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01章   顾扬灵倚在床头的粉绸缎子大引枕上, 雕刻着石榴蝙蝠的镂空小轩窗半敞着, 有清凉的风吹了进来。
  
  半旧的青纱帐子迎着风飘荡, 折起了一层又一层浅浅的纹路。顾扬灵忍不住想起那年的阳春三月里, 全家人在平阳河的舟船上, 慵懒地看水面上荡起的水波。
  
  她还记得, 那也是这般模样的纹路。
  
  那日天气极好, 柔软的风带着甜甜的花香。父亲穿着崭新的宝蓝色净面杭绸直缀,俊逸的脸上是柔软的微笑,仿佛清风拂明月, 带着说不尽的倜傥。而依偎在父亲身侧的母亲,仿佛盛开在春日里的一朵娇艳花蕾,鹅黄色如意纹的妆花褙子衬得她肌肤如雪, 真真是人比春艳。
  
  又一阵风卷来, 廊下悬着的琉璃铃铛串儿“叮咚”作响,声音明脆悦耳, 惊得顾扬灵一吓, 茫然四顾, 这才发现自家还在薛府的清风苑里, 不由得杏眼微黯, 偏过身从枕头下慢慢摸出了一个信封。
  
  信封的表皮看起来很陈旧, 边角甚至起了层层的纤细绒毛。顾扬灵摩挲着那信封,眼里有些茫然。
  
  信封里是一张从金州寄来的信笺,说是她的外祖家遭遇了一场山洪, 家里头的族亲死的死, 跑的跑,再也找不到了。
  
  顾扬灵不肯信,可她被关在薛家这四四方方一座小院子里,抬头是巴掌大的一块天地,却也是她怎么也走不出的牢笼,这信笺里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她根本无从查起。
  
  她该怎么办?
  
  房外响起轻巧的脚步声,那声音在门前稍歇,随即帘子被撩起,一个穿着绿衫白绫裙儿的丫头走了进来,手里提着食盒,抬眼见着顾扬灵便笑了:“姑娘醒了。”说着将食盒放在厅里的描金漆桌儿上,从里面拿出一个青瓷小碗,放了一柄小勺儿,端着坐在了床沿:“是炖得烂烂的银耳粥。”
  
  顾扬灵点点头,接过瓷碗慢慢吃着,的确炖得烂烂的,入口即化,味道甘甜。
  
  “嫣翠。”顾扬灵将碗递了回去,拿绢帕按了按唇角,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了些许的迟疑:“薛二爷……”她紧紧抿了抿唇,似是下定了决心,目光变得坚定起来,盯着嫣翠道:“嫣翠可知,薛二爷的婚期是否定下了?”
  
  嫣翠脸上的笑便淡了,她怜悯地看了几眼床榻上消瘦苍白的少女,垂下头低声回道:“听说已经订了婚期,是来年的二月十二。”
  
  虽早有预料,可顾扬灵的一颗心还是瞬间凉透了,木着脸强自追问:“你可知定的是哪家的姑娘?”
  
  嫣翠看着帐子里的少女一寸一寸僵白了脸,有心不说与她听,可也晓得这是个执拗的,顿了下,低声道:“是临县县令闵家的姑娘。”
  
  果然是个官家女子,隔着窗扇,有黄色的叶子一片片从空中飘落,顾扬灵心想,秋天来了。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绵绵的秋雨淅沥沥下了一整夜,天儿一下子便凉了。趁着这股子秋寒,顾扬灵又大病了一场,连着高烧不退,唇瓣上起了一串儿的水泡,嘴里不住地呐呐自语。
  
  嫣翠仔细听了去,原来是在叫娘,忍不住便流了泪来。旁个不知道,她却是贴身伺候了这位顾姑娘将近三年,姑娘身子骨为何越来越差,她嫣翠的心里不是没有一点数儿的。可惜她只是个被拐子卖了进来的小丫头,在府里头孤苦伶仃无所为依,除了素日里用心伺候着,有心也无力可使。
  
  好在病了几日后高烧终究是退了,郎中把了脉息只嘱咐好生将养着便是了。
  
  嫣翠知道,薛二爷的事到底是狠狠伤了姑娘,那之后性子是愈发的懒散无谓,对自家身子骨也不甚关心,才夜里贪凉开了半夜的窗子惹了这场风寒。于是打定主意要好好盯着她,再不让她这般作践自家的身子。
  
  这日天气很好,多日未见的太阳高高挂在天际,天空瓦蓝瓦蓝的,没有半点儿的白云。
  
  因着连下了几日的秋雨,空气里有淡淡的土腥味儿,嫣翠在香炉里放了梅花香饼,丝丝冷烟袅袅而起,很快屋子里便都是梅花若有似无的清香。
  
  顾扬灵靠在引枕上,她看着自己枯瘦的腕子,苍白的肌肤,还有肌肤下清晰可见的根根青筋,由来一阵苦笑。她还这般年轻,就熬油似的过日子,可当真是生不如死。
  
  抬起头,不远处的小几上,水晶碟子里整齐摆着几个红润可口的苹果。这是薛府的当家太太叫黄嬷嬷送来的,跟着黄嬷嬷一起来的,还有那碗冒着热气的养生汤。
  
  那是一碗格外特别的养生汤。是从她住进薛家没多久,便被要求,每日里必须要喝的汤。而且是要在黄嬷嬷眼皮子底下,喝干喝净的养生汤。
  
  顾扬灵按了按眉脚,她的身子骨一日比一日差,也许哪一日一口气没上来,这辈子便也就这么了了。
  
  外头的长廊上突然传来凌乱沉重的脚步声,顾扬灵抬起头,很快帘子被撩了起来,嫣翠奔进来,立在顾扬灵的床前,重重地喘着气。
  
  她今日穿着一件淡黄色绣梅褙子,高挑的个子曲线玲珑,看起来秀气明媚,像极了正在盛开的秋菊,耀眼娇美,年轻充满了活力。
  
  顾扬灵瞧见她就笑了。
  
  可嫣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眼里含着焦急,脸蛋儿红红的,鼻尖额头上都是湿漉漉的。
  
  “姑娘,”嫣翠坐在床沿上,温热湿润的手紧紧抓住了顾扬灵放在薄被上苍白的手,有些颤抖地道:“姑娘,这可怎么办才好啊,太太她要把你嫁给三爷啊。”
  
  嫣翠几乎要哭了:“三爷虽也是太太生的,可自小儿便是个病秧子,郎中都说了,三爷是活不过十八的。前些日子秋寒露重,姑娘这里病了,三爷那里病得更重,听说到今日里还未曾醒来,我瞧着太太的意思,八成是要姑娘嫁了来冲喜的。”
  
  如果这位顾姑娘果真是个身子骨娇弱不堪的倒也罢了,便是配了三爷那病秧子,也不算亏,可嫣翠心里清楚,自家伺候的这个姑娘每日里疾病缠身到底是为着什么缘故,她心里实在难受,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顾扬灵一怔,随即悲从心生。她如今怎就落得如此境地,连个丫头都在可怜她。
  
  顾扬灵抬手拂去嫣翠颊上掉落的眼泪,脸色寡淡地转向窗外——那里也是一个叫人一看便觉悲凉的地方,黄绿交缠的树叶落了一地,被雨水打湿黏在地面上,显得又凄惨又肮脏,这时候还会有谁能够记起,夏日炎炎的季节里,它们也曾苍翠盎然地生长在高高的树冠顶端,以高高的姿态俯视过薛府里的每一个人。
  
  眼底突然出现了一群衣衫华丽的女人,顾扬灵心头一跳,忙塞了方绢帕给嫣翠:“太太来了,快擦了泪,眼上扑些桃花粉,快收拾了,莫要叫人瞧了去。”
  
  嫣翠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面容,外头已经有小丫头高声喊道:“姑娘,太太来看您了。”
  
  帘子被人撩起,顾扬灵转过头,几个丫头簇拥着一个雍容富贵的女人走了进来。
  
  那女人是上了些年纪的,高挑的身材,穿着沉香色妆花遍地金的褙子,鬓间垂着金晃晃闪着亮光的富贵双喜金步摇,眉眼一转,便有娇媚的眼光流转而出,正是薛家大房的正房太太,当年因容貌出众,名扬整个东垣县的苏县令幺女苏如春。
  
  嫣翠忙上前给苏氏行礼,然后退后几步,乖巧地立在床侧等候吩咐。
  
  “这几日身子可好些?”苏氏边行边问,嗓音温柔,含着一抹怜惜。
  
  装模作样!
  
  顾扬灵眼角一阵猛跳,眼底飞速略过凌厉的冷色,可也不过是瞬间,面容上便有淡淡的喜色隐约浮动,顾扬灵挣扎着要起身给苏氏福礼。
  
  做戏做全套,苏氏哪会让她下床行礼,忙走上前按住,嗔道:“又不是外人,灵娘何必如此见外,还不快快躺好,好生养着。”
  
  丫头搬来了绣墩,苏氏笑盈盈坐下,和蔼地问了膳食用药,衣穿住行,端得是可亲可敬的长辈姿态。
  
  顾扬灵半垂着脸,娇弱地一一回答了苏氏的问话。苏氏纤白如青葱的指间缠着一方杏粉色丝绸帕子,轻轻在顾扬灵手背上挨了两下,便直起背,扬声退去了屋里的丫头婆子。
  
  这就来了,顾扬灵眸光一闪,长睫轻垂,唇角含着的一抹微笑愈发的温顺柔和起来。
  
  苏氏的脸上浮动着和气的笑意,可眼底精光闪闪,微微侧了头,眼睛盯着顾扬灵微垂的脸庞柔柔地道:“灵娘在薛家业已三载,如今大了,要出阁了,春姨这里正好有桩好姻缘,说来你听如何?”
  
  顾扬灵脸颊飞上一抹淡红,头垂得更低了,声音轻柔恭顺:“灵娘但听姨妈安排。”
  
  苏氏便满意地笑了,起身坐在床沿上,半低着头嗓音愈发柔和:“这人啊,便是春姨的三郎,虽是文弱了点儿,可知根知底是个品行端正,行事稳妥的,春姨也舍不得灵娘嫁出了薛家,灵娘便嫁了三郎如何?也是春姨和你娘好了一场,总算是给你找了个稳妥可靠的去处。”
  
  顾扬灵无声地吸了口气,压下苏氏这段话勾出的层层怒火,勉强保持着面容上娇弱而又柔顺的浅笑。
  
  问她觉得嫁了薛三郎如何?她觉得嫁给薛三郎不好,想让薛家履行原本约定好的婚约,嫁给薛家的薛二郎能行吗?
  
  同她娘好了一场又如何,不过是白白玷污了一段儿时里美好的友谊。你薛家便是要悔亲,把顾家的家财还了回来,放了她自由,也算是有良心。
  
  可如今呢?不但毁了原本的婚约,占了顾家的家财,为了更好的控制她,还正大光明地逼迫她喝那添了下作汤料的养生汤,如今更是要把她嫁给半截身子都埋进了黄土里的薛三郎,何其无耻!
  
  若非是家中人丁俱亡,若非是自家的财产铺子如今全都被攥在薛家的手里,她无依无靠无人帮忙不得已借住在薛家,她又怎能屈服如此不堪的命运?
  
  顾扬灵将头转向了床里,默了半晌,低声道:“太太,那养生汤灵娘喝腻了,便停了吧!”
  
  苏氏脸上的笑意蓦地凝固,精光四射的眼睛凝视着顾扬灵,片刻,媚态横生地笑道:“既是喝腻了不喝也罢,都道是秋高气爽,既是灵娘没有异议,春姨便选个良辰吉日,把你和三郎的婚事给办了如何?”
  
  顾扬灵依旧垂着头,低低的声音带着和往日一般模样的温软柔顺:“但听姨妈安排,灵娘无有异议。”
  
  苏氏听罢便得意地笑了,叫了丫头进来仔细吩咐了几句,便领着一群人浩荡离去。
  
   正文 第002章   屋子里瞬时变得空荡, 嫣翠进了房中, 见着顾扬灵眼泪便流了下来, 越哭越悲, 最后哭得气噎声堵, 几乎要背过气去。
  
  顾扬灵本是心情极差, 瞧着嫣翠的模样, 心道这个时候竟还有人如此心疼怜惜她,也不算亏了,倒是慢慢开怀起来, 反过来安慰起了嫣翠。
  
  “有个好消息说给你听,那个养生汤以后不须再喝了,等调理好了身子, 那才是天高云阔, 到时再做其他打算,总是能把日子过好的, 是也不是?”
  
  嫣翠立时止了泪, 凑上前来不可置信地道:“太太同意不叫姑娘继续喝那养生汤了?”
  
  这丫头果然是发觉了, 顾扬灵点点头, 忍不住抿着唇儿露出了一抹笑来。
  
  苏氏带着一群人离了清风苑, 青石板上的残叶枯枝已经被清理干净, 下了一场雨,倒显得愈发洁净起来。
  
  苏氏一面走,一面回味着方才的一番谈话, 心眼儿里转了几圈, 偏过脸拿帕子虚虚地掩在唇上,悄声对黄嬷嬷道:“那丫头瞧着不显山水,还以为是个蠢笨的,不料看错了眼,也是个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儿的人儿。她方才提了个条件,说是要停了她的养生汤,不曾想那丫头倒是个心里清楚的。”
  
  黄嬷嬷一脸不以为然,道:“清楚又如何,总逃不脱太太的掌心儿。”顿了下,续道:“依老奴看,那汤停了也罢,横竖是要做咱们家的三奶奶,把身子骨养好了,若能给三爷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倒也不枉咱们薛家养了她三年,便是对她也是件好事儿,守着个孩子,也好过活下去不是?”
  
  苏氏把帕子高高甩了起来,娇俏地笑了几声,道:“可不是这般说的。”说着抬眼四顾,如花似玉的面容上带着得意的娇笑:“想当初我与梅静同是官家女子里拔尖儿的,我爹是县令,他爹是县丞,说起来还是低了我一等。偏我爹最好黄白物,把我一个好端端的官家女子嫁进了商门户,虽说是金银绸缎山珍海味的享受着,可那梅静却嫁给了一个官家少爷,凭白叫我低了她一等。便是我的二郎敏而好学考中了举人,可因着商户,却不能进朝为官,可不叫人恼怒。”
  
  说着却又笑了起来:“当初给二郎牵了这桩姻缘线,瞧得便是梅静那夫君以后少不得要往上头升,可惜顾家死得精光,连梅家也被一场洪水冲得没了踪影,那丫头好歹也是官家出身,也有一笔好嫁妆,便给了三郎,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黄嬷嬷陪着呵呵一笑:“太太说得极是。”
  
  顾扬灵这里很快便送来了苏氏定下的成亲日子,说是半月后有个黄道吉日,好得不得了,实在是不能错过。
  
  顾扬灵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和嫣翠逗笑:“那薛三郎果然是病入膏肓了,不然他亲哥还没成亲,哪里就先轮得上他。”
  
  嫣翠听了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心里苦巴巴的,觉得自家伺候的这个姑娘实在是命苦,父母亲眷死得干净,孤身一人偏偏进了狼窝儿,被人占了家财不说,身子骨也叫人害得娇弱不堪,如今更是要嫁给一个半死之人,命何其苦也!
  
  顾扬灵的清风苑不大,但胜在别致,嫣翠指挥着婆子将殷红的长绸缎缠满了整个院子,又搬来了好几盆开得正是艳丽的红月季摆在了廊檐下,孤零零的月桂枝上也绑上了彩色的锦带,素来冷清的院子瞬时变得热闹喧嚣起来。
  
  苏氏以前便不曾克扣清风苑的用度,如今顺心如意了,更是大发起来。成匹的布料送进了清风苑,苏氏叫了县城里很是有名的裁缝进了府邸,给顾扬灵订做了好几套新衣。又叫了郎中给顾扬灵调理身子,黄嬷嬷那般一说,苏氏也存了心思,若是能给她滴溜溜的心肝宝贝儿留下个一男半女的,可不是意外的好事儿。
  
  顾扬灵本就没病,那养生汤停了,再加上滋补好药的调理,人又年轻,身子骨很快便好了起来,虽仍旧手脚无力,但比之之前动辄卧床不起,已是好了许多。
  
  这日,苏氏忽然叫了顾扬灵去金丰园赏玩。金丰园是薛府特意腾辟出来建的一处精巧花园子,薛老爷虽是个商人,可平日里最好风雅,听说为着这院子还专门请了能工巧匠,砸了许多银子进去。
  
  可惜她来薛家时正是伤心无处诉,哪有心情赏景看花,后来便开始卧病在床,苏氏也有意叫她窝在清风苑,是以在薛府三载,她都没踏出清风苑半步。
  
  头一次出了清风苑,顾扬灵虽是心头郁结难消,倒也觉得新奇开怀。
  
  顺着长廊走了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了金丰园。入了月亮门,三尺宽的石子小路漫延而去,两边树木依旧葱郁,有各色花卉开得正艳,散落在青黄相间的草丛里。小路尽头是个大亭子,苏氏坐在亭下,几个丫头环在她的身侧,正摆弄着桌面上的果盘。
  
  阳光不错,微风也带着秋日里微醺的醉意。
  
  今日里苏氏打扮的格外彩绣艳丽,锦缎烟霞红提花的褙子,杏粉色的立领中衣上用金丝勾出了缠绵不断的海棠缠枝,上头又压着赤金的璎珞圈。乌黑长发高高挽起,戴着一副金丝八宝攒珠髻,几根金钗,耳垂儿上红宝石耳坠子悠悠荡荡,朱唇长眉,端得是富贵妖娆。许是平日里格外注重保养,虽已是将四十的妇人,瞧起来却不过三十左右的模样。
  
  顾扬灵走上前福礼,口中道:“太太万福。”
  
  苏氏喜光满容,眉眼弯弯道:“坐下吃果子。”
  
  顾扬灵今日里照旧是清素淡雅的装扮,乌鸦鸦的秀发梳成了端庄秀雅的青娥髻,鬓上只有一朵淡青绒花和一根素银梅花簪,愈发显得佳人若玉,气质幽静如兰。
  
  苏氏将她上下一番打量,叹道:“太过清素了,你的大孝早已是过了,眼见着婚期将至,也将喜庆的衣物首饰拿出来装饰一番,青春年少的,还是要明艳照人些。”
  
  见顾扬灵乖巧应下,便拉了顾扬灵的一双素手,又仔细看了两眼,才觉眼前这女子早已是非同往日,俨然是青春逼人,显出了不同寻常的美貌来。想着,便忍不住往偏侧的竹林里瞄了两眼。
  
  顾扬灵虽是在薛府住了三年之久,但和苏氏打过的交道屈指可数,心里头又怨恨着苏氏的冷漠阴狠,愈发不愿意和苏氏过多相处,勉强陪着小坐片刻,便起身笑道:“素日里疾病缠身,极少出门行动,这些日子虽是好了许多,但仍旧手软脚酸,浑身乏力。若是太太无事,灵娘想要回去小休片刻。”
  
  苏氏亦觉得同顾扬灵无话可说,又想着时间也差不多,总是能瞧清楚了,便挥挥手,叫顾扬灵去了。
  
  顾扬灵方走,竹林那里便响起了一串响动,四个小厮抬着一乘肩舆徐徐而来。肩舆上坐着一个柔弱少年,月白色的绸衣,肩上搭着石青色织锦纹花的厚披风,眉眼淡淡,肌肤上浮动着一层不健康的蜡黄,正摆弄着手里的“千里眼”。
  
  “可看清了?可喜欢?”苏氏殷切地走了上去,仰头瞧着少年急急问道。
  
  薛三郎坐在肩舆上动也未动,他朝着少女消失的地方静静看了几眼,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苏氏见着儿子点了头,自是高兴,催促着小厮们把肩舆抬回房里,嘱咐跟着的丫头,小心着秋寒刺骨,叫薛三郎好容易才稳定下来的病情变得愈发严重。
  
  薛三郎回了自家的卧房,一进门便打了几个喷嚏,惊得侍候的丫头忙得团团转,忙寻了药丸给薛三郎服下。
  
  因着薛三郎自小病弱,屋里头一入秋便烧起了银丝碳,如今房里温暖如春,鎏金梅花炉里袅袅淡香蜿蜒四溢,薛三郎靠在大引枕上,不禁想起了“千里眼”里,那个他即将娶进房里为妻的少女。
  
  那少女很美,纤细而楚楚的身姿,似雪赛霜的肌肤,还有那不自觉便带了几分缠绵缱绻的娥眉杏眼。只一眼,心头便生出了淡淡的欢喜。
  
  他自来病弱,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除了逢年过节去了正房全家聚餐,其余的日子都是在屋里度过的,但这不表示他对周围的,发生在薛府里的事情毫不知情。
  
  他知道她是个孤女,他也清楚,他的母亲侵吞了原本属于这个少女的所有财物,并在每日送去清风苑的养生汤里加了叫人身子虚弱的中药,将那个可怜的少女圈养在小小的四方院子里,死死握住了她的命运。
  
  可他薛三郎却是个冷心凉肺的,他打小生病,除了母亲素日里殷切照料,父亲兄长也是常年不照面,情分寡淡得很。这个少女有多可怜,又同他何干?
  
  现在,这个可怜的少女已经属于他了。
  
  薛三郎开怀地笑了起来,廊下垂挂着的金丝鸟笼里,他最爱的画眉正挥动着翅膀在笼子里飞来撞去,可任它如何躁动,却始终逃不出那精致美丽的鸟笼子。拥着柔软丝滑,还带着淡淡清香的锦缎软被,薛三郎含着一抹笑沉沉地睡着了。
  
  顾扬灵回到了清风苑,她固然因着可以出门走动而欣喜,可今日里苏氏突兀的亲近却也叫她生出了疑惑来。
  
  可在清风苑里,除了对她报以巨大同情的嫣翠,其他人待她都是冷淡而疏远的,更别说出了清风苑,压根儿就没人认识她。故而她就是起了疑心,也是无处打听。
  
  正是百般烦恼,嫣翠打外头回来了。
  
  “姑娘,我听小丫头说,三爷的身子骨大约是好了些,今日里竟坐着肩舆出门走动了。”嫣翠的眼睛亮闪闪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欢喜。
  
  她怜惜着自己伺候的这个主子,对薛三爷那边儿的事儿便不由自主上了心,她希望那自来病弱的薛三爷可以慢慢养好了身子,自家这个主子的日子也能慢慢地顺心如意起来。
  
  顾扬灵心头一亮,立即明白了。可同时,也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悲哀来——什么时候起,她也沦落到被个商户之子,还是个半死不活的商户之子相看的地步了。
  
  怨愤自心间升起,顾扬灵忍不住叹了口气。
  
   正文 第003章   半个月的时光匆匆而过, 婚期眼见着迫在眉睫。
  
  这日, 嫣翠领着几个小丫头, 捧着顾扬灵出嫁要用的嫁衣头冠, 兴冲冲走了进来。顾扬灵身子娇弱, 时间又紧, 是以这嫁衣是苏氏托了成衣铺裁剪纹绣的。
  
  在嫣翠的心里, 这婚事虽是差强人意,可毕竟也是出嫁的大事儿,对着被装在匣子里的嫁衣头冠, 嫣翠还是新奇期盼得紧。
  
  顾扬灵虽是无所谓,可见嫣翠眼巴巴看着床上的东西,便由着她打开了来仔细观赏。
  
  自家儿子娶亲, 苏氏自然用的都是好东西。那嫁衣的布料乃是上好的大红色“龙凤呈祥”孔雀牡丹纹织金云纹锦缎, 入手丝滑,是上上等的货色。还有那头冠, 纯色黄金制成的底座, 点缀了各色宝石, 尤其中间缀的那三颗粒大圆润, 色泽柔腻的南珠, 更是价值连城。
  
  嫣翠连同几个小丫头俱都是目瞪口呆, 唇间赞声连连不绝。
  
  若那新郎还是原定的薛二郎,此时此刻,她必定同嫣翠一般, 也应该是惊喜连连, 感恩戴德吧!
  
  顾扬灵躺在窗前的罗汉软塌上,靠着引枕,望着窗外出神。院子里养着的秋菊月季正是开得烂漫,可院中央那棵梧桐树的枝丫上,绿叶却愈发的稀疏了。
  
  用过夕食,顾扬灵坐在罗汉床上摆弄棋子,正是兴起,嫣翠慌慌张张从外头奔了进来。见屋里只有顾扬灵一人,立刻凑了上去,低声道:“二爷回来了,正在太太房里生气,听说是为着姑娘的事儿。”
  
  顾扬灵一愣:“你哪里听来的消息。”
  
  嫣翠道:“是老爷房里的云姨娘说给赖姨娘听的,她们坐在花园子里的长廊上,隔了一扇花窗,我偏巧听了去。”
  
  顾扬灵大奇:“不能啊,我同他并无情谊,连面都未曾见过,若是为着先前的婚约,可他同闵家姑娘的婚事早已是板上钉钉,若要闹,早些日子做甚去了,怎会赶到这个时候才闹了起来。”
  
  嫣翠一脸迷茫,顾扬灵默了片刻,叫嫣翠给她端来一碗杏仁茶。管他呢,总归哪一样事儿她都做不得主,不过是水中浮萍,随波逐流罢了!
  
  苏氏此刻却是气炸了肺,她再没想到,自家这个捧在手心,举在头顶的儿子会为着一个女人同自己这般脸儿对脸儿的闹腾。
  
  “不过是个破落户罢了,二郎你也至于,又不是给了旁人,是给了你弟弟。她好歹还有层官家女子的皮,你弟弟的身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寻得来如此体面又合适的亲事。又不是白白叫你让了去,闵家的丫头不比那蹄子好了太多,你哪里撞昏了头,为着个些许小事跑回家里吵闹不休。”
  
  薛二郎名唤薛泽,虽是排行老二,却是薛家大房的老大,如今管着家里的生意,是薛府真正的掌权人。
  
  薛二郎看着暴怒的母亲,他自然知道她的如意算盘,可那顾家的女子如何处置他却是早有打算,亲弟弟又如何,向来便不亲近,他在外头挣金子挣银子,锦衣玉食供养着便罢了,如今竟敢和他抢女人。
  
  “那顾氏本就是儿子的,如何能给了三弟,三弟要娶亲,便是身子不好,若是仔细寻了去,哪里碰不到合适体面的,母亲为何非要夺了儿子的女人给三弟不可?”
  
  苏氏大怒:“那顾氏原本就同你毫无瓜葛,何来原本就是你的之说,你可要仔细了,你同闵家姑娘的婚期可是来年的二月,虽说是临县相距不近,也要防着流言被有心人传了去,你向来聪慧机警,莫要为了区区一个女子断送了自己的好姻缘。”
  
  薛二郎本在外地谈生意,披星戴月赶回家里为的便是顾家女,哪里是三言两语便能打发的了的,鼻子里一“哼”,道:“母亲不必隐瞒,那顾家女本就和儿子订有婚约,如今她家败落了,自然是配不上咱们薛家的门户,所谓富易妻,贵易友,如今换了闵家女为妻自然是不错的,可那顾家女儿子却舍不得,自然是要纳了来为妾的,如何能让给三弟。”
  
  苏氏又气又急:“你要纳妾,外头的美貌女子一抓一大把,何必非是那顾家女。再者那顾家女身份毕竟特殊,便是给你为妾,你妻嫁来之后若是听得了风声,哪有心里不生龌龊的,又何必为着个女人闹得家宅不宁。”
  
  薛二郎不以为然:“不过区区女子罢了,儿子既能纳进了宅门,自是能压制得住,哪里凭着她们任性放肆。”
  
  苏氏见薛二郎咬紧牙关不松口,不禁疑心道:“你向来稳妥清醒,何曾因小失大,那顾家女自住进薛家便未曾出过清风苑,你又哪里见过她,不然如何念念不忘,今日里如此撕扯不清?”
  
  薛二郎弹了弹袖尾上不知何时飘落的尘土:“她自是未曾出过清风苑,可儿子若想见上一面哪里会是件难事?儿子中意她,母亲却非要把她嫁给三弟,岂非有意叫儿子同三弟生出不合来?”
  
  苏氏长到如今,除却嫁给了商户叫她每每想起便意气难平,又哪里碰到过如此这般叫她气难休,愤难平的事儿,何况与她一句顶一句,句句说得诛心的还是她亲生的儿子,素来便是她心头骄傲的儿子,怒极攻心,不由得浑身打起了哆嗦。
  
  顾扬灵自是不知苏氏的屋里头闹得沸反盈天,她按着原本的作息,由着嫣翠伺候她净面梳洗,最后脱了日间的衣物,换了柔软舒适的睡衣,拥着软被正要闭眼入睡,院门处却“砰砰”响了起来。
  
  已是夜深人静,这声音听起来便尤其叫人惊惧,顾扬灵心头乱蹦了几下,右手按在床上,支起身子扬声喊道:“嫣翠,外头出了何事?”
  
  嫣翠睡在一墙之外的隔间里,听见顾扬灵的喊声,忙叫道:“姑娘莫怕,已叫红儿出去问了。”
  
  然而很快的,便有丫头们细碎的惊呼声在院子里此起彼伏,期间有沉重的脚步声一声连着一声,往顾扬灵住的内卧里慢慢逼近。
  
  顾扬灵卧床将近三年,每日里躺在床榻上,听着外头的各种响动,便会找乐子一般去分辨响动的各种来源。这样的脚步声在她的清风苑里从未有过。不论是婆子还是丫头,她们的脚步总是琐碎而轻巧的,便是奔跑起来,也会有环佩玉镯相撞而发出“叮铃”声。
  
  是男人!
  
  顾扬灵心头一怔,随即便生出了熊熊怒火。
  
  这样的夜晚,女子的内卧,会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如此大胆而毫无顾忌地闯入她的闺房。
  
  这是在欺负她孤苦无依了?
  
  可恶!可恨!
  
  顾扬灵眯起眸子,凌厉的冷光忽隐乍现。
  
  嫣翠的惊呼阻拦声隔了一道帘子十分的清晰,顾扬灵听着外头的响动,几乎能想象出嫣翠是如何被人粗暴地推倒在地,然后发出愤怒的哽咽。
  
  帘子被人狠狠地扯开,高大的身影在嫣翠高一声儿低一声儿的哽咽声中,闯进了顾扬灵的视线。
  
  男人看起来很年轻,不过二十岁的光景,一双狭长如墨的桃花儿眼睛里,有凌厉的精光飞转即逝。他长得很好看,面目上带着得意的张扬,可慢慢的,那仿如春日拂晓的面容上却出现了一抹意味深长的讥笑。
  
  “毫不慌张,面无惧色,莫非你的深闺竟有男子闯入过不成?不然如何能如此镇定自若?”
  
  男人开口说话了,声音带着微微的沙哑,很好听,但讲出的话却恶毒刻薄,又带着隐隐的质问,叫人听了十分不舒服。
  
  顾扬灵直视着那仿佛深渊一般的眼睛,面无表情冷冷道:“这是薛府,薛家的二少爷非要闯了进来,我一个孤苦无依的弱女子,除了仓皇无助的凄声叫喊,似乎也别无他法,您说对吗?”说着顾扬灵淡淡地笑了:“可我偏不爱这样。”
  
  薛二郎并不诧异她能猜出自己的身份,哈哈大笑道:“我果然没猜错,你压根儿就不是真正温驯柔和的女子。”说着把两道长眉高高挑起,道:“我知道我的母亲一直给你服用会让你慢慢变得虚弱的汤药,可我向来不阻拦,你知道为什么吗?”
  
  看着顾扬灵瞬间变得僵硬的面容,薛二郎笑得十分自得:“因为我太清楚了,你这种人,一旦有了机会,必定会招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在我腾不出手收拾不得你的情况下,虚弱无助躺在床榻上起不得身的你,更能叫我放心。”
  
  顾扬灵从来没有见过薛二郎,她心目中的那个薛二郎,是从嫣翠和一些小丫头的话中慢慢拼凑而成的。
  
  她一直以为,薛二郎是个上进好学聪慧敏锐的年轻男子,虽是商户出身,可依旧倔强不屈考得了举人的功名,便不能入朝为官,也是一顶一的人才。
  
  甚至,她曾在脑子里幻想过,他会和父亲那般,也会有着温煦仿佛漾漾水波一般的柔情。
  
  顾扬灵垂下长而浓密的黑睫,这样的薛二郎同她想象里的完全不一样,他很危险,具有攻击性,却又十分聪慧,对自己的真实性情也似乎了如指掌,她要如何应对才是?
  
  薛二郎在窗前的罗汉床上坐下,不远处的床榻上,女子轻垂着螓首,长长的颈子上肌肤柔白似雪,在昏黄的烛光里,那白如玉石一般的肌肤上有淡淡的一层细腻茸毛,这让她看起来既温顺又柔和。
  
  薛二郎忍不住想起他头一次见到顾家女的情景。
  
   正文 第004章   
  顾家举家遭遇横祸的时候顾扬灵刚刚十二, 抽条般的身躯还未长成, 稚嫩的眉眼犹带着茫然的懵懂。
  
  而他那时已经十七, 知道了未婚妻家中的惨事, 对于顾家的突然败落, 他也不是不心生他意。毕竟, 当初订婚时候, 他的未来岳父在官场上可是大有前途的。
  
  可远远的看了一眼,那柔美娇小,好似含苞蓓蕾般的小娘子, 薛二郎的心一下子便软了。他觉得,这般楚楚可爱的小女孩儿能够嫁给他,也是很不错的。
  
  可人心易变, 他考取了举人, 他接管了家中的生意,他的心大了, 他想往上爬。就在那时候, 他知道了那每日一碗的养生汤里的秘密。
  
  他明白母亲的打算, 不过是既嫌弃顾家败落, 又舍不得放弃顾家的财物。而那女孩儿就成了烫手山芋, 扔不得, 握在手里又怕她生是非。干脆下了药,老老实实的,也不过多了一双筷子。
  
  可他与母亲不同, 他的确是嫌弃了顾家, 可他看不上那苍蝇肉一般的财产,顾家唯一让他念念不忘的,正是那个软绵的小丫头。
  
  既舍不得,便以妻为妾吧!总不能放了她嫁给别人去。
  
  薛二郎起身在床沿上坐下,他如今已经二十了,早已是长成的身子,如何能把持得住不在外头招蜂引蝶?正是青春年少,最好那一口的时候,于是身体在凑近少女的一瞬间便有了反应。
  
  帐子里到处都是少女身上的清香,幽幽然的缠绵在薛二郎的鼻端,没有浓艳的脂粉味儿,清淡的,似有似无的。
  
  薛二郎觉得自己被蛊惑了,伸手捏住了少女的下巴,想要迫使她抬头,却发觉指尖处的肌肤滑腻非常,带着温软的暖度,叫他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随心所欲,对她毫不尊重。
  
  顾扬灵气坏了,她狠狠地撇开头,从薛二郎的桎梏里挣脱了出来,抬起头,一双眼恶狠狠盯着他:“听说二爷的学问十分好,都是举人老爷了,不知举人老爷做学问的时候,可听说过礼义廉耻这四个字。”
  
  薛二郎这才晃过神来,发觉那个向来以温顺柔软面目示人的少女竟然发起了怒,水汪汪的杏眼瞪得圆溜溜的,琉璃一般的黑瞳里仿佛烧着一把旺火,然而越发的招人喜爱了。
  
  薛二郎“扑哧”一声笑了。
  
  他长臂一捞,顾扬灵身不由己地跌进了一个火热的怀抱,耳际有喷热的气息源源不绝,把她死死地拢住。
  
  顾扬灵又怒又急,又恨又气,几乎是手脚并用,拼了命地挣扎起来,可男人的力气太大了,眼泪不由自主便落了下来。
  
  薛二郎却兴奋起来。他垂下头凑了过去,鼻端停滞在那截洁白如玉的颈子处,深深吸了一口。少女身体的幽幽清香仿佛仙丹迷药,叫他又晕眩起来。
  
  怀中软香如玉,小巧玲珑,薛二郎既然情动,于是一支手臂紧紧勒住了怀中的人,而另一只手捏起了少女的下巴,温热的唇瓣一下便亲了上去。
  
  柔软,幽香……薛二郎忍不住用了些力气,进一步加深了唇齿间的纠缠。
  
  顾扬灵又羞又怒,气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可灼热的温度死死包裹着她,她逃脱不得,挣脱不得,泪水顺着脸颊一颗颗滑落。
  
  她要怎么办?怎么办?谁能救救她?
  
  屋里的暧昧渐渐转浓,眼见着就要破堤改道一发不可收拾,关键时刻,嫣翠奔了过来。
  
  “二爷,二爷行行好,放了姑娘吧!”
  
  她跪在床前,望了眼一脸苍白,紧闭着眼不住掉泪的少女,转而哀求那因着被打断,正满面阴云的男子:“姑娘是个黄花少女,又是官家出身,性子向来清高,二爷这般待姑娘,是要逼着她去死吗?”
  
  薛二郎一愣,低头去看,果然一副生不如死的模样。
  
  他当然舍不得顾扬灵去死,也晓得今日里逼迫太紧了些,于是垂下头蜻蜓点水般吻了吻少女:“你乖乖的,等着二爷娶了妻,立刻就纳你为妾。”他灼热的手掌抚上少女柔滑细腻的面庞,蛊惑一般低声道:“放心,二爷纳你为贵妾。”
  
  顾扬灵死死闭着眼,可泪水却顺着眼角滚珠似的一颗接着一颗的坠落。
  
  薛二郎想起方才那丫头的话,于是凑上前吻着那些眼泪,低哑的声音仿佛这天地间最锋利的一把刀刃:“你可要仔细听着,你若是敢去死,我便叫地下跪着的这个丫头去阴司里陪你。你瞧她如此忠心不二,想必你不会叫她身遭横死的。”在她的额上吻了吻,续道:“我会叫人看着你的,你乖乖的,不要做些不好的事情,惹我不高兴。”
  
  薛二郎终于离开了,整个清风苑彻底安静了下来,除了嫣翠偶尔的抽噎声,再没有半丝响动。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什么都不说,一个个装成哑巴,在寂静的深夜里,辗转反侧。
  
  嫣翠守在床前,一双眼哭得红肿。
  
  她的姑娘出身官家,性子清高,如今要被人强迫着去做商户人家的妾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灯架上的火烛“砰”的迸出了火星,嫣翠惊得一颤,回过神来。
  
  她起身查看顾扬灵可否盖严了被子,转过头,这才发现,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满面皱纹阴沉着一张脸的老太婆,她坐在被褥上,被褥铺在地上,冷冷的眼神正注视着自己。
  
  嫣翠蓦地便明白过来,这婆子是按着二爷的吩咐,来看着姑娘的。嫣翠长舒了口气,这样也好,省得她一时没注意,叫姑娘得了机会寻了短见。
  
  嫣翠转过头去看床上的少女,她和薛二爷走的时候一般模样,紧闭着眼,身子在锦被下缩成一团,也不知睡着了没。
  
  嫣翠立在床前默了片刻,脑子里闹腾腾的,最后叹了口气,转出内卧,去外屋的榻上歇息了。
  
  ***********
  
  “狐媚子啊狐媚子,什么时候竟迷惑了我的儿子,可是气坏了我。”
  
  苏氏这一晚也并不好过,她嘴里骂着顾扬灵,心里却是清楚,那顾扬灵三年来没踏出过清风苑半步,想要狐媚她的儿子,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想来想去,果然就是他儿子中意了那姑娘,舍不得那姑娘。可她的三郎可要怎么办?婚期都安排妥帖了,新娘也是三郎点头应下的,说换就换,三郎那里可要怎么说才是。
  
  苏氏愁得快要死掉了,她坐在照台前,看着镜面里那个双眼通红,狼狈不堪的女人,顿时自怜起来——她是哪辈子做了孽,这辈子嫁了个商户不算,如今又碰上这种事情。
  
  正要叫水洗漱,有丫头在外头惊叫:“三爷,太太还未起身,三爷……”
  
  苏氏扭过头,门处的帘子被人狠狠扯了一把,薛三郎阴着一张脸,抬脚进了里卧。
  
  黄嬷嬷一直在苏氏身边劝慰,眼见着薛家三少杀气腾腾而来,心道这本就是私密家事儿,也没敢在里面呆着,便给薛三郎福了半礼,转身出了门儿。
  
  廊下立着苏氏身边儿的大丫头,黄嬷嬷叫那丫头去了,自己个儿亲自守着。
  
  也不知里头会闹腾到什么地步,听说昨夜里二爷去了那清风苑,也不知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没。万一这边三爷不肯退让,哥儿俩闹腾起来,苦得还是太太。
  
  黄嬷嬷叹着气抬头望天,那顾家丫头果然命硬,全家都被砍死了,偏她还活着。如今在薛府安生了三年,这下子可要生出幺蛾子来了。
  
  薛三郎自然是为着顾扬灵这事儿来的,被人踩到脸上来了,便是亲哥踩的,那也是不能饶恕的。
  
  薛三郎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知道母亲疼他,可他也知道,母亲更疼爱的是他那个嫡亲的哥哥。
  
  在这个家里,他是出了名的病秧子,是活不十八岁的短命郎君,可他那个哥哥,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年纪轻轻便得了举人的功名,如今家里的生意更是全部都交到了他的手里。
  
  当真是云泥之别啊!
  
  薛三郎越想越恨,父亲的看重他哥有了,功名钱财他哥也有了,甚至他还得了一门极好的婚事,未婚妻是官家出身,听闻还是个美貌无双的女子,他那个哥哥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得到了,为什么还要闯去他这个可怜的,快要死掉的弟弟的未婚妻的院子里,叫他遭遇这种生不如死的羞辱。
  
  “母亲,我需要一个解释。”薛三郎捡了个绣墩坐下,晨起时分他才得了那个消息,犹如当头棒喝,兜头凉水,愤怒之下他等不及小厮去抬肩舆,胸腔里憋着一口气疾步来了这里,身子骨果然有些吃不消了。
  
  儿子的质问叫苏氏如芒刺背,她为难而又歉疚地看着自己这个打小便疾病缠身的儿子,唇瓣翕动,不知该如何将话说出口来。
  
  “母亲?”薛三郎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少年郎,他蹙起浅淡的长眉,脸上是明显的不耐。
  
  苏氏无法直视儿子带着谴责、愤怒、羞辱、难过的眼睛,垂下头呆呆看着地板上铺着的龙凤呈祥钩花地毯,想起这地毯还是为着三郎新婚而专门换上的,苏氏不由得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她叹了口气,道:“那顾家女本就是你哥哥打小订了婚的未婚妻,顾家败落,为了薛家的前程,你哥便和闵家另订了婚约。母亲想着那顾家女好歹是官家出身,又貌美柔顺,虽是对薛家没有助力,但嫁给三郎却是极好的。”
  
  苏氏的声音因着长久的哭泣而带着淡淡的沙哑,她说到此处,慢慢抬起头来,眼中泛着红色血丝,面容上也带上了委屈:“母亲的计划明明是好的,可没想到你哥以前是见过那顾家女的,如今他旧情难忘,执意要纳顾家女为妾室。”
  
  屋子里瞬时变得沉寂,好半晌后,薛三郎低声询问道:“那我呢?”声音似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有着不可忽视的嫉恨。
  
  苏氏知道这三儿子是恨上她那二儿子了,有心转圜,却也是无话可说,想着先解决了眼前的事儿再说旁的也罢,于是干巴巴地道:“你哥这些年东奔西走为着家里也是不容易,这次便委屈了三郎,随后母亲定会给你再找……”
  
  “啪——”薛三郎手臂一抬,案几上放置的陶瓷花瓶瞬时砸在地上四分五裂,里面原本盛了浅浅的水,水珠迸射,湿了一地,几朵打着花苞的月季凌乱地摔在了地上,看起来十分的可怜。
  
  薛三郎仇视的眼神叫苏氏又伤心又委屈,她捂了自己的脸哭道:“那你要如何?”
  
  “我要娶顾家女。”薛三郎恨恨地捶打着几面:“我就要娶她,不要旁人。”
  
  苏氏也怒了:“你干嘛非要娶她,母亲再给你找一个更好的不行吗?”
  
  “不行不行不行……”薛三郎跳了起来,像头发怒的狮子,在屋里头来回地走动,他愤愤地瞪着苏氏:“他是你儿子,我也是,他已经有妻子了,干嘛非要和我抢。母亲做甚不去委屈他,却要来委屈我。我不是你的儿子吗?还是你觉得我整日里病怏怏的,不能叫你风光,不能给你挣钱,你就看不起我。”
  
  苏氏觉得自己的心一定是碎了,不然哪里会这样的痛,她捂着脸痛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正文 第005章   
  黄嬷嬷在廊下急得不行, 可她到底没胆子进去, 招招手唤来了一个丫头, 吩咐她去找魏管家, 叫魏管家去小晒山上的道观里寻了老爷回来。家里都乱了套了, 还修个屁道啊!
  
  屋里头“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也不知道里头那个祖宗又把什么给砸了, 黄嬷嬷在门外头来来回回地走了几道,终于停了下来,伸长了耳朵贴在帘子上仔细地听。
  
  屋里的薛三郎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他不明白他的母亲为何要用受伤而谴责的目光看着他,是,他是放肆了, 他在母亲的屋子里摔东西了, 可他的尊严被人践踏了,他的自尊已经变成了一个笑话, 他的母亲却还叫他委屈接受, 凭什么啊?受伤的人是他, 是他, 是他。
  
  薛三郎困兽一般的在屋子里急速转了一圈, 最后停在苏氏的面前, 他的眼珠子泛着红血丝,恶狠狠地看着苏氏,一向纤弱白皙的脖子此时暴着青筋, 泛着红晕, 他大声咆哮道:“我就是喜欢顾家女,我非她不娶,我一定要娶她!”
  
  黄嬷嬷被这一腔惊得不行,不自觉往后仰了仰,而斜后方却伸来了一截臂膀,那臂膀上包裹着华丽的宝石蓝布料,袖尾上是细密而华丽的云纹,白皙的手掌已经扯住了布帘子,修长的中指和拇指上是硕大的宝石戒指。
  
  黄嬷嬷腿一软,便跪了下来。
  
  二爷来了,屋里的三爷还在发着火,这下可怎么整啊,非要闹得个天翻地覆不可吗?
  
  薛二郎自然听到了薛三郎最后那一段起誓一般的话,不由得心头生疑,妒火中烧,一进门便冷冷睨着薛三郎,声音也变得阴冷起来,喝道:“你非要娶她?莫非你同她见过面?还是云燕传书有了奸*情?”
  
  苏氏哪里瞧不出二儿子这是发怒了,忙道:“不可能,那顾家女自来了薛家便没出过清风苑,更没见过三郎,哪里能生出奸*情来?二郎你莫要胡说。”
  
  薛二郎那一喝来得突然,薛三郎被惊了一跳,由不得瑟缩着往后退了一步,等他发现自己竟然后退了一步,便愈发的愤恨起来,又听见母亲忙不迭的解释,那声音怎么听都透着一股子低声下气,由不得怒气填膺,一甩袖子,道:“我就是同她见过面,她貌美如花,行动婀娜,我瞧见了就喜欢,我就要娶她。”
  
  薛二郎眼睛一眯:“你同她何时何地见的面?说了什么话?还有谁在场?”
  
  薛三郎哪里还看不出薛二郎这是喝了飞醋,不由得心头大畅,眉眼乱挑,挑衅一般地看着薛二郎道:“是在花园里,那一日风和日丽,她穿了一身粉青素装,看起来楚楚可怜极了,那行动间摇曳生姿,真是叫人一眼情深——”
  
  薛二郎的脸色一寸一寸变得阴沉起来,那双桃花眼儿微微敛起,利刃一般的眸光直勾勾落在了薛三郎的面目上。
  
  “放屁!”眼见着两个儿子脸儿对脸儿就要掐了起来,苏氏气得要死,指着薛三郎呵斥道:“你不要胡说八道。”又对二儿子道:“他们是见过一面,不过是三郎暗地里相看顾家那女的,并不曾说过话,更别提什么一眼情深,当时一大群丫头婆子跟着,那顾家女压根儿就不知道三郎躲在竹林里。”
  
  见薛二郎仍旧一脸怒容,不可置否,苏氏不由得上前几步,在薛二郎的面前立住。
  
  不过一夕间的功夫,她疲惫不堪,仿佛老了好几岁,眼睛认真地看着薛二郎,哀声道:“好歹是三郎的大事儿,行动也是方便,想着叫他瞧上一眼,若是中意了,岂非更添喜庆?你知道,他身子不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没把他生好,才叫他整日里困在家中,苦药相伴,每每不得欢颜。你是他二哥,你们一母同胞,就非要在亲生母亲的跟前儿,为了个女的针锋相对,吵闹不休吗?你们眼里面,可还有我这个母亲的立足之地?”说着,苏氏哽咽起来。
  
  她是真伤心了!她只有这么两个儿子,大儿子一向是她的骄傲,小儿子虽是病弱,可向来也是乖巧,怎就变成了这般模样?
  
  屋子里寂静悄悄,只有苏氏低声的啜泣着,薛二郎紧着眉瞅了薛三郎几眼,薛三郎背对着他,梗着脖子半垂着头,那脊背上的衣料也绷得笔直,垂在两侧的手更是攥得死紧。
  
  也罢!薛二郎压下心头的怒意,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红色庚帖,看了几眼缓声道:“这是九安县县丞之女安氏的庚帖,礼金我已差人送去,新娘正在路上,三日后的婚礼可以如期举行。”
  
  苏氏惊喜地抬头,见着红色庚帖,忙不迭接了过来,仔细看了看,急声问道:“竟是个官家女子,如此仓促却也不知那家如何肯应承?二郎可有事先扫听过,那女子容貌如何?性情如何?”
  
  薛二郎道:“里头转圜母亲不必多问,也叫福安去打听了,说是清丽婀娜,温和柔顺。”
  
  “这般就好。”眼见着三儿子婚事有了着落,新娘出身官家,正合了苏氏的心事,不由得开心道:“此番三郎可不许再有怨言了。”
  
  薛三郎闭着眼紧抿着唇,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可也清楚,这个家是他哥说得算,既找来了那安氏,顾家的那个丫头就没他的份儿了,想着那一日花园里的纤纤弱质,薛三郎觉得自家的心都要呕出血来了。他转过身大步走开,他是个病秧子,既无功名又不会经营,这个家是不会有人真正在意他想要什么的。
  
  院子里,小厮平安领了四个抬肩舆的正怯生生望着他,他走过去坐上肩舆,他没力气了,想要堂堂正正地走回他的玉堂居根本就是白日做梦。薛三郎按了按眉脚,觉得自己窝囊极了。
  
  清风苑里的气氛也是坏透了。
  
  临窗的罗汉床上,顾扬灵靠着引枕,目光呆滞地看着窗前那株光秃秃的月桂。月桂上的彩色锦带已经被解了去,和院子里的红绸带一样,全都不见了踪迹。她想起昨夜里那个侵犯他的男子,和他施加而来的热吻一般,都是强势而不容拒绝的。
  
  要怎么办?
  
  顾扬灵的心里充满了绝望。
  
  一入薛门深似海,自从来了这里,她是万般的身不由己。她知道她拒绝不了那碗养生汤,倘若倔着不喝,那个黄嬷嬷一定会找来强壮的丫头把那汤灌进她的肚子里,到那时候面子里子全无,又是何必?不如成全了苏氏的好名声,再伺机而动。
  
  可惜她算盘打错了,日复一日的养生汤坏掉了她的身子,可机会却那般了无踪迹。就在她快要绝望,以为必死无疑再无出路,苏氏却叫她嫁给薛三郎。她固然愤怒不甘,可也从中找到了一丝生机。
  
  薛三郎的确是个病鬼,可嫁给他却可以换来健康的身体,还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得到出门的机会,如此这般,逃离薛家自然就成了一件很可能实现的事。
  
  可如今呢?
  
  嫣翠拿了件披风过来,顾扬灵动了动眼睛,门口的婆子板着一张脸,好似家里头死了男人一样。顾扬灵心头闷了口气,现在她落入了薛二郎的手里,那薛二郎一看就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又精明,她还能跑的了吗?
  
  “姑娘莫要多想。”嫣翠皱巴着脸,她自然也知道为妻和为妾是上天入地两件截然不同的事,可事到如今,日子也总是要过下去的。把披风搭在顾扬灵肩头,弯着腰拾掇好,劝道:“二爷是个有本事的人,想来必定不会亏了姑娘的。”
  
  都将她贬妻为妾了,还不会亏了她?顾扬灵沉默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月桂出神。
  
  话再多也无用,总是要自己个儿想通了才好,嫣翠忧心忡忡地去给顾扬灵冲了一杯蜜茶。刚端过去抿了两口,外头一阵脚步响,有丫头打起帘子:“二爷来了。”
  
  顾扬灵立时皱起眉来,将茶碗往嫣翠怀里一塞,素了一张脸儿恨恨看向窗外。
  
  她是一点儿也不想看到那张脸!
  
  薛二郎走进门,看见的便是面无表情,沉默的好似一座雕塑的冷漠少女。唇角一勾,走过去挨着少女柔软的身躯坐了下去。
  
  嫣翠来不及行礼,又见两人相处暧昧,忙垂了头缩了肩忙忙的退了出去。
  
  “不高兴?”薛二郎歪着头,伸手要去勾那俏生生的下巴,顾扬灵头一偏,堪堪错开。
  
  薛二郎也不恼,从怀里掏出一个绸缎锦帕包裹的物件儿,笑眯眯打开,托到顾扬灵面前,温声道:“这是我专门叫人新做的,上面的宝石是我一颗颗亲自挑的,金托用的也是上好赤金,这雕制‘福’字的白玉是南国进贡来的上好佳玉,我好容易淘换了一小块,都用在这上头了,瞧着可欢喜?”却是一支镶宝石赤金福字簪,说着便要往顾扬灵的发髻上试戴。
  
  顾扬灵却是勃然大怒,这是把她当成外头的粉头流莺一流来哄骗了,一把推开,冷着脸道:“我顾家虽称不上富贵,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不过一个簪子罢了,用得着你假惺惺来一一道明,我又不是见钱眼开,见着个簪子还会投怀送抱不成?”说着便要从罗汉床上下去。
  
  薛二郎的性子自来强硬,哪里由得人在自己跟前撒野使性子,更别提还是他后院儿里的女人,一把揪了过来,按在罗汉床上。
  
  顾扬灵下意识便攥紧了揪住自家领子的那只手,强硬有力,筋骨铮铮。
  
  “你要做什么?”顾扬灵瞪着眼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恶狠狠的。
  
  薛二郎将簪子随手一抛,指尖落在少女粉润如春日杏花般娇嫩的唇瓣上,轻轻一抚,低下头去。
  
  身子被人狠狠拥住,灼热的气息随即从四面八方决堤般涌了过来,顾扬灵立时奋力挣扎,却被狠狠地镇压,有力而富有弹性的唇瓣凑了过来,目标明确地吻上了自家的娇唇,顾扬灵绝望极了,她游鱼一般左右扭动起来,两条腿在空中乱蹬,可没有用,那唇时重时轻,带着薄荷的气味强势地吸走了她所有的温度。
  
  似有若无的淡淡清幽让这个吻充满了难以言语的魅惑,薛二郎再一次迷醉了,这样突如其来的迷恋,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薛二郎离开了那娇唇,仔细打量着怀里的少女——不过是个吻罢了,那少女却已经哭红了眼睛,原本清亮透着不驯的眼瞳带着醉人的迷离,她正在抽噎,娇小的身躯轻微地颤抖着。
  
  “二爷——”窗扇被轻轻叩了两下:“西府林大爷来了。”
  
  薛二郎在少女的额上落下一个轻柔的亲吻:“晚上我来寻你。”说着放开手臂,人很快便起身离开了内卧。
  
  顾扬灵将衣袖盖在脸上,羞辱的感觉肆虐着她的灵魂,她忍不住大哭起来。
  
   正文 第006章   
  那一夜, 薛二郎并没有如约而至, 可顾扬灵依旧钻了牛角尖, 整个下午她都在默默垂泪, 然后决定绝食明志。
  
  嫣翠急得不行, 头上直冒火, 可她好话说尽, 顾扬灵却恍若未闻,死尸一般躺在床上,连气息都仿佛轻了许多。嫣翠没法子, 便去问那新来的婆子,询问她可要把这事告诉给二爷听。
  
  婆子姓赵,听了嫣翠的话翻了个白眼:“信儿早就送了去, 总归饿几日也要不得命去, 且等着吧!”
  
  嫣翠听了这话却不乐意:“是饿不死人,可姑娘自来娇弱, 饿出个好歹你不心疼我可心疼死了。”说着撅起嘴:“姑娘心里难受, 又说不出口, 你这婆子还在这里冷言冷语, 心眼子也忒硬了些。”
  
  赵婆子往隔了几层轻纱的床帏深处瞟了一眼, 沟壑丛生的脸上露出一抹怜惜来, 叹气道:“你也劝劝那姑娘,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必和自己个儿过不去?知道她委屈, 可人这一辈子, 哪能顺顺利利万事如意就过到了头?婆子瞧着二爷喜欢她得很,贵妾自然比不上妻室好听,可薛家家大业大,又是个商户,不比官家要分出个嫡庶,仔细笼络着二爷,不是什么都有了,争这么一口气,又图个什么?”
  
  嫣翠见这婆子说的话还有几分道理,又觉这几日屋里头的事儿除了她就只有这婆子看在眼里,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姑娘出身官家,又是读过书的,想得多念得多,自然和咱们不一样。我一个做丫头的,见识少,也劝不到姑娘心眼儿里去,只瞧着姑娘可怜,就想叫她过得舒心点儿,偏生二爷是个火爆性子,又是个心硬的,回回的胡来,一点儿也不体恤姑娘的心。”
  
  赵婆子“哼”了一声,道:“婆子知道那姑娘原本是要做二爷妻室的,可谁叫她家里败落了,自己又孤苦伶仃的,连个依仗也没有,这世道不好,嫌贫爱富,人人都想往上爬,又能怨谁呢?依着婆子说,这日子好过歹过不都是过,何必给自己画个圈儿,困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叫旁人看了也焦心。”
  
  两行泪珠子顺着眼角滑了下去,嫣翠和赵婆子本就在屋子里头守着,那话*儿音虽轻,却足以让顾扬灵听了个清楚。
  
  她知道自己如今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可心口憋着那口气,它死死地卡在那里,怎么就咽不下去。她不想死,她还想好好活着,她的心里还存着个念想,许是有朝一日,那砍死父母至亲的坏人能够被她从茫茫人海里碰到,能够叫她报了那血海深仇。
  
  顾扬灵捏着被角轻轻抽噎,可她太弱小了,她连薛府都逃不出去,还痴心妄想着去找到仇人,给父母至亲报仇雪恨。
  
  薛三郎成亲的前一夜,薛二郎终于赶了回来。此时的顾扬灵已经两日滴水未进,嫣翠拿了柔软的棉布沾了水轻轻湿润着干裂的唇瓣,一双眼也不知道哭了多少次,红彤彤的,像极了红眼睛白毛兔子。
  
  顾扬灵心里也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可那口气堵在心里,憋得她就是张不开口吃进那一勺米粮。
  
  苏氏那里早就知道清风苑绝食的消息,也晓得是自家儿子又去做了轻薄之举,逼得人家姑娘想不开要寻短见。可苏氏自己个儿的闷气还没生完,又厌恶顾扬灵叫自家两个儿子失了和睦,哪里会去管这档子闲事儿,挥挥帕子轻飘飘道了一句:“随她的意思。”便把这事儿抛去了脑后。
  
  只苦了嫣翠一个人,两日里操碎了心,原本丰腴的身子一下子便消瘦了下去,向来合身儿的衣服倒显得宽绰了些,可把扫地的一个胖丫头眼气得不行,还以为吃了什么秘药,找嫣翠问了好几次也不肯罢休。
  
  薛二郎回了家先去拜见苏氏,瞅见小晒山一心求道的父亲也在屋子里头,捧了杯毛尖茶正细细抿着,便笑了:“父亲大人何日归来,儿子竟是不知。”
  
  薛老爷咽了茶水,瞧了儿子一眼,冷不丁地道:“清风苑那丫头好歹也是个官家出身,便是顾家败落了,你愿悔亲便悔亲,可人家不肯作妾,你又何必逼得一个孤女绝食明志?当真死了,就合了你们的心意?”
  
  一下子捅了马蜂窝。
  
  苏氏一听,立刻拍案而起:“你个死老头子,在家跟个闷葫芦一般半句话也不同我讲,如今儿子回来了,在外头劳苦奔波,你不说一句两句的软话儿,倒是为着个外头来的小丫头就数落起儿子的不是,胳膊肘往外拐,你是茶喝多了,脑子进水了不成?”
  
  薛老爷早年间很是欢喜苏氏的这张脸,当年心甘情愿舍了一半儿的家产去求娶,为的便是清凉庙里的回眸一笑,便是苏氏从嫁进门便没了一张好脸,口中也向来是冷言冷语,薛老爷也一向是举着一颗红心,半点不曾灰心。
  
  可凉水喝多了也是会闹肚儿,孔雀看多了也是会麻木,半辈子这般如此,总有一日灰了心,丧了气。等着薛老爷泄恨一般纳了两个姨娘,苏氏那里竟是半点飞醋也不吃,每每的还撵了他去妾室那里,薛老爷的心算是彻底凉透了。
  
  回头便去了小晒山,说是要一心求道,那时候薛二郎也考取了举人功名,便把家里的生意全数儿交给了儿子,家中的事儿也不再过问。可薛老爷对亲生的儿子总算还存着一份香火情,知道家里头要办喜事儿,又闹出两子争女的丑事儿,想了又想总是有些闹心,便叫人抬了轿子,把他送下了山。
  
  此时见着苏氏一如既往的冷言冷色,薛老爷也不愿一味忍耐,板着脸道:“都道妻贤家少祸,若不是你心生贪念,昧了顾家财产,养个祸害在家里,想我薛家哪里会出这等子叫人笑话的丑事。便是心里存些良善,也不能如此薄待了人家的姑娘。悔了亲还不算,如今要逼着人家做妾,二郎行事如此乖张,还不是你这个母亲没有教导好,起了个坏头儿。”
  
  苏氏在薛老爷跟前儿作威作福惯了,哪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叫薛老爷如此奚落,顿时大怒:“你说什么?你胆子肥了。”
  
  薛老爷自来便在苏氏跟前儿矮了一截儿,如今虽是不待见苏氏了,可见着苏氏撒泼心底还是有些发憷,冷着脸哼道:“果然当初不该为着一张脸娶了你进门,如今是自作孽不可活,也是家里该有此祸。”说着一甩衣袖径自去了。
  
  苏氏气得要死,胸膛起起伏伏,眼前不断发黑。她嫁进薛家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在薛老爷跟前掉了面子,没了尊贵。
  
  薛二郎这几日忙碌却是为了谈拢一桩大买卖,每日里疲于劳累,结了事儿就急着往家里赶,自是没机会听人报信儿。清风苑绝食的消息他也是刚刚才知道,心里头不由得惦念起来,急着去瞧瞧究竟怎么个一回事儿。又是父母双亲置气,他一个做儿子的自然不好说东道西,便作揖道:“母亲这里若是无事儿,儿子便先去了。”
  
  苏氏被向来瞧不起的商户丈夫踩了脸,又是在儿子面前,自然心里头不是滋味儿,也想着赶紧寻了事由叫儿子先离了跟前儿。可瞧着儿子急忙忙要走,想必为的便是清风苑那丫头,心里又泛起了酸味儿,觉得白养大了儿子,转眼便一心想着旁的女人。
  
  苏氏哼道:“不过饿了几日,又死不了人。当真要死,如何不寻了药来吃?寻死腻活的,小把戏罢了——”一言未了,便有丫头慌张着来寻苏氏,说是薛三郎那里闹了情绪,把布置好的婚房给砸了。
  
  苏氏一听便急躁上头,一拍巴掌叫了声:“冤孽。”忙跟着丫头慌张而去。留下薛二郎喘了口气儿,急忙忙往清风苑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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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嫣翠燃亮了烛台上的红蜡,黑漆漆的里屋因这一豆昏黄的烛光,一下变得亮堂起来。雕花大床上,顾扬灵无声无息地躺着,床前摆着半圆形雕花小木桌儿,上头搁着两盘儿点心,一壶水,一个茶盅。嫣翠上前查看一番,东西半点未少,不由得失望地叹气。
  
  嫣翠无奈地往床里面瞟了一眼,此时此刻,她竟是期待起那位浪荡风流的二爷快些归家,毕竟再这么熬几日,自家的这位倔姑娘可当真要一缕香魂不复踪迹了。她是半点法子也想不出了,可那位二爷,许是有办法吧?
  
  便是在这时候,薛二郎恰恰撩起帘子走了进来,嫣翠不由得大喜,忙迎了上去,福了礼脆生生唤道:“请二爷安。”
  
  薛二郎似有所感,倒是定睛看了一眼嫣翠,方挥挥手,叫人都出了内室。
  
  挑起了落地轻纱,重重帷帐包裹的床榻上,顾扬灵早已失了往日的水灵,一脸灰败地躺在那里,气息缓慢轻盈,似有若无得叫薛二郎一下子缩紧了眉头。
  
  他在床沿坐下,才发觉那两瓣儿他最喜爱的杏花般粉嫩的娇唇,也因着失了水分而起了一层薄薄的白皮,看起来糟糕透了。
  
  少女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抖着,他心里清楚,这是不愿意瞧见他才故意闭了眼睛装睡。
  
  “为何不吃东西?”薛二郎将薄被上苍白纤弱的手握在手中,柔软,带着温温的潮湿:“你在同我赌气?因我轻薄了你?”
  
  顾扬灵的身子骨毕竟被人故意糟践了将近三年,虽是用心调理了半个月,也不过稍稍好转,有些起色罢了,如今饿了两日,早已是有进的气儿,没出的气儿。
  
  她自然感知到了薛二郎的到来,便是精神萎靡,也如临大敌般早就绷紧了心头那根弦。她恨!她怨!可她却逃不开。她想要坚强点,维持着那可怜的尊严。可薛二郎的话一出口,委屈便波涛卷浪般翻滚而来,泪珠子不由她的掌控,顺着眼角流进乌发里转眼便不见了踪迹。
  
  薛二郎见她哭得可怜,拿起枕边的粉蓝色绢帕,温柔地在顾扬灵的眼角轻轻按了几下,又盯着她看了一回,叹着气道:“你又何必?莫非你以为糟践坏了身子,我便会放过你?你仔细听着,不要痴心妄想了。顾家败落了,因此我是不可能娶你为妻的。而我的生意如今在临县那里正是关键,少不得要和官家通通关系,因此闵氏我是必定要娶的。而你,我也不可能叫你嫁给旁人,即便那人是我亲弟,也是不可能的。你是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最后你总归要做了我的女人。赏你个贵妾是二爷欢喜你,却不要得寸进尺蹬鼻子上脸。我以前告诉过你,不要做些叫我不高兴的事儿,可你怎么就不听话呢?”说着扬声道:“福安。”
  
  福安立时隔了一道门帘朗声回道:“在呢,爷有什么吩咐?”
  
  顾扬灵被薛二郎的一席话气得肚疼,一时又摸不准这男人要做什么,心想着大约是要惩罚她,不禁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念头,她都这般模样了,还能怎么个折腾法儿?
  
   正文 第007章   
  到底是顾扬灵想得简单了。
  
  只听得薛二郎冷冰冰的声音, 吩咐那福安:“嫣翠当差不利, 叫人拉到二门处脱了裤子打二十板子。”
  
  顾扬灵脑子一懵, 立时睁大了眼。
  
  薛二郎勾着头看她:“不装了?”
  
  外间传来嫣翠惊慌失措的尖叫, 顾扬灵一把抓住薛二郎的手腕, 想要说话, 喉间却又干又疼, 咽得几口吐沫,强忍着难受,尖声道:“你, 你不能——”
  
  薛二郎却反手扣住她的细腕,一把将她拉至跟前,那俊脸分明带着笑, 那唇瓣分明温柔地摩擦着她的面颊, 可他的话却是那般无情,叫人听了便是心碎:“这是薛府, 我要做甚, 只有想或不想, 没有能或不能, 明白吗?”
  
  顾扬灵眼中立时蓄满了泪水, 然后顺着耳鬓一颗颗飞速滑落。
  
  嫣翠的哭喊声越来越远, 顾扬灵忍不住颤抖了起来,“是我错了,”她哽咽道:“你放了嫣翠, 求你。”
  
  薛二郎心满意足, 抚抚她的脸颊,道:“这样才乖。”说着直起背高声喊道:“去叫人把嫣翠领回来。”
  
  顾扬灵忍不住大声哭了起来,她实在是难过极了,哭得气噎声堵,泪水很快打湿了她的衣领。
  
  薛二郎渐渐缓了笑意,他不喜欢她这样哭,歇斯底里的,仿佛天塌了一般。
  
  屋里屋外俱是寂悄无言,顾扬灵哭得如痴如醉仿佛入了无人之境,那声儿低一声高一声的,哭久了累了,便哽咽一下顿口气儿,末了,再接着嘤嘤直哭。
  
  薛二郎就看着她哭,原本还沉着脸,满是不悦,后来却是唇角勾着一抹笑,拿了个靠背枕垫在后头,就那么看着顾扬灵哭。
  
  还是顾扬灵哭不动了,才似笑非笑着一张脸,凑过去将她软软地揽在怀里,凑在她耳畔轻声哄道:“乖,莫要哭了,你怪我轻薄你,那我许诺,在纳你进房前,再不来清风苑惹你伤心,如何?”
  
  顾扬灵正哭得脑仁闷疼,听得此言不亚于久旱逢甘霖,忙抽噎道:“当,当真?”那嗓子,可是哑透了。
  
  薛二郎笑着吻了吻她的鬓角:“自然当真,你乖乖的在院子里养好身子,等二爷娶了闵氏,便挑个好日子纳你进门儿。”
  
  这样的话听起来真叫人不高兴,可若是来年二月之前不必再见到这个人,顾扬灵的心里还是有了逃出生天的喜悦。
  
  见顾扬灵终于慢慢缓过了气儿,也不再哭泣,薛二郎放下她,起身理了理衣袖,转身走了。
  
  嫣翠很快便奔进了内卧,扑到顾扬灵的床榻上无声地哽咽着。她吓坏了,福安就那么一招手,两个粗*壮的婆子便上前架住了她,她哭她叫她挣扎,可有什么用呢?
  
  顾扬灵悲伤又无奈,摸摸她的头给她赔不是:“是我对不住你,我以后不会任性了。”
  
  嫣翠闷声哭了一阵儿,抬起头抹了一把脸,抽噎道:“灶上还温着粥,我去拿来。”
  
  卧室里静悄悄的,顾扬灵脑袋里空白一片,她觉得无力极了。
  
  没过多久,嫣翠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她的眼圈红红的,沉默地把食盒放在厅里的描金漆桌上,又转身过来服侍着顾扬灵坐好,找了个床桌放在床榻上,回身拿出食盒里的碗碟勺子,放在一个托盘里端了过来。
  
  素白的熬得稀烂的米粥,几样儿清淡的养胃小菜儿,顾扬灵沉默地提起筷子,泪珠顺着脸颊便落了下来。嫣翠拿帕子给她擦泪,哽咽道:“吃罢!”
  
  赵婆子便在此时捧着个匣子进了内卧,见顾扬灵愿意吃饭,也放了心,虽依旧板着个脸,语调却是轻快:“这是二爷叫老奴给姑娘送来的,说是在外头专门搜集了来,叫姑娘看看可喜欢。”说着打开匣子,嫣翠瞟了一眼,饶是心里头正是后怕着,也登时心肝乱蹦。长这么大,她还是头次见着这么多珠宝首饰,那么莹莹的冒着宝气,真真是吓死人了。
  
  顾扬灵也惊了一跳,到底面儿上没显露出来,淡淡道:“搁妆台上吧!”
  
  嫣翠不同意:“这里头的东西贵重着呢,还是锁起来叫人心安。”说着接了过来,放到柜子里,亲手挂了锁,一颗乱蹦的心才算是静了下来。
  
  顾扬灵本就娇弱,又饿了两日,怕得一下吃了许多倒坏了肠胃,只少许用了些便搁了筷箸。嫣翠把碗碟桌子收拾起来,又叫小丫头拎了一壶热水,侍候着顾扬灵洗漱净面。总是又哭又闹又惊又怕了一场,顾扬灵主仆俩俱是神思倦怠,便早早放了帐子,歇了。
  
  薛二郎这边儿收拾了不安分的小女子,刚出了清风苑,迎头便碰上苏氏屋里的丫头。那丫头是按着苏氏的吩咐来寻薛二郎的。
  
  薛二郎策马奔了一路,回到家里清茶没喝上一口,如今还空着肚皮,不由得心生不悦,问道:“寻我做甚?”
  
  丫头回道:“说是三爷那里闹得厉害。”
  
  薛二郎闻言大皱眉头:“老爷不是归家了,你去寻了老爷去管教三弟。”转头吩咐福安:“叫厨房送了可口饭食去西阆苑,叫他们手脚麻利些,爷这里急得很。”
  
  福安忙应下奔去厨房安排,那丫头却一路跟着薛二郎,急急道:“太太起先是找了老爷,可老爷说他要打坐,没空管家里的闲事,太太没法子,便叫奴婢来寻二爷。”觑着薛二郎的脸色又补了一句:“太太急得不行,叫二爷脚程快一些。”
  
  薛二郎愈发的不耐烦,可又不得不管,立足生了会儿闷气,掉头往玉堂居行去。
  
  玉堂居里苏氏正和薛三郎死磕,苏氏是不大明白薛三郎怎么就犯起了执拗,眼见着明儿个就是大婚之日,这会子功夫闹腾得死去活来又是何必。
  
  薛三郎却是一口闷气憋了好几日,打定了主意要把这场婚事闹成一个笑话,不为别的,就为了怄一怄他那好二哥。
  
  苏氏哪里知道他要做甚,看着好端端的新房被砸得七零八落便又是一层气:“那安氏哪里不好,出身好,又是温柔贤淑的。你把婚房砸了,也不怕触了霉头。”
  
  薛三郎不听则罢,听了顿时大怒,咆哮道:“诓傻子呢,我是个病秧子,走不得路,出不得门,可那安氏长得甚个模样儿你以为我就不会找人去打听?不过小鼻子小眼儿,跟顾氏一比,那就是烂泥糊地里的癞□□。”
  
  越说越气,越说越伤心:“我哥是考上了举人,是壮大了家业,有本事,有能力,可我也是你生的,是薛家的少爷,大哥连纳的妾室都是貌美如花,还是官家女子,偏我娶的这个就是个姿色平平,好歹还有层官家女子的皮,可也差太远了。”说着就立在原地呜咽起来。
  
  苏氏瞧他哭得伤心,便劝道:“不过是皮相罢了,便是比不过顾氏美貌,又不是无盐女,只要她性情柔顺,嫁了进来能够好生照料你的起居,便是好的,若能生下个一儿半女的……”
  
  “啪——”薛三郎突地抱起一个蓝瓷花瓶摔在了地上。
  
  苏氏被吓了一跳,惊诧之余不免后悔连连。若是她之前先问问二郎的意思,也不会有二子争一女这般祸事,三郎也不会因着被亲哥抢了妻室的念头,由此改了性情,变得孤傲难驯起来。
  
  苏氏是制不住薛三郎了,一心一意都想着让薛二郎来解决此事,往外头瞟了几次,忍不住喝问道:“谁在外头伺候?问问二郎来了没?找个人去催催。”
  
  隔了一扇门立刻有人回道:“来了来了,二爷已经进了玉堂居了。”
  
  苏氏一喜,忙站起来迎到门前,薛三郎一旁看着,愈发恼怒了。
  
  薛二郎进门将屋里先打量了一番,也不理会薛三郎,手一挥,吩咐道:“把屋子重新布置一下,手脚都麻利些,不能误了明日的吉时。”
  
  薛三郎眼见自己在自家地盘上竟被无视,不由得大怒,奔过去堵在门前,恶狠狠看着外头要进来干活儿的仆役:“我看你们哪个敢进来。”
  
  仆役们面面相觑,最后都瞅着薛二郎,等候示下。
  
  薛三郎看见了更是愤恨。
  
  薛二郎哪里会把薛三郎看在眼里,道:“福安去找几个小厮,把薛三郎给我绑了。”
  
  苏氏大惊:“三郎体弱,二郎你……”
  
  薛二郎不悦道:“那就由着他胡闹吗?”说着看向薛三郎,冷笑道:“你不是不想拜堂吗?小事儿。薛三郎身子骨不好是出了名的,到时候找个公鸡叫新娘子抱着去拜堂是一样的。至于洞房花烛,瞧你那柔弱弱的样子,估计就是愿意也是行不得事儿的,便也算了。”
  
  见着薛三郎大睁两眼,面上既有不可置信的惊讶,又有被羞辱的恼火,薛二郎笑了:“你记住,薛家三郎成亲这个事情,便是缺了薛三郎这个人也是不打紧的。你若是乖觉,老老实实一边儿呆着,等着明日里做新郎官儿。若不然,便绑了你,扔到角房里叫人看着,等婚事结了,再放了你出来。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说完吩咐福安:“你领几个人看着他,他若乖顺便也罢了,不然便按着我说的,绑了扔角房里。”见事情已经完结,薛二郎朝着苏氏拱手作揖,转身就要扬长而去。
  
  薛三郎双目赤红,不敢相信自己琢磨了几日的计划如此不堪一击,看着那背影眼见着就要不见了,愤怒地喊道:“你这厮不是好东西,抢了我的顾氏,顾氏是我的,是我的。”
  
  那身影一顿,立时便转了回来。薛二郎眯着眼睛,冷冷看着薛三郎:“不要再让我听见你嘴里蹦出‘顾氏’这两个字,她从来就不属于你,以前不属于,今后更不属于,她会嫁给我,成为你的小嫂子,以后生下的孩子还要叫你一声三叔,你要记清楚你的位置,你的身份。你给我记清楚,这是最后一次,若再犯,我便叫人割了你的舌头。”
  
  威胁如有实质般撩拨着薛三郎的神经,他分明还是不服气,可舌头僵硬,唇瓣发麻,却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氏也吓坏了,她噙了两眼泪,想要呵斥几句,可看着二儿子的模样,竟是心头发凉,没能说出声儿来。
  
  接下来,一切都像抹了滑油一般顺得不可思议,等着安氏被花轿抬进了门儿,薛三郎萎靡不振地去拜了堂。苏氏虽不满意他的无精打采,却也知道这已经很不错了。
  
  顾扬灵躺在清风苑里听着外头吹吹打打闹腾了一天,心里也泛起了微妙的感觉,若不是薛二郎横*插一杠,如今那洞房里头的新娘便是自己吧!按着计划,她会好好和薛三郎相处,争取到出门的机会,然后再寻机逃跑,可如今全都变成泡影了。
  
  一想到薛二郎那厮,顾扬灵觉得以后的日子真是叫人毫无期盼。
  
   正文 第008章   
  案几上的龙凤烛突地迸出几粒火星, 屋里陡然一亮, 便又重新变得暗沉起来。
  
  薛三郎早把人赶了出去, 要说些吉祥话儿的喜娘还来不及张嘴, 便逃也似的离了婚房。
  
  如今屋里只剩下了他和安氏, 薛三郎立在暗影里, 阴郁的目光不时扫向不远处的描金彩漆拔步床上。
  
  安氏安静地坐在床褥上, 气息浅浅,身形纤纤,好似和那红幔帐红喜床融为了一体, 竟是纹丝儿未动。
  
  薛三郎暗搓搓地猜测着,刚才他咆哮一番撵走了众人,其实他这个新娘子已经惊呆了吓坏了, 瞧着好似不动如山, 其实是装的吧!
  
  想着薛三郎便扯着嘴坏笑了起来,他突地几步上前, 一下子掀开了红盖头。
  
  柔软而昏黄的烛光里, 女子柳眉樱唇, 一双柳叶眼仿佛含着一汪秋水, 含羞带涩, 却没有半点怯意。那双眼睛此时望向了自己, 柔软温和的目光如有实质,让他浑身暖阳,却又觉得万分不自在。然后他听见了女子的声音, 好似二月春风, 带着一股软软的暖意。她说:“夫君。”
  
  ***********
  
  嫣翠把切好的水果装了盘端到顾扬灵面前,催促她多吃一点。顾扬灵拿着银签子懒洋洋插了一块儿放在嘴里慢慢嚼着,心想那薛二郎倒是个守诺的,这半月竟真没往清风苑里来。
  
  若是他能放过自己该多好,顾扬灵拿银签子扎得一块儿水晶梨放入口中,心道自家这想法简直就是白日做梦。
  
  “姑娘,赵婆婆来了。”嫣翠将顾扬灵的衣襟一扯。
  
  来就来吧,扯她作甚?顾扬灵不耐地转过头,发现赵婆子身后站着个十六七的姑娘,容长脸,一双眼长得明亮有神,唇角弯弯,看起来和气可亲,乌丝挽起,斜插了两根银簪子,戴着朵粉黄绒花,配得一身儿黄衫儿白绫裙儿,十分娇俏。
  
  顾扬灵一瞧便觉十分顺眼,却不知这人来此作甚,便看向赵婆子。
  
  赵婆子立时说道:“这丫头是二爷拨来伺候姑娘的,原先是叫红英,如今给了姑娘,便是姑娘的人,姑娘再给赐个好名儿。”
  
  一听是薛二郎给的,顾扬灵顿时没了兴趣,晓得这是塞进来的眼线,八成和赵婆子一般,是来监视自己的。可又不敢不要,于是少气无力地道:“红英挺好听的,不改也罢。”
  
  于是除了嫣翠赵婆子,顾扬灵的身边儿从此又多了一个红英。红英倒也是个乖觉的,分明察觉了自己不受待见,可进退有度,说话办事十分得体。顾扬灵又非恶人,迁怒这种事儿实是做不来,便叫嫣翠管着自己贴身的事宜,旁的叫嫣翠给了红英去做,省得薛二郎那边儿有话要说。
  
  嫣翠见着顾扬灵无精打采,懒洋洋趴在窗台上无所事事,怕她多忧多思再想起伤心事儿,便从箱子里抱出了薛二郎给的那个木匣,道:“瞧着姑娘精气神儿挺好,不如把这匣子里的首饰挑拣挑拣,瞧着喜欢的便拿出来佩戴,总归是好东西,不要白不要。”
  
  顾扬灵瞧见那匣子便是心烦,正要出言叫嫣翠锁回箱子里,却听得嫣翠最后那句话,心里一转,顿觉就该如此,不要白不要,反正也逃不出去,她就要薛家好吃好喝,锦衣玉食地供养着她。于是和嫣翠兴致勃勃地摆弄起了那匣子珠宝。
  
  薛二郎倒是个大方的,里头的好东西当真不少。顾扬灵叫嫣翠把前些日子新做的衣裳拿出来,比划着首饰一一搭配,倒是一下午都乐呵呵的。
  
  第二日赵婆子便领了几个小丫头捧了十几匹丝锦缎子来了清风苑,赵婆子道:“二爷说了,姑娘前些日子做的衣服太过规正,颜色又一水儿的都是红色,叫姑娘再选些布匹,重新置办一批新衣。”
  
  顾扬灵才换了一道心思,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和嫣翠一道挑挑拣拣,倒是又高兴了一上午。
  
  苏氏那里得了消息不禁酸了一酸,可如今当家的是儿子,她也不好为着几匹布料便给儿子脸色看,忍了几忍,免不了在看见薛二郎的时候说上几句酸话。薛二郎便笑了:“母亲你管着家中中馈,若要添置新衣只管添了来,和个小丫头置什么气?”
  
  苏氏不好说旁人给的和自己添的不一样,不免有些悻悻的。好在顾扬灵一向呆在清风苑里足不出户,苏氏酸了几日便也罢了。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新年。顾扬灵每日里吃着滋补养生的粥汤,仔细养了小半年,个子竟然长高了许多。除此之外,胸前的起伏也变得明显起来,愈发显得胸儿囊囊,柳腰纤纤。嫣翠伺候顾扬灵沐浴时便认真打量了几眼,随后便叫赵婆子去要来了素色绉纱绢丝,裁了几块肚兜,又要给顾扬灵缝制小衣。
  
  不料过了两日,赵婆子遮遮掩掩地给了嫣翠一个布包,嫣翠打开一看,却是几块颜色甚是娇艳的湖绉,倒是好布料,柔软丝滑,可给她作甚?嫣翠诧异地望着赵婆子。
  
  赵婆子看了她几眼,倒是鲜有的尴尬难堪,随即“嗨”了一声,低声道:“二爷叫送来给姑娘做肚兜小衣的,里面有几页图纸,还有纹绣的花样儿,叫你比照着都给姑娘做了。”
  
  嫣翠闻言大略翻了一下,不免面飞红云,手忙加乱地把布包裹了起来。
  
  不等嫣翠偷偷摸摸给顾扬灵做好那几套薛二爷钦定的,带着桃艳味道的小衣肚兜,西阆苑那里却传来了一个消息。薛二爷领了一个艳妓归家了,还叫人在西阆苑的西院里收拾出了一间屋子,布置一番后,拨了两个丫头过去,叫那艳妓住下了。
  
  嫣翠听后不免大惊失色,莫名地生出了一股危机来。叫顾扬灵看出来,不免撅着唇说了她一顿。要是能把自家给忘在脑后,顾扬灵可是求之不得呢!于是清风苑里不过微微卷起了轻微的浮动,便又如一潭死水,沉寂了下来。
  
  可苏氏那里却是着急上火,捡着一个空便把薛二郎叫了去质问。
  
  薛二郎自然不以为意,他一个成年人,正是血气方刚,领家里一个侍妾怎的了,还是人看得起才送给他的,不要才是傻子。
  
  苏氏不乐意:“你要养,外头置办个宅子养着便是,领家里做甚?又是出身青楼,叫闵家听说了,可要如何是好?”
  
  薛二郎一听不高兴了:“闵家听了又如何?不过是个暖床的,又能怎样?”
  
  苏氏谆谆道:“那闵家毕竟是官家,最是好脸面,你先偷偷儿养在外头,等着闵家的嫁了进来,过个一年两年的,你再往家里领又能如何?”
  
  薛二郎“呼”地站了起来,睨着苏氏道:“官家又如何,又不是我求着订的这门婚约,母亲也把我们薛家看得太低,把那闵家举得太高了些。”
  
  苏氏道:“闵家出身官门,自然高人一等,咱家是商户,姿态低些才能和睦相处。”
  
  薛二郎闻言呵呵冷笑:“出身官门便是高人一等吗?母亲别忘了,三郎的妻室也是出身官门,他爹可是县丞,可见着白花花的银子,还不是乖乖把他女儿一顶小轿送了来。”
  
  说着不悦地看着苏氏:“母亲向来鄙薄父亲,可若是细细讲开了,当初外祖父同意父母亲的婚事也不是为了薛家的一半儿财产?便是闵家,同意和我薛家结亲为的还不是那五千两白银,和以后源源不断的白花花的银两?如此见钱眼开,却不知高在何处,贵在何处?”
  
  苏氏自来便以官门出身为傲,自觉得高人一等,今日里被亲生儿子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又气又怒,又悲又痛,身子抖得好似秋风落叶,想要呵斥,喉间似堵了一团棉花,怎么也不能一吐为快。
  
  黄嬷嬷是苏氏身边儿的老嬷嬷了,一旁听着看着不禁心疼万分,埋怨地看着薛二郎,道:“论理不该老奴插嘴,可二爷的话也忒是过分了些,她是母亲,你身为人子怎好如此当面叫你母亲难堪?岂非不孝?”
  
  薛二郎哼了一声:“咱们薛宅里头,除了清风苑那丫头出身官家,当初和薛家定亲为的也不是真金白银,旁的官家女子,哪个不是为财而来?嬷嬷给我说孝道,母亲嫁了薛家这么多年,她看不起我父亲,看不起我薛家,如今更是看不起我这个亲儿子,叫我对旁人俯首帖耳,又何曾做到了妇人该做的三从四德?”说着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苏氏眼睁睁看着那人消失在了视线里,一口气没上来,撅了过去。
  
  苏氏病了,家里的事儿便落在了新进门儿的三奶奶安氏头上。
  
  安氏素来乖顺,薛三郎自有了这新娘子后,脾性倒是变得和以往一般,也不折腾了。苏氏本就高看安氏一眼,又瞧她笼络住了三儿子,愈发爱惜她来。如今病了,便把安氏叫到跟前儿细细嘱咐一番,又叫黄嬷嬷扶持着,暂管家中中馈。
  
  安氏在家里便是老大,平日里便肩负看管弟妹之责,又一向不得父亲喜爱,最后更是被父亲卖给了薛家,见着婆婆看重,于是心里也憋着一口气,看管起家事来也是格外用心。
  
  薛二郎那一日气病了苏氏,到底心里有愧,知道苏氏向来爱好奢华,最好宝石,便制了一套三样儿的首饰,分别是一对儿嵌红宝石鎏金耳坠子,一根赤金的镶红宝石牡丹云纹金簪,一对儿赤金牡丹花云纹镯子,放在雕花黑漆木匣里,叫人给苏氏送了去。
  
  见着红宝石还有剩余,便叫人拿了素银制成簪子,嵌了红宝石在上面,叫人给清风苑送了去。
  
  不说苏氏那里见着儿子的心意到底是缓了口气,身子也渐渐好转,却说顾扬灵这里得了那红宝石银簪,嫣翠几个侍候的自然欢喜非常,只除了顾扬灵自己,觉得逃出升天只怕是要成天方夜谭了。
  
  可没过几日,西阆苑那里又进了一个新人,听说是个丫头爬了床,薛二郎瞧着那丫头肌肤如雪,生得倒有几分姿色,便送去了西院同那艳妓一同住着,又拨了两个丫头随身侍候。
  
  顾扬灵心里咒骂了一句色鬼,便抛在脑后不管。苏氏到底受了儿子一顿排揎,也不再管他的房中事儿,由着他胡闹去了。
  
  不成想刚过二月,眼见着薛二郎成亲的时日迫在眉睫的时候,顾扬灵被嫣翠怂恿着去金丰园赏梅,倒是遇上了那个爬床的丫头,由此又引出了一大段儿官司。
  
   正文 第009章   
  薛老爷在一心向道前最好风雅之事, 听得世人皆赞梅花傲骨, 于是在开凿金丰园的时候, 便种了一片雪梅。
  
  二月时分, 落了几场春雪, 金丰园的梅花便都怒放了, 清艳绝丽地开了半个院子, 隔了老远都能闻到那丝丝缕缕的清香。
  
  嫣翠乐坏了,自己个儿偷偷去耍了半日不说,这日怂恿了好半天, 顾扬灵才无可奈何地跟着她出了清风苑。
  
  隔着上次来这金丰园已有小半年时光,那时节还是初秋时分,如今春雪盈盈, 将个金丰园装点的银装素裹, 瞧着便有了几分游园的兴趣。
  
  石子小路上早有婆子们扫了雪清出了道来,顾扬灵随着嫣翠漫步缓行, 空气透着清凉, 倒叫人愈发精神了。
  
  园中梅花正艳, 丝丝幽香缠绵不断, 嫣翠看得兴奋非常, 拉着顾扬灵在梅林里乱串。顾扬灵也难得开怀, 并不责怪嫣翠,倒跟着她一同疯闹了起来。
  
  翻过年顾扬灵就十六了,本就是青春年少, 骨子里的热情当真是压也压不住, 消也消不掉,于是两人都跑得双颊绯红。顾扬灵到底身子骨娇弱,呼哧呼哧喝了许多凉气,不免捂着嘴咳嗽起来。
  
  可巧红英提了一个食盒来园子里寻顾扬灵主仆,听得顾扬灵的咳声,忙迎上前,拉着顾扬灵去了近处的一座凉亭。把食盒里的姜茶倒了一瓷碗,侍候着顾扬灵慢慢喝了。
  
  顾扬灵终于舒坦了,笑着对嫣翠道:“你也喝一碗,若得了风寒,我是必要跟着遭殃的。”
  
  红英笑着道:“极是极是。”叫嫣翠也喝了满满一碗,嫣翠正是兴奋,于是拉了红英也来喝姜茶。
  
  顾扬灵三人分喝了姜茶,便立在雕刻了云纹的石栏前举目远望,所见者皆是清艳绝丽的梅花,或粉或白,交织缠绕,盛意肆放。
  
  极远处的一片却是一水儿的红梅,遥望而去,却似云蒸霞蔚,红得好似燃烧的天端火云。顾扬灵竟没见过如此佳景,倒是一时看得入了迷。
  
  便是此时,梅林的另一条小道上慢慢走来了几人,当前二人皆是穿着华美俏丽,乌发挽成的发髻上满是金银珠翠,还未走近便听得一阵清脆悦耳的嬉笑声。
  
  梅花浓稠,顾扬灵看得不甚清楚,只隐隐瞧清了那两人穿着华艳,年纪轻巧,猜着是薛二郎新近纳的那两个通房,心头顿时起了腻味,道:“出来许久,回吧!”
  
  不想顾扬灵猜得正着,恰是薛二郎新近纳进屋的两个通房丫头。外头领家里的那个艳妓唤作玉凤,爬床的那个丫头唤作莺儿,两人毕竟出身不同,到底外头来的那个心有怯意,又在风尘里历练过,便处处逢迎,倒叫莺儿愈发的张狂起来。
  
  莺儿是个眼尖的,离得也不算远,自然发现了亭子里的主仆三人。那凉亭又建得高,当中立的那个又和自家正是对脸儿,站在上头往下看可能不甚清楚,偏莺儿的位置讨巧,倒叫她把顾扬灵上下打量了好几遭。
  
  薛府里就那么几个有身份的女主子,当家太太,老爷的两个姨娘,新嫁的三奶奶,这都是见过的,偏亭子里的这位却是面生。瞅着打扮却是个尊贵的,不难猜到,这便是清风苑里头的那位。
  
  且说顾扬灵今日里的打扮倒是难得的娇艳妩媚,大红底子粉紫缕金牡丹云纹的交领长袄,配了条妆花织金杏粉长裙,脚上是绣花羊皮小靴,外头罩着大红色撒花织金斗篷,乌黑丝发挽起的随云髻上簪着一朵粉紫绒花,斜插了两根新制的凤形金簪,正是过年时节薛二郎叫人送来的新年贺礼。
  
  莺儿一双睡凤眼立时瞪得又圆又大,恨恨看着顾扬灵头上的两根凤形金簪映着雪光莹莹闪烁,气不打一处来。那两根簪子她可是见过的,被自家二爷亲手装在一个锦盒里,专门叫福安送了出去。她还以为是给太太的,没成想给了这个野狐狸。
  
  莺儿是家生子,自然知道薛家里这个顾家女的事,也不过是个破落户,便是长得娇媚又如何,听说早被二爷受用了,可这么久了,连个通房也没挣上,二爷也许久未踏进清风苑半步,显然是不足为惧的。
  
  莺儿被玉凤吹捧了许久,家里头的老子娘频频提起她那也是啧啧称赞,素日里好过的伙伴,现如今哪个不高看她一眼,于是莺儿吸了口气,大步往凉亭那里奔了去。
  
  玉凤其实比莺儿更早发现了那主仆三人,自然也把顾扬灵打量了几遍儿。她不知道那对儿凤形金簪,但少女身上那身儿布料她却是认识的。
  
  她以往流落风尘,那时候年纪小,给一个当红的姐儿做侍婢,也是见识过不少好东西。而亭子里那少女身上的那一身儿,随便哪一件拉出来,都是难得的好料子。
  
  她自进了薛家,自然是锦衣玉食,满头珠翠,好东西薛二爷也是给过的,可跟眼前这个一比,却是差在“难得”两字了。
  
  玉凤自来精明,自家爷们儿那点子事儿哪里会不打听清楚,又是个心里透亮的,知道这得宠不得宠的差别,便是男人心里的那点子特别了,于是见着莺儿气昂昂地往凉亭那里奔去,抿唇略一思索,便招了自家的一个贴身丫头,低声吩咐了几句。
  
  莺儿自然是去寻顾扬灵的晦气,可顾扬灵哪里会知道,虽要往回走,却也是由着嫣翠二人磨磨唧唧地收拾了食盒,又推推搡搡闹了闹,才慢吞吞从凉亭上往下走。于是在扶梯上,和莺儿碰了个正着。
  
  莺儿要寻衅,自然是要找借口的,顾扬灵当然不欲多事,便偏过身子让出路来,叫莺儿一行人先过。
  
  莺儿心里存着坏意,擦身而过时便“哎呦”了一声,身子一软,趴在了一旁的楼梯栏杆上,眼泪汪汪地回过头来,娇滴滴落了两滴泪,嗔道:“你踢我作甚?”
  
  顾扬灵幼年时候曾在外祖家住过一阵儿,顾家人丁少,父亲没纳妾,叔叔也只有婶婶一个,自然没那么多事儿。可外祖家不一样,三个舅舅,两个姨妈,本就闹腾得厉害,偏二舅舅又是个色中饿鬼,刚成亲一年,屋里头便丫头通房一大堆。
  
  顾扬灵是个调皮爱玩的性子,最爱寻了二舅妈玩耍,每每便能瞧到各种好戏,实是比戏台子上还演得精彩。如今瞧着莺儿这架势,眉梢一勾,心下一哂,不免觉得伎俩浅薄可笑。
  
  嫣翠是个直脾气,又是个单纯的,她本能的就知道自家姑娘定不会故意踢了那死蹄子,又知道这便是二爷屋里头爬床的那个通房,心里犯了恶心,立刻骂道:“挨千刀的小蹄子,胡乱攀扯什么,也不睁眼瞧瞧自己个儿的脸,下作的东西也配叫我家姑娘亲自去踢你?”
  
  莺儿正愁没人搭腔呢,闻言愈发哭得凄惨:“踢了我便罢了,还任由丫头谩骂于我,等着二爷回来,我必是要求一个公道的。”却是句句冲着顾扬灵去的。
  
  顾扬灵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得罪了薛二爷房中新近得宠的通房,可她本就不待见薛二郎,更是瞧不上莺儿的做派,哪里肯自掉身份跟个通房计较,自然也不愿嫣翠再与这人撕缠,一挥手拦下了满面通红欲要回骂的嫣翠,瞧也不瞧莺儿半眼,冷淡道:“走了。”
  
  莺儿顿时气得脸面通红,自家又哭又喊的,偏人家半点眼色也不给,恁得目中无人,叫人愤恨,便拦在顾扬灵面前,怒气冲冲道:“你踢了我便要走,没有这么便宜的事儿,今儿你要不给我赔不是,这事儿就没完。”
  
  顾扬灵见这女人没事儿找事儿,还胡搅蛮缠,由来对那薛二郎更添了几分厌恶,能叫这种女人爬上床的,又会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个色中饿鬼,香的臭的烂的腥的,只怕是有点儿颜色的都能看在眼里,拉到床上吧!
  
  顾扬灵眯着眼看了那莺儿几眼,脾性上来,愈发不耐烦了,本就是得过且过,也不怕胡乱得罪了哪个,指尖朝那莺儿点了几下,转头对嫣翠道:“她不是要我赔不是吗?你去代我赔不是。”
  
  嫣翠立刻红了脸:“为何要给她赔不是,她算哪个牌位上的人?”
  
  这丫头,顾扬灵眉头一皱,转眼看向红英:“你去。”
  
  红英一呆,随即发现顾扬灵眸光冷凝,清丽的俏脸上透着冰冷的清绝孤傲,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得抿紧了唇,神色变得有些紧张。
  
  顾扬灵唇角一挑:“嗯?”
  
  红英立刻看向莺儿,莺儿怕不是真以为顾扬灵要给她道歉,脸上透着显见的得意。她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响,心道等那丫头道完歉,她偏偏要揪住不放,就要这个官家女亲自给自己道歉不可。
  
  红英哪里不知道这莺儿正是薛二爷的新宠,可她更清楚,自家的这个姑娘只怕是更得薛二爷的心,于是上前两步,“啪”的一声,狠狠给了莺儿一个耳光。
  
  莺儿一下子懵了,红英走上前一掌推开了莺儿,莺儿没防备,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地跌到了雪地上。那积雪下正是厚厚的黄泥土,刚破了冰,莺儿瞬时便沾了两手泥,新上身儿的衣服也糊了一片脏污。
  
  顾扬灵气势太盛,红英也瞧起来极为厉害,跟着莺儿来的玉凤本就不乐意跟顾扬灵对上,见她们要走,忙让开了路,跟着的几个丫头自然也退后了几步,嫣翠晕头巴脑地跟在顾扬灵的身后,等走了好远,还不敢相信,自家那柔柔弱弱的姑娘,竟然叫红英赏了那莺儿一掌。
  
  “二爷他……那可是二爷的新宠呀!”嫣翠后知后觉地叫道。
  
  顾扬灵睨了她一眼,这丫头敢在薛二郎跟前替自己求情,每次寻的时机还正是时候,说起来胆子也不小,脑子也清楚,怎的今日里这般傻呆?
  
  “小傻子。”顾扬灵抿唇笑了。
  
  “骚狐狸,你给我站住,死蹄子……”身后一阵谩骂,还有凌乱的脚步声。
  
  顾扬灵喘了口气,不怕厉害的,就怕蠢的,薛二郎必定是眼瞎了,才会看上这种货色。
  
  “快跑。”顾扬灵一声令下,自己个儿先跑了起来。她不怕那莺儿,可她不想同一个蠢傻的呆子混在一处打架,没得掉了她的身份,失了她的脸面。
  
  可顾扬灵是个娇弱的,没跑两步,她便跑不动了。 正文 第010章   
  红英扶着顾扬灵帮她顺气儿, 嫣翠把袖子往上一撸, 豪气冲天地道:“姑娘别怕, 有嫣翠护着你。”
  
  顾扬灵皱着眉:“胡扯什么, 你是我的贴身丫头, 同一个玩意儿纠缠一处, 算什么?”嘴里骂着, 可心里头念起自己也算是个玩意儿,不由得一酸,忙甩了甩头, 四下张望,见着不远处有座阁子,便道:“去那里躲一躲, 她寻不见自己个儿便离开了。”
  
  梅林里梅花正艳, 又开得浓稠,顾扬灵几人在梅林里拐了几道, 便叫莺儿寻不见了踪迹, 恨得咬牙切齿, 跺着脚骂道:“作死的烂蹄子, 下贱的小娼妇, 别让姑奶奶抓住了你, 到时候挠花了你的一张俏脸,看你还狐媚不狐媚。”
  
  玉凤寻不见顾扬灵,心里倒是有些不清不楚起来, 她是存了些坏心的, 不论是莺儿占了上风,坏了那女子的一张脸,还是落了下风,叫人教训了一顿,都是与她无关,反而闹得越凶,到时候惹了二爷不快,岂非愈发衬托得她乖巧伶俐,谦和温顺。至于那女子,总归是她不能招惹的,若能借了莺儿的手毁了她的脸,也非好事一桩?倒是二爷那里怎么还未出现?莫非那丫头没把信儿传了去?
  
  莺儿那里还在骂骂咧咧,嘴里的话也愈发难听,甚个下三滥的脏话儿也跟着骂了出来,玉凤自打进了这薛府还未听见过,不由得腮上泛红,正要劝上几句,梅林深处传来了一道带了怒火的声音:“还不住了口,再胡乱咒骂叫人割了你的舌头。”那声音低哑暗沉,正是薛二郎。
  
  玉凤心里一阵乱跳,她故意叫那丫头传话,说是莺儿起了醋意,恐得清风苑的娇女要吃了亏,没成想竟真招惹来了薛二爷,心里一阵盘算,以后遇上那清风苑的,必定要恭敬些才是。
  
  莺儿被吓了一跳,转身见着是薛二爷,立刻欢喜起来,妖精蛇一般缠了上去,娇滴滴落着眼泪珠子,嗔道:“二爷要与奴家做主呀,那清风苑的无缘无故踢了奴家一脚,还叫丫头推了奴家,叫奴家狠狠跌了一跤。奴家好生可怜,又实在气不过,才会咒骂了几句。”说着想要扯起裙子叫薛二郎看看自家的惨状,可多日未见,又舍不得离了薛二郎,便倚在薛二郎身上,趴在他肩头呜咽假哭。
  
  薛二郎原本是瞧着莺儿肌肤雪白,有几分颜色,床帏上也是个撩拨得开的,便得了些意思,宠了段时日,虽知这女人里子里是团烂絮,可不过是个通房,只要外头锦绣,瞧着美艳便也罢了。可刚刚听得她咒骂他那心肝子,到底是犯了他的忌讳,于是便翻脸不认人了。
  
  “叫人给她一百两银子,往日里给她的东西也都叫她带走,叫太太给她配门婚事,打发出西阆苑。”
  
  莺儿纤柔娇曼的肢体还挂在薛二郎的身子上,听得自家檀郎说出这番无情话来,莺儿登时愣住了。可见得随侍在身侧的福安点头应下,随手点了个小厮,那小厮便要往金丰园外走去,不由得如梦初醒,知道这是动真格儿了,便一头扎在薛二郎怀里。
  
  莺儿高高地仰起头,被凤仙花染得殷红的纤长指甲,死死抠在薛二郎靛青色福字纹绸缎长袄的衣襟上,厉声哭喊道:“二爷怎好如此无情,受屈的是奴家,为何要赶了奴家出去?奴家不出去,便是一头碰死,寻了井眼淹死,也绝不出西阆苑。”
  
  薛二郎不耐烦,扯开了莺儿丢到了地上,莺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晓得今日里遭了霉运,真真儿是被二爷厌恶了,若当真出了西阆苑,哪里还有她扬眉吐气的日子,便扑上前抱住薛二郎的腿不住哀声求饶,被薛二郎愈发不耐地踢了几下,转过头向玉凤求起情来。
  
  “好歹姐妹一场,平素里也是处的好好儿的,也给我说上几句好话儿,求求二爷。”
  
  玉凤晓得薛二郎是个冷清薄情的,却不知冷清至此,薄情至此,正是惊吓不定,见莺儿哭得伤心,不由得起了兔死狐悲的伤感。
  
  到底是一个院子住的,又怕走了莺儿来了个更不易相处的,玉凤走上前小心地觑着薛二郎的脸色:“二爷消消气,好歹妹妹伺候了二爷一场,虽说口无遮拦,惹了二爷不快,可二爷便是打骂责罚都使得,因这等小事便撵了妹妹出去,也是严厉了些。都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不如二爷责罚妹妹便罢了,如何?”
  
  薛二郎睨了眼地上哭得凄惨的莺儿,虽犹自发怒,到底念起了帐帷里销魂的滋味儿,便冷声道:“那便禁足一月,每日里跪地自罚一个时辰,叫人看着,满足月才罢!”
  
  正说着,有小厮寻了来,低声同福安说了几句,福安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起来,觑了薛二郎几眼,走上前,小心翼翼地同薛二郎耳语:“顾姑娘被三爷堵在兰香阁了。”
  
  说起来,顾扬灵还是头次见到薛三郎。
  
  许是苏氏长得美艳,生下的两个儿子皮相其实都不错。薛二郎轮廓深邃,又长着一双桃花眼,若非故意冷着一张脸,其实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薛三郎可能因着常年累月的生病,苍白的肌肤上隐约笼着一层暗黄,可那张脸却也是俊俏的,只是一双眼带着肆意跋扈,毫无顾忌上下扫视着自家,这叫顾扬灵对着这位薛三爷实在难生好感。
  
  顾扬灵不禁恨恨地想,果真是蛇鼠一窝,这薛家自上到下便没一个好东西。
  
  薛三郎今日里难得心情舒朗,又在自家玉堂居闻了好几日梅花清香,不禁心思浮动,这一日便叫人抬了肩舆往金丰园里逛逛。因着安氏管理家务,没有空闲,他便独自来了。他来得早,又嫌外头空气冰凉,逛了没多久便叫人抬他来了这兰香阁,闭了门烧起了银丝碳,便没碰上后头来的顾扬灵和莺儿一行人。
  
  方才他暖够了身子,正在二楼凭栏眺望,远远地瞧见了几个华衣女子穿梅拂枝而来,再定睛一看,当头那个蛾眉淡扫玉眼如珠,檀口樱唇娇面如花的,可不正是清风苑里头,那个他梦里梦外从未忘却的女子。
  
  顾扬灵并不知兰香阁里有人在,推开了门只觉屋里暖洋如春,冷清的梅香也仿佛染上了暖意,变得愈发娇媚扑鼻。待到闭了门扇,撩开几层落地的锦帐,才瞧见里头铺了猩猩红大毛毡的罗汉床上,一个年轻的少年正倚着一个鸭青绸缎大引枕,直勾勾的目光如有实质,正落在了她的身上。
  
  顾扬灵并不晓得此人是谁,但见这人衣着华美,又面露病容,心里猜度着大约便是那个疾病缠身,命不久矣的薛家三郎。
  
  既是此间被人占了去,又是曾经差点儿便嫁了的人,毕竟同处一室惹人非议,顾扬灵便福了一礼,领了两个丫头便要离去。不曾想这薛三郎同他哥哥一样是个恶霸,冷冰冰的声音吩咐道:“拦下。”便有小厮堵在了出口处。
  
  顾扬灵立时便动了怒,转过身便觉那薛三郎的目光放肆而充满了侵略,不由得冷了眉梢眼角:“不知三爷此番是为何意?”
  
  薛三郎高高挑起了眉梢,不曾想这丫头如此聪慧,竟猜出了自己。起身踱步逼近,围着主仆三人转了一圈。嫣翠同红英自是知晓这薛三爷为着自家姑娘同哥哥和母亲大闹了好几次,便是成亲前夕还折腾了一番,不由得心里紧张,忍不住上前几步,把个顾扬灵夹在了中间。
  
  薛三郎见此心里头愈发快活,眼睛没有一时离开那纤细娇美的少女,思及这女子本该是自家的娇妻,如今佳人在前,却如隔千里,不免心里头又生起了嫉恨来。
  
  顾扬灵皱着眉任由薛三郎打量,她在这薛宅里,不论是面对苏氏,还是薛家的两个小子,逃不得避不开,总归都是身不由己。憋了一肚子火,顾扬灵破罐子破摔,反正她如今算是薛二郎的人,薛三郎便是无礼也好,跋扈也罢,最后终归伤的是薛二郎和薛家的脸面,管他呢!
  
  见着少女不言不语,只一张芙蓉美面气得通红,却愈发显得眼儿如星,琼鼻似玉,一张樱桃檀口紧紧抿着,娇红的颜色恰似园中梅花怒放,忍不住靠近了去,一手抚上了佳人的桃花娇面。
  
  嫣翠红英哪曾想这薛三郎如此轻浮,又是猛然出手,顾扬灵也来不及躲开,便被人摸个正着,揩去了油星,气的一佛出窍,二佛升天,一巴掌甩了过去,呵斥道:“放肆!”
  
  触手柔腻,却比自家新娶的娇妻还要柔上三分,薛三郎瞬时便被晃了神,哪里还能避得开顾扬灵那飞来的一巴掌,“啪——”的一声,头歪向了一侧。
  
  堵门儿的那个小厮正是平安,说起这平安,也算是薛三郎长到至今,唯一做出的一件好事。
  
  那时节他还是个幼齿小童,被母亲抱着去清凉庙里烧香求佛,平安是个乞儿,跪在庙宇前门儿讨饭。也是前辈子缘分,薛三郎一眼瞧见那乞儿便哭闹不休,非要苏氏带回了家。
  
  也不过是添了一双筷子的事,苏氏立时便同意了。自此那平安便成了薛三郎的心腹,忠心自不必说,把个薛三郎当做了再生父母,那是言听必从,半点儿也不肯打折。
  
  于是乎薛三郎吩咐堵门儿的时候他立刻奔了过去,可平安不是个傻子,相反他精明得很,知道被堵在屋里的那个少女,便是惹得自家主子闷闷不乐,难受至今的罪魁。可同时他也清楚,这罪魁正是薛家如今当家主子的心头肉。见着自家主子对着那罪魁纠缠不停,便一直提着心,吊着胆,眼巴巴瞧着自家主子一步一步正往火坑里跳。
  
  偏他顺从惯了,也不敢多说多管,只一旁看着。眼见着主子那只手摸上了人家姑娘的脸,那心里急得,就像烧了一把火。如今见着自家主子被人姑娘打了一耳光,虽是痛彻心扉,心如刀绞,恨不得自家上去顶了那痛,但也晓得,自家主子那脾性,八成自此便会断了此情,若是如此,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主子终于能忘断前事,好好儿和三奶奶过日子了。
  
  薛三郎气炸了,他自小便被拢在怀里宠着哄着,便是这段时日被亲哥欺负得十分凄惨,可那也是精神上的,皮肉上可是半点儿没受过痛的。他摸了摸自己被打的那半边脸,热辣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