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宜宁被人害死了。
  
  三月韶光时节, 长嫂请她去寺庙上香踏青。她在山半腰看杜鹃花的时候被人推下去了。罗宜宁都没有看清楚推她下去的是谁, 魂儿已经归西了。
  
  她身为一个普通的嫡出小姐, 母亲早亡, 嫡出和庶出的姐妹众多。她能嫁给宁远候的庶子陆嘉学为妻实属不易, 虽然是庶出, 又懦弱不堪, 但也是正经的簪缨世家出身,虽说不能与她高嫁的二姐比,但好歹是不错了。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白白的死了。
  
  宜宁死后魂散不去, 附在了长嫂的一只玉簪子上。
  
  这般沉浮红尘几十余载,竟教她看到了好生不得了的事。原来自己那个懦弱不堪的丈夫陆嘉学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她死之后五年, 竟叫他害死了自己的兄长, 又去了几个威胁,继承了永宁侯位。这还不算, 竟然又用了两年成为了左军都督府都督, 手段了得, 一时权倾天下, 人人忌惮。
  
  宜宁附在她大嫂的簪子上, 常见有人对着她的牌位叹道:“这个倒是可怜, 要是没死得这么早,如今也是侯夫人,都督夫人, 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捧月呢。”
  
  宜宁每每听到这话, 就想跳起来戳这人的脊梁骨。
  
  到了如今,她怎么会还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那是因为自己挡了陆嘉学的路,才叫他下狠手给除去了,还把她的死栽到了长嫂头上,叫长嫂愧疚了一辈子。
  
  这才叫强中自有强中手,一浪拍死前一浪。
  
  便是有人说他为了悼念前妻,竟不曾再娶时,宜宁心里也满是嘲笑,她可是不信的。
  
  又这般的过了十五年,他依然是权势在握,除了一个内阁首辅罗慎远能与之较衡,两大权臣把持朝纲,彼此对峙,一时间也是朝纲震动。但是长嫂已经不行了,宜宁这般陪了长嫂一辈子,日后这些时光都陪在长嫂在内宅度过,再也没见过陆嘉学。
  
  长嫂弥留之际,他来见了长嫂一面。
  
  陆大都督好大的派头,穿着银狐皮的鹤氅,玄色直裰,腰间挂了墨玉。随着年岁的深沉,他的身姿竟然还越发的俊朗。开口就缓缓道:“长嫂放心去吧,长兄在下面等你呢……”
  
  长嫂瞪大眼,随即又慢慢阖上,与世长辞,手垂在了地上,手里握着的玉簪也滚落,啪的一声碎成了数截。
  
  玉簪上的一缕冤魂,宜宁做了二十多年,现在终于玉碎人亡了。
  
  四月春末,乍暖还寒。
  
  保定府罗家今日忙作一团。
  
  罗家的嫡出的七小姐伤寒了,病得极重,甚至一度没了气息。
  
  罗家上上下下都焦心不已,年过七旬的罗老夫人坐在她那床前,捏着手帕擦眼泪。姐姐们都围在她床前看着,贵重的汤药流水一样的送进来,花尽了银子也要把七小姐给救回来。
  
  罗老夫人看着七小姐那胖嘟嘟的小脸消瘦许多,真是心肝儿肺都疼:“我眉眉儿要是不好了,你们也让我去算了。我就这么个娇娇的孙女,可不能出事啊!”
  
  一众孙女们表情都微僵了,老夫人一开始就宠七小姐,在她眼里只有这个孙女得她的疼,那别人都是草芥。
  
  就这个眼珠子得她的疼,别人都不是她的娇娇孙女了?
  
  虽是心里这么想,众人还得上前去安慰。
  
  “祖母啊,您可得保重身子。”
  
  “您年纪大了,可不该这么操劳了。”
  
  罗老夫人擦了擦眼泪,牙一咬冷冷道,“那个孽畜可在祠堂跪着了?”
  
  嬷嬷点头道:“已经让师父看着他了,正跪着认错呢。”
  
  罗老夫人面色更冷,扶着嬷嬷的手道:“你随我去看看他。”嬷嬷应喏,扶着老太太出门去了。到门口又回头四下一看,这屋子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人,哪还是病人修养的地方。把小姐们都遣回去了,吩咐照看七小姐的婆子丫鬟们:“好生照顾七小姐。”
  
  罗宜宁混沌刚醒的时候,就听到这句话。可这时候她还神志不清,眼一闭又昏过去了。
  
  这一昏又是一天,中途她也有清醒的时候,丫头们偶尔在她身边哭。罗宜宁脑子里多了个女娃娃的记忆。杂七杂八的,并不全面,大多数是各种各样的吃食,什么清炖乳鸽糖浇雪梨酱烤鹌鹑红烧狮子头。这是饿的,小女娃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
  
  她也清楚了,自己重生在了死后的第七年,陆嘉学已经成了左都督府都督的时候,这孩子是十五年前保定罗家的七小姐,与她同名,也叫罗宜宁,小名眉眉,也是母亲早亡的孩子。
  
  她今年七岁,刚因落水得了风寒,病情过重而去了。
  
  她身份贵重,父亲是朝中四品大员,嫡亲的姐姐罗宜慧嫁了侯门,家里又有祖母疼爱,简直是能上了天去。就因为这份娇宠,虽然才七岁,但可是要什么有什么,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惹了不少的祸事,遭了不少妒恨。
  
  要不是年纪还小,尚能用顽皮可爱做个说辞,那简直就是活脱脱的骄纵跋扈了。
  
  就说这落水一事,就是她自己威胁三哥罗慎远带她出去玩,因顽皮不听话而落水的。落水之后被罗慎远救回。回来就一病不起了。
  
  罗老夫人得了这个消息大怒,让罗慎远罚跪祠堂半月。
  
  ……
  
  罗宜宁看到这里很惊讶。
  
  哪能不惊讶呢。
  
  这小姑娘可是罗慎远的妹妹。
  
  十五年后大名鼎鼎的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内阁首辅罗慎远。唯一能与陆嘉学抗衡的人。
  
  这小姑娘果然是身份贵重,可惜早早的就没了。
  
  罗宜宁记得这位首辅当年是个庶出,少年时吃了不少苦,幸亏惊才绝艳才得出人头地。却是个生性冷酷阴沉的,这心性与陆嘉学也是有的一比。
  
  从这小女娃的记忆里看,她是嫡出,罗慎远是庶出,他平日里又惯是沉默不语的类型。宜宁看不起这个庶出的哥哥,没少暗中给他下绊子,她与罗慎远的关系的确是相当差的。身边的嬷嬷也不把罗慎远放在眼里。
  
  罗宜宁看着就心里一颤,这罗家胆子也是大,未来的内阁首辅也敢这么折腾。
  
  不知道现在挽救来不来得及……人家十五年后可是内阁首辅啊。
  
  想着想着罗宜宁也有些困了,她现在精神不太好,竟慢慢睡着了。
  
  半日后,宜宁听到耳边似乎有人说话,才渐渐醒了过来。
  
  几个刚留头的丫头看到了,扑在她床前呜呜地哭,非常高兴。
  
  要是再不醒,她们这群小丫头就要被卖给人牙子去给人家当童养媳了。哪能不激动呢。
  
  罗宜宁迷茫地看了一下这些小丫头,张了张嘴,她想喝水。但是喉咙肿痛,话又还说不得,几个丫头就抱着她的手:“小姐想说什么?奴婢们都在呢。”
  
  她想喝水啊,能不能来个有眼力的。
  
  槅扇被打开了,又有个丫头进来了,一看衣着打扮,穿的是蓝绿色比甲,白色挑线裙,耳朵上戴着银丁香,手腕上套了个成色极好的玉手镯。这一看便是大丫头的打扮。
  
  这丫头见罗宜宁醒了十分高兴,忙端了水来喂她喝。又斥责那些小丫头:“姐儿醒了也不知道倒水,怎么做事的?”
  
  几个小丫头忙跪地认错。
  
  罗宜宁终于不渴了,她从没觉得水如此甘甜,就是嗓子还不太行。她看了那大丫头一眼,鹅蛋脸,细眉弯弯,面若芙蓉。这丫头的长相倒是出挑极了。
  
  这丫头叫雪枝,是罗宜宁已经出嫁的大姐,罗宜慧留给她的丫头。
  
  雪枝把她身后的枕头垫高了些,跟她道:“。奴婢这就去告诉老夫人您醒了,您好生歇息着。”又侧头对那些小丫头冷冷道,“如今是你们将功赎罪的时候,好好伺候姐儿,若是有怠慢的,立刻就要卖她去山沟子里,叫她一辈子都吃不上顿好的。明白吗?”
  
  她威严的目光一扫,小丫头们皆低头抖抖索索地应喏。 正文 第二章   雪枝一出去了, 屋子里的小丫头们都围拥过来, 七嘴八舌问她要不要吃什么。
  
  不一会儿小几上就摆了琳琅满目的菜色, 都是日常小宜宁爱吃的。
  
  烤得金黄, 外皮酥脆的鹌鹑。浓油赤酱的红烧狮子头, 撒了一层糖霜, 裹着红豆馅儿的糯米糕。还有切得细细的, 拿芝麻炒香的牛肉丝。
  
  罗宜宁一见这满桌的菜,也不奇怪这小女孩为啥小胳膊小腿都圆滚滚的,肥嘟嘟的。再这么养下去, 养出一个胖子简直是指日可待的事。
  
  这时候门帘被挑开了,守在门口的丫头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徐妈妈。
  
  徐妈妈是在罗老太太身边伺候的,府中很有威望。
  
  徐妈妈走过来看到罗宜宁正在吃的东西, 又立刻把丫头们都训了一顿。一顿忙碌之后罗宜宁面前小几上的东西就换成了鸡肉糜粥, 配上爽口的嫩黄瓜,两碟酱菜。
  
  徐妈妈坐在罗宜宁身边柔声细语地哄她:“姐儿的病刚好, 那些油腻的东西克化不了。来, 多喝些稀饭。”徐妈妈喂她喝完小半碗鸡肉糜粥, 又喂了半碗炖的梨子糖水。
  
  罗宜宁吃得打饱嗝了, 才哑着嗓子说:“徐妈妈, 我饱了。”
  
  徐妈妈听她这说话这把沙哑的声音, 就忍不住的心疼:“七小姐,您是金贵的身子,下次可莫要这样顽皮了。别说老太太伤心, 就是远在京城的大小姐也是焦急得不得了啊。要不是怀着您的小外甥, 肯定是要回来看您的。”
  
  随即话锋一转,又道:“三少爷带您出去玩,才闯下这样大的祸事。老太太已经罚他跪半个月的祠堂了。若不是大爷拦着,老太太还要赏三少爷一顿板子才可!”
  
  小宜宁在罗家受到上至罗老太太下至丫头婆子的宠爱,别人就算与她有冲突,那老太太的心眼是偏了十万八千里的。谁都错先别管,她嫡亲乖乖的孙女是肯定不会有错的,就算有错也是别人带的,总之乖孙女没错。
  
  罗慎远日后虽然是官居一品的当朝首辅,杀伐果决手段狠辣。但现在只是个卑微的庶子,又没有人庇护,对上他嫡出的娇贵妹妹没有丝毫分辩的余地。
  
  说来罗宜宁觉得罗慎远也是可怜。看到她落水了,罗慎远二话不说跳下来就救她。刚把她带回去,两个人都是浑身湿透发着高烧,小宜宁被抱去医治,而罗慎远却当即就被罚去跪祠堂。罗老太太是根本不听他解释。
  
  徐妈妈说罢不再提罗慎远,柔声地哄她休息。
  
  罗宜宁躺下之后却在想小罗宜宁这落水一事。
  
  十个落水里七八个都有内幕。
  
  罗宜宁甚至忍不住猜,凭小宜宁这四处树敌的性格,搞不好也是个有内幕的。
  
  罗宜宁这一躺下竟又睡了过去。醒来时,看到罗老太太正坐在她床边守着她,老太太这些天愁孙女的事,精神不大好。她如今也是快七十的人了,穿了一件檀色缂丝百吉文对襟长褙子,翡翠眉勒,头发梳成整齐的发髻。眉目间有丝疲惫。
  
  看到孙女醒了,罗老太太忙让丫头拿绞好的热帕子来,亲自给她擦脸。又问她嗓子还疼不疼,口渴不渴。
  
  宜宁都摇摇头,罗老太太看着她就眼眶一红:“眉眉儿,自打你长姐出嫁,你便来跟着我同住。我惯常是宠着你的,要什么给什么。我年纪大了,精力也是不济的,时常看不住你。没想到你竟然闹出这样的乱子……”
  
  宜宁看着这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脸疲倦,心里竟有些动容,低声道:“祖母,是我不好。”
  
  宜宁也是没有母亲,自己磕磕绊绊长大的。小宜宁还是好命的,至少有祖母和长姐护着。
  
  “你知道自己怎么错了?”
  
  宜宁给小姑娘评价:“顽劣调皮,惹祖母和姐姐伤心了。”
  
  罗老太太伸手把小孙女抱进怀里,看她听进去了自己的话,也就含笑道:“祖母是护着你的,也宠我的眉眉儿。好了,眉眉儿可别难受了,快来喝药。”
  
  罗宜宁小姑娘自幼丧母,长姐出嫁后就跟着罗老太太同住,罗老太太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别的孙子孙女都比不上。这番老太太觉得孙女受了教诲,神色也轻松许多。
  
  刚喝两口药,就有人上门来看宜宁。
  
  罗老太太却一看此人就沉下脸。
  
  来人是小宜宁的继母林海如,进门也快有五年了。穿了件水红色缂丝褙子,头上簪金钗,相当富贵华丽。一进门就让丫头们搬补品进来,把桌上堆得满满当当的。
  
  罗老太太沉声训她:“你这做什么呢?”
  
  林海如给老太太行礼:“老夫人,我给姐儿拿了些补品,叫她好生调养。”
  
  罗老太太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指了凳子让她坐下。
  
  林海如却又从怀里掏出个手镯,拿起宜宁的手套在上头:“眉姐儿,我听人家说,金银之物是富贵,能强身健体。你戴着这金镯子,说不定能好得快些。”
  
  宜宁看着指节宽的大金镯子,只觉得自己手腕越发沉重。
  
  这位继母林海如着实是个妙人,她家中十分富庶,但是无奈样貌不出众,熬到二十还没出嫁,这才给罗宜宁的爹做了继室。这进门了五年,也没生下个一儿半女,求医吃药都不好使。罗宜宁的爹也不怎么喜欢她,她日子越发的无聊,干脆经常朝罗老太太这里跑,把宜宁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疼爱。
  
  罗老太太总觉得她行事太直接,不太喜欢她。看她倒是对罗宜宁一片真心,又没有讨厌到哪里去。
  
  宜宁晃了晃镯子,有点哭笑不得地道:“谢谢母亲了。”
  
  林海如挥了挥手:“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算不得什么,姐儿病中要是有想吃的东西,尽管来跟我……”
  
  刚说到这里,又有丫头通传,说乔姨娘带着五小姐过来看宜宁。
  
  这下子罗老太太和林海如脸色都不好看了。
  
  宜宁抬头看,只见一个穿着淡青色缠枝纹褙子,雪白挑线裙子,袅袅娜娜的身影走进来,长得是清秀无匹。身后并跟着个模样与她七八分像的小姑娘,看上去柔弱婉约,也是个美人坯子。
  
  这位小宜宁的五姐姐人如其名,唤作罗宜怜。
  
  而乔姨娘就是罗宜宁父亲的贵妾,平时很是得宠。
  
  乔姨娘对着罗老太太屈身行礼,看向林海如道:“太太来看七小姐倒是先了一步,我还在屋外等了太太许久,却不想是您是先走了。”
  
  宜宁还没说话,林海如性子直接,就冷冷道:“我可叫你等我了?”
  
  乔姨娘顿时淡淡一叹,面露忧愁:“太太说得对,等不等的都是妾身的本分,妾身知错。”
  
  罗老太太不赞成的目光又看向林海如。
  
  虽然她不喜欢林海如,但是更不喜欢乔姨娘。可惜林海如是个心直口快的,乔姨娘又是七窍玲珑的心思,这些年林海如被乔姨娘压得死死的。
  
  林海如却觉得自己占了上风,立刻就要拍案开说:“本就是你做妾的……”
  
  罗老太太立刻按住林海如的手,免得她往人家陷阱里跳。
  
  林海如才讪讪没有说下去。
  
  乔姨娘又继续道:“老夫人,妾身这番来,除了想看看七小姐,也是想说三少爷的事。”她语气一顿,“听说三少爷在祠堂跪着,现如今高烧不退。妾身斗胆一求,请三少爷出祠堂治了病再继续跪。要是再这么高烧下去,怕是有性命之虞……”
  
  罗老太太却淡淡地道:“就是要他跪着,才能给我跪清醒些。”
  
  乔姨娘听后无奈一笑,才行礼:“那是妾身说多了。”
  
  林海如等乔姨娘带着罗宜怜退下去了,才压着怒气说:“整日就装得一副风吹就倒的样子,不晓得是要给谁看。偏偏老爷疼她疼得不得了。”
  
  罗老太太瞪了林海如一眼:“你给我少说些话。”
  
  林海如却又拉了宜宁的手:“宜宁,你说是不是?”
  
  宜宁还有点迷茫,任谁没搞清楚人物关系就要开始被迫加入掐架战场,都会有点迷茫。
  
  她定了定才说:“母亲,您这么对乔姨娘……要是叫父亲知道了。恐怕会更心疼她了。”
  
  罗老太太觉得自己孙女平日也愚笨,和林海如有得一比,没想今天还有几分明白。她对林海如叹气:“宜宁一个小姑娘都看明白了,你未必还不知道?”
  
  林海如委委屈屈地继续道:“我就是看不惯他那个样子……”
  
  罗老太太也不指望林海如有乔姨娘那等心思,眼看门外天黑了,叫丫头们点了灯,留林海如吃个晚饭。
  
  宜宁上辈子虽然作为人只活了十七年,但是她作为玉簪子还活了二十几年呢,后宅女人们掐架看太多了。东风压倒西风,西风压倒东风都是常有的事。反正她们也无聊,整日斗嘴也聊以慰藉。
  
  只不过从小宜宁的记忆来看,这位乔姨娘有儿有女,心机颇深。就连正房林海如都压不过她,反倒让她制得死死的。那位庶姐罗宜怜娇弱可怜,更是深得小宜宁父亲的疼爱。小宜宁本来就性格骄纵,看不惯她们母女。这样一来,她与乔姨娘母女的关系就更不好了。
  
  如今倒是好了,小宜宁连同身边的人,估计都是厌恶罗慎远的。人家乔姨娘却要来拯救未来首辅了。
  
  宜宁心里倒也想为罗慎远求情,只是小宜宁原来十分厌恶罗慎远,她贸然说出口反倒惹人怀疑,但她总得说才是。且不说罗慎远日后的身份如何,在小宜宁落水这件事上,他确实也没做错。
  
   正文 第三章   
  初夏的时候天气还不热, 小宜宁由雪枝服侍着洗脚, 罗老太太在一旁念经。有丫头端着帕子进来, 宜宁认出这是她的另一个大丫头松枝。
  
  丫头们给宜宁擦脚, 她就看着罗老太太这屋子。
  
  地上铺着五蝠献寿的绒毯, 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 斜插了几支海棠花。正堂用一架白玉翡翠百鸟朝凤的檀木屏风隔开, 长几上供奉了一尊菩萨。
  
  老太太房里的东西很贵重的。
  
  单说那一尊菩萨,整块色泽温润、无丝毫瑕疵的白玉雕成,高有一尺, 便是价值不菲的。
  
  她转过头喊了一声祖母。
  
  罗老太太抬头问她:“怎么了?”
  
  她抬起自己玉白的两只小脚丫说:“洗好了,要睡了。”她又加了一句,“我想和祖母睡, 可以吗?”
  
  罗老太太觉得她可爱, 笑着来抱她。“当然可以,徐妈妈, 在我床上加一床被褥。”
  
  宜宁自然想给罗慎远求情, 但是这和小宜宁往日的作风比差太多了, 肯定要被怀疑的。想了想, 她婉转地问罗老太太:“祖母, 三哥被罚跪, 晚上也要跪吗?”
  
  罗老太太说:“晚上不跪,每日晨才去。”
  
  感情这罚跪还有上工时间的。
  
  宜宁便又接着说:“乔姨娘说他高烧不退……要不咱还是找个大夫去看看他吧。”
  
  雪枝在旁噗嗤一笑:“姐儿平日里对三少爷颇不待见,怎的如今帮他说话了?”
  
  宜宁知道小宜宁对罗慎远不太好, 她也找好了借口, 冠冕堂皇地说:“要是他病倒了,就不能继续罚跪了。”
  
  罗老太太听了失笑,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这小东西,心思倒还多。你放心吧,你乔姨娘怎么会不给他找大夫,我看到她下午就差人去请了,我也没有叫人拦着,权当默认她做了。”
  
  罚归罚,罗老太太也不会真的让罗慎远有性命之忧。
  
  宜宁听了暗自佩服,这乔姨娘手脚太快了,果然能混到今天是有本事的。
  
  雪枝又接着说:“您瞧平日,三少爷攒许久的钱买的孤本,您给要来折纸鹤玩,还让奴婢送三少爷几只。奴婢那时候送到三少爷手上,瞧他脸都青了。再说上次,您非说要吃枣儿,让三少爷给您摘。那树这般高如何能爬,三少爷好不容易摘下来,您又当场给扔了,说不想吃了……”
  
  宜宁听得冷汗津津,这位小姑娘的日常实在是太作死,她要是真能成功长大,绝对是祖坟冒青烟了。
  
  罗老太太听着又揪她的小脸:“听听,平日你就是这么娇惯的。”
  
  罗老太太的语气完全就是宠溺纵容,根本没半点怪孙女的意思。
  
  可这不是娇惯,这是作死啊。
  
  宜宁只能点点头,抓着被褥往床上爬去。
  
  老太太叫丫头吹了灯睡了。
  
  林海如从罗老太太那里回来,却一点都睡不着。手拧着汗巾几乎咬牙切齿:“老爷一回来就去了那小蹄子那儿?”
  
  贴身丫头瑞香道:“乔姨娘下午便去书房守着了,巴巴地等,听说回来的时候老爷摸着她身子冷,还给她披了自己的披风。”
  
  林海如冷笑:“那书房就没有个避风的地儿,偏要在风挡口上等着?”
  
  瑞香小声说:“可不就是个小贱人作风,明明就是从扬州买回来的瘦马,老爷偏说是落魄官家之后,还做了贵妾——哪个官家教得出这么不要脸的小姐。”
  
  林海如赞赏地看了自己的贴身丫头一眼,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她顿了顿,慢悠悠道:“我可不学那等没脸皮的做派,你明日下午炖只乳鸽,用人参细细炖。我给老爷送过去。”瑞香正要去吩咐,林海如突然又叫她,“等等,还是炖两份,一份给宜宁送过去,她在养病。”
  
  瑞香想了想,回头问主子:“奴婢听说三少爷也病了,要不做三份?”
  
  林海如不在意地道:“不过一个庶子,老太太都不管,我管他干什么。”
  
  瑞香应喏去吩咐厨房了。
  
  一大早,宜宁就被雪枝从热被窝里撺起来,然后被灌了整碗药,连吃几个芝麻糖才把苦味压过去。却见早起的罗老太太已经穿戴整齐,在旁边念佛经等她。
  
  罗家有晨昏定省的规矩,一会儿儿女孙辈要来拜见罗老太太。
  
  宁迷迷糊糊地坐在圆凳上,等雪枝给她梳头。外面天还没亮,依稀听到几声鸡叫。
  
  “一会儿大家要来给老夫人请安,您是跟着老夫人住的,但是礼数可不能少。”雪枝边梳头边跟她说。
  
  宜宁现在毕竟年纪小,犯瞌睡难免的。闻言强打了精神,努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宜宁小姑娘的生母听说当年是有名的才貌双全,因此小姑娘的五官很出众,小小年纪,皮肤粉嫩雪白,包子一样的脸颊,五官极其清秀,眉梢长了一颗红红小痣,更显得玉雪可爱,如福娃娃般。
  
  雪枝给她梳了个双丫髻,戴了个金项圈。
  
  罗老太太瞧小姑娘坐在太师椅上,拿粉团似的小手揉眼睛,不由得好笑:“你昨晚睡得这么早,还困吗?”
  
  宜宁说:“祖母,瞌睡哪有嫌少的。”
  
  罗老太太接着笑她:“贪吃好睡的,跟个小猪崽子一样。”
  
  变成小孩之后,贪吃好睡她也不能控制啊。宜宁心里也有些无奈,再者她也二十多年未曾睡过了,自然贪睡了些。徐妈妈叫雪枝把宜宁抱起来,跟着罗老太太去了正堂。
  
  请安的人已经次第来了。
  
  罗家有两房,宜宁和父亲和宜宁的大伯。宜宁的大伯官位比宜宁父亲还高一阶,从三品的官。而宜宁的大伯母陈氏更是书香门第之后,宜宁看到一个衣着华贵得体的妇人带着两个女孩儿进来,就知这是自己的大伯母陈兰。
  
  两个女孩儿都是宜宁的姐姐,都是陈兰亲生女,四姐姐罗宜玉,六姐姐罗宜秀。两个姑娘与母亲一般的衣着得体,给罗老太太行了礼坐下。
  
  宜宁朝两位姑娘看去,罗宜玉却把眼睛瞥到一边,根本不想看她的样子,罗宜秀却对她挤眉弄眼。这两位长房的姐姐性格差别很大,罗宜玉自持尊贵,又饱读诗书。罗宜秀性格活泼,和宜宁却是臭味相投,她倒是跟自己的亲姐姐罗宜玉水深火热的。
  
  很快林海如又领着庶出的罗宜怜、以及乔姨娘的儿子罗轩远进来了。罗轩远才三岁大,被姐姐宜怜牵在手里,奶声奶气地喊祖母好。
  
  罗老太太再不待见乔姨娘,也不会不喜欢孙儿,把罗轩远抱到怀里好生亲热。
  
  宜宁的大伯却和宜宁的爹罗成章一起过来的。
  
  宜宁还是第一次看到小宜宁的爹,罗成章年近四十,脸庞清秀儒雅,身材瘦削,看上去非常斯文。大伯父却要威严一些。
  
  罗老太太问罗成章:“怎的今日和你大哥一起过来?”
  
  罗成章回道:“我跟大哥正商量陆都督到保定府的事。”
  
  罗老太太有些好奇地问道:“是那宁远侯侯爷陆嘉学?”
  
  宜宁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心里猛地一跳。
  
  对这个曾经的丈夫,如今陌生的宁远侯爷陆都督,宜宁的感觉很复杂。她当然恨他心狠手辣,杀了自己。但是如今她不过是一个七岁的小女孩,而他是正二品手握兵权的都督,他们云泥之别,也不会再有交集了。
  
  罗成章点头道:“正是他,皇上派陆都督到保定巡按,我等官员都要去迎接。”
  
  “那陆嘉学是侯门权贵,如今又是都督的身份,轻易怠慢不得。”罗老太太养大两个当官的儿子,自然也不是吃闲饭的。“不过你等又不是保定府头等大官,也不能近侯爷的身跟从,无需多操心。”
  
  “母亲说的是。”罗成章对罗老太太的态度尊敬有加。
  
  随即罗成章看向宜宁,见她毫无动作,便眉头微皱。“眉眉,我与你大伯前来,你怎不行礼?”
  
  罗宜宁这才回过神。
  
  刚才进来这么多人,她都没有行礼啊。
  
  罗老太太为孙女心疼:“成章,宜宁的病还没好,还是不要行礼了。”
  
  罗成章很不赞成,他一向觉得就是罗老太太那宠溺的养法,才把宜宁养得越来越骄纵。“您别这么宠着她,她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看看她的姐姐,宜玉、宜怜,哪个不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的。只有她整日的胡闹,没有个闺秀的样子。”
  
  被漏了名的罗宜秀扭了扭屁股,好生坐端正了些。
  
  宜宁知道这位父亲一向对小宜宁严苛,平日也更喜欢庶姐宜怜一些。
  
  还是算了吧。
  
  宜宁正要下座行礼,却见又有个人跨进门来,也是下跪行礼,淡淡道:“祖母安好,孙儿来晚了。”
  
  他抬起头来,宜宁突然就怔了一下。
  
  今日太阳好,正堂的槅扇都打开着,金光透过木棂斜洒下来,落在他肩膀上。他穿了件淡青色暗纹的直裰,背脊挺直瘦削,个子很高,侧脸俊秀,有几分苍白。
  
  多少年前,她隔着人海也看到过一眼,不过那时候罗慎远已经是内阁阁老,被众人簇拥着。而她听到那些官家小姐们私底下都在讨论这位年轻的阁老如何的阴沉,性子又如何狠厉。
  
  不想这位阁老年少的时候竟然是如此俊秀,只是眉眼还有些青涩。不过是个普通的少年。
  
  那股权倾天下的霸气,却不知何时才能显露。
  
  宜宁还没回过神,罗老太太已经慢慢道:“你既然病着,又何必来请安。”
  
  罗慎远默默道:“这是孙儿的本分,不敢怠慢了。”
  
  罗老太太才表情一松,轻轻点头:“你起来吧。”
  
  罗慎远站起身,又给众人请安。半晌目光才落在宜宁的脸上,向她淡淡点头:“七妹妹。”
  
  宜宁才笑着道:“三哥。”
  
  见人都来齐了,徐妈妈才叫传菜。这顿早餐非常丰盛,碟子里放着各式各样的点头,酥饼、蜜糕、红豆枣泥卷,也有豆包和炸的金黄的薄饼。又有酱鹅肉、酱鸭肉拼成的酱菜,每个人又都有一盏燕窝、一碗稀饭,两只切开的鸽蛋。
  
  大家都是极有规矩的,吃饭之时只有碗筷的动静。宜宁便抬起头观察,宜怜与罗轩远是庶出,坐在林海如身侧,宜怜时不时给弟弟夹菜。罗宜玉则盯着罗宜秀,她要是有不规矩的地方,就用眼睛狠狠瞪。罗宜秀没有丝毫察觉,叫身边的丫头给她盛一个红豆枣泥卷来,这道菜离她有点远夹不到。
  
  罗慎远却一直都是沉默地吃饭,只吃面前的两盘菜。宜宁却注意到他是用左手握筷子,右手拿碗。
  
  宜宁突然有点食不下咽。
  
  这位未来能与陆都督比肩的权臣,现在也太落魄了些。
  
   正文 第四章   
  等人都纷纷告退了, 宜宁才松了口气。叫雪枝把脖子上的金项圈取下来。
  
  罗老太太靠着迎枕, 看她朝自己凑了过来, 抬起了眼皮。
  
  宜宁有些好奇:“祖母, 我怎么以前没注意到三哥是左撇子呢?”
  
  罗老太太颇有些怪异地看了孙女一眼, 继续说, “他不是天生的左撇子, 是右手受了伤,不如左手灵活,他才苦学用左手写字吃饭。一开始的时候也练得不好, 吃了些苦头,现在左手用着已经和右手无异了。”
  
  宜宁更加好奇:“他受了什么伤?”
  
  罗老太太慢悠悠地说:“你真是不记得了?你五岁那年,顽皮爬房梁上去玩, 掉下来的时候正好是你三哥接住你。他那个时候也才十二岁, 你手里拿着的小剪刀戳伤了他的手……”
  
  “有你三哥给你垫着,你倒是没有受什么伤。只是你三哥的右手总是没有这么灵活了。那时候你哭得厉害, 谁都不敢说你一句。”
  
  小宜宁根本不记得这件事。
  
  宜宁简直服了这位小姑娘了, 就这样她还对罗慎远不好。也难怪人家对她冷漠了。可以想象, 如果宜宁小姑娘真的成功长大了, 恐怕与阁老交恶也够她受的。
  
  丫头上了一盏茶让罗老太太润喉。
  
  宜宁更想劝老太太不要再罚罗慎远了, 但是这事该怎么说呢。
  
  她总不可能直接跟老太太说, 被您罚跪的庶子其实以后是个大权臣,权倾朝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所以为了咱们俩日后不被他寻仇,还是别再惩罚他了。
  
  所以宜宁想了很久, 还是咳嗽一声真诚地说:“祖母, 那这样看来,三哥还是对我挺好的,要不别罚他了……”
  
  罗老太太听到宜宁的话却愣住了,随即淡淡地叹了口气,问:“你真的这么想?”
  
  罗老太太直看着自己的孙女,有一瞬间,宜宁甚至觉得她已经看出自己在想什么了。
  
  宜宁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三哥待我也挺好了,祖母您也看见了,要不是他救我,我估计是活不成了。”
  
  丫头端了盘洗得干干净净的樱桃上来。罗老太太让小孙女吃樱桃,然后才说:“你三哥这个人我向来不喜欢。别说祖母是偏心你,实在是你三哥心机颇深,以后必然不是个良善的人。”
  
  这倒是让罗老太太说中了,日后罗首辅做的那些事的确算不上良善。
  
  老太太并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她首先是想到罗慎远的心机,还有宜宁的不慎落水。总而言之大家都是从内宅里掐架掐出来的,这点手段实在是很明白的。
  
  所以她才这么生气。
  
  罗宜宁却知道并不是这样的,那日发生的事倒真和罗慎远没什么关系。而且日后能掌控朝野的人,又怎么会对一个小姑娘下手,总不会连这点智慧都没有。
  
  这时候她顿时感觉到了一股寒气。如果小宜宁真的死了,这个杀害嫡妹的嫌疑罗慎远真是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宜宁又道:“三哥心机深不深我不知道。我但却知道,我只是高烧您都要罚他跪半个月,要是我真的没命了,您还不知道要如何惩罚他呢!”
  
  罗老太太便也笑了笑:“罢了,罚他跪祠堂也只是警醒他而已。这事总归他还是有责任,毕竟是你的长兄。既然眉眉儿觉得不用罚跪,那便不跪了。”
  
  说罢吩咐徐妈妈派人去祠堂说一声。徐妈妈片刻之后回来禀报:“……奴婢传话,说念在三少爷往日待七小姐也算真诚的份儿上,老太太便不罚他了。三少爷听了也没有说什么,站起来便走了。守祠堂的仆人说,三少爷每日都定时来,从没有说过什么抱怨的话。”
  
  罗老太太听了颔首,叫徐妈妈退下了。
  
  罗老太太不想多提罗慎远的事,就问宜宁:“我看你晌午也没吃多少饭,现在可饿了?”
  
  宜宁自然是饿了。
  
  不过她看到镜子里这小姑娘圆嘟嘟的脸蛋,觉得自己还是要尽量控制些比较好。
  
  罗老太太却觉得女孩儿胖嘟嘟的才可爱,叫摆了午膳。吃完之后又是一盏冰糖银耳汤,甜点则是搁在一个五格的盒子里,金黄的蟹粉酥,糍糯团子,雪白的桃片,样式精致别致,一层层垒着,颜色和样子都不一样,一看就让人食欲大开。
  
  看来罗老太太是真的觉得她瘦了,想把孙女这几天失去的双下巴补回来。
  
  宜宁吃得肚子圆圆,又灌了杯瓜片茶下去,更是动都不想动。
  
  吃过饭,陈氏带着两位姐姐来看她,林海如与罗宜怜紧随其后。
  
  乔姨娘是贵妾,但是身份再高,也不能时时往罗老太太这里跑,因此罗宜怜都是与林海如一起来罗老太太这里。
  坐下之后罗宜怜拿出个香囊送给宜宁,柔婉地说:“七妹妹,里头塞的是百合,我特意做来送你的。”
  
  小宜宁对这个姐姐和罗慎远是一样的态度,娇蛮跋扈。
  
  罗宜怜却从不嫌弃她,平日还各种关心照顾。有时候宜宁找她茬,宜怜也总是柔和委婉地忍了。这些事总能七拐八拐地传到罗成章的耳朵里,于是罗成章对宜怜更加各种疼爱,对这个嫡出的女儿又更加严厉。
  
  罗成章甚至对小宜宁说:“宜怜虽然是你姐姐,但是她性子柔弱,身子也不太好。你虽然是妹妹,但平日也让着她一些。”
  
  小宜宁听了父亲这种话哪能不委屈。
  
  宜宁仔细地看罗宜怜,心想的确是我见犹怜,尖尖的下巴,雪白的肤色,可见日后又是个美人坯子。
  
  “谢谢五姐姐了。”宜宁笑着说,雪枝代宜宁把香囊收下了。
  
  林如海与陈兰请了安就告辞了。几个姐儿却留了下来学女红。这是几个女孩儿的功课,老太太专门请了嬷嬷来教她们。
  
  罗宜玉今年已经十三了,快到了说亲的时候,她倒是学得很认真。不过罗宜秀是个坐不住的,学了一会儿就累。教习的嬷嬷看她跟屁股下长虫一样扭来扭去,就笑着说:“四姑娘学了这么久也累了,歇息一会儿吧。”
  
  罗宜秀听了很高兴,拉着宜宁要出去喂鱼玩。
  
  罗老太太立刻叮嘱道:“只能在小池子那边玩,不可走远了。”
  
  宜宁还躺在床上消食呢,就这么被拉了出来。
  
  两人带着丫头走到了假山那里,那小池子里养了许多锦鲤。罗宜秀把自己的丫头打发去拿鱼食了,皱了皱鼻子说:“上次出门都不叫我。我听说你那个三哥带你去了大慈寺,好玩吗?”
  
  宜宁颇有些没好气地道:“差点没回得来,你说好不好玩?”
  
  罗宜秀却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对了,说到你三哥。我上次还偷听我母亲和妈妈谈话来着”
  
  宜宁对着位不着调的四姐也没啥话说了,偷听陈氏说话竟然说给她听。罗宜秀却继续道:“说的是你三哥的生母的事,你真的不感兴趣?”
  
  宜宁终于抬起了头看着罗宜秀,罗宜秀更得意了:“你想听了吧?”
  
  她是个急性子,立刻凑过来和宜宁咬耳朵:“听说原来你父亲房里有两个通房丫头。后来其中一个就有孕了,另一个嫉妒她,就在人家吃的补汤里下药。被咱们祖母发现了,生气极了,立刻就要把那个下毒的丫头打死了。谁知道却查出下毒的丫头也有身孕了--就是你三哥。”
  
  “这下子打是不能打了,你母亲又生性仁慈,还好吃好喝养着这个丫头,说要是真的生下儿子,也饶了她不死。谁晓得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没命了。就因为这个事,大家都不喜欢你三哥,就连二叔都不喜欢他。说这生母都这般狠毒,生下的孩子又能如何?”
  
  宜宁听后怔了怔。罗慎远竟然是这样的出身,难怪了。
  
  她就觉得奇怪,便是一般的通房所出,也不至于地位这么低微。罗老太太也不会这么不喜欢他。
  
   正文 第五章   那日与罗宜秀喂鱼回去迟了些, 罗老太太便不高兴, 又拘着宜宁不要她出来了。
  
  她老人家亲自带着宜宁读书写字。
  
  罗家书香门第, 就是女孩也要会读书写字, 为此宜宁的父亲还特地请了女先生来教导家中的姑娘们。宜宁病着不能去进学, 但闲着也是无事, 干脆练练她那□□爬字。
  
  宜宁艰难地趴在小几上。
  
  前世她还在闺中的时候也总是强逼自己练字, 但是练了这么些年也只是勉强算工整,她想自己也许真是没什么读书的天分,干脆把精力投入学女红中。现在这小嫡女身份太高, 家世太好,不读书恐怕还不行。
  
  罗老太太让丫头把她的描本拿来了,又叫开了槅扇, 自己在旁边看着她练。跟她说:“你父亲是我的老来子, 虽说大家都宠他,我却不敢懈怠, 所以他才写得出一手好文章。你母亲当年从顾家嫁来, 也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你可不能丢了他们的脸。”
  
  宜宁巴巴地点头, 垂下头练字。
  
  罗老太太一会儿之后再看她, 竟然趴在长案上睡着了, 小女孩软软的脸颊靠在纸上, 沾了墨迹。白生生跟包子一样,眉梢那颗殷红小痣却十分的可爱。
  
  罗老太太看得笑出来,轻声吩咐徐妈妈:“抱她进去睡吧。”
  
  宜宁练字练得打瞌睡, 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碧纱橱里。颇有些不好意思, 她成了孩子之后,的确有了小孩的性子,居然练字都能睡着。罗老太太见她终于醒了,便叫丫头摆晚膳。
  
  宜宁觉得练字真是消耗体力,吃完了一碗饭,还加整碗的糯米红枣粥。罗老太太就道:“按说你父亲、母亲都是出名的有才学的,怎的你就不行了?”
  
  宜宁也很无奈,这辈子被叫才女是无望了。就叹道:“祖母,我也想好好练字,但是一看到书就打瞌睡,我也不想啊。”
  
  罗老太太笑着摸了摸孙女的头,说:“你大哥、二哥要回来了,前些日子你不是总说,字练好也给你两个哥哥看吗,如今怎么越发的懒了。”
  
  罗老太太说的大哥、二哥是长房陈氏的两个亲生子。说来陈氏真是个有福的,宜宁的大伯虽然有妾室,但是只生了两个庶出的女儿,陈氏却生了两个嫡子嫡女。
  
  相反林海如便没有这么好的福气了,进门之后一直没有孩子,就这点上她便没有立场。才一直让乔姨娘踩在她头上,生了儿子之后,乔姨娘的腰板就更笔直了。
  
  两位哥哥一直让陈氏教得温文尔雅,平日对几个妹妹都一般的好,小宜宁非常喜欢隔房的两个哥哥,前几日他们一起去拜访什么老师了,小宜宁巴巴地想了他们好几日。
  
  宜宁却当然对这两个哥哥没什么兴趣,隔房的兄长,再亲也是隔房的,总不会比过自己的嫡亲妹妹。
  
  没过几日,果然两位哥哥就回来了。
  
  罗宜玉与罗宜秀也很高兴,西次间里说说笑笑的很热闹。罗怀远与罗山远又拿了许多礼物分给几位弟弟妹妹,罗宜玉与罗宜秀得到的是一对嵌碧玉葫芦的簪子,宜宁的是一对玉色非常漂亮的双股和田玉手镯,两股玉交缠,戴起来叮叮咚咚,精致漂亮。宜怜的是福禄寿的玉佩,三岁大的罗轩远得了一个长命锁。
  
  罗宜秀一向不在意细节问题,罗宜玉却撇了嘴,幽幽道:“怎的七妹妹的礼物就好看些?”
  
  罗宜玉今日穿了件淡粉白底的褙子,雪白的挑线裙,墨绿腰带,显得非常漂亮出众。
  
  陈氏知道长女向来心气儿高,放下茶盏淡淡道:“你妹妹年纪小些,比你们的礼物好也是自然的。”
  
  宜宁晃了晃两只镯子,确实很漂亮。她让雪枝给她收起来了。
  
  这时候丫头进来屈身说:“老夫人,三少爷来给您请安了。”
  
  宜宁听到这句话就下意识地往门口看。那高大清瘦的身影出现之后,别人也都不禁地看向他。罗慎远不卑不亢地给老太太行了礼,罗老太太让他坐下了。
  
  宜宁看他穿着一件淡青竹叶纹额直裰,心想他还挺喜欢竹叶纹的。丫头上了茶之后,他用右手捧了茶杯,衣袖滑下的时候,宜宁分明看到他手背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想到这是因为救小宜宁伤的,宜宁总觉得这伤疤格外的狰狞刺目。
  
  茶杯的热气氤氲着,春末的阳光又好。罗慎远少年俊秀的侧脸更显平静,似乎对热闹的一切视若无睹。
  
  罗老太太却笑着说:“怀远心疼咱们眉眉儿,这小丫头也念着你们呢。前几日老说要练好字给两位哥哥看,巴巴的盼着你们回来。你们瞧瞧,她的字是不是比原来好看些了。”
  
  罗老太太让雪枝把宜宁写的字拿出来给大家看,罗怀远看了笑着说:“是进步了许多。眉眉,大哥送你的银狼毫笔用着还习惯吗?”
  
  宜宁只得道:“习惯习惯。”
  
  眼看要到晌午了,陈氏等也不好留在罗老太太这里吃饭,便带着儿女告退了。
  
  罗慎远却留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祖母,这是孙儿房里做的桃片糕,我尝着香软可口,就给您带了一些过来。”
  
  他把纸包放在了小几上。
  
  罗老太太瞥了一眼,淡淡地道:“小小点心,我房里也有做的,不用你费这个心,还是拿回去吧。”
  
  罗慎远坐着没有动。
  
  宜宁正在喝水,差点被水给呛到了。抬头看着罗慎远沉默平静的神情,心里就跟小猫抓一样,真想代替罗老太太把东西收了。
  
  罗慎远却自嘲地笑了笑:“那是孙儿多想了。”又把纸包放回了怀里,起身告辞。
  
  宜宁终于忍不住了,咳嗽了一声道:“那个,祖母啊,我突然想吃桃片糕了。还是让三哥把东西留下来吧。”
  
  罗老太太刮了刮小孙女的鼻尖,宠溺道:“你刚才吃了小半只的酱肘子,喝了粳米粥,还能吃得下糕点吗。小心不消食。”
  
  宜宁眨了眨眼说:“我就是想吃啊。”
  
  罗老太太静默了一下,直叹气道:“罢了罢了,你七妹要吃,便把东西留下来吧。”
  
  罗慎远又把糕点放在了小几上,行礼退下了。
  
  罗老太太把纸包拆开,掰了一小块雪白的糕点喂给宜宁:“吃吧,你不是要吃吗?好个没出息的东西,这点糕点咱们做不出来,非要让你三哥留下来。”
  
  宜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罗老太太手上的糕点咬来吃了。紧接着罗老太太第二块、第三块、若干块又送过来了,她才抱着罗老太太的胳膊说:“祖母啊,我都吃了小半只的酱肘子了,吃不下糕点了。”
  
  “早看出你古灵精怪的有鬼。”罗老太太点孙女的眉心,“不消食了吧。雪枝,去给眉姐儿煮酸梅汤来。”
  
  西次间外,罗慎远站在一棵初放的海棠花树下,听到里头罗老太太和宜宁说话的声音。
  
  跟着他的小厮小声问:“三少爷,小的就弄不明白了。既然知道老太太与您不和,不会收您的东西,为何还要送呢。”
  
  罗慎远抬头看着开放得簇簇拥拥的海棠花,缓缓地说:“你懂什么。”屋子里女孩儿的笑声非常明快,好像真的没有没有丝毫忧愁的童稚一样。半晌后他收回目光道:“走吧。”
  
  陈氏的次间里点着烛火。
  
  从罗老太太那里回去之后,她就和自己的两个儿子讨论读书的事。罗宜秀困了,躺在母亲的怀里睡觉。一会儿丫头却过来说,三小姐在自己房里委屈,不肯吃晚饭。
  
  不说还好,一说起来陈氏就不高兴了。叫人把罗宜玉叫来,看到她沉下脸就开始训话:“你都是要及笄的姑娘了,怎的比秀姐儿还不着调。可是长了脾气了?和一个小孩儿计较,说出去可不叫人笑。你七妹妹年纪小些,又得你祖母的宠爱,让着她一些怎么了。”
  
  罗宜玉被劈头盖脸被训了一顿,委委屈屈地说:“我就是气不过大哥,凭什么对七妹比对我好。”
  
  陈氏简直恨铁不成钢,冷冷道:“她罗宜宁没有娘教,骄纵便骄纵些了。你可是我好生教养的,如今也惯出脾气了。你怎么不想想,你模样才学比她出挑,父亲的官职比你三叔高,你的两个哥哥读书又好,以后若是能中举中进士,她罗宜宁如何能跟你比?你看宜秀怎么从没说过。”
  
  突然被点名的罗宜秀迷茫地从陈氏怀里抬起头。
  
  罗宜玉就是气不过这点。
  
  明明都是她的亲兄弟姐妹,怎么罗宜秀更喜欢宜宁,就连两个兄长都对宜宁更好。她性子又高傲,总觉得宜宁样样不如自己,让她占了上风如何能忍。
  
  “他们三个都是喜欢宜宁,当宜宁是他们的手足了。”罗宜玉气得眼泪在眶里打转。
  
  罗怀远柔声安慰她:“妹妹,你这是什么话。我与宜宁毕竟是隔房的,与你却是同胞兄妹,自然是和你亲些。别说是和罗宜宁了,就是咱们二房里,我们兄妹俩也是最亲近的关系,我肯定是最护着你的。送些东西算什么,妹妹你好好想我为什么送她好东西。”
  
  罗宜玉只管张着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罗怀远重重叹气:“你可知道,宜宁的姐姐慧姐儿嫁的事哪个侯门?”
  
  罗宜玉说:“我自然知道,是定北侯傅家。”
  
  “那好,你可知傅家与谁交好?”罗怀远又问,当然他没想自己这个妹妹明白,直接道,“定北侯傅家与宁远侯陆家是世交。侯爷傅绍与陆嘉学更是有私交。那陆嘉学何等的权倾天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定北侯爷在朝堂上的地位才水涨船高。不然你以为为什么大家都纵着七妹妹,还不是因为慧姐儿嫁了定北侯世子……”
  
  罗宜玉觉得这关系七拐八拐的也是复杂,但她聪明,也算是勉强搞懂了。总之其中的关系牵扯很复杂,关系到她哥哥们的仕途,她不要随便插嘴就是了。
  
  罗宜玉才含泪点点头,小声说她知道了。
  
  陈氏叹了口气:“我最近也是放纵你了,罢了,以后你不跟着宜秀她们去进学了。眼看着你也要说亲事了,我好好地教你。”
  
   正文 第六章   宜宁这才知道罗老太太也是有脾气的, 要是她袒护罗慎远过度了, 罗老太太也是不高兴的。
  
  那天晚上宜宁消食不成功, 吐得一床都是。罗老太太又气又笑地叫丫头给她换被褥, 递水给她漱口说:“吃不下就不要吃了, 我又不会真的逼你。”
  
  宜宁缓过气, 才赖在罗老太太怀里问:“祖母, 您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三哥呢?都不收他给您的东西。”
  
  罗老太太摸着宜宁的发,缓缓地叹了口气道:“我说你三哥不是良善之人,你以为我说这玩儿的?你年纪小不懂, 我原来也不是这般对他的,只是后来我实在厌恶他的做派,才越来越不喜欢他。”
  
  宜宁问道:“那三哥原来究竟做过什么?”
  
  罗老太太才讲了一件事。
  
  “……三年前, 你大哥见他身边少人伺候, 便送了一个丫头给罗慎远。听说那丫头知道是去伺候他,不情不愿的, 做事也不尽心。后来还对你三哥说了些不敬的话。我知道之后把他叫过来, 责罚了那个丫头, 那丫头也是愧疚, 说以后肯定会好好伺候他。我还劝他得过且过, 他当时应承得好好的, 也并没有表现出不情愿的意思。回头却从外面买了一只恶犬,那恶犬不小心钻出笼,活活将这丫头给咬死了……”
  
  “我看着那丫头鲜血淋淋的身体, 觉得浑身发寒。把他叫来跪在我面前, 问他为何非要下狠手。你猜你三哥怎么说?”
  
  宜宁看着罗老太太,罗老太太顿了顿道:“他说,祖母,你觉得大哥把这丫头放在我身边是想干什么?我气得打了他一个巴掌,叫他滚出去。他那个时候还小,才十二岁,行事不懂得收敛,这些年却越发的内敛,谁又知道他究竟在思量什么,脑子里转着什么念头……”
  
  宜宁心里也惊异,果然不愧是日后的内阁首辅,这等手段……实在是太血腥了。
  
  她那夜睡着了,也总梦到罗慎远满手的血。
  
  第二日罗宜秀早早地来找宜宁,要一起去进学了。
  
  教宜宁和宜秀读书的这个女先生,来头很大。她的父亲是一位进士,以才华闻名保定。不过是家道中落,她又是个清高的,不肯下嫁不如她的人家。因此生生熬到中年,在世家给小姐授课为生。还是宜宁的父亲听了她的名气,将她请到府上来的。说是要好好调教自己的女儿一番。
  
  小宜宁很不喜欢这位女先生,人家实在是不慕名利,对谁都一视同仁。而且曾经亲眼目睹小宜宁是如何惩罚犯错的小丫头的,故非常看不惯小宜宁的骄横做派,平日里没少罚她。上课的时候眼睛只管盯着她。
  
  小宜宁还不能对这位女先生发脾气,她对谁都可以不尊重,唯独这位女老师,就是宠溺她的罗老太太都不站在小宜宁这边。这是罗家的门风,尊师重道,绝对不能坏的。
  
  上课的第一天,宜宁就感觉到了丫头们的紧张--一路上松枝给她整理了三次衣襟。
  
  地方在前院的听风阁,前一进是罗家的族学,不仅是罗家的,罗家所在胡同里好些世家也把公子送到罗家的族学里来。后一进才是宜宁她们上课的地方,从角门进,与前一进隔开,隔得很远。
  
  一道屏风把次间和堂屋隔开,长几上摆着笔墨砚台。宜宁和罗宜秀来了之后,宜怜也姗姗来迟。宜玉要被陈氏拘着学规矩,来不了了。三人落座,女先生才从角门里进来。四十来岁的模样,梳了个小攥,穿了件蓝色的褙子。脸颊清瘦,嘴唇紧抿。
  
  她们都要站起来喊顾女先生。
  
  顾女先生开始讲《弟子规》,宜宁自然是滚瓜烂熟的。
  
  当然她也不敢在这位女先生面前放松,坐直了身体,紧盯着顾女先生上课。
  
  罗宜秀坐在她身后,却用手指戳了她一下。小声喊:“宜宁,宜宁,你把书借我,我忘带了,反正你也能背。我丫头带了蟹黄壳饼,中午分你吃行不行?”
  
  罗宜宁刚侧过头,顾女先生就发现了。紧盯着她们俩,语气一沉:“七小姐,您在做什么?”
  
  宜宁老实道:“五姐姐找我借书。”
  
  顾女先生却瞥了她一眼,淡淡道:“七小姐,我知道您父亲是朝中大员,您姐姐又是世子夫人。您身份高,在我的课上不守规矩便罢了,可不要打扰了别人。也莫要找些借口来推脱。”
  
  宜宁简直有点茫然,真的是罗宜秀找她借书啊!
  
  罗宜秀也怕顾女先生得紧,早把头缩回去了。
  
  宜宁深吸了口气,她总算明白小宜宁为什么不喜欢这位女先生了。她尽量摆正姿势,好好听女先生上课,罗宜秀也没再敢叫她。
  
  顾女先生便不再管宜宁,实际上宜宁和罗宜秀她都不喜欢,她主要的上课对象其实是罗宜怜。
  
  宜怜尊师重道,小脸跟着顾女先生转。她虽然是庶出的姑娘,但是知书达理,气度温恭和顺,看着比宜宁这个嫡女还嫡女。
  
  一晌午过去了,顾女先生讲完课去休息了。
  
  宜宁和罗宜秀去了听风阁的东梢间,在这里进午膳。
  
  丫头们次第的端菜进来,罗宜秀的丫头把食盒打开,从里面拿了不少点头出来。宜宁吃了罗宜秀请她的蟹壳黄饼,无奈道:“五姐姐,你上课可不要与我说话了。女先生会训我的。”
  
  罗宜秀撇了撇嘴说:“她哪日不训你了。”
  
  雪枝端了碗茶过来给宜宁喝,笑道:“姐儿您可要担待着,顾女先生可是二爷请来的。咱们罗家又是最重师道的。”
  
  罗宜秀却又凑过来跟宜宁说:“你是不知道,我听人说。顾女先生家道中落,是有个世家子弟靠祖荫做官,把她父亲的官职挤没了,后来才渐渐衰败了。所以她对咱们这种才不喜欢。瞧她那一脸样,真是……”
  
  罗宜秀正要长篇大论地评价,立刻被她的丫头扯了一下袖子,给坐回去了。
  
  宜宁也只能宽慰自己,大不了课上守规矩些,不被女先生罚就是了。这样到下半日,顾女先生的确没说过她一句话,就是临走的时候单单叫住了她。
  
  “七小姐,您上次抄的书我看了。”顾女先生淡淡道,“字迹太潦草,一定要好好练。”
  
  宜宁也没说什么,应下了。
  
  顾女先生却又道:“您的字实在太不好看,还是找字帖练着吧,平日读书人写的馆阁体没必要描。倒是可以找些梅花小楷练着。”
  
  “谢女先生指点。”宜宁给她行了礼,才让雪枝和松枝拿着她的东西往回走。
  
  从角门出去,却看不远处走过来的正是大哥罗怀远,正和一个老先生说话。那老先生穿着一身布衣,又长了把花白胡须,样子慈眉善目的。
  
  宜宁停了下来,想等罗怀远走远了再走。雪枝有些疑惑地看向宜宁。平日看到罗淮远,宜宁早迫不及待地扑上去喊他了。
  
  宜宁看雪枝瞧着自己,就笑了笑说:“大哥和别人说话,我们还是别打扰他才是。”看罗怀远已经走远了,宜宁才走出去,余光一撇似乎看到了什么人。
  
  宜宁走出几步才猛地回过神,回头一看,罗慎远就站在漏窗旁边,正静静地等她走远。
  
  她在等别人走过去,没想到人家也在等她走过去,也是不想和她照面。
  
  见她回头看自己,罗慎远的表情也没变,低声对小厮道:“罢了,走吧。”
  
  天气明明已经转暖,他可能还没有完全好,穿着个披风。罗慎远走到她身边的时候,还握着拳咳了几声。
  
  宜宁关切地道:“三哥,你的病还没有好?”
  
  罗慎远看着她好一会儿,目光复杂难辨。宜宁都被他看得有点心虚。不过是想套个近乎而已……
  
  罗慎远半晌才淡淡道:“无事。”
  
  宜宁与他同行,但是罗慎远人高,她不过到他的腰而已。就是一样的步子,他也比她走得快,宜宁只得迈着小短腿跟着他,真的有点痛苦。
  
  宜宁说:“刚才我看到大哥和一个老伯伯走在一起,却不知道是谁,三哥知道吗?”
  
  罗慎远又顿了很久,才说:“是族学里的老师。”
  
  宜宁哦了一声,心想自己真是没话找话,这下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宜宁想起刚才顾女先生要自己练字,这倒是个由头。她又努力了几步跟上他:“三哥……顾女先生叫我练字,但是我没有梅花小楷的字帖。你有吗?能不能借我用用啊?我练完就还给你。”
  
  罗慎远却沉默了很久,转身用更复杂的目光看着她:“七妹,你又想做什么?若是借字帖,你大可找大哥、二哥借去。何必来问我呢,我可没有什么好东西。”
  
  宜宁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宜宁从不曾对罗慎远好过,她甚至对隔房的哥哥更亲近。这位沉默寡言的三哥,不过是她闲暇的时候逗逗乐子,随便捉弄的对象而已。她何曾真心对待过他?
  
  宜宁在他的目光下有点心虚,只能小声说:“真的只是借字帖而已……”
  
  罗慎远欲言又止,闭了闭眼才平静道:“……既然你要,那我明日给你吧。”
  
  宜宁看到罗慎远渐渐走远,他的背影非常的清瘦孤拔。又想到罗老太太说他阴沉,却更觉得他可怜。
  
  她突然觉得吹来的风还是春寒的,有点刺骨。
  
   正文 第七章   回到老太太那里, 宜宁打了好几个喷嚏。
  
  罗老太太眉头一皱, 忙叫孙女坐在自己旁边来:“怎的又不舒服了?病不是好了吗。”
  
  宜宁揉了揉鼻子, 觉得是有点头晕:“可能是吹着风了吧。”
  
  罗老太太瞧她小鼻子发红, 眼睛水雾氤氲, 喊徐妈妈说:“叫小厨房再煎碗药来。”宜宁上次落水真是伤了身子骨, 还没好透竟然又风寒了。
  
  雪枝拿了床被褥出来, 给宜宁周身裹上,宜宁今晚就裹在被窝里,叫罗老太太喂了晚饭和汤药。
  
  老太太探了她的额头, 眉头皱得更紧:“明日还是不要去进学了吧。”
  
  宜宁却想到罗慎远明日给她字帖,怎么好叫他多等。何况才上了一日学,又要休息, 顾女先生保不准还要怎么说她。左不过就是有些不舒服, 睡一觉应该就没事了。她就顽强地摇头:“我三天两日的总是不去,反倒让女先生怪罪。还是要去的。”
  
  罗老太太没办法, 只得把孙女裹得更紧些。宜宁像只蚕蛹似的坐在罗汉床上, 她又从里面艰难地伸出一只手, 捡盘子里糕饼上嵌的葡萄干吃。
  
  宜宁边吃葡萄干边和罗老太太闲谈:“祖母, 你总说我母亲知书达理, 和我说说吧。”
  
  罗老太太也没有管孙女怎么吃糕点的。想了想, 笑道:“你的母亲是个非常好的人。她十岁的时候你的外祖母刘氏亡故,还是你舅母把她带大的。别人家的嫂嫂和姑子总是有矛盾的,你母亲和舅母却相处得非常好。你母亲出嫁的时候, 你舅母哭了好几天, 拉着我的手嘱托我,说我这小姑子最是心地善良,要我一定照拂她……”
  
  罗老太太又声音一低:“你母亲嫁过来之后与你父亲琴瑟和鸣,与家中众人的关系都很好。那时候你父亲还没有中进士。后来……你父亲在扬州为官,那年回来的时候,带了乔姨娘。”
  
  宜宁捡葡萄干吃的小手停了下来,问:“就是现在的乔姨娘?”
  
  罗老太太点点头:“就是她。她是你父亲从扬州带回来,说是官家之后,却没有个正经出身。咱们又不是一般的人家,我与你母亲怎么能同意她进门呢。还是乔姨娘跪在你母亲门前哭,哭了整整两天你母亲才松口准她进门了。乔姨娘进门后半年就有孕了,生下的就是你那个六姐宜怜,比你大两岁--你长姐非常不喜欢她。”罗老太太突然一顿。
  
  宜宁不知道她停下来做什么,依旧看着她。
  
  罗老太太却摸着她的头说:“你母亲同情乔姨娘,又看到娇弱可怜,却没想到她是个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竟将你父亲迷得神魂颠倒的,那时候你父亲还有两房妾室,竟然都不如她受宠。”
  
  “不说你那个乔姨娘了。”罗老太太刮了刮宜宁的小鼻子,看她抬起一张稚气的小脸,那五官样貌的确是像母亲的。
  
  罗老太太的语气沉了些。
  
  “后来,你母亲生下你之后身子就渐渐不好了,半年内就去了……那时候她抓着我的手,哭着跟我说。我倒是什么都能舍下,就是这在襁褓中的孩子谁能照顾她。你母亲舐犊情深,非常舍不得你。我就跟她允诺说,只要有我在一天,便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了你。”
  
  宜宁静静地听着,突然觉得鼻头发酸。
  
  她原来的母亲死的时候,应该也非常舍不得她吧。母亲死了,襁褓里的孩子孤零零留在世上,没有人照看,磕磕绊绊地自己长大,却没有想到后来的一生如此坎坷。
  
  罗老太太又笑道:“祖母跟你说这些,可不是要你难受的。”
  
  宜宁朝罗老太太的怀里拱去,笑着说:“我现在有祖母宠我,还有长姐。母亲九泉之下看到,想必也是欣慰的。”
  
  这是她的真心话,和罗老太太一起住这些日子,她真把罗老太太当亲祖母了。
  
  那她一定得好好的活着,谁都不能轻易来害了她。
  
  宜宁抱着罗老太太的手臂,闭上了眼睛。
  
  乔姨娘却正站在门口望眼欲穿。
  
  不过一会儿她的丫头小跑着过来跟她说:“姨娘,老爷过来了。”
  
  乔姨娘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赶紧让丫头扶着她回去。等罗成章到的时候,看到桌上仅摆着三盘小菜,宜怜在给弟弟的小碗里夹菜,三岁大的轩哥儿被乔姨娘抱在怀里喂饭。
  
  看到罗成章来了,乔姨娘立刻上前接了他解下来的斗篷。罗成章见她的菜色简单,便问道:“怎的吃得如此俭朴?”
  
  乔姨娘柔柔地叹了口气:“老爷没来,妾身如何舍得吃好的。妾身总觉得自己身份低,还是原来那个孤女,也不敢忘了老爷的恩情。”
  
  不错,乔姨娘这般奉承讨好是因为,罗成章前两夜歇在了林如海那里。
  
  罗成章看着她温柔如水的眼眸,更被她的深情打动。不禁揽住了乔姨娘的肩,轻轻道:“月蝉,别人皆爱我权势,我却知你待我最真心,你不用说,我自然不会亏待了你……”
  
  乔姨娘眉开眼笑,伺候罗成章坐下,罗成章见女儿乖乖地吃饭,轩哥儿坐在她怀里叫姐姐。就做出慈父的样子问罗宜怜:“今日你们姐妹一起进学,可学得还好?”
  
  罗宜怜给幼弟喂饭,柔婉地说:“都挺好的,七妹妹今日也来了。顾女先生教书仔细,为人也有原则,女儿实在是喜欢得很。就是七妹妹今日与五妹妹说话,惹得女先生有些不高兴,当然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七妹妹是小孩儿心性,坐不住也是应该的……”
  
  提到罗宜宁,罗成章就皱起眉。这个小女儿实在是太散漫了。
  
  罗宜怜有些不安地道:“父亲可不要怪七妹妹,她毕竟还年幼。”
  
  “便年幼也是七岁了,该懂事了!”罗成章觉得不能姑息,“你七岁的时候可比她懂事多了,她简直不知所云。”罗成章搁下了筷子,觉得有点吃不进去了。
  
  次日起来,宜宁更加觉得头重脚轻,自己试了试额头,都知道是发烧了。
  
  雪枝担心她,到了听风阁之后立刻叫小丫头煮了热茶给宜宁喝。宜宁端着杯子喝了好些热水。雪枝看她难受,实在是放心不下,俯下身柔声道:“姐儿,不如我就留在里头照看你吧。”
  
  进学的时候,丫头婆子都是不能留在里面的。
  
  宜宁也担心自己这小身子骨不行,要是有什么不适的雪枝也好照应着,点了点头应了,叫松枝等人退了出去。
  
  顾女先生上课的时候便总盯着雪枝。
  
  雪枝是什么人物,早年在罗宜慧身边伺候的时候,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又是罗宜慧亲自□□出来,特意留在妹妹身边最得意的丫头。对顾女先生的目光视若无睹,表情更是云淡风轻。
  
  顾女先生终于还是忍不下去了,放下书册道:“七小姐,您可否让您的丫头退出去?这进学又不是来享乐的,是受圣人教诲,明理通达。您这番做派日后大家都学了去,这屋子里端茶的端茶,捶腿的捶腿,大家可还怎么学?”
  
  宜宁抬起头看着顾女先生。
  
  平心而论,她还是很佩服她的。毕竟谁都不敢惹这小祖宗,顾女先生却一派正气,别人不敢惹,她偏看不惯小宜宁的作风,就要犯这小祖宗的不痛快。
  
  她强打精神,端正地答:“女先生,我今日有些不适,才让雪枝在旁边照看着。您放心,雪枝是个守规矩的,决不会扰了您上课的。”
  
  顾女先生却不领情,坚决道:“规矩便是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若是以后五小姐也要带丫头上课--”
  
  神游天外的罗宜秀再次被点名,茫然地回过神。而旁边的宜怜又向来是个隔岸观火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轻易说话的,只看着她们,把手里的毛笔抓得紧紧的。
  
  顾女先生接着说:“我纵容一次,下一次别人也是这般的找借口。难不成也要纵容?”
  
  雪枝屈身道:“女先生误会。姐儿的确是不舒服,本来老夫人不要姐儿来的,她偏偏要坚持来进学。奴婢保证就这一次,且只是与七小姐端些热茶。若是不好就照看些。”
  
  顾女先生见她说了这么多,两人还是不听,语气有些不好了:“七小姐身子不适,不来进学都罢了,我权当自己的身份配不上教七小姐。何必找这许多的借口来与我说?”
  
  这顾女先生极重规矩,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主。罗成章就是看中这点,才请她来授课。不然寻常的女老师如何制得住小宜宁的脾性。
  
  但是现在说得宜宁都有点怒意了。
  
  “雪枝,不用说了。”宜宁淡淡道,“女先生说得对,你下去吧。”
  
  雪枝看了宜宁一眼,却见小主子目光平静地看着自己,突然像是有了几分大小姐的影子。她又放心了几分,才应喏退下去。
  
  “女先生请讲课吧,这下无人打扰你了。”宜宁虚手一请。
  
  顾女先生见过这小霸王骄纵耍横,还见过她欺凌庶女,却没见过她一脸平静,却眼神淡漠。这般坚决的模样竟然有几分威慑力--顾女先生随即觉得荒谬,一个七岁大的孩子,哪里来的威慑力。她又再仔细看宜宁,粉团一样的小脸,分明就是个孩子。
  
  “七小姐要是觉得我讲的话没有理,你不服,我也无话说。”顾女先生还生出几分针锋相对之感,拿出了威严来训话,“带丫头上课是不合规矩,一会儿请七小姐留下罚抄五遍《弟子规》,抄完才准吃饭。”
  
  “谨遵女先生教诲。”宜宁淡淡应允。
  
  罗宜秀托着下巴打瞌睡去了,罗宜怜柔声地道:“七妹妹,便是身子稍有不适,也不该坏了规矩啊。”
  
  宜宁冷冷地看着罗宜怜,见娇花一样的庶姐对自己露出了一个柔弱的笑容。
  
  “六姐说的也是。”宜宁平稳地道。
  
  到了下学的时候,女先生走到宜宁面前道:“我也不监督七小姐,若是七小姐找丫头代抄,我也无话可说。但看七小姐是否信守承诺了。”
  
  宜宁沉默不语,挽袖子研墨。
  
  顾女先生带着小婢离开了,罗宜秀过来扯她的衣角:“宜宁,你还真抄啊。还是去吃饭吧,我让我的小丫头帮你抄。”
  
  宜宁摇了摇头,她倒真生出几分倔强。
  
  这府里看不惯她的又何止顾女先生一个,不过都是看着她祖母、长姐的面子上佯装着和气,顾女先生只是表现出来了而已。小宜宁脾性极大。日后以这样的名声长大了,有得她吃苦的。不过就是抄书而已,那就抄吧。
  
   正文 第八章   宜宁扶着昏沉的头, 低声道:“你去跟雪枝她们说一声, 我抄完就过去。用不了多久。”
  
  罗宜秀走后, 她自己伏在案上, 一笔一划地抄书。角门开着墟隙, 冷风直朝她身上扑, 宜宁非常的不舒服。眼前的字看着都看不清楚, 意识也渐渐模糊了,直想睡觉。
  
  她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清醒些,若不抄完这些, 顾女先生指不定还要怎么说她。
  
  毛笔尖匀出一大团墨,纸都浸透了,宜宁的笔还是没动。
  
  她坐都坐不稳, 勉强站起来想去找雪枝她们, 却觉得天旋地转一下子倒下去了。
  
  但好像又被谁给接住了,她落到一个温热的怀抱里。
  
  宜宁尚有些清醒, 她闻到一股极淡的皂香, 脸蛋贴到人家的衣襟上, 非常陌生的气息。一双有力的手臂抱住她, 然后就想放开她。她立刻抓紧这人的衣袖, 喃喃道:“不走, 我好难受……”
  
  罗慎远一阵沉默,把要给她的字帖放在了书案上。
  
  平日骄纵的小姑娘罗宜宁,居然会有这么可怜的样子。倒真是显得孱弱无依。
  
  但是这关他什么事, 她生病而已, 自然会有人过来寻她。他再救她便是惹祸上身,何故要白费心思。罗慎远正欲推开她,宜宁却不许,她又难受得很。只顾抓着他,滚烫的小脸贴到一块凉凉的东西,很舒服,她就蹭了蹭。努力生出手把眼前的东西抱住,更觉得凉快些。
  
  罗慎远看这小丫头贴住自己的玉佩磨蹭,一阵无言。
  
  “你快起来。”他缓缓说,“我替你去找你的丫头来。”
  
  宜宁听到这个声音,才模糊想起好像是她三哥。他说过今天给她送字帖来的。那她抱着的这个又是什么?宜宁现在脑子都烧成浆糊了,既然是罗慎远,总不会放下她不管的。
  
  “三哥,我病了……”宜宁小声说,“我头疼,口渴,不舒服。你不要吵……”
  
  罗慎远眉头轻皱,觉得不太对,这才伸手试了试她的额头。
  
  这丫头竟然烧得这么厉害!
  
  他没有多想,当机立断把小丫头打横抱起朝外走,迎面看到雪枝等一众丫头正走过来。
  
  看到罗慎远竟然抱着宜宁,雪枝有些惊讶:“三少爷,您这是……”
  
  罗慎远冷冷道:“自己主子高烧,你们却一个个都没人,倒是伺候得很好啊!”也没跟她们多说,快步朝罗老太太的住处去。
  
  雪枝一愣,以前竟没发现这个沉默寡言的三少爷还有如此凌厉摄人的时候。她顿了顿才立刻明白过来,连忙跟了上去。小主子出事了!
  
  人抱回去之后,罗老太太真是生了大气了。
  
  怎么能不生气,出去的时候还好好的,抱回来竟然奄奄一息的,神志不清只知道说难受。罗老太太看着自己娇养大的小孙女,孱弱得跟猫儿一样,眼泪都含在眶里,强忍着不落。
  
  “你们贴身伺候,就是这么伺候的!”
  
  她坐在太师椅上,徐妈妈立在身侧。跟着宜宁去进学的丫头婆子大大小小跪了一地,雪枝和松枝带头跪在前面,不敢起身。
  
  罗老太太先指着雪枝说:“你是大姑娘留下来的,平日贴身伺候姐儿,怎的也如此糊涂?姐儿不舒服便抱回来,等人烧成这样了你还不知道吗?”
  
  雪枝是大丫头,在宜宁身边伺候没有人不给脸面的。如今也是忍着眼泪说:“奴婢愧疚,的确是奴婢疏忽了,请老夫人责罚奴婢。”
  
  松枝哭道:“奴婢却不得不为雪枝姐姐分辩一句,事情若要说起来,雪枝姐姐只得担三分的责任。实在是授课的顾女先生不通人情,姐儿病着,不要我们伺候,还要罚姐儿抄书……”松枝边哭边把过程断断续续地说了一遍。
  
  罗老太太平日礼佛静心的人,听得也是怒火中烧:“她好大个胆子!”
  
  免不得周围的丫头婆子又要劝老太太一番。
  
  罗老太太深吸了口气。
  
  一个落魄人家的女儿,不过在罗家授课,竟敢对眉姐儿拿腔作调,平日里还不知是怎么对她眉姐儿的,往日只知道姐儿对这女老师不尊敬,总是顶撞她。她平日还帮着训姐儿,劝她尊师重道。原来这顾女先生就是这么教书的,难怪平日姐儿不喜欢她!
  
  徐妈妈知道罗老太太生了大气了,低声劝道:“这人毕竟是二老爷请来的,又在咱们府里教书,您不方便亲自训斥……”
  
  罗老太太冷冷道:“那里明日去跟她说。再有下次,我叫她在这保定府待不下去。”
  
  徐妈妈躬身退下了,罗老太太叫人扶着手往次间去。又回头看了众位丫头一眼:“雪枝、松枝起来照顾姐儿,其余去外头跪着。”
  
  雪枝和松枝擦了眼泪,忙端了热水帕子等物跟着进西次间。
  
  伺候罗老太太的几个大丫头正在给宜宁擦脸擦手,罗慎远还站在罗汉床边,小丫头抓着他的袖口不放。那日她溺水之时,就是这么抓着他不放的。罗慎远看那只粉团一样的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袖口,用力得指骨都发白。总有种她非常依赖自己的错觉。
  
  但是只有这样危难的时候,她才把他当宝一样攥着。平日却是从来不搭理的。
  
  小丫头很不安稳地喃喃着,像在做什么噩梦一样。她不安地发抖,非常害怕无依。罗慎远定定地看着她的小脸,还是缓缓地伸出一只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便蹭着他冰凉的大手,朝他凑近了一些,似乎是好过了。
  
  罗慎远看她跟小动物一样,嘴角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罗老太太看着孙女抓着罗慎远的衣袖不放,心里恻隐之心颇动。淡淡地道:“宜宁也许真是命中与你有劫,遇着你总是出事,却又都是被你所救。”
  
  罗慎远是她在几个孙儿里最不喜欢的,就让她想起那个毒死同屋姐妹的丫头。她也一直觉得,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那样的娘能生下什么好儿子。
  
  果然不出她所料,罗慎远有时候做的事情,真真是心思阴狠。
  
  但有的时候罗老太太也觉得他可怜,平日他对自己也算是孝顺。如现在这般,穿了件半旧的淡蓝色直裰,洗了多次,应该是前年做的了,刻苦勤俭。对宜宁也从来没有不好过。
  
  “宜宁还要养病,你走吧。”罗老太太终究是不想看到他,侧过身。
  
  罗慎远倒也没有说什么,低头看了看宜宁苍白的小脸。伸出手扳开了宜宁的小手。
  
  宜宁迷迷糊糊有所察觉,还要去抓什么,罗慎远却已经后退了一步,她什么都抓不到。罗慎远转身离开了。走到门口,似乎又听到宜宁在喃喃什么,他脚步一顿,但还是往外走了。
  
  徐妈妈看着这般,也是于心不忍。
  
  “老太太,三少爷虽然性子果决些,但对七小姐一直都是好的。您为何……”
  
  罗老太太缓缓地叹了口气:“罢了,居然连你都这么说。”罗老太太这一番心神动荡,更觉得疲惫,让徐妈妈扶着坐下来,神色就露出了老态,“我是管不了眉眉儿多久的,我要是去了,谁才能护着她……”
  
  徐妈妈轻轻地笑道:“眼下不就有一个吗。以三少爷的那个性子,您还担心他护不住咱们姐儿?他若是疼爱姐儿,以后只有姐儿欺负别人的,没有别人欺负她的。”
  
  罗老太太听到这里,若有所思了一会儿。
  
  罗成章今日公事处理得爽利,便早回来了。小厮问他去哪里,罗成章总还想着乔姨娘那张清秀如出水净莲的脸,语气都不由得柔软了几分:“去乔姨娘那里。另外给太太传个话,叫她不等我吃晚饭。”
  
  小厮应喏去了,罗成章则看到乔姨娘门口竟然连一个丫头都没有站着,便亲自挑了帘子进去。谁知道里头乔姨娘正在和罗宜怜说私话,看到罗成章进来,倒是吓了一跳。
  
  罗成章笑道:“你们母女俩说什么呢?竟把下人都撤下了。”
  
  乔姨娘却面露难色:“却也……却也没有说什么,要是多说了不该说的话。怕老爷说我们搬弄是非,因此才悄悄的说。”
  
  罗成章坐下来,把轩哥儿抱到怀里来。“你这么说,我可更感兴趣了。”罗成章看向罗宜怜,“既然你母亲不说,那你就说给父亲听听。”
  
  罗宜怜为难了一下,才站起来说:“还是七妹妹的事,今天早上七妹妹以生病为借口,非要带丫头在书房里伺候。女先生就说带丫头上课不合规矩,不叫七妹妹带。但是七妹妹却坚持要丫头伺候她,女先生因此就生了气,罚七妹妹抄书。结果七妹妹下午就赌气没来进学了……”
  
  罗宜怜的声音越来越小,罗成章却听得越来越愤怒。罗宜怜每多说一句话,他的脸就更阴沉一分。
  
  到最后罗成章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我看就是平时纵的她!”
  
  罗成章的好心情完全被破坏了,脸色阴沉。站起身就往罗老太太那里去。
  
  乔姨娘连忙在后面撕心裂肺地喊:“老爷,七小姐毕竟是个孩子!又受老太太宠爱,还是不要去了。”
  
  罗成章听得额角青筋突突地跳,只觉得自己恨不得好好教训罗宜宁。脚步顿都没有顿,就直往罗老太太那里去了。
  
  罗老太太与林海如正在照看宜宁。
  
  林海如平日一个直爽的人,看着宜宁如此孱弱,也是忍不住地哭:“我嫁过来时姐儿才两岁,我也是把她当亲闺女看的。平日里好吃的、好用的只怕少了她的,怎么就这样了……”
  
  罗老太太被她的哭声吵得心浮气躁的,看她的确是伤心,又不好训斥。
  
  正在这时候,门外急匆匆地进来一个丫头,趴老太太耳边低声道:“老夫人,二爷朝咱们这儿过来了,样子好像非常生气。”
  
  罗老太太让丫头扶她起来,缓步朝正堂走去。果然看到罗成章一脸怒气的样子。
  
  “母亲,宜宁那孽障在何处?”
  
  罗老太太听他口口声声称自己的心头肉为孽障,眉头早已经皱起来。“你瞧瞧你什么样子!无端跑到我这里来发什么脾气,宜宁她再不好也是你的女儿,哪有你这么喊的。”
  
  罗成章气得咬着牙说:“我宁愿没有这么个女儿。孽障东西,在顾女先生的课上不守规矩,还学会了扯谎说生病,不过是叫女先生训斥了几句,下午还敢不去了?她在哪儿,叫她给我出来!”
  
   正文 第九章   罗老太太听到这里,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老人家年轻的时候怎么说也是掐掉几个姨娘的狠角色, 冷冷一笑:“你如此急匆匆地到这里来, 可是别人跟你说了什么?”
  
  罗成章却道:“您甭管我是从哪里听来的, 告诉我那孽障在哪儿。我非得好好惩戒她不可!”
  
  罗老太太冷冷道:“你要惩戒她, 那来吧。”
  
  她转身朝屋内走, 罗成章立刻跟在她身后进去。但是看到躺在罗汉床上的宜宁之后, 却整个人都愣住了。
  
  那床上躺着的,他的小女儿的确病得很重。小小的一团蜷缩着,脸色通红, 不安地呓语着。旁边林海如还坐在床边,边用湿帕子给她擦脸,她自己也伤心地哭着。
  
  “宜宁这是……”罗成章转过头看罗老太太。
  
  罗老太太却挑眉冷笑:“你不是要罚她吗?你现在罚啊, 把她从床上揪起来, 打她一顿解解你的怒气。要么骂她一顿,看看她能不能给你认个错。”
  
  “我……”罗成章顿时有些词穷, “我是听说, 她违逆了顾女先生上课的规矩, 还不知悔改, 才想过来说她几句。没想到她是真的病了……但就算是病了, 也不能不尊师重道啊!”
  
  罗老太太继续道:“姐儿还不够尊师重道?她昨晚有些不舒服, 我劝她不要去进学,她说自己总不去进学怕老师责怪,一定要去。雪枝不过在旁边给宜宁端些茶水, 偏偏顾女先生不依不饶地要雪枝出去。宜宁也没有说什么, 叫雪枝出去了。顾女先生却还要罚姐儿抄书。姐儿身子骨本来就没有好透,中午昏倒在听风阁,抱回来的时候浑身滚烫。”
  
  “如此这般,还不叫尊师重道?那你跟我说说,什么才叫尊师重道?”
  
  罗老太太声音越来越冷厉,到最后听得罗成章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这和他在罗宜怜那里听来的可不太一样,按了宜怜的说法。是宜宁无理取闹在先,又不听老师的惩罚再后,真是骄纵的小姐脾气。但是现在看到宜宁躺在床上,病得无比孱弱,罗老太太跟他说话语气又满是怨怼,他怎么会还不明白。
  
  想到自己刚才怒气冲冲地骂宜宁是‘孽障’,罗成章的声音就不由低下来:“是我冲动了些,宜宁平日总是闯祸的时候多,我难免以为是她的错……没想到她是真的病了。”
  
  听到他说话,林海如却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也有埋怨:“老爷,我没有那个身份指责您。但是现在姐儿要是醒着,肯定也不想看到您,您还是先出去吧。”
  
  罗成章有了些尴尬,又望着小女儿惨白的小脸,想到自己刚才说话的语气这么重。他又不好再说什么。
  
  罗老太太叫他去了正堂,继续说:“宜宁的事,可是乔姨娘说给你听的?”
  
  罗成章摇了摇头:“母亲,实在不干乔姨娘的事。她与宜怜在屋里说私话,是我突然闯进去听到的……她们两个都不是那等搬弄是非的人。乔姨娘还一直求我要宽恕眉姐儿。”
  
  罗老太太哼了一声,心想儿子平日在朝堂上倒也精明,怎的一沾到那个女人就耳根子软了。冷冷地道:“她乔姨娘是什么人,真要是存心不让你听到,你能闯得进去?她们两母女说私话的时候。门口难不成连个守门的丫头都没有?”
  
  罗成章听到母亲这般不留情面的犀利指责,仿佛冷风一吹,也稍微清醒了些。
  
  如果两母女说话真的不想让他听见,那门口就应该有丫头守着,但偏偏一个丫头都没有。还不是就想等他随便闯进去。
  
  但他总想起乔姨娘对自己一片情深,这些年不争不抢,与林海如好个对比,又觉得不该怀疑她。
  
  罗老太太看自己儿子的脸色不定,就低声道:“当年……明澜是怎么对你的。你把乔姨娘带回来,非要纳她为妾,明澜阻止你了吗?明明也是顾家娇养大的小姐,却性子恭顺温和,从来不曾与你计较。如今她不在了,你就纵着那两个来欺负她可怜的孩子吗?”
  
  罗老太太说得自己都气起来,语气哽咽:“你狠得下那个心,我可狠不下来。这次你若不教训那乱嚼舌根的,你也别认我这个母亲了!”
  
  罗成章听到罗老太太提起宜宁的生母明澜,不由得就想起那个温和柔婉的女子,死的时候惨白的脸,骨瘦如柴的手紧紧抓着罗老太太的手,叫她照顾自己襁褓中的孩子。生怕自己去了之后,孩子就孤独无依。
  
  罗成章扶老太太坐下,缓了语气道:“是儿子不好,母亲不要生气,担心气坏了身子。我回去便惩罚她们两个。叫她们来给宜宁赔礼道歉。”
  
  他在朝为官,孝道是最重要的。要是因为这种事被言官参一本,这官儿他也别想当了。
  
  罗老太太这才缓过气来,又冷冷道:“若还有下次,我可不会再饶了她。”
  
  宜宁睡得昏昏沉沉的,只觉得有个暖和的身体抱着她,后来便要离开。等她醒来时,觉得自己舒服了不少,睁开眼才看到林海如双眼肿得跟桃似的。雪枝扶她坐起来,给她垫了个软和的迎枕。
  
  宜宁想起自己昏过去之前,似乎是看到了罗慎远。但四下看去,又没有看到他的人。
  
  “雪枝……我是怎么回来的?”宜宁问道。
  
  雪枝擦了眼泪说:“姐儿,是三少爷抱您回来的。”
  
  竟然真的是罗慎远救的她。宜宁心里有些复杂,虽然心思狠毒,但是罗慎远对自己这位嫡亲的妹妹,当真是处处容忍,百般纵容。而且总是在危机的时候救下她。
  
  雪枝又从旁边的小几上拿起一本册子。“三少爷给您送了这个过来,奴婢从听风阁拿回来的。”
  
  宜宁接过来看,这本字帖的墨迹很新。虽然写的是梅花小楷,但笔画遒劲有力,一看便是男子所写。
  
  宜宁暗自思忖着,把册子搁到旁边,就想从床上起来。
  
  林海如却赶紧按住她:“你可别动了。好好养着,厨房刚给你炖了药,一会儿就要喝了。”
  
  宜宁苦笑道:“母亲,我没有事。我已经不烧了。”
  
  林海如瞪她一眼:“那也不准起来。”
  
  一会儿罗老太太也进来了,监督宜宁把整碗的药喝下。宜宁无奈,谁让她竟然在进学的时候昏过去了。她喝完药之后,两个女人还要监督她躺着休息。
  
  宜宁却摇头说:“女先生罚我抄五遍《弟子规》,我还没有抄完呢。还是抄完了给她送过去吧。”
  
  罗老太太气得直按她的小脑袋:“平时看你顽皮骄纵的,别人都不敢欺负你,我还劝你温和些。现在却温和过头了,叫人欺负到头上都不反抗!抄什么抄,我看谁敢叫你抄。”
  
  宜宁看老太太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就笑了笑。
  
  她心里为原来的小宜宁感到心疼。小宜宁活得那样骄纵跋扈,是不是也是因为别人总是这么对她,她却没有个说理的地方,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反抗。其实,这个世界总是更同情弱者的。
  
  但是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小孩而已。
  
  她抱住了罗老太太说:“祖母,我哪里是叫她欺负了。只不过我不听她的,又要叫别人说我骄纵了!”
  
  罗老太太想起刚才怒气冲冲地进来的罗成章,再听自己的孙女温言细语,却说的都是真话。眼眶忍不住发红。小姑娘哪里是不懂,她分明就是知道的,但是一直都默默地忍受。
  
  乔姨娘正在房里抱着轩哥儿哄,罗宜怜在旁帮母亲缠丝线。
  
  看弟弟总是哭个不停,罗宜怜轻声说:“母亲,您怎么就笃定父亲会罚七妹呢……”
  
  乔姨娘把孩子哄睡着了,交给乳母抱去睡,跟女儿说:“你父亲早忍耐她许久了,再说你父亲最不能忍受的便是不尊师重道。他能有今天全靠老师提携,才在官场一帆风顺。”
  
  乔姨娘说着有些出神地看罗宜怜。
  
  罗宜怜被乔姨娘看得发虚,忍不住问:“母亲,怎么了?”
  
  乔姨娘才叹气说:“我孩儿啊,你是庶出的姑娘,若是不讨着你父亲的欢心,便什么都没有。幸好咱们太太的肚子没用,不然还有得你受。”
  
  罗宜怜听到母亲这么说,有些委屈,她不甘心地道:“虽然我样样都做得比宜宁强,那又能如何。祖母偏心宜宁简直偏心得不像话。我有时候真是不喜欢宜宁极了,她原来那般羞辱我,父亲也只是训她几句了事,我心里却是恨不得掌她的嘴……”
  
  乔姨娘缓缓笑了:“你得忍,越是让宜宁欺负你,你越表现得可怜,你父亲就更疼惜你。你被她欺负的时候不高兴,娘可是为你高兴的。你父亲一次次的不喜欢宜宁,才更疼爱你。”
  
  罗宜怜细想来的确是如此,眼看着受欺负的是她,实则除了受点欺负,好处都是在她这儿。两母女正要继续缠丝线,却听到门外传来丫头的声音。罗宜怜正想抬头看发生什么了,就看到罗成章阴沉着脸走进来了。
  
  乔姨娘看他脸色不对,心里猛地一沉。上前温柔地笑道:“爷这是怎么了……可是七小姐……”
  
  罗成章一把拂开她的手,冷冷地道:“你跪下!”
  
  乔姨娘叫他推得后退了一步,不敢忤逆他,连忙跪在地上,脸色苍白道:“老爷,您有话好好说便是了,何必这般动气。却不知是妾身哪里犯了您的不痛快……”
  
  “你给我闭嘴!”罗成章阴冷地说,又指向罗宜怜,“今日谁说眉姐儿忤逆老师,又赌气不去进学的!眉姐儿明明就是病了,坚持不住晕倒的。你是非曲直不分,反倒在背后排揎眉姐儿的不是,差点让我冤枉了她!若是今天不惩罚你,怎么对得起你七妹!”
  
   正文 第十章   罗宜怜听到这里, 哪里还不明白是出事了。她本以为罗宜宁不过是耍脾气, 谁知道她竟然是病倒了。
  
  她立刻也跟着跪下来, 眼眶湿润道:“父亲要是想罚我便罚吧。只是真要罚的话, 我却还有几句话想说。父亲来的时候我本不想说, 您却偏偏让我说。女儿看到妹妹不来, 便以为是妹妹缺席, 况且七妹的丫头的确有顶撞女先生的言语。爹爹您说说,女儿究竟错了哪儿……”
  
  乔姨娘也哭道:“老爷说我们搬弄是非。但怜姐儿说的都是她目之所见的,哪里来的搬弄。七小姐没去进学是事实, 怜姐儿实在也没有说谎啊。我的怜姐儿一向乖巧懂事,又何必要去说七小姐的不是呢。”
  
  罗成章哼了一声:“你真当我不知道了。门口没有人守着,就等着我来听。乔月蝉, 如今你也是长进了, 竟然算计到我头上来!”
  
  乔姨娘心里有些惶恐。以前罗成章可没对她生过这么大的气,气宜怜误说妹妹估计是一方面, 他更不喜欢的应该是有人算计他。乔姨娘立刻转变了语气, 幽咽道:“爷这么说, 实在是冤枉了人啊。我如何会算计您。门口没有人, 不过是丫头们去太太那儿领月钱了, 太太一向不让妾身过问这些。爷您真要觉得是妾身故意设计, 就该在爷一开始问的时候就说,妾身又何必遮掩……”
  
  罗成章听乔姨娘苦苦哭求,心里的怒气稍微消散了几分。
  
  罗宜怜在旁却是越来越泣不成声:“我却是没受过这个委屈, 请父亲责罚, 也好证女儿的清白。我一向都不与七妹计较,又何必在这种事上说七妹的不是呢。父亲不信就算了,我、我……”
  
  罗宜怜越说越急促,竟然一口气提不上来,昏了过去。
  
  乔姨娘连忙要过去抱女儿,又急又伤心,屋里乱成一团。
  
  罗成章把女儿都气得昏过去了,哪里还记得惩罚她。连忙叫人去请大夫都来不及。
  
  晚上罗老太太跪在佛像前念经,就听到禀报的人来说六小姐哭晕过去了,现在乔姨娘的院子里忙成一团。
  
  罗老太太只是冷冷一笑:“随她哭去吧。”
  
  复又低头念佛经,为宜宁祈福。
  
  宜宁第二日醒来,林海如就喜滋滋地来看她。跟她说罗成章回去就发落了那两母女,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晚上也去睡书房了,没有歇在乔姨娘那里。
  
  “你父亲训斥你六姐姐的时候,你那六姐身子弱,都哭得昏过去了。”
  
  宜宁也听雪枝说了昨天发生的事。
  
  林海如却话锋一转,幽幽道:“你六姐身子好得很,每顿能吃两碗饭,比我还吃得多。能哭得昏过去?我才不信呢!”
  
  宜宁笑了笑道:“她昏过去之后,父亲是不是就没说什么了?”
  
  “你父亲叫人扶她还来不及呢,心疼得跟什么似的。”林海如剥了粒葡萄给宜宁吃,凑过来又笑着说:“宜宁,别怪我说话不中听,你这一病倒是病得挺好的,我看到那狐媚子吃瘪就高兴。一会儿你父亲还要带着她们来给你请罪呢。”
  
  宜宁看林海如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由暗自发笑。她这继母林海如这样藏不住心思直来直去,难怪被乔姨娘吃得死死的。
  
  过了一会儿,罗成章果然带着乔姨娘和宜怜来给宜宁请罪。
  
  宜怜一脸的病弱样,看起来脸色比宜宁这个生病的还差。哭得梨花带雨的说:“姐姐也是误会了,还不小心让爹爹听了去,反倒让你受了委屈,你可要原谅姐姐啊。”
  
  罗成章在旁看着娇弱的六女儿哭成这样,想到昨晚因为自己的训斥,她都哭得晕过去了,就忍不住说:“宜宁,你六姐身子不好,昨天还昏倒了……她认错态度倒也诚恳,你还是原谅她了吧。”
  
  宜怜好歹是罗成章亲手养大,这孩子的秉性柔弱,他是熟悉的。
  
  她一向温和怯弱,又多多谦让妹妹,应该也不会蓄意的害她。
  
  宜宁还没说话,林海如就冷冷地道:“老爷这话说的。怜姐儿生了什么病就身子不好了?宜宁可是发烧才好的。究竟该疼惜哪个,老爷没数吗?”
  
  自己这位继母倒是难得上道了一次。
  
  宜宁心想自己好歹不是小宜宁,不然这得多憋屈。明明自己才是病的那个,怎么就是罗宜怜更娇弱了。左不过就是装个柔弱可怜而已。
  
  宜宁心里酝酿了一下,眼眶通红,声音微弱地接话:“母亲可不要这么说。六姐姐虽然是姐姐,但是身子向来娇弱,何况爹爹常说,我做妹妹的要让着姐姐。”说着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罗成章说,“我原谅了姐姐,爹爹就不会怪我了吧……我没有遵守女先生的规矩,是我不好。我本来是想把书抄完的。只是我实在是难受极了才昏过去的,下次就不会了……”
  
  那小模样又惊惶又可怜。明明不是她的错,却如此惶恐,生怕别人因此责怪她。
  
  罗成章看到平日骄纵的宜宁一脸的孱弱,巴掌大的小脸沾着莹莹泪光,眉梢的小痣又是如此可爱,隐隐有几分像她母亲。说话的语气又无措又委屈,不由得就想到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童,甚至比宜怜还要小两岁。
  
  自己对她这么严苛,还让她做妹妹的让着姐姐,实在是有点过了。
  
  罗成章做坐到女儿床边,摸了摸宜宁的头发,声音柔和了一些:“眉眉儿别哭,爹没有怪你。你是病了的,不怪你。”
  
  乔姨娘和罗宜怜站在后面一脸僵硬。
  
  罗老太太在一旁看着,却暗自觉得好笑。宜宁如今是越来越聪明了。
  
  不过这样才好!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不吵不闹的,别人怎么知道你有什么委屈。
  
  宜宁却想好歹自己当年在众姐妹中,哭戏也是一等一的好。从原来祖母那里哭来了侯府的亲事,又哭出了整整八十担的嫁妆。现在罗宜怜跟她比哭?真要是比过去了,她也算是丢脸了。
  
  宜宁的手抓住被褥,紧紧地揪着说:“母亲去的早,宜宁连母亲的样子都不记得……宜宁有什么也想,是不是就是我太调皮,所以母亲才不要我了,我也怎么都等不到她回来。以后宜宁会好好改的。母亲要是在的话。看到我乖乖的不调皮,她也一定会喜欢我……”
  
  真是闻着伤心,听者落泪。
  
  罗成章看着女孩儿说得如此可怜,也不禁的起了怜惜之心。她才多大,小小的一个孩子。又没有亲生的母亲照顾着,没有母亲的孩子总归是可怜的。
  
  想到这里,罗成章回头对罗宜怜说:“宜怜,你是姐姐。以后可不要再做那等以讹传讹的事情了,就算是无意提起也不行。你妹妹没有母亲,你平日要多关照她才是。”
  
  罗宜怜毕竟也是个半大的孩子,表情控制不到位,只能勉勉强强地应是。
  
  罗成章又宽慰了哭泣的小女儿好些话,才带着乔姨娘等人回去了。
  
  等二儿子走后,罗老太太拿了手帕给她擦眼泪。
  
  “这下可是学聪明了。”罗老太太笑着说,“知道以退为进。”
  
  罗老太太知道她的心思,却一点都不怪她。宜宁心里软和得不行,老太太一生看尽人事,到了古稀之年,唯一宠溺纵容着的,也就是这个孙女了。
  
  宜宁笑了笑,抓住罗老太太的胳膊说:“祖母,这次可多亏了三哥,不然我病在那里也没有人理会。”
  
  罗老太太绷着脸道:“就是他不来,雪枝也要去寻你了。”
  
  宜宁只管可怜兮兮地看着罗老太太,老太太终于噗嗤一笑,摆了摆手:“罢了罢了,你想怎么样?”
  
  “以后我们还是对三哥好些吧。”宜宁想了想说。
  
  罗老太太把小小的孙女抱在怀里,叹了口气:“……都随你的。”
  
  正如徐妈妈所说,她若是真想保着宜宁,就应该对罗慎远好些。日后的罗慎远,必定不会不管宜宁的。第二天顾女先生再去上课,发现自己的学生从四个变三个,又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
  
  她觉得奇怪,就算是罗宜宁不来,一向恪守规矩的罗宜怜又怎么会没有。
  
  她和罗宜秀大眼看小眼的。罗宜秀才说:“宜宁病了,罗宜怜被罚了,都来不了。”
  
  顾女先生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角门却被打开了,徐妈妈扶着罗老太太走进来。罗老太太的两个儿子都是进士,为人又最是和善,每年都给保定的寺庙捐上千两的善款,在保定很受人崇敬。
  
  顾女先生不敢怠慢,连忙走上前迎罗老太太坐下,问道:“老夫人怎么有空过来?便是有事吩咐我一声,我去见您就是了。”
  
  罗老太太含笑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说:“这怎么合规矩呢,我是为我那不成器的孙女来的。”
  
  孙女?罗老太太这么多孙女,究竟指的是哪个?
  
  没等顾女先生问,罗老太太就继续说:“我那孙女昨日病重,我劝她不要来进学,她偏要来。说是女先生不见她去进学会怪罪她。宜宁平日脾性暴躁,却对女先生格外的忍让,那是我教她要尊师重道。我跟她说,女先生最是明理,罚你总归是有道理的,你听着就是了。宜宁后来就从来都不抱怨你了。”
  
  顾女先生笑容一僵。
  
  罗老太太却继续说:“昨天她实在不舒服,叫丫头在旁倒个热茶。听说女先生不依不饶,非要让丫头出去,宜宁也没有说什么,便让那丫头出去了。但是女先生还要罚她抄书,以至昏倒,被抱回我那里……我看到实在是心疼极了。平日教她尊师重道,说女先生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
  
  “但是现实却让我老婆子无话可说。我都羞愧自己劝过她那些话。恪守规矩,这就叫有道理了?那我倒是想问问女先生。若是你路过一户人家,看到里面起火却无人救火,孩子在里面都要被烧死了。这时候该不该恪守规矩?你是任由孩子被烧死在里面,还是撬门进去救人呢?”
  
  顾女先生有些愣住了,随即脸色发红:“自然……自然是救人,但那毕竟是人命啊。”
  
  罗老太太听到这里,声音徒然凌厉:“那女先生是想说,宜宁的命就不是人命了?”
  
  顾女先生有些忐忑不安,罗老太太平日看着温和的人,说起人来可是半点不留情面的。目光带着威严,看得人冷汗都要下来了。她被这么一吓,立刻道:“七小姐自然是人命。”
  
  罗老太太的语气又和缓了些:“我这孙女自幼丧母,我人老了,怕是护不住她的。别人就寻着机会的欺负她。就是上次,女先生看到宜宁罚那个小丫头,也是因为那小丫头对她出言不逊,宜宁气急了才罚的。宜宁若是不强硬些,别人只会如女先生般的欺负她。”
  
  “但女先生若是有判断,就知道宜宁从未犯过大错。她虽然性子不好,却是个善良的。女先生自己也可说,宜宁可对你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你平日对宜宁过分苛责,宜宁可从不曾向我这老太婆告状的。”
  
  顾女先生被这一连串的诘问,怎么对得上话来。
  
  她的确是对这位七小姐有偏见,才对她如此严苛。
  
  却没想到这位七小姐昨日是真的病了,而且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分明就是说她是非曲直不分。又分明是在说她冷漠无情。
  
  顾女先生哑声半晌,才道:“老夫人说的有道理,我受教。”
  
  罗老太太这才让她坐下,叹了一声。“你知晓就好,这孩子不易,还望你日后照拂她些。”
  
  顾女先生听了罗老太太的话,思考了许久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