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天生尤物
第一章
春暖香浓, 花房里芳香四溢。
牡丹池边, 桐花竞相开放, 杜鹃锦色, 新发的花儿幽幽暗香, 真叫人心生欢喜。
日头才升起来不高, 四五个采花女在花房中采花, 姑娘们的裙摆轻过花池边,目光却是都好奇地望着门口,一早上来了不速之客, 还是个身怀有孕的。
眼下,这个身怀有孕的女子正是跪了青石上面,掩面哭泣, 悲悲切切。
面前一桩工艺木墩上, 也坐着一个女人。
旁边丫鬟递了手帕来,她伸手接过, 露出了一截雪白玉腕。
擦了手, 又接了扇子过来, 轻轻摇着。
花房里面比外面还要热得多, 女人身穿薄纱, 纱领微敞。
那比常人挺实许多的雪兔露了两道浑圆, 可当真是肤若凝脂,这般景象,身边丫鬟见了都是脸红心跳, 不敢多看一眼。扇上还有花香, 轻轻一摇,微风拂面,低头看着这位一早找上门来的孕妇,女人终究还是叹了口气。
“你是说,你腹中已有了我夫君、秦淮远的骨肉?”
她开口问了,哭声才渐渐歇了些,年轻的女人拿着帕子擦着眼泪,声音也是低低的,泪眼汪汪地看着她:“是,就请夫人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难为淮远,他一直说让我进门,但是碍于夫人情面始终苦恼。我一心爱慕大人,本也不求名分,可如今有了孩子了,怎么也不能让孩子变成私生子,可怜我孤苦伶仃一弱女子也仰慕夫人风采,知道夫人从不拘小节,只求进门给孩子一个安身之地,青韶愿做牛做马侍奉夫人一辈子……求夫人……”
她口中一口一个夫人叫着的女人,其实从样貌上看着,年岁都差不太多。
全京都知道她,带着儿子嫁给国公府二子秦淮远做续弦的,景岚。
实际上她已经三十有二了,只是一直以来,不见时光在她身上消逝,依旧是笑面,一脸温婉,景岚轻摇着扇,感叹着这个操蛋的旧社会。
人都找上门来了,她也不急不躁地:“你叫青韶?”
眼前的女子看着也已过双十,她一直跪在地上,抖着肩哭,仿若无骨似地,真真可怜:“嗯,还请夫人……”
她一身锦衣,袖口处还有兰花一叶,鞋面上绣着一对鸳鸯戏水。
景岚上下瞥着她的衣裙,忽然打断了她的恳求:“你这衣裳料子不错,谁家铺子的?”
女子似怔了下,一下被人打断思路还不知道如何接话了:“这……我……”
景岚笑,将扇子递给了身边的丫鬟,那双笑眼里目光也是了然:“你实在是不该来,来也不该是今个来。”
话音才落,门口帘子一掀,从外面进来个白衣少年来。
他身上还背着个书箱,往花房里面一跳,手里还举着几根绿草野花:“当当当!祝我娘生辰快乐!永永远远日月同辉,岁月不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来人正是景岚的儿子顾今朝,十四岁的少年真真是眉如远山,眸如星月,看见跪着的青韶以及她那遮掩不住的腰腹,脸上笑容慢慢凝住了。
景岚也是伸手抚额:“顾今朝,你确定是想让你娘我年年有今日?”
顾今朝到她面前,将手里的野花小草恭恭敬敬地送了她手里,再回眸,一下蹲了青韶面前,歪头看着她,又见三分笑意:“这位姐姐是谁呀,有话就说,你跪我娘干什么?”
青韶也是第一次见到顾今朝,抬眼看着他。
他与景岚虽是母子,但并不大相像,只肤色相同,都雪一样的。对于男子来说,真是长得太过于精致了,非比较的话,景岚风情当然更胜一筹,少年绝色,就绝在了眼上,那双天生的桃花眼,轻轻一颤,都让人心悸,画中走出来的美少年一样,真是比传说当中更好看一些。
少年嗓音微哑,肩一动又近了一些:“姐姐怎不说话?”
顾今朝身上似有花香,饶是青韶这个情场得意的老手了,也难免红了耳根,心如捣鼓。
她才要开口,少年对着她又是轻眨一眼,伸手在她肩头轻轻一按,随即站了起来,不看她了:“好了,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和我娘都知道啦。”
景岚也站了起来,淡淡目光在青韶身上掠过:“是了,你今天来说的事我知道了,现下我儿要上学去了,先走一步。”
说着直接从她身边走过,才一动,后面一直候着的丫鬟连忙上前,拿了外衫披了她的身上。薄纱之下,女人身形窈窕,细腰似不盈一握,走动时脚步也轻得很,不似真切。
蓦然回眸,眼见着景岚穿戴整齐,要出花房了,赶紧站了起来。
跪了这么一会儿了,双膝发麻,青韶两手在膝上揉了揉,直咬着牙,可左右也无人上前,她为表柔弱之象也未带一个丫鬟,真个苦了她了。
赶紧追着就出来了:“姐姐留步!”
顾今朝伸手掀着门帘,景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也站住了。
回过头来,她此时笑意全无,目光清冽:“景岚并无姐妹,请勿姐妹相称。”
青韶咬唇,随即上前:“夫人,青韶并无他意,京中谁人不知夫人威名,只为正室,不兴夫君三妻四妾,休夫再嫁,明明身在商道,却又嫁进了国公府。夫人从来对女子都极为宽容善待,身为女子都羡慕夫人,希望能有夫人那般勇气,青韶也不敢妄想与夫人姐妹相称,只求一个容身之地,让孩子有个生地。”
她低眉顺目,也是小白花一样。
景岚却是扬起了脸:“京中有名的妓馆,都会在服饰上面落下标记,尤其天香楼,喜欢用梅兰竹菊海棠牡丹,一叶两叶几叶标记在袖口。我看你二十出头才一叶兰,想必是几年也未熬出头的那种,并非我瞧不起青楼女子,这个时候女子卖身谋出路也是种活法,但是即使是秦淮远怕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吧,你这般算计,是算准了我才嫁进国公府离不得,还是算准了我不会难为你呢?”
心思被人看破,身份也暴露出来了,女人一下白了脸。
景岚轻轻摇着头:“你若真为孩子好,怎能让他私生,不管是女孩还是男孩,私生子不能随父姓,不能上族谱,不被世人承认,就连父亲都羞于启齿的孩子,你想生便生罢!”
青韶双肩微抖,万万没有想到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才要上前,再要哀求一番,景岚却已经转身推了儿子先出去,:“今天是我的生辰,实在扫兴!”
门帘啪嗒落下,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知道她也是动怒了,青韶总算没白来,回头拿起了自己宽松的斗篷披在身上遮住身形,也赶紧走出了花房,迟了一步,景岚带着少年已经上了车,她只看见那马车奔着京中长街疾驰了出去。
马车走得急,是因为顾今朝要去书院,怕迟了。
车上只有他们娘两个,景岚向来喜欢独来独往,此时慵懒靠在了车窗前,迎着春风,也是单手托腮。
顾今朝的书箱就放在脚下,他拿了一朵小野花别了娘亲的耳边发髻上面,拍着手:“我娘真好看,别为那些不值得生气的人恼怒。”
景岚回眸,伸手在少年脸上掐了一把,坐直了:“不是为她,那孩子看着得有四五个月,也许是成亲之前有的也说不定。如果是那样,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秦爹爹,与我无关,总得先知道怎么回事,再下定论不迟。”
再怎么说,也是男人惹的祸。
顾今朝不屑撇嘴:“大周有十六个国公,唐国公府怕是最落魄的了,人人都道是娘高攀了,之前也就见过他一面,我不明白娘为什么就嫁了他了,还倒搭那些银钱。”
这个时候,可不就是这样,家世能压人一头。
景岚被他这般模样逗笑,更是抬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娘教你什么来着,心里想什么不要挂脸上,遇事笑三分,别人看不见你心里,你胜算更多。”
顾今朝心底为她不平,口气也不大好了:“我笑不出来,那娘什么意思,今天的事,就要忍下了?”
女人失笑,也是扬眉:“忍字头上一把刀,为娘可不能让谁捅我心窝子,当然不能忍,娘不是告诉过你么,吃什么,也不能吃亏,今个可是我生日呢,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着又是一指禅点在顾今朝的唇角:“所以,你就别这样了,快,给娘笑一个。”
说的也是,她娘什么人,自称什么穿越来的,真个有勇有谋,做事滴水不漏。
今朝双手捧着自己脸,做开花状,勾唇:“知道了。”
笑过,又挨了娘亲身上,好奇地戳着她胸前那柔软:“娘这怎么这么大,我长大了要也这样缠不住怎么办?”
是了,她本是女儿身,但这个世道,为了守住家财,一生下来就被景岚当儿子养的,随着年纪长大,需要注意的事情越来越多了,也日日含了花药,让嗓音听起来低哑一些。
景岚瞥了她一眼胸前,那样平的:“你这不用缠,太平了。”
顾今朝哈哈大笑起来,抱住她撒欢,又是一阵笑闹。
马车渐渐停了,掀开窗帘一看,是到了书院大门前,顾今朝转身来背书箱,景岚伸手一提,竟是没有提动,不由惊呼一声:“装了什么呀,这么重!”
也是得意,顾今朝打开箱盖,拿了一本名册出来翻页给她看。
上面用残花落石做的各种小景图,首页还提了诗,冷眼一看也别有一番意境。
顾今朝对着她娘眨眼:“这上面可有应天书院第一公子秦凤祤的题字,在女学那边一册能卖五百文钱,我闲暇时候做了十册。”
秦凤祤就是秦淮远的长子,在应天书院是出了名的才子,三个月前才成为了她的继子。
景岚看着女儿艰难地背上了书箱,不得不为她的经济头脑赞叹:“我没想到,你现在和你继兄的关系已经这么好了吗?他给提的诗?”
顾今朝得意至极,眉眼弯弯:“不,我仿的,有九成像哦!”
书院钟声敲响,她可来不及再说别的,掀开车帘就跳下了马车,因为箱子略重还踉跄了下,不过再重也是甜蜜的负担,脚步更是轻快了。
无时不刻不在寻找良机挣钱,果然是她的好女儿。
她、仿的,女儿真是多才多艺。
眼看着顾今朝走远了,景岚掀着窗帘,看着她背影也是忍不住笑。
正文 公子如兰
第二章
永宁十三年, 天下太平。
大周历经了几年战乱终于安定了下来, 京中越发的繁华, 由于天子实行变法, 民风一年比一年开放, 兴建了不少书院。
去年冬, 立于京中最繁华胜地的应天书院也开创了女学, 一些权贵公侯将女儿送了书院来,不少寒门纷纷效仿,为求联姻也送了儿女来, 一时间百姓们津津乐道,成了一桩美谈。
自她娘嫁入国公府之后,十四岁的顾今朝也被送进了应天书院。
作为书院当中的鼻祖太学, 应天书院并非什么人都能进的, 秦家是祖上风光如今没落了,顾今朝的这任继父, 也是颇有才学, 在翰林院在职编修。
他是唐国公府上二子, 早年娶妻王氏, 膝下两儿一女, 前两年染病没了。在顾今朝眼里, 这位秦爹爹,除了皮相好看一些,为人实在古板, 不知道她娘看中他什么了。不过仔细一想, 或许也有迹可循,她娘同她不一样,向来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
顾今朝以为,越是长得好看的人,越是人心难测。
可她娘说人心都是难测,不论美丑。长长久久那种事可遇不可求,不如随缘,看着顺眼,喜欢了才能去体会那善变的人心,好歹过了眼瘾。不过这话也就听听算了了,她娘可不是轻易就嫁人的人,若非有打动她的人,那就是有能打动她的事。
匆匆嫁进国公府,顾今朝甚至怀疑她娘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把她送进书院。
当然了,问了她也不承认。
秦淮远的长子秦凤祤,也是模样俊秀,说起她这位继兄来,比起他的容貌更有名的是他的才气,他从小聪慧,每次会考都轻松夺魁,早期在应天书院就是有名的才子。他十六岁高中状元,就连殿试审阅卷宗时,明帝也是拍案叫绝,说此卷变今绝古,大周自太I祖以来,无此佳作!
此人如今是应天书院的活招牌之一,人称第一公子。
不过他更是多数时间都和他爹在翰林院编译,轻易不来书院。
只名气还在,偶尔会被书院请回来坐一坐,所以顾今朝才敢明目张胆地造假,反正多半时间也见不到他。钟声已经敲响了第一次,再敲一次就要上课了,这期间还有一刻钟的空档,她背着书箱先绕过分院,奔着女学大步走了过去。
门口已经有了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来来回回踱着步。
弯眉杏目,身形娇小,看见顾今朝了,她赶紧迎了上来:“怎么才来啊,都敲钟了!”
顾今朝蹲下身来,将书箱放了地上。
打开,里面装了的书册抱出了些,一共四册:“你先拿四册,多了也拿不动。物以稀为贵嘛,先让她们抢去,能卖到五百钱就出。”
册上装裱精致,里面还有装饰的小石头,少女翻看两眼,放了一边:“你确定是国公府,秦大公子院里的园艺石头做的?”
顾今朝嗯了声,甩着手站了起来:“那是当然!没看见多难得么,一共也就这么几块,我可是花费了许多口舌,才讨要来的。”
少女杏眼圆瞪:“你也确定,上面提的字,的确是秦大公子亲笔所为?”
她向来手巧,善于模仿别人字迹。
秦凤祤平时写字近乎于临帖典范,书院到处是他批注过的书册,对照下来,她也真是下了功夫的,能有个七八分像,当然了,也只能糊弄糊弄那些年少无知对他鬼迷心窍的小姑娘们了。
到时,她们将书册宝贝一样收藏,谁又能知道呢!
顾今朝伸手撩起额边碎发,叹气:“赵玘,自己看,你可以看看是不是秦大公子的字迹?如今再不济,我们也是兄弟了,这点小忙,他还是能帮的。”
其实她已经看过了,被她叫做赵玘的小姑娘点着头,也不与她争辩:“看起来挺像真的,”看着顾今朝的神色,也是松了口气,“没想到你这么快适应国公府了,怎么样?继兄继妹都好相处吗?有没有人为难你?”
好相处吗?
顾今朝笑,伸手捧脸,学着她娘的口气,眉眼弯弯:“我这么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好少年,谁会难为我,都喜欢我还来不及呢!”
这样重组的家,兄弟姐妹之间,开始都是生疏的。至于她的继兄,她只见过那么一次,是她娘成亲次日,秦淮远把孩子们叫到了一起,大意说兄弟如手足,要互敬互爱。
当时她还没大睡醒,强撑着眼皮,一直低着头,也没仔细看他。
之后他都是早出晚归,也不在一个院里,再未见过。
她娘说过了,不过是各有所需,不必刻意讨好他们,倘若国公府谁胆敢给她苦汁吃,那她娘随时随地都能给她再换个爹。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一家人了,她会尽力克制自己别惹事,做个好继子的。
见她还是从前模样,笑嘻嘻的,赵玘也就放心了,别开了眼:“好吧,我尽力帮你搭上线,五百的话应该没有问题,但是要先说好了,事成之后,我有什么好处?”
二人合作过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顾今朝扬起脸色就笑:“老规矩,没有上限,超过五百文钱,多余的都给你。”
赵玘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谁要那个了!”
顾今朝茫然挠头:“那你要什么?”
书箱没有背好,勾着挂了她衣襟,眼中少年纯良无害,眉眼间还是从前模样。
越看越是心乱,赵玘上前一步,抓了她胳膊给衣襟扯平了,:“先卖着,都卖出去了,你拿这么多钱,得来感谢我一下。”
赵玘是她进京之后认识的第一个人,二人也算志同道合。
这姑娘比她大了一岁,最早进京之后,景岚租了赵家旁边的宅院,做了两年邻居,近几年也算一起长大的了。如今景岚第三嫁,带着顾今朝进京国公府,才有些日子没见了。
女学相对来说,更好进一些。
男学子想进应天书院,不仅对家世有所要求,还需进院考试,顾今朝被秦淮远送进书院,其实也靠自己实力。
不过她志不在此。
听见赵玘说让她感谢她一下,也不以为意,一口应下来了:“不用等卖了银钱以后,现在我就谢谢你。”
说着两手勾着肩带,对少女欠身:“姐姐大恩大德,唯有来生再报……”
赵玘见她嘴贫,横眉立目顿时恼了:“再说这样没边的话,腿打折,胳膊腿都打折。”
顾今朝嘻嘻笑道:“你还不知道我的,只要是女孩子开口,我都舍不得拒绝的,所以你尽量说不用银钱的事,最近我比较穷。”
说着一口一个好姐姐,多谢你,一口一个好姐姐,拉了她的衣袖晃了又晃。
少女耳根顿红,一把将她手摔开了,继续瞪她:“不用你花一文钱,行了吧!”
顾今朝点头如小鸡啄米,一脸笑意。
冷不防赵玘又一脚踢了过来:“滚滚滚!”
那可是求之不得了,今朝笑着转身:“好嘞,小生这就滚,姐姐回见!”
真是得快些走了,要是迟到了,要挨老夫子的戒尺的。
别了赵玘,顾今朝背着书箱往回走,脚步轻快,人世间最能令人心情舒畅的,果然还是银钱,有了银钱,能置办田地,能买很多很多东西。
说起来,这世间除了皇位以外,可能没有什么是拿钱买不来的,如果有,那就是银钱还不够。
这是她和她娘唯一都赞同的话。
回了香书院,院子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抬眼看着钟楼上那个弯腰驼背的聋老头又往钟口去了,顾今朝几步冲上了石阶,进了书堂。
堂中少年纷纷看向她,她没有迟到,得意地扬眉。
因为个子略矮了些,坐在最前面,就在老夫子的眼皮子底下,今朝落座,将书箱放了一边。案上还有昨日笔墨,才伸手扶平了,后面有人在她肩上戳了一下。
她回头,后面少年歪着头笑:“今朝,有人看见你往女学那边去了,干什么去了?有约啊?”
他同她一样大的年纪,是少尹之子。
平时也总一起玩笑的,顾今朝对着他眨眼,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嘘!别乱说……”
话音未落,只声轻微的咔哒一声,一个人影在她脚边咻的窜了出去!
有人打开了她的书箱!
顾今朝立即反应过来,起身就追,另外一个少年手里举着本锦册已经在笑了:“啊哈!看看这是什么,我可都听见了,说上面有咱们书院第一公子秦大公子的题字呢!”
该死,是她疏忽了!
顾今朝顿时恼了,追着他去了:“喂!”
少年被她追着到处乱窜,胡闹之余喊着让人来看秦大公子题字,竟然跑了出去。
今朝拔腿就追,眼看着人跑出去了,听见一声惊呼。
快步跟上了,才到门口一下站住了。
少年跑得很太快,跟来人撞了满怀,摔了一边去。
门外来了三人,旁边一个正捂着鼻子叫骂:“瞎啊,往你爷爷身上撞!”
锦册掉落石阶下面,看着已经摔裂开两页,花叶和小石头也有掉落的,顾今朝顾不得别的,赶紧跳下来捡。
可惜还是迟了一步,才弯腰,一人已先她一步将锦册拿了起来,那只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是真个好看,她站直了身体看向来人。
一身锦衣,看束发已是弱冠之年。
紫玉琉璃青羽冠,两侧垂着红石珠玉串起来的流苏,随着他一转身,身上佩玉也是叮当作响,若是旁个身上挂了那么多红石白玉的,怕是庸俗不堪。可此人虽有笑意,却是眉清目也清,天生贵胄,多少配饰也只当锦上添花,一身清绝之像。
今朝抱拳:“还请公子还与我……”
话未说完,人已先笑,指尖在锦册上点了一点:“初见卿卿,惊鸿一瞥,再见卿卿,南柯一梦……我却不知,秦凤祤竟然还会做这样的情词浪调。”
念了锦册上的两句话,本就是调侃,他语调不快不慢,声音也是好听至极。
顾今朝却是脚下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了。
因为这人一错身,露出了他背后之人。
秦凤祤一身白衣,正是看着她。
公子如兰,目光……呃……目光如炬。
正文 继兄在上
第三章
学子频中第俊才擎宋廷, 应天始兴学书院冠华夏。
牌匾是先帝亲书, 应天书院。
当——当——当——
沉闷悠远的钟声响了起来, 顾今朝微低着头, 乖乖站在石阶上面, 没敢动。
眼底入了一抹白, 秦凤祤袍角动了一动, 又站住了。
偷偷抬眼,他冷冷目光正是停留在她的脸上,赶紧又垂眸。
耳边是摔倒少年的哀嚎声, 顾今朝小声说:“我没闯祸,他抢我东西。”
秦凤祤没有应她一句,倒是身边的锦衣公子笑了:“凤祤, 这就是你那新进门的弟弟?”
什么叫新进门的弟弟, 顾今朝再抬眼,这人也在看她。
他笑意浅浅, 微勾着唇。
那双凤目直瞥着她, 这般风姿的, 单单站在面前, 虽是一身锦衣玉石的, 也是个雅, 看着真真赏心悦目。
她压下心中恼意,尽量保持神色平静,趁机认兄:“两位哥哥好。”
秦凤祤嗯了声, 当然了, 他应的也应该不是她,多半是答人那句新进门弟弟的。
那人轻笑着,口中还默念了声哥哥:“哥哥?呵……”
顾今朝不以为意,只在心里猜着,秦凤祤要是看了锦册,是会训斥自己一顿,还是要等回府里再问,左右也是恼了她吧。
她一副好少年模样,低眉顺目的,希望他别太在意锦册上面的那两句词,别追究下去才好。
很显然,秦凤祤也真没太想理会她,他错身一步,完全没有理会今朝和那本锦册的意思,光只是伸手来请锦衣那人了:“时候不早了,大公子请。”
神色淡淡的,也看不出恼还不恼。
听见他说要走,顾今朝暗自窃喜,可真是巴不得他快点走才好。
锦衣男子嗯了声算是应允,手里的锦册一下按在了今朝怀里,还在她肩头轻按了一按:“长得真不错,嘴也是甜,你这弟弟倒也有趣。”
说着,错身离开。
锦册失而复得,顾今朝大喜过望,赶紧搂紧了。
那二人进了学堂偏门,看样子是奔着后院去的。
秦凤祤低声说了句什么听不真切,回头还瞥了她一眼,目光冷冷的,大抵是有过后算账的意思。
她叹了口气,自认倒霉。
也是才要进屋里去,地上少年一把抱住了她一条腿,不让她走。
与此同时,背后又响起了一声怒斥,直叫她叫苦不迭。
“你们在干什么!”
“诶呦夫子救命,我流了好多血!”
“跟我来君子堂!”
“……”
真是屋漏偏逢雨,书院君子堂的夫子老远看见,正好赶上了。
地上那个还捂着嘴,简单处理了下发现是撞掉了颗牙,这老夫子一怒之下,直接将她们两个都叫了来。
书院的前院筑有山门、讲堂、经堂,因男女不同堂,院中还有女院。后院还有状元殿,明成殿,藏书阁,大文堂,圣贤屋,其中一个院落最为别致,坐落在藏书阁旁,叫做君子堂。
君子堂是专门惩戒学子的堂口,顾今朝进学院之后,还是第一次来这里,难免好奇四处张望了下,墙上挂着忠孝礼三个大字,一根金蝉丝的藤鞭高高摆在堂前,据说此鞭打天下所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是先帝御赐的。
老夫子走在前面,进了君子堂,回身就坐了案前。
啪的一声,从顾今朝手里搜走的锦册被扔在了案上,他伸手抓过一把戒尺,在案子上面敲了敲:“来来来,让老夫看看,是谁这么能,钟声敲过几次了?不在屋里坐着跑出来干什么?嗯?过来,到这来!顾今朝!周行!怎么回事?”
之前抢她锦册的少年名叫周行,这会止住了血,捂着嘴还一脸气愤。
顾今朝乖乖上前,快人一步:“回老夫子的话,周行抢了我的东西,我追了他才出来的。”
周行看着她,恨恨地,说话有点漏风:“顾今朝伪造秦大公子字迹,传淫1诗浪句,败坏秦大公子名声!夫子你看,那册子上写着呢,我亲眼看见她去女学那边送了人了!”
老夫子一听秦大公子四字,当然知道他口中说的是谁,伸手拿了锦册翻看了两眼,也是皱眉,一下将锦册摔了今朝身上!
“顾今朝!这是谁写的?秦大公子还能写这个东西给你?你说说,你送了谁了?这是书院!书院!”
闯祸了,这是她唯一念想。
如果闹得人尽皆知,可就真无法挽回。
恰好秦凤祤还在书院当中,谎话只怕很快就被戳破,别的她不怕,她只怕牵连赵玘进来,是以低着头,闭口不言,也不作分辨。
在人最生气愤怒的时候,不要分辨,等他把话说尽了,乖乖认错就好。
见她不言语了,周行咬牙切齿地指着她,声音也大了起来:“夫子可要给我做主,都因为想要揭穿他,免于败坏秦大公子的名声,若不是他在背后推了一把,我怎能撞到人!”
认错可以,但是可不能无中生有。
不是她的错,她不认,她可以忍夫子,却不能忍周行。
他门牙漏风略有点口齿不清的意味,顾今朝抬头,看着他气急败坏还直遮着嘴,轻轻摇了摇头,一脸平静:“周行,你可真行,我什么时候推你了?我要是能抓到你,直接给你拽回来了,还能让你摔个狗吃屎?有理不在声高,你抢我的东西,还敢做不敢认了?”
周行瞪着她:“什、什么?什么敢做不敢认 ……”
眼见着他就要吵起来了,老夫子戒尺在案上狠狠又拍了一下:“闭嘴,你给我闭嘴!”
他气的不行,拿着戒尺这就站了起来,顾今朝向来识时务,立即乖乖闭嘴,周行抻着脖子还要再吵,戒尺奔着他就抽了过来,他扑腾一下跪下,又可怜兮兮起来:“夫子息怒,周行实在冤枉!”
老夫子到他面前,抖着戒尺啪的一下抽在他腿上:“你还冤枉?你可知今个是捡了一命?若不是世子侍卫走在前面,你怕是要撞世子身上了,他那样的人,就连太子都让着他三分,本来身子就不好,撞上了,还能有命在?”
世、世子?
顾今朝想到那人曾按过自己肩头,打了个冷战。
周行也是吓得不轻。
京中只有一位世子,他是大周唯一的异姓王,谢晋元之子谢聿。是出了名的病秧子,因母不详,身世成迷。
他是出了名的谢扒皮,轻易无人敢沾边的那种。
此人有毒,真是一言难尽。
一听是自己差点撞上他了,周行腿抖,一咧嘴牙槽又疼了。
打定主意是要拉今朝下水,指着她嚷道:“夫子还要严查,此事全因她而起!”
不用说,老夫子也没打算就此放过,回身再次坐下,他一捋胡子,戒尺就放了锦册上面:“顾今朝,你可知错?周行摔掉了一牙,回去告诉你娘,出些银钱就是。”
意思不言而喻,老夫子这就是在做和事佬,也趁机得些银钱。
也不仅是息事宁人,京中人人都知景岚一女人守着个儿子家财万贯,恨不得都来捞一把。嫁入国公府之后,更是多少人都等着看笑话,就算国公府再没落,于世人眼里,她们也是高攀。
那戒尺就压在锦册上面,此事分辩,定然用此事压她一头。
坏就坏在秦凤祤就在书院,他若是不认,甚至翻脸,只怕后果更严重,顾今朝握紧双拳正是暗恼,门口突然响起了轻扣声,她循声望去,一抹白出现在了门口。
秦凤祤一身白衣,翩翩走了过来。
顾今朝看着他走近,别开了眼,横竖这样了,什么事受着就是。
秦凤祤欠身上前见礼:“夫子,别来无恙~”
如今他已入朝为官,老夫子站了起来:“无恙无恙,你怎地来了这里,世子呢?”
秦凤祤仿若未闻,他浅浅目光就落了案面的锦册上了:“今朝年幼,不知深浅,本就是闲暇时写的,还请夫子还与我兄弟。”
他说的轻巧,顾今朝却是蓦然抬眸。
别说周行瞪眼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就是老夫子也怔住了。
不过世间事本就这样,真假不过都是表像,老夫子干笑两声,亲自拿了过来递给了他:“凤祤妙笔天成,文采斐然,偶尔也来书院,收录藏书阁里,也是功德一件。”
秦凤祤点头应下,捏紧了锦册,回眸看向今朝,语气当中带了些许责备:“同窗之间玩闹也要有分寸,他这是怎么了?”
他神色不耐,开口将二人之间定位同窗之间玩闹,明地里是在责备她,却是给了她一个开口的机会。若说也真是有趣,从她口出,那些诗词就是淫1诗浪词,他一认下,那就成了文采斐然妙笔天成,可见夫子也看人眼色的。顾今朝缠棒而上,做了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指着周行,可是有了底气:“他抢我东西,还诋毁我!出了门也是自己撞的人,牙掉了跟我有什么干系,还赖上我了,让我回家找我娘拿银钱呢!”
本来是老夫子的话,顾今朝向来不知吃亏,都推了周行身上。
这一次,老夫子可不等她再说什么,拿了戒尺就来抽打周行:“老夫平时都怎么教的你们,同窗之谊,都忘了脑后了!”
秦凤祤有心袒护,可算放过顾今朝了。
老夫子只说要罚周行,让他们两个先走,外面长廊上,顾今朝乖乖跟在秦凤祤的身后,勾着手指头还有点心动,她脑海当中都是他刚才那句兄弟,能做好兄弟才好啊,看着他的背影直入了神。
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这得多少个五百文那!
勾唇就笑,那挺直的背脊,在她眼里,全都变成了银钱,正是琢磨着怎么才能变成银钱,冷不防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顾今朝一时恍惚没有反应过来,一头撞了上去。
连忙后退,秦凤祤并未回头,叫了她一声:“顾今朝。”
她从来懂得感恩,笑吟吟应道:“哥哥有话请讲。”
他仍未回头,只将锦册反手举过肩头,语气冷淡:“唤兄长即可,你我本无这般亲厚。”
这是此事不想追究下去的意思,但还特意警醒一下。
冷漠疏远,无意攀谈。
顾今朝脸上笑意顿失,有什么梗着在嗓子里,闷得她心肺都滚烫起来,可是,看在这即将到手的银钱分上,看在她娘还算满意这门婚事的分上,她忍下了。
不喜欢她的人多了去,她哪能都放在心上。
伸手接过锦册,今朝无意识跟着他走了两步,心中默念了七八遍五千文五千文,到了转角秦凤祤才一转过去,又是开口:“既然我爹将你送了书院来,就好好读书,不要失了国公府的脸面,记得了吗?”
顾今朝当即顿足。
春风拂面,她哑然失笑,才要开口,背后忽然响起了周行的冷笑声。
长廊的头上,他瞧着只她一人,追着她过来也是放肆起来:“顾今朝!你不就是仗着你那个残花败柳的娘最会勾搭人,才进的书院么,今日这颗牙你不赔些银钱,我一状告到国公府,看你那个后爹可能袒护你们娘俩个!”
看吧,同窗也有人这般轻视,世人都道,她娘是高攀,应当小心翼翼伺候着他们。或许他们国公府的人,也是那么想的吧,好似真的高攀了一样,否则怎能充耳不闻。
她娘是世上难见的女子,岂是别人能随便羞辱的?
背后人还在叫骂,眼中的白衣,似乎没有停步的打算,她盯着他背影,叫了他:“喂,秦凤祤!”
这般直呼兄长名字,中气十足。
秦凤祤皱眉,转过身来。
顾今朝扬着脸,目光灼灼:“怎么护住国公府的脸面,那是你们的事情,兄长见谅,儿子最见不得的,就是别人诋毁亲娘。”
说着他倒着退了一步,手中锦册随手扔了一边,转身就走。
秦凤祤怔了一怔,随即从转角追了过来。
可他也只来得及上前两步,眼中的少年脚下生了风一样,已然冲到了周行面前。
一脚将人踹翻,顾今朝真是将他骑了身下就挥下了拳头!
“我多赔你几颗牙就是!”
正文 想杀便杀
第四章
周行平时横行惯了, 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
他让老夫子抽了几下子, 出了君子堂, 一抬眼看见长廊的头上, 只顾今朝一个, 恶心顿起, 叫了他:“顾今朝!你不就是仗着你那个残花败柳的娘最会勾搭人, 才进的书院么,今日这颗牙你不赔些银钱,我一状告到国公府, 看你那个后爹可能袒护你们娘俩个!”
说着,追着就过来了,口中犹自叫骂。
书院有法条的, 滋闹造事者查明了, 是要严办退学的,周行料定顾今朝是好不容易进来的, 可不敢滋事, 所以占尽口头便宜。
他脚步也快, 眼看着顾今朝转身朝向自己来了, 也是冷笑:“怎么着, 你敢动爷……”
话还未说完, 顾今朝当胸一脚,狠踹了周行肋下。趁着他岔气摔倒,她骑上去就抡起了拳头!
周行吃痛, 哀嚎出声, 胳膊腿都胡乱推挡起来。
顾今朝除了第一下揍了他满脸花之外,再打时拧了他胳膊专打关节大筋处,周行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只挣扎之余呼了她脸上一下。
哀嚎都不是好动静了,周行哭了出来,呜呜地只管告饶声了:“别打了……别打了……饶了我这回吧今朝求你了……呜呜……”
君子堂的老夫子听见外面动静,出来了:“顾今朝!你干什么!”
秦凤祤也到了跟前,他额角青筋直跳,眼见着老夫子手里的戒尺奔着今朝来了,赶紧弯腰,伸手自她腋下给人抱了起来,周行双臂都抽筋了,只剩哭了:“夫子救命……”
顾今朝本是愤恨未消,冷不防秦凤祤自背后抱住了他。
他拖着她,双手正在她胸前。
随着他的力道被拖离了周行身上,今朝反手推开了秦凤祤。
她胸型还小,布带也缠得紧紧撑撑不易被人发觉,并非是因为男女之别窘迫,打小就被当儿子养的,她并没有女儿家的什么羞耻心,只近日发育胸渐长,一碰痛得很。
秦凤祤站定,以为她还要去打,又拉住了她手腕:“顾今朝,你……”
本是想训她,她那精致白净的脸上,突然流下两条红来,他连忙入怀摸出了一方绢帕来,可才抓着她要给她擦擦,顾今朝伸手在鼻下抹了一把,发现流血了,回头又踹了周行两脚。
老夫子气得不轻,举了戒尺要打她,秦凤祤下意识就将人遮在了身后。
他转身,将绢帕递了她的面前:“擦擦脸。”
顾今朝非但没有接过去,还低下头来,让鼻血滴落在衣衫上,她伸手抹了一把鼻血在身上胡乱蹭蹭,歪头看着他,不屑地别开了脸。
周行趴地不起,哭着直叫人去找他爹来。
他爹是谁顾今朝不知道,她只知道他舅舅是京中文官,这么一闹腾,也惊动了书院掌教,赶紧去请了大夫。周行光自躺在地上哼哼着,因才哭过,狼狈得很。
掌教亲自到了他的面前,活动了他的手臂和腿,关节才被打过,他龇牙咧嘴地说疼,谁也不敢碰他了,不消片刻,大夫到了,上前检查了一遍,身上却是连个伤痕都没留下,只说没事。
众人才齐齐松了口气,又都看向顾今朝。
她倒是坦然,这是必然的结果。
说起来这要感谢她上一任继父,林锦堂。
这也是她唯一叫做爹的男人,她不知亲爹是谁,她娘说死于战乱了,后来娘亲改嫁,第一任继父她当时太小也没有印象,林锦堂就是她自从有记忆以来唯一的爹。
那时他们还不在京中,他闲暇时间很多,带着她上山下海的到处耍戏。
他原是远北军里一普通士兵,后回管辖地做了一衙中人,平时在家就教她些拳脚,这些也是他告诉她的,因为她力气有限,他就教她如何一击即中。
一打一如何打,打了如何不惹祸。
一打多如何打,打了如何不吃亏。
顾今朝恼怒之余,一脚将人踹翻,才挥拳打了他脸面,立即冷静了下来,不能让人留做话柄,所以她下手之处都是难留痕迹。
周行牙掉了三颗,口中还有血迹。
也有不少学子远远观望着,顾今朝侧立一旁,等大夫检查好了,也是上前。
掌教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书院掌教平时都难见,顾今朝也是扬起脸来,坦然相对:“顾今朝。”
眼前的男人一身青衫,看年纪也是三十几,清瘦得很。
顾今朝三个字一入耳,他当即皱眉。
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他也是问道:“身上这么多血迹,可是受伤了?”
今朝点头,指着地上的周行说:“他打的。”
身后就是君子堂,掌教让人将周行搀扶了进去,君子堂的老夫子也瞪了今朝,让她进去。她回头看了眼秦凤祤,虽然百般不愿,但是他此时是兄长,自然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来。
秦凤祤比她要高一头,此时见她目光,也是低眸。
亲眼看见她动手,也真是说谎不眨眼,有时笑嘻嘻,有时那般目光,却让人十分在意,才要让她先进去,背后来人又叫住了他。
他差点忘了,世子还在藏书阁。
长长地叹了口气,只得看着今朝,让她先进去:“你先进去,我让人去请父亲来,在他来之前,问你什么,你都不要说。”
顾今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伸手抓了一把,秦凤祤才一转身,刚好抓住了他袖子。
到底还是个小少年,许是怕了,他站住了才要安抚她两句,一个细长的物件就到了手中。少年向前一步,与他并肩,眸色微动:“最好不要惊动你爹,让人拿着这个去中郎府寻我爹,告诉他我让人欺负了就是。”
说完,少年回头,大步进了君子堂。
秦凤祤摊开掌心,上面静静躺着一个腰牌,是中朗府的。
让他去寻谁不言而喻,顾今朝口中的爹,林锦堂无疑。景岚当年进京城时就声名大噪,她一介女子抛头露面来行商,百姓们议论纷纷,都当个乐子讲,纷纷猜测林锦堂何时休妻。
可人家日子依旧那么过,还过得有滋有味的,后来林锦堂入了中郎府,在职金吾卫,更是夫妻恩爱。
景岚行事向来我行我素,她近年来兴建花房,家财万贯,更叫人羡慕,就在那些爱嚼舌根的人都觉着,林锦堂这夫人可真是娶着了,也兴家也兴夫的时候,没想到林锦堂迎了一门妾室进门,至此景岚休夫,大闹京兆尹,名动京中。
迟疑片刻,小厮已经迎了过来,赶紧交代了几句,进了藏书阁。
顾今朝进了君子堂,掌教已经落座,周行坐了案边,还捂着嘴哼哼着,她才一站定,老夫子的戒尺就狠狠敲在了案前。
“顾今朝,你将周行打成这样,难道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嗯?”
顾今朝反唇相讥:“夫子怎不问问,他可有一分愧疚之心?”
周行浑身疼痛,想要分辨两句,一张口,牙槽也疼,疼得他嘶的一声:“……”
老夫子横眉立目,也是恼怒:“混账!才看着凤祤的分上,饶你一次,却是不长记性,你还不知错,还不跪下!”
那个在那坐着,干什么要她跪?
顾今朝纹丝不动:“他有错在先,为何不让他跪?”
老夫子怒火更盛,掌教一旁瞧着,淡淡开口:“稍等片刻,等家里人都来了,再议论对错不迟。”
老夫子嗯了声,也坐下了:“说的也是,一会等秦大人来了,也叫他看看,他这个继子是个什么德行。”
堂中有风,说话声音大了还有回音。
顾今朝闻言冷笑,低眸不语。
君子堂一下安静了下来,只除了周行应景地哼哼两声,安静得似乎只能听见几人浅浅的呼吸声。
时间过得也快,周行他爹来得也快,他甚至还带了衙中的两个衙役,嚷着要将顾今朝这就送进牢房。
或许是顾及身份,他只怒斥并没有动手。
但那目光也是凶神恶煞了。
顾今朝冷眼瞧着这当爹的,在她面前一副咄咄逼人的模样,只小心退让,一味后退,不多时,君子堂门口又有人来,她终于松了口气,站住了。
低下头来,抿唇。
脚步声走过她身边,遮住了她的身形,之后她听见一道称不上熟悉的声音说道:"子不教,父之过,秦生来迟一步,还望见谅。"
她蓦然抬眸,面前人还是一身官服微换,想必也是匆匆而来。
秦凤祤并没有让人去找林锦堂,还是叫了秦淮远来,他一文人,注重教养,为人谦和,对于她这个继子,能有什么……别开眼,今朝凭空踢了下脚边并不存在的东西,暗自着恼。
秦淮远态度温和,周行爹只是冷笑:"好了,秦大人来了,现在咱们就来论一论到底是谁的错,我儿被打成这个样子,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
秦淮远轻点头:“是不能就这么算了。”
说着他让今朝先出去,只说来论。
顾今朝也不管他那个,径直走了出去,外面春风迎脸,院子里还能看见刚长出来的草儿,带着些枯杆。
四季变换,人心变换,都是控制不了的事情。
她坐了下来,随手扯了两根枯草,在手里摆弄着,低头编起了草兔子来。
冷不防一声轻笑在旁:“小可怜儿,闯了祸你倒是跟没事儿人似的,书院有书院的规矩,你才来几天,为何不知遵守呢!”
说罢还叹着气,带着些许幸灾乐祸的笑意。
今朝抬头,藏书阁的楼上,窗口处一人正低头看着她,他一身锦衣,脸边流苏垂落下来,正慵懒靠着窗棱,笑意浅浅。
她继续编兔子,低头:“有人遵守,有人不需遵守,那叫什么规矩?”
上面人嗯了声,似叹了口气:“说的是,所以要做当权者,不忠不义者,杀,不仁不孝者,杀,想杀便杀,无非就是安个由头便是。”
今朝也是叹气,说不出的失落。
她手上动作也快,小兔子刚是编好,君子堂传出了秦淮远的声音,不卑不亢,也是淡然。
“我儿何错?”
正文 此人有毒
第五章
顾今朝摊着掌心, 上面静静躺着个草兔子小小一只。
本来就是随手扯的草杆, 还夹杂着才发的新嫩绿叶, 两种颜色让这只兔子看起来怪怪的, 她低着眼帘, 耳边还能听见君子堂里面的动静。
她从小在林锦堂身边长大, 最喜欢和他一起做些小东西了。
林家并无什么显赫家世, 他出身寒门,手特别巧,会做很多很多玩具。小时候她娘忙着建花房, 买商铺,她就成日跟着他身后。
他会做纸鸢,带着她去郊外放纸鸢, 捉蚂蚱。
他会做鱼叉, 带着她去河里摸鱼,放灯。
他会用奇形怪状的小石头和落叶派兵摆阵, 阵形也摆得特别好看, 被落叶一衬, 像一幅画似地, 他给她讲打仗的事, 教她拳脚自卫, 小心保护自己女孩子的身份。
是了,他知道她是女儿。
有一段时间,她特别喜欢一些小动物, 小兔子猫儿狗儿的, 可实在养不了,她和容华姑姑碰了之后,身上会起一些红点点,只好远远看着。
林锦堂就用草杆教她编做兔子和猫儿,永远记得那些个晴日,他两个在郊外,她耐心地坐了石头上面,学着编小兔子,他叼着根草棍,就躺在草地里,枕着双臂用腿缠着线放纸鸢。
他说,他这辈子就这样了,这样很好。
那时,真是风也轻云也轻。
却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能听见君子堂里周行的哭嚷声,他有了依仗,更是肆无忌惮:“秦大人也看见了,顾今朝打了我,可是下了狠手的!老夫子可以给我作证,当着他的面还不依不饶!”
他爹也是在旁附和:“怎么什么样的人都能进应天书院了!此事不能不了了之,我儿今个受了苦,书院也必当给我们一个说法,秦大人,我看你也别管了,什么样的娘能教出什么样的儿来!”
老夫子向来喜欢左右逢源:“是,此事全是今朝一人之错,书院百年名誉怎能不顾,此等学子,必当严惩不贷。”
世间事,多半就是这样。
只看果,鲜少看因。
谁又能在乎你,到底是因为什么打人,到底因为什么呢!
顾今朝伸手摆弄着手里的小兔子,也是仰脸。
窗边谢聿也正低头看着她,他脸上笑意也轻,想必也是在秦凤祤那听说了,多半带着看热闹的模样。他说得对,做当权者,便是可以随心所欲,假若她今个是他,周行险些撞了就吓得不轻,更何况开口辱骂,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
若是林锦堂来了,还兴有几分袒护。
这位继父……
正是失落,秦淮远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儿何错?”
今朝怔住,随即站了起来。
从石阶上倒退几步贴了君子堂的门口,侧耳细听,秦淮远的声音听起来,真是声如其人,从来不卑不亢。
“什么样的娘能教出什么样的儿,秦生不知,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倒是什么样的爹能教出什么样的儿,今日算是开了眼界了。”秦淮远淡然道:“我儿今日若有错,为父定不袒护,若是无错,也需书院给个说法。”
听他这般一说,周行爹已然恼怒:“你!秦大人这是执意袒护,周行已经被打成这个样子了,莫非是眼也瞎了耳也聋了?都看不见了?”
老夫子忙是安抚两句。
秦淮远等他说过了,才开口:“说是老夫子亲眼所见,可是真的?”
老夫子自然称是:“之前两人就有玩闹,为了争一个锦册还差点冲撞到世子,为此周行还摔了一跤,老夫给他两个都叫了君子堂,本来就是先警醒一番,等他两个走了,不消片刻我就听着周行救命救命的,出去一看,顾今朝骑着周行正是打他,他都毫无还手之力。”
顾今朝在门外望天,又往门口蹭了一步,做好随时冲进去舌战群渣的准备。
可显然,秦淮远来的路上已经问过小厮了,他什么都知道:“敢问夫子,可是周行大声呼救,才听见的?”
老夫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说了实话:“他哪里还喊得出来,连哭带哼地,可是真真可怜。”
周行父子都乱嚷起来,可是有了实证了!
秦淮远却依旧淡定:“哦,原来是被打得只剩哭啼啼了,可哭啼啼能有多大声音,老夫子都能听见,那想必之前周行叫骂我儿,也是听见了?他口口声声辱我夫人,说什么残花败柳,什么勾搭人,老夫子也听见了?”
老夫子语塞:“这……”
顾今朝在外听见,哑然失笑。
秦淮远坚持问道:“老夫子这般迟疑,到底是听见了,还没有听见?”
若是不承认,那前后矛盾,老头子也是只能承认了:“是,老夫子听见了,才要往出走……”
不等他说完,秦淮远一声叹息:“我儿凤祤出自应天书院,如今又送了今朝来,本来以为应天书院人才辈出,州郡置学始于此,现在看来,可真是什么样的人都能进应天书院了。礼忠仁义孝,进了学堂,最先学的什么?夫子最该教的什么,那些话我一读书人听了都觉得有辱圣明,儿郎怎敢狂言说出口?别说是血性少年,就是秦生当年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介书生,听了谁敢这般侮辱母亲,怕是拼了命也要扑上去的,否则怎敢为人子,日后如何为人父?老夫子虽不教学,也坐君子堂,如何能充耳不闻,不加管教,莫非也理所当然,以为我国公府的主母夫人,是那样可辱的?”
他此言一出,可是将几分厉色都给了君子堂的老夫子。
周行父子无声了,老夫子声音都颤了起来:“老夫……老夫必当是要管的……”
秦淮远也是扬声说道:“应天书院百年名誉,皆因夫子先生德才兼备,诲人不倦,为人父也望子成才,才送儿来。此事的确不能不了了之,皮肉伤处,不日就能愈合,若是心口上的刀子,何时能好?今个国公府放任一次,难不成日后谁骂我儿,夫子不管,我儿都要忍着了?如此不公之待,秦生便请老太傅过来过问过问,书院至今,是不是罔顾人伦,脸面都不要了!”
他口中的老太傅,便是太子恩师。
也是秦淮远当年的授业山长,书院始初创始者。
君子堂一片鸦雀无声,之后老夫子连连陪着不是,掌教也开口说要另行处置周行,书院可容不得这般人……顾今朝心中开阔,再不听那个,快走两步从石阶上跳了下来,她心中欢喜无处分享,一脚踢飞了院中的小石头,踢了两块,还跳了一跳!
天边懒懒一朵云,抬头就笑。
然后,笑意顿失,恭恭敬敬地对着楼上欠身施礼。
窗口那人还在,他一手搭了窗棱上面,一手托脸,看着他这般雀跃,也是失笑:“这时候才想起来给本世子见礼,是不是太晚了些,嗯?”
就是声音,也慵懒至极。
可顾今朝不敢大意,人人都知世子有毒。
他可是说翻脸就翻脸,说要人命就要人命,最是注重身前礼数,哪个待他不周,哪个都没好下场的,传闻他就喜欢听赞颂之词,从来都一副笑面,却是蛇蝎心肠。
刚才她坐在石阶上,抬头看见他时,也是心情低落,忘了见礼了。
这会想起来,难免懊悔。
可懊悔也晚了,人就在头顶,自然是拜了又拜:“今朝有所失礼,世子大人有大量,世子肚里能撑船,世子不仅是人俊秀潇洒,风度翩翩,玉树临风,世子是京中一奇葩……”
一不留神,心里话就说了出来。
奇葩本书褒义,小时候对她娘夸赞过,然后她娘笑过,告诉她说,在另外一个她所不知道的世上,这个话可千万不要夸人,是要被人打的,多有罕见怪胎之意。
说了之后,心狂跳。
谢聿低着眼帘,脸边的流苏随着他探身出来,也是叮当作响,他笑意全失,光只看着她:“奇葩?”
今朝赶紧解释了一下:“世子盛貌出众,这般气度,可谓奇葩。”
他双手都扶着窗,伏身叹气:“看,你才还与我同乐,这会就开始糊弄本世子了,奇葩还是怪胎,只当别人不知。”
说着手里一个物件,飘然落下,似是没有拿住,又似随手扔下来的。
像是一方绢帕,只颜色老旧了些。
顾今朝才还在心里腹诽,奇葩还是怪胎都是你,这会目光都被此物吸引了过去,它随风飘飘荡荡,眼看着就要落了眼前了。
才要伸手,谢聿冷冷却道:“你敢碰它试试?”
她连忙退后两步,再抬头,窗口已经没有人在了。
泛黄的绢帕最终还是落了她的脚边,顾今朝盯着了就两眼,不过是寻常绢帕,上面还有蝇头小字,她不敢再看一下跳开,连连躲了石阶上去,站住了也不敢乱动。
片刻,藏书阁门开,几个侍卫先走出来,侧立两旁。
紧接着,谢聿负手走了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老太监模样的,弯腰驼背步态蹒跚。
他一身锦衣,每走一步,腰间的佩玉都相互撞击,叮叮地存在感极强,顾今朝再次欠身,不远不近地见礼。
仿若未见,谢聿走了院中,弯腰将绢帕捡了起来。
这时候君子堂里,老夫子和掌教送了秦淮远出来,周行父子一前一后也跟着后面说着软话,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
转身过来,几人纷纷上前见礼。
谢聿站定,老太监拿过他手里的帕子给他系在家手腕上,一开口也是阴阳怪调地:“世子,咱回吧,御医等了好半晌了,身子要紧,你想看什么书,老奴就是让人把这藏书阁搬府里去也成,不闹了啊!”
此人完全是一副哄孩子口气,谢聿却是完全不在意,还嗯了一声,往出走。
身后的侍卫队尾随其后,一旁站着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周行才出君子堂,看见这行人实在打心里恐慌,一哆嗦脚下就绊了下,轻呼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就连顾今朝心里也突然打了个颤儿。
老太监还低声哄着什么,谢聿果然站住了,他也并未回头,只冷冷说道:“可是无人敢在本世子面前提及我娘,真是可惜,可惜至极。”
说罢拂袖,头也不回的走了。
君子堂的老夫子直擦着冷汗,周行瘫软在地,一下昏过去了,周家来人乱成一团,秦淮远回头看见一旁的顾今朝,也是走了过来:“今朝,过来,随为父回府。”
她连忙称是,才要上前,藏书阁门动,秦凤祤最后走出,手里还拿着两册书卷。
他眉目清俊,叫了父亲,匆忙走过。
擦肩之时,两手一碰,顾今朝手里就多了一物。
正文 顾容华兮
第六章
不知道什么时候, 秦凤祤捡了那个锦册回来。
此时还与了她, 虽然已经零散了, 但骨架还在,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小厮也把顾今朝的书箱背了过来, 一起上了马车, 秦淮远坐了一侧, 今朝就和秦凤祤坐了另外一侧,靠了车窗边。窗帘挂着,微风拂过, 车里清凉得很。
她手里拿着锦册,衣袖遮掩着些许。
秦淮远仔细打量着她:“可受伤了?衣衫上都是血迹。”
顾今朝下意识抬手看了眼,手背上其实已有擦伤, 为了不给周行身上留下伤痕, 也是使了巧力,她那样天生的体质, 一碰就爱留下痕迹, 更何况是发力了的。
缩手, 她摇头:“我没事, 这不算什么。”
秦淮远也是不放心:“等回府让你娘给你看看, 别不当回事, 皮外伤没什么,别伤到内脏,很危险。”
她点头, 第一次仔细看他。
他身形消瘦, 一派书生气息,模样端正俊秀,分明是快四十的人了,看起来和林锦堂年岁也差不多。秦凤祤在旁侧目,双膝上面放着两本卷册,看那样字迹,竟是古籍看不大懂的。
今朝察觉他的目光,也是看他:“今日多谢兄长相护,今朝知错了。”
秦淮远似怔了下,随即轻点下颌:“你这孩子,是个知道进退的,既然你娘嫁了国公府,那日后你们就是兄弟,凤祤,你是兄长,要多多顾看顾看今朝。”
秦凤祤低眸称是。
他眼帘微动,顾今朝挨着他,回眸看他。
肩一动,擦到他肩,他身形微动,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今朝撇嘴,不管怎么说,今个是他帮了自己,她见他有意避开,故意又往他身上挨了一挨,果不其然,秦凤祤肩头一动,还要再避。
她也垂下眼帘,忍住笑意,沉着嗓子故意低落道:“可是,兄长好像不大喜欢我,我之前都喊他哥哥的,他厌烦,说我们没那么亲厚,唤他兄长就可。”
秦凤祤蓦然抬眸,正撞见他父亲沉沉目光。
秦淮远又看向今朝:“哦?”
顾今朝一副受了惊的模样:“其、其实我很想有弟弟妹妹,也很想有哥哥的,但是凤祤哥哥好像真不大喜欢我,当然了,我娘跟我说要和府里人好好相处,我……我以为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可能是我想多了。”
秦凤祤闻言额角青筋直跳,抿唇看着她。
秦淮远已经开了口:“凤祤……”
这时候当然不能分辨,不然更是落了错了。
在他父亲训斥他之前,秦凤祤立即截过了话头来,也是温顺得很:“嗯,知道了。”
这么痛快就答应了,顾今朝还真是没想到。
只觉无趣,她张口吐出个泡泡,低头不语了。
秦淮远也不想当着继子的面训斥儿子,看见儿子膝头的卷册,也是错开了话题:“拿的什么,世子叫你过去干什么,怎么都来了书院了?”
秦凤祤伸手摩挲着卷册:“世子让我找点东西,不过好像没有找到。”
秦淮远一听是世子,顿时皱眉:“谢聿此人,捉摸不透,他还不及他爹胸襟万一,凡事尽量避开,如果实在推脱不掉,那就快些进展,莫留祸根。”
听见父子两个说起谢聿来了,顾今朝顿时有点恍惚。
她想起了那个绢帕,也想起了临走时候,他说的那句话,他说可是无人敢在他前提及他娘,真是可惜,可惜至极。分明是说给周行父子听的,就这么着,也震慑力十足,计较起来,也算帮了她了。
但是很显然,他行事乖张随性,估摸着也真是随口一说。
出了会神,马车渐渐停下。
秦淮远父子先行下车,顾今朝紧随其后。
三人都往后院去了,路过奴仆无不上前见礼。
国公府里的小厮丫鬟都被书香熏染了似地,这可能是顾今朝唯一喜欢这里的一件事了,秦淮远走在前面,秦凤祤落后一步,今朝在门口随手扯落一枝柳条在手里甩着。
越走越慢,等秦淮远先进了屋里了,二人才进院。
秦凤祤站住了,转身看着她。
顾今朝走得慢,知道他在等她,肯定有话要说的,甩着柳条慢腾腾走了过去,柳条轻飘飘甩在他的肩头,眼看着他侧身避开,她歪着头笑:“好哥哥怎么停这了,是在等我吗?”
秦凤祤此生,可能都没见过这般无赖无耻的少年。
他上下打量着她,衣衫上点点血迹,白净的一张脸,分明应该是打架了狼狈时候,却生生让你觉着她嬉皮笑脸没个正经时候。
说谎装可怜面不改色,不知她脸皮能有多厚,好像什么都不大在意一样。
和传闻当中的景夫人真不愧是母子两个,景岚在京中早有名气,人称景夫人,这个夫人可不是嫁了谁家就谁家夫人的夫人,她抛头露面自不必说,传闻手段独到,为了她那花房店铺,都说是什么都能豁的出去的。
男人之间,传起闲话来更为龌龊,多半都是揣测。
但是即使是秦凤祤,也觉着无风不起浪,不知他爹他祖母为何要迎娶她进门。
现在看着顾今朝,算是开了眼界了。
柳条一动,他强忍住想把人扯过来的冲动,别开了眼:“国公府有国公府的规矩,我爹容忍你不等于别人都要容忍你,你现在来说说,仿着我的笔迹要干什么?”
一见他问起了,顾今朝怀里那本锦册更是沉了,她眨眼想了下,柳条扔了一边:“我不告诉你,想知道啊,自己想。”
秦凤祤皱眉:“少年少女,不宜传此淫1诗浪词,你要送与谁本与我无关……”
他一脸正色,长得俊秀,身形也高。
怎这般正经,真个和他爹一个样的书呆气,顾今朝闻言顿笑,打断了他的话:“与你无关,那就不要管。”
笑脸就在眼底,尽管不想承认,但是少年眉目如画,如何能看不见。
看见她,就想到她娘。
这母子两个,都一副做派,像是在游戏人生。
在她们眼里,除了那些铜臭,不知她们还能在意什么。
算了,的确与他无关。
秦凤祤手里捧着两卷书册,转身就走,可才一转身,身后人忽然贴了上来。
园子里桃花开了,迎春花树也长满了叶子,远远看着,真是一副美极了的春景图,在这春景图当中,桃树下,一个女子一手扶着花枝,正抬头摘着桃花。
她妆容精致,还做少女发辫,额心一点红,衬得人比花娇。
从眉目上看,与今朝一个模子出来的。
动作之时,笑意浅浅,在这副春景图当中,更添绝色。
此女身边站着她的丫鬟,还捧着锦袋。
秦凤祤认出了,是顾今朝的疯姑姑顾容华。
虽然景岚京中是出了名的,但是她身边有个疯小姑子,此事却鲜被人知,随着景岚嫁进国公府,顾容华是她唯二的亲人,据说是顾今朝的亲姑姑,二人容貌十分相像,只她是个疯的,令人惋惜。
今朝才要上前,一眼瞥见姑姑身影,连忙贴了秦凤祤身后,双手扶着他两腰,按着不叫他走。
他低头,她两手近乎是搂着他了,青葱似地,倒像女孩子的。
别开眼,腰侧一动,她又躲了他身后:“别动。”
再回眸,余光当中能看见背后少年飞快脱下了带血的外衫,秦凤祤还不知他要干什么,少年突然上前,将染血的外衫随手团了一团塞了他的怀里,急急道:“谢了!”
说着快步奔向了那树桃花,她内衫干干净净,雪一样的。
不等到树下,顾容华已经先看见了她,笑着对她招手:“今朝!快来看看,我摘了好多花啊!”
顾今朝上前,也拉过桃枝来:“是吗?姑姑摘了这么多花儿是要送给谁的呀,是给我吗?”
顾容华摘下一瓣桃花别了她耳边:“看,现在你就是一朵花了,多漂亮!”
今朝笑,放开桃枝,双手捧脸:“哦哦哦,我是今朝小花花,姑姑快来把我带家去吧!”
完全是一副哄着的口气,她眉眼弯弯,微弯着腰一脸笑意。
这般笑意却和平时的不大一样,即使是打周行时候,也并未弯腰,那腰杆直的,这会儿到了姑姑面前,姑侄两个一起摘着花……脱了外衫,是怕惊到人吧,秦凤祤远远看着,不知为着什么,先前那口恼意渐渐消散了,叹了口气,也是往深院去了。
顾今朝和姑姑摘了些桃花,哄也不回自己院里去,那就任她玩了。
她快步往院里走,直奔着她娘的新房来了。
在石阶下面听了片刻,屋里没有动静,这才上前敲门。
丫鬟来给她掀了门帘,顾今朝探头走进,发现秦淮远并不在,屋里只有她娘一个,景岚此时正躺了躺椅上面看书,见是她,坐直了身体。
“怎么这是,打了一架给外衫还打没了?”
今朝上前,笑:“在外面遇着姑姑,外衫上有血迹,怕吓到姑姑,就脱去了。”
才到桌边,景岚伸手推过来一个东西:“你爹给你的东西,收好了,不到万不得已,不得去找他,知道吗?”
桌面上,静静躺着中郎府的腰牌,顾今朝伸手拿了起来:“这东西怎么在娘这?”
景岚继续躺倒,腿一动,躺椅慢慢晃动了起来。
她只瞥着女儿:“你让秦凤祤让人去找林锦堂是也不是?他让人送了这东西来我这,是以让我自己想办法去书院,让你娘我来抉择,是去找林锦堂,还是干什么。”
顾今朝闻言顿恼:“他这是何意?”
景岚笑笑,不以为意:“那都不重要,东西我还了你,你且记得,尽量不要去找你爹就是 ,他府上娘子如今怀了身孕,别打扰人家清净了。”
今朝咬唇,嗯了声,将腰牌依旧挂了腰间。
景岚见她神色,伸手拉了她手腕过来:“这样也好,让秦淮远去才对,如今他是你父亲,自然要管你的,若是管不得,那咱们也该走的过了,再说吵架这种事,你爹向来鲁莽只能打人,还是读书人去更合适,你可是不知道,读书人吵嘴,较起真来,可是谁也说不过的。”
点头,顾今朝回身要坐。
可她一转身,景岚突然诶了一声,忙是站了起来。
扯过女儿的胳膊,看她的后面,景岚抚额失笑:“我的儿,你癸水来了!”
顾今朝回头也看见了,裤子上有一抹红。
可,比起这个,她突然想起了自己塞到秦凤祤怀里的那团外衫,蓦然抬眸。
正文 初见卿卿
第七章
晌午已过, 日头一偏, 屋里都没那么暖了。
直接在她娘房里简单清洗了下身体, 从小一起长大的丫鬟来宝给她拿了红梅带, 仔细系好了, 赶紧又穿了干净衣裤, 顾今朝披上外衫就往出走。
她长发还未干, 来宝追着她,给人拽了回来:“你干什么去,再擦擦头发。”
景岚一直坐在门外‘晒阳阳’, 听见屋里动静,知道都收拾好了,不需要望风, 掀了帘子就走了进来。桌子上还放着今朝的锦册, 拿了在手里,强忍着擦了擦头发, 又让她将头发在头顶扎了一束髻。
她向来不喜欢梳双角, 觉得男人家的话, 那样看起来丑。
用发饰盘着长发在头顶, 时时要保持她美少年的美貌, 若是平时, 可是要对着镜子左右都照一照的,今个按都按不住,起身就走。
景岚倚在门口, 抱臂:“干什么去, 这么火急火燎的。”
顾今朝快步到她面前,飞快到她脸边香了一口,才是摆手来掀门帘:“要命的事,我得先走了!”
她娘笑意更深:“要命了还不快走,小风流鬼!”
话音落了,人已经跑没影了。
顾今朝怀里揣着锦册,右手上缠着布条,直奔后院,秦凤祤与他弟弟秦凤崚住在秦家老太太的院子里,当然了,之间还得经过秦家唯一的女儿家,秦湘玉的院落。
秦家这三子,凤祤十八,凤崚十五,湘玉十三。
好巧不巧,顾今朝十四,刚好落了那两人之间,捞了个妹子。
她对女孩子,向来温柔,是以住进秦家之后,尽管那两个少年少女对她都那般挑衅,但是她都一笑了之,毫不在意的。
也是秦家书香门第,比起周行那样口出恶言的,秦湘玉和凤崚的那点挑衅都不算什么了。
兄妹两个一口一个规矩,时不时来寻她比试棋艺和做诗的。
刚好这两样,她都擅长,权当有人陪着玩了,有时输有时候赢,输赢她都不在意的,倒是那姐弟两个,没能让她怎么样,却总是先在她面前吵起来了。
据说,秦湘玉和秦凤崚跟着老太太回乡祭祖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
冷不丁的,没有个人闹她,还有点不习惯。
顾今朝快步走过,奔着里院厢房去了,院子里两个丫鬟正在窗下说着话,她记得,是秦凤祤身边的丫鬟君竹和馨书,忙是上前说话。
真是书香门第,比起来宝来说,丫鬟的名字都要美得多。
她和她娘都习惯了一个人,其实来宝多半是来充场面的,平时和姑姑身边的翠姨打点她们娘俩身边事,还有两个丫鬟不在眼前的。
到石阶下面了,扬脸就笑。
“两位姐姐,凤祤哥哥可在屋里?”
“在……”
“在的。”
二人几乎异口同声,虽然顾今朝时时以为越是长得好看的人,越是人心难测,但是她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有一副好容颜,很多时候,给人的第一印象,只要谦卑一些,都是招人疼招人喜欢的。
就比如,国公府的丫鬟们就都很喜欢她。
不仅仅是应了她,君竹给掀起了帘子,馨书还往里指了指。
顾今朝没忘了对二人抱拳谢过,快步走了进去,屋里特别安静,秦凤祤就坐在窗边,背对着她。一眼看见桌面上放着她带血的外衫,赶紧上前。
从书院带回来的卷册已经翻了大半,秦凤祤两本同时翻阅,不知在对照着什么,没有抬头:“干什么来了?”
想必是听见她的声音了吧!
乖乖站在桌边,顾今朝虽然是一直盯着那团成一团的外衫,但还是先拿出了锦册推放了桌面上:“今日事今日了,今日事全因今朝而起,实在不该拿哥哥笔迹作为噱头,不是摔坏了才想拿来的,就当今朝给哥哥陪个不是,希望哥哥莫要再恼我了。”
她特意还用了右手推了推,手上布带扎眼得很。
秦凤祤抬眼,眼帘微动。
他就那么定定看着她,靠向了椅背,一手就搭在桌边,似乎想了下,才翻开了锦册,发现她是手巧,仿写的字迹的确神似字迹的,顿时扬眉:“你做这个干什么?说实话。”
今朝伸出受伤的手,晃了晃:“想在同窗前炫耀叫卖,因为哥哥,或许能声名大噪,但是现在哥哥不必担心了,手伤了,再仿不成。其实真有哥哥的手书,当然是要珍藏了,毕竟在进秦府之前,就听说过哥哥第一公子的美名,字好看,人也好看。”
此话半真半假,她一副恳切模样,若不是亲眼看到她的狡黠,怕是要信了。
可真是会夸人,秦凤祤别开了眼:“放着吧。”
他睫毛可真长,顾今朝手也伸到衣服上去了:“好,多谢哥哥今日帮我遮掩一二,顺道这外衫就拿回去了,今朝回去反省反省,日后定不给国公府惹祸。”
一把将外衫抱了怀里,看秦凤祤的模样应当是没看见什么,才松了口气,转身要走。
秦凤祤却又叫住了她:“是该反省,或许是你娘改嫁,总没有一个固定的家,没有能好好教你的家府,所以你走了哪里都觉着客栈一样的。我是无妨,凤崚和湘玉却是不同,没了娘照拂的孩子,向来容易受伤敏感,相处久了,孰能无情,但愿你说的是真心话,真拿秦府当个家,否则有朝一日,你娘若是再走……”
她蓦然转身,握紧了拳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改嫁并非我娘所愿,她也并无过错,有朝一日你秦家对不住她,我们自然是要走的。”
若非秦凤祤并无嘲讽之意,一脸正色,只怕她这时候已经扑上去了。
秦凤祤看着她神色,又是低头翻了书册去了:“你娘不用情,嫁几次都一样,林锦堂是出了名惧内,可那般的人,怕是她都没用几分真心,更何况是我秦府。”
此话严重了,却正戳中了顾今朝的心头上面。
她紧紧抓着外衫,恨不得此时将这带血的外衫摔在他身上。
转过身去不看他了,声音也是冷了下来:“秦凤祤,你怎知我娘没用心没用情,她嫁进秦家来,一分好没讨到,花费了那些银钱,你们吃着她的喝着她的,还要顾忌着她,既然如此,为何不去问问你爹,他干什么要娶我娘?不娶了就好了,不是吗?”
秦凤祤语塞,抿唇。
顾今朝想起林锦堂,也是实在恼怒:“再说我有家,我也有爹,我爹也教过我教养,我娘也教过我要与兄弟互敬互爱,只怕是你才没将我娘俩当个一家人吧!”
说罢,摔了帘子就出去了。
他本意并非如此,秦凤祤站了起来,从窗口往外看,少年却已走远。
顾今朝快步走出院里了,没人地方,还没忘打开外衫看了看。
后面干干净净的,并没有血,是她想太多了。
她脚下不停,走回她娘的院里。
院里桃花开得正盛,顾容华还在桃树下,不肯回去,她娘和来宝翠姨都一起哄着,一唱一和的。
“桃花糕一会儿就做好了,容华回屋里等着吧,不然一会丫鬟找不到你,桃花糕要送与谁去?可别便宜了别人!”
“就是啊,大姑娘快回去吧,我瞧着这时候该送过去了。”
“走吧,都摘了半天花了,也该是累了饿了,姑娘回去歇歇,一会儿咱们再来,一会儿咱们来把这一片的桃花都摘下来,好不好?”
姑姑怕血,顾今朝赶紧将带血的外衫藏了身后,到了来宝跟前塞了她手里,也上前跟着她娘一起哄了姑姑来。
顾容华站在一片桃花当中,头上戴了一头的桃花。
这会儿倔强得像个孩子:“我不走,李郎说要回来接我的,他让我在这等他,我走了他找不到我怎么办?”
她神情像个少女,站在桃树下面更添绝色。
谁也不叫谁上前,景岚只能哄着她:“我知道他来接你,等他来了我告诉他,他要是知道你等着他不吃不喝的,怕也要生气的。”
今朝从后面错身而上:“姑姑,刚才我看见有个男人,长得瘦瘦高高的,打听你住处往偏院去了,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顾容华一听瘦瘦高高,赶紧往出走了几步:“那是了,昨晚上梦见他,他真是瘦了,我去看看,李郎来接我了,来接我了。”
翠姨连忙扶了她:“慢着点,慢着点。”
眼看着人给骗回去了,娘两个都松了口气,顾容华记性不好,只要还没走到院里就给李郎忘了个干干净净。
景岚叫了来宝,才要回去,一眼瞥见女儿:“刚才干什么去了?”
顾今朝站了她身边,长长叹了口气:“娘,秦爹爹不是回来了吗,你有没有问他,早上那个女人怎么回事?我不喜欢这里,要是个真浪荡儿,咱们这就走,怎么样?”
两指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子,景岚赫然失笑:“竟说傻话,你以为我随便找个人嫁的啊,你秦爹爹也会待你好的,兄弟姐妹之间难免有摩擦,不过你不让他们吃亏就阿弥陀佛了,娘不担心你这个,至于那个女人么,她挺着肚子一日比一日大,你道是她急还是我急?”
话了,又掐了她的脸,让她别唉声叹气的。
顾今朝还是小,不懂男女之情,别开脸,不开心:“那我爹呢,你发现那个女人的时候为何一天都不多等,即刻就出了林家。”
景岚脸上笑意顿失,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儿解释,想了下,按住了今朝肩膀:“你爹是个好人,我不能让他无后。”
就知道是这样,顾今朝懊恼地踢开脚边石子:“我当他儿子不行吗,怎么就不行了!”
说着转身就走。
景岚喊她一声,她也没有回头,出了秦府,气呼呼地一路往北。
这个时间了,林锦堂应该快要回家了。
她记路很有本事,也都是林锦堂教过的,很有方向感。
仅用了一炷香的空,就走了中郎府了,顾今朝远远站在巷子口的招牌后面,探出了半个身子来。
街上闹哄哄的,中郎府也没半个人影。
她耐心十足,又站了能有一炷香的时候,几个人果然一起出来了,勾肩搭背的,五六个人直嚷嚷着要去吃酒。
其中中间一人,身形高大魁梧,肤色黝黑,一开口一口白牙,笑起来豪放得像打雷似的,抬眼瞧见了,顾今朝看一眼又藏了身形。
她娘说林锦堂这个模样的,叫什么型男。
这些日子没见,又黑了这么多,没忍住探身又多看了两眼。
她一身白衣,可不能露出行迹。
片刻,再看,人已走远,赶紧跟了上去。
远远地跟着后面,顾今朝随手折了两枝柳条,一路踢着石子,走走停停,偶尔前面的男人们有人回头,她就立即转过身去,假装背道而驰。
开始的时候,林锦堂和他们一起走的,走了酒楼下,不知为什么,他又突然反悔,往家里去了。
他走得很慢,今朝柳枝扫地,就那么跟着他走。
一路走到林家的宅院去了,她不敢靠太近,远远站在街角,看着他进了门,才是转身,起初想追过来问问他,她为什么不能当他的儿子,这样的话也根本无法说出口。
等她走远了些,只剩一个白影了,林锦堂才从门内再次走出。
他站着看了片刻,一脚踢在自家大门上。
今朝也很是懊恼,拖着柳枝胡乱在街上晃了好半晌,天都快黑了,才回了秦家。饥肠辘辘,心情低落,难得她还有这样的时候,直接回了自己院子。
她这小院子是后改建的,平时两个小厮看护洒扫,来宝与她住了屋里。
夕阳西下,屋里点亮了灯火,一人身形颀长,来回走动两步坐了下来,影子映在窗上,眼熟得很。
顾今朝站了一站,快步走了进去。
来宝侧立一旁,秦凤祤坐了桌边正在喝茶。
饿了,口气就不大好了:“你来干什么?”
回头,少年好像还在生气,手里拖着两枝柳枝,冷着一张脸也不拿正眼看他,他放下茶碗,站了起来,走了她的面前来:“到了饭时又干什么去了?这是去捡破烂去了?”
今朝扬起脸来,才是怒目,他突然伸手在她发顶上轻揉了揉:“算了,回来了就好。”
说完,也不等她作何反应,出去了。
他这是,疯了?
顾今朝看向来宝:“他干什么来了?”
来宝往桌上指了指,说是送这个来了。
桌上放着她的锦册,今朝过去拿起来一看,摔坏的地方已经修好了,从前她随手写的诗词页已经被换掉了,秦凤祤给添了新页,寥寥几笔,画了桃花,旁边亲笔提了诗,还是她写的那首。
正文 睡着了吗
第八章
一轮明月, 繁星点点。
屋里一点烛火, 昏昏暗暗, 隔着窗能看见窗外郎朗夜空, 顾今朝翻来覆去睡不着, 侧身滚了榻边, 盯着火烛出神, 她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其实什么都没有想,只是在发呆。
门外传来轻轻地脚步声, 来宝提着灯笼推门走进来,侧立一旁。
耳里听见她叫了声夫人,顾今朝连忙翻身, 对着那一轮明月闭上了眼睛, 装睡。
景岚让来宝在门口站一会儿,亲自提了灯笼就走过来了, 她脚步也轻, 灯笼挂了一边, 屋里顿时亮堂了些许, 虽然看不见, 但是浅浅呼吸声就在身边, 顾今朝抿着唇,不动。
景岚随即坐了榻边,她温柔指尖, 轻轻放了她的胳膊上面:“今朝, 睡着了吗?”
顾今朝一动不动,也不吭声,只当什么都没听见。
景岚笑,更是伏身过来,双手都搭在女儿的手臂上,整个人的全身重量都倚靠了她:“我的儿,你可是学坏了哦,都不理娘,想想还是你小时候更可爱,小的时候啊,你就爱吃糖,牙都吃坏了还总是吃,天天盯着街边那两个卖糖的,你姑姑真是把你宠坏了……早上也给晚上也给,为了扳过你这睡前爱吃糖的毛病,我就特意买了你最爱吃的糖芽,说你听话,乖乖的睡觉,睡着了就给你吃,然后你就高高兴兴地睡着了。”
今朝无声地撇嘴,任她歪在自己身上。
景岚想起她儿时模样,眉眼柔和:“那时候,真是的啊,后来你发现娘骗你,很生气,到了晚上装睡不理我,娘就过来问你。可就那么生气了,我一问,今朝你睡着了吗?你还是气呼呼说:睡着了!那时候多可爱……”
说着,她霍然起身,伸手按在了顾今朝的腰上。
不等她按,少女一下坐了起来,可是坐起来也晚了,景岚胡乱揉了把,顾今朝没忍住,躲着笑得不行:“别呵我痒别碰,我错了,是我错了娘!”
景岚坐直,看着她躲了老远,笑:“行了,笑了就行了,就当你不生气了啊!”
说起这个了,顾今朝又是瘫倒,她看着窗外那星那月亮,也是叹气:“嗯,不生气,有娘在就好,有娘有姑姑在,走了哪里月亮都还是那个月亮,星星还是那么多的星星,再说也不是你的错。”
景岚招手:“来,到娘这来。”
今朝起来爬行几步,到她跟前了,直接躺了她的腿上。
薄被早滚落一边了,景岚伸手拿过来给她盖上:“今朝,刚才你秦爹爹与我说了,你打同窗的事,娘知道,是因为他言语间侮辱我,所以你受不住,忍不住就动了手。你那时,还想让人去寻你爹来,或许有些时候,我也念及你爹的好,但是,现在,你听着,娘很庆幸做出了最正确的决断。”
顾今朝仰脸看着她,不明所以:“什么?”
景岚身形微动,轻抚女儿的脸:“你这孩子,是很聪慧,在我身边,真是学什么像什么,也很有经济头脑。活学活用,我以为你会更像我多一些,十三四岁时候,正是叛逆,却不想,你这性子,骨子里像林锦堂更多。
你也知道,顾家的家财需要儿郎才守得住,娘万般不愿意把你养成儿子,但是这个世道,对女儿真是不公,像我这样,被人瞧不起,虽然我不在意,但是我不想你也这样。眼下,你需要收敛的,不仅仅是女儿心,还有你的脾气,假若今天去的是林锦堂,怕他是要大闹学堂,甚至将人打个半死,你仔细想想,是也不是?”
今朝点头,沉默不语。
景岚耐心十足,敦敦教导着:“有时候,要学会控制自己,想要整治他,办法多的是,犯不着搭上自己,学会保护自己,才能保护别人,知道吗?”
这是当然,今朝再点头。
景岚引着她的心绪,一直往她的内心最深处:“所以,再不舍,也得舍,你爹他以后会有他自己的孩子,会有自己的生活,都与咱们无关的,我成全他,他也成全我,我们这样都好。以后你把他放在心里,跟你秦爹爹也学着,如何收敛心性,沉稳下来,我看他家几个孩子教得都不错,有些事情,娘真是教不了你,但你一定得能独当一面。”
景岚伸手捧着她的脸,低头。
就那么看着她,渐渐的,眼里也有了水气。
紧接着,她又扬起脸来了,硬生生将那水气憋没了:“今朝,娘告诉你,娘不一定能守着你姑姑一辈子,但是你能,但凡有一天,如果有一天你能等到你爹来找我们,那时候娘要不在了,你千万告诉他,我答应他的事,做到了,他爹娘,我给送终了,他唯一的妹妹,我也守住了。”
顾今朝坐了起来,忙是握住了她手:“娘……”
悲伤稍纵即逝,景岚再回眸时,已是笑了:“不用安慰我,这么多年了,只当他还在。”
心疼她,拥住了她的双肩。
今朝紧紧拥住了,她从小就知道,她亲爹叫做顾瑾,但除此之外,一无所知。
问了,她娘只说她爹并非无名之辈。
在她出生之前,她爹突然失踪,她姑姑也疯了,因仇家陷害,顾家被查封,家里两个老人一时受不住打击都病了,后来相继去世。那时还在秀水镇上,她娘还未和她爹成亲,她变卖了家财,才得以办了后事。
此后,她娘带着她和姑姑,一路往东,始终寻找着她爹的下落。
可惜,并无半点消息。
提及往事,总是唏嘘。
顾今朝心里也知道,这么多年了,多半是不在世了。
因为从未见过,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她为了哄她娘忘掉那些不高兴的,只管也逗着她:“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说不定有朝一日,娘你子孙满堂,我爹就回来了,到时候我多给你生几个孙子,你俩可以比一下,看谁孙子多。”
没个正经,不过景岚也是脑补了下那场景,顿时乐不可支:“行了,你睡吧,”
顾今朝心里郁闷也是消散个干干净净,好好躺倒:“嗯,我睡着了。”
景岚强忍住笑意,又拿下了灯笼。
她走之后,顾今朝也真的是笑着睡着了。
一夜无梦,早起又是美好一天,在园子里又摘了些许桃花,放了石阶上晾晒着,晚些时候可以做点别的,特意叮嘱了来宝在晒干之前收起,才是往出走。
顾今朝脚步也快,这就出了秦府大门。
门口停着辆马车,她以为是她娘特意让人等着她的,欢快地上了车。
门帘一掀,怔住了。
秦凤祤端端坐在车里,四目相对时候,他还别开了眼。
顾今朝连忙笑笑:“对不住,我以为是我娘在等我,那我就……下去了。”
她才要放下门帘,秦凤祤目光已经又转回来了:“是在等你,夫人让我等你一等。”
一听是在等她,顾今朝也不矫情,这就钻了进去。
车厢里的地上,果然放着两个书箱,其中一个是她的,来宝先送出来了。
另外一个应当是秦凤祤也放了东西的。
坐了他对面,她也是好奇:“我娘让你等我的?她去哪里了?”
平常时候,娘两个都要一起出门的。
景岚喜欢早早去花房,今朝也喜欢,她喜欢花房。
秦凤祤膝上还放着那两册册卷,他随手打开脚边的书箱,将册卷放了进去,言语也轻:“夫人说是先翁祭日,去大悲宝寺做法事了,知道我去书院,让捎带你过去。”
今朝怕他查看自己的书箱,连忙把另外一个扯了自己脚边来。
也是啊呀一声,忽然想起来了。
可不是她祖父祭日么,每年她娘都要去寺中布施的。
她一拍脑门,懊恼,真是给忘干净了。
秦凤祤和她一起,看着她神色,又别开了眼。
各有心事,车里一下就安静下来了,马车渐渐驶离,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应天书院门前,因还惦记着将锦册送与女学去给赵玘,顾今朝到门前就先行跳下了马车。
可惜秦凤祤虽然迟了一步,但一直盯着她了:“站住!你这是要干什么去?”
当着他的面,顾今朝下意识就站住了,也是笑:“不干什么,怕迟了着急嘛!”
说着,抬腿还要走。
可背后千斤重,却是空走两步。
秦凤祤不动声色地站了她背后,扯着她书箱肩带:“胡说八道。”
回头,今朝无力地叹气:“好哥哥,你就放过我吧,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好不好?嗯?好不好嘛!”
她还拼命眨着眼,像耍无赖的小孩子。
这般模样,竟是令人不敢直视。
秦凤祤忙是别开了眼,手里提着的另外一个书箱也背了身后:“随你去吧,我今日也在书院,世子还等着我,为兄先行一步。”
说着大步去了,顾今朝原地踏步两步,欢快道:“好好好,哥哥慢走!”
等他走远了,进了书院了,她才从书院大门处转向了女学,一溜小跑,书箱都觉得不那么重了,到了女学门口,赵玘果然已经在等她了。
少女迎上前来,嗔骂道:“今个早,跑什么!”
顾今朝可真是一口气跑到她面前,书箱这就放了地上,还有点喘:“诶呀……呼……快快,我今日还有别的事……”
说着她弯腰打开了书箱,然后傻眼了。
书箱里,全是卷宗。
这不是她的书箱,因为两个长得一样,可能是秦凤祤当时先错拿了她的。
顾今朝一下站了起来,动作之间,身下一股暗1潮。
糟糕,别说那书箱里面装着那几本锦册不能被秦凤祤看见,暗格里,来宝还放了她的红梅带(月经带)。
啊啊啊啊啊啊……
她要疯!
正文 再遇卿卿
第九章
钟声响起, 整个书院都安静了下来。
顾今朝急匆匆出了女学, 才走进书院长廊, 连忙后退两步, 侧立一旁。
长廊的那头, 谢聿扬着脸, 脚步匆匆。
他脸色苍白, 一身锦衣佩玉琳琅,那日见过的老太监直在他身后跟着:“主子,还是先回府里吧, 还病着,本来就受了风了,御医在府里候着呢!”
谢聿神色不耐:“那就让他们候着。”
老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身边:“那些卷宗主子要怎么处理?”
他抿唇不语, 随着脚步越发的近了, 瞥了眼躲在柱子后面的少年,匆匆走过。
“主子身子要紧, 还是先回府吧!”
“……”
“主子……”
“……”
眼见着他们走远了, 今朝才在柱子后面走了出来。
谢聿在书院门口上了马车, 她跟了后面张望片刻, 转身。
好像听见那老太监说什么卷宗, 不巧的是, 她背后书箱里装的就是卷宗,世子脾气诡异乖张,也不敢轻易上前询问, 还是要先找到秦凤羽问个究竟。
进了学堂, 跟教学山长告了假,说是肚子疼,休学一日。
秦淮远一状告到了老太傅那里,为此,书院掌教特意去了秦府一趟,才使得秦淮远回心转意,同意今朝再回书院读书的。
如此,顾今朝今日到了书院,他们都出于意料之外,请日假自然是要给的。
出了学堂,直奔藏书阁,秦凤祤并不在楼上。
下楼问了人,走了好几个院子都说没有看见。
自两年以前,每次来月信,好像这几天都不大顺的。
强忍心中烦躁,不死心再回到藏书阁,仔细找了一番。
没有找到人,恹恹的下了楼,随便坐了石阶上面。
双手捧脸,背后的书箱好像压得她的背都弯了,低头,脚边两个小虫子相互追逐着到处乱窜,她眸光微动,随着小虫子来来回回地吹着气。
也不知是风,还是她呼出来的气,这两只小虫子滚了又滚,控制不住原来路线了。
看吧,她现在和这小虫子没有什么不同。
在她还不能保护娘和姑姑之前,还需忍耐,是了,要忍耐,好好长大才对。
正是平和心底躁动,眼底突然多了一抹青色。
蓦然抬眸,秦凤祤正低头看着她,四目相对,她一下站了起来。
差点撞到他的下颌,还好,两个人才一撞上都躲了一躲,秦凤祤退后两步,站住了:“你在这干什么,说你跟山长告了假,哪里不舒服?”
她上上下下来来回回都走了多少圈了,哪里不舒服,是全身都不舒服。
回手摘下书箱的肩带,双手抱着送了他的面前来:“兄长拿错了我的书箱,我一直在找你,我的书箱呢,快点还与我。”
秦凤祤诧异地看着她:“什么错了?”
顾今朝将书箱放了地上,打开让他看:“看,这不是我的书箱。”
里面卷宗才一露出来,秦凤祤左右看看,抓住今朝手臂,弯腰将书箱重新盖上了:“除了你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看见这些卷宗?”
她连忙摇头:“我才发现就来找你,我的书箱呢,嗯?我的呢?”
秦凤羽提起书箱这就背了身后:“千万别往别人知道,你看了书箱里的东西,你的书箱让我给了世子,现在只求莫出大错,你书箱里面都有什么,书?”
今朝:“……”
秦凤祤已经转身了,早上顾今朝上车之后,他也是阴差阳错,不知怎么偏就拿了她的箱子,此时多说无益,还是要快点将书箱换回来才是。
顾今朝连忙跟上,紧随其后:“你……你把书箱给了谁了,该不会是那个世子吧……”
她现在已经确定了,老太监口中说的,就是卷宗。
其实她一个书箱没有什么,那几个锦册就是被发现了,只要秦凤羽不追究,也没什么,但是里面暗格那个红梅带,怎么想怎么扎心一样的。
果然,秦凤祤站住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京中只此一个世子。”
顾今朝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好哥哥,你可真是我亲兄弟,给我书箱换回来吧,里面有我娘给我的东西,很重要的,你去哪里,带我一起。”
秦凤祤看向了别处:“放开。”
今朝哪里肯放,拖着他手臂蹲了地上:“哥哥答应我,带我去,把我的画箱拿回来,我就放开。”
秦凤祤回身,低头看着这个快要挂在自己胳膊上的少年,无语:“你这成何体统!”
今朝扬着脸,真像个小无赖:“不管,你去哪里,至少得带我去。”
真是……拿她没办法。
含糊其辞嗯了声,他等她站起了身,这才往外走。
秦家马车还在书院外面,顾今朝跟着秦凤祤上了车,终于把心放下一半了,到了世子府门前,秦凤祤让她乖乖坐在车里等他,只身进去了。
她悄悄掀着窗帘,从缝隙当中看着他的身影,许是之前来回出入过,门口侍卫很快让进。
耐心等了一会儿,只是片刻之后,秦凤祤两手空空,又一个人出来了。
他到了车前,站了窗边:“世子不在府中,世子府现在已经有不少人出去找他了,他拿了你的书箱不知去向,之前有所交集,我也出去找找,你先回去吧!”
看吧,就说这两日事事不顺,今朝叹气,开始自我洗脑:“算了,听天由命,世事总是如此,不如意之事,七七八八,这样也好,那样也罢,不会有任何事任何问题的。”
秦凤祤:“……”
念叨一通,顾今朝将车帘挑了起来,对着他懒懒摆手:“兄长,今朝先走一步。”
细腕露出一截,白白的。
敷衍地摆手之后,人就倒了车里头。
秦凤祤不由失笑,别开眼之后又向前一步,伸手扶在了车窗上,一把掀开窗帘,少年正在车里挺尸状,对上他的目光了,鲤鱼打挺一样又坐了起来。
顾今朝眨巴着眼睛:“怎么了?又?”
觉得有点失礼,后面又加了一句兄长。
有事相求,就叫他好哥哥,无事了就是兄长兄长的。
秦凤祤两指在窗上敲了敲,没想起来要说什么,光只放下了车帘,退后一步:“没事,回吧。”
“诶?”
下一刻,顾今朝好奇的脸又在车帘那探了出来,他一手按了她脸上,直接给她按了回去,让车夫赶车。
车一动,就再没动静了。
今朝跌坐回车里,不想回秦府。
直接让车夫送她去大悲宝寺,今日是她祖父祭日。
每年的这个时候,她娘都会带着姑姑去寺庙诵经修行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今个并没有叫她。挂起了窗帘,顾今朝靠了窗边吹风。
春风拂面,她看着马车一点点驶远,出了城。
大悲宝寺在郊外的山下,寺庙已有百年历史,据说是曾经的大善人建的。僧人们平时不受功德箱,不受银钱,每日一餐,只受些粮,每逢初一十五还都在山下布施,如有流浪儿可去喝粥。
方丈半戒师傅每月也行法事,开法会。
来寺院当中拜佛的香客络绎不绝,顾今朝对此嗤之以鼻。
如果什么事,来拜拜佛都能好了的话,那大家都来拜佛就好了啊,如果佛祖真的显灵的话,那么她爹早该回来了。她姑姑也早该好了。
一路往西,到了山下,能看见山腰上的大悲宝寺。
今朝下车,让车夫赶车停靠一边。
路边都是小草和花,野花有白色的,紫色的,还有些根本叫不上名字的,她随手摘了一些,拿在了手里。
放在鼻底下闻了闻,也有淡淡的香味,顾今朝在人潮当中穿行。
走了山腰处,径直进了寺中。
正门对着的大雄宝殿,人来人往,到处可见磕头跪拜的香客。
偏门几大殿,都有不少人。
她娘带着姑姑,只能去后院落脚,走过大雄宝殿,从偏殿往东,进了后院,顾今朝才要挨个殿里找找,冷不防一抬头,瞧见山上那草屋前的柳树下,靠着个人。
定睛一看,喜出外望!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顾今朝顺着后门就冲了出去。
大悲宝寺后院多半都是权贵才来,沿着后院出去蜿蜒着小路能上山。山上不知何时盖了个草房子,围着这房子,周围光秃秃山石一片,只斜地里一棵柳树。
此时谢聿一身锦衣,正靠在树前。
顾今朝一路小跑,顺着小路上了山,近了前,更是惊喜。
谢聿手里扯着个柳枝,低头不知摆弄着什么,就在他的脚边,就放着她的书箱!
今朝眉眼弯弯,越是近了,脚步越是轻了……
山风更是大一些,谢聿一直低着头。
他肩头的流苏都偶被吹动,柳枝被折下一小段,他轻轻拧了拧,放在唇边轻轻吹了一下。
薄唇微动,柳笛顿响,男子那双修长秀美的手来回摆弄两下,勾起了唇。
这般笑意,可是从未见过的美色,称得上是秀色可餐。
只不过,察觉到来人,笑意顿失。
谢聿并未抬头:“来者何人?”
顾今朝笑眼弯弯,站在了几步开外:“山水有相逢,却不知在这大悲寺,也能见到世子英姿。”
似曾相识,谢聿闻言抬眸。
漆黑的眸子,深邃不见底,他淡淡目光在她身上扫过,落了她的面前,又是笑:“今个真是个好日子,多个人也好。”
说着,站直了身体,点头示意她上前。
顾今朝迟疑片刻,举步。
谢聿目光沉沉,闲闲道:“注意脚下有众生,别惊扰了我的朋友。”
几步到了他的面前,左右看看,哪里有什么朋友,只一只青蛙差点被她踩到,呱的一声跳走了。
正文 南柯一梦
第十章
呱呱呱呱呱呱
青蛙跳开了去, 它的叫声从草丛当中传了出来。
四目相对, 顾今朝伸手指了一指:“世子朋友走了。”
他依旧靠了树边, 扬着脸, 目光悠远:“嗯。”
天边白云懒懒, 也不知他是看些什么。
山风更大一些, 没想到山上比山下冷许多, 顾今朝才一站定,风吹着身上薄汗,透心的凉。没忍住, 狠狠打了两个冷战,再看谢聿,他倚在柳树边, 脸色更是很白了。
人人都知道世子是个病秧子, 隔三差五世子府就会有世子病了的消息传出来,看着他这脸色, 的确是一脸病容。她想起老太监劝他的话, 看着他这般模样, 强忍住也劝他这就回去。
她的目光落在书箱上面, 抿住了唇, 不知该怎么开口讨要书箱。
也不知道谢聿打开了没有, 想直接说是她的拿错了,又怕他详细问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万一知道她背过那个书箱, 里面那些卷宗,到底看过没看过,说了只怕他也不信。
到时候惹祸上身就不好了,正是暗自腹诽,谢聿加深了笑意,抬眸看着她了:“它叫小呱,或许你们可以认识一下。”
今朝手抖了一抖,呵呵干笑两声,犹豫着是要坐在一边的石头上,还是要坐在书箱旁:“你们很熟?”
她常年和姑姑在一起,对于和脑子不大正常的人聊天,还是颇有心得的,很快融入他的世界,那就是和他熟悉起来的最快方法。
谢聿一身锦衣,看着她,一脸正色:“刚认识。”
顾今朝笑,旁边寻了块大石头,这就坐了下来:“那为什么不是叫小青或者小蛙,而是叫小呱呢?”
他并没有搭言,只瞥着她,目光更沉。
好吧,下意识将他和姑姑看成一样的果然不行,今朝恨不能立即收回刚才说出口的话,对着他伸出双拇指:“小呱这名字起得好,起的好!”
可惜拍马屁拍到了腿上,柳树下也有一块大石头,谢聿坐了下来:“怎么个好法?”
可能,他这个时候是需要一个人陪着聊天的吧,她胡扯是随口就来:“世子也说了,脚下有众生,众生有相也无相。小呱有呱也无呱,跳走有呱也无呱,一只青蛙不是许多青蛙,可不就是小呱嘛!”
他一手托腮,一手搭在书箱上面:“继续。”
今朝眨眼:“什么?”
谢聿勾唇:“胡扯。”
顾今朝:“……”
见她目光又到,他还在书箱上面拍了拍:“你为何上山,从刚才就总是看这书箱,怎么,你对箱子里面的东西很好奇?”
是他平时那样慵懒笑意,声音在风中也慵懒至极。
顾今朝见他一针见血,问出来了,斟酌了下,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事实上,世子手下按着的,是我的书箱。兄长错拿了我的,后来他发现拿错了,又把那个送了世子府,现在世子府好多人都在找你,我娘和姑姑来了大悲宝寺,我是来找我娘的,不想正巧遇见大公子你,就过来了。”
一听说是她的书箱,谢聿依旧笑面:“那又怎样?”
诶?
什么怎样,拿错了,就该把书箱还给她的吧!
今朝眨眼:“烦请世子将书箱还与我。”
他听说拿错了,眼都不眨一下,却不知他是不是看过了,暗格虽然不易被人发现,但也忐忑。正是仔细瞥着他脸色,谢聿两指在书箱上面敲了一敲:“许是命,也罢,既然是你的,那就还给你。”
她喜出外望,赫然起身:“多谢多谢。”
可才到他跟前,他又靠了书箱上面:“还给你可以,但今个是我生辰,总不能白给了你。”
今朝身上也没带什么东西,只腰间一块中郎府的腰牌,不能给他。
她想了下,抬手扯过柳枝来折下几枝,手指翻飞,很快编结成环:“既是世子生辰,那我送世子一个礼物,世子生在世子府,什么宝贵东西没有见过,许是不知,这山林野外,其实乐子也很多。我小的时候,我爹常常带我上山下河的,现在想起来,也回味无穷。”
说着,回身坐下,与他相邻。
曲起双膝,花环放了膝盖上,来的路上采摘了的那些野花,卷着绢帕放了怀里,这时候伸手拿出来,抓在了手心里。
颜色许多,顺着花环插编一通,再举起来时,已是笑容满面:“看!”
柳叶环着野花,编织成环。
谢聿的确是没有见过这样的东西,盯了片刻,又看她。
顾今朝就知道他不知花环为何物,轻轻往自己头顶一放,左右还转了转头,扬着下颌让他看清:“怎么样,装点起来也不差美服华冠。”
少年眉眼如画,戴着这花环当真像是小仙童似地。
眸光微动,谢聿也坐直了,半晌才哑哑从嗓子里嗯出一声。
今朝随即拿下花环双手递了他的面前:“赠与世子,愿世子呃……愿世子身体安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她现在一心记挂着书箱里面的红梅带,恨不能背了书箱就走。
谢聿伸手接过去,也低头戴了头上。
他这般绝色,回眸间也歪了头看她:“怎样?”
四目相对,今朝怔住。
难怪娘亲喜欢长得好看的男人,男人好看起来,真是让人自愧不如。
她狠狠点头,实话实说:“好看。”
心底多少夸赞之词,一时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只剩好看两个字了。
谢聿手里的柳笛在两指间翻转,目光浅浅。
他靠回柳树边,将柳笛放唇边吹了一下,轻轻一响,也是皱眉。
又看向今朝:“你爹可教过你这个?我听人吹过,能成曲。”
这个简单,顾今朝连忙讨价还价:“当然,我就会,这样,我给世子吹首小曲儿,要是觉着可还行,就把书箱还与我,我娘和我姑姑还在山下,我该回去了。”
难得谢聿心情不错,点头。
他将柳笛递过来,今朝没有接。
她拍拍屁1股站了起来,挑着一枝粗一点的折了下来。
折好长短,一眼瞥见谢聿腰间还挂着一个精美的匕首,伸出了手:“借匕首一用。”
谢聿随手解下,递了她。
削好柳笛长短,轻拧了,抽出柳枝。
顾今朝用匕首剜了几个小洞,之后将匕首还与他。
她做好柳笛,双手扶着放在了口边,想了下,记起林锦堂教过她的小曲儿,附着两手就吹了起来。开始还有点生疏,不消片刻,就真的成调了。
像江南小调,在山上被风一和,也别有一番情致。
谢聿微扬着脸,不知看向何方。
他脸边的流苏垂下来,因脸色苍白,总觉得他还未到弱冠之年。
一曲了,今朝将这手里柳笛递给了他:“我这个也送世子,其实想吹出调的话,也不知柳笛可以,心情的好,什么都可以。”
说着硬塞了他手里,回手摘下了柳叶,卷了一一个小边,擦了擦放了唇边:“小叶子都能吹出来的,竹叶,柳叶,甚至是任何的树叶,都可以。”
说着以手遮掩,吹出了清调。
谢聿低头,掩去些许复杂情绪:“都是你爹教你的?”
顾今朝嗯了声,试探着走了书箱面前,伸手:“我得走啦,时候不早了。”
她弯着腰,一只手才碰到书箱,谢聿回身按了她手背上。
相比较她冰冰凉的手背,他掌心滚烫,随即放手:“走吧。”
竟然这么顺利,顾今朝心底暗喜,背上书箱当即转身:“山上风大,那世子也早些回去……”
走开几步,回头。
谢聿手边放着两根柳笛,一把匕首。
他依旧戴着她送的花环,靠着柳树已然闭上了眼睛。
听见脚步停留,谢聿淡淡道:“不许与别人提及,只当没有见过。”
今朝立即点头:“好。”
她才要走,他又说:“也不许再来。”
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感觉,不过书箱失而复得也未多想,顾今朝痛快应下赶紧下山,奔了寺中。她娘果然戴着姑姑在后院清修,正赶上用斋饭,今朝也留下吃了一点。
她跟着一起施粥,收拾残局,一直忙了小半天。
直到夕阳西下,山上的香客都走得差不多了,才实在撑不住到寺外换了红梅带。
到了山下,只剩秦家两辆马车还在了,顾今朝坐了车上等着,不多一会儿,她娘和她姑姑也都上了车,今个姑姑正常得很,上车就嘘寒问暖,温柔得很。
顾今朝心事已了,靠了她的身上。
顾容华轻抚她的脸,给她扯着领口仔细整理,从后颈处掉落一片柳叶,都看见了。
“去林子里打滚了?”
“……”
莫名地,今朝心里紧了一紧。
她突然想起谢聿坐在柳树下的模样,他撇下御医们,一个人来到这郊外,还不许她与别人提及,他望向天边的目光,他掌心那样滚烫的,一脸病容……
腾地坐直了身体,顾今朝忙是推了一边靠着的景岚一把:“娘,你顾看好姑姑,我回山上一趟,去去就回。”
说着掀开车帘,随即跳了下去。
天黑了以后,寺中大门全部都会关上。
她寻着上山的路,脚步飞快。
趁着还没黑,去看一看,看一眼也能放心,说不定就……走了呢!
一口气跑到山腰上,顾今朝远远地站住了。
柳树下,谢聿歪着头,似乎睡着了。
她连忙上前,脚步声一步重过一步,可他半点反应没有。
到了他的面前,她连呼几声,也是一动不动。
弯腰,伸手推一下,人当即往旁边栽倒。
吓得她一把给他扶住了,在这山上吹一天冷风,好人也该病了,更何况是他这么一个病着的,顾今朝奓着胆子在他额头摸了一把,果然滚烫滚烫的。
这可如何是好,把他一个人扔在山上,等她再下山通知别人回来,估计人就该凉透了。
她上前抱了一抱,抱不动。
咬牙转过身去,反手抓了他的两条胳膊交叉放了自己胸前,连拖带背,这就站了起来。
也是谢聿个高,背着他,他两条腿也拖在地上。
走了两步,今朝不由低声抱怨:“我回来干什么吧,真是吃饱了撑的,管好自己就行,不如这就给厮扔这得了,山里这么大,说不定还有野物……”
一声低笑,在她耳边响起。
他气息也是滚烫,呼出来吹在她颈子上,谢聿双手一动,用仅剩的力气紧紧将她搂住了,声音低哑:“顾今朝,你敢把本世子扔山上试试?”
相比他这会怎么活过来了,还是他压根没昏过去,还是他根本在骗她试探她什么的,这些,她更在意的是,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难道,他看过书箱里的书册?
也是,他若没看过,怎能轻易交还与她。
站住了,今朝回眸:“世子怎知我的名姓,难道是家兄说的?”
谢聿自背后靠了她的肩头,闻言便笑:“书箱里,除了那几本锦册,到处可见你名姓,这有何难。”
“……”
也不知暗格他看见没有,正是想着如何遮掩两分,手上力道一松,背后人立即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