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1章 1944年10月,重庆古镇磁器口老码头,苏氏火锅店…… “老师,您再喝一杯。” 一杯小烧毕恭毕敬端致李维恭面前,他瞧瞧自己那宝贝学生许忠义,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先生,今天您多吃点,一定要吃好喝好。再怎么说,重庆也是咱老家,家乡饭比南京那汉奸菜,总要可口得多。”许忠义这个人总是客客气气。不管熟不熟,一大堆好话送过去,不求你能记住他,但求别把你给得罪了。不了解他的人,都以为他就是个普通的教书匠,谁也不会把他和人见人恶的军统特务联系在一起。 “忠义啊……哎呀……”拍拍大腿,李维恭接过酒杯,恨铁不成钢地说道,“你说你从民国26年就跟了我,青浦班、临澧班、息训班……大大小小补习班,你是班班不落,按理说,这业务水平怎么也比那半道出家的要强。可现在,你咋还在后勤上转悠呢?啊?从民国30年我去南京,到现在回重庆述职,这都几年了?你那些同学不少都是升了上校了,可你呢?还是个中尉,丢不丢人哪?” “是是是……老师教训的是……”许忠义属于典型的好脾气,不管骂他多少句,他总能笑着接下来,临了,还要谢谢你对他的“教诲”。“这不,我也觉得丢人,所以来找先生,看看能不能找个出路。” “办法,办法早就有啦?可你不去做,这能怪谁呀?你说说你,抗战这几年都干了些什么?啊?从你手上跑掉的共党奸细,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人家是劳苦功高居功至伟,你呢?抓过的人能数出几个?像你这种情况,就连戴先生都说,是典型的笨蛋加饭桶,没个救了!还想另谋出路?下辈子吧!” “别别别!李先生,不管咋说,我也是您嫡亲的学生啊?对不对?再说了,抓不着人那也不能怪我呀?曾家岩50号,那里我比谁都熟。可熟管什么用?进进出出的共党大干部,您说我能抓谁呀?敢抓谁呀?我前脚抓,上峰后脚就得让我当替罪羊,是不是?” “也何?你这是把上峰的性格都给摸透了?” “没办法呀,谁叫咱是总务后勤负责跑腿的?大大小小的官儿,咱那一级不是伺候着?几年干下来,这职务没怎么升,可察言观色的本事却见长。您比方说吧,情报处赵主任,不喜欢人家跟他提初一、十五。为啥?因为他初一、十五要出‘公差’陪小老婆,生怕传出去叫大老婆知道。还有行动处马秘书,他出门之前只要一说‘透透气’,那就十有八九是倒腾烟土去了。另外……” “行行行!打住!”敲敲桌子,李维恭赶紧阻止他,“我说忠义啊,你对自己人的了解,怎么比对敌人还熟悉?” “没办法啊?你说我能不熟吗?”两手一摊,许忠义也是满脸委屈,“谁叫咱干的就是‘店小二’差事?天天伺候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儿,天天面对他们脸上的天气预报,不熟悉的话,我早就进嘉陵江里喂鱼了。” “哦……军统‘店小二’。”点点头,李维恭仰仰脖儿,把烧酒一口喝干。“哎对了,我一回来就听说,刚刚有人得罪了‘军统一枝花’,据说那‘枝花’的追求者,准备同气连枝要把这家伙给干掉,说的不会是你吧?” “老师,您太高明了,呵呵!没错,就是不才!”低下头,许忠义尴尬地笑了笑,“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点糗事都传到敌占区去了……” “你还好意思说!”又一拍桌了,李维恭听听包房外的情况,压低嗓音埋怨道,“你不知道戴先生订的家规呀?啊?敢明目张胆谈情说爱,你长几个脑袋?” “不是……这抗战马上就要结束,有消息说戴先生松口了,默许一些大龄热血青年,可以私下解决些个人的小嗜好。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打算解决一下小嗜好,大庭广众下给‘那枝花’送幅字贴?” “是……” “结果呢?她说什么了?” “‘呸’!”许忠义抹抹脸,看来那口唾沫啐得还挺疼? “呵呵!那接下来呢?” “叫我回家照照镜子……”事情虽然有点糗,可当着老师的面,许忠义也不怕他笑话。 “哈哈哈……”李维恭忍俊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你呀你!唉!说你什么好?想讨老婆,也得看看对方是谁呀?‘军统一枝花’,那是电讯处长魏大铭的亲外甥女,像你这级别能高攀得起么?啊?就算让你追到手,凭你那点薪水,又能养活得起么?许忠义啊许忠义,亏你还算是个心灵手巧的人,怎么就连这点门道都没看出?那天鹅肉,是你这癞蛤蟆吃得起么?” 老师的话有点伤人,但许忠义知道,他这是在为自己好,所以又毕恭毕敬给李维恭斟了一杯,“我当时啊,也是鬼迷心窍了,心想万一凭咱的忠厚老实能打动她呢?可人家不吃这一套。没办法,结果就惹了一身骚。这不,求到先生您这来了,希望您能指点迷津,让学生渡过这难关。” “哦……那你就是求我两件事了?” “是……” 手指叩叩桌子,李维恭想了想,突然说道:“嗯!没问题,这件事好解决?” “好解决?”许忠义吃惊不小。看来大人物就是大人物,他这“店小二”一筹莫展的事,到了人家手里,居然连个问题都算不上? “你必须离开重庆。” “离开重庆?”许忠义大吃一惊。 “眼看抗战就要胜利了,小鬼也蹦跶不了几天了。忠义啊,你想过没有,鬼子要是投降后,他们那占领区该怎么办?这可是一大笔空缺啊!去那里吃香的喝辣的,不比你在重庆当个‘店小二’要强?再说了,你要是离开重庆,那些人还会死盯着你不放么?这叫退一步海阔天空。” “我难道非走不可吗?” “那你要在这等死?” 仔细权衡一下利害关系,甭说,许忠义觉得老师的话,还不失一个良策。自己是孤家寡人,到哪都是个混,犯不着总在重庆苦熬受罪吧? “人挪死树挪活……不是不是!说反了,说反了,呵呵……先生,请您放心,学生听你的。” “嗯!孺子可教。可你要注意,小鬼子虽然没几天蹦头了,可他们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到了他们那儿,该小心还是得小心。尤其是共产党,我跟他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深知这些人的可怕。你过去后,不但要防着日本人,最主要的是小心共产党。” “忠义明白!” “明白就好。这样吧,回头我跟人事说说,调你去东北。” “东北?”许忠义咧咧嘴。 “怎么?你嫌远?” “不是!不是!可是去东北……要经过共党的解放区,我怕……” “忠义啊!富贵险中求,这道理你不明白吗?东北对我们来说几乎就是空白,你去那里要能干出一番事业,那就是进阶的资本哪!” 话是这么说,可许忠义还是有点不情愿。东北富庶,在战略地位上也很重要,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可那里离共产党的解放区太近了,一旦小鬼子投降,天知道共产党会不会抢占先机,率先出兵占领东北?如果是在人家共产党眼皮子下搞东搞西,那还叫“有油水可捞”么?能保住小命就是谢天谢地了。 “唉!谁叫我就是个‘店小二’呢?吃苦受罪的差事,我不做谁做?”许忠义一阵气苦,可不高兴也没用,谁叫他开罪的人都能只手遮天?不远离是非之地,没准哪一天,嘉陵江里便又多了一具尸体。“好吧……”他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你放心,先生是不会害你的。东北这地方,是国共俩家都想要。为了慎重起见,我建议在小鬼子倒台前,你最好先是等一等,因为你一个外地人,很容易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如果能找好靠山后再一同进去,这样就比较安全了。” “靠山?” “对!”李维恭打开皮包,取出一份文件摊在桌面,“如果我没记错,你曾是北大的学生,会说一口流利的北方话?” “是啊?” “那就好办了,你看看这个” 点点上面的“冀热辽共军活动报告”,李维恭说道,“这支共军离东北最近,我估计抗战结束后,抢占东北的共军里肯定少不了他们。因此我建议,你最好能打入他们内部,随他们一起走,这样就比较安全了。” “打入共军内部?”许忠义倒吸口凉气。 “我会安排你进入跟共军搞摩擦的国军部队。放心,这支地方部队是典型的饭桶,肯定打不过人家。你被共军俘虏,这谁都不会感觉意外。另外,你出身于一个贫困家庭,算是共军比较欣赏的‘无产阶级’。万一他们要对俘虏说‘想留就留,想走就走’,你千万别客气,就以无家可归为由直接投奔他们。这样,他们就不会怀疑你的动机了。放心,这绝对是一次万无一失的行动,忠义啊,先生我可看好你呀!” 事到如今,许忠义算彻底明白了。李维恭这哪是叫他去捞油水?分明是想让他当奸细,甚至连唤醒暗语和接线方式都替他想好了。妈妈的,奸细是那么好当的吗?多少经验丰富的老特工,进了共区能有几个全身而退的? “看来他是早有准备,趁机落井下石啊?唉!老师坑学生,说不定以后就一准流行这个……”许忠义暗暗生气,心想这顿饭算是进狗肚子里了。“我容易吗我?为让你吃好喝好,老子第一次豁出脸皮,贪污了后勤的几筐蒜!妈妈的,你心肠这么黑,也不怕哪天掉沟里?”生气归生气,可脸上还得谦虚、陪笑,这就是各种“补习班”长期培训的成果。 “忠义啊!不管怎么说你也是老军统了,能力肯定没问题,你办事我放心。干完这差事,我保证你的职位……”手指顶顶天花板,李维恭意味深长地说道,“.…..那是‘噌噌’往上蹿!” 卷一 第2章 一个月后,中共冀热辽军分区俘虏营…… “王小宝!” “有!” “马庆来!” “有!” “许振东!” “有!”许忠义迈步向前走出队列,八路军官撩起眼皮,悄悄打量他一眼。俘虏交代材料上写着:许振东,原国民党冀东独立第六旅伙夫。一个伙夫居然没混个脑满肠肥,这不得不让他另眼相看。 “你叫许振东?” “是的长官!” “识字吗?” “不认识。”临出发前,李维恭对他再三叮嘱,叫他千万不能暴露自己的文化背景。为什么呢?因为文化人肯定会被八路重用,一重用就得差背景。如果八路想查背景,估计你十有八九就算是跑不掉了。以往血淋林的经验告诉李维恭,许多表面看上去无懈可击的卧底,最后就是这样栽在八路手里的。 “知道我们的政策吗?我们的政策是愿留就留,愿走就给你发路费。怎么样,想留下吗?” “报告长官!我是穷人出身,你们八路是穷人的队伍,这咱心里是透亮透亮的。要再说个‘不’字,那不就忘本了吗?没说的,就跟你们八路干了,为咱穷人守江山,为咱穷人打天下!” 这小话说的,听得八路军官心里是热乎乎。“老许这人有水平!是个实在人!”从那以后,“军统店小二”就变成了“八路实在人”。 他做好事、说实话、办实事,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礼让谦逊。像这种为人处世的方式,想不被人喜欢都难。所以一来二去,身边所有同志都把他看成是“五四以后,最有前途的革命好青年”。 “也何?”面对这种如潮的好评,许忠义自己都觉得纳闷,“没想到嘿!我在军统是臭狗屎,可在八路这里反倒成了香饽饽?哎?奇怪呀?这都是中国人,都是同宗同族,差距也不该这么大吧?到底哪出了问题呢?” 他没想明白,也想不明白。八路穷,既没军饷,也不像国军那样装备精良。可老百姓就是喜欢他们,不像一见到国军,就仿佛欠了几辈子高利贷似的。 按理说,许忠义是受过专业训练的特工,对于敌方的政治宣传,在感情上怎么也该有个屏蔽作用。但情况恰恰相反。正因为他在军统的封闭环境待惯了,对新鲜事物总有一个新鲜好奇感,而这个好奇感,也恰恰迫使他格外关注八路的一举一动,然后便是深深地思考。 参军后,许忠义被分配到三团后勤部工作。干的还是他最熟悉的那一摊——跟柴米油盐打交道。在军统时,他是负责买葱买蒜,可到了八路这,也依然没离开过那些坛坛罐罐。 “命啊!这可真是命!”许忠义哭笑不得,“我这辈子,算是跟‘店小二’耗上了。” 他自认为干伙夫是低人一等,然而没过多久,他却发现自己又错了。最近炊事班里多了几个胡子拉碴的老兵,人还都不错,见谁都是有说有笑。仔细打听过后,许忠义大吃了一惊。原来这几个老兵中,居然有三团的团长、政委,还有曾给中央首长当过警卫员的老红军。 “这等身份您还下厨?”望着坐在石墩上,“吧嗒吧嗒”抽着烟袋的老团长,许忠义的嘴都快合不拢了。 “有啥奇怪的?这是再正常不过了。现在人手不够,团长他们就时常过来帮衬。在咱八路里,总司令还得挑水浇地呢!”老红军在一旁说道。 “可是!可是……” “可那都是些首长,对不对?”政委眯眯一笑。 “是啊?国军的官儿,就不会这么做。” “呵呵!看来你还不了解咱八路军。”倒转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老团长抹抹油光光的烟嘴,“这样吧,你平时要是没事儿,就去扫盲班学习学习,顺便了解一下共产党和国民党,到底有啥不同?” “扫盲班?” 这个结果令许忠义很难接受。北京大学毕业的高才生,现在成了个文盲,这跟谁说理去? “可不可以不去?”犹豫了片刻,许忠义为难地说道,“我这人脑子笨,那些方块字,咋也记不住!” “脑子笨没关系,关键是看你刻不刻苦。同志啊,没有文化这可不行啊!革命军队,他首先就该是一支有文化的部队!” 既然政委也跟着发话了,许忠义明白,看来自己不去“学习”,恐怕是真的不行了。 “那就学吧!”咬咬牙,许忠义把心一横,“我就当自己再混个小学第二学历!” 文化补习班设在一户老乡家的炕头上,这是专为后勤人员开设的夜校。团长下了死命,凡是不会写自己祖宗十八代的人,一律要参加。谁敢逃课就处分谁。 许忠义的祖宗十八代,他肯定会写。但问题是,必须要得装作不会写。所以接下来这就难办了。攥着刚刚发下的笔记本,对着昏黄的油灯,他忍不住卡卡眼睛。“要了亲命了!”心中暗暗叫苦,“没想到文盲也这么难装?” 夜校老师是个很招人稀罕的女兵,俏丽的瓜子脸,大大的双眼皮,见谁都笑,而且一笑就是“呵呵呵”,让你心里有着说不出地享受。 许忠义从侧面了解过,这女兵叫白絮,是北平某中学的毕业生。白絮,白絮,你瞧瞧,这名字起得多有诗情画意?那是“落絮飞丝也有情”……狠狠弹一下脑门,他暗骂自己不争气。心说:“连诗文都拽出来了,许忠义,你这算哪门子的文盲?” “呵呵……”女兵又笑了,不过这次,她是站在许忠义旁边瞧着他笑。 “咋啦?”挠挠头,许忠义怔怔瞧瞧两边。大家也都在笑,开怀大笑,打着滚笑。 “到底咋回事嘛?” “你识字本拿倒了,呵呵……” “哦!对不住!”赶紧正倒过来,许忠义象征性地咳嗽一声。“成功!呵呵,我装文盲还是蛮有水平的嘛!”想到这,他也忍不住笑了。只是那憨憨的笑容中,略微有些尴尬。 “好了,我们上课!”伴随着两臂一扇一扇,白絮象个调皮的小鸭子,一蹦一跳跃上讲台。从这个动作观察,许忠义认为她的年龄应该不大,也就是十七、八岁,属于正直青春晚期的活泼少女。 “唉!让一个小丫头给我这大学生补习文化,天哪!你还是趁早让我死了吧?” 小丫头活泼可爱的,但做起事却一本正经。她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大字:为人民服务!字写得虽说算不上漂亮,但将就着看还是可以的。许忠义想来想去,断定这既不算颜体,也谈不上柳体,和自己那过硬的一手瘦金体,根本就是不可同日而语。不过,他感兴趣的是写字的人,以及她所发出的悦耳朗诵声。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念!” “我们的共产党和共产党所领导的八路军、新四军,是革命的队伍……”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念!” “.…..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 许忠义也在念,只是他和别人不同。别人是越念越兴奋,越念越激动。而他呢,只是走走过场而已。毛泽东的文章他能倒背如流,当然了,这只是工作上的需要。如果硬把一篇熟烂于心的文章装做看不懂,那滋味还真不亚于寻死上吊。 “嘭嘭嘭!”小桌上传来板擦的敲击声。定定神儿,许忠义睁开朦胧的睡眼四下看了看。 小丫头笑呵呵站在他的面前,见他终于神志清醒了,这才背过手,又重新返回了讲台。 “老许啊!”身边的战友埋怨道,“上小丫头的课还敢睡觉?夭寿啊!你打听打听,能讲到她这水平的,咱根据地有几个?” “根据地有几个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应该算一个。”许忠义心里腹谤道. “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战友冲他撇撇嘴,“想当年,咱小时候想上学,那都上不了啊!为啥?家里穷呗!没钱供啊!现在有机会了,你说不珍惜那能对得起谁呀?” 想想也是,中国是享誉世界的文盲大国,可文盲多,那并不代表文盲都不想上学啊?谁造成的原因,已经不得而知了。总之,一个国家想富强,那他就必须先在文化上翻过身。 “唉!接着读吧!太过引人注目,这可犯了卧底的大忌。”像模像样端起书,许忠义揉揉发胀的太阳穴。 “许振东!”小丫头突然喊道。 “到!” “今天教了几个字,你还记得吗?” “这个……这个……”许忠义又想上吊了。就算他满腹经纶,可没听课,又怎能知道教几个字? “五个……”战友捅捅他,低声提醒道,“为人民服务……” “哦!想起来了,是‘为人民服务’!” 回答得挺干脆,但小丫头也不傻。她笑吟吟看一眼许忠义旁边的“小广播”,不露声色地说道:“那好,既然你知道,就上来把这五个字写一写。” “这是打算让我出丑啊……”许忠义左右为难了。写出这几个字,对他来说并不困难。而且他还能保证这几个字是行云流水,如雪中梅花万点。可他装的是文盲啊,你一个文盲能写出大学教授的水平,这说得过去吗? 众目睽睽下,他一步步挪上讲台。很踌躇,也很悲观。拾起粉笔,先在黑板上点了点,然后挠挠头,偷偷瞥一眼小丫头。 小丫头还在笑,那是很清纯,满怀激励的笑。 一个写惯漂亮书法的人,想叫他把字体弄成鸡叼狗刨,这还真就不是件容易事。略一沉吟,许忠义认为自己应该先从倒下笔开始,按照刷油漆的手法,一点点去描。所以他就这么做了。先画个“丿”,瞧了瞧,觉得还是有些工整,于是在收笔时,故意拐出个弯儿,让“丿”的末尾带上了一个钩。 “钓鱼吧!钓鱼吧!”许忠义心中自嘲,“也不知我和共产党,到底是谁钓谁?” “为”字总算是刷完了,“人”字也好说,不就是一撇一捺嘛,这个要记不住,那脑袋得笨到什么程度?但接下来就不能再写了,你一上课睡觉的人,居然能完整写出先生教过的每个字,那是不是太离谱了?事有反常即为妖,既然我没神奇到那种程度,因此该收手时就收手。被批评两句,总比上刑场要好吧? “咔嗒”一声丢下粉笔,许忠义拍拍手上的灰,很坦然地说了句:“我不会写,你看着办吧!” 文盲还这么嚣张?大伙全都愣住了。 小丫头“呵呵”一笑,冲他摆摆手:“能记住两个字,说明我的辛苦没白费。只要你肯学,老师一定会尽力教。以后有什么不会的,可以随时来找我。相信你能在这两个字的基础上,成为一个对人民、对国家有用的人。” 这是典型的老师鼓励小学生。许忠义听在心里,忍不住脸皮发烫。其实他从小学启蒙,就是个勤奋好学的好学生,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被先生批评过。可现在,居然在一个中学生面前抬不起头,这要传出去,下辈子他也就不用做人了。 卷一 第3章 老百姓有个俗语,叫做“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对于特务来讲,那就倒过来了,哪怕你做过什么,也得想方设法不叫别人知道。 许忠义现在就遇到了这个大问题,他大学毕业的经历,是万万不能叫人知道的。关于如何隐藏这一点,李维恭曾经做出过安排。想抹掉许忠义以往的全部历史,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幸好李维恭也没指望他能长期潜伏下去,只要走走过场,熬到去东北落地生根,就算是万事大吉了。因此,在他潜伏的这一段时间,只要不引起别人关注,只要没人去调查他,那就是OK——胜利了。当然,偶尔能弄点可靠情报,呵呵,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就是小人物的典型命运。不管做什么,无论获得什么成果,功劳总是别人的,风险永远是自己来担。想要翻身?也可以,慢慢熬吧!熬到你上司驾鹤西归,等到你自己成为上司的那一天。 “夭寿啊!”一想到自己前景,许忠义就看不到希望。这也难怪,跑到共军去卧底的,还没听说能有什么前途,落个失踪下场,那也就算是不错了。所以,他认为凭自己的能力,估计也不大可能跳出这个怪圈。 周围环境险恶,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想改变现状已经不可能了,怎么办?那就好好保护自己吧。想来想去,最后许忠义决定,低调做人才是不二法门。 既然想低调做人,就不能暴露学问引人关注。不暴露学问,就得装作文盲。可文盲是那么好装的吗?共军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少文盲,但那些文盲都是天生的,根本就不用装。 另外,有学问的人和文盲在气质上完全不同,这不是总把粗话挂在嘴边就能掩饰的。比方说上厕所。那些文盲出身的工农干部,找块土疙瘩就把擦屁股的问题解决了,可许忠义呢?没有草纸他拉不出来。唉!差距啊,天差地壤之别。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为了生存,他思前想后,决定先给自己安排个战略大迂回。总装文盲不行,那迟早会露马脚,因此,想不被人家察觉,就只能从文盲尽快变回文化人。 学吧,没命地学吧?勤奋不是可以改变一切吗?所以,从识字班回来后,许忠义就天天抱着书,时时抱着书,刻刻抱着书,连生火做饭,也是一边劈材,一边瞄着书。 书本的东西很简单,连个生僻字都没有。相对根据地其他人来说,其实许忠义才是真正的《康熙字典》。即使这样,他也得继续往下装。看一遍书本就能记住内容,那肯定是不行的。文盲过目不忘,这说出去谁信哪? 根据年龄对文字记忆的影响,许忠义把每天能背下的字定为十个。这看起来有点多,但总比能记住三十个,要更容易被人接受吧?十个就十个,一天是十个,十天是一百个,一百天就是一千个。“天哪!一百天后我就可以扫盲了!”想想未来前景,许忠义还挺乐观。所以接下来,他又给自己定了个目标。二百天后能看《西游》,三百天后能看《水浒》、《三国》,四百天后……应该是红学家的水平了吧? 四百天,一年多的时间,从文盲变成红学家,这看上有点离谱。但它是勤奋好学的结果呀?对不对?不要以为我会创造什么奇迹,你们在喝酒聊天,咱干啥了?看书!你们在睡觉打鼾,咱又干啥了?看书!总之,咱是抓紧一切时间看书,连喝稀粥都用筷子在碗里搅合字,这种勤奋好学的精神,你们能比吗?眼馋去吧! 因此从那之后,许忠义就更加勤奋好学了。几乎把每天省下的时间,全部用来“学习”了。当然,能不能在共军部队呆上一年这还两说,可当一天和尚,你怎么也得撞一天钟吧? 勤奋好学是好事,但过度的“勤奋好学”,那就未必是件好事了。许忠义这种“为革命”忘我的“学习”精神,不知不觉地引起了军分区记者的注意。一个伙夫,一个后勤机关的伙夫,居然能这么用功,这说明什么呀?说明许振东同志不就是一个上进的典型吗?不采访不报导典型,这还有天理吗?能向广大指战员交代过去吗?得!下次头版头条就是他了。 于是,一张有关许振东同志学习的偷拍照片,被刊登在军区《战报》的醒目位置。本想掩饰自己,没想到却弄成了这个结果。在事实面前,许忠义真有点哭笑不得了。 “怎么还出名了呢?”他一遍又一遍问着自己,“我不是想隐藏自己吗?” 对于许振东同志的表现,团领导也是看在眼里喜在心上。也难怪,谁不喜欢勤奋好学的人?更有甚者,就连小丫头也对他刮目相看了。 许振东同志以前是个什么情况?小丫头自认为没谁比她更清楚。那是上课打瞌睡,一问三不知的落后典型。可人家现在呢?那股勤奋好学的劲儿,小丫头想了想,认为自己当年上学时,也都没他这么用功过。 “我可不是瞎说,”面对一本正经的记者,小白老师信誓旦旦地说道,“你就说他这字吧,那是一日千里。原先什么样?鸡飞狗跳!现在呢?六畜兴旺了。” 六畜兴旺,六畜兴旺……听到小丫头对自己的评语,许忠义感觉心里有点怪怪的。能不怪吗?他真实的字体,那可是左右双手的顶级瘦金体,难道瘦金体就是“六畜兴旺”? 为了掩盖自己那漂亮字体,每每交作业的时候,许忠义也没少下苦功。他模仿苍蝇爬、蚊子抓,想把字写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练出一笔好字不容易,把好字改成烂字则更是难上加难。 别人是由于写不好字儿而愁得吃不下饭,他呢?倒过来了,因为改不成烂字而夜不能寐。迫于无奈,他只好在左右没人时,偷偷用脚来写作业了。可用脚写作业也不成,他毕竟是受过专门书法训练的人,脚趾头拓出的字体,时间一长了,也比那些文盲写的强。 “要命了……”瞧瞧自己的四肢,许忠义愁得都不想活了,“我就不能表现得比别人差劲么?”人家是为不能进步而发愁,他可倒好,呵呵,倒过来了。 许忠义算是一炮走红了,红得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被正式提升为炊事班副班长后,他还感觉自己是在做梦呢。自己在军统兢兢业业干几年,也比不上在八路勤勤恳恳学几天,这要传出去,那还有天理吗? “跟着八路,只要老老实实干差就能升官?”许忠义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在军统时,为谋个一官半职,他没少给上司送礼。可结果呢?上司吃他的、喝他的,就不是不肯提拔他。眼见许多后进军统的晚辈都升了官,他就再也坐不住了。仔细一打听,这才明白,原来只讨好上司是没有用的,关键是要有靠山。 民国29年进八处(总务)的小李,论资格比自己整整晚了两年,可人家为什么成了科长?他姐是总务处长第八房小姘,你有这资本么?你敢这么糟尽你姐姐么? 民国30年进六处(人事)的张拐子,一眨眼就成了副科长。为啥能上去?因为他总跟处长老婆打麻将,最后还管那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女人叫干娘。你有这脸皮么? 你只会迎来送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你只会勤勤恳恳干好份内差事,你只会苏、黄、米、蔡写一手好字,然后再被人夸上几句“深谙古韵”。妈妈的,老子对历史再明白,可它能当饭吃么?它能当官做么? 本想追追“军统一枝花”,给自己找座靠山。谁承想,人家是不吃这一套,把自己那颗滚烫滚烫的心,给撅得“卡巴卡巴”的。 “唉!国共两党,它差距咋就这么大?”既然想不明白个所以然,那许忠义就只好以满清热情,来报答共产党的知遇之恩了。 他这个人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共产党的。你在这里卧底,本身就对不起人家,再不好好干,那还叫有良心吗?做人得实在,是不是?就算有一天被共产党识破了身份,那咱也对得起这些老大哥、老大姐了,哪怕被五马分尸,这心里也亮堂不是? 提起老大哥、老大姐,许忠义这心里就热乎乎。人家那是团长和团长太太,官都做这么大,可一点架子也没有。见谁都是和蔼可亲客客气气,就连许忠义这种小兵蛋子,也能跟他开上几句玩笑。在国民党那儿,你这么干行吗?俩大耳刮子就扇得你找不着东西南北了。 另外,这八路还讲究个官兵平的,不管吃的用的,军官和士兵基本都差不多。尤其是这吃的,八路从上到下一律大锅饭。当兵的吃啥,当官的也跟着吃啥,从不讲究个特殊。 后勤也有小灶,但那都是给伤病员预备的。有一次,许忠义听说老大哥胃不好,根据在军统混出来的习惯,他认为这正是跟老大哥拉关系的好时候。于是就在私底下给他偷偷下了碗面条。按理说,这碗面条也算不得什么,可老大哥接过一看,便立刻勃然大怒,不但把他从里到外撸个茄子色,而且在大会、小会,会会不落地点他名字。弄得许忠义,差一点没满世界找地缝钻。 “一碗面条至于吗?”许忠义又开始想不明白了,“大不了就算我掏钱买的,何必总揪我小辫子不放呢?”小辫子?呵呵,跟共党混熟了,他就连牢骚都离不开“八路风格”。 同样是一碗面条,可换了赠送对象后,老大哥这态度又不一样了。没多久,被雨淋透的许忠义感冒卧床了。那高烧发的,都快把体温计顶爆了。结果晚饭时候,他迷迷糊糊闻到了一股葱花味,睁眼一瞧,老大姐捧着粗瓷大碗,笑吟吟坐在他的身旁。 “面条?” “趁热吃吧!”几缕洁白细腻的面条送到他嘴边,感动得许忠义那眼泪,是“吧嗒吧嗒”往下掉。 他在军统也病过,当时是断了腿。可在床上躺了七天七夜,就连喝口水都得去求爷爷告奶奶。临了,那给他送水的小特务,还说他欠自己一个人情。 一口水一个人情,那是军统的逻辑。但在八路这里,官太太亲自给自己喂饭。如果这要算人情,那人情该欠多大? “老大姐,我……” “你好好歇着。”捡起许忠义换下的脏衣服,老大姐来到院子的井边,就着一大盆凉水,“吭哧、吭哧”一通搓。“官太太给我洗衣服?”许忠义这心又开始火烧火燎了,“唉!这人情要再欠下去,那我还不得做牛做马?” 一碗面条,一件衣裳,并不起眼的两件事,却让许忠义的思想,在不知不觉中产生了变化。“仁义啊!八路仁义啊!” 卷一 第4章 许忠义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那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三天。所有的同事都过来看望他,大家有说有笑,亲热得像一家人。 小丫头也来了,她送给许忠义一个暂新的笔记本。翻开第一页,那是由她亲笔写下的小楷:祝许振东同志早日康复。 字体虽然隽秀,但也说不上怎么个漂亮。关键是这一番心意,一颗来自同志间,那最真挚的关爱。 “你们干嘛要对我这么好?”许忠义的心开始颤抖了。他觉得自己很卑微,很渺小,像一只躲在暗处的苍蝇,见不得那耀眼的阳光。 “呵呵!你的话好奇怪哦?”小丫头忽闪着大眼睛,不解地望着他,“咱们都是革命同志,同志间互相关心,这有什么不好吗?” 同志,词性属于名词,国共两党都在使用它。中山先生临终前曾经说过: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那这个“同志”,指的就是志同道合的革命者。在国民党阵营中,许忠义并没有感觉到“同志”二字有什么特殊涵义,那不过就是一种称谓,一种你说、我说、大家说,最后人人都可以说的代名词。 但在共产党眼里,这个两个字的意义可就重于泰山了。能向你称呼“同志”,那就表示他们把你当成自己人,当成了自己的亲兄弟。 许忠义想哭,眼睛红红的,鼻子涩涩的,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你怎么啦?”小丫头细声细气地追问,纤细的小指,在他脸上勾了勾,“这么大人了还哭?羞羞羞……” 能不哭嘛?这都是你们共产党给闹的。 “记住了,病好了可要学习哦!”小丫头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道,“人不学习是要落后的!” 这是同志间最真挚的鼓励,不带任何虚情假意。和国民党那种“抓住一个共产党,赏多少多少块大洋”完全不同。怪不得共军打仗就跟疯了似的往上冲,原来他们根本就不是为了自己在战斗。 “唉!”许忠义又开始犯愁了,“早知这样,当初何必投奔国民党呢?虽说共军这里吃得不好,也没军饷,可你看看共产党是怎样对我?再看看国民党……唉……” “你又怎么啦?想家啦?”小丫头眯眯一笑,很可爱,“想家这很正常啊?我也想家。等打败了小鬼子,咱们就可以回家啦!”捏捏小拳头,“同志!加把劲儿!打败小鬼子!”可话音未落,她好像意识到什么,尤其是“咱们”两个字,让她一下子就羞红了脸。 气氛很尴尬,两个人,一个嘬着手指头,一个碾动着衣角。 “不说啦!你好好休息吧!”一蹦一跳,小丫头飞一般“落荒而逃”。屋内,只剩下那个还没醒过神来的“昏头胀脑”。 从那以后,许忠义又改变了许多。他不再把心思都用在怎么讨好人上,而是拼了命地工作、学习。 八路的伙食很糟糕。菜糠一年粮,连吃顿大萝卜都跟过节似的。许多战士,就是因为长期营养不良,最后累死在行军途中,或是惨死在战场上。看到这种情况,已升任班长的许忠义,再也坐不住了。他一头扎进团指,赖着团长、政委,死活都要给我军解决一下粮饷。 “可以啊!”老政委很通情达理,“要能给解决穿衣吃饭问题,我把你打板供起来。不过,咱可有言在先,不能违反纪律!” “做买卖算不算违反纪律?”许忠义卡卡眼,“咱这地界离老蒙古近,可买几只羊,放在他那里养活,几年后,这就是一大群羊。至于报酬嘛!他不是缺茶缺盐吗?咱就给他这个。” “可盐茶是违禁品,小鬼子查得严。” “没错啊?小鬼子是查咱们,可他查汉奸吗?政委呀,嗯嗯!”清清喉咙,这一老一小,开始蹲地上谈话了,“这我得给你上上形势课了。” “你给我上形势课?” “是啊?有啥不对的?哎哎哎!注意听讲,别打岔!” “好好好!你说吧!”马政委哭笑不得。 “你说现在是啥形势啊?小鬼子可快要玩蛋了,对不?” 马政委点点头。 “那跟着他们混的大小汉奸,也打算跟他们一起完蛋吗?我看不是。你就说这小汉奸吧,虽然恶行够不上枪毙,但笆篱子蹲个十年八年,这恐怕也是在所难免。咱呢,现在就找人给他们递个话儿,也别说什么十年八年,往严重了说,告诉他们如果不想死,就立马站到人民这一边!那人民眼下需要啥?低价的盐、茶嘛!肉咱是甭指望了,被咱这根据地隔着,眼下小鬼子还吃不上呢!” “你是说……咱得跟那边互通有无?” “是啊!经济就是这样,你得把物资流通起来,这一流通,得!齐活了!” 还甭说,八路这些指挥员里,有能打仗的,有能开展政治工作的,就是没有懂经济的。唯一跟经济沾边的后勤主管,还是个半截刷子,只知道买进什么什么,换点什么什么,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赚钱。 许忠义是何许人也呀?那是北大经济系的高才生。他闭眼睛都能把钱摸到手,没这两下子,军统那么多年的“店小二”,他不是白干了? “这真能行?”马政委还有点疑虑。 “肯定行!这可是那帮汉奸立功赎罪的机会。得!瞧你也没听懂,我再跟你解释一下,一个汉奸如果能换来一只羊,你算算,那些大大小小的伪军,应该能换来多少只羊?有些这肉,有了这些羊皮,那咱的战士还愁吃饱穿暖吗?” “可我还有点不放心……” “嗨!你咋这么磨叽?我的好政委呀!您别忘了,现在可是汉奸求我们哪!做生意也是这样,只要你捏住对方死穴,那就是一套一个准儿!” 也不知道许忠义吃错了什么药,你说你一个军统小特务,干嘛要跟八路这么操心?不知道自己是干啥的啦? 马政委一溜烟跑去请示上级了。结果事后证明,许忠义的建议,完全是正确的。他甚至都没想到,日后闯关东,三团在所有进军东北的八路中,是唯一一支不为吃穿发愁的部队。 老许又立功了,不但立功,而且还受到了军区首长的表扬。战士们吃着羊肉喝着羊汤,没有一个不念他的好。呵呵!本来想低调做人的他,结果头脑一发热,做了件让自己都感到欢天喜地的事情。一开始,他还隐隐感觉这么积极有些不妥,但随着成功后自豪感的来临,他就把这些担忧,全都抛到脑后去了。 “十八集团那可真正好,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样样都做到。吃的是煎饼,铺的是干草,穿的衣服更是谈不到冷热这一套,同志们辛苦了!枪是土上压五,少数是洋造,把汉奸好鬼子消灭了。建设新中国咱们一定能办到,先苦后甜慢慢热,同志们,到时候就好了!”这首歌,许忠义是既喜欢唱,也愿意唱,他感觉共产党的一言一行,都能唱到他骨子里去。于是乎,他就有事也唱,没事也唱,不但自己唱,还要给老乡唱。毛主席不是说了嘛,咱共产党的队伍是啥?那即是战斗队,又是宣传队。啥叫宣传队?那就是要让老百姓知道,咱共产党是干啥的! “咱共产党是干啥的……共产党……”苦笑了一声,许忠义死死捂住了脸,过了许久,他才冲墙绝望地喊了声,“可我咋就是国民党呢?” 这个身份实在太尴尬了,想摆脱都摆脱不掉,如同一块千钧巨石,死死压在他的心坎上。既然摆脱不掉,那就回避它,最好的回避办法,就是用更加努力地工作,来强迫自己没心思去想它。 点子是好点子,但又造成了事与愿违。他这近乎疯狂的忘我工作,彻底赢得了战友们的敬仰。 “许思德!你就是咱冀热辽的许思德!呵呵!”政委、团长夸他就跟不要钱似的,没过多久,党委会上便有人提议把他提升为后勤部正科长。 “我这官儿……咋越做越大了呢?”别人是替他高兴,可许忠义呢?却愁得吃不下饭,“再这样下去,我不暴露才怪?” 提干是要政审的,这一审还不出现大问题?许忠义暗道,“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你说我干得好好的,为啥要升我的官呢?你们共产党也真是的,干得好就给升官,那还有天理吗?”经过一番激烈地思想斗争后,他认为这个官不能要。宁愿勤勤恳恳当一辈子老黄牛,也不能做那悬崖峭壁上的灵芝草。“不行,我得谢绝领导的好意。” 于是,他连拖带拽把老政委请到住处,一顿小酒过后,他支支吾吾希望领导能“再考虑那么一下下”。 “还考虑什么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你干得好,这大家都有目共睹,不是谁三两句话就能否定的呀!” “可我资质不够,再说也年轻……”总之,许忠义是把一切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缺点,全都揽在自己身上了,连三岁偷看人家大姑娘洗澡都没放过。其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领导看在他勤勉的份上,能高抬贵手不升他的官儿。 “你这个同志觉悟太高了!”老政委感动得眼泪“哗哗”的,“那些干革命就是为了当官的人,应该向你好好学学!” “别别别!政委呀!您可别让他们学我!我、我、我……”情急之下,许忠义开始学鹅叫了,“……我就是个普通人,革命军中一马前卒!哦!做那么一点小贡献就升官,这成啥了?比我贡献大的人不多了去?你咋不升他们的官呢?” “那你说说,后勤这一块,谁还能比你贡献大?正是因为你许振东,许同志的正确建议,我们战士那夜盲症减轻了多少?打了多少胜仗?为革命减轻了多少流血牺牲?你呀你,居功至伟!” “不是,不是……”火烧眉毛的许忠义,彻底失去了理智。头脑一热,居然说出句连他自己都想不到的话,“我说你们共产党,能不能不这么赖皮?干嘛非得死气白列升我的官儿?我不当还不行么?你要再逼我,那我就死给你看!” “吧嗒”一声,马政委叼着的羊骨头,掉在了桌面上…… 许忠义在军统混了多年,最终还是在原职位上打圈圈。可跟了共产党呢?不到半年就连升三级,这差距实在是没比了。 幸亏,共产党中只愿做黄牛,不愿当官的大有人在,因此,组织最后也没难为他,遵从了他的意愿,让他还在班长的职位上摇摇晃晃。 不过,许同志这任劳任怨不追名逐利的精神,可是把大家给感动坏了。尤其是马政委,一提到老徐,那大拇哥比划得,都让人瞧着眼晕。“好同志啊!可真是个好同志!像这样的同志不吸收入党,那我今后还有脸当这个政委吗?老赵!”冲团长努努嘴,“你和我给他当入党介绍人,有意见没?” “那有啥意见?好同志嘛!我可是巴不得呀!” “什么?入党?”刚听小丫头讲了半句,许忠义又开始犯愁了。入党也得政审啊!你以为共产党就那么好当?“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许忠义啊许忠义!”他在心里开始埋怨起自己,“你干嘛要这么优秀?就不能表现得低调点?” 卷一 第5章 如果推辞提干,这还有情可原,可再推辞入党,那就怎么也说不过去了。入党不同于当官,那是一种身份象征,表示今后在共产党的队伍中,你是最优秀、最具有代表性的先进分子。说白了,党员在队伍中就是一面旗帜,是所有战士的导航标。 “再拒绝……那可就真出问题了……唉!如果我不是特务该多好?”整宿整宿失眠的许忠义,精神都快要崩溃了。披着被子躲进厕所,他不得不为自己今后做起了打算,“要不……我赶紧开溜?”这念头在脑中一闪,随后便被摒弃掉了。因为他舍不得团长、政委,也舍不得那些关心他,爱护他的战友。国民党是什么德行,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想在军统里找到这兄弟般的友爱,估计下辈子也是不可能了。“唉!该死的国民党,你说你存在这世上干什么?啊?害得老子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妈妈的,给你办事儿老子得什么好处了?还得三天两头被你骂!你咋不早点垮台呢?”想到这,许忠义突然愣住了。这样诅咒自己一直效忠的党国,那他还是军统吗?还能称作特务吗?也许在他思想深处,早就对国民党心存芥蒂了,只是他不知道,也始终不敢去想。“天哪!我是不是被赤化了?” “赤化”这个词对于国民党来说,那不亚于洪水猛兽,也是每个国民党员最忌讳的东西。“赤化”意味着什么?在国民党看来,一旦被赤化,那就表示你不再算是人了,不但青面獠牙,还得把自己老婆让给别人睡。 “放他娘的屁!”许忠义破口大骂,“哪个共产党把老婆让给别人了?你们国民党倒是没少干这事儿,那些大官的小老婆,有几个没陪别人睡过?甭以为老子这特务是白干的,手里攥着你们的小辫子呢!” 身是国民党,心向共产党。好端端的一个许忠义,人格都快分裂了。 想入党就得写申请书,写申请书就得识字、会写字,掰手指头算一算,自己到八路干卧底差不多也有五个月了。按每个月能“记”三百个字计算,“学会”一千五百个字应该不是问题。 可麻烦又出来了,许忠义能“记住”一千五百个字不假,不过他只顾着像模像样去“记”,却忽视了自己所有认识的文字中,哪个是小丫头教过的,哪个是在学校学的。呵呵!给申请书把关的可是小丫头,有些字教没教过,她不是一看就知? “坏菜了!”心中暗暗叫苦,许忠义再次想到了自杀,“我怎能这么粗心大意?”想找出以往的练习册补救一下,岂料刚刚翻开本子,马上又傻眼了:那些练习纸全被他当作草纸用了,呵呵!谁叫他用不惯土坷垃?“哎呦喂……”这愁得简直没边了。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向别人借作业是不成了,别人也没他那脑子,半年就能记住这么多字。识字率排第二位的王胖子,那也是紧撵慢赶,才勉强记住了五百字。“天要灭曹啊!”许忠义“突突”冒起了冷汗,“既然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那您为啥就不赏我几粒米?”此时此刻,怨天尤人是没用了,要怪就只能怪自己太“优秀”。 “不管了,死就死吧!是杀是剐我认命了!” 赶紧摊开信纸,规规矩矩铺在地面上。然后屹立炕梢掰开脚趾头,夹起自来笔,一撇一捺写个不亦乐乎。当然了,这双手也没闲着。左手拈葱蘸酱,右手把着窝窝头。如果这时候谁要是无意闯进来,准保能被他这气势吓个一大跳。 “敬爱的党组织……”嚼嚼葱,品品这句话的份量,许忠义认为不能把句子写得太文雅,得粗中稍微夹带那么一点文绉绉。呵呵!毕竟在识字率上,自己怎么也该算是个“富农”了吧?“那就‘亲爱的党组织’吧……”又嚼几口葱,抹抹被辣出的鼻涕,“这个‘亲亲我我’的‘亲’字得缺笔,不能写正确了。我记得小丫头……好像没教过让人这么脸红的字?” 事实上,他真是记错了。小丫头不但教过,而且还特意在黑板上写下“亲爱的祖国”。但许忠义当时没听讲,他早就跳过小丫头教的那一课,把书翻到了最末页。 最后,他花费了三个小时,总算是磨磨唧唧把这篇“申请”给写完了。既然写完了,那人也就松了口气。一扭头,他忽然发现了问题:葱早就啃光了,自己那粗粗的大拇指,正一边蘸着大酱,一边往嘴里嘬。“妈呀!半碗酱都干进去了……糇死我啦!” 接下来便是不停地喝水,然后整宿整宿地上厕所,折腾到天亮时,人都快脱像了。“唉……欺骗共产党吧?看看,报应来了不是?”守在茅房里,他还没忘记自我检讨,“这才刚刚开始,往后的日子,唉……可怎么过呀?” 日上三竿后,他顶着两个黑眼圈,一步一挪走进小丫头的办公室。屋里没人,他正琢磨小丫头今天是不是休息。突然从角落里跳出个人,伸手在他腰间一挫,冷不防喊了声“动!” “妈呀!”这一跳吓得,许忠义是抡圆了双腿往上蹿。 “呵呵呵……”捂着肚子,小丫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太逗了!呵呵呵……” “干啥这一惊一乍的?你要吓死人哪?” “你个大男人,呵呵……胆子这么小,呵呵……” 擦擦冷汗,许忠义“恨恨”地瞪她一眼,最后连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好了,不要闹了。”背起手,小丫头清清喉咙,又恢复了一本正经。 “也不知是谁在闹……” “许振东同学!” “到!”瞥瞥那有模有样的小老师,许忠义感觉心里有点发毛。 “申请书写完了没有?” “请您……请您……多提宝贵意见……”双手捧上信纸,许忠义是要多虔诚有多虔诚。 “亲爱的党……哎呀!应该用敬爱啦!”提起红蓝铅笔,在“亲”字上勾个圈,“在严肃场合下,表示对党的尊重不能用‘亲爱’啦!你当自己是在写情书?”说到“情书”二字,小丫头的粉腮一红,那娇羞可人的样子,看得许忠义“唰”的一下,提升了体内的荷尔蒙。 “……‘中国共产党是中国工人价(阶)级的先封(锋)队,是中国各旗(族)人民利义(益)的忠实带(代)表……’哎呀!瞧瞧你写错了几个字?一、二、三、四、五……嗯!整整五个,你可以上山打老虎了!” “这个……” “‘……我自(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淮(准)严格要求…..’嗯!这里应该加上‘自己’两个字,要不然,你严格要求谁呀?” “对对对……” “嗯……这个志愿的愿字,我好像没教过呀……” “这是我找人问的,问的……” “哦…….‘……为中国的革命和建设奉献出……全部力量……’在‘献出’和‘全部’中间还应该加上‘自己’,对不对?否则你打算献出谁的力量呀?” “是啊……我咋就没想到呢?” “‘……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这几个字,是小丫头用手指点着,逐字逐句读出来的。还好,它一字不差。 “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许忠义也在一旁应和着,他说得极其庄重,一边说,还一边在耳畔举起拳头。好像眼前就是入党的宣誓仪式。这是他内心最真实的独白,不掺杂任何虚假成分。许忠义这一生,也从未像今天这么认真,这么执着过。 “许同学!”将修改过的草稿递给他,小丫头冲他一眨眼,欣慰地说道,“请记住你自己的话,‘为实现共产主义奋斗终身’!” “是的老师!我许振东会一生一世坚定地追随党组织,永不叛党!” 小丫头很开心,左右摇晃着小辫子,样子很俏皮。过了一会儿,她又“呵呵”一笑,柔声问道:“许同学,组织现在要交给你一个任务,你没意见吧?” “嗨!那哪能啊?咱咋能跟组织讨价还价?” “那好吧!”绕着许忠义转上一圈,小丫头古怪地笑了笑,“军区文工团缺少个演员。我看你平时对谁都是点头哈腰客客气气,所以呢,就推荐你去担任一个角色。” “啊?演戏?” “怎么啦?” “没……没什么……”许忠义这辈子,最打怵的就是演戏。上大学的时候,学校有过不少剧团,当时正值抗战前夕,学生运动如火如荼,所以这些剧目的内容,也多半和抗战有关。什么《放下你的鞭子》、《日本》、《黄浦江边》……这些他全都看过,可就是没敢上去演。理由也很简单,一上台他就懵了,两条腿都不知道往哪里搁。 “这个……这个……有点不妥吧?”许忠义又开始冒汗了,“我……我……我不会演……” “我教你呀?”递给他一条手绢,小丫头幸福地眯起眼睛。 “你教我?” “是啊?小瞧人是不是?我可是主角哎!” “主角?那你演……” “喜儿,《白毛女》里的喜儿。”骄傲地甩甩辫子,小丫头自豪地挺挺胸脯。 “那我呢?” “穆仁智啊?我不是说了嘛!你平时对谁都是点头哈腰,不演地主的狗腿子,那真是太屈才了。” “啊?” “啊什么啊?就这么定了!”拍拍许忠义的肩膀,小丫头“嘿嘿”坏笑起来,“这可是组织的决定哦?” 卷一 第6章 组织这个“决定”实在是太正确了。当文工领导第一眼看到点头哈腰的许忠义时,就被他那生来具有的“独特气质”,给深深吸引住了。 “这就是穆仁智的外在表现!”这位领导还真没客气,一上来就点出了许忠义的品位。“你!穆仁智就是你了!” “我?我能行吗?”看看一旁幸灾乐祸的小丫头,许忠义这心“扑腾、扑腾”的。“可我不会演戏呀?” “嗨!谁生来会演戏?”别说,这领导还挺执着。 “我……我一看台杆子就慌……” “那多练练不就行啦?” “多练……多练……”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预备党员哪能不服从组织安排?因此一咬牙,许忠义决定豁出去了。 《白毛女》是由“延安鲁迅艺术学院”集体创作的歌剧,也是在中共“七大”会议期间,受到中央领导一致好评的革命新歌剧。能够参演被中央首长看好的剧目,那该是多大的荣幸?有些跑龙套的演员,为挣一个角色,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组织看。 “你的角色是这样地……”彩排期间,导演特意找到许忠义,准备给这个门外汉吃吃小灶。“大年三十儿,地主黄世仁——就是那个贼眉鼠眼的演员,一同去杨白劳家收债。这期间,黄世仁看中了杨白劳貌美如花的女儿——就是小白同志,黄世仁准备霸占喜儿,于是……” “敢打小白老师的主意?姥姥!!!”一瞪眼睛,许忠义当即就火了,“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啊?他以为他是谁呀?啊?土匪呀?国民党啊?想欺男霸女,那得问问咱人民军队答不答应?” “不是!不是!”导演也急了,“我说你这同志怎么回事?咱这是在演戏!演戏你懂不懂?假地!明白啦?你呀,就演这个穆仁智。当然了,你肯定不是穆仁智,不过上了台,你就是地主的狗腿子。” 连绕口令都给逼出来了,许忠义也明白,导演这行儿还真不谁都能干的。 “你呢,因为是狗腿子,所以就要投主人所好,帮着黄世仁把喜儿弄到手。明白啦?” “还行……” “小许同志啊,我们可是要在军区汇报演出,你上点心,当着所有首长的面儿,可别给我演砸了。明白没有?”捶捶许忠义的胸,导演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的。 “保证完成任务!”喊罢,许忠义还挥手敬了个礼。 “别敬礼!别敬礼!上了台你要是管不住自己,这么一敬礼,那可就全砸了。想想,地主家的狗腿子,有没事儿给人家敬礼的吗?” “是是……” “你准备进入角色,啊!从现在开始,就琢磨这穆仁智他怎么损,怎么坏,怎么不是东西!” 不知不觉中,许忠义想起了军统行动队里,那些人模狗样的同僚…… “对对对!这个感觉就对啦!见上要谄媚,见下要嚣张跋扈耀武扬威。” 眉毛一挑,“唰!”地一声抢过导演的钢笔,在手心掂了掂,许忠义撇撇大嘴说了句:“归我了,算你小子孝敬爷的!” “哎哎哎!这个感觉好!很专业呀!很专业呀!”想了想,导演突然又觉得不对了,“哎?你以前没演过戏吗?” “没有啊?” “没有?那你小子怎么不但形似,而且还挺神似的?” “这个……”咽咽唾沫,许忠义尴尬地说了句,“.….. 以前,我在国民党军队干过……” “哦……那就难怪了……”导演恍然大悟,也没怀疑有他。 谁也没有想到,许忠义这个“穆仁智”,入戏是如此之快。戏剧分主角配角的,主角自是不用说了,戏剧的核心人物。但配角呢?其实配角演得是否到位,可以影响主角的发挥,以及整场戏的成败。 穆仁智就是个很重要的配角。黄世仁逼死杨白劳这出戏,他起到牵针引线的作用。但配角自身的特点,决定了穆仁智不可能有过多的台词。怎么办,那就要求他每句话,都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 另外,戏剧也不同于小说,小说可以详细勾划人物的内心世界。但戏剧不行,演员心里想的是什么,观众看不见也听不出。所以,这就要求演员必须用肢体语言来反映出角色的内心世界。否则,当一个角色走上台时,观众看到的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物,而是人物在生硬地背着台词。 许忠义对角色的理解度,就把握得比较成功。可以说,他是演活了一个穆仁智。在排练场上,他和黄世仁的距离只保持了半步,不多不少。主人停他也停,绝不会因为主人骤然停步,便一头撞上去。 此外,在细节的处理上,许忠义捏拿得也比较到位。黄世仁要落座,但落座前,穆仁智马上冲到椅子旁,挥起袖子“咔咔”先刮一阵椅子面。这是剧本里没有的情节,完全靠演员的临场发挥。 结果许忠义这个发挥,受到在场工作人员一致好评。“这就是狗腿子的典型形象!”导演对他赞不绝口,“老穆啊!你这是真人不露相啊!第一次表演就能把角色捏拿得这么准确,你很有表演的天赋嘛!” 许忠义唯有苦笑,心说:“能捏不准吗?我演的就是以前的自己…….” 许忠义演的是自己,可在导演看来,他就是活生生的穆仁智。不过许忠义这个穆仁智,因为演的他自己,所以入戏后,便明显表现出他是一个比较“善良”的穆仁智。这一点在接下来的彩排中,便体现得淋漓尽致了。 “东家,杀人不过头点地,逼人也不能往死了逼。这杨白劳也挺不容易的,您能不能宽限几天?不就是一石五斗租子吗?大不了我先替他垫上……” “哎哎哎!”导演一拍桌子,“我说穆仁智,你咋回事儿?怎么能随便改台词呢?” “哦!对对对!呵呵!我是看不过去了……” “下次注意!继续!” “好好好!” 可没过多久,问题又再次出现了。 “啪!”一个嘴巴扇过去,演黄世仁的演员,被许忠义揍个满地转圈,“你个身上长绿毛的!啊?没人治得了你啦?还想霸占人家小白老师?看我不弄死你……” “怎么回事?”全体工作人员是再也坐不住了。 “导演,这黄世仁太他娘不是物了!我看不过去!”一脸油彩的许忠义,还跟着狡辩,“我要是杨白劳,反正左右都是个死,那就临死前拉他做个垫背,也省得女儿往后吃苦受罪。” 导演气得脸都绿了。黄世仁“众叛亲离”,那这场戏还怎么演下去?结果导演一上火,当即就昏迷了。 局面一团糟,大家是劝慰的劝慰,抢救的抢救,谁也没注意到一个细节。那就是“穆仁智”口中说的是“小白老师”,而不是“喜儿”。 “许振东!你怎么回事呀?”小白老师拖着“喜儿”的大辫子,噘着小嘴跑到他面前,“麻烦你敬业点好不好?演戏也是任务,不能由着你性子胡来!” “可我一听他想霸占你,这心里就憋不住火气!” “霸不霸占,这关你什么事儿?”小丫头也生气了,这是她第一次跟许忠义发脾气,“你只要把戏演好就行!” “把戏演好……把戏演好……”许忠义的心,热度在一点点游走。忽然间,一件早就遗忘的事情,被他蓦地想起。“是啊……我这一生就是在演戏,在军统是演戏,来到共军这里,照样还是演戏。既然都是在演戏,那我又何必当真呢?”瞥瞥小丫头那令他怦然心动的倩影,僵硬的舌头,在他干涩的嘴唇上舔了一舔。味蕾上,即酸又苦…… “哼!不理你了!”小丫头跺跺脚,转身飞也似的跑开了。昏暗的灯光下,映出许忠义那孤寂、惆怅的身影。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飘飘年来到……”抱头蹲在地上的许忠义,一口接一口唱着心酸的台词。搞不明白的,还以为他是那个受了委屈的喜儿? “换人!换人!”被几口热汤灌醒的导演,歇斯底里地大叫。 “导演!备用角色不是被您请回去了吗?现在哪还有人可换?” “叫杨白劳去演穆仁智!”甭说,导演这决定还真有点匪夷所思。 “可杨白劳谁演哪?” “让许振东那个混蛋演!” “啊?” “等他喝了卤水后,叫他哪凉快哪呆着去!” “噢……” 一场好端端的戏,差点就让许忠义给搞砸了。幸亏是小丫头顾大局识大体,在领导面前好说歹说,才把许忠义这“穆仁智”角色,给勉强保了下来。 “他打人是不对,只不过这是入戏太深,不知不觉就表现出对剥削阶级的刻骨仇恨。再说,咱们看问题要一分为二,从他打人的问题能看出什么?这说明黄世仁演得太好了,能让人这么恨他,您说演得能不好吗?”冷静下来的小丫头,气儿消了后,便开始替许忠义担心起来。《白毛女》是军区的汇报演出,分量有多重,她比谁都清楚。一旦许忠义在这个问题上处理不好,那入党的事说不定就会泡汤。没有了党籍,也就意味着没有了政治前途。她不忍心看着许忠义这样的好同志,从此仕途上落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唉!你个可恶的许振东,这次可是欠了我,一定要请我吃冰糖葫芦!”心里恨恨地想着,小丫头冲那个讨厌的“穆仁智”,皱了皱鼻子。 卷一 第7章 一场风波,总算在领导出面游说下平息了。许忠义还是他的“穆仁智”,小丫头也继续从事着她的“喜儿”。生活是如此的丰富多彩,好似一曲动听的民歌。 终于熬到节目上演了。那一天是五月五,农历的端午节。粽子在解放区是奢侈品,即吃不起,也买不到。但广大军民有着自己的过节方式,他们用精神上的娱乐,来填补了物资上的空缺。 既然是军民联欢,所以当地百姓也来了不少。打谷场上人头攒动,粗算一下规模,观众足足不下五六万。 军分区各级领导坐在第一排,这是惯例,也是为了表示尊敬,但这种尊敬对于演员来说,那就是一种不折不扣的压力了。 经常登台演出的老演员还好说,像许忠义这种半路出家的业余选手,那交感神经就难免失调了。他一会儿一趟厕所,有尿没尿都得进去挤两滴。光挤尿还不算,接下来便是感觉口渴,一杯接一杯地喝完水,便又马上溜进了厕所……周而复始,锲而不舍。 “我说穆仁智啊!你就不能消停坐一会儿?”导演实在看不过去了,他被许忠义那“锲而不舍” 的精神,弄得是心烦意乱。 “导演,我……我咋这么紧张?” “嗨!第一次上台都这样。不过你记住,上台后可千万别总往台下看,那会越看越紧张。你就琢磨自己是在排练,只要把练过的内容发挥出来,那就算齐活儿!” “哦……我不看,我不看……” 作为一名戏剧导演来说,他所面临的最大难题,不是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演员,而是这些没有任何演出经验的小角色。为什么在京剧行当中,谁都不敢轻易让才艺俱佳的新手挑大梁?就是怕新手经验不足。万一给演砸了,那整个班子恐怕连西北风都喝不上了。 所以,导演比许忠义还紧张。可紧张归紧张,他不能让别人看出来。不然在连锁反应之下,整出戏都得泡汤。 大幕拉开,好戏开演。报幕员刚刚返回后台,就听见场院上传来惊天动地的掌声。 “老马,这《白毛女》讲得可是咱河北的事情吧?”军区社会部部长杨克成,捅捅身边的马政委。 “对!这是根据河北一个民间传说改编的。” “哦……那得好好瞧瞧,谁叫河北是咱老家?” “行啦!看戏吧!” ……. 喜儿陪大婶去和面,这时候,轮到穆仁智上场了。许忠义手提写着“积善堂黄”四个字的灯笼,摇摇晃晃亮相了。为什么要摇摇晃晃呢?因为天黑,石子路不好走,你怎么也留意点脚下。但“路不好走”是不能用嘴说的,得表演出来。为解决这个难题,许忠义想起了重庆的山道。因为是上下坡,所以走夜路时,必须要一手按腰,侧着身子探路。他把这个特点用在了舞台上,结果便有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在外人看来,“穆仁智”这走路姿势很滑稽,一摇一晃似乎有点瘸。于是某些年轻人就忍不住了,开始“咯咯”笑了起来。 “嗯?”难以置信地瞧瞧“穆仁智”,杨克成的眉毛突然一皱。 “怎么啦?”马政委不解地看看他。 “哦!没什么,继续看戏吧。” …… “讨租讨租,要帐要帐,我有四件宝贝身边藏:一支香来一支枪,一个拐子一个筐,见了东家就烧香,见了佃户就放枪。能拐就拐,能诓就诓……”许忠义唱得是有滋有味。他充分记住了导演的那番话,把舞台当作了训练场。所谓开场三分钟,只要把这三分钟熬过去,演员适应了场景后,再入戏那就相对容易得多。因此,他唱得是越来越欢快,越来越放松,在“狗腿子”这个角色上,有些渐入佳境了。 导演松了口气,他“砰砰”乱跳的心总算平稳了下来。 可台下,有一个人的脸色,却是越来越紧张。 杨克成死死盯着“穆仁智”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他贴在杨家大门外,偷听里面声音的举动。令他双眼忽然一亮。“专业……太专业了……” “老杨?你没事吧?”马政委拍拍他,“大家都在看戏呢,你总叽叽喳喳算咋回事?” “老马,你这演员……是从哪来的?以前怎没见过?” “从国民党顽军那里俘虏来的……哎!我说老杨,你那职业病是不是又犯了?咋瞅谁都像特务?告诉你说,中央刚刚传达过指示,怀疑谁是特务,这得有证据,像以前‘肃反’那样乱捕乱抓,肯定是不行了。” “我知道,先看戏吧……”杨克成不看喜儿,也不看黄世仁了,他专门盯上了穆仁智。不但死盯不放,而且还掏出本子悄悄记录。当变成白毛女的喜儿,在破庙与黄、穆二人遭遇时,他目不转睛地盯住穆仁智,一丝一毫的细节都不肯放弃。 “老杨啊!你干什么呢?怎么连穆仁智先迈哪条腿,都给一股脑记上了?” “嘘!”食指竖在嘴边,杨克成目不转睛地说道,“老马,我敢跟你打赌。当穆仁智走进破庙时,他肯定会靠向窗户。” “嗯?为什么呀?” 杨克成没有回答,他只是在心里默默说了句:“退路!” 人不人鬼不鬼的喜儿举起香炉,她满怀仇恨,要向这阶级敌人彻底讨还公道。但很可惜,老杨期待的场景还未及出现,场下早已哭成一片的军民们,便抢先把鞋子、石头、板凳……统统丢向了黄、穆二人…… “黄世仁!你个狗日的!”一个泪流满面的战士,“哗啦”一声推上子弹,咬牙切齿端起了枪…… “叭……” 枪声清脆,青烟徐徐,全场彻底安静了下来…… “刘大志!你要干什么?”一个军官擎住战士的枪,吓得脸色惨白。 “啊!这……”愣愣神儿,战士随即也清醒了,“我…...我……我……” “怎么回事?”马政委怒冲冲站起身。部队随意开枪,这不是件小事,尤其当着领导的面,这影响肯定是极其恶劣的。 “你脑子岔气啦?啊?”军官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一指台上,对战士厉声喝道,“这是在演戏你懂不懂?啊?你懂不懂?向自己同志开枪,这是什么性质?啊?” …… 场面乱哄哄,领导们也纷纷离席。该处理问题的去处理,该疏散群众的去疏散,唯有老杨依旧端坐不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穆仁智,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枪响的一刹那,就在所有人转身瞧向那战士的时候,他发现“穆仁智”猛地站到“喜儿”身前,用自己身体不易被子弹贯穿的部位,紧紧护住了“喜儿”的每处要害…… “专业……” 与此同时,许忠义的眼神,也向他飘了过来。职业敏感告诉他,在这种混乱局面下,还能如此保持镇静的人,肯定不是简单人物。 两个人无声无息地对视着,都在竭力寻找对方身上那不易察觉的破绽。许忠义发现,这军官膝上放着个笔记本,捏着自来水笔的手指,正在膝盖上轻轻扣动…… “手指下意识叩动,这表示他在思考。盯着我,那很可能就是在对我思考。我一个小人物,他至于这么感兴趣么?”心中蓦地一凉,冷津津的脊背,忍不住收缩了一下,“不好……” “他也注意我了……”老杨合上本子,心里已经有了计较,“能迅速捕捉周围的险情,并准确定位危险的来源。呵呵!小子,你曾经干过什么,还用我再解释么?” 无独有偶,此时许忠义也清晰意识到,自己犯了个大错误。他在全力塑造“穆仁智”这个角色时,由于过于投入,便不知不觉地流露出一些“专业手法”。 比如说走夜路,普通人探路时一般不会手按腰部。但军统特务则不同,他们必须要防范腰里的枪。不然一旦摔倒,引起高爆子弹走火,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再者,自己在走进“破庙”时,下意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因为每个特务在执行任务时,都要事先观察好退路,越是从事危险行业的人,就越珍惜自己的那条命。 还有保护“喜儿”…… 总之,这些不起眼的细节,普通人是绝对看不出问题的。相反,如果有人能轻易看穿问题,那这个人是干什么的,也就可想而知了。 许忠义感觉自己掉进了冰窟窿…… “你怎么啦?”身后的小丫头低声问道。 “没什么。”他回答得也到从容。 “赶紧谢幕吧,这么傻站着,让人家瞧见多不好?” “好好好……”临走下舞台的一刹那,他忍不住回身望了望。那双冷酷的眼睛,还在死死盯着自己…… 一出好端端的戏,让个冒冒失失的大头兵给彻底搞砸了,杨克成对此感到万分失望。他认为,如果不是这个兵,也许那个“穆仁智”还会表现得更出彩。 “对那个演‘穆仁智’的演员,进行全天监视!”回到驻地后,他迫不及待下达了命令,“另外,马上给我调集他一切资料!” 想要调集许忠义的资料,就要去他所在的工作单位。三团政委老马,一瞧这些全副武装的保卫战士,当即就傻了眼。 “我说老杨,你想干什么?”屏退左右抓起电话,马政委气急败坏地喊道,“你把我这儿当成什么了?啊?玩笑也没你这么开的吧?” “老马,详细情况我来不及跟你说,只要把那个‘穆仁智’给我控制住!你就算将功补过!” “到底怎么啦?难道……许振东他有问题?” “何止有问题?那问题大了去!对了,他现在在哪?” “出去了,我刚才在门口还碰见过他。天哪!他不会是特务吧?”一想起这恐怖的两个字,老马便有些坐不住了。他和团长老赵是许忠义的入党介绍人,如果许忠义出了问题,那他和老赵肯定也脱不了干系。 “这……这……这…….” 卷一 第8章 许忠义的确是想到过逃跑。躲进后台,用毛巾擦去脸上的油彩后,理智告诉他,这是应该跟共产党有个了结的时候了。可在半路上转了一圈,看看生活了六个月的根据地,心里忽然又觉得舍不得。 共产党对自己很仁义,拿自己当成了亲兄弟。如果就这么走了,那这辈子他也不会心安。可要不走呢?共产党知道他是特务后,能放过自己吗?虽然自己手上没有血债,也没有做过对不起老百姓的事,但军统对共产党的种种丑化教育,已经深深烙在了他的心坎里。 “就算不剥我的皮,挨枪子是肯定躲不掉了。对付共产党,军统可从来没客气过,天知道共产党会不会也以牙还牙?”越想越怕,越怕就越想溜。没想到慌不择路,刚刚钻出河边的密林时,偏偏迎面遇见了小丫头和洗衣归来的老大姐。 “振东啊!你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去呀?”老大姐端着脸盆,笑眯眯地跟他打起招呼。 “我……我……”瞥瞥旁边的河水,他很想一头跳下去。 “嘻嘻!是不是想洗澡了?”瞧瞧他腰间的汗巾,小丫头眯眯一笑,伸手扇扇小鼻子,“你在舞台上,人家都闻到你身上的味了,呵呵……” “这个……这个……”许忠义闹了个脖红脸粗。八路忙于行军打仗,一般都不怎么洗澡。所以入乡随俗后的许忠义,也不知不觉沾染上了这个坏毛病。 “那你就快点洗吧,当心别着凉!”老大姐也不疑有他,扯扯小丫头衣襟,示意她赶快规避。 “好好好……”嘴里应承着,许忠义暗暗松了口气。 脱下上衣,向水中一步步迈去,等待小丫头她们消失后,许忠义便要趁机潜进水里。但就在这时候,天边突然传来了机器的马达声。 “嗯?” “许振东!你别动!”老大姐慌忙丢下脸盆,转身朝他快步跑来。 “这……”两条腿开始颤抖了,许忠义心说,“坏了,我暴露了……”面对平素对自己和蔼可亲的老大姐,他连一点反抗的勇气都没有。只想这一切快些过去,自己也好寻得个解脱。 “卧倒!卧倒!”一头扑在许忠义身上,老大姐将他死死压在身底下。 “姐!我错了,我投降!” “呼……”一架国民党远程轰炸机从林稍上高高掠过,紧接着又是一个俯冲,抛下了黑乎乎的物体…… “轰……” 河床在惊天巨响中颤了颤,高高掀起的巨浪,将两个人裹进了团团的气流里。 “呸呸!”吐出嘴里的泥沙,许忠义拱拱身上的老大姐。一滴粘稠的鲜血,流进了他的脖子里。“大姐?大姐?大姐!” 脸色腊黄的老大姐,已经气若游丝了。在她脖颈处,贯穿了一口巨大的血洞…… “姐啊!姐啊!姐啊……”许忠义像个受到委屈的孩子,抱着老大姐尸体放声痛哭。 小丫头吓傻了,她瞧着河水中逐渐扩散的殷红,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摆放了。 “快去叫人!快去叫人哪!”许忠义发疯似的狂叫。 “哦哦!你稍等!” 眼见小丫头一溜烟跑掉,许忠义举起颤抖着手指,探探大姐的鼻息摸摸她颈部。晚了,已改变不了什么了,再抢救那也是个徒劳。 “大姐!大姐!!!”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许忠义这一生中,从未像今天这么伤心过。他悔恨,他懊恼,他恨不得左右开弓,狠狠抽自己几个大嘴巴。 风在飘拂,树梢在动,默默抱起大姐遗体,泣不成声的许忠义,开始向岸边一步步走去。 “大姐,我对不起你。许忠义这辈子,恐怕再也还不了你这人情了。党国教育我要‘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人生在世,必须对得起自己的父母兄弟!’那好,我就用这条命来实践这句话。让大姐在九泉下,不后悔认识过你这个小兄弟!” 三团警卫部队全体出动了,在小丫头指引下,他们迅速赶到事发现场。可岸边硝烟徐徐,河水清澈涟漪。许忠义和老大姐,早就不见了踪影。 “什么?他不见了?”接到电话后,杨克成第一反应就是这不可能。逃跑还要带上具尸体,天下有这么笨的特务么?“告诉部队,扩大搜索范围。” 撂下电话后,他双手托腮,开始细致、认真地琢磨起许忠义的心理。根据后勤部同志的反映,许振东这个人平时表现不错,立过功,给部队解决过大难题。平时他也老实巴交,没见过有什么异常举动。如果这些同志说得是事实,杨克成便可从中推断:这个许振东,倘若不是奉命潜伏,就是还没有来得及展开工作。 “好悬哪……”瞧瞧许振东的《入党申请书》,杨克成暗暗捏了把汗。幸亏他还在预备党员的审查阶段,倘若真正成了共产党员,那就有权接触我党的机密了。“老马啊老马,你这个马大哈呀!怎不早点把他的入党申请送过来?”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这位团领导算是撇不清责任了,甚至连一撸到底都有可能。多年的老战友,如今因为一个小特务栽了跟头,杨克成这心里是越想越气。 他正在琢磨该怎样把老战友的损失降至最低,突然一声“报告”打断了他的沉思。 “进来!” 老杨等了半天,居然不见人进来。于是,他只好起身迈步走出。 天色已暮,昏黑的厅堂中,满身是血的许忠义,孤零零地站在老大姐遗体旁边。见杨克成出来,他狠抹一把脸上的泪水,稳稳来到老杨面前,平静地端起手臂。 “嗯?你是怎么进来的?”老杨的手指,悄悄按在了佩枪上。 “你们的人都撒出去找我了,我是偷偷溜进来的。” 听罢此言,老杨对这个特务有点感兴趣了,没想到这家伙,还真会挑选时机? “我是军统八处的特务,你逮捕我吧……” 老杨没有想到能这么顺利抓住许忠义。在他看来,如此狡猾的特务,怎么也该跟自己斗上一番。但他错了,被捕后的许忠义,表现出了令人难以置信地合作。把凡是他所知道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倒给了老杨。 “你叫张瀚韬?” 瞧着许忠义那玮美绝伦的草书签名,老杨几乎要看呆了。 “是的,军统特务除了有个本名,还有化名和备用名。我化名是许振东字忠义,备用名叫许天来。你叫我许忠义就行。” “那好!许忠义,能不能告诉我,你此行的任务是什么?” “我的上司李维恭,想让我随你们的大部队进军东北,然后再找机会脱离,独自发展国民党在东北的特务组织。” 想了想,老杨觉得这里面有问题。“你觉得……这是他真实意图么?” 摸摸腕上的手铐,许忠义惨然一笑:“这根本不可能!您想想,好不容易把一个内线安插进来,谁会傻到让他轻易脱离?我估计,等我在你们内部站稳脚跟,他肯定会利用其它的说辞,来阻止我脱离,甚至还会给我派遣新任务,叫我无限期待在你们这里。呵呵!军统的饼,向来都是画得很圆,可它没味,不好吃。” “我想也是,一个能打进共军内部的情报员,这得多宝贵?他怎么有可能轻易放弃呢?以我的经验,眼下他只是让你潜伏,等你加入我党后,他就会命令你向我党高层渗透,这样便能进一步掌握我党我军的高级机密。” “我想也应该是这样。李维恭虽然没把话直说,可有些话,有些企图,是不用明说的。我当时也是无路可走了,不吃他的大饼,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可寻。”眼神一黯,许忠义忍不住叹息一声,“唉!军统啊军统,外勤‘三民主义’,内勤‘乌烟瘴气’,这都不是什么秘密了。想必贵党肯定是一清二楚。几年前张露萍一案,有些老军统都成了你们的卧底,当时我还奇怪,这些人哪!党国待他们不薄啊?可怎么说变就变了?现在看来,我不用再寻找答案了,个中缘由,已经是一清二楚。” 老杨没说话,默默看着他。手中的自来水笔,在那漂亮的瘦金体上不停地点动着。 “该说的我都说了,现在我心事已了,要杀要剐随你们的便,我没有任何遗憾,只求临终前,能让我再看看奋不顾身,救我一命的老大姐……”许忠义又哭了,哭得是稀里哗啦。他这感情应该是发自内心的,至少老杨从他外表上,并未觉察出有什么异常。 稍后,许忠义就被秘密羁押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按照我党的工作条例,是必须要进行核实的。当然,核实的时间有可能是几个天,也有可能是几个月。究竟需要多久,这要看调查工作的进展。 羁押期间,在许忠义的待遇上,老杨认为应该给他算“自首”。毕竟他没有选择逃跑,以许忠义那系统完善的反追踪经验,如果一旦逃跑,想抓住他恐怕还真有点难。 “唉!这得感谢我党的政治思想教育工作。”面对前来探口风的老马,杨克成深有感触地说道,“能把一个资深的军统特务感化到这种地步,不得不说,它真是我党获取胜利的一项法宝。” “老伙计,咱不要把话题扯远了,你就告诉我,打算怎么处理他?” “怎么处理是我们保密部门的事,老马,你还是多想想自己吧。老同志,老革命,居然能这么容易放松警惕性!你说说,该给你个什么处分?” “怎么处分都无所谓,我认罚。可是老杨,有句心里话我得对你说说。” “说吧!” “许忠义这个人是特务不假,可经过我的观察,发现这个人本质并不坏。你看一看,有没有可能把他教育过来替我党服务?说实话,能把我这老革命瞒过去,他没几撇刷子行吗?” 杨克成笑而不答。怎么处理那是机密,就算老战友,他也不能网开一面进行告知。 卷一 第9章 许忠义已经好些天没露面了,有消息说,他去外地学习了。至于学多久,学什么?谁也不清楚,一些好信的人只能暗中猜测。直到七月末,这场风波才渐渐平息,有关他的谣言,也就不再被人提及了。 老杨终于盼来了中央的回电,电文内容是绝密,只限于他一人观启。经调查证明,许忠义交代的一切都是事实——他根本也没打算隐瞒秘密。 “这下好了!”杨克成显得很兴奋,期盼多日的问题,现在终于有了结果。“马上提审许忠义,我有话要对他说!”派出警卫后,老杨抽出许忠义写给自己的信。那封信是他在狱中,含着眼泪逐字逐句写成的。 “.…..我是一个罪人,并不奢望能得到任何宽赦。想想那些朝夕相处的好同志,再想想待人以诚的老大姐,我感觉自己这一生算是白活了。真诚地希望贵党判处我死刑,用我的血来告慰英烈在天之灵,来洗刷我对人民犯下的罪恶……”然后,许忠义还用“一、二、三”列数了自己必死的理由。其中有一点他说得最透彻:自己前半生一直活得浑浑噩噩,以为加入军统就是在为民为国。只可惜到头来,这不过是南柯一梦,他是在为一群民族蛀虫的个人利益,来抛头颅洒热血。他感觉自己对不起人民,也对不起一心为人民服务的共产党,觉得自己就是个千古罪人,是残害人民,把人民拖入苦难的刽子手帮凶。 “你能这么想,我很欣慰。”当着许忠义的面,老杨点点他的忏悔书。多日不见,许忠义瘦得不成样子了,由此可见,他在狱中没少经历思想上的煎熬。“但我党的宗旨,并不是要消灭一个迷途知返的肉体,而是要拯救他的灵魂。说说吧,这些天来你还有什么感悟?” “我原来就是个单纯的学生,也没有什么复杂想法,认为只要端上国家饭碗,一辈子吃口太平饭就行了。可政府不是那么好进的,没有关系,就算有本事也不行。我几次求职几次落马,最后贫困潦倒,差点就流落街头了。说来也巧,那时候正赶上特务处秘密招人,它用的是某政府机关的名字,于是我就迫不及待报名了。但进去没多久,我才发现有点不对头,原来他们招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公务员,而是地地道道的特务。我也曾经想过要走,可军统的家规是许进不许出,要走可以,小命得留下。没办法,我就只能在里面混日子过了。后来,国民政府败退到重庆,我也就跟着到了重庆。可到重庆后,这日子就更难过了。像我这样位微言轻的小特务,在重庆有的是。军统八个处的不算,还有‘CC’和‘三青小蒋’。当小特务的日子不好过,升值看不到希望,完不成任务还要受罚。有一次,我和上峰出去采购,他看中了一个小贩的两筐菜。结果价钱谈不拢,他就命令我把那小贩打!打!打!往死了打!我说我下不去手,他就连我一块打。打!打!打!打得我腿都折了,三个月没爬起床,想喝口水都得去欠人情!呜呜呜……”许忠义是越说越伤心,越说越难过,最后抹着眼泪泣不成声了。 长长叹了口气,老杨红着眼圈给他递上手绢。 “.…..当时我就不想干了,可老家被日本人占了,我又没钱逃跑。从那以后为了保命,也为了不再受罪,于是见谁都带三分笑,迎来送往客气气。时间一久,他们就更不把我当回事了,还给我起了个外号,叫做‘军统店小二’。一没事儿,他们就拿这儿取笑我,白天笑,晚上也笑,甚至当着女同事的面,也不给我留面子。行动处的齐公子,家里后台很硬,他这辈子最大的开心事,就是当着所有女同事质问我,是不是应该叫‘军统大总管’?还要扒我裤子检查检查,说想看看我是不是‘阉过了’?不瞒您说,当时我都感觉自己不像人了,就是人家的玩物。心里的那股子难受劲,我这辈子都忘不了。但忘不了也没办法,谁叫咱没权没势?人家欺负你了,你还能把人家怎么样?不服气那就死得快,反正嘉陵江里又不多我这一个。呜呜呜……” 老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心里涌出万分同情。由于工作的关系,他对国民党特务了解颇深,更知道好人在军统里,想独善其身会有多难?当然,军统也有不少正义之士,为国为民,不惜与日本人浴血奋战。但那都集中在外勤,总部的内勤特务,你不腐败不丧良心,基本就是个没得混。 “后来到了你们这里,我才感觉自己是个真正的人了。你们从不嘲笑我是俘虏出身,每个人都对我像亲兄弟一样。老团长病了,我给他做面条,可他连碰都不碰就端给病号了。他平时吃什么我最清楚,糠菜一年粮,有根大萝卜啃啃,就能高兴半天。可在军统里,你能找到吃糠咽菜的长官吗?至少我是找不到,这辈子都找不到。就冲这一点,不瞒你说,我老早就想反水了,可又怕你们接受不了。直到我演上‘穆仁智’,看到老百姓对那些‘政府乡绅’的仇恨,看到战友们准备摧毁这万恶制度的决心,这才真正意识到,原来我一直认为当卧底的不幸,其实才是我这辈子最大的万幸。万幸我能接触到共产党,万幸我脱离了军统的魔爪,能真真正正为人民做点善事,做点实事……” 许忠义忘不了自己在病榻时,老大姐给他端上的那碗面条。更忘不掉在危难之际,她替自己挡住弹片的身影。这么好的姐姐,偏偏就被自己曾经效忠的主义,给无情掠走了生命。所以他恨,他恨国民党,更恨自己助纣为虐。“我希望能用自己的命,来慰籍老大姐的家人,如果这样能让他们好受些,能稍稍原谅我。那我就得偿所愿,再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如果你不用送命,他们也能原谅你呢?”杨克成笑着反问道。 “这怎么可能?我是罪大恶极啊!这我自己最清楚了。” “那好,我再换个说法。如果留下你这条命,让你为老大姐报仇,为千千万万,像你这样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报仇,你愿不愿意?” “那当然了,我演得是‘穆仁智’,可我又不是真的‘穆仁智’……”说到这儿,许忠义突然一愣,他怔怔地瞧向老杨,过了许久这才惊讶地问道,“你是打算……让我替贵党服务?” “你不愿意吗?” “不不不!我愿意!绝对愿意!我要和小丫头她们一样,为老百姓造福,为共产主义奋斗!” “小丫头?”老杨不解地眨眨眼。 “哦哦!就是白絮,我叫她洁白的柳絮……” “呵呵……好你个许忠义,居然私下给自己同志起外号?小丫头……小丫头……”一点头,老杨笑道,“嗯!她叫‘丫头’,你叫‘店小二’,都是下人……呵呵!这简直是绝配嘛!” “嘿嘿嘿……”挠挠头,许忠义忍不住破涕为笑了。 “哎!你跟我说说,”勾勾手,把许忠义叫到近前,老杨神秘兮兮地问道,“白絮这丫头,知不知道你给她起外号?” “咱哪敢当面叫啊?只是心里想一想,想一想……” “哦……心里想一想……”老杨略有所思,可脸上却笑得更加古怪。 “杨同志,你可别瞎想,我和小丫……这个白絮啊,是清清白白,什么问题都没有。既没违反军纪,也没违反‘二五八团’的规定。” “呦!你还知道‘二五八团’?” “嗨!我不是预备党员嘛!怎能不知道党纪党规?” 两个人逐渐打破了沉闷,开始变得有说有笑起来。又过了一会儿,老杨看气氛缓解得差不多了,这才一本正经询问起许忠义将来的打算。 “既然决定要跟着你们走!那让我干什么都行。” “小许呀!”翻开材料看了看,杨克成微微一笑,“从这上面看,你是‘青浦班’、‘临澧班’、 ‘息训班’……班班不落,专业技术肯定没说的,军统内外各种关系,估计你也是了如指掌,对不对?” “那当然了,我可是老军统,这几年的特务饭,它不是白吃的。” “这就好,”点点头,老杨很满意,“所以经过组织慎重考虑,你在军统能起到的作用,应该比在我们这里会更加理想。因此……” “因此就决定派我回军统,给你们当卧底?”许忠义也不傻,这么多年的小特务干下来,他什么风没见过?什么舵没使过?“可我一个小特务,根本就无权接触到军统的高级机密呀?” “这点我们很清楚,之所以考虑把你弄回军统,我们是另有用意的。而这个用意,能直接决定战争的胜负。” 点点头,许忠义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要说?是不是怕当军统的官?”老杨开起了玩笑。 当官肯定不会有什么想法,尤其是在中共这庞大组织的策应下,想不升职都难。可问题是,你怎么回到军统?要知道军统有个规矩,对所有派出去的外勤人员,一律就当他死掉了,如果他不死,还能活着回来,那这辈子也不可能再相信他了。 “这点你放心。在回到军统之前,我会教你该怎么去跟他们解释。” “哦……” 卷一 第10章 一个月后,部队奉命开进东北的前夕。大家正围在一起,憧憬着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时。 突然…… “许振东回来了……”王胖子那大嗓门,就跟没堵眼的大喇叭一样,“哇啦哇啦”在机关食堂徘徊激荡。 没错,站在众人面前的,的确是许振东。不过和以前不同了,他身上那种唯唯诺诺的“小二情怀”,是再也找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自信,一种说不出的温文尔雅。 “也何?”一拳捶在许忠义胸膛上,食堂大师傅老彭忍不住连声夸赞道,“没想到这出去一学习,你小子是老母鸡变鸭了,啊?成了文化人了?”再摸摸他别在胸前的自来水笔,老彭羡慕得直嘬牙花子,“这是奖品吧?你小子不赖呀?在咱部队,得多大功才能捞到一管笔呀?”八路穷,不像国民党那么阔绰,一出手就是多少多少块大洋。事实上他们不知道,有时候小礼物相对于金钱来说,那精神上的鼓励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干啥也?”揉揉生疼的皮肉,许忠义一张嘴,差点把所有闻讯赶来的人,全都“惊掉”了下巴,“你个兔崽子,对付阶级敌人哪?干啥这么使劲?” “文化人”张嘴就骂,这一点可有些意外,众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没有不傻眼的。 宣传部和机关食堂是挨在一起的,当小丫头闻讯赶来时,许忠义周围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一圈人。她个子矮,看不到里面的情景,只好站在圈外一个劲地蹦。蹦着蹦着,许忠义就发现情况了。因为总有一根小辫在人群外面蹿,那粉色的蝴蝶结,不用猜他也知道是谁。 “小白老师?”这声音喊得有点暧昧,大伙忍不住撅撅嘴,“小白老师!”这是肯定和惊喜的语气,如此一来,大伙也不好意思再围圈了,赶紧给他们让路。 小丫头依旧是背着手,瞧着许忠义的眼神,充满了盈盈笑意。虽说是一个多月不见了,可有关许忠义的消息,她还是从马政委那多少探听些。 大家“呼啦”一声散去了,各忙各的,赶紧给他俩腾地方。都知道许振东对小白老师那感情不一般,要不然演穆仁智的时候,也不至于把那黄世仁抽得团团转。 “嗯!胖了,也精神了!”围着许忠义转三圈,小丫头连连称赞,“许振东同志,你现在的样子才真正像一名八路军战士了。” “是吗?”架开双臂瞧瞧自己,许忠义不解地眨眨眼,“我怎么看不出……自己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呢?” “那是因为受部队潜移默化的结果。”小丫头站到他面前,小辫子甩到了一边,“听说你开始看《三国》了?” “是啊?‘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这句话我最喜欢。” “还有没有?” “……纷纷世事无穷尽,天数茫茫不可逃。鼎足三分已成梦,后人凭吊空牢骚!” “嗯!不错不错,首尾兼顾,果然是进步了。连这么难的句子都能记住,说明在你思想的土壤中,可以播下文化的种子了。” “这都哪跟哪呀?”许忠义弱弱地想到,“我原本就会嘛……”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小丫头看看周围的“地势地形”,仿佛意识到什么。脸上没由来地一红,尴尬地说了声“哎呀!我还有事,不和你说了。”随后便一蹦一跳地“落荒而逃”了。 小丫头的突然出现和骤然消失,这在许忠义心里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临来前,他特意给小丫头挑了件小礼物,并希望将礼物送给她时,能亲口对说一句“我要走了,你多保重……”可这么浪漫的事情却突然半路夭折了,所以心里多少就有些浓浓的失落。 许忠义的确是要走了。经过一个月短暂的政治培训后,上级给他的任务是,随军进驻沈阳,伺机打入军统。但这是个绝密,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哪怕对自己最亲近的人,也要保守秘密。 关于这次行动,组织上对他寄予厚望。特工业务技能,已不需要再对他进行培训。如果算上共产党的班,这家伙是大班、中班、小班,中国所有的特训班,他几乎是班班不落。但共产党讲究的是政治信仰,在对许忠义进行的培训中,重中之重,也就是这思想教育。 共产党员为什么可以成为一把无坚不摧的战刀?因为那是千锤百炼的结果,也就是用政治思想教育,进行反复的淬火。洗脑后的许忠义,肯定是与以前不同的,但在旁人面前,他还必须得掩饰这种不同。不然,你一个文盲突然变得学富五车,想不叫人怀疑这都有点不大可能。 许忠义要送给小丫头的礼物,是一管自来水笔,也就是他口袋里插着的那个。虽然他和小丫头相处时日不多,但他能感觉出对方连做梦都想拥有一支这样的笔。不然在她判作业时,就不会总因为削铅笔而发愁了。 可明目张胆地送礼物,以许忠义的智慧来判断,估计十有八九是会被她拒绝的。一来嘛,二人的感情还只停留在好感阶段。二来……这也解释不清送人家礼物的动机是什么。万一被拒绝了,以后再想挽回,恐怕也会大费周章。 所以思前想后,许忠义决定应该采取个折中方式。他偷偷找到小丫头,把那支派克金笔交给她后,诚恳地说了句“替我保管”。 “喂!你搞错没有?这么贵重的东西,凭什么让我替你保管呀?”小丫头眨眨眼睛,样子很清纯。 “别人都是大老粗,让他们保管我不放心……”这个解释有点牵强。 “那你就放心我?” “信任!同志啊!这就是信任!那是革命战友间最宝贵的信任!”他还挺能扯? “那你还是交给组织保管吧,不管怎么说,组织也比我可靠…….”看来小丫头也不白给,许忠义这招“诱敌深入”,在鬼丫头的面前,彻底变成被“关门打狗”了。 “要是我说……这是留给你的纪念,那你还会不会拒绝?”万般无奈,许忠义只好改变战术了,“毕竟这一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送给你一个纪念品,也算是你我相知相识一场的缘分。” 小丫头“呵呵”一笑,明亮的大眼睛,在他身上扫来扫去。 “干嘛要这么看我?” “许振东同学,我以前怎没发现你这么有文采呀?还‘相知相识的一场缘分’,呵呵!这是一个文盲能说出来的话吗?老实交待,是谁教给你说这些的?” 一发自内心地表达感情,就差点没露馅。心脏“扑腾、扑腾”,许忠义暗道:“侥幸,侥幸。幸亏她和我接触不深……” “许振东,你怎么脸红啦?嗯?干嘛要流汗呢?你很热吗?” 许忠义心说:“跟我装什么糊涂?我就不信你不明白我是为什么?” “许同学,我们是好同志,你说对么?”眯眯一笑,小丫头拉起他的手,将自来水笔悄悄放在他掌心。“如果是组织让我替你保管,那我责无旁贷。” 怔怔地看着小丫头,许忠义心中骤然闪出一丝异样感觉。倘若是别人听到小丫头这番话,肯定会觉得没戏了。但许忠义则不然,他是干特工的,最擅长的就是揣摩别人心理。从这句话的背后,他已然听出了另外一层涵义。 什么叫组织让她保管,你跟许忠义要是不熟,组织会让你保管吗?再者,她为什么要提到组织呢?想来想去,许忠义认为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党员的结合,必须要经过组织批准。一旦组织点头了,那小丫头则肯定是责无旁贷。 “闹了半天,你是在跟我兜圈子?” 其实男女之间的缘分,都是从暗示和试探开始的。如果最初阶段,女方对男方只是存有一种好感,还远远谈不上爱情的时候。她就会下意识去试探男方,先看男方是否真的与自己心有灵犀,然后再做进一步打算。只不过,这种下意识采取的方式,多半是女孩子灵感的迸发,甚至有时候,还会让人觉得莫名其妙。如果你不能正确解读她这种莫名其妙,作出相应的应对措施。那么接下来,她就会觉得很失望,或许还会认为你跟她不合适,连进一步发展的机会,也不会再给你。所以,想追到自己心仪的女孩子,如何正确判断她的试探,就是关键中的关键了。 许忠义正确判断出了小丫头的意图。可他却不能作出相应反应。因为小丫头是个人见人爱的焦点人物,焦点人物的追随者,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焦点,这对许忠义今后开展工作是极其不利的。 本想与对方偷偷定下百年之约,可没想到,小丫头要的却是光明正大。反复端详着那支笔,许忠义在痛苦中辗转了半宿,最后他决定放弃了一切杂念,默默消化掉深埋心底的这段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