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吾家有女初长成
五月是风景极美的时月, 绵绵阴雨洗刷过的天空, 蕴蓝通透, 碧玺晴空之下, 一眼望去山川巍峨夏木繁盛, 晨间露水慢慢汇聚成滴, 落在宽大的灌木叶上, 时不时发出啪的轻响声,清脆悦耳,越发显得山林里宁静清幽。
若有心赏玩, 这苍翠的密林山野,也算是一副人间盛境了。
甘棠无心去看,连带她身后跟着的四人, 十日来都太知晓荒野密林间暗藏着多少危险杀机了。
微风轻轻滑过树枝草丛, 甘棠没漏过夹杂在沙沙声中那丝若隐若现低微的响动。
甘棠心神一紧,抬手快速又无声的划过一个手势:四方戒备!
浑身脏污的四人都紧绷起来, 前进的脚步一转, 迅速背靠背环成一圈, 秉着呼吸盯着前方的苇草从, 警觉戒备。
“是山虎!”
平七稚嫩的声音发抖发颤, 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苇草从, 脸色发白,“是山虎!”
低低的虎啸声陡然清晰起来,成人高的桅草两边拨开, 迎面扑出一张血盆大口, 山虎壮硕的身体青黄相间,头上白额吊睛,利爪锋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过来,百米不过一瞬。
平七虽双手握剑,但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连叫喊逃跑都忘了,只站在原地抖如筛糠,当真是等死了!
“让开!”甘棠侧身将平七撞跌到了一旁,握着长剑不避不让直直迎击了上去,力道又准又狠,噗地一声扎进青黄虎的厚舌利齿,一时间虎声嘶鸣凄厉尖锐,响彻了整个山林。
青黄虎受了疼,腰腹狂掀,挣扎咆哮间爆出无穷大力,将甘棠甩出了两丈有余,撞得百年古木都跟着颤了一颤,若非她里头穿了硬甲,这一击非得要掉命不可。
五脏六腑移位了一般,疼得她头晕目眩,连喘气都不会了。
“圣巫女!”
耳侧尽是平七等人的惊呼声。
这时候失去意识,可真是要交代在这了。
甘棠勉力抬手在肩头的血口子上狠命抓了一把,呼吸起伏之余,混黑的眼前倒当真清明了许多。
甘棠喘息道,“无碍,莫慌了手脚。”
平七等人正狼狈地躲避攻击,甘棠咽下喉间涌上来的腥甜味,沉声道,“结阵!上弓,放箭!”
接连十日在密林里应对生死,五人之间有了些默契,甘棠无事,几人顿时心神大定,立刻各司其职起来。
“攻其目!”
四人分两队,平七与水丁罩盾,一面快速移动身形抵御猛虎的冲击,一面护着武三往后撤,小六驾弓上箭,十箭倒也有两箭射入了虎眼。
淬在剑上的毒[药渐渐起了效用,青黄虎神志不清,攻击也没了章法准头,正是下手的好时候。
甘棠吩咐道,“武三!左侧,攻腹部!”
山虎腹部柔软,最易致命,武三长矛找准机会刺入猛虎肚皮,又猛力拔出后撤,倒刺带出山虎的皮肉肠肚,血溅了三尺高。
青黄虎连续受了重击,身下血流如注,摇摇晃晃‘嘭’地一声摔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几人都受了伤,却不致命,没却胳膊少腿,动作迅速熟练地剥了虎皮,装到竹篓里,迅速集结在甘棠面前。
鲜血会引来其他野兽,此地不能久留,甘棠当即分发了伤药,几人无声又快速地处理完毕,打起精神重新上路了。
这是一场斗猎,由五个方国的使臣带队,任务是入山寻宝,比谁夺到的宝物猎物谁最多,今日是进入林子的第十日,离最后时限还有三天,但甘棠这一队已经完成了目标任务,今日便可以出林了。
参与斗猎的都是些半大孩子,连带甘棠在内,平均不超过十岁。
接连十日都紧绷着心神,能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眼下个个都疲惫不堪,站着都能睡着。
甘棠见他们精神疲乏,便温声道,“都打起精神来,再有半日便可出林了,最后关头丢了性命划不来。”
几人都是精神一振,平七年级最小,性子最为跳脱,当即便抱着装满战利品的竹篓抖了抖,露出了个大大的笑容,“要出林了!真好!阿父定是猜不到圣巫女会这么厉害,不但拿到了所有的宝物,猎得这么多猛兽,还能把我们所有人都带出来!”
甘棠莞尔,温声道,“回去以后多练习骑射武艺,能防身也是好的。”
都是些孩子,在族里没什么地位,自小就这么被放养着长大,不识字,不懂骑射武艺,也看不懂舆图,进来后完全都是听她指挥,能全须全尾的出林,甘棠自己都觉得是个奇迹。
“嗯!我听圣巫女的!”平七重重点头,十日的时间不算长,却都是在刀尖荆棘上走路,光是能活着出来这一件事,就足够他们信服,信服甘棠是大殷的圣巫女,是大殷的守护神了。
一行人正往北走,百丈开外的山坳里陡然飞窜出一群鸟,扑棱棱盘旋惊叫,紧接着是清晰的虎啸声,吼声交叠,听起来还不止一只。
甘棠心下微沉,压低声音吩咐道,“后撤,绕行走另外一边。”
平七点头,只还未等几人迈开步子,那头便传来了尖历渗人的惨叫声。
平七听得当即变了脸,又急又慌,“是大王子那一队的孔七!”
斗猎只是夷族使臣提出来的一场小游戏,过程却依然血腥残酷,非生即死。
平七几人还是小孩,心性善良,见甘棠未立刻言语,都急急拜倒,求圣巫女出手相救。
先去看看再说,能救自然最好。
甘棠领着人往下走了一段路,在一处高地停了下来,山下怪石嶙峋,枝叶稀疏,山坳里的情形尽收眼底。
三只半大青黄虎将微子启几人围在中间,旁边不远处有一人已经被老虎撕成了碎片,五脏六腑撒了一地,死状十分凄惨。
五人只剩了三人,皆是衣衫褴褛浑身血污,估计先前便遭了不少罪,整体看来已经没有战斗力了。
可救,眼下他们在外围,又占据了有利地势,总体来说有八分成算罢。
甘棠沉声吩咐道,“散开,上弓,四对一,尽量避免近身搏斗,能救方救,看我旗令行事,得手后于此地集结。”
平七等人大声应是,解了身上的行囊背篓,飞快地往下头的山坳里奔去了。
甘棠站在最高处,手里长弓缓缓拉至最满,待平七几人基本就位,弓箭瞄准相对壮实的那一只,箭矢破空而去,立时没入了虎眼。
“放箭!”
山坳里登时箭如密雨,他们这一队用光所有的箭矢射倒两只,这么多人在,解决余下那只不成问题。
下面微子启三人一听来了救兵,顿时欢呼激动起来,“求圣巫女救命!”
七人合围,很快就解决了剩下那只青黄虎,成功脱险了。
微子启领着人来见甘棠,目光自地上的竹篓滑过,朝甘棠笑了笑,温声行礼道,“微子启见过圣巫女,多谢圣巫女出手相救。”
甘棠抬手,亦温声道,“不必多礼,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走罢。”
队伍与队伍之间都是分头行动各管各的,甘棠后一句话是对这平七几人说的。
小六正要去收拾搁在青石板上的竹篓,岂料微子启一队的唐亦突然发难,二话不说劈手便来抢夺,抢到手便兴奋地翻看里面的宝物和战利品,口里还喊道,“小六把东西留下,你敢不听话,回去让你阿父揍扁你!”
一来小六在四人中身手最差,二来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当朝令尹之子动手,装着战利品的竹篓就这么被夺了过去,小六连反抗都不能,气得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若非微子启授意,唐亦不敢放肆,甘棠看着面前的少年人,声音平静地道,“年轻人,东西还回来。”
正文 没一刻曾消停过
微子启温声道, “圣巫女切莫怪子启恩将仇报, 实在这一局, 子启也盼赢。”
微子启说话时, 手掌不经意放在剑柄上, 是打算索要不成明抢了。
这个时代野蛮血腥的时代不比甘棠生活的后世, 也不比后来的礼仪之邦, 比赛不讲究点到为止,活着算本事算神明庇佑,死了叫无能叫神明降祸, 说来说去都归在一个命字上头。
微子启冒险来她这里抢东西,倘若抢到了,一, 赢了这场比赛, 年少扬名,为他的夺储之争添砖加瓦, 二, 让她这个大殷圣巫女落败后名声扫地, 全了商王的心中所想, 讨得商王的欢欣。
怎么算, 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甘棠平声重复了一遍, “把东西还回来。”
微子启看着甘棠,目光自平七武三几人身上划过,温声一笑道, “这几人并不敢与子启动手, 圣巫女您看样子受伤不轻,将东西留下,领着人回营地养伤罢。”
平七面色涨红,终是握紧拳头,猛地抬头看着微子启大声道,“还请大王子把东西还回来,圣巫女是我们大殷的守护神!不许对她不敬!”
微子启有些讶然,再看向甘棠,就带了些探究之色,“若圣巫女想嬴斗猎,方才何必费劲相救子启,圣女万人崇敬,既不是追名逐利之人,这一战,让于子启又有何妨?”
甘棠听他问起,便静声道,“救你是因为此次为邦交田猎,我大殷王子若死在这里,必定让周边小国轻看,失了国威总归有些不好。”
田猎的意义本就在于兵事微服,商王请甘棠下场,一来是想试试圣巫女的水平,二来本就是担心微子启不能赢,夷族常年以狩猎为生,能在林子间来去自如,若没有甘棠,这一场斗猎,大殷多半是要输的。
再者圣女万人敬仰,这点小比赛,是决计不能输的。
不过这些话,就没有摊开来说的必要了,大家心知肚明。
微子启没有归还的打算,甘棠不再废话,抬袖挥出一掌,三两下就将微子启制服了。
她年纪是小,也确实受了重伤,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十年来,几乎是刚能走,便被甘家暗地里填鸭式培养训练,眼下虽是重伤在身,十招拿不下微子启,二十招也是可以的。
耳畔尽是莫打了莫伤和气的劝和声,却无人敢上前掺和。
甘棠将微子启踩在脚下,朝唐亦抬了抬眼,温声道,“把东西还回来,十个你们也不是我的对手,莫要浪费时间。”
唐亦看了看不得动弹的微子启,额头上冷汗淋淋,忙不迭地把东西如数还给了小六,复又在甘棠面前跪拜磕头道,“小人冒犯了圣巫女,求圣巫女饶命,放过王子罢……”
甘棠示意平七收拾好东西,松脚放了微子启。
微子启自地上坐起来,脸色涨得通红,捂着已经动弹不得的手臂朝甘棠拜道,“不曾想圣巫女这般深藏不漏,子启技不如人,甘拜下风。”
甘棠点点头,领着平七几人走了,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密林间。
唐亦顾不上脏污,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感慨道,“她怎么能这么厉害,个头看起来不高,没想到身手这般了得。”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都说她栖玄鸟而生,定是神明降世了,外头的百姓子民们,不知多崇敬她呢……”随在身旁的孔三不住咂舌,说的滔滔不绝。
旁边唐亦见微子启脸色不好,忙接过话头道,“道听途说不可信,三儿你别叨叨了,这里就不是人待的地方,既然圣巫女拿了第一,我们再往里走也没意思,不如一道回去罢。”
深林里危险重重,以他们现在的状况,再往里走不但难有收获,还会有性命之忧,和命比起来,其余自然不算什么,微子启未再言语,几人追着甘棠的方向,一道出林了。
正文 人生如戏靠演技
这是一个非常迷信的时代, 在这里求神问卜解梦祭祀跟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 祭祀祖先神明能保天下太平五谷丰收, 能除灾免祸降妖驱魔, 在子民甚至王公贵族们心里, 根深蒂固。
殷商王室掌握祭祀权, 负责祭祀占卜的贞人们, 则通过占卜来影响商王的一言一行,贞人的地位可想而知。
相对的,掌握着占卜兆数解释权枝繁叶茂根深蒂固的贞人们, 在商王眼里就显得十分可恨了。
除掉贞人势力,就成了商王统一集[权,拜托桎梏的必经之路。
天命玄鸟, 降而生商。
甘棠栖息玄鸟而生, 从一睁眼就被大殷的一干神职人员拱成了圣巫女,身为神权的代表人物, 商王对她的态度可想而知。
好在此次田猎两方人马是一致对外, 是以她赢得这一场比赛, 商王还是高兴多一些。
接风宴设在斗猎结束的这一日, 大帐搭建在高台之上, 空旷宽敞, 足够容纳百人。
商王一身王服大刀金马地坐在上首,威仪逼人,身着铠甲的士兵腰悬长剑地分列两侧, 好些小国使臣看过军士演练后, 言行举止都规矩了不少。
甘棠坐在商王这左方下首,对面是攸国国主攸阳。
接着是微子启,再下则是一些小国使臣,按顺序席地而坐。
参与斗猎的孩子们一一上前献上战利品。
夷族那一队无人员伤亡,手里也有好几样能拿出手的宝物,倘若没有甘棠这个异类在,这一局他们定是要嬴了。
商王心情不错,这时候只说小儿玩闹不必在意,厚赏了活着归来的勇士们,言谈间并不提输赢。
夷方脸上的笑发僵,好在仆人一一将美酒佳肴摆了上来,舞乐也虚虚而入,绵绵丝竹之声缓和了营帐里的气氛,加之有大殷的臣子刻意活络周旋,不一会儿整个大帐里都飘满了酒香,耳侧尽是恭颂大殷的赞词,一派歌舞升平。
国宴只是外交过程中的一部分,这营帐里坐着的,没有一个是专心喝酒看表演的。
甘棠正心不在焉的想着宴会何时结束,那边夷方起身朝上首的商王行礼道,“听闻圣巫女擅卜,不知夷方可有幸得神明恩泽,圣巫女若能为夷方解惑,夷方不胜感激。”
堂下群臣都朝甘棠看了过来,商王目光里带着实质性的压力,等甘棠点了头,那秤砣一样的压感和情绪才消散了一些。
立在甘棠身后的女奚得了指示,回去拿工具了。
甘棠心里估摸着夷方的目的,温声道,“使臣但说无妨。”
夷方一笑,“小臣昨夜得一怪梦,牙间粘有山韭,拔除不尽,何解?”
甘棠自会说话时便跟着养父甘源学占卜学解梦,十年来学得甘源叫苦不迭捶胸顿足,她的玄学技术可想而知,甘源想将烂泥硬抹上强,在占卜这件事上花的时间就越来越多,只每每越教越跳脚,连连问她是不是故意不学好的。
对此甘棠是真冤枉。
她在后世接受了近二十年的正统教育,实在难以将这些简单的物理化学变化上升到玄学范畴,在她烧出好几副花纹兆数基本雷同的龟甲之后,甘源直接拿她当怪物看了。
总之,一个不会卜卦的圣巫女,被普通人知道要笑掉大牙,被商王知道要做梦笑醒,所以甘棠轻易不给人占卜,一旦占卜,必定要绞尽脑汁。
甘棠手里烧着龟壳,飞快地将夷族以及夷方此人的事在脑子里过了好几遍,等时候差不多,看了眼上头的纹路,朝夷方温声问,“使臣近日来可是有些烦心事?”
甘棠懂医,夷方眼里布满血丝,眼下带了青痕,再加上夷族输了场必嬴的比赛,夷方堵心是正常的,甘棠说他有烦心事,中规中矩。
夷方只看着甘棠不说话,目带探究,甘棠笑了笑,接着道,“雾里看山难看清,使臣若是心有犹豫猜度,摇摆不定难于论断,不妨先静一静,继续观望试探便可。”
夷族此次田猎有备而来,未尝没有刺探殷商实力的意思在里头,再加上夷族今年的纳贡还没有上,甘棠猜测此次托病不来的南夷王,大概正在反水与不反水,纳贡与不纳贡之间摇摆不定着。
另外作为一名考古学学者,甘棠确实知道些这个方国的事迹。
一个不太有节操的南方小国,三日称臣两日称雄,这时候见殷商势微,想脱离殷商的控制,不是没有可能。
多方佐证之下,甘棠觉得这大概是她作为神棍解梦最准的一次了。
夷方果然变了脸,勉强压下去又是一笑,朝商王行礼道,“圣巫女学识过人,身手了得,小臣实在敬慕,吾国愿以万金之物,万人之众,千人美女敬献商王,恳请圣巫女为吾国王子师,若能得圣巫女指点,我夷族感激不尽,还请商王恩泽…………”
甘棠正刻录龟甲的手一顿,圣巫女三个字代表着所有神明的祭祀权,在哪里都会有子民投奔拥护,像她的封地竹方一样,因为挂在了她名下,没几年的工夫,便富庶繁华起来,想把她留在夷方,夷族确实是在求存图强了。
夷方说着看向甘棠这边,语气诚挚地接着道,“圣巫女有慈悲之心,亦有教化民众之德,夷方诚心求教,真心相请,这点要求不算过分罢。”
这是非得要将她留在这里了。
甘棠与商王对视了一眼,见他神色恼怒又发作不得,知晓他心里不好受,毕竟殷商原本泱泱大国,若非这些年日渐衰弱,连连天灾四方不平,岂会任由夷方这样的小国之人要三要四。
甘棠朝商王点点头,示意他放心,搁下手里的笔刀,起身朗笑道,“使臣严重了,这有何难,吾王体恤民众,大商邑早已开有学舍,本圣女为师,教一个是教,教一群也是教,使臣若诚心求学,将王子们送于商邑,本圣女悉心教导……”
“如此不但有利你我两国随时走动相交,还可成就一段师生佳话,岂非妙哉!”
甘棠声音清亮从容,话音一落,商王便抚掌大笑道,“正该如此!夷方你当真与朕想到了一处,朕亦有两子,一子微子衍,一子殷受,原本便打算让他二人拜于圣巫女门下,夷方你不日便把王子送来阳地,往后让他们在一处受学,你此次东来,也不算是白走一遭。”
来了便是夷族留在殷商的质子,对殷商来说此举有利无害,甘源等人纷纷称是,营帐里气氛热烈,包括其余小国的使臣在内,似乎都在为两国交好庆贺高兴着。
夷方脸色青一阵红一阵,骑虎难下,讪讪笑道,“此事事干重大,待小臣回去与吾王商议一番,再做决断。”
商王骤然冷肃了神色,冷笑道,“怎么,与朕的两位王子一道上学,辱没南夷王了不成,此处离夷邑甚近,夷方你快马加鞭去将南夷王的儿子接过来,后日现一现身手,让朕看看小儿何等风姿,比之我儿又如何。”
商王性子平和,寻常不爱生气,国宴之上说出这等重话,是当真动怒了。
除非夷族想开战,否则送好送歹,这次夷方非得要送两个王子过来不可。
商王铁了心要削南夷王的脸,叫夷方回去接人,也好后日一同比斗骑射武功。
甘棠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对外不能一味忍让,就算不想兵戈相向,这时候也非得要挺起脊梁骨不可。
殷商眼下是不比从前,却还没到人人都能上前踩一脚的地步。
正文 就不是个正常人
宴席散后甘源与甘棠一齐回了营帐, 商议后日武斗之事。
甘源视线自她肩头上划过, 目带担忧, “棠梨你可还好, 后日这一场必须要胜, 那南夷王儿子众多, 估计只会送两个废人过来, 不足为惧,关键是王子仲和殷受也会上场比斗,殷受自来张扬, 身手不错难对付,你一出来就被架上王子师的名头上,不赢不行。”
甘棠点头表示知道, 不管她是真王子师, 还是假王子师,光是顶着圣巫女这一个名头, 也非得要胜这一筹不可。
甘源看着甘棠, 给她递了瓶药, 几不可觉的叹了口气, “别以为王上会感念我们的功劳, 这次我们要是输了, 王上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势必要把你拉下马,我们必须要稳赢, 否则往后镇不住那两个王子, 一样麻烦。”
甘源递过来的是种烈药,她以前配给自己备用的,吃了暂时能提神拔力,却容易伤根本,过后要调养很长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甘棠收了药,感受着甘源自心底传过来的情绪,无奈问,“阿父莫要担心,我只是个挂名老师,以后绕着他们走便可,无需理会,总不能还当真教他们罢。”
甘源冷笑了一声,“教,怎么不教,今日倒真有个稀奇事,王上把微子启叫去嘱咐了一通,想勾你自愿嫁入商王室,一举多得。”
甘棠看着义愤填膺的甘源,啼笑皆非,“阿父你是不是想太多。”
甘源见甘棠不当一回事,不悦道,“王上身边有阿父的人,这件事千真万确,不信你等着,过几日微子启必定要上来大献殷勤,棠梨你警醒着些……”
“王上有心谋算,我们便将计就计,把两个王子教成废人,尤其是殷受,他是嫡出王子,若成了一只没牙的虎,贞人重新掌权指日可待……”
甘棠听得哭笑不得,殷受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史书记载他自小聪慧无比天分了得,几年前她在王宫里见过一次,那时候四五岁大的糯米团子便聪敏得让人称奇感叹,如今五年过去,还不知会出众成什么样了,甘源想走这条路,实在是做无用功。
正文 谢谢王子的关心
武斗的场地是临时开辟出来的, 比拼的是骑射箭术, 最远端四柱上头栓着三只鸟, 柱身上有活扣, 准头不够会触碰活扣机关, 三鸟得了自由便会立即惊飞, 倘若能将三只鸟都射下来, 便是神箭手无疑了。
场中还设有一些障碍,三丈一倒刺,五丈一深沟, 隔一段距离专门搁置了木桩栏杆,倘若骑术不精,参赛的人不但到不了射程范围以内, 连自保都成问题。
清晨的阳光甚好, 清新宜人,甘棠到了没多一会儿, 陆陆续续也有人往这边过来了。
长巨姣美, 天下之杰也;筋力超群, 百人之敌也。
资辨捷疾, 闻见甚敏;材力过人, 手格猛兽。
甘棠见到殷受的时候, 脑子里就浮出了这么两句话。
前一句出自《荀子·非相篇》。
后一句出自《史记·殷本纪》。
殷受策马奔近,御马在甘棠面前停了下来,黑马慢慢踱步, 少年人的面容身形落在晨光里, 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
近看越发精致了,她在后世见过的俊男美女也多,但还没有一个有殷受这般出众的。
小小年纪天庭饱满,剑眉星目,鼻梁挺直,唇不厚不薄恰到好处,目光纯粹又深邃,不笑亦有股说不出的神采飞扬,不怒却含渊亭岳峙之势,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精致纯正,整个人一种夺目到了极致的俊美。
不看年纪,光比气势身形,说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一点都不为过。
五年的时间他这变化也太大了些,完全看不出先前糯米丸子的模样了。
殷受背上背着把长弓,圣水牛角,腭内皮鱼胶,非大力发挥不出此弓的效力。
一个不好对付的对手,甘棠勒马驻足,她是圣巫女,照礼并不需要朝商王行礼,更别说是这些王子了。
殷受远远看见了甘棠,就御马跟过来了。
斗猎的事在外头传得神乎其神,殷受特意让人打听过,此刻见了真人,便勒马走近了,看着甘棠道,“殷受见过圣巫女。”瘦弱,身形矮小,足足低了他一个头,看不出她武力有多好,斗猎时却能手擒猛虎。
殷受比起微子启就显得张扬很多,遇见她连行礼都省了,甘棠并不在意这些,只温声回道,“久仰王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脾性温吞,一点也不像高高在上的圣巫女,和其他贞人人完全不同,殷受眼里奇异的光一闪而过,看着甘棠笑道,“那棠梨,以后我们一道习文习武可好,等会儿武斗结束了,我带你去玩,我知阳地有个好去处。”
甘棠有些摸不着头脑,实在殷受态度太奇怪了,她和商王是政敌,通常来说,像微子启那般心下嫌恶面上毕恭毕敬才是标准姿势。
关键是她没在殷受心里感受出一丝恶意,他的情绪表里如一,十分的平常,带着淡淡的善意,虽然不多,但已经够稀奇的了。
“武斗快开始了,我们进去罢。”大概天才的脑子都和别人长得不一样,甘棠理会不了,勒了勒缰绳,骑着她自小养到大的坐骑闪电,打算先进去了。
殷受来是有正事要与甘棠说,见甘棠独自走了,便策马追了上去,与她并驾齐驱,边走边道,“棠梨,你今日便是输了,我也能保得你性命,你重伤未愈,武斗上莫要逞强。”
真是奇怪的人,知道的还不少,他的话就更有意思了,显然他很清楚圣巫女和商王之间的嫌隙,并且也知道她落败的后果,以他八九岁的年纪,无人指点,那真是聪慧得天怒人怨了。
甘棠不知怎么回他的话,便只道,“谢谢王子关心,我还好,没什么大碍。”
谢谢王子的关心。
这就是不听劝了。
殷受没再往前追,劝不动,便也只好作罢。
后头微子启追上来,不解道,“小弟何必劝她,父王要她带伤参加,又叫了你来,目的就是要她输,你提醒她,岂不是要坏事了。”
殷受不以为意,回道,“大兄莫要与棠梨为难,棠梨只是甘源他们手里的一把剑,没了她也会有别的人,大兄你和父王有工夫对付她,还不如多在国策上想办法……”
殷受说着往商王的营帐看了看,接着道,“我去同父王说,甘棠她确有其才,亦明事理晓大义,诚心结交招揽才是上策。”
微子启听得哑然,看着与他同高的殷受,不甚赞同地摇摇头,却也不与他争辩,只道,“我们走罢!我也去斗场看着点,免得她使小计。”
“她不会!”殷受爽朗一笑,打马往那边追过去了。
正文 小弟,你可还好
商王此次田猎收获颇丰, 除了日前带领士兵猎得许多肉禽外, 许多摇摆不定态度暧昧的小方国纷纷送上好物, 虽还未明了臣属关系, 但对如今四方属国不断叛出的殷商来说, 算是顶好的现象了。
商王心情不错, 与臣同乐共饮, 赐民美酒佳肴。
武场最外圈被前来给商王献食的村民百姓围得水泄不通,总角小孩熙熙攘攘地兴奋欢乐,整个斗场很是热闹。
官员贵族子弟, 以及各国的王子王女里头那些胆子大性子跳脱爱凑热闹的,这时候全都跑到了最前头,占据了斗场视野最好的位置, 兴奋激动, 且招揽同伙,为各自的阵营呐喊助威。
从外围传进来的喊声震彻天际。
圣巫女是天下人崇敬的神明, 再加上甘棠斗猎上的出色表现被传得人尽皆知, 眼下能亲眼目睹圣巫女的骑射武艺, 百姓们就更激动了。
“圣巫女, 一甲!”
“圣巫女, 一甲!”
这是一个野蛮的时代, 人人崇武尚勇,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武力甚至比智慧更重要。
总共八骑并驾齐驱, 清一色的高头大马皆是跃跃欲试, 只待商王一声令下,各骑便要各显神威,这是个年少扬名的好机会,是以参赛的少年们斗志都很高。
占卜的吉时已到,鼓声雷动,商王立在高台之上,张箭拉弓,立时将空中一只飞鹰射落在地,场下欢呼声一片。
商王扬声,洪亮浑厚,“武斗开始!”
“开始!”
“驾!驾!”
商王话音一落,八匹马立时便冲了出去,后头烟尘滚滚,场外欢呼声一波盖过一波,甘棠只认真往前冲,她服下的药起了作用,虽比不得受伤前,但使出七成的精力没什么问题。
南夷王此次送来的王子骑术出乎意料的精湛,一路紧随其后,慢慢追上来了。
武斗用的箭矢零零散散的分在场地上,甘棠跃马扬鞭,一边快马疾驰一边俯身捡起地上的箭矢,或如飞燕凌空,或是翻身倒挂,次次精准地避开了头顶蹄下的障碍,她一手漂亮的骑术,灵活的武功身形,惹得外围惊叹声频频,满场都是圣巫女圣巫女三个字。
这是一个非常迷信的年代,子民们兴许不知道殷商的王子谁是谁,却没有一个不知道圣巫女的,她若能赢这一场比赛,地位也会跟着水涨船高。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远了,长马嘶鸣,偶尔能听见坠马受伤的惨叫声,是有人没避开障碍,落马受伤了。
甘棠没有回头看,鲜血染红场地,有人伤有人残,刺激的欢呼吼叫声反倒越发激烈了。
高台,倒刺,将军坡,木横梁,沟壑,木围栏一样跟着一样。
这些虽有难度,但对甘棠来说还算好,美中不足的是殷受一直跟在她旁边,不相上下。
再后面是南夷王的两位王子夷风夷武,与微子衍并驾齐驱,精湛的骑术让人意外之极。
“圣巫女!圣巫女厉害!一甲!圣巫女一甲!”
场外喊声更盛,气氛热烈高昂,颇有将天掀翻的架势。
甘棠心神专注,对这些喊声充耳不闻。
不远处十丈开外便是深沟水河,甘棠余光瞥见旁边的殷受几乎与她并驾齐驱,身体前倾速度再加快了些,能不能一鼓作气冲过这条深沟,是这一场武斗成败的关键。
“驾!”甘棠大喝了一声,眼看不过五丈余便要奔至沟壑前,背后却有东西撒了过来,数量还不少。
甘棠反手揽到了一把熟豆子,立马扯了彩绸飞快地将闪电的嘴巴系紧了。
是一种特质的马食,由香豆和青草混制而成,里头加了些烧骨料,人闻着难闻,却绝对能吸引住马匹的注意力,若非她与闪电颇有默契,又及时罩住了它的嘴,这时候真是要看着河对岸干瞪眼了。
微子衍愤怒的声音自背后传来,“你使诈!卑鄙无耻!”
马蹄声渐近,年纪稍小的夷风跟上前来,冷哼道,“武斗斗生死,没谁规定不能使计罢。”
甘棠充耳不闻,跃马扬鞭,提缰绳与闪电一道越过面前的沟壑,立住脚这才回头看向沟那边,果然见殷受正蹙眉拉扯着缰绳,只那马被地上密密麻麻的马食吸引住了目光,吃得浑然忘我,哪里还听主人的调令。
殷受辨不出马食,耽搁了时机,想学甘棠也来不及了。
夷武夷风是有备而来,马嘴上套着马辔头,挣扎两下就乖乖随着主人跑上前了。
殷受见甘棠看过来,索性撒了手任由黑马在地上捡着东西吃,拿下背上的长弓,拉至最满,显然是想在河对岸便拉弓放箭了。
“别白费力气了,过了河才到射程之内,你拿着长弓又如何,可有那等臂力!”
殷受未理会夷风嘲弄的言语,立于马上,神色渐肃,弓开如秋月行天,发矢如流星飞电,箭矢破空而去,‘喯’地一声稳稳射中立柱上最为肥美的那只,他力道大极,撼得立柱发出嗡的铮鸣声,余下两只鸟得了自由,齐齐惊飞了。
夷风微微变了脸,甘棠心里赞叹,史书记载殷受有力挽九牛,托梁换柱的神力,至少也有五分真了。
“告!受王子射中一鸟!”
殷受这一箭惊艳之极,高台之上欢呼声一片,殷受看向甘棠,目光灼灼,“棠梨,该你了!”
他这一手着实漂亮,有天分,又肯勤学苦练,不出众就没天理了。
可惜她也不差,在这上头只会更出彩。
甘棠自箭篓里抽出四支箭,目光紧紧盯着为她排布的那根立柱,弓拉至最满,箭矢方出,随后立刻搭上三箭,此次弓弦更满,三箭并发,第一支箭射入柱身,入木三分,三鸟方及惊飞,立刻便被后三箭射中,齐齐哀鸣落地了。
有仆官跑上前查看,兴奋地大喊道,“告!圣巫女三箭齐发,三鸟齐齐毙命!此乃神箭!”
“圣巫女一甲!”
甘棠立于马上,看着那三鸟从树上掉落下来,听着周围越发欢腾的惊叫赞服,缓缓自胸腔里吐出一口浊气。
一箭三雕确实有炫技的嫌疑,不过甘棠是故意的。
万民之目下,她做得越好,威名越盛,以后像今日这样的麻烦事才会越来越少。
甘棠想造势,不单单是要避开商王的迫害,还因为她必须得快速成长起来,才能在其余贞人势力面前有话语权,好让日子过得舒坦自如些。
甘棠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什么时候能自由自在过活,背后就起了变故的嘈杂声。
“小弟小心!”
河对面殷受的黑马不知为何发起狂来,在沟壑边不受控制的横冲直撞,十分凶险。
殷受极力控马,朝呆滞尖叫的夷风沉声道,“闪开!”
殷受扯着缰绳想将马匹扳倒在地,岂料旁边夷风的马受了惊,也跟着乱冲乱撞了起来,二马顿时乱做一团,相互踩踏,推攘间两人竟是齐齐往沟壑边斜了过去,眼看就要掉在坑里去了!
这沟壑原本便是攸国护城河,河水下头还设有尖刺,殷受当真掉下去,十之八九要被穿成血窟窿了。
“闪电!救人!”甘棠双腿用力,闪电立刻便扬蹄往河岸跨了过去,甘棠一手挥出马鞭将夷风卷到了马背上,一手臂拎住正极力控制住不下坠的殷受,见他还拉着缰绳企图力挽狂澜,便蹙眉喝斥道,“快放手!”
殷受撒了手,算是解了几人的困局。
掉下来的夷风年仅八岁,身体比较轻,落在马背上跟没有一样,倒是她左边手臂擒起来的殷受,沉得她肩膀快断脱了一般,闪电亦被坠得身形不稳,若非踩踏在黑马上垫了垫脚,要上岸只怕还需费些力气。
闪电堪堪停在了沟壑边上,算是死里逃生了一回。
黑马坠落沟壑,‘砰’地落水声过后,鲜血立时染红了河流。
微子衍急忙上前来探查,围住殷受上上下下打量,差点没急得哭出来,“小弟,你可还好?”
方才这变故来得太快,殷受一时间还未回过神来,导致他后知后觉的发现,他竟还被甘棠像拎犬崽子一样的拎在手里,顿时浑身的血液都涌来了头上,满面胀红,七窍生烟。
殷受挣扎道:“放我下来!”被她这样拎过,他殷商三王子,未来商王的脸面何存?
正文 二兄你莫要担心
外头的喊声嘹亮整齐, 欢腾热烈, 入耳皆是圣巫女三个字。
甘棠从善如流, 把殷受放在地上了。
“圣巫女一甲!”
“圣巫女万岁!”
“神明保佑!”
猗与那与, 置我鞉鼓。奏鼓简简, 衎我烈烈。汤孙奏假, 绥我思成。鞉鼓渊渊, 嘒嘒管声……顾予烝尝,汤孙之将……
民众、臣子、女眷、小孩们,陆陆续续跳起舞来, 是祭祀神明时用的万人之舞。
亦不知是谁先起了头,喊声变成了歌声,飘在空旷的城郊山野上空, 显得即嘹亮又高远, 回音缭绕,走兽四散, 鸟禽盘旋腾飞, 撼天动地震耳欲聋。
千人唱诵, 热烈真诚又直击人心, 便是祭祀祖先神明时, 也没有这般热烈壮观的。
殷受在旁边看着, 神色复杂,民众们这时候唱起那乐,是在感谢先祖神明, 感谢先祖将这般出众夺目的圣巫女送来他们身边, 也希望能求得圣巫女的保佑,保佑福到安康,风调雨顺。
殷受往那边高台上看了一眼,未言语。
微子衍被马拱得回过神来,立马朝甘棠不屑地哼了一声,瞧见地上的马食,当即便跳了起来,指着夷风怒目而视,“马怎么忽然就发了癫,可是吃了豆子的缘故。”
夷武色变,立刻辩驳道,“不是我们,我们只是撒了马食,想阻扰你们得一甲罢了,若不信,把马食带回去检验便是,更何况若非圣女搭救,我小弟也要没命了。”
坐骑停下来吃东西与斗射半途发起狂来,危险系数压根不是一个档次,坐骑发了狂,尤其是遍地都是障碍物的斗场里面,普通人不死也残。
微子衍哪里会信,怒目而视,又将目光看来甘棠这边,分明是连她也一并怀疑上了。
微子衍还欲再言,见殷受朝他摇了摇头,便硬将口里的话憋了回去,只恨恨瞪了夷武夷风甘棠一眼,悻悻作罢。
人越聚越多,歌声一遍接着一遍没完没了,载歌载舞,甘棠心里压了秤砣一样,也不再去看,权当自己是个局外人,她不信神佛,便很难理解并且适应这些东西,能做的,大概就是眼不见心不烦了。
有护卫士兵上前遣散人群,喊声才渐渐消停下去,甘棠走在前头,几个学子自然不会越过她去。
临近出口,殷受追上来,落后甘棠半步,低声道,“棠梨,今日惊马之事可否就此揭过不提,甘源若问起来,棠梨你只说不知便是。”
甘棠未言语,甘源肯定是要过问的,今日大家都错估夷族两位王子的实力,照原本的情形,有机会跑在前头的只有她和殷受,殷受的马惊了,甘棠作为竞争对手,自然是嫌疑最大的一个。
谁是得利者,谁的嫌疑便最大,是不是微子启,回去查一查便知晓了。
此人设计她一次不成,若放任不管,只会埋下更大的祸端。
殷受看出甘棠所思所想,坦率道, “好罢,大兄是想利用我嫁祸于你,不过此事暂且不宜追究,棠梨你揭过这一次,我殷受记朋友的恩,日后定会报答你的。”
甘棠开口戳破了兄弟二人面和心不和的表皮,直言道,“你即是看出来微子启有问题,为何不早日清理了,今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名声不好是一,残缺者不能为王是二,你若受了难以痊愈的重伤,储君之位是想都别想了。”
天家哪里来的亲情,尤其殷商王室比寻常皇家还更为特殊些。
如果按照兄终弟及制来继承王位,微子启、微子衍、箕子,甚至王叔比干等人,都有继承王位的资格,殷受的祖父改革礼制,一刀切断了近两代皇室子弟的念想。
断人权路要人性命,这么多宗室子弟,又有几个是甘心的。
微子启只是其中之一。
这计谋虽是简单粗暴了些,但照微子启的年纪资历来看,已经足够旁人为他喝彩的了。
“我知道,他这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殷受蹙眉道,“棠梨你学识渊博,定能猜到大兄如此作为的由来,不过眼下王室外服不稳,我们兄弟撕开面皮相争,内服动荡,让外族看轻,兵祸是迟早的事。”
甘棠看了殷受一眼,未置一词,现在的殷商,好比强弩之末,千疮百孔,已经经不起折腾了,正如殷受所言,眼下当真不是动他的好时候。
甘棠便点头应了,“好。”
殷受立马笑开来,灿如星辰,俊美得能晃花人的眼睛,“棠梨你真好,这件事我记在心里了!”
甘棠看得有些走神,她能看见这些事里里外外的关窍,是因为她芯子里头有一个二十六岁的灵魂,并且知晓一些殷商的现状和历史,可殷受小小年纪,能有这些思量,实在是多智近妖了。
智商这种东西,大概是天生的,聪明的人大概从小到大都很聪明。
抛开一些成见来看,殷受确实是个胸有丘壑,雄才大略的帝王。
毕竟后世大连、天津、青岛、连云港、上海,浙闽广州这些临海地域,都是殷受打下来的,除却改革政治、祭祀体制,彻底剔除神权势力桎梏外,光是经营九州大陆的东南地区,把东南与中原联系起来这一条,殷受已经是功在千秋,利在民族,足够后人敬仰万千的了。
殷受虽没能一统天下,但南征北战,经略南方,攻打东夷,功绩实实在在不可磨灭。
甘棠看了眼旁边还年少的帝辛,心说他若知道自己在后世子孙眼里是什么形象,只怕当真要气得昏过去的。
‘纣’这一字,算是十恶不赦的集大成,他是臭名昭著,罪行罄竹难书的大魔王。
死前有作为,亡国后与殷商共存亡,却落得这么个名声,实在是有够冤的。
殷受见甘棠走神,挨近了问道,“棠梨你在想什么。”
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尽归焉。
甘棠摇摇头,帝辛殷受,秦始皇嬴政,外加隋炀帝杨广,并称煤球三兄弟,一样有千秋功业,一样被黑成了碳团,让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正文 哈哈哈乐了起来
甘棠用的药有后遗症, 再来几场这样费心又费力的斗猎, 她肯定吃不消。
好在商王这次田猎出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贞人占卜确认好归期, 商王设宴送行来朝的方国使臣, 举行完惯常的田猎祭祀, 便告令臣子和士兵们收拾东西, 整军拔营,启程回大商邑了。
马车颠簸什么也做不成,甘棠偶尔得了空, 便将一些没见过的动植物先画下来,打算回去刻在金器上,算是她枯燥生活里的一点调剂。
甘棠这些年习惯了独处, 拒了微子启殷受等人的拜见, 一个人坐马车也不无聊,只她本身有伤, 再加上颠簸劳累, 到了大商邑时脸色和精神都不大好, 来郊野接她的两位兄长当即变了脸, 拉着她上上下下就是一通打量。
甘玉知道甘棠受了重伤, 懊恼不已, “让你跟我跑你不跑,这下吃苦头了罢!”
甘玉说带她跑出去这话都说了十年了,甘棠莞尔, 摆手道, “我没事,这点伤对我来说,还不够看的。”
甘玉虚岁十七,还没成年。
甘棠入府的时候甘府里没有女眷,两个半大的男孩眼馋别人家有小妹妹,她一来府里,立马得到了甘府的最高级待遇,连甘源都排在那后头去了。
甘源对她感情复杂,甘阳甘玉就单纯得多,全当她是亲妹妹看,珍惜珍贵得不行。
小时候甘玉看她辛苦,时时念叨着要带着她私逃去别的地方,说那样她就不用成天训练学习了,坐骑闪电也是他送的,说是从小养到大,听话好使,跑路的时候顺利些,这些年可把甘棠给乐坏了。
甘阳年二十,刚刚成年,在内服领着职,这时候还一身官服,盯着她脸色发沉,“先回府养伤。”
甘阳说着又看向甘玉道,“你前日在街上惹事,也一并禁足,棠梨什么时候伤好了,你什么时候再出府。”
长兄如父,甘源不怎么管府里的事,甘府里甘阳的话就是家长的话,甘玉性子跳脱,十六七的年纪,喜欢在外面呼朋引伴,眼下听甘阳这么说,脸顿时皱成了一团,哇哇大叫道,“大兄,是那人非要惹我,我压根没犯事……不关我事!”
甘玉撒泼不应,没脸没皮,甘棠看得乐和,没受伤的右手推着甘玉往前走,边走边忍俊不禁地恐吓道,“二兄你认命罢,你不听话,这个月的酒也没有了。”
甘玉顿时焉了,垂头丧气道,“棠梨你哪里来的怪论,许多人酩酊大醉,酣睡不醒,几日后照样活蹦乱跳的,八岁小孩都能饮酒为乐,二兄我十八了,为何只能三旬一酒,我日子过得太苦了!”
殷商的风俗是这样,积习难改,她本身滴酒不沾在这里已经是异类了,小时候一哭二闹不许甘阳甘玉随意饮酒,两个人出于无奈才应了她。
甘棠也不与他分辨,只从他身后伸出个脑袋来,笑眯眯问,“那二兄,你听不听我的话?”
甘玉扭头看她笑得眼睛眯成缝,顿时噎住,半响气闷道,“圣巫女的诅咒多可怕,我不想倒霉,这个月就没喝酒了。”
甘棠听得可乐,甘玉仔细看了看她的脸色,杵着膝盖在前头弯下腰来,扭头道,“上来,别逞强,你脸色很不好,我背你回去。”
甘棠连连摆手,“说了多少遍了,我灵魂是大人了,比你大,不用你背。”
甘玉就纳闷道,“这话为兄自小听到大,不用你重复,不过你再是神明,现在就是十岁大,上来,别废话!”
这怎么是废话呢。
这么一个惊世骇俗的秘密,甘棠无奈,神权迷信的社会即简单又粗暴,真是不必想太多,她不足两月开口说话这件事,不但没被当妖怪烧死,反倒佐证了她非凡人,这是一个生产力极其低下,人们愚昧,野蛮,血腥,迷信到了极点的时代。
甘阳单手拎着甘棠的后脖颈一提,就把她提起来放在甘玉背上了,“走罢,叫了小疾臣,回府先看看伤。”
甘棠嗯了一声,四处看了看见没人,便没脸没皮的趴在了甘玉背上,她自小被背了无数次,这时候还当真没觉得有啥好害羞的。
正文 棠梨你尝尝看看
圣女府的水池占地不小, 放眼望去大概有近十亩, 虽说比商王室里的金湖小了一圈, 可在整个大商邑, 规模景致也是头一份了。
六七月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 湖边两层的阁楼小筑, 就成了个消暑养伤的好地方。
窗边搁置了一张小榻, 上头放了张小矮几,笔墨丝帛龟甲笔刀应有尽有,方便甘棠随时取用。
甘棠半靠在窗边刻了一会儿龟甲, 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迷迷糊糊感知到有陌生的气息靠近,眼睛还未睁开, 本能便抬手捉住了自窗外探过来的手臂。
午后的阳光正好, 甘棠看清楚是殷受,停了手问, “怎么是王子。”
殷受本是想将她身上的骨刀拿下来, 不曾想她睡梦中都敏锐成这样, 招式也稀奇, 使得一手巧劲, 整个殷商不兴这样的打法。
殷受手臂一撑坐上了窗檐, 目光在她脸上扫了一圈,温声问,“你脸色很不好, 好像也瘦了, 圣巫女都这样么?”
甘棠不知殷受想做什么,便只能以不变应万变,“受了伤,在养伤。”
这真是怪异,甘源和商王为了争夺占卜结果的解释权,双方斗得你死我活,她和殷受却坐在这袒心露肺的聊天了。
微风自湖面上吹过来,带起一室清凉,甘棠精神不济,坐了一会儿又靠了回去,也不管殷受,径自拿过笔,开始在丝帛上作画,今日恰好画到了大熊猫。
甘棠自幼练得一手好画技,将国宝画得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很是可爱。
殷受在旁边看她画得认真专注,配着外头碧叶清波的美景,便觉得整个人都沉浸了下来,待她笔下行云流水的画完了一副,便问道,“棠梨你喜欢白貔么,喜欢的话我现在去抓一只来给你养着玩。”
甘棠抬头差点没撞到殷受的下颌,看着少年诚挚的目光,心里有些无奈,隐隐也猜到了些殷受的脾性和想法。
太过聪慧的人幼时几乎是不可能找到玩伴的。
殷受天之骄子,且自身本事过硬,这世上自然难有能入他眼的人。
圣巫女名声在外,殷受慕名而来,像其它找到新奇玩具的天才一般,非得要靠近了里里外外研究透彻了不可,为此兴致勃勃且乐此不疲。
可惜扒开内里她就是个普通人,智商和情商都不高,时间会缩小她和旁人的差距,到时候她也就没什么值得殷受关注的地方了。
用不了多久,圣巫女高深莫测无所不能的形象破裂,殷受自然会失去兴致。
甘棠这么想着,全当他小孩心性,听他说要送东西,便摇摇头道,“谈不上喜欢,我只是把它们画下来。”
甘棠精神不济,殷受想了想便把腰间挂着的金壶拿下来,递给她道,“棠梨你喝点酒罢,这清酿可消疾,试试罢。”
甘棠看他献宝一样拿给她,心里微微一动,搁下手里的笔,开口道,“酒在某些情况下确实可以治病,对身体有一些好处,但不是包治百病,有时候还是疾病的祸端,尽量少喝酒罢。”嗜酒成性是殷商的风俗习惯,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有酒都拿酒当水喝,殷受更是个中翘楚,甘棠圣巫女的身份放在这,商亡了她下场难说,提起这件事,就想劝一劝他,劝得动自然是好。
殷受看了看手里雕工精细的金壶,眉目纠结,往前递了递道,“味道不错,棠梨你尝尝看。”
甘棠摇摇头拒绝了,她就更不喜欢酒了,她对酒犯怵,前世同学聚会,喝了酒,被人设计后朝喜欢的男生表了白,被拒绝后精神上就留下了些后遗症。
医生说是一种名为钟情型妄想症的精神疾病,能接收他人针对她的情绪也是那时候落下的毛病,困扰了她许多年。
甘棠一睁眼发现这鸡肋的功能还在,就知道她的病大概也一并带过来了,她花时间费精力拿出神农尝百草的精神摸索着学医,大部分还是想给自己治病,虽说不一定能成功,但也是要尽力试一试的。
不喝酒当真是奇怪无趣极了,殷受没应反而问道,“棠梨你是不是因酒生过什么事端,所以才不敢喝酒了的。”
甘棠听他问,顿了顿,便回道,“先前喝了酒,得了种怪病,犯起病来会爱慕旁人,又或者以为对方爱慕自己,很奇怪就是了。”事无不可对人言,自她入了考古这个行业以后,心态平和了许多,至少能正视精神疾病也是一种病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啊?”殷受听得吃惊又想笑,“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我阿母经常说整个大商邑的女孩都想嫁给我,没想到棠梨你更厉害,全天下……棠梨你以为你是朋贝和黍米么?”
朋贝是海贝之类的,相当于现在的货币,黍米是一种粘性的粮食作物,很珍贵的贵族食品。
真要比起来,性质差不多罢。
殷受眼里星星点点都是笑意,俊美的脸奕奕生辉,甘棠一点都不觉得好笑,见他半点没放在心上,想了想便换了个方向劝道,“我是说认真的,你既然想恢复殷商盛世,那就得让你自己,还有殷商上下的贵族世家,乃至于士兵百姓们,都精神起来,沉迷嗜酒带来的恶果,你随便去军营、去庭市看看便可。”
殷受看着甘棠半响不语,旁的不说,她真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
“更何况,大家都喜欢喝酒,有点余粮都拿来酿酒了,当真出了事,拿什么来填饱肚子……你是殷商的储君,未来的商王,目光便应该更长远,给臣民们好好做个表率才是……”
甘棠说得认真郑重,殷受看着手里的金壶沉默半响,爽快应了一声,扬手将金壶扔进了湖水里,朝甘棠点头道,“我知道了,以后除非必要,我也不喝酒了。”
殷受凑到甘棠面前,笑得舒心爽朗,“棠梨你对我真好,甘源想让你把我教成废物,棠梨你却事事替我着想。”
连这也知道,甘棠在心里摇摇头,果然江山基业才是他的心头好,拿这个说事能劝得动他。
那边有人急匆匆跑过来,殷受看见了,摇头道,“是甘玉,他防着我和大兄,跟防狼一样,生怕一个不注意,我和大兄就能把你叼走了。”
正文 未来的,大暴君
甘玉急匆匆奔上前来, 却不是来捉殷受的。
甘府里来了商王的传令, 说北边已方近来常常侵袭竹方, 竹侯来了使臣, 请商王做定夺。
竹方是殷商的臣属国, 也是甘棠的封地, 叫她去, 合情合理。
甘玉急得团团转,“棠梨你正养伤呢,阿父怎么会答应让你去的, 推掉不就好了么?”
甘棠忙拉过他,温声安抚道,“兄长不必担心, 王上便是要启程, 也不在这几日,十天半月后, 我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
出兵征伐是一件国之大事, 去之前对祖先的一圈祭祀下来, 再加上各式各样的问卜, 半月后能出发还算好的。
甘玉嘟囔道, “那也不成啊, 你看看别家的妹妹,每日都是漂漂亮亮,高高兴兴的, 穿衣打扮, 吃喝玩乐,哪里像你,打什么仗,多危险啊!我叫上大兄,咱们一道去罢!”
这是去打仗,又不是去抢糖,甘棠乐道,“我情况特殊,别人家的妹妹也没领着封地受着进贡的,不能一起比的。”
甘玉一脸不屑,“要那俗物做什么,为兄能养你。”
甘玉大言不惭,甘棠却听得心中莞尔,也懒得点破朝政上那些弯弯道道,她上辈子原就是个孤儿,十几岁被领养后也没有兄弟姐妹,养母是个称职的监护人,却不大喜欢她,到死两人也没能亲近起来。
甘玉甘阳对她真心诚挚,就很特别,甘棠乐得听他絮絮叨叨。
殷受看着甘棠温温软软的笑颜,开口道,“发兵启程的日子定了,十月,己方以游牧为生,十月草地枯黄,粮食物资短缺,正是征伐的好时机,父王点兵八千,此一战必胜,棠梨你跟着去,不会有什么危险不说,封邑的民众还会感激你,得胜归来必然名声大噪,此去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真是好脑子,甘棠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甘玉看商王室的人都不顺眼,想让殷受一道走,殷受说不走。
他是商王嫡子,未来的商王,甘玉也拿他没奈何,只不要肖想他妹妹之类的叮嘱一番,去给甘棠准备路上的衣食住行了。
甘棠开始削制龟甲,殷受在旁边陪了她一会儿,看她削完一整副,便轻声问,“我听甘玉说你吃不下饭食,当真么?”看她一脸干瘦,殷受有些技痒,想给她做饭吃。
甘棠摇摇头道,“无碍,重伤后遗症,过段时间就好了。”
殷受点头,“那我做饭给你吃,你等着。”
殷受说完也不等甘棠回话,自己往后头的小厨去了。
“…………”甘棠脑子有点懵,觉得殷受若当真只是想拉拢她,也太下得去本钱了。
甘棠不得不从床榻上下来,跟着进了厨房。
火是现成闷好的,火星子还在,加点柴就能烧起来,甘棠站在门口,心说这么个尊师重道热忱的好少年,真是崩人设……不忍直视。
甘棠伸手去拿他手上的砍刀,无奈道,“你究竟想干嘛。”
倘若真应了甘源的话,殷受想把她娶进门当雕塑,那可是比微子启高明多了,回程的途中微子启便常常上前搭讪,十三四岁的少年温文儒雅,长身玉立,已经有了让女孩芳心大动的资本在,至少大她三岁的绿丫就很吃这一套,再加上一些女孩绝对会喜欢的贵重精巧的礼物,长相可爱的萌宠,适量却不过量的关心,微子启什么目的不要太明显。
可她能感知到对方真实的情绪,看着他表里严重不符的表演,胃里面没翻江倒海那是她意志力强大。
假如殷受也抱着同样的目的,那段位是真很高了,冲着他心底传过来的善意。
殷受瞧着甘棠蜡黄的脸,朝她一笑,扬了扬手里的瓜道,“你现在的样子看着实在不好,我手艺不错,你尝了要是喜欢,养好伤之前,我变着花样给你做饭食吃罢。”
甘棠一怔,倒不是惊讶殷受会做饭这件事,殷商厨子虽然已经有了单独的分工和行业,但还没有男子不下厨的讲究,反之因为开国时出了伊尹这么一位精通厨艺的先圣,会做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民与食为天,每一位商王祭祀时都会亲自下厨,哪怕只是象征性的。
烹饪在左学里也是一门课程,学子们不一定多精通,但了解是必须的,是以殷受会厨艺,甘棠一点都不奇怪。
只是她真是有点受不住有人给她做饭这件事。
甘棠看进殷受真诚明亮的俊目里,忍不住开口道,“阿受你不要忙活了,我兄长手艺好,我大兄二兄会给我做好吃的送过来,现在还不到我吃饭的点。”
好哇,眼里除了她兄长就没别人了。
殷受挑挑眉,刀下有神,将一把芸蒿切成半寸长,根根等长,剖了条鲟鱼片,厚薄均匀,做完才道,“他们总不能跟着你一道去竹国罢,不过你对甘玉真是好,他那么蠢,你也愿意纵着他,在我看来,甘玉只知吃喝玩乐宠妹妹,真是白长了十六年。”
做起饭来也有模有样的,甘棠回道,“宠妹妹怎么了,我很喜欢。”
殷受听得一乐,笑道,“要不是当初我父王没抢过甘源,你就是我妹妹了,我待你肯定能比甘阳甘玉待你好!”
陶沙锅烧热了,肥瘦相间的肉片搁上去,立刻发出滋滋的炼油声,这时候没有炒菜,殷受这一手可以说很惊艳了,他做得专注认真,像手底下勾画的是江山舆图,行云流水,好看又熟稔。
只是这情形实在太诡异了,毕竟他是未来的帝辛,甘棠索性道,“殷受,如果你是和微子启一样,那你打错主意了,做再多也是没用的。”
陶罐里的水沸滚起来,殷受将鱼片放进去,再加入翠绿的水芹和特质的酱料,等着酱料一点点晕染开,整个菜光是看着就十分清爽可口了,殷受正想着再做点什么给她吃,便不甚在意地问了一句,“一样什么?”
甘棠把盖子递给他,回道,“就是想娶我。”
娶她?
殷受扭头看了看干瘪蜡黄惨不忍睹的甘棠,觉得眼睛疼,扭回头道,“我虽然不大懂父王母后之间的事,但还是有眼睛分辨美丑的。”
这就是说她长得丑了,甘棠眼角控制不住的抽了抽,心说正好,免得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