑,道:“朕躲避不了你。”
  
  谢韫舜镇定的凝视着他,道:“你要从洞房夜开始冷落我?”
  
  “岂能。”贺云开沉静的回视,心平气和的道:“令尊谢义是先帝遗诏特定的辅政大臣,兼任当朝一呼百应的御史大夫,威风凛凛。你是谢府矜贵的嫡长女,朕岂能冷落你。”
  
  “我要求你冷落我。”
  
  “嗯?”
  
  “半年前,崔太后提起你的婚事时,故意称赞我是皇后的合适人选,显然是让爹客套的推举她的侄女崔容容为皇后。崔太后不能生育,将崔容容自幼培养在身边,用意可想而知。爹故意没有让崔太后如愿,顺势极力同意我为皇后。”谢韫舜清醒的道:“你若不冷落我,我将来和崔太后如何相处?”
  
  “你由衷的想被朕冷落?”
  
  “你可以让我以处子之身寿终正寝。”
  
  贺云开抿嘴一笑,笑容温厚,道:“你是想为朕的皇长兄守身如玉?”
  
  谢韫舜的神色立刻隐晦不明。
  
  贺云开目不转睛的端详着她,问道:“你和朕的皇长兄,你们情投意合?”
  
  “我和他意气相投。”谢韫舜毫不避讳的面对,道:“他才华横溢、满腹经纶,当他是太子时,我爹是太子太傅,我便常与他在一起谈天论地。他品行端正,到底发生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致先帝震怒将他废黜?”
  
  是在一年前的中秋夜,病入膏肓的先帝突然宣布废黜才华横溢的太子殿下,并坚决的册封了默默无闻的三皇子贺云开为太子,朝野震惊。次日,先帝驾崩,贺云开灵前即位登基为皇,翟太后和谢义奉先帝遗诏共同辅政。
  
  贺云开接过她的话,严丝合缝的说道:“而选择一个没有能耐的傀儡,坐属于他的皇位,娶他该娶的女子。”
  
  谢韫舜不置可否,贺云开确实像是傀儡。他的生母是一位普通的宫女,于他两岁时病故。直到被先帝册封为太子的前一天,他默默无闻的存在了二十年。他是所有皇子公主中,生母最为低微,亦最没势力。据爹说,当先帝决意册封他为太子时,翟太后和爹都无视他在场而明确反对,论起资格,有多位皇子比他适合。
  
  他登基一年有余,一直心平气和的拱手让出皇权,终日闲散,兢兢业业的做着傀儡。以至于,爹既勤勤恳恳的操劳政务,又与虎视眈眈的翟家暗中较量。
  
  静默了片刻,谢韫舜好奇的道:“你似乎很安于现状。”
  
  贺云开认真的道:“希望能平安顺遂的寿终正寝。”
  
  “只要这皇位你坐得心安理得,不是你阴谋得逞夺取而来。”谢韫舜定睛看他,他波澜不惊,难以想象在他温厚的表象下是不是凶残阴狠的包藏祸心。
  
  贺云开平静的问:“你怀疑朕陷害了皇长兄?”
  
  “我坚信他受到了陷害,我怀疑所有受益者。”
  
  “只有他最清楚前因后果。”
  
  “他被先帝下令终生幽禁,不知被幽禁在何处。”谢韫舜神色怅惘,爹全然不知中秋那夜发生了什么,也无从得知他的下落。
  
  贺云开的神态闲适,若有所思了半晌,温言问道:“嫁给朕为皇后,你心甘情愿?”
  
  “我和你一样,尊重我爹,敬畏我爹,不敢与我爹的意见相左,他定的婚事我们唯有履行。”谢韫舜极其透彻的道:“此生,我们命运所致,嫁娶姻缘已定。来生,我们再各择满意的嫁娶。”
  
  “你心甘情愿的认命?”
  
  “这并非认不认命,我听爹说你生性温厚是个良善之人,不管爹所言是否符合事实,我愿意接受成为你的皇后之命,愿意成为天华王朝的皇后。”
  
  贺云开噙着笑意,平和的道:“朕听你爹说你工书法、擅绘画、美姿容。”
  
  谢韫舜语声清亮的道:“读过千卷书,略会女红,略懂经纶,本性良善,不心慈手软,可与人同甘共苦,也是我。”
  
  贺云开好整以暇的道:“你眼界宽阔,成为朕的皇后,是明智之举?”
  
  “拭目以待。”谢韫舜的眼睛里闪烁着皎然的光芒,就像是秋阳,有一种醒目明净的大气。事在人为,她不会因意料之中的忧患而畏葸不前。
  
  他们默默相视,隔着明亮如幻的灯火。
  
  她的美丽高贵与生俱来,令人惊心动魄。贺云开的笑意渐增,起身绕过桌案,挨近她身边站定,温言道:“春宵短暂,我们回洞房。”
  
  突然间呼吸到他清净的气息,谢韫舜的身心一怔,若无其事的道:“我来找你,不是让你跟我回洞房。”
  
  “朕知道。”
  
  “你是不想面临翟太后的追问和我爹的追究?”
  
  闻言,贺云开自顾自的朝殿外走去,只说道:“再不回洞房,天将要亮了。”
  
  谢韫舜隐隐一笑,跟上他的脚步,郑重的道:“但愿你我可以相安无事的相处。”
  
  贺云开脚下一顿,不由分说的把她拦腰抱起,不轻不重的搂在怀里,阔步行走在深凉的秋夜,行走在暗处多双来历不明的眼睛监视下。
  
  宫阙层层,桂花冷香阵阵。
  
  谢韫舜能感受到他的怀抱很纯粹,纯粹的抱给别人看。她几欲挣脱,终是一动不动的任他抱着,诧异温厚的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举动。
  
  在诸多瞠目的惊讶中,沉默寡言的皇帝抱着娇小美丽的皇后进入了洞房,宫女们鱼贯而出,房门被关上了。
  
  贺云开把娇妻放在喜床上,身姿挺拔伟岸的站在床边,全神贯注的凝视着她,目光柔和,手上开始为自己宽衣解带。
  
  眼看他的外衣褪去了,正在解着里衣,已露出精壮的胸膛,谢韫舜下意识的朝里挪着,挪了又挪,紧贴着床里的墙面,低首不去瞧他,说道:“不要。”
  
  “嗯?”贺云开敞着衣襟,侧坐在床边,慢慢的俯身向她。
  
  谢韫舜微闭上眼睛,感受他庞大身形的逐渐靠近,有种奇怪的紧迫感,她凛然的脱口而出道:“我想改日圆房。”
  
  贺云开深深看她,看她长而密的睫毛在轻颤个不停,她发育很好的胸脯在起伏不定,便伸手放下大红喜床一侧的帷帐,温和的道:“此刻起,朕的皇后在朕面前应该自称臣妾。”
  
  谢韫舜一怔。
  
  贺云开半躺在她身旁,平易近人的道:“这是朕对你唯一的要求。”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甚至于是合情合理。唯一的要求?谢韫舜笑了笑,她对他的要求会有很多很多,便随口说道:“臣妾想改日圆房。”
  
   正文 宜柔和   
  格外清爽的早晨, 恢宏富丽的皇宫沉浸在复杂的喜庆中。晨阳渐渐升起, 光明硬生生的覆盖着深宫后廷。宫女太监们行色匆忙, 都心知肚明翟太后与谢皇后之间将发生博弈, 暗暗揣测谁最终能胜利的主宰后宫。
  
  雕花窗棂前, 谢韫舜仪态大方的对镜梳妆, 目光明亮, 神采奕奕。看了眼已铺叠整齐的喜床,镜中美人红唇轻牵。昨夜,她和贺云开各安其命的各自盖一张被褥, 背对着同床共眠。
  
  发现帝后大婚之夜没有圆房,女官们在谢皇后面前谨言,快速的如实禀报给了翟太后。
  
  一支九尾凤钗插入发髻, 谢韫舜瞧着木桃、木梨、木兰、木梅四个自幼侍候在她身边的侍女, 美眸一眨,隐隐一笑, 无论宫廷朝堂里有多么风谲云诡, 她要通过自己的方式载入史册。
  
  木桃低声禀道:“皇上卯时起的床, 去了议政殿。”
  
  谢韫舜知道贺云开应是去参与颁诏事宜, 将皇帝娶得皇后的喜讯向天下百姓发布召文。而距离拜见翟太后的朝见礼不足半个时辰, 她不允许他有意或者无意的破坏她的事、扰乱她的节奏, 不能只是一味的等着,她说道:“派人催促皇上,让他立刻快回, 莫误了我的朝见礼。”
  
  “是。”木梨快步奔出。
  
  不多时, 贺云开阔步入屋,身着飞龙在天的明黄龙袍,温厚,气宇轩昂。
  
  谢韫舜迅速起身相迎,端庄的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恭请圣安。”
  
  贺云开的眼睛一亮,她一袭缂丝工艺的凤袍,蔼然清绝,平和的道:“朕去看撰写颁布‘颁诏’了。”
  
  谢韫舜也和气的道:“感谢皇上及时赶回,陪臣妾行朝见礼。”
  
  “朕岂能误你的事。”贺云开说得心平气和。
  
  谢韫舜隐隐一笑,示意他可以前往荣盛宫了。
  
  荣盛宫是翟太后的居处,翟太后是先帝的元配,她虽然不能生育,却凭着自己的‘容’和翟家的‘权’,巧妙的得到先帝的敬重。先帝有十子九女,她一直稳掌后宫,命运亦荣盛。
  
  一直以来,翟太后始终拥护皇长子,兼爱护天资聪颖的二皇子和五皇子,坐享拥戴新皇之恩。不曾想,先帝弥留之际竟废黜了皇长子,册封她从没关注过的三皇子贺云开为太子。
  
  在大批女官和侍从的簇拥下,谢韫舜神色如常的踏入荣盛宫,她自觉的走在离贺云开一步之遥的后侧,不逾礼与他并行。
  
  翟皇太后和诸位皇太妃们已齐聚在正殿,正襟端坐的等待帝后的朝见礼。
  
  殿内的氛围很诡异,冷沉凝重。由于翟太后和谢韫舜的父亲谢义共同辅政,辅政权不可避免的暗中较量,都想揽权并防着对方揽权,诸多国事需二人同时批复方可推行,而他们常在关乎到自己的利益和势力的事情上相互牵制,导致关系紧张陷入僵局。
  
  况且,这皇后之位,翟太后是一心认定非自己的侄女翟容容莫属,却一时疏忽被谢家抢去了,痛心疾首。可想而知,谢韫舜必将受到刻薄苛责的对待。
  
  谢韫舜跟随贺云开款步入殿,她悄悄抬眼一扫,瞧见翟太后一袭华贵盛装端坐在上座,坐得背脊挺直,妆容精致,是个迟暮的冷傲美妇人,斗志昂扬。
  
  贺云开拱手行礼,道:“儿臣拜见母后。”
  
  翟太后对皇上视若不见,伸手示意平身,锐利的目光紧盯着谢韫舜,要抓住她言行失当的机会狠厉教训。
  
  “儿臣拜见母后。”谢韫舜恭敬郑重的行跪拜礼,叩首道:“母后万福金安。”
  
  竟行如此规矩的大礼?满殿诧异,翟太后一怔,端着母仪天下的体面,道:“皇后平身。”
  
  “谢母后。”谢韫舜微笑着站起身,随即面朝诸位皇太妃,逐一先行颌首礼,“皇太文妃,皇太惠妃,皇太德妃,皇太禧妃,皇太淑妃,皇太容妃。”
  
  皇太妃们倍感意外,受宠若惊,纷纷拘谨的还礼。
  
  翟太后神态端庄,知道帝后昨晚没有圆房,便说道:“让皇家尽快开枝散叶的责任就有劳皇后了。”
  
  “是,母后。”谢韫舜恭敬的回应,主动说道:“儿臣有两个提议,想跟母后商议。”
  
  不自量力的提议?翟太后正色道:“说。”
  
  谢韫舜道:“儿臣希望能在明年立春为皇上选妃,一同为皇家开枝散叶,子嗣绵延。像吏部翟尚书的嫡长女翟容容等名门闺秀正值适婚之龄,理应尽快择优入皇宫为妃。儿臣提议在皇后之下、六宫之上,增设‘皇贵妃’一位,协助儿臣统领六宫妃嫔,使后宫安定,皇室人丁兴旺。”
  
  这正是翟太后最迫切的心愿啊!侄女翟容容当不成皇后,只要能进宫成为皇妃,自有取代容升为皇后的机会。而她提议增加‘皇贵妃’一位,显然是为翟容容特设。
  
  皇太妃们都在震惊,皇后是极其明显的向太后示好!
  
  翟太后更是震惊,以前接触谢韫舜时,只觉她聪颖貌美,有股凛然的傲慢劲儿。不曾想,她从容不迫的表现出和善,似乎在剑走偏锋?
  
  谢韫舜继续说道:“儿臣的第二个提议是,母后贤德无双,恳请为母后加尊号‘厚德’。”
  
  闻言者震惊更甚。
  
  翟太后很需要这种至高无上的美誉,她梦寐以求,让天下人称颂她。
  
  谢韫舜知道翟太后会喜欢这两个提议,以后还会提出更多让翟太后喜欢的建议。
  
  翟太后内心激动,表情却不苟言笑,俯视着在殿中央曼妙伫立的谢韫舜,她落落大方,有着大家闺秀特有的气质风度,不难猜测,她应也善于圆滑世故的阴谋。翟太后很沉得住气,毕竟见识过太多尔虞我诈,不会为一时的示好动容,说道:“皇后的两个提议先跟谢义大人商议。”
  
  “是,母后。”谢韫舜郑重的道:“儿臣会尽全力说服谢大人。”
  
  翟太后暂时收起针对的锋芒,且看她的表现,道:“给皇后看座。”
  
  谢韫舜微微一愕,不给贺云开看座?皇太后和皇太妃们果然都不把皇上放在眼里,对他这样寂寂无闻的皇子当了皇上而耿耿于怀。她漫不经心的看了看贺云开,他平静闲适,习以为常了所有的忽视,并不放在心上。
  
  这场事先准备的对峙博弈,在一方得体的主动中,悄无声息的缓和了。
  
  收下诸位太妃寓意美满的贺礼,闲聊几句后,帝后二人告退。
  
  走出荣盛宫,贺云开若有所思,忍不住偏头瞧了她一眼。
  
  谢韫舜察觉到他的眼神,微笑道:“皇上是不是在揣测,如果威风强势的谢大人见到臣妾刚才如此‘大方’的言行,会作何感想?”
  
  贺云开平和的道:“朕不免揣测令尊的心情。”
  
  谢义强势刚正,绝不会曲意逢迎,尤其是发现翟太后意图扶持翟家势力,更是不留情面的牵制翟太后。
  
  谢韫舜的目光明亮,冷静的遥望天际,清醒的说道:“自今日起,谢韫舜首先是谢韫舜,其次是天华皇朝的皇后,再是谢家嫡长女。”
  
  她是谢韫舜,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并能为此承担一切。
  
  贺云开等了片刻,见她不再说下去,问道:“‘贺云开的妻子’排在何处?”
  
  闻言,谢韫舜讪然一笑,道:“臣妾饿了,何时用膳?”
  
  贺云开道:“到了乾龙宫就能开膳。”
  
  乾龙宫是他的居处,谢韫舜问:“一起用膳?”
  
  “一起。”贺云开阔步走在前面,仿佛已经忘记了问出的问题没有得到回答,带领她径直到了乾龙宫。
  
  乾龙宫中比想象中的气派,象征着尊贵身份的器皿物件一丝不苟的摆放在雄伟的宫殿里,却显得格格不入。氛围异常的冷肃,俨然像是被精心修饰的孤岛。
  
  随着贺云开落座准备用膳,谢韫舜深刻的体会到了他在皇宫被严重忽视的存在着。不仅皇太后和皇太妃们对他忽视,在宫女和太监的眼中,他就像是移动的龙椅玉玺,尊贵无比但没血没肉。这一年之余的时光,他活生生的让自己成为了理所当然的傀儡。
  
  膳食陆续摆上了案,八菜一汤。
  
  贺云开平和的道:“这是朕自定的每餐规格,你若觉不够,可吩咐御膳房添加菜肴。”
  
  “够,能吃饱。”谢韫舜漫不经心的拿起筷子夹菜,问道:“我们还需要同房两晚,是臣妾来皇上的乾龙宫,还是皇上去臣妾的祥凤宫?”
  
  “你来朕这里。”
  
  “好。”
  
  谢韫舜用完膳后,就告辞回到祥凤宫,熟悉宫殿各处并随心布置了一番。
  
  入夜,侍女提灯在前,谢韫舜来到乾龙宫,发现有两名太监和两名宫女候在前殿外。
  
  “参见皇后娘娘。”恭敬的行礼之后,宫女道:“皇上睡觉轻,命奴婢们晚上都去歇息,无需在后殿内侍候,奴婢们就轮流值守在前殿外。”
  
  谢韫舜道:“你们也留在前殿外。”
  
  “是。”木梅和木兰齐声应着,恰好能趁机跟这四人攀谈。
  
  在一名宫女的引路下,谢韫舜前往内殿寝宫,沿途漆黑寂静极了,空荡荡的,细碎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寝宫内灯火明亮,一扇殿门敞开着。谢韫舜迈过门槛步入寝宫,宫女将殿门关严,快步退下。
  
  简朴干净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到了清贫文人的居所,每样东西都散发出志高知足的天性。
  
  “皇后来了?”贺云开温和的语声从屏风后响起。
  
  “臣妾来了。”谢韫舜信步绕过屏风,便见他已是待睡状态,披着外衣闲适的坐在床上,手捧着厚厚的画册慢慢翻阅。她走近瞧了瞧他手里的画册,竟然是画艺栩栩如生的春宫图,图中男女交欢的画面赫然映入眼帘。
  
  贺云开随即合上画册,眼神微醺的轻轻笼罩她。她或许不知,此刻的她,清艳而危险,有种颠倒众生的致命吸引力。
  
  谢韫舜目光一闪,看到大床里侧单独铺放的崭新被褥和玉枕,她若无其事的解开斗篷搭在屏风上,拔去簪钗瀑发垂肩,身姿轻盈的上了床,合衣躺进了被褥里。
  
  短暂的屏息后,贺云开去熄灭了灯火,平躺在她身边。
  
  谢韫舜朝床里挪了挪,裹紧了被子,翻个身背对他,闭起眼睛睡觉。
  
   正文 忌不合时宜   
  天刚蒙蒙亮, 谢韫舜一觉醒来时, 发现贺云开不在身边, 他的被褥已凉, 是早起还是并未睡下?
  
  四周寂然无声, 她缓了缓神, 下榻披起斗篷, 脚步轻快的回到了祥凤宫。
  
  晨光熹微,谢韫舜闲适的躺在浴桶里泡浴,温水中放置着花草香料包。轻柔的秋风从窗棂吹入, 带着清冷的桂花香。
  
  木桃轻声道:“奴婢听她们说,皇上沉默寡言,有时一整天都不闻他说一句话, 每日按部就班。卯时去议政殿, 当皇太后和谢大人商讨政事审批奏折时,他在一旁安静的用膳, 用膳之后, 在皇太后和谢大人批阅过的奏折上朱批。随后, 便就是在藏书阁里打发时光, 等着被安排做应做的事宜。戌时入寝, 无需侍候, 自皇上登基以来,未见皇上临幸过一人。”
  
  “皇上喜欢阅览群书?”谢韫舜若有所思。
  
  “是皇太后的旨意。因皇上终日无所事事,皇太后就让皇上多去藏书阁翻阅书籍。”木桃道:“皇上似乎没有喜好。”
  
  谢韫舜隐隐一笑。
  
  木桃道:“后宫之人都听皇太后的指示, 皇上毫无威信, 也从不树立威信,散漫而平和。”
  
  谢韫舜笑意顿敛,起身出浴。
  
  今日是会亲礼,因皇后无三日回门,便设了在大婚后的第二日皇后的父母进宫会见之礼。
  
  天高云淡,祥凤宫的花园里秋意浓,梧桐树叶随意的栖落于地,篱下大片的菊花正待傲然怒放。
  
  明清的阳光笼罩着,谢韫舜于花架前绘画。在狼毫小笔的勾勒之下,满园秋景渐渐映在娟布上,细腻而精极。
  
  木梨轻声上前禀道:“皇上正在殿外,询问皇后的会亲礼是否需要他在场?”
  
  可以不需要,谢韫舜见他态度如此良和,说道:“需要。”
  
  贺云开阔步而至,看到谢韫舜在专心的绘画,便静默的站着。他温煦的打量着她,她眼眸明澈,散发着惊艳大方的美丽,身着玫红华贵襦裙,裙摆处以缂丝工艺绣着栩栩如生的芷兰白鹤。不可否认,她对衣容有着卓越的品味。当然,她还很有胆识。
  
  谢韫舜娴熟的执笔渲染敷色,轻松利落的绘成一幅富丽鲜明的秋意图。搁下画笔,她愉快的笑了笑,道:“用它做一块帕巾。”
  
  木桃应道:“是。”
  
  贺云开温言问道:“皇后身穿的这件衣裳也是亲笔所画?”
  
  谢韫舜看向他,仿佛有一束斑斓的暖光只照耀着他,使他整个人显得温暖俊朗。她款步走近他,欠身行了一礼,道:“是的,臣妾的衣裳、鞋靴之类的衣物多是臣妾画出之后,交给技艺精湛的裁缝以缂丝工艺所制。”
  
  贺云开注视着她的画作,线条很精细,画面有种明亮光鲜的大气。只有一寸缂丝堪比一寸黄金的工艺才能与之相得益彰。
  
  谢韫舜洗净手,笑道:“臣妾的一切衣食用度,皇家认为不必要的开销,都有谢家承担。同样的话,在大婚之前,臣妾的父亲已对翟天后说过。臣妾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备承两位先帝的恩待,高官厚禄,得赏赐无数,家境很殷实。”
  
  谢家三代高官,又是三代单传。谢韫舜有一个胞兄和两个胞妹,家庭和睦,她自幼就安于阔绰。贺云开则平和的道:“皇后亲笔绘画所制成的每件衣裳都很漂亮。”
  
  谢韫舜笑了笑,偏头将亲笔所画制成的发簪示给他看,一支精美的白鹤发簪,笑道:“还有呢。”
  
  她语声清缓,带着‘呢’字,听上去是个问话。
  
  贺云开专注而温和的看着她的侧脸,她白嫩的肌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的下巴自信的微扬,笑靥美丽极了,他平静的道:“你的容貌也很漂亮,身姿曼妙,气质高贵,德才兼备,娶你为妻之人何其幸运。”
  
  谢韫舜一怔,不由得望向他,他神色坦然,眼神真挚。
  
  贺云开呼吸轻浅的回视着她,一本正经的道:“皇后发间的白玉鹤簪很精巧,好看,玉质温润。”
  
  谢韫舜隐隐一笑,随即心下恍惚,他是大智若愚?
  
  木梅禀道:“谢大人和谢夫人到。”
  
  谢韫舜道:“快宣请。”
  
  不多时,一位威风冷峻的中年男子携一位婉约美妇人疾步而至,正是谢义夫妇。
  
  婉约美妇人恭敬行礼道:“臣妇谢顾氏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贺云开温言道:“谢夫人平身。”
  
  谢韫舜附和道:“谢夫人不必拘礼。”
  
  谢义有先帝特许的免向皇室行礼,他凛然的负手而立,神情严肃,双目炯炯如炬,语声强势的道:“议政殿有很多奏折在等皇上朱批。”
  
  贺云开心平气和的道:“朕这就去议政殿。”
  
  望着贺云开矫健如风的背影走远,谢韫舜若无其事的把爹娘领入正殿。殿中只有他们仨人,落座之后,她把昨日向翟太后说的两个提议告诉了爹,爹俨然是已经知晓。
  
  不出她的预料,谢义脸色冷沉,拍案喝道:“荒唐,荒唐至极!”
  
  顾氏赶紧温柔的劝道:“老爷息怒。”
  
  “你竟公然讨好她,摧眉折腰,骨气何在!”谢义威视着自己引以为傲的女儿。
  
  谢韫舜神色如常的道:“舜儿绝无讨好她之意。”
  
  “让崔容容入宫为皇妃,迎合她最为迫切的心愿。为她上尊号,给她极渴望的名誉,不是讨她好?”谢义冷道:“你怎么不干脆让她更心满意足,让她妄想拥立为新皇的二皇子掌握实权统领京城衙兵,让她的两个侄子在刑部和户部平步青云。”
  
  翟太后一直想废黜皇上贺云开,拥护与她一心的二皇子当皇上,只因谢义这块四平八稳的巨石无法撼动。在谢义心目中,皇帝不是皇长子贺元惟,是谁都一样没有资格。
  
  谢韫舜道:“舜儿知道爹会暴怒,您是宁可玉石俱焚也不退让的刚硬强势之人。”
  
  顾氏连忙轻道:“舜儿,你这样做一定有合理的原因,是吗?”
  
  谢韫舜稳重说道:“跟翟太后这样善于权衡利弊的城府之人相处,最好的办法是用她需要的东西当筹码跟她交易,处于主动之势的麻痹她。”
  
  “对待她这样个人利益至上者,唯一的办法就是要狠厉的打压牵制。”谢义不容有异议。
  
  “是要打压牵制,舜儿用的是怀柔的方式。”谢韫舜耐心的道:“选妃……”
  
  “多此一举!”谢义语气强硬的打断她的话,道:“你要与她势不两立,立场鲜明的遏制她的野心。”
  
  “爹用强硬的方式对她,她亦用强势的方式回应,你们之间的冲突博弈,已经影响到了社稷国政。”
  
  “你应尽快速战速决,掌控后宫,让她去颐养天年。”
  
  “她在后宫乃至整个王朝的影响力非一朝一夕形成,不宜过于急切,舜儿有办法掌控后宫,让后宫安定。”
  
  谢义沉声道:“你要掌控的不是后宫的安定,是后宫的权利!”
  
  谢韫舜清醒的道:“舜儿会掌控权利,让天华王朝安定、富强。”
  
  闻言,谢义双目圆瞪,“你还在执意于跟元惟的约定?!”
  
  听到皇长子贺元惟被提及,谢韫舜眼帘微垂,笃定的道:“让天华王朝安定富强,是元惟和舜儿共同的志向。”
  
  “元惟下落不明了,没有登基为皇。”谢义语重心长的道:“你们以前共同的志向很好很有意义,但已不合时宜。”
  
  “舜儿的志向不会因他不在了就不在了。”谢韫舜的眼睛明亮,闪烁着凛然的光芒。
  
  “让不合时宜的念头消失!”谢义强势道:“唯有聪慧智勇的元惟登基为皇帝,用凌驾一切的皇权和你一起,你们共同的志向才有达成的可能!”
  
  谢韫舜倒吸了口气,道:“爹,舜儿深信,他在有他在的方式,他不在有他不在的方式。”
  
  谢义冷道:“放弃已经不切实际的鸿鹄之志,全力以赴的对付翟太后,尽快得到后宫的绝对权利。”
  
  谢韫舜清醒的道:“她不过是舜儿此生锦绣路上的一道沟渠,舜儿有办法填满它,并平稳的从它之上走过去,无需因她大动干戈。”
  
  “别再执迷不悟!”谢义强硬的道:“要么你尽快清除障碍,掌控后宫的权利,跟皇上多生几个睿智英明的皇子,专心的培育皇子们,母仪天下。”
  
  谢韫舜微蹙起眉。
  
  谢义高昂着头,冷声道:“要么迎莹儿入宫,你让出皇后之位给她,让她母仪天下,你凭自己的本事施展抱负!”
  
  “爹……”谢韫舜愕然不已,莹儿是她的胞妹谢佳莹,谢家嫡次女。
  
  谢义面色铁青的给了她两个选择,毫无商量的余地,愤慨拂袖而去。
  
  顾氏心疼的瞧着紧蹙眉头的女儿,轻轻的道:“你爹是不想看到你在后宫被压制欺负。”
  
  谢韫舜喃声道:“难道爹不觉得他自己在压制欺负舜儿吗?”
  
  顾氏叹息道:“如果元惟没有突发变故就好了。”
  
  如果贺元惟没有突被废黜,顺利的登基为皇,定是把皇权掌握手中,顺理成章的逐一实现他们多年以来的计划。世事难料,天下之大,贺元惟人在哪里?
  
  顾氏柔声劝道:“早些跟皇帝圆房,孕育出皇嫡长子。”
  
  望向娘匆忙追随爹的背影,谢韫舜孑然而立,合上了眼帘。
  
  良久,她睁开眼睛,眼神清明。
  
  待夜幕降临,谢韫舜步入了乾龙宫的寝宫,贺云开已端坐在床榻上等她。
  
  烛光摇曳,她驻步在屏风边,定睛看着温厚的皇上,红唇微启,清晰的问道:“皇上愿意跟臣妾圆房吗?”
  
  贺云开专注的回视,她身姿娉婷轻盈,像是芷兰丛边悠哉的白鹤,平和的道:“如果皇后需要,要求朕跟皇后圆房,朕愿意配合。”
  
  毫无情绪、毫无困难的配合,就像是他配合着翟太后独掌了后宫大权,配合着谢义强势的意欲独揽辅政大权,配合着使自己成为了傀儡。他置身事外,心安理得的尽着‘皇帝’应尽的义务。谢韫舜隐隐一笑,不由得下定了决心。
  
  贺云开认真问道:“皇后对于圆房的姿势有没有要求?”
  
   正文 宜需要权利   
  谢韫舜没有要求贺云开跟她圆房, 而是要求他次日一早带着她去议政殿。议政殿是皇上处理政务之处, 位于与内廷一墙相隔的外朝。每日清晨, 翟太后、皇上、谢义三人齐聚议政殿批阅奏折, 共决国事。
  
  同床不共枕的帝后合衣而眠, 一夜醒来后, 卯时走出了寝宫。贺云开身着龙袍, 一如既往的神清气爽。谢韫舜一袭白鹤祥云的华裳,清贵美丽。
  
  轻柔的朝霞笼罩下,二人穿过御花园, 沿行在湖边石径。湖面四方宽约一里,尽是干枯待采的莲藕。湖中央的岛上独院吸引了谢韫舜的注意,百年古树掩映, 高耸的猩红院墙外遍布荆棘, 显得冷酷惨淡,跟后宫鲜明的建筑格格不入。
  
  贺云开平和的道:“那是冷宫, 已闲置十余年。”
  
  废黜的皇后和犯了重罪的妃嫔只有一个下场, 就是在冷宫里郁郁而终。天华王朝三百余年, 九代皇帝, 其中四代有皇后被废黜的现象。
  
  谢韫舜心中泛起奇怪的悸动, 冷宫独院孤冷的刺眼, 她骤然收起视线,暗暗决定,要将它拆除夷为平地。
  
  走到通往外朝的宫门前, 只见守卫森严。
  
  “拜见皇上, 拜见皇后娘娘。”
  
  礼毕后,谢韫舜大方的主动询问:“本宫要进议政殿见谢大人,需要谁的准许?”
  
  皇上的权利形同虚设,皇后的权利尚不明朗,侍卫不敢贸然放行,恭敬回复:“回娘娘,需经得太后和谢大人的准许。”
  
  谢韫舜的眼眸微不可察的一沉,和气的道:“有劳通报。”
  
  “是。”侍卫门松了口气,皇后娘娘很识大体,没有强加为难。
  
  谢韫舜亭亭玉立,放眼眺望着一墙之隔的外朝殿宇,屋檐上那排琉璃走兽,象征着尊贵至高的权利,在阳光下异常耀眼。
  
  察觉到贺云开神色如常的站在身边,真的像是安静的龙椅一样,她微笑问道:“皇上不妨先进议政殿?”
  
  “嗯。”贺云开阔步走出了内廷。
  
  目光一转,发现翟太后的銮驾从远处而来,谢韫舜候立于旁,待翟太后近在眼前,她恭顺的行礼:“儿臣参见母后,万福金安。”
  
  翟太后举高临下的睥睨视之,精致的妆容下是日积月累的威严,道:“皇后在此是为何事?”
  
  谢韫舜低垂着眼帘,落落大方的道:“儿臣是为进议政殿再跟谢大人商议那两个提议,请母后准许。”
  
  翟太后一直掂记着那两个很妙的提议,再?难怪昨日谢义出宫时满面愤容,原来是已经商议了一次,可想而知谢义不会轻易答应。翟太后自然要给她机会,且看她有多大本事能劝动那块顽石,精明的眸光一闪,端着后宫之主的姿态道:“准,待哀家跟谢义大人商议完国事,皇后可入议政殿。”
  
  “是,母后。”当谢韫舜抬起眼帘时,翟太后已步向议政殿。
  
  不知要等待多久,她吩咐侍女取来画箱,闲适的吃些点心之后,在原地支起画架,专注的画着一幅工笔山水图。苍山瀑布、鹿鹤栖息,约摸半个时辰,意境深远的秋意山水跃然纸上。
  
  随着动静忽起,翟太后映入眼帘,她背脊挺直,保持着紧绷的昂扬斗志,俨然经历了持久激烈的争论,她跟谢义的政见不合日益严重。
  
  经过低眉恭顺的谢韫舜时,翟太后语声克制的道:“谢大人繁忙,皇后一个时辰后进议政殿。”
  
  再等一个时辰?面对冠冕堂皇的牵怒,谢韫舜恪守本分,尊重翟太后的权威,从容不迫的道:“是,母后。”
  
  画架上铺放一张崭新的云母笺,谢韫舜提笔勾勒,悠闲的画着一幅幽静的冬日山谷图。
  
  侍卫来报:“启禀皇后娘娘,谢大人请皇后娘娘即刻进议政殿议事。”
  
  “去告知谢大人,本宫要先绘完这幅画。”谢韫舜的情绪波澜不惊,余光暼见贺云开信步而至,她目不斜视,一丝不苟的投入于画布的景致中,“谢大人若再催请,不必通报。”
  
  她仔细的画着一棵棵迥异的雪松,漫山遍野的雪松林里卧着慵懒的雪豹。贺云开若有所思的看着她画笔下流露出的恣意大气,和她身上散发的明亮凛然的光辉。
  
  正好一个时辰,谢韫舜缓缓地搁下画笔,神色如常的前往议政殿。
  
  谢义负手而立在殿门前踱来踱去,不悦的瞪视着姗姗来迟却若无其事的女子。
  
  “一旦开始绘一幅画,就要一鼓作气的将它画完,让它具有完整的生命。”谢韫舜说得很郑重,进入殿中,只有他们二人,她接着说道:“请爹见谅。”
  
  谢义知道女儿对待画作的态度,不出言责备,面罩寒霜的沉声道:“今非昔比,把精力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
  
  “爹说的是。”谢韫舜诚恳的道:“舜儿想明白了,元惟没有登基为皇,不能完全按照以前他制定的计划对待翟太后。”
  
  “元惟的计划?”
  
  “是的,主动提出给翟太后上尊号‘厚德’,一是为褒奖她在先帝时期后宫稳定、母仪天下。二是为她戴上束缚的荣称,终日提醒她笃行‘厚德’。”
  
  谢义恍然。
  
  “平心而论,翟太后在先帝时期的作为配得上‘厚德’。”谢韫舜耐心的道:“至于为翟容容设‘皇贵妃’一位,元惟的意思是:先帝时期,依翟太后所积的德和翟家的安常守分,足以让翟容容有个比皇妃更荣贵的身份,这是安抚,亦是褒奖。”她停顿了下,“元惟曾说,应宽以齐家、严以治国。”
  
  原来是贺元惟的提议,谢义霍然明朗,不失为顾全大局的策略。
  
  看到爹凝重的眉宇稍稍舒展,可见爹在重新考虑那两个提议。谢韫舜要争取爹的同意,只能借用贺元惟的影响力。她知道爹对贺元惟的赞赏,翟太后对贺元惟也是赞赏有加,只有众望所归的贺元惟登基为皇,才能得到各方势力的信服,才能很恰当的平衡各方利益。
  
  只可惜……
  
  一想到贺元惟的遭遇,谢韫舜深深惋惜,是谁陷害了他?他人在何处?
  
  她合了下眼帘,敛去纷扰的心事,认真的劝说道:“爹,为翟太后上尊号是天华王朝的荣耀,是彰显谢家的度量。”
  
  谢义同意了贺元惟提的给翟太后上尊号的计划,强硬的道:“不能让翟容容入宫为皇贵妃,没有元惟在保护你,你应付不了两只狼。”
  
  “爹说的是。”谢韫舜平静的道:“所以舜儿要将选妃事宜放在明年立春之际,且观察她们是否暴露出觊觎皇后之位的野心。”
  
  谢义斩钉截铁的道:“她们的野心必定暴露无疑!”
  
  当务之急,是要让爹同意,谢韫舜清醒的说道:“距离立春还有三个月之余,让她们满怀希望的等着,恰能让舜儿适应内廷,且能择取可以跟翟容容势均力敌的名门闺秀为皇妃。到那时,舜儿若没有能够掌控后宫的权力,定竭尽全力的迎莹儿入宫为‘皇贵妃’,让出皇后之位。”
  
  俨然像是军令状,与此同时,也在表明她会去争取权力。谢义思索了半晌,脑中浮现出夫人在昨日劝慰的话语,迎着女儿恳切的目光,语重心长的道:“后宫和朝堂一样,得到权力方能施展抱负,没有仁义和道理可讲。”
  
  “舜儿懂。”谢韫舜看到了曙光。
  
  “明日会上书奏请为翟太后加尊号。”说罢,谢义面色阴郁的疾步离去,腰板笔直,气势滔天。
  
  谢韫舜隐隐轻叹,懂得任重道远,正欲出殿,便见贺云开信步而入。
  
  贺云开朝着她温煦的一笑,径直端坐在龙椅,面前堆放着厚厚的奏折。他打开奏折迅速展阅,提笔朱批,或是再度合上放在一边。
  
  谢韫舜不由得走过去,问道:“皇上只朱批太后和谢大人达成一致的奏折,并与他们的意见一致?”
  
  贺云开平和的道:“皇后在明知故问。”
  
  “达不成一致的就那样搁着?”
  
  “搁着,等他们再度商议讨论,达成一致后,朕朱批。”
  
  有很多国事就是因他们的意见不一致被搁置着,谢韫舜的指尖轻点着案面,面对文质彬彬的他,漫不经心的低声道:“皇上何不试试批复自己的旨意?”
  
  贺云开温言道:“朕对国事没有经验,不能妄下旨意。”
  
  谢韫舜微笑道:“臣妾略懂一二。”
  
  贺云开深深看着她,静默了片刻,话锋一转的问道:“皇后清早画的两幅画,可能赠予朕?”
  
  “皇上可能不需要。”谢韫舜保持着微笑,欠身行礼告退,轻盈的转身,走出冷暗的正殿,笑容被阳光一点点的侵蚀。
  
  当她踏进荣盛宫时,脸上的笑容再次浮起,是愉快的笑容,她向翟太后禀告喜询,道:“谢大人明日上书奏请为母后加尊号‘厚德’。”
  
  坐在古老桂花树下饮茶的翟太后怔愕,顿时警惕的打量她,她神态自然,气息亲切,美丽而高贵的模样,像是无私播撒福祉的仙子,真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谢韫舜真挚的问道:“谢大人同意明年立春选妃,特设皇后之下六宫之上的‘皇贵妃’一位,不知翟容容对‘皇贵妃’之位意下如何?”
  
  翟太后扬声道:“宣翟容容进宫。”
  
   正文 宜明白   
  正午, 阳光明媚。
  
  翟容容尚未抵达荣盛宫之际, 翟太后下令在桂花林园中设宴。大片的桂花树花开盛末, 散逸的清香拂面, 秋风过处落花簌簌如雨。
  
  皇帝贺云开被翟太后别有用心的邀请赴宴, 他穿过花林信步而至, 端坐在与谢韫舜相邻的席位, 闲适的轻摘去衣襟上沾着的花瓣。
  
  翟太后慢饮着桂花茶,悄悄的瞧了眼新婚燕尔的帝后,谢韫舜规矩的向贺云开行礼问安罢, 神态始终从容,在细细品尝桂花糕。可见,谢韫舜把贺云开放在了眼里, 但并未放在心上。
  
  帝后同眠了三夜却没有圆房, 翟太后不禁琢磨起谢韫舜嫁入皇宫之后的行为,她是极有教养?与人和善?贺元惟曾说过的话语突然浮现, 翟太后精明的目光一闪, 无论她是什么企图, 只要她能周到的多达成些有利、漂亮的事, 且由着她表现。
  
  忽然, 圆润悦耳的乐曲从花枝外飘来, 遁声看去,一位身着粉红襦裙的少女怀抱琵琶款步莲移,十五六岁, 她的模样温柔娇妍, 出水芙蓉之姿,弱风扶柳之态,我见犹怜。
  
  来者便是翟容容,翟太后捧在掌中疼爱的侄女,吏部尚书翟大人的嫡女,翟家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名门望族。
  
  谢韫舜欣赏着美妙的曲子,果然非同凡响。她知道翟容容精通乐器,善音律、擅舞,性情温淑,能全身心的服帖,让人舒缓愉悦,讨人欢心。无疑是权贵男人喜欢的样子。
  
  一曲终了,翟容容朝着诸位盈盈轻拜欠身行礼,随即又献舞一支,婀娜纤美得身姿尽显,娇容含羞的落座在贺云开对面的席位。
  
  在翟太后的翘首以待中,谢韫舜由衷的称赞道:“很好听的曲子,舞很赏心悦目。”
  
  “多谢皇后娘娘。”翟容容语声柔软,温温顺顺。
  
  谢韫舜大方的直白的道:“后宫之中需要你的曲舞增添乐趣,明年立春选妃,你若能入宫常伴皇上身边是皇室之福。”
  
  “容容愿意。”翟容容温柔的道:“能入宫为妃是容容的福分。”
  
  谢韫舜隐隐一怔,当贺元惟是太子时,众所周知,太子正妃的人选在谢韫舜和翟容容之间,贺元惟显然是倾向谢韫舜,平日里跟谢韫舜志趣相投。而翟容容的态度始终温顺,无所谓是正妃还是侧妃,只要能伴贺元惟左右就行,同样这般愿意,简直是逆来顺受,难道她真的没有主见?
  
  在一瞬间,谢韫舜察觉到翟容容的眼神害羞的一掠,好似掠过贺云开所在的地方。她漫不经心的偏头看贺云开,他神色如常,置身事外的饮茶,温和内敛。
  
  翟太后唤道:“容容。”
  
  “在。”翟容容低眉顺目。
  
  翟太后在贺云开的面前把话挑开,告知道:“皇后有意选你为‘皇贵妃’,皇后之下六宫之上,为你特设之位。”
  
  “多谢皇后娘娘。”翟容容温淑依旧,没有表现出夸张的感恩戴德,只是眼眸晶莹了些,娇容红润了些。
  
  谢韫舜发现翟太后的唇角露出满意的笑,便说出了让翟太后更会满意的事:“母后,儿臣听闻容容的两位兄长能力出众,各在刑部和户部为官,官职五品,何不都晋升三品侍郎一职,施展能力为国效劳。”
  
  在座的都闻言大震,翟太后愕茫,不可思议的看向谢韫舜,她神情真挚自然,毫无试探和戏弄之意,真真明目张胆的投人所想。
  
  半响,翟太后克制而冷静的道:“皇后的这个提议先跟谢义大人商议。”
  
  “是,母后。”谢韫舜隐隐一笑。
  
  本应势不两立的氛围,轻松的散了席。谢韫舜犹自赏了一阵桂花,就回往祥凤宫,途中遇到了徘徊多时的贺云开。
  
  贺云开阔步迎上前,平和的道:“请皇后随朕去乾龙宫。”
  
  谢韫舜很清楚现状,没有必要多与他消磨时光,正欲婉拒,贺云开接着道:“别拒绝,你会不虚此行。”
  
  “可以。”谢韫舜不拒绝了,从善如流,倒要看看有什么惊喜。
  
  二人一路沉默,走到乾龙宫时,便见娇柔的翟容容独自在殿外等候。
  
  翟容容见到帝后一起归至,紧张局促的红了脸颊。咬了下唇,垂着眼帘,轻声行礼道:“容容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
  
  谢韫舜目光平淡的看着贺云开,贺云开心平气和的问道:“你在等朕?”
  
  “是。”翟容容的模样楚楚动人,轻抬眼眸语声温软的道:“容容新编了一支舞,想请皇上先过目。”
  
  贺云开神色如常的道:“朕在酉时用晚膳时过目,如何?”
  
  “好。”翟容容欠了欠身,柔声道:“容容酉时再来。”
  
  目送着翟容容纤细的背影渐行渐远,谢韫舜笑道:“她喜欢你。”
  
  “嗯?”贺云开凝视着她的笑容,是大大方方的笑。
  
  谢韫舜坦言道:“她在元惟面前又敬又怕,很拘谨。在你面前,柔情而大胆,俨然是喜欢你。”
  
  元惟……!她在脱口而出称呼皇长兄时倒无疑是柔情而大胆,贺云开不语,若无其事的步入宫殿。
  
  谢韫舜跟上他的步伐,问道:“你也喜欢她是不是?她温柔娇媚,对人百依百顺,很惹人喜欢。”
  
  贺云开不答,径直去向寝宫。
  
  谢韫舜追问道:“她的新曲和新舞,都是先让你过目?”
  
  贺云开依旧不答。
  
  谢韫舜循循善诱的道:“她即将成为你的妃子,你们相互喜欢是很理所当然的好事,你无需隐藏遮掩,要像她一样。”
  
  贺云开忽然驻步。
  
  谢韫舜没有及时止住步,身子猛得不稳。
  
  贺云开眼疾手快的握起她的胳膊,扶住她,待她稳住后松手,温和的道:“如果皇后需要,要求朕表现出毫不遮掩的喜欢她,朕愿意配合。”
  
  需要吗?谢韫舜想了想,假象在蒙蔽别人眼目的同时,也会让自己的判断不准,她清醒的道:“臣妾要求皇上真实的表露心迹,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贺云开只是温煦的一笑,迈进寝宫侧殿,示意她入内,让随行的侍女候在殿外。
  
  谢韫舜立在殿门前未入,问道:“皇上所言的不虚此行是指?”
  
  “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
  
  贺云开平静的注视着她,慢慢说道:“你最想见到的人。”
  
  贺元惟?!
  
  看着她的眼眸因想到那个人而骤然发亮,闪烁着震喜的光芒,贺云开沉着说道:“就是他。”
  
  “在哪?”谢韫舜不禁四下张望。
  
  “进来,把殿门关上。”贺云开转身朝殿内走去。
  
  谢韫舜深吸口气,不由自主的进殿,示意宫女在外侯着,按他说的关上殿门。光亮从高处的窗户投下,她看到他走到昏暗的西北墙角,随着他脚步的移动,隐蔽在墙体里的一扇机关门自动打开了。
  
  “来。”贺云开在暗门前召唤她,坦诚的道:“这个暗道通往他被幽禁的地方。”
  
  谢韫舜瞠目,他竟然如此心平气和的告诉她惊天秘密?!她一探究竟的轻快奔过去,朝着暗道里张望,有一条向下蜿蜒的石阶梯,阶梯上铺着在黑暗中发亮的夜明珠。
  
  他挨近了她些,告诉她道:“闲置了十余年的冷宫。”
  
  暗道通往冷宫?贺元惟被幽禁在冷宫?谢韫舜一时恍惚,当真如此?她回眸瞧向贺云开,他的神态认真温和,甚至于还有着等待得到她的信任的虔诚。她沉思片刻,出殿对贴身侍女轻声交待了两句,便迅速折回踏进了暗道,小心翼翼的拾阶而下。
  
  贺云开立刻跟着进入,关上了石门。
  
  眼前猛的漆黑一片,谢韫舜拧眉,闭眼适应一会儿,能感受到他安静的与她近在咫尺,他的呼吸就在她耳边。
  
  当她睁眼之际,隐约可见一条发出微光的蜿蜒小径。她刚提裙迈步,只觉腰间一紧,已被他拦腰抱起。
  
  贺云开抱着她健步如飞,气息平稳。
  
  谢韫舜蹙眉,身心僵着,闻着他散发的淡淡的干净味道,下意识的将头一转,望向前方,凛然道:“不要再这样。”
  
  他温言问:“怎样?”
  
  “这样。”她挣扎了下。
  
  贺云开认真的问道:“抱起你该走路时却静止不动的身子,抱着你走?”
  
  “并没有静止不动。”谢韫舜有必要对他说清楚,“那次是走的慢,这次是刚准备走。”
  
  贺云开不着痕迹的笑了笑,轻轻把她放下,平和的道:“嗯。”
  
  谢韫舜双脚落地后,就沿着微弱的光亮快步向前,她要尽快到达冷宫。走了不远,突然发现有个分岔路口。
  
  “这边。”贺云开径直朝右转,在她前面引路,直到拾阶而上来到石门前。他按动机关打开石门,光明扑面涌现。
  
  谢韫舜走出暗道,石门关上后她环顾四周,置身于一座普通的殿宇,阴暗潮湿,有着年久失修的沧桑感。她不适的蹙眉,贺元惟被幽禁在这种地方?
  
  她谨慎的跨过腐朽的门槛,肆意而长的树枝遮天蔽日,寂静幽深的似暗无天日的荒芜之境。
  
  “来。”贺云开带领她穿过庭院,顺着两侧杂草丛生的石板小径,去向掩映在参天古树下的另一处庭院。
  
  谢韫舜紧紧的盯着渐行渐近的庭院,院门敞开着,院墙斑驳,隐约有清脆鸟鸣。她紧张的屏息,还有数步之遥,她的胸口灌满了焦灼之感。
  
  她是在院门前被贺云开握住手牵引进院内的,难道他又误以为她在该走路时静止不动了?谢韫舜来不及抽出手,就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
  
  幽雅、恬静、清洁,各色花草繁茂有致,生机勃勃。一袭淡紫素衣的男子正在修剪竹篱边的杜鹃花,他的尊贵,连同他的挺拔、他的刚毅、他的英姿勃发,一览无遗的如故。
  
  贺元惟!
  
  谢韫舜激动的无以言表,粲然的笑着,终于知道他的下落了。
  
  贺元惟察觉到来人,转身之际,贺云开沉静的道:“皇兄,朕带着朕的皇后谢韫舜前来接受皇兄的恭喜。”
  
  闻言,谢韫舜一怔,迎视着一年之余未见的贺元惟,他的体魄阳刚依旧,欣慰他的安然无恙。
  
  贺元惟扫了一眼谢韫舜被贺云开牵着的手,身形笔直,成熟而稳重,语声清透的道:“恭喜,恭祝皇上和皇后百年好合。”
  
  “谢谢皇兄。”贺云开状似无意的握紧她尝试抽离的手,温和的凝视心绪不稳的娇妻,体贴的轻语道:“舜儿,你也谢谢皇兄。”
  
  他竟然唤她的乳名舜儿?让他称呼元惟为皇兄?谢韫舜意味深长的审视他,他的神情温厚如常,并无异样,可他的言行分明判若两人。
  
  贺元惟沉稳的开口道:“皇弟和皇弟妹不用客气。”
  
  贺云开置身事外的道:“朕的皇后想知道皇兄被废黜的那天发生了什么事,皇兄能说说吗?”
  
  谢韫舜不由得一诧,他竟然主动要为她解开困扰她的心结。
  
  贺元惟道:“能。”
  
  贺云开平和的道:“皇兄能泡壶茶水边喝边说吗?朕的皇后口渴了。”
  
  “能。”贺元惟回屋泡茶。
  
  贺云开抬起她被牵的手,摊开摆在眼前,笑意温煦的道:“你的手心怎么湿了?”
  
  谢韫舜一颤,他随即用他的大手掌包裹擦拭着她的手,细致而温柔,一丝不苟。他掌中的薄茧摩挲着她软嫩的肌肤,当她觉得怪异的酥麻感升起时,他已擦干她手心的汗湿,平静的松开了她,从她身边经过,漫不经心的去踱步赏花。
   正文 忌遮掩   
  阵阵秋风吹过, 鼻息间尽是洁净的花草清香。
  
  此刻, 谢韫舜无暇过多揣测贺云开的言行, 目光下意识的追寻着贺元惟的身影, 见他在提壶泡茶, 便顺势环顾这处庭院, 颇有田园风光的静谧, 也就是像贺元惟这样明智之人才能将幽禁的日子过得这般诗意。显然,他这些日子被优待了。
  
  她派人寻找了很多地方,至今仍在寻找, 难以料到,贺云惟竟然身处于后宫的冷宫之中。
  
  凌霄花攀缠的花架下有一张竹案,当贺元惟将细瓷茶具摆在案上后, 谢韫舜上前从他手里接过茶壶, 为三只竹杯慢慢倒入茶水,冷静的说道:“元惟, 我们都不能再杳无音信了。”
  
  贺元惟情真意切的瞧她, 开心而明朗的笑容一闪而过, 他看了眼闻声走过来的贺云开, 语声清亮的道:“皇弟妹, 请坐。”
  
  “你也请坐。”谢韫舜端起竹杯轻闻, 是他喜欢喝的茶,不禁莞尔。
  
  发现案边只有两把竹椅,贺云开平和的道:“你们闲谈, 朕继续去赏花。”
  
  贺元惟自然不能忽略三人的关系, 回屋中搬出一把椅子,稳妥的道:“皇弟,请坐,尝尝这茶如何。”
  
  “好的。”贺云开接受邀请,闲适的坐在了谢韫舜的旁边。
  
  竹案边的铜炉里烧着水,沉稳的贺元惟与帝后夫妻相对而坐,目光明亮,不掺杂任何情愫,尤其是落在谢韫舜脸上的目光,被处理的很恰当。
  
  谢韫舜察觉到他在隐藏与她的交情之深,不知他当前境况,便承受着他的自我约束,问道:“去年中秋节发生了什么?”
  
  贺元惟道:“那天皇宫设宴,我午后进宫,在逛御花园时遇到了翟容容,她鼓足勇气问了我一件事。”
  
  “什么事?”
  
  “她问我下定决心娶谁为太子妃。”
  
  “你怎么回答的?”谢韫舜饮了口茶,在那时整个京城都好奇这件事,太子殿下贺元惟已过弱冠之年,却迟迟没有迎娶太子妃。而太子妃的人选就在谢韫舜和翟容容之间,坊间甚至私开赌局,赌她们能成为太子妃。皇帝重病缠身,太子大婚迫在眉睫。
  
  贺元惟道:“我如实告诉了她,决定娶她为太子妃。”
  
  “她的反应是?”谢韫舜神态从容,这是他们共同商议的决定,她坚信翟容容更适合当太子妃乃至皇后。
  
  “感谢,愿意。”贺元惟道:“她又问我如何安置你。”
  
  “你怎么回答的?”
  
  “我如实的只告诉她,你无心嫁给我,与我无缘夫妻。”
  
  “她的反应是?”谢韫舜在那时是无心嫁给他,而很多人却觉得她非他不嫁,甚至于传出他们两情相悦。
  
  “祝愿你嫁个如意郎君。”贺元惟提壶为贺云开续了一杯茶水。
  
  谢韫舜想了想,问道:“在告诉她之前,你对先帝和翟太后都言明了?”
  
  贺元惟道:“已经对翟太后言明,准备在晚宴之前向父皇言明。”
  
  可想而知,翟太后很满意这个决定,她期盼已久,决不会在得知心愿即将达成时陷害他。
  
  谢韫舜继续问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
  
  贺元惟眼眸一沉,道:“她走开之后,我跟你聊了几句,就去楼阁中的厢房小憩,昏昏欲睡。清醒时,看到何贵嫔衣衫不整,瘫坐在榻边地上掩面抽泣,父皇踹门而入。”
  
  谢韫舜震惊,何贵嫔是先帝那时最为宠幸的女子,年轻美丽,妩媚娇艳,深得先帝的怜爱。贺元惟洁身自好,做事沉稳,绝不可能越礼。他们竟共处一室?!
  
  “何贵嫔向父皇哭诉,说我强行轻薄冒犯了她。”贺元惟道:“还说,且不止一次。”
  
  “她……她……”谢韫舜难以置信,何贵嫔如此举动也是在自寻死路啊,是受人指使?还是情急之下的愚蠢?她皱眉道:“先帝知道你的为人,这是非常明显的陷害。”
  
  “当时的情况对我非常不利。”
  
  “嗯?”
  
  “我在睡梦中……”贺元惟尴尬的摇了摇首。
  
  谢韫舜不解的问:“你在睡梦中?”
  
  贺元惟在睡梦中梦遗了,他不能把话说的太直白,道:“我当时的样子像是亵狎过别人。”
  
  谢韫舜似懂非懂。
  
  “父皇震怒,狂愤之下出手掐死了何贵嫔,命人把尸体暗运出宫掩埋。”贺元惟道:“父皇的情绪失控,不知是因他相信了我对何贵嫔的轻薄之举,还是因为他看穿了何贵嫔的有意陷害我。”
  
  “然后呢?”
  
  “父皇拂袖而去,一个时辰后,我被召进殿,父皇宣布即刻废黜我,不容质疑,下令将我终生幽禁在太子府。”
  
  谢韫舜困惑不已,难道是那一个时辰内发生了什么,使得先帝不顾一切的废黜民心所向的太子?贺元惟被废黜的太过突然,令人措手不及,毫无征兆的直接宣布册封贺云开为太子。
  
  贺元惟接着道:“次日,父皇驾崩,我奉皇上之令进宫,在此至今。”
  
  原来是贺云开掩人耳目的把他的幽禁地从太子府转移到了荒废已久的冷宫,以至于他突然间消失踪影下落不明。谢韫舜若有所思的瞧向贺云开,贺云开置身事外的品尝着茶,神情平静温和。
  
  依旧难以清楚的知道是谁导致贺元惟被废黜,谢韫舜心中的疑问渐增,而最大的疑问,则是贺云开为何让她跟贺元惟见面。
  
  长时间的安静后,贺云开恍若才发觉他们谈完了,平和的道:“多谢皇兄的好茶款待。”
  
  贺元惟稳重的道:“不客气。”
  
  贺云开眼神温情的凝视陷入沉思的美人,温言询问道:“舜儿,我们告辞?”
  
  纵然有很多话要跟贺元惟说,当务之急,是需要了解贺云开此举的用意。谢韫舜起身,深深的看着贺元惟,道:“告辞。”
  
  远离庭院之后,谢韫舜直言问道:“皇上为何这样做?”
  
  “哪样?”贺云开加快脚步,语声平静的道:“带你见你最想见的人?”
  
  “是的。”谢韫舜看着他毫不避讳的打开暗道机关。
  
  “乐善好施。”贺云开温煦一笑,步入暗道,“像你一样。”
  
  谢韫舜随行入内,闻言心下惊诧。她对翟太后自有用意的施下好意,他只是单纯的效仿她的举动?她清醒的问:“皇上有何用意?”
  
  “能有什么用意?”贺云开引路在前,漫不经心的道:“就像你对待翟太后和翟容容那样,以善意为她们着想,满足她们的心愿,如果不是出于好心,难道你有别的用意?”
  
  谢韫舜被反问的沉默了,走到暗道中的分岔口时,她好奇道:“另一处通往哪里?”
  
  贺云开不答,只是随手牵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快步向前。
  
  谢韫舜下意识的抽手,小手完全被他的大手紧紧的包裹着,抽离不开,她凛然道:“臣妾没有静止不动,也没有放慢脚步。”
  
  贺云开温言道:“你的手很柔软很细腻,握着它和被它握着都很舒服。”
  
  谢韫舜的面色骤然微红,正要开口请他放开,他竟然主动的松手了。
  
  二人走出暗道,谢韫舜直视着贺云开温厚的神态,清醒的问道:“皇上为何把他转移幽禁地?他平时的衣食用度和日常所需谁负责?没有一个侍从照顾他?另一条暗道通往哪里?都有谁知道他身在冷宫?”
  
  “朕是奉父皇的临终旨意转移幽禁地。”贺云开心平气和的道:“其余问题你不妨亲自问他。”
  
  谢韫舜立刻问:“臣妾可以常去见他?”
  
  贺云开笑问:“需要征得朕的同意吗?”
  
  需要吗?需要吗?需要吗?谢韫舜冷静的道:“臣妾想常去见他。”
  
  贺云开保持着笑意,温和的道:“朕无权做主。”
  
  谢韫舜微笑问:“皇上有什么忠告?”
  
  贺云开认真的道:“皇后每次去见他,是直接从冷宫进入,还是悄然的从此处暗道进入,不妨明日再从暗道前去,先与他商议。”
  
  “还有呢?”
  
  “没有了。”
  
  谢韫舜沉思了片刻,问道:“皇上有什么未达成的心愿?”
  
  “你乐善好施的帮助达成?”贺云开专注的瞧着她眉宇间真挚,不似她平日里的高贵淡漠,她的良知在释放着良善。
  
  谢韫舜不置可否,说道:“臣妾得以知晓他的下落,多谢皇上的好意,皇上可以向臣妾提要求。”
  
  “朕说过,朕对皇后唯一的要求是对朕自称臣妾,皇后做的很好很好了。”
  
  “皇上可以提别的要求。”
  
  贺云开温和的一笑,则说道:“你还沉浸在因见到他而起的强烈的激动中,久久难以平复?不妨回祥凤宫泡浴,放松身心,饮杯佳酿,免得今晚辗转反侧的失眠。”
  
  谢韫舜怔住,是的,她的胸腔里热血翻涌,失而复得的久别重逢令她激动欢喜,却努力镇定的站在这里了解他的用意,以便她顺势而为。不曾想,被他轻易的洞察到。
  
  随着殿门被打开,夕阳斜洒而入,贺云开已阔步走出侧殿。
  
  谢韫舜深吸口气,闭了下眼帘,忽觉得贺云开温厚的表象下是深不可测,贺元惟的被陷害与他有关吗?
  
  回去祥凤宫时,谢韫舜特意途经环绕冷宫的湖边石径,任谁也难以想象在被人遗忘、忌惮的冷宫里,有一片祥和的方寸之地,居住着曾经万众瞩目的贺元惟。
  
  她迎风而立的驻步在通往冷宫之中的石桥头,石桥面经风吹日晒开裂,裂缝里杂草齐膝,桥中央有个铁栅栏门,门上的铁锁锈迹斑斑,可见冷宫已是多年无人踏足。
  
  遥望着绚烂的晚霞,她开始期待晨曦。
  
  酉时,乾龙宫,贺云开端坐在殿中案边准备用膳,柔美的翟容容准时抵至。
  
  “参见皇上。”身着一袭艳红裙纱的翟容容语声温软,纤腰轻欠,娇容红润。
  
  贺云开好整以暇的望向她,她刚要翩然起舞,他平和的道:“过来。”
  
  翟容容的唇角带着含羞的笑,款步走近他面前。
  
  贺云开搁下筷子,勾了勾手指,低声道:“靠近点。”
  
  翟容容轻咬了咬红唇,低首垂目,顺从的靠近,极尽诱人的娇躯倾向他。
  
  贺云开在她耳边悄悄的慢慢的说道:“用你的美去博取谢远川的心,诱惑住他。”
  
  谢远川是谢韫舜的胞兄,谢义唯一的嫡子。
  
  闻言,翟容容身心一震,可偏偏他的语声似蛊。
  
   正文 忌别有用心   
  晌午, 秋阳暖暖的笼罩着。
  
  谢韫舜正在长廊下的画架前画画, 她画着苍茫高远的云海, 两只白鹤在展翅翱翔, 云海之下, 是山川河流, 漫野花海, 一派盎然活泼的景象。
  
  她的心情很愉快,一年之余从未有过的愉快,从黎明破晓就一直在愉快的等待着, 等待贺云开从议政殿回宫,她要去见贺元惟。
  
  “皇后娘娘。”木桃快步而来。
  
  谢韫舜立刻问:“皇上回乾龙宫了?”
  
  “不是。”木桃道:“是太后娘娘派人宣皇后娘娘进荣盛宫。”
  
  谢韫舜隐隐失落,迅速的将画作画完整之后, 便去到荣盛宫, 恭敬行礼:“儿臣参见母后,万福金安。”
  
  翟太后坐在铜镜前描眉, 端庄, 尊贵, 精明的目光从镜中暼了眼落落大方的女子, 心中笑着, 谢义果真上书为她上尊号‘厚德’, 已在起草诏书。
  
  “哀家宣你来是为两件事。”迟暮的冷傲妇人回身,视线落在她绣着白鹤翩然的裙摆上。
  
  谢韫舜从容的道:“母后请讲。”
  
  “皇后的工笔画技很精湛?”
  
  “儿臣擅工笔画。”
  
  翟太后缓声道:“乾龙宫寝宫的侧殿里,挂着一副前朝名家的珍贵画作, 是一幅四季景色分明的狩猎图。因年代久远, 画布上的颜料正逐渐消退,皇上有意请皇后将那幅画临摹下来,皇后一口婉拒了?”
  
  谢韫舜一怔,莫非是贺云开故意为之,为她方便出入乾龙宫而找的说辞?她想了想,道:“确有此事。”
  
  “皇后婉拒的原因是?”翟太后饶有兴趣的想知道理由,方才在议政殿中,皇上说起此事,恳请她出面帮忙让皇后同意。
  
  “应有宫廷画师能做此事。”
  
  “皇上的意思是,他见过皇后的画作,觉得画风颇为相似,最为合适。”
  
  谢韫舜道:“儿臣只擅长绘画,不擅长临摹。”
  
  “倘若皇后愿意,即使不擅长,也能凭着精湛技艺将其临摹。”翟太后不想听她说‘不擅长’,想要听她说的是‘不愿意’,尤其是不愿意为皇上做事。帝后貌合神离,无疑会是后宫最有趣的场面。
  
  谢韫舜隐隐一笑,察觉到了翟太后的心思,如果不是因为贺元惟的出现,她倒是不介意说出让翟太后满意的话,情况有变,她冷静的道:“母后说的是,母后觉得那幅旷世画作需要临摹保存,希望儿臣尝试?”
  
  闻言,翟太后面色微愠,她竟然把棘手的选择推了过来,而她的眼神真挚,完全像是真的在寻求意见。目光一暗,沉默了片刻,把选择推了回去,说道:“哀家没见过那幅画,皇后愿意就去临摹,不愿意则无需勉强。”
  
  谢韫舜当然要去,不再推诿多言,大方的道:“儿臣本不擅长临摹,既然皇上将此事告知了母后,经母后再度提及,儿臣义不容辞,愿意去尝试临摹。”
  
  这显然是指在给翟太后面子,翟太后听罢喜忧参半,只得道:“那皇后且尝试去临摹。”
  
  “是,母后。”谢韫舜在等着翟太后说出第二件事。
  
  翟太后端起茶盏饮了口茶,郑重的道:“皇后进宫已有数日,后宫有后宫的礼仪和规矩,都是祖辈沿袭,需要恪守,哀家有责任帮助皇后尽快了解和遵循。”
  
  谢韫舜忽觉不妙。
  
  翟太后唤道:“田嬷嬷。”
  
  “老奴在。”一位中年妇人上前,身宽体胖,神情严厉。
  
  “即刻起,田嬷嬷就是祥凤宫的掌事嬷嬷。”翟太后看向恭敬玉立的谢韫舜,无需商议,无需经得皇后同意,端的是后宫之主的权威,并稳固权威,道:“田嬷嬷需尽心尽力的协助皇后熟悉后宫的一切,掌管祥凤宫的日常事务,为皇后分忧解难。”
  
  “是,太后。”田嬷嬷语声高亢,眼神硬厉。
  
  谢韫舜早就晓得田嬷嬷,如今她是后宫地位最高的嬷嬷,忠心服侍了翟太后二十余年,像恶狼一样凶,令后宫宫女太监们惧怕,是翟太后最信赖的心腹。
  
  翟太后道:“在合乎礼制的情况下,皇后的衣食用度需按照皇后的喜好。谢义大人有言在先,谢家家境殷实,皇后自幼阔绰惯了,皇家不便提供的开销,都记入账本,每月由谢家承担。”
  
  田嬷嬷道:“是,太后。”
  
  翟太后转首唤道:“皇后。”
  
  “儿臣在。”
  
  “田嬷嬷为人迂腐、严厉,若有让你觉得不妥之处,尽管告诉哀家,哀家定当处置她。”
  
  谢韫舜心底寒意四起,这显然是在表示即使田嬷嬷做的不妥,她也不能处置,要由太后处置。既然太后不明说,她可以当作没有领会,从容说道:“是,母后。”
  
  翟太后和蔼的道:“后宫的礼仪规矩繁多,皇后需及早适应。起初会有不适,习惯之后会发现体统自有它存在的道理。”
  
  “是,母后。”面对冠冕堂皇的掌控,谢韫舜不动声色。
  
  翟太后颇为满意她没有异议且接受,希望她能一直这样的大方从容。无论如何,不管她情不情愿,都要让她清楚的知道谁是后宫之主。
  
  谢韫舜恭敬的告退了,若有所思的走到殿外,忽见阶下立着两排宫女太监,齐声道:“奴婢拜见皇后娘娘。”
  
  身后侧的田嬷嬷道:“这些是老奴为祥凤宫配制的侍从,延袭‘皇后’规格,十二名宫女和六名太监。”
  
  谢韫舜冷静的逐一巡视后,慢慢点头。
  
  在大批侍从的簇拥下,谢韫舜走出荣盛宫,前往乾龙宫。正走着,她回首对木梨道:“木梨,你和木桃一起把本宫的画箱抬到乾龙宫。”
  
  未容木梨应声,田嬷嬷高声压下:“依照规矩,皇后娘娘有任何吩咐,请先吩咐掌事的老奴,老奴再安排下去。”
  
  谢韫舜的目光微不可察的一沉,敢于这般逞势,无疑是因翟太后的授意,能逞势多久?当务之急,她是要见贺元惟,其它事情不是那么重要。她正色道:“田嬷嬷,把本宫的画箱抬到乾龙宫。”
  
  “是,皇后娘娘。”田嬷嬷应着,随即安排道:“木桃,你带着阿玉和阿静,去把皇后的画箱抬到乾龙宫。”
  
  木桃暗恼,表面恭顺的道:“是,嬷嬷。”
  
  谢韫舜信步到达了乾龙宫,当贺云开看到田嬷嬷的严肃面孔时,已然明白情况。
  
  行礼之后,谢韫舜若无其事的微笑问:“皇上想要临摹的画作在哪?”
  
  “寝宫侧殿。”贺云开平和的回答,伸手一引,带她前去。
  
  田嬷嬷简直是如影随形,只距离谢韫舜寸步之遥。
  
  这间侧殿正是通往冷宫的暗道入口,谢韫舜漫不经心的瞧了眼西北墙角,完全察觉不出有机关暗道。
  
  贺云开欣赏着墙壁上悬挂的巨幅画卷,道:“正是这幅画。”
  
  “确是名画。”谢韫舜由衷的称赞,而她清楚的记得,昨日墙壁上并无这幅画。
  
  忽然,田嬷嬷很会见机行事的命令道:“搬长案,备宣纸笔墨,备调染料。”
  
  “是。”随行的宫女们赶紧忙开。
  
  谢韫舜语声凛然的道:“慢着。”
  
  田嬷嬷示意宫女们且慢,等待着皇后娘娘的吩咐。
  
  谢韫舜沉着的道:“本宫需要认真的安静的观察这幅画,你们都退下。”
  
  田嬷嬷示意宫女们都退下,她本人则留在原地不动。
  
  见状,谢韫舜负手而立,冷静的道:“田嬷嬷,你退下去时将殿门关上,带着侍从们在殿外阶下静候,谁若敢擅自惊扰本宫观察这幅画,本宫唯你是问!”
  
  听出了绝非恐吓的语气,迎视着皇后娘娘那双冷亮的眼睛,气势凌人,田嬷嬷当然不能没有眼色,暗自一哼,道:“是,皇后娘娘。”
  
  殿门缓缓关上了,沉默的贺云开身形一闪,到门后栓上了门,便为她轻快的打开了暗通。可想而知,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见她最想见的人。
  
  谢韫舜一点时间也不想耽搁,踏进暗通,沿着微弱的光,刻不容缓的去找贺元惟。
  
  到达了冷宫,贺云开立在暗道门边,温言道:“过半个时辰,朕来接你。”
  
  谢韫舜诧异,直接问道:“皇上让臣妾和他单独共处?”
  
  “有何不可?”
  
  “臣妾要求皇上在场。”
  
  贺云开心平气和的道:“别为难朕,朕对你们的闲谈,实在没有兴趣。”
  
  谢韫舜不禁恍惚,他真的对她毫无戒备之心的完全放心?还体贴入微的制造条件便于她和想见之人相会?没有别的用意?
  
  “快去见他,半个时辰内回来。”贺云开催促着,关上了暗道的门。
  
  谢韫舜深吸了口气,奔向了贺元惟所居的庭院。
   正文 宜长远   
  院门敞开着, 刚毅尊贵的男子独坐花架下, 专注的翻着一册泛黄的古籍。明净的阳光斜照在他的俊颜, 散发出迷人的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场。
  
  “元惟?”谢韫舜奔进院子, 像是突然降落在秘境深处的小鹿, 优雅大方的慢慢止步, 伸着优美的脖颈寻他。
  
  “舜舜。”贺元惟语声清亮, 霍然起身相迎,笑容明朗。他与生俱来的冷峻沉稳,唯有面对她, 似冰雪春融。
  
  谢韫舜跟着笑了,神态轻松自在,有些少女特有的娇俏。她脚步轻快的翩然落座, 美眸抬向他, 语声关怀的问道:“你平时的衣食用度谁照顾?”
  
  “我母妃。”贺元惟与她相对而坐。
  
  “暗道的另一条路通往德妃宫?”谢韫舜稍松口气,皇太德妃是他的生母, 为人善良谦和, 常深居简出, 与翟太后的关系一直很好。
  
  “对。”贺元惟道:“衣食茶酒、笔墨纸砚、花草书册, 日常所需全是母妃源源不断送到, 我生活的悠哉, 你不用担心我。”
  
  “都有谁知道你在此?”
  
  “你,皇上,母妃。”
  
  “为何没有让皇太德妃密传消息给我?”谢韫舜拧眉, 他孤单的幽禁在此一年之余, 她则不停的派人四处找了他一年之余。
  
  “当我想这样做时,母妃告诉了我一件事。”
  
  “何事?”
  
  贺元惟定睛看她,沉稳的神情掩住了翻腾的心绪,道:“你将成为皇后,和他的婚期已定。”
  
  “你就决定不把你的下落透露给我?”谢韫舜匪夷所思的回视他,困惑的道:“为何?”
  
  贺元惟带着轻松的笑,反问道:“你不愿意嫁给我,却愿意嫁给他?”
  
  “我与你是挚友,志趣相投的挚友。我们曾约定,你登基为皇上,我入朝堂为官,我们齐心协力让天华王朝富强,没有必要成为夫妻,你可以迎娶更为合适的皇后。”谢韫舜想了想,恍然道:“难道你介意我成为皇后?”
  
  没错,他介意,他介意她愿意嫁给别人,介意她成为了别人的皇后,最为介意的是她视他为挚友。贺元惟的唇角染着薄薄的笑意,道:“我曾以为你穿上官袍之际正如你穿上喜袍,嫁给属于我的社稷江山,忠诚,智勇,一辈子至死不渝。”
  
  “难道我如今所嫁的不是社稷江山吗?”谢韫舜目光明亮,清醒的道:“那时你下落不明,我爹和翟太后的辅政大权隐现矛盾,皇后之位如果落入翟家之手,我爹必将受到压制迫害,可想而知会有灾难。我唯有得到皇后之位,通过自己的方式,扭转乾坤。”
  
  “似乎是的。”贺元惟语声清淡,如今她是他皇弟的妻子,他的皇弟妹。
  
  谢韫舜认真的问:“元惟,你在介意什么?”
  
  贺元惟摇首,道:“只是遗憾。”
  
  “遗憾什么?”谢韫舜注视着他。
  
  “世事难料。”贺元惟说得很豁达,‘遗憾’的只是她用出嫁的途径彻底让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知世事难料,不怨天尤人。
  
  谢韫舜一探究竟的问:“为何不向我透露你的下落?”
  
  贺元惟沉稳的道:“因为那时已无法改变什么,致我被废黜之人在暗处不知是谁,以免弄巧成拙,慎重起见我就静观其变。”
  
  “你依然毫不清楚陷害你的人是谁?”谢韫舜原以为他会有些线索。
  
  贺元惟道:“不清楚。”
  
  他回答的太快了,谢韫舜一怔,有一种他已经知道的感觉涌上心头,冷静的道:“先帝为何选他登上属于你的皇位?”
  
  贺元惟看见她眉宇间的意难平,她美丽的容貌上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惆怅,问道:“你们相处的如何?”
  
  “他好相处。”谢韫舜若有所思的道:“一个让自己顺理成章活成傀儡的人,自然好相处。”
  
  “你不确定他温良的表象下是否城府颇深?”
  
  “他似乎……”谢韫舜迟疑着自己的判断。
  
  贺元惟言明道:“高明远识?”
  
  “他气息温厚,不骄不躁,心安理得的泰然自若。”谢韫舜说出心中疑虑,“然而,通过他主动带我见你并让我单独见你的举动,他要么是包藏祸心的奸诈之人,要么是很好很好的温良之人。”
  
  贺元惟问道:“你猜测他是什么样的人?”
  
  “难以判断。”谢韫舜询问道:“依你之见?”
  
  “他大智若愚。”贺元惟眼明心亮的道:“我跟他虽然接触不多,从他的言行举止可见他活的很通透。”
  
  谢韫舜不禁笑道:“你对他的评价非常高。”
  
  贺元惟郑重其事的道:“你莫小觑他。”
  
  谢韫舜问道:“他常来此处?”
  
  贺元惟道:“只来过三次。第一次来是把我带到这里,第二次来是告诉你们将要举行大婚,昨日是他第三次来。”
  
  谢韫舜隐隐笑笑,随意说道:“凭他大智若愚也好,温良通透也罢,我能与他相安无事就足够了。”
  
  “相安无事?”
  
  “不憎恶,不敌对,各自明哲保身,无论对方的命运遭遇了什么,我和他都会对彼此袖手旁观。”
  
  贺元惟的眸色骤然深邃,问道:“你觉得不能依靠他?你觉得他保护不了你?”
  
  谢韫舜不由得笑了,笑容如春始盛开的艳丽花儿,镇定大方的道:“能让我依靠、能保护我的人,只有你元惟啊。”
  
  贺元惟的胸腔震痛,笑不出来,抬起眼帘望向天际,半晌,沉着的道:“依靠我,我保护你。”
  
  “当然。”谢韫舜清醒的问:“依当前形势,翟太后和我爹都会很欢迎你出现,并主持大局。在他们的拥护下,你能很快恢复以往的地位,你决定何时出现?”
  
  “时机未到。”
  
  “何为时机未到?”
  
  贺元惟的目光长远,道:“告诉我这几天发生的事,以及你是什么处境。”
  
  谢韫舜把经历的事都原原本本的都告诉了他,说罢,凛然道:“我知道翟太后的居安思危,和对我的戒备警惕。我是想真诚的善待她,达成她梦寐以求的心愿,给她荣耀,给翟家适当的权势,让她明白我的存在对她不是威胁,而是福祉,不惜与我爹博弈。”
  
  说着,她讪然一笑,“你知道我爹很强硬,不赞同我的怀柔,我只能借用你在他心中的影响力,使他勉强答应了为翟太后上尊号,这不是长久之计。”
  
  “而翟太后却不知为何,突然着急的树立后宫之主的权威,派田嬷嬷管控你,让你很失望,心生寒意。”贺元惟疼惜于她被所谓的宫廷规矩束缚。
  
  “当然。”谢韫舜冷声道:“她的无知,扼杀了我对她心存的所有敬意和善意。”
  
  贺元惟沉声道:“后宫之主非你不可。”
  
  谢韫舜不置可否,道:“她不会相安无事,我又岂会受制于她。”
  
  贺元惟道:“你要一手遮天,日月照到的每一寸国土,都要在你手里。”
  
  谢韫舜一怔,这应该是他啊!他坐拥天下,威集皇权,是天华王朝的至尊。
  
  贺元惟的眼神刚毅坚定,一如他平日的明智沉稳。随即,他矫健的起身回屋。
  
  谢韫舜深思了片刻,抬首寻着他的身影,只见他在屋内窗前提笔沽墨。她轻快的走过去,站在窗外看,他铺开宣纸,提笔洋洋洒洒的写着,他的字迹刚劲有力、工整,像雕刻而成。
  
  目光一转,她望向屋内,是他的起居室,干净,整齐的排列着大量书籍。
  
  许久,贺元惟拿着两页墨汁未干的宣纸出屋,把它们晾在花架下的竹案上,对谢韫舜道:“明日一早,把信件带去议政殿给你爹。”
  
  谢韫舜一字一句的仔细阅读,他果然是懂她的,看完之后笑道:“甚合我意。”
  
  贺元惟解下腰间玉牌,递给她,道:“把它交给你哥,让他召集我的暗卫,见此牌如见我。”
  
  “你的暗卫都被我派去四处寻你了。”谢韫舜接过玉牌,轻轻的摸了摸,慢慢的收入怀中,“我会让我哥尽快召齐。”
  
  他们相视一笑,相对而坐着,心思相通,像以前那样坦诚默契的商议事宜,为国、为民、为己。待字迹风干后,谢韫舜收起信件,妥善的放好,道:“我该回了,明日再来。”
  
  贺元惟叮嘱道:“耐心的跟你爹说明情况,他会支持你的。”
  
  谢韫舜笑道:“当然,对待我爹唯有耐心。”
  
  忽然,温和的呼唤声自不远处的院门口响起:“舜儿。”
  
  谢韫舜心下一惊。
  
  贺云开身姿伟岸的站在院门外,望着她,心平气和的道:“舜儿,半个时辰到了,可以回了吗?免得田嬷嬷起疑。”
  
   正文 忌貌合神离   贺云开来到多久了?
  
  “可以, 臣妾正准备回。”谢韫舜落落大方的起身, 从容的走向贺云开。
  
  贺云开在原地等着她, 待她走到身边时, 他状似随意的伸臂揽住她的肩, 揽她入怀, 在贺元惟的注目下, 揽着她离开院落。
  
  他的手掌很宽,隔着衣衫能感觉到暖意,谢韫舜微蹙起眉, 很拘谨的走出几步,扭动身子挣脱开他的举动,介意的暼了他一眼, 见他一副平静温和的模样, 道:“皇上这是何意?”
  
  何意?贺云开认真的道:“你走的实在太慢,你不要朕抱着你的身子走, 不要朕牵着你的手走, 朕能想到的就是揽着你的肩走。”
  
  谢韫舜顿时怔住, 默不做声的快步向前走着。
  
  走到暗道的机关门前, 贺云开率先步入, 平和的道:“你没有请皇兄泡茶给你喝?”
  
  谢韫舜下意识的抿了下嘴唇, 道:“臣妾不渴。”
  
  “你的嘴唇干了。”
  
  “但并不渴。”
  
  贺云开温言道:“你的嘴唇在湿润时的粉红颜色很好看。”
  
  谢韫舜脚下一顿,心绪莫名不稳,他竟然是一本正经的样子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出这样的话。
  
  她又走的慢了, 贺云开顺势理所当然的再次揽住了她的肩, 将她往怀里一拉,揽着她走。
  
  暗通狭窄,二人并肩勉强能通行。短暂的呼吸不畅,谢韫舜立刻疾步朝前走,躲开他结实的臂弯,脚下生风的把他抛在了后面。
  
  贺去开淡不可察的一笑,不疾不徐的跟上她的脚步,与她一起走出暗通。
  
  已是正午时分,谢韫舜打开侧殿的门,恰好看到了田嬷嬷非常不耐烦的焦躁冷脸,她视若无睹的提裙迈出殿,背后响起贺云开邀请的问询:“皇后,既然午后就开始临摹画作,可以留下跟朕一起用午膳?”
  
  “可以。”谢韫舜接受他的邀请,临摹那幅名画并非难事,确实需要合适的理由久待在殿内,以便去见贺元惟。她对田嬷嬷命道:“备膳。”
  
  田嬷嬷早已迅速收起冷脸,换了一副正常的面孔迎上前,道:“老奴这就安排传膳。”
  
  膳席设在正殿,谢韫舜落座之后,贺云开径直坐在了她旁边。
  
  谢韫舜旁若无人的道:“皇上,翟大小姐新编的那支舞好看吗?”
  
  贺云开的视线垂落在地面,道:“朕没有看到。”
  
  “她没有如约而至?”
  
  “如约而至了。”
  
  “嗯?”谢韫舜的美眸好奇的轻眨。
  
  贺云开的身体朝她倾斜,看着殿外在指挥宫女的田嬷嬷,凑到她耳边轻语:“朕建议她把好看的舞跳给谢远川看。”
  
  “何意?”谢韫舜拧眉,他竟然让翟容容去接近她的胞兄?
  
  她的胞兄谢远川文武双全,弱冠之年,跟贺元惟同龄,是贺元惟的伴读。三年前,被破格录用为太子府的府军统领。他至今尚无婚配,曾心仪一位公主,可惜那位公主病逝了,迟迟不愿意再提及婚事。
  
  贺云开平静的道:“朕觉得谢远川会喜欢。”
  
  谢韫舜拧眉更深,忽然展颜眸光一凛,如铮然出鞘的剑,冷静的道:“翟大小姐是皇贵妃的最佳人选,皇上莫再这样觉得。”
  
  贺云开专注的注视着她,温声问道:“难道皇后不觉得翟容容嫁入谢家为谢远川的夫人,会更好?”
  
  “何为更好?”谢韫舜奇怪的回视他,一时难以理解,坦言道:“臣妾觉得皇上的感觉错了。”
  
  贺云开不语,心平气和。
  
  谢韫舜有些不安,问道:“翟大小姐听从了皇上的建议,去舞给臣妾的胞兄看了?”
  
  贺云开随和的道:“她听罢就离去了,朕不知她的去向。”
  
  谢韫舜若有所思,这时,在田嬷嬷的引领下,宫女们捧着菜肴陆续上膳,发现已上了二十余道菜,而殿外还排着长长的队伍,她问道:“一共多少菜品?”
  
  田嬷嬷上前,道:“回皇后娘娘,一共六十六道菜品。”
  
  六十六道?太过于铺张浪费,谢韫舜道:“过多,以后减至十六道菜品足够。”
  
  田嬷嬷则道:“请皇后娘娘收回旨意,不能随意减少菜品,菜品量级是按历代宫廷规矩。”
  
  谢韫舜从容的问道:“如果本宫执意减少本宫的菜品量级,需经得谁的同意?”
  
  田嬷嬷一丝不苟的道:“回皇后娘娘,需经得太后的同意。”
  
  “本宫知道了。”谢韫舜隐隐一笑,真是个自作聪明的蠢物,仗势欺人的蠢物自将食后果的折阳寿。
  
  随着菜品陆续上齐,扫视着面前满满一大桌的菜肴,再看看旁边贺云开面前的八菜一汤,他置身事外的吃着,谢韫舜抚了下额,简单的吃饱后就离席了。
  
  长廊下,谢韫舜吩咐田嬷嬷在侧殿摆长案为临摹做准备之后,漫步到园中亭边,坐着晒太阳。她眺望着冷宫的方向,暗暗把贺元惟的玉牌和信件贴身放好。
  
  贺云开信步而至,安静的坐在亭下另一侧的阴凉里,温煦的凝视着她。她的头轻依着亭柱,闭着眼眸,美丽镇定的脸庞沐浴在阳光里,宁静祥和。
  
  良久,听到嘈杂的脚步声,谢韫舜缓缓睁开眼,见田嬷嬷领着女官走近。
  
  “下官尚衣局掌事,林槿,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娘娘。”女官林槿恭敬行礼。
  
  谢韫舜道:“何事?”
  
  田嬷嬷接道:“老奴让林掌事前来为皇后娘娘量身制衣。”
  
  “制冬衣?”
  
  “制符合贵为皇后的端庄凤服。”
  
  谢韫舜冷静的念道:“端庄凤服?”
  
  田嬷嬷恭首道:“皇后的衣裳都贵气华丽,似宫外闺秀、夫人的样式纹饰,不合礼仪。”
  
  谢韫舜漫不经心的问:“经得太后的同意,本宫便能继续穿本宫喜欢的衣裳?”
  
  田嬷嬷道:“回皇后娘娘,是的。”
  
  用膳菜品量级讲规矩,穿衣风格款式按礼仪,企图用规矩和礼仪困束她?提醒她需要在翟太后的允许下才可得到特权,而彰显翟太后的权威?谢韫舜眼底闪现一抹凌厉,道:“本宫今日不想量身制衣,改日。”
  
  田嬷嬷问:“改在明日?”
  
  “明日再议。”
  
  “定在明日午后?”
  
  谢韫舜平淡的暼了眼田嬷嬷,田嬷嬷虽然以垂首的姿态,却难掩横行的神气,得寸进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气氛僵冷,宫女们屏息,田嬷嬷将占上风?
  
  谢韫舜唤道:“林掌事。”
  
  “下官在。”林槿连忙上前。
  
  谢韫舜无视田嬷嬷,亦不与其一般见识,神色如常的对林槿道:“带领尚衣局的人都退下,本宫要量身制衣时,自会宣见林掌事。”
  
  林槿惶恐,皇后命令她退下她怎敢不从,但又顾及田嬷嬷的威慑,踌躇不决,只冒冷汗。
  
  田嬷嬷满意林槿原地未动,追问:“皇后娘娘,量身制衣定在明日午后?”
  
  谢韫舜看出了林槿的忌惮,人性使然。尚衣局的人在旁观,此刻如果容忍田嬷嬷,传出去之后,将会在后宫失去皇后该有的威信。
  
  她面对田嬷嬷,冷静的道:“田嬷嬷,你身为祥凤宫的掌事,不应该如此没有眼色,本宫要改在何日制衣,与你何干?”
  
  田嬷嬷不慌不忙的道:“老奴……”
  
  “闭嘴。”谢韫舜命道:“速退回祥凤宫。”
  
  田嬷嬷不退缩、不闭嘴,话到喉咙了非说不可,坚决要把话说出来,道:“老奴……”
  
  “大胆田嬷嬷,敢无视本宫的命令,以下犯上,罪不可赦。”谢韫舜果敢的命道:“木梨,将祥凤宫的掌事田嬷嬷就地处决”
  
  众人闻言震惊。
  
  “是。”木梨早就目露杀气了,老恶婆竟敢放肆欺压主子,该死!她立刻上前,不等田嬷嬷反应过来,她就用裙带勒住了田嬷嬷的脖子,用力的拉紧。
  
  田嬷嬷到死都没有想到自己死的如此仓促、迅速,在皇宫作威作福了二十多年,却死在了作威作福的皇宫。
  
  太后的人也敢杀!还杀的如此轻巧!林槿及宫女们大惊失色,猛然想到皇后方才命她退下,她赶紧心惊胆颤的欠身,慌乱的率众退下。
  
  贺云开平心静气的看着她的坚决和勇猛,气势高高在上,她是真的不心慈手软。
  
  睥睨着田嬷嬷的尸体,谢韫舜清醒的道:“木桃,你去请示太后,祥凤宫的掌事田嬷嬷因以下犯上,已被本宫处决,依照宫廷规矩礼仪,该如何处理尸体?”
  
  木桃道:“是。”
  
  谢韫舜若无其事的看向贺云开,平常声道:“皇上想跟臣妾一同去临摹名画?”
  
  贺云开全神贯注的道:“想。”
  
   正文 宜任性   
  寝宫的侧殿里, 长案上的笔墨纸砚已备齐。谢韫舜泰然自若的提裙迈进殿, 亭亭玉立于画前, 端详着名画中的景物细节, 等待着被翟太后宣见。
  
  察觉到贺云开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看她, 谢韫舜气定神闲的道:“皇上是在揣测臣妾方才‘任性’的处决田嬷嬷, 所要承担的后果?”
  
  贺云开温煦的笑道:“皇后不任性, 朕观赏的是皇后的勇气。”
  
  勇气?难道他觉得她的行为很突然?谢韫舜隐隐一笑,他并不了解她,她一直是具备勇气之人, 不心慈手软,莫非他把她对翟太后表现出的善意与敬意当作她软弱可欺了?
  
  贺云开平和的道:“皇后这般从容的底气十足,是因受到令尊谢大人的言传身教的多?还是和朕的皇长兄多年共同成长, 耳濡目染的多?”
  
  谢韫舜大方的道:“缺一不可。”
  
  贺云开道:“可能皇长兄对你的影响更深远。”
  
  谢韫舜不置可否, 胞兄自幼是贺元惟的伴读,她自幼常扮作胞兄书童的模样与贺元惟一起在学堂学习。后来, 他们常在一起谈天论地, 志趣极其相投, 贺元惟渐渐成长着的才华与明智, 也在浸润着她的意志。
  
  贺云开温言问道:“你嫁给朕为皇后之前, 始终视朕的皇长兄为兄长般?”
  
  “皇上的意思是?”谢韫舜清醒的发现他在慢慢渗入的探究她。
  
  贺云开平静的道:“他爱你。”
  
  谢韫舜惊住。
  
  贺云开认真的道:“他在所有人面前都不苟言笑的深沉, 令人敬畏。在你面前,温情而呵护,俨然是爱你。”
  
  谢韫舜的神色顿时隐晦不明。
  
  贺云开随和的道:“他明智渊博, 姿容俊朗, 能轻而易举的得到女子的倾慕,令天下的名门闺秀们梦寐以求。”
  
  谢韫舜若有所思的迎视他,心中首先想到的是,这与那日她对他说翟容容喜欢他的情形如出一辙,他说话的形式也是循循善诱。下一刻,难道他会问:你也爱他是不是?
  
  她沉静的等着他发问,他确实需要知道她的心思,需要知道贺元惟在她心中的地位,毕竟她已嫁给他为皇后。尽管她当初愿意出嫁的原因,只是想要成为天华王朝的皇后。
  
  贺云开注视着她,目光温和,气息温厚,问道:“你知道他爱你,是不是?”
  
  竟然不是那个问题,难道他不是更应该在乎那个问题?谢韫舜微微一笑,从容说道:“知道。”
  
  贺云开的神态依旧,只是注视着她的眼神更专注了些。
  
  谢韫舜沿续着那日如出一辙的形式,道:“他胸怀天下,计划了很多将要实施的利国举措,每件计划,他都只跟臣妾一人探讨。”
  
  贺云开静默不语。
  
  谢韫舜继续道:“他视臣妾如心腹,喜爱臣妾是很理所当然的事,他从未遮掩过。”
  
  她知道贺元惟的英明与志向,是要成为一代帝王之人,不会束缚于儿女私情,如历代帝王一样,后宫的女子都是平衡权利之物。因此,她更愿意在贺元惟的天下里入朝堂为官,做他绝无仅有的朝堂女官,尽管朝堂中的女官史无前例。
  
  贺云开温厚依旧,心平气和的道:“你很迷人,动人心魄,任何人喜爱你,都是很理所当然的事。”
  
  谢韫舜一怔。
  
  贺云开温言问道:“今夜,朕可不可以跟你在祥凤宫就寝?”
  
  在她没有来得及婉拒之前,他接着说道:“朕有句私房话要跟你说。”
  
  私房话?谢韫舜想了想,道:“可以。”
  
  这时,侍女木桃禀道:“皇后娘娘,太后宣见。”
  
  谢韫舜冷静的深吸口气,随即朝殿外走去,忽听背后响起贺云开的轻唤:“皇后。”
  
  她回眸。
  
  “需要朕一同去吗?”
  
  “去做什么?”
  
  贺云开沉默了片刻,迎着她清亮镇定的眼睛,只说道:“慢走。”
  
  谢韫舜立刻收起视线,并未多琢磨他的话,轻快的走出宫殿,前往正处于怒气包围下的荣盛宫。
  
  可想而知,翟太后震怒异常,她会不顾体面的发威?
  
  踏进浓重肃杀之气的殿宇,谢韫舜恭敬的道:“儿臣拜见母后,万福金安。”
  
  上座的翟太后嘴唇紧抿,脸色因愤怒而发白,眼神里充满被挑衅的斗志,极力克制着,却有着必将严惩的凌厉,冷声道:“皇后私自处决了田嬷嬷?”
  
  “是,祥凤宫的掌事田嬷嬷无视尊卑,以下犯上,当众冒犯儿臣。儿臣身为祥凤宫之主,当朝的皇后,岂能受一个奴婢的羞辱,免贻笑大方,按照宫廷规矩,下令处决她,维护皇家的颜面。”谢韫舜语声沉着,强调田嬷嬷已是祥凤宫的人,不卑不亢,“却不知对于这种获罪而死的尸体如何处理,故请示母后。”
  
  翟太后衣袖中的拳头暗暗紧握,威声道:“哀家有言在先,田嬷嬷若有让皇后觉得不妥之处,就交由哀家处置,皇后忘了?”
  
  “儿臣铭记于心。”谢韫舜从容不迫的道:“田嬷嬷曾是荣盛宫的人,在荣盛宫恪守本分,到了祥凤宫却颐气指使,外人不知,还以为她是仗着母后的授意嚣张妄为,不便影响母后的名声,只当是她不知分寸,故未惊扰母后,儿臣就私自处决了她。”
  
  翟太后睥睨着她,她字字珠玑,没有惧意没有悔意,简直岂有此理,田嬷嬷是谁的忠仆后宫无人不晓,杀了田嬷嬷,她无疑是在宣战,责问道:“田嬷嬷向来最守分寸,是何举冒犯了皇后?”
  
  “她在母后面前守分寸,在儿臣面前另副嘴脸,表里不一,真是坏,用心险恶。”谢韫舜端着皇后的尊严,给彼此能保持表面上的相安无事铺一条台阶,说道:“母后,儿臣骨子里爱憎分明,懂得母后想让儿臣尽快熟悉宫廷的规矩礼仪是对儿臣的好,莫因一个心坏的奴仆伤了和气,请再帮儿臣的祥凤宫安排一位掌事。”
  
  翟太后心下气极,竟然一口判定田嬷嬷是坏人,杀了田嬷嬷还一副大方的样子,太阴狠!
  
  田嬷嬷非杀不可,谢韫舜很清醒,权威和尊严是要靠自己争取的,可以善意的退让,但不能容忍欺压,是翟太后企图压制她在先。瞧见翟太后盛怒却克制的发抖,知道翟太后这次不会撕破脸面了,毕竟翟太后经历过很多尔虞我诈之人,懂得来日方长的报复,可秋后算账。
  
  谢韫舜再度铺一条台阶,用实惠牵束住她,缓和她的怒意,道:“儿臣想明日清早进议政殿见谢大人,商议提拔翟家的二位公子为尚书一事,恳请母后准许。”
  
  闻言,翟太后又震又诧,这位谢皇后到底是极其无知呢还是极其高明呢?太让人捉摸不透!但,翟家不能错失位居高官的机会。
  
  翟太后入宫二十余年,最懂得容忍负重,放眼后宫个个生了皇子、家境显赫的太妃们,最终,不还是她稳掌后宫、稳坐到皇太后。冷暼了一眼年轻气盛的皇后,举高临下的道:“准了。”
  
  “谢谢母后。”谢韫舜隐隐一笑。
  
  翟太后宽容而不失威严的道:“皇后随意处决奴仆过于轻率,有失祥和,下不为例。”
  
  谢韫舜接受,道:“是,母后。”
  
  翟太后唤道:“陈嬷嬷。”
  
  “老奴在。”太后身边另一位忠心的中年嬷嬷,不似田嬷嬷的严肃,模样和蔼,同样很能干。
  
  “备棺木安葬田嬷嬷的尸体。”
  
  “是,太后。”
  
  翟太后命令道:“陈嬷嬷,明日起,你代为祥凤宫的掌事,难决之事请示哀家。”
  
  陈嬷嬷道:“是,太后。”
  
  谢韫舜的眼神微不可察的一凛,太后精明啊,因让田嬷嬷任祥凤宫的掌事吃了亏,就让陈嬷嬷行使掌事的权利而依然是荣盛宫的人,敢动荣盛宫的人那就是动翟太后了。
  
  翟太后不商量的安排道:“皇后,陈嬷嬷老实本分,就由她协助皇后执理祥凤宫事宜。”
  
  “是,母后。”谢韫舜语声从容,以后道路漫长,且较量。
  
  又是很温顺的同意,翟太后暗暗冷哼,来日方长。
  
  走出荣盛宫,谢韫舜远远的看到了贺云开,目光一转,径直回到了祥凤宫。
  
  备画架,她在窗前提笔画着林中湖泊,湖面平静无波,一轮明月映照,水中有条蛇在恣意的游动。
  
  入夜,贺云开如约而至。
  
  谢韫舜仪容端整的坐在寝宫的床榻上,当贺云开绕过屏风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便问道:“皇上要说的一句私房话是?”
  
  贺云开和煦的眼神轻轻的笼罩着她,温言道:“朕想跟皇后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