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长陵   细雪绵绵, 云幕下的安陆山覆上一层皑皑莹色, 方圆百里人迹罕至。
  一队戎装铁骑浩浩荡荡的朝北而上, 大抵是军律严明, 或是天寒地冻的腾不出气力, 除了马蹄踏雪声外, 没人发出什么多余的声音。
  
  紧跟在队末后有几个运粮的板车, 虽说上了防滑的齿轮,在雪地里行进依旧有些困难。驾车的人不时挥动手中的长鞭,板车晃动得厉害, 一个不留神,把原本躺在板车里不到十岁的男娃娃颠到了雪地里。板车上还坐着个老头儿,见了这状况哎哟一声, 慌里慌张地跳下车抱起了那男娃, 示意后头的车队暂且停一停。
  
  那男娃娃猝不及防的扎到雪地里,整个人一哆嗦陡然惊醒, 见老头儿一个劲的替自己拍落貂绒上的雪, 有些茫然的问:“观伯, 这是哪里……山匪呢?”
  观伯:“公子莫怕, 山匪都被杀光了, 是这帮军爷救的我们。”
  
  男娃娃闻言探出脑袋, 望见前方乌泱泱的一片望不见头的骑兵,微微皱起了眉头,“那群山匪可不是普通的山匪……”
  他话音方落, 忽听人利落接道:“可我们也不是普通的军爷。”
  
  男娃娃循声望去, 但见一个身着宝蓝色长袍的青年策马而来,身后跟着十来个衣袂翩翩像是混迹江湖的游侠,与周遭那些身着铠甲的骑兵颇有些格格不入。男娃娃留意到那青年手中的佩剑,剑身的暗纹填满了翠玉,一看就知价值不菲,他问那青年道:“那山匪头是你杀的?”
  
  那青年微微一怔,方才他在前头听说这男孩醒了,便想来关心一番,哪知这奶毛未褪的娃娃醒来竟然先询问动手杀山匪的人,倒是令他颇感意外,“不错,他确是死于我的剑下。”
  
  男娃娃抬起极长浓密的睫毛,挺直了脊背,学着闯江湖的大人抱拳施了一礼,道:“王珣谢过沈盟主救命之恩。”
  周遭的人本见这小崽子有板有眼的模样还乐呵着,乍听他这么一说皆是一凛,那青年问道:“你是如何认出我的?”
  王珣只道:“山匪窝本是魔宗据点,诸位能从他的手中把我们救下,自然是当今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这些大侠们个个以您为尊,加之您手中的这柄碧落剑,您若不是新任的武林盟主沈曜又会是谁。”
  
  沈曜重新审视了一番王珣,他的眉眼轮廓未长开,已能瞧出精致漂亮的模样,脸上虽罩着一层病容,眼珠却是黑的发亮,透着一股子不符合这个年龄孩子的意味。
  沈曜身后一个虬髯翁哈哈笑了起来,道:“你这娃娃眼神倒很不错,不知家在何处?”
  
  一直默不作声的观伯正要开口,王珣抢一步答道:“家父王瑜庭。”
  观伯稍稍一讶,众人已露出了然的神色,也不再追问他被擒获的理由,沈曜道:“原来是金陵王家的公子,怪不得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风范。”
  金陵王家,能在这烽火乱世之中屹立不倒的富甲天下,也是许多人眼中的香饽饽。
  
  虬髯翁与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嘿然道:“这可就难办了,沈盟主本想待你醒了派个兵送你回家,你既是王家的人,又是马虎不得的,偏生咱们还有要事在身……”他话还没说完,王珣就剧烈的咳了起来,咳的上气不接下气,观伯赶忙抚拍着他的背,沈曜皱了皱眉头,当即翻身下马,替他搭了把脉象,“是病的不轻,便是走回头路,这百里之内怕是也寻不着大夫……”他顿了一顿,“你可能骑马?”
  
  王珣病怏怏的身子骨自然是拉不稳马缰绳的,好在有观伯帮衬着,二人共乘一骑,也算勉强跟得上大队的步伐。
  
  沈曜告诉他,只要坚持到傍晚抵达北溟峰下的大营,会有军医替他诊治。观伯一听说北溟峰,面上流露出忐忑之色,“那北溟峰不正是与漠北鞑子交战之地……”
  “那又如何?”
  见王珣不以为意,虬髯翁哈哈大笑道:“你这小子倒是对老子胃口!不瞒小兄弟,此次对军,就是加上咱们这两万应援军,统共也不过十万,可漠北鞑子却来了十八万众!要不是为了信守承诺,老子可不见得会踏上这九死一生之路。”
  虬髯翁身旁一个道士装束的人出言指责道:“什么九死一生?孔不武,你若怕死,现在就走,莫要在这胡言乱语动摇军心。”
  
  王珣心道:孔不武,飞鹰门掌门,想来这余下七人也都是武林中的尊者,听他们的口气,似乎并不是应沈曜之约才赶赴前线。
  
  那道士捻须道:“在下深信只要有越家那二位坐镇,这一仗便已有了五成胜算。”
  “你们说的是哪个越家?”王珣问。
  孔不武道:“看你小子知道的东西不少,怎地,连江东越家都未听过?”
  
  江东越氏,他怎么可能没有听过。
  当今梁朝君主昏庸无能,漠北雁国虎视眈眈,短短数年内痛失中原大片国土。狼烟四起,各地群雄据地为王。这几方诸侯对峙之势,江南谢家、金陵王家与洛阳沈家本算是隔山观虎,真正能够与百年世家贺氏抗衡的,是近年才崭露头角的江东越氏。
  
  江东越氏初始只是一支义军,那些关于他们如何以寡敌众扫荡雁军收复巴蜀的传说可谓是众说纷纭,但那一役后,统领越家军的那两位兄弟自是名扬天下了。
  
  王珣自幼听过许多关于越氏兄弟的流传,那些来自民间的多半夸大其词,就他的认知而言,实在难以想象诸如越家长兄在空城中以一个障眼法吓走五万大军这种荒谬的情景。
  
  孔不武听到这儿忍不住笑出声来,“盟主,这小兄弟说的可是越大公子在淮水的那一战?”
  沈曜点头道:“那一仗确是赢得漂亮,但敌军未到两万人,淮水城也并非空城,是百姓感念长盛兄的功德,才传的如此玄乎。”
  王珣继续说道:“我听闻越二公子今年也才十七岁,可居然有人说他单凭一人一剑血战两日两夜,令千余名漠北前锋军落荒而逃……”
  “并非谣传,”沈曜道:“是事实。”
  王珣像是被噎住了一样,“这……怎么可能?”
  沈曜道:“当日父亲命我率军支援越兄,漠北前锋军伤亡惨状乃是我亲眼所见。”
  “那,那武林大会上,他一人单挑十大鞑子法师……”
  “也是真的。”孔不武抚掌道:“若非越二公子及时襄助,我中原武林必难逃此浩劫。”
  王珣愣了良久,半晌方道:“天底下竟有血肉之躯能达到如此境地……”
  “他师承天竺,所练的释摩真经已到第九层,”沈曜的目光越过远方的山峰,“越二公子天下第一的名讳,绝不是浪得虚名。”
  
  “释摩真经?”
  
  “是梵文,我们中原人对这武功还有一种叫法……”沈曜说到这里,话音顿了一顿,平淡无波的语气添了几分沉重,“英雄冢。”
  王珣一悸,只听沈曜一字一句说道。
  “但遇此功,就地为冢,天下英雄,莫不如是。”
  “百年来唯一一个练成此功之人,便是他越二公子,越长陵。”
  
  寒风飒飒,那空中飘扬的雪花,仿佛因着这句话夹着血腥味儿,弥漫着微微袭来。
  一时间,无人再多言语。
  
  越氏大营驻扎在临近北溟峰下的泰兴城,来往行人盘查严密,全城已实施了宵禁,守城的官兵一见沈曜手中的令牌,便即开启了城门。去往大营的路上可见不少乡间义士、市井豪杰帮助巡城,多半都是应越氏兄弟之召前来抗敌。
  
  行路中,王珣远远的看着沈曜的背影,心绪飘忽不定,如今连沈家都前来向越氏投诚,此一战若大获全胜,越氏必更得民心,天下大趋是否也就更加明朗?
  
  沈曜总归是号人物。
  不提他武林盟主的身份,单就洛阳沈家在氏族中的地位本是不容小觑。
  他一进军营中,还未赶得及打发驻守军去通报一声,就听到有人朗声道:“沈盟主!诸位掌门!可算把你们给盼来了!”
  来人一身铠甲峥嵘,腰配长刀,偏透着满股子豁达随和之气,那些江湖人士纷纷跳下了马,沈曜率先向他走了过去,拱手道:“长盛兄!”
  
  那人就是越家长兄越长盛。
  王珣本以为以沈曜的气度算是人中龙凤,直到见了越长盛,方知天外有天,此人拥兵之众可谓一方霸主,但举止有度,不免让人产生亲近之意。
  沈曜:“本当昨日就到,江北天寒,这两日起了风雪拖慢了行程,让你们久候了!”
  
  “只要鞑子军一日未攻进这泰兴城,来的都不算晚!”越长盛笑道:“诸位舟车劳顿一路辛苦了,越某已差人打点好营帐住处,待用过晚膳再共议抗雁之策如何?”
  众人纷纷颔首,越长盛正想让身边的亲兵为他们带路,刚转过头,眼眸瞥见王珣,蓦地大喝一声:“小心!”
  王珣原本站在角落里偷偷瞄着越长盛,正困惑着他如何会注意到这边来,等回过头才看到身后一只受了惊的马向他疾奔而来,王珣猝不及防的闭上了眼,忽闻一声马嘶长鸣,有人堪堪勒住了缰绳,让马儿原地转了一圈方才稳住。
  来人动作太快,快到在场所有人还没做出出手的反应,马儿已乖乖巧巧的静了下来。
  
  “沈曜,我让你们带些兵马粮草来……”那人用手指轻轻替马儿顺着毛,含笑问:“你怎么把你儿子给带来了?”
  沈曜的嘴角不易察觉的抖了一下,“越二公子,沈某尚未娶妻,哪来的儿子?这孩子是我们从潜龙寨救下来的,他是金陵王家王瑜庭的公子。”
  
  越二公子……越长陵。
  王珣缓缓睁开了眼。
  那是他见到越长陵的第一面。
  那时西天落日沉没,暮霭浓浓重重,那人一身赤红战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平心而论,越长陵肤色黝黯,眼皮微肿,半张脸上戴着银色面具,绝对与俊俏二字沾不上半点边的。
  但王珣不知为何整个人都被晃的有些眩晕,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越长陵自然不会去留神一个孩童的千头万绪,倒是越长盛从沈曜那儿知晓了始因,当即叫来军医把王珣带去细细诊治,这年头树敌倒不如结缘,来头越大越要慎而重之才是。
  
  如此,越长陵反倒觉得沈曜带来个麻烦,他那狂妄的性子本也懒得再多说什么,等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回头,看了沈曜一眼:“对了,有个人一直想要见你。”
  
  越长盛瞪了越长陵一眼,沈曜不明就里,只快步跟上前去。
  但他很快就明白了。
  刚步入营帐内,就听到一声熟悉的哀怨:“沈盟主,你可得救我啊……”
  沈曜瞠目结舌的看着一个头戴毡巾,生的风流韵致的男子被五花大绑在一张太师椅上,“流、流景兄?”
  
  那男子哭丧着脸,用看着救命稻草的眼神盯着沈曜:“是我是我。我被绑架到这儿来足足七日了,这七日我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你来救我于水火之中……”他话说到一半瞥眼看到越长陵在把玩一柄长剑,咽了咽口水愣是没往下说。
  
  沈曜道:“越二公子,大家也都是旧识了,不知流景兄是犯了什么事……”
  
  越长陵收剑入鞘,理所当然道:“我大哥说‘付流景智谋无双有经纬之能,如他这般人才若能纳为己用必能有助大业’,所以,我就把他请来了。”
  
  付流景用一种崩溃的表情看向越长陵,“你确定这是请?”
  
  “若你不是总想着逃跑,我何必浪费一根绳子?”
  “浪……”付流景咂了砸嘴,“我不愿留在军营中过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这是我的意愿,沈盟主你说句公道话,他们这样和山匪强盗有什么分别?”
  
  沈曜轻咳一声,婉转道:“其实……越公子大可晓之以理来打动流景兄,这样用强也未免……”
  越长陵像是把这话给听进耳了,他看向付流景,面无表情地道:“付公子,国之大难,匹夫有责……”
  付流景飞快答道:“对,匹夫有责,可我不是匹夫。”
  越长陵慢悠悠道:“漠北军毁我疆土,我们岂可视若无睹,坐以待毙?”
  “但我们也绝不能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越长陵端起茶盏:“人生自古谁无死……”
  付流景眯着眼:“早死晚死差很多!”
  “……”沈曜顿时觉得就这么把付流景绑着或许也是个省事的办法。
  
  月凉如水,北溟峰下的夜更是冷峭凛冽。
  小小的营帐自然御不了多少风寒,王珣裹着一层毛毯整个人缩在暖炉旁烤火,一边搓手一边问道:“你确定没有听错?那人当真是付流景?”
  
  观伯用铁钳加了一块炭火,点了点头。
  王珣微微蹙起了小眉头,“能把这样行踪不定的智囊给找来,看来越家是下了不少功夫。”
  观伯道:“他们用了那样的方式,只怕付流景未必肯为他们出谋献策。”
  
  “那也未必。”王珣压低了声音,“我听父亲说,付流景不仅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同时也是个心肠极软之人,他被绑在军中眼见敌军攻来,就是为了自保也会竭力相助,否则,越长盛早就阻止这看似荒诞之举了。”
  
  此刻若是有旁人在场,定会惊疑这一番言论是出自一个九岁孩童之口,但观伯似乎习以为常,只道:“公子假称自己是王家的人,不怕有人识出端倪?”
  “金陵王家的小公子自幼体弱多病,极少现于人前,与我的情况有七八分相似。再说,纵然沈曜起了疑心,他更不会轻易放走我们,否则,我们哪能顺理成章的进到这越家大营?”
  观伯叹了口气,“公子此举未免太过冒险了……要是老爷还在,定不会……”
  
  王珣抬了抬手,示意不必把话往下说,他缓缓踱到营帐门边,掀开帐帘,发觉外头的风雪已停,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说完这话又开始剧烈的咳了起来,观伯连忙替他披上毯子,碰到王珣冰凉如水的手,叹道:“公子的风寒症愈发重了,方才我在这军营附近发现有几眼汤泉……”见王珣皱起了眉头,他加重语气道:“得让身子熨暖和了,才能熬过这几日。”
  
  这大营驻扎所在山头下能有眼温泉,本是个士兵们舒缓身心的好去处。
  不过这些日子战事吃紧,漠北军随时有可能突袭,全军皆是枕戈待旦的状态,自然没人敢三更半夜的去溜号泡汤泉。
  观伯一路把王珣抱到林口才把他放下,替他拢好了毛麾,示意自己会在外头盯梢,让他不可贪泡的太久。
  
  月光柔和似絮,如一盏天灯悬在幕色中,让这雾气氤氲之地添了些光晕。
  空气中飘荡着一股纯天然的硫磺气味,王珣一步步踏进浅浅的雪地里,一袭凉风拂来了暖意,他走到热气蒸腾的汤泉旁,蹲下身,用手探了探水温,泉水沸且清,令人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钻入池中驱一驱寒。
  
  他正想褪去上衣,却在转眼间看见了散落在池子边的赤红色战袍以及半张银色面具。
  未等王珣反应过来,只听“哗啦”一声响,有人倏然从池中站起了身。
  明月下,一头墨色青丝微卷着披泻而落,那人半身浸没在泉雾缭绕中,整个体姿都呈现着柔韧妙曼的线条,虽然夜浓,依旧能看出那肌肤下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
  
  似是察觉到身后有动静,那人微微侧转过身来,带着慵懒与不可一世的神情,顾盼而来。
  眼前的一切仿佛不像是真实的,只看到那人的颈中挂着一颗明珠,发出淡淡的幽光,衬得整个人容若朝华,而右眼边状若焰火般嫣红的胎记为之所摄,不可逼视。
  
  一霎间,王珣惊得像一块石头,半痴半傻的戳在那儿。
  他从来从来没有想过这世上会有这样荒唐的一件事。
  越长陵,是一个女子。
   正文 第二章:同心(修年龄)   越长陵原本不叫长陵。
  她出生的那日父亲越承风带着全家躲避仇家的追杀, 临盆的母亲在孤山长亭中诞下了她, 当越承风拎着阔刀赶回时, 看到自己襁褓中的小女儿可人模样, 不免喜不自禁, 因她在长亭出世, 故唤她长亭。
  
  长亭生来粉雕玉琢, 父母长兄都对她疼爱不已,可就在她六岁那年,不知是遭了何处的暗算, 在自家院落前身中一掌,等长盛察觉时她已呕血不止,急得母亲几欲昏厥。
  越承风眼见药石无灵,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去求见天竺高僧, 那高僧仙风道骨,只稍运功当即使长亭恢复血色。越承风大喜过望, 那高僧却道长亭五脏俱损, 除非能修成释摩真经尚有可能存活, 只是他即将远离中土, 怕是无法传授功法了。
  
  越承风虽不忍骨肉分离, 为了最后的生机, 狠下心将长亭塞入高僧门下,恳请他收她为徒,不求再归故里, 只求平安是福。高僧为其所感, 应允会尽力授她真经,至于能否练成,一切只能听凭造化。
  临别前高僧依门规改了她一个字号——陵,从阜从夌,意为攀越高山,越过此劫难,从此长亭即为长陵。
  
  长陵一走便是十年,十年后中原格局已然大变,梁朝败落,诸方豪杰纷纷揭竿而起,越承风顺势而揽英才,越长盛更是青出于蓝,越家脱颖而出,成为江东一枝独秀。
  
  所谓木秀于林,越家风头越盛,敌方越是忌惮。梁朝军为了灭掉越家,竟勾结漠北军联手,眼见越家军被逼入两峰夹道之中,敌我悬殊只待战死,谁想竟有一人从天而降,手持长剑,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生生逼退敌军,并斩下漠北元帅头颅,劣势终得扭转。
  
  那人正是越承风阔别数年的亲生女儿,越长陵。
  
  越家父兄怎么也不可置信当年那奄奄一息的小女儿竟然成为了这般惊世骇俗的高手,更令他们想不到的是长陵容貌不再如记忆那般秀美,甚至眼角还生出了焰红的印记。
  长陵也说不清这是因幼时所受的伤所致,还是她练的释摩真经所得。她只记得自己年幼时每每身穿裙衣,免不得会叫人指指点点,后来索性换上男装,在眼边戴上个遮掩的面具,反倒叫人对她平生了几分敬畏。
  
  能够与爱女久别重逢,越承风当然是欣喜若狂,哪还顾得上什么其他。更何况,长陵练就绝世神功,对越家而言自是如虎添翼,没多久,她随越家长兄共赴沙场,打出了一片赫赫威名。
  后来,越承风偶染重疾而逝,长陵与长兄携手拿下中原半壁江山,天下间无人不晓这两兄弟的名号,却几乎鲜有人知长陵的女子之身。
  
  近日连战漠北军,长陵也会偶感疲态,她料不到在她严下军令的情况下还有人敢夜闯汤池,等她察觉时正斟酌要否灭口,转过身却看见了王珣。
  长陵眉头微微一拧。
  她手一拂,池水瞬间激起层层叠浪,待浪花噼里啪啦的落回池面,她已裹好衣袍,回到岸边套上鞋袜。
  
  王珣乱浆似的脑袋翻了一轮,他深知眼前所窥足以令他性命不保,要说点什么才有可能消弭对方的杀意,但他毕竟只是个孩子,做不到心如狂澜面色淡然,几番张口欲言,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
  长陵望着王珣稚气未脱的小脸蛋,有些愁苦的闭了闭眼。
  
  很小的时候她就听娘亲说过,女子若是被人看光了身子,要么就杀了那人要么就嫁给那人。眼前这男孩毛都没长齐,她总不能冲到人家小弟弟跟前说:“喂,非礼勿视,你既然看到了就准备一下聘金娶我过门吧。”
  但她更不可能去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娃娃啊。
  
  眼下正怄得慌,远方战鼓忽鸣,显然是有突发状况紧急召军。
  长陵当即挽上发髻,戴好面具,想要赶回前方大营,见王珣还愣在原地,只道:“今夜所见,勿要告之第三者,包括你那位武功高强的忠仆。”
  王珣一呆,尚未吃透她这话的意味,长陵又厉声问道:“听到没有?”
  王珣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长陵嘴角一勾,随手揉了揉他的头顶,“早些回去,待我战后归来,你来营中找我。”
  她抛下这句话后整个人一闪即逝,王珣觉得这轻功已快到凭空消失的境地,他云里雾里地摸了摸脑仁儿,若不是头发上湿漉漉的触感仍在,他几乎以为这只是一场幻觉。
  
  待长陵赶回营帐,站岗的士兵已经换了一轮,军队聚集已毕,随时蓄势待发,她所料不差,果然是漠北军意欲趁之不备,夜半来袭。
  军中几员大将已在帐内静候,长陵踩着点跨入帐中,长盛瞥了一眼她带着水汽的头发,问:“去哪了?”
  “有点事。”长陵走到他身旁,“来了多少人?”
  “约莫两万,这批人马自东而来,并非之前与我们对峙的前锋军,最快寅时就会抵达阳门关。”
  
  长陵微微一怔,区区两万兵马铁定是攻不破城的,他们竟敢趁夜越境,就不知是何用意。长盛指了指身后的地图,“若他们是来和漠北前锋军会和,我们需得抢先一步,嘉谷关此处两面临山,只要我军在今夜丑时前赶至埋伏,定能将他们一举拿下。”
  
  沈曜道:“不如让沈某率沈家军前去探路,纵使敌方有诈,越兄再着手应对如何?”
  长盛摇了摇头:“沈盟主初来泰兴,于此处地势不熟,自然不可让沈家军犯这个险。”
  
  这时有人匆匆踱入帐内,从桌案边拿起一杯茶水一口灌下,用一种无可奈何的眼神扫了所有人一圈,“连敌人是谁都没弄清就开始排兵布阵的,我也算是服了你们了。”
  这人妄自尊大,连越长盛都不放在眼里,自然是付流景无疑。
  
  长盛不以为意,“不知先生此言何意,莫非那铁骑并非雁军?”
  付流景道:“我方才一听就觉得……啧,这夜深露重百米外人影都瞧不清的,那报信的哨兵竟能在关隘处就远远估算出敌军人数,岂不匪夷所思?”
  经他一提点,众人觉得不无道理,沈曜皱眉问:“那些哨兵说的是假话?”
  
  付流景翻了一个白眼,“一个两个是敌方间谍或有可能,要是一批哨兵都叛变了那越大公子做人也失败了吧?我仔细问过了,虽说他们的的确确看到了来军身着漠北军甲,又虽说军甲黑乎乎的在暗夜中看不分明,但——”他刻意顿了一顿,拳头一锤桌面,“他们骑的都是白马。白马啊,且不提雁国崇尚黑色,一般人脑子没进水都不可能在夜间进军时集体骑着白马让人当靶,好吧,就当他们脑子进水了,那么多白马哪凑来的?”
  
  帐中几名将军还在琢磨着,长盛已然听懂这弦外之音,“如此看来,他们并非雁国人,而是东夷人。唯有东夷羌族,因所信仰才全族饲养白马,但他们却又身着漠北军甲,想来已和雁国达成结盟,是为诱敌之军。”
  
  所有人闻言为之一惊,沈曜脱口而出问:“是传言极其擅长用毒用蛊的羌族?他们怎么会和雁国勾结的?”
  付流景抬起食指摇了两下,“怎么勾结不是当下要关注的重点,重点是,他们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长陵见付流景明明已然洞悉全局,在这档口还顾着卖弄,早就没法耐着性子听下去,她霍然握住付流景伸出的食指,笑吟吟道:“可以一句说完的话,别分两句。”
  
  长陵的手劲不大,付流景却毫不怀疑下一刻自己的手指有可能会被弄折,他深吸一口气道:“所以我夜观星星发现没多久天公将降大雨,认为东夷军是故意引你们去嘉谷关埋伏,再利用那里自高而下的地势让你们的军马沾染上奇奇怪怪的毒物然后掉头就跑,你们还忌惮着漠北军自然不会追击,等你们一大拨人回来时再把奇奇怪怪的毒物传染给大家,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因为漠北军已经攻上来了,这在三十六计中就叫做借刀杀人……”
  
  他话未说完,长陵已松开了手,这短短一番话令局势明朗起来。羌族人数虽少,却绝不容轻视,哪怕动用主力军队也要在他们抵达嘉谷关前一次尽灭,但凡中毒者绝不能让他们回到泰兴城——这一仗虽胜券在握,但对前往抗敌之军而言,却是凶险万分。
  
  长陵正想主动请缨,长盛抢先截住了她的话头,“漠北大军随时攻来,你必须留守泰兴。”
  “大哥才是越家军的主帅,岂可以身试险?”
  长盛轻轻拍拍她的肩,盛满关怀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容置喙:“既然我是主帅,焉有不听帅令之理?”他长盛回身豪迈道了一声:“荆无畏,魏行云听令。”
  两员大将躬身抱拳:“末将在。”
  “点骑兵两万,弓箭手五千,随本帅前往嘉谷关!”
  
  乌云遮月,远方的天雨雪同落,夹杂着苍凉的气味。
  城墙之上,长陵遥望长盛率军长去。等他们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她仍然目视前方矗立的峰峦,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有人突然戳了戳她的背,她转过头去,发现付流景裹着一层厚厚的袄子站在她身后,他咳了咳,“我觉得吧,越大公子的决定是对的,他这一去,我估摸着漠北军很快会有动作,如你这种战神不留下,整个泰兴都会乱的……”
  “我知道。”
  “与其在这看夜景了,不如想想怎么守城……”付流景说到一半,见长陵看着自己的眼神隐约透出一股柔和的意味,有些不习惯的哎呀一声,“别这么看着我啊,我只求自保,绝不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
  “得了,你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付流景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精通机关遁甲之术,若真想要解开我那不入流的绳结,那是易如反掌。”长陵语意淡漠,嘴角带起微微笑意,“所以,多谢。”
  
  付流景从未见过越长陵这样笑过,没有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反倒显的有些平常,只是半张面具怎么挡不住她明亮的眸子,他看的心头一滞,竟不由的有些结巴,“看,看来民间关于我的流言蜚语真的是十分的多呀……”说完又打了个喷嚏,匆匆转过身,脚下生风般的离开了城墙。
  
  付流景虽然不是个很着边际的人,说的话确是八九不离十。
  平旦时分,天蒙蒙亮起,漠北军就举兵而攻。前方乌泱泱一片骑兵呼啸而来,连那些平日里见惯厮杀搏斗的江湖人士也不免被这肃杀之气所震慑到,阵势不可谓不庞大。
  长陵一手把玩着八十斤巨弩,一手捻起一支羽箭。
  这阵仗她不是第一次见也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此处地势得天独厚,她暗暗告诫自己,不仅要守住,更要趁此机会扒掉漠北鞑子一层皮。
  她站在城头,挽弓如满月,下令道:“放!”
  霎间,泰兴城的上空刮起一拨黑色箭羽,划破长空席卷而去。
  
  漠北军突袭泰兴城,这一仗足足打了两日,于两方军力都有不少耗损。漠北大军有两员军中大将都死于长陵箭下,他们久攻不下,又得悉后方粮草骤然失火,不得不铩羽而归。
  
  此一战大获全胜,全军皆是欢欣不已,长陵尚未解下战甲,就接到了越家军大挫羌族的喜讯,心中的石头刚轻了一半,报信的亲兵却丧着脸说:“元帅身中毒了。”
  
  长盛遭羌族暗算中了毒针,等撑到泰兴城下,整个人轰然一倒,连站也站不起来了。
  军医束手无策,江湖中的几大尊者齐齐替他运功驱毒,皆是收效甚微。付流景捧着毒针说:“越大公子中的是离枯草叶的毒,毒性虽猛,但并非无药可解。”
  长陵问:“何解?”
  “以毒攻毒,离枯草就是药引。”付流景道:“我曾在北溟峰上的十字崖见过离枯草,只是北溟峰不仅奇寒无比,峰路更是崎岖险峻,便是极擅轻功也要花上一日才能登顶。”
  “我若能赶在明日日出前带回离枯草,你有几成把握可以救活我大哥?”
  “七成。”
  见长陵提剑就走,付流景喂了一声把她叫住:“不是,你见过离枯草长什么样吗?”
  
  付流景十分懊恼自己问了那句话。
  
  若不是自己嘴太碎,越长陵也不会吭都不吭的把他拎去,之所以用“拎”字,是因为他口口声声嚷嚷着不会轻功,结果就这么众目睽睽之下被拽上马,一路飞跃北溟峰。
  好在他素来心态好,当越长陵拉着他攀向雪虐风饕的高峰时,他还能安慰自己一句:习惯就好。
  
  北溟峰的十字崖如斧劈刀削般陡峭,因近日大雪连绵,漫山树木都被覆盖,长陵不识草药,只能用剑柄掠开覆雪。付流景见着,连忙出声阻止:“这离枯草虽耐严寒,但要做药引,需得连须一齐采摘,你这么随手一挥,万一把草给弄折了,岂不是白耽误功夫了?”
  
  长陵收起剑,看付流景小心翼翼的用手拨开草木上的雪,“你这样到了天黑都找不到。”
  付流景不理会她,继续一株一株的去寻。
  
  劲厉的风砭骨刮过,像是生生从肌肤上剜下肉来,连长陵都忍不住打起寒战,付流景更是冻僵的半天迈不开步来。他伫在崖边叉着腰,有些气馁的茫然四顾,突然望见断崖壁仞之下的灌木中,有几株状如花冠、茎叶呈紫的野草,大喜过望的喊道:“我找到了!就是那几颗紫色的,不过太险了,我们得想点办……”
  他没来得及把法字说完,但见长陵身形一闪,刹那间就跳到断崖岩石之上,付流景一惊: “小心——”
  长陵再一个旋身倒跃,起落之间捷如飞鹤,待轻飘飘的落回了崖顶,手里多了几株连茎须的离枯草。
  她正想把草药递给付流景,感到右腕间传来针尖般的刺痛,一只极小的黑虫猝不及防的钻入了她肌肤之中。
  
  长陵还没意识到那是什么,付流景狠狠的挥落她手中的离枯草,捋开她的袖子端着她的手腕,“你就不能把话听全再跳崖吗!这种毒草往往是各种毒虫的栖息之处,采摘时要格外留神,若是被咬了……天,你这何止是被咬了!”
  长陵感到那只虫子在自己的肌肤中蠕动,“这是?”
  付流景揉着太阳穴,“此为同心蛊,嗜血如命,但凡钻入人体内即开始饮血,不出一盏茶的功夫,它们就会膨裂释放毒液,必死无疑啊!”
  长陵疑惑的盯着自己的手腕,却见付流景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糟了糟了,只剩半盏茶了……”
  长陵眼眸微动,她左手拔剑出鞘,照着自己的右臂稍一比划,付流景猛抬头,“你干什么?”
  长陵:“在蛊虫破裂前砍掉我的手臂。”
  “你疯了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说砍就砍?”
  “所以是……”长陵斟酌了一下用词,“留全尸更好?”
  “……”付流景一脸闪到腰的表情。
  
  时间所剩无几,长陵不再耽搁,朝自己的臂弯用力一挥,哪知付流景居然不怕死的一把抓住她的衣袖,逼她堪堪收住了剑势,“你这是做什么?”
  
  “废话,你完完整整的一个人和我来北溟峰,回去的时候变成两截,要我怎么和越长盛交待?”付流景不由分说夺下长剑,迅速在越长陵手腕上擦破一个口子,鲜血当即喷涌而出,他探出自己的左腕,咬了咬牙,在锋利的剑刃上用力划过。
  
  他握剑的动作十分流畅,俨然不似舞文弄墨的书生,明明是刺骨的寒,额前却沁出了薄薄的汗。
  付流景拉着长陵的手腕,凑近端详,仿佛是在瞄准一个时机,倏然间将自己涌血的手凑上前去,当长陵感到自己腕中的虫子似在挪动,她下意识要缩手,却不知付流景哪来那么大的气力死死的将她扣住,恶狠狠道:“不许动!”
  一阖眼的功夫,等那蛊虫顺着血流飞快的钻进付流景的腕内,他才松开长陵的手,整个人仰面瘫在地,“放心吧,你死不了了。”
  
  长陵定定看着付流景,浓黑的双眸中带着一丝迷茫,“你……”
  “我也死不了的,”付流景艰难坐起身,撕了一片自己的衣裳来止血,“这同心蛊虫原本是雌雄同体,两只虫身是连一块儿的,一旦钻入人体内,那只公的会让那只母的先吃,它无法辨别这血够不够喝,但这时候它如果闻到另外一种血,就会大胆的放开他娘子去吸食。”
  付流景回过头去,见长陵的手仍在滴血,连忙拉她坐下,自怀中掏出一块方帕递过去,长陵怔怔接过,摁住自己的伤口,只听他继续说:“雌蛊发现雄蛊不见了,就不会继续饮血了,雄蛊回过头发现自己娘子不在了,也没心情了,不再暴饮暴食了。”
  
  长陵听着他把这种异族可怖的蛊虫描绘的如此有趣,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付流景无奈道:“亏你还笑得出声,你可知这虫子为何名为同心蛊?”
  长陵挑眉睨向他。
  “因它们同气连枝,即使分开了,在一定的范围内仍然能够感知对方的存在,若感觉不到了,它们就会自暴自弃的释毒——”付流景浑身冻僵,呼出的每口气都化作白雾,“到那时,咱们得一命呜呼的。”
  
  长陵浑身一震。
  “要是所宿之人死了,蛊虫自是活不成的,最终另外一只不还得要殉情。所谓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不结同心人,当结同心魂。故此,世人才称之为同心蛊,寓意同生共死。”
  
   正文 第三章:誓言   付流景的话让长陵的心中升起一阵慌乱, “你是说, 今后我们两若有一人死了, 另一人也活不成了?”
  付流景崩溃的纠着自己的头发, “你说呢?”
  饶是她素来从容, 仍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境地, “‘一定范围’约莫多少?”
  “我哪知?”付流景放下双手, “书上是说百丈以内的,但就算真有人中了这种蛊虫,定然是从此手拉手再也不放开了, 谁敢拿自己的命去尝试两只虫究竟爱的有多深?”
  
  长陵知他所言不虚,事实上,要是有人被这种虫子咬了, 基本没人肯以自己的血诱出蛊虫。可付流景却这么做了, 那个贪生怕死只图逍遥一世的人为了救自己这样做了,长陵忽然间觉得, 她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的认识过他。
  付流景连连叹气, 自顾自低喃道:“反正你常年征战, 总归就是要战死沙场的, 我不一样啊, 我可是立志要踏遍大好河山看遍天下美人的, 这敢情好,今后你上阵杀敌冲前锋,我得紧跟着你免得超出百丈我就死了;你去查探敌情飞檐走壁, 我在屋檐下跟着你跑……”
  
  “那你何必救我?”
  付流景没料到她会如此发问, “啊?”
  “你明知此蛊特性,方才在救我之时就应当思量清楚,现在后悔,又有何用?”
  付流景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看你要自残……”
  “我有没有右臂,与你何干?”长陵想不明白,“付公子,你眼中素来既无功名利禄,也未见得心系黎民百姓,何故要为了一条手臂,自断前程?”
  付流景愣了又愣,挠了挠头,含糊地说:“呐……你我关系虽然普通,但毕竟也是几年的老相识了,尽管回回都是你硬把我抓去军营,但也算护我周全……我这个人吧,智慧虽有、相貌虽好、朋友虽多,但……”
  “但?”
  他一拍脑袋,“也有一时糊涂的时候啊!若再多给我点时间权衡一下,我是决计不可能做这傻事的!”
  
  付流景说完这句话,已做好了被招呼一拳的准备,但他转眸看向长陵,见她注视着自己,仿佛在认真的等着答案。她看去虽然霸道,眼眸却莹亮如雪,这种充斥着矛盾集于同一人之身,叫他心下莫名其妙的慌了起来,后头的话反倒有些侃不出了。
  长陵见他半天不说话,以为他不愿回答,正待起身,突然听他说:“好啦,就算是再多给一炷香,一日,我仍会选择这样救你的。”
  长陵诧异回过头,他说:“刚刚骗你的,我这个人独来独往惯了,哪有什么朋友,算来算去这些年肯陪我喝酒的人,也只有你了……所以……”
  付流景墨色的碎发被风吹乱,少了几分书卷气,却添了一丝不羁,“所以啊,你有没有右臂,当然和我有关。”
  
  不知为何,这番话犹如一股暖流润色无声的渗到她心里某一处,一时令她有些无所适从,付流景颇有些不自然的伸了个懒腰,多抵是觉得气氛有些尴尬,换个话题道:“可惜啊,若你是个女子就好了。”
  “为何?”
  “你想啊,不论眼下战事如何,今后咱们总要娶妻生子的吧,但咱们这且不提上茅房沐浴那些了,他日你洞房花烛我还得守在隔壁,你说,这叫我们的娘子情何以堪?但你要是女人就不一样了,我把你娶过门,朝同食,夜同寝,真有一日你死了为你殉情那也心甘情愿。”
  
  长陵闻言微微一笑,付流景看的莫名,“你又笑话我什么?”
  “自古以来有多少知己兄弟肝胆相照,肯为一诺赴汤蹈火,同生共死也不见得非要是儿女情长,再说姻缘讲求情投意合,纵若我是女子,你若非当真倾心,岂能因一个蛊虫勉强?”
  “说笑罢了,你这个人也忒认真了,”付流景道:“所以你是在暗示……我们可以结拜为兄弟?”
  长陵施施然站起了身,“你若不愿,那便算了。”
  
  “你哪只眼睛听到我说不愿意了?”
  付流景当即跪直了身,抬指并拢,遥望远方重峦高耸入云,一字一句道:“皇天在上,我付流景与越长陵结为生死兄弟,今后福祸相依,患难相扶,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神天鉴查,报应昭彰!”
  
  长陵心中百转千回。
  世人皆知付流景玩世不恭,生逢乱世却不会一招半式,能侥幸活下来实在是祖坟冒青烟。可要说他当真没有一点手腕,长陵无论如何是不会信的。她深知此人不可捉摸,她的面具遮的是脸上的胎记,而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所要隐藏的,又是什么呢。
  
  她看不懂,看不透,但听他说要与自己同生共死。
  她撩开长袍,跪地道:“今日我越长陵与付流景结为异性兄弟,死生相托,吉凶相救,天地为盟,实鉴此心,若违此义,天人共诛。”
  残阳如血,漫山镶金如披蝉翼,两人誓言飘荡在十字崖的上空,却又不知,天地者,是梦是醒,是否真能感知。
  
  漫天星斗,像无数银珠,散落在墨色玉盘之上。
  待他们星行夜归,付流景赶熬出解药为越长盛服下,长陵守在兄长的榻边,不知几时睡去,等天色微亮,她惺忪睁开眼,发现越长盛靠坐在枕垫上,朝着自己微微而笑。
  离枯草的毒解了,众人皆是如释负重。
  
  长陵怕长盛担心,还未说出蛊虫之事,这几日付流景忙着照料病情,与长陵共进共出,也未有人觉出不妥。反是越长盛心细如发,觉得他们总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待付流景熟睡,拉着长陵详问了一番,才得知事情原委,难免震惊不已。
  唯有在长盛跟前,长陵才会褪下伪装,流露出些许俏皮之态,她吐了吐舌说:“付流景查过书了,倒也未有那么惊险,这蛊虫分开个一日两日的,也不会有大碍的。大哥不是赏识他么?能留下他为越家献策,何愁大业不成?”
  
  “我不是说这个。”长盛叹了口气道:“两年前,付流景在茂竹林被高手所伤,是一位姑娘救了他,这一年多来,他为了寻那姑娘带着她的画像踏遍江南,此事谁人不晓?”
  他见长陵神色黯然,问道:“事已至此,你何不告诉他助他死里逃生之人正是……”
  “对他而言,救他性命的,是一位花容月貌的姑娘,”长陵摇了摇头,“不是我。”
  “妹妹……”
  长陵摘下自己的银色面具,眼角边的印记仿佛如焰火,“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那姑娘根本就易了容,揭开人皮是如此模样么?”
  长盛握住她的肩,道:“长陵,你这样想,不止是看轻了你自己,更是看轻了他。”
  见长陵垂眸不语,长盛歪着头揉了揉她的发,“是,我妹妹可是桀骜不驯的越长陵,怎么能够放下身段,去惦念那些小情小爱呢?”
  长陵恼怒的格开长盛的手:“大哥。”
  “别躲着。”长盛微微笑道:“世上憾事太多,能说之时就该及时的说,别等想说之时说不了了,再去后悔。”
  
  长盛的一席话令长陵陷入了沉思,以至于她整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月色如流水,透过窗泻进房里,将床帘点缀的斑驳陆离。
  长陵睡不着,索性起了身,也不系发,披了个大氅出帐透透气。
  
  她漫无目的走到河边,本想看看结的冰是否开始融化,远远就看到一个小小的的身影坐在一块大石边,正是她几日未见的王珣。
  这个孩子……她差些把他给忘了。
  
  “你大半夜的不睡觉,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王珣回过身,见长陵站在自己的身后,整个人徒然一惊,“你……怎么会在这?”
  “是我先问你的。”长陵毫不客气的挨着他坐下,王珣下意识的往旁边挪了一挪,却不回答她,长陵不以为意,看他双手埋在绒绒的袖子里,耳朵冻得通红,“你那个忠仆呢?”
  
  王珣仍然不答话,长陵眉头微皱,她在军中为将,为树立威信才故作孤傲,难得见到个孩子想逗弄一番,哪知这孩子如此老成,实在没劲。王珣沉默了片刻,问:“你为何不杀了我?”
  长陵知道他指的是那日温泉之事,反问:“我为什么要杀你?”
  “你不担心我泄密么?”
  “你泄密了?”
  “没。”
  “那便是了,”她道:“我越长陵恩怨分明,你若走漏风声,我再杀你不迟,你若守秘,我何必枉杀无辜?”
  
  王珣完全怔住,道:“既有威胁,自当防患于未然,一时仁慈,只会招来无穷后患。”
  这下轮到长陵一头雾水了,“你是在劝我杀你?”
  “你要杀,动手便是。”
  
  长陵看这稚嫩的娃娃一脸,忍不住仰头大笑,王珣不明白她笑什么,刚转过头,刹那喉间一紧,脖子被长陵伸手箍住,他只觉得胸腔吸不到空气,周遭一切都变得模糊,整个人轻飘飘的被提起来,耳畔传来她的声音:“你以为我不敢么?”
  
  感到她指尖力度愈勒愈紧,王珣下意识闭紧了双眼,隐在袖中的手死死的揪着什么,正当他准备用劲,颈上却忽然一轻,身子重重的摔落在地,握在手心的物什已被长陵抢了去。
  长陵当然不想杀人,她方才见王珣坐在身侧,头顶上有飞虫也不去驱赶,心中起了疑心,又看他出言激怒自己,更怀疑他手中藏了暗器,哪知夺来一瞧,竟只是一枚打火石。
  
  长陵脑中闪过一种念头,她掀开王珣层层衣裳,等看到他里衣乃至腰腹都裹满层层药包时,整个人蓦地呆住,“你混入越家大营,从一开始就是要和我同归于尽的。”
  王珣坐起身,偏头咳个不停,好容易缓过气来,“既已事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一些不愿回忆的往事浮现长陵的脑海,她冷然问:“是谁派你来的?”
  王珣道:“别以为我只是一个孩子,就能从我的嘴里撬开什么。”
  
  长陵一言不发的看着他,他似乎十分厌恶被人当成一个孩子,她蹲下身,平视着他:“撬开什么?从你来越家营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不是金陵王家的公子,你既非王家的,谢家的人可没这个胆量,那只能是贺家的人了。”
  
  王珣霍然睁大了眼,但见长陵勾唇一笑,“真正的王珣鲜有人见,你知沈曜一行人会去剿灭山匪,借此接近,再不动声色的进入越家营,只需找准一个合适的机会,这炸药包足矣让三丈以内的人粉身碎骨——这个计划倒算是不错,可惜有一个漏洞。”
  王珣脱口问,“什么漏洞?”
  “我见过真正的金陵小公子王珣。”
  
  王珣神色有些错愕,却听她道:“即便如此,你原本仍有三个机会可以杀我,第一,就是在你刚进越家营时,在沈曜说出你是王家小公子的那一刻,你若当机立断点燃引线,不仅是我,连我大哥也是逃不了;第二,就是在温泉池边,第三,正是我方才坐在你身边的那一刻……可你都错过了。”
  
  王珣抬起了头,长陵站起了身,踱出几步,“第一个错过的理由,我猜是因为当日在场的人太多,你不愿伤及无辜,可第二次第三次……”她顿住,“是你迟迟下不了手。”
  半晌,王珣扶着身旁的石块慢慢站直了身,“你是女人,我……不能对一个女人动手。”
  
  长陵长这么大,相似的话对别人说了无数次,倒是头一回听人对她如此说,对方还是一个娃娃,果真是活久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能遇上。
  
  “不错,我是女子,你下不了这个狠心,”她微微弯下腰,“可我不明白,你的家人又为何下得了这样的狠心,让你一个病弱的孩子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来达成他们的利益。”
  “你是想借机挑拨,让我回去对付他们?”王珣冷冷一笑,“死了这条心吧,我自幼宿疾,活不过十岁,本就是将死之人,谈何牺牲?”
  
  长陵眸光微微一闪。
  贺家百年基业,家族分支盘根错节极为复杂,一时之间她也猜不到这孩子的真正身份。但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胆识与魄力,贺家的主事人也不该让他来犯险,除非他们对他心存忌惮,并掌握了他的命门,才迫使这孩子赴向黄泉。
  宿疾?若当真命不久矣,又有什么好值得顾忌的?
  
  长陵伸指点住了他的穴道,扶着他盘膝而坐,王珣本能的想要躲开,却半分也动弹不了,看她摁住自己的脉门,还当是要对自己施以酷刑,然而一股柔和的暖意从脉门处传来,很快蔓延全身,身子不冷了,淤在胸口的气也顺畅了许多。
  
  长陵松开他的手,稍一思付,似是有所决定,随即点住他周身几处大穴,右腕一旋,以掌心抵背,徐徐运送真气。不出半炷香,王珣的额鬓汗水密布,缕缕青烟自他头顶升起,他能感到自己四肢百骸里真气蓬勃,又过了好一会儿,长陵方才停住,出手解穴。
  
  王珣蓦地睁开眼,喘了几口气,这些年他饱受病痛折磨,即使在梦中也摆脱不了的寒战,在这一瞬间仿佛消融无形,有太久太久没有尝试过这样舒适的呼吸,竟然让他有些无所适从。
  
  “人有五脏六腑十二正经奇经八脉,所谓的天生宿疾,不外乎其所致。我方才探你脉息似有所滞,试着能否将其疏通,”长陵坐在岩石边,敲了敲膝盖,“哪想,你不仅手三阴经、手少阳经有碍,连任督二脉与阳维脉也都为淤气所阻,如此自然久病缠身。不过,我已打通了你的手三阴经,你的风寒症自能痊愈,不必担心因此丧命了。”
  
  王珣怔怔的回身,张了张口,“你……”
  “你想问,我如何能够打通你的筋脉?”
  王珣垂眸:“我爹曾请过少林四大高僧为我运功熟络静脉,却始终未能……”
  “他们不行不代表我不行。”长陵道:“自然,我能够疏通你的经络,也不代表就比少林僧高明多少,只不过,我并非为你运功,而是传功。”
  王珣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
  “你是先天宿疾,那淤滞之气始终在你体内,若要疏通,自然要需要一股新的真气,我所练的释摩真经内家心法,讲求的正是调节内息之道。”长陵道:“我传一成功力给你,你调养得当,再多活个十年八年的,当不是难事。”
  
  王珣这下完全听傻了,他大抵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明明是个刺客,这个被刺之人怎么就忽然传功给自己了,更让他不敢想象的是,她居然告诉自己……他能够继续活下去。
  
  十年八年,她说的如此轻巧,殊不知于他而言,那是做梦都不敢奢想的!
  他低着头,浑身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太久的寒冷,都无人能够倾诉,无数个惊慌无助的夜晚,他都不敢入睡,他害怕一觉睡下,自己就再也看不到冉冉升起的太阳,保护不了他最为珍视的人——
  如此度日,他仍要咬着牙逼迫自己成为一个冷静的成年人,看着自己的族人争权夺利,在生死一线挣得生机。
  但那些伪装出来的强大在这一刻还是土崩瓦解了。
  眼泪大滴大滴的夺眶而出,王珣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长陵静静的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他固然有着同龄人远不及的才智与从容,可那些是经历了多少苦难才换来的,旁人岂能想象得出。
  
  她心底涌起了丝丝酸楚。
  世人皆知她天赋异禀,受天竺高僧亲授成就不世神功,又有谁知她自幼背井离乡,受尽病痛折磨,为了减轻哪怕一分苦楚才没日没夜的练功,为了回到中原她经历了多少非人的磨难,可她回来了,爹娘却已不在了……
  
  长陵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摸了摸王珣的头发,“你这么一哭,倒把我先前准备说的狠话,都咽回肚子里去了。”
  王珣这才缓过劲来,慌乱的用袖子擦了擦眼,“你要说什么?”
  长陵收手道:“你如此聪明,我为何要救你,总能猜到吧?”
  他嗫嚅半晌,方道:“你要我回到贺家,把那些图谋害你、会对越家不利之人,统统除掉……贺家内斗自顾不暇,而越家坐收渔翁之利,坐享其成。”
  长陵点了点头,“你猜对了一半。”
  王珣不解看向她。
  她不紧不慢道:“我还要你夺下贺家兵马大权,成为贺家主事之人。”
  
  凛冽的风擦过他的耳尖,他不可置信的看着长陵:“我?我并非贺家的嫡子,既无权势也无亲信,连自己尚且无力保全……”
  话说到一半,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了。贺家的至尊之位他从未觊觎,是因他阳寿有限……但……如若他能活下去,只要他能活下去,又有什么是做不到的呢?
  
  长陵问:“你今年多大?”
  他一怔,“过完年,便十岁了。”
  “十岁……我那年打下巴蜀,是十五岁,”长陵伸出五个指头,“五年,我给你五年,你拿下贺家,与我越家结为盟友,共夺天下。”
  
  王珣的心狠狠地一跳。
  他抬眸,怔怔望着她,她是凌驾于天下英豪之上的战神,她对他说,要与他共夺天下。
  她延长了他梦寐以求的生命,又让他许诺一个不曾想、不敢奢望的王权霸业。
  
  如此的荒唐,却又如此真实。
  
  一直以来,缭绕于他心间的雾悄无声息的散开,他道:“我孑然一身,只是一个孩子。”
  她道:“纵是免冠徒跣,行深山巨谷,仍能以衾拥覆。”
  
  “我若当真夺下大权,他日,你就不担心我与你为敌?”
  “他日……你的寿命还掌握在我的手中,”长陵的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扬起,“当然,你若得蒙其他高人相救,那也是你的造化,这天下向来是能者居之,你要相争,我自当奉陪。”
  
  天上的星空投入长陵深渊似的眼,王珣迎上她的目光,过了良久,久到长陵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忽然道:“我答应你。”
  “五年内,我必手掌贺家大权,双手为你奉上。”他沉声道:“不是献给越家,而是给你一人,越长陵。”
  长陵一怔,“我并未有此意……”
  
  王珣:“既然我的命还握在你手中,那么我所拥有的一切,又有什么是不能给你的?”
  倘若他当真坐拥半壁江山,又岂有拱手相送之理?长陵听了,只当是这孩子突然捡回一命,一时下了豪言壮语,不与他较真,点了点头:“那自是甚好。”
  王珣站起身,掌心悬立于空,道:“击掌为誓。”
  长陵看他神情诚恳,伸出手去,与他轻轻击掌三下。
  
  曙后星孤,东方欲晓。
  她看时辰不早,便道:“你早些离开越家营吧,免得在我大哥跟前再露出马脚,到时我也帮不了你。”
  他点了点头,“好。”
  长陵不再多言,走出几步忽然又停下,回过头去看他,“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浅蓝色的天幕下,风吹动他的额发,那少年笑的温润如玉:“我叫贺瑜,瑾瑜之瑜。”
  
   正文 第四章:绝尘   天色未亮, 长陵一宿没阖眼, 本打算回去补个眠, 一挑开帐帘, 就看到付流景冲到跟前来跺着脚问道:“你跑哪儿去了?”
  “你怎么会在我这儿?”
  
  付流景没好气道:“我半夜睡不着, 本想来找你聊聊天, 结果你居然人不见了, 说好了不能离开百丈,你居然还问我出什么事?”
  “不到两个时辰,还死不了。”长陵越过他坐到方桌前, 自行斟了一杯水。
  她并未将刚才的事告诉付流景,若让他得知越家营走着一个随时爆炸的炸药包,也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付流景恨不得踹她一脚。
  但他当然不敢, 看到了人平安回来, 他整个人放松的伸了个懒腰,直接横倒在长陵的榻上。
  长陵微微皱了皱眉, “要睡回你的帐去睡。”
  付流景没回应, 长陵走到榻边想要叫醒他, 却发现他已微微打起鼾来。
  长陵摇头失笑, 想来他当真是困得慌, 这才一沾枕就入睡了。
  
  她替他盖好了被褥, 看他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被他含在嘴里,想起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付流景时,他也是这样毫无形象的趴在地上。
  两年前她奉长盛之意前往江南铲除一个邪教, 那教主季子凝是个女子, 看去秀雅可人,实则残忍至极,不少忠义之士都惨死于她手中。长陵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了她后,易容成她的模样,从而进一步捣毁邪教。
  
  说来,当年在茂竹林她本来就打算动手杀了那几个长老,救下付流景纯属意外。付流景被邪教中人掳去后原本惊魂未定,结果一转眼就被长陵抢去随手一抛,脑袋一磕就晕了过去。
  长陵无奈之下,只好把他捡回竹林木屋中歇养。
  
  付流景醒转后看到救了自己的是个大美人,扬言要以身相许,长陵正想揭开人皮面具,听到他名字后才知他是长盛一心想要招揽之人,她心念电转,想再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没料想几日相处下来,她发觉与付流景在一起的时光十分惬意,他说话风趣处事毫无章法,永远都猜不到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她再不愿被他看到自己的真正面貌,傲慢如她,岂容见弃于人。
  所以她不告而别,纵然后来再逢,她已是叱咤风云的越二公子,他自不会作何他想。
  长陵将那短短的几日光景埋藏于深处,她从没过对付流景提起只言片语,直到身中同心蛊,长盛昨夜的那番话让她再度动摇。
  看付流景瘪了瘪嘴,翻了个身继续睡,长陵情不自禁的扬起了嘴角。
  
  王珣主仆二人悄无声息的离开大营,不知去向。沈曜他们虽然一度奇怪,却无心去追究,前方的哨兵传信来说,漠北军又有了新的动作。
  “将军,漠北军全线收缩,十万大军动身前往蓟州关卡。”
  沈曜不明所以,“蓟州?那不过是一个边城小镇,就算攻破仍有泷江阻隔,隔江所望乃是贺家,他们岂敢对阵贺家三十万兵马?”
  
  “他们不敢。”长盛来回踱了几步,“漠北军此前折损不少粮草,再拖延下去只能无功而返,蓟州虽然只是一个临海小城,物资尚算丰富,他们若洗劫蓟州,与我们的对峙至少能再拖延一个月。”
  
  长盛身侧的副将魏行云道:“一个月足矣让他们雁国再派援军,我们若是再调来巴蜀四郡的兵马,贺家定会趁虚而入。”
  沈曜见付流景始终默不作声,出言问道:“流景兄如何看?”
  
  付流景此前似乎一直在看着长陵发呆,听到沈曜问起,怔了一下,“啊?什么?”
  “漠北军前去蓟州,何以要调派如此之众?此等时节分散兵力,对他们有何好处?”
  “他们多抵是担心途中会遭伏击,毕竟那对峙泰兴的兵马占据良好地势,我们也不见得会冒险一战,不过……”
  “不过什么?”
  
  付流景脸颊绷了绷,没有回答,长陵却指着地图上的一处道:“谁说我们不能冒险?”
  长盛看了长陵一眼,“你的意思,是要对那前往蓟州的雁军下手?”
  
  “我们今夜从南门而出,绕过伏龙山的这条瀑布择捷径而行,在他们途经的泰谷交界之处自山侧突袭,”长陵不容置疑:“只需三万步兵,由我统帅,必将雁军悉数围剿。”
  长盛稍稍思付,留下六万越家军与两万沈家军守城,泰兴城不至被攻破,但要歼灭前往蓟州的漠北骑兵,尽管危险,长陵亲率的赢面比他要大。
  
  在场诸位皆以为可行,长陵见长盛也未有提出异议,正想下令厉兵秣马,哪知付流景一脸不悦,振袍离开了帐内。
  众人不明就里,长陵视若无睹,径自在地形盘边上继续研究地势。
  
  皓月当空,付流景坐在城墙边,一手持着酒壶,晚风轻轻拂动他的衣襟。
  他坐了好一会儿,听到身后有脚步声都会装作不经意的回过头,没看到想看的人,嘴角牵动了一下,自嘲的扭过头独自饮酒。
  当长陵走到他身后时,他的酒壶早空了,她换上一身铠甲,腰间配着长剑,银色的面具在月华下显得英气逼人,“我走了,你留在泰兴等我回来。”
  付流景不吭声,长陵欲要离去,却听他叫住了她:“长陵。”
  “你今年多大了?”
  长陵眉梢微微一动,“十七。”
  付流景转过身,深深望着她,“你杀过多少人?”
  “没数过。”
  “所杀之人都是恶人么?”
  长陵双臂抱在胸前,“都是我的敌人。”
  “你不怕有人找你寻仇?”
  
  长陵闻言一怔,付流景见了,笑了笑,吐息间带有一点酒气,“是了,你是中土第一高手,有谁能杀得了你。”长陵不答,付流景继续说道:“我从未杀过一个人,别说人,连一只鸡都没有杀过……我胆子很小,所以,害怕战争也厌倦战争……”
  长陵看不懂他笑中的深意,更听不懂他这番狗屁不通的话,只当他是担心自己战死了会让他受到牵连,“我承诺你,两日内必平安归来,绝不会引发同心蛊毒。”
  
  付流景低下头,长长吸了一口气,又迅速背过身去,“我知道,你去吧。”
  长陵转身跨步离去,没有发现他手中的酒壶壶口被他捏碎,鲜血从手心滴落。
  
  是夜,越家聚齐各步兵营悄悄出城启程至泰谷沟,一路未有半刻停留,在绕过伏龙山之后的那片险而又险的瀑布,长陵领兵由东向南,翌日日中,即抵达泰谷地带。
  
  泰谷沟地势特殊属丘陵之地,有许多山岭与灌木可做伏击之用,算上时辰雁军最迟黄昏也要经过此地,副将魏行云不敢耽搁,按计划将兵马分伏于山道两侧,长陵则挑了处视野绝佳之地,藏身于树中,以便随时迎敌。
  
  可他们这一等等到日落西山,别说漠北军的十万铁骑,方圆百里内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
  如此一来,莫说长陵,连魏行云他们都不免又惊又疑,泰谷沟是前往蓟州的必经之地,雁军不走此处,难不成改道去往别处?
  
  长陵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兆,直到远方灰蓝的天幕中,隐隐蔓延起肆意的黑烟,她只觉得脑中“嗡”一声,身体竟似僵住一般,看着泰兴城方向升起赤红之光。
  所有人见了,均是惊骇不已,魏行云惊道:“二公子,雁军竟然选在此时攻城,看来先前移军都只不过是为了分散我军的幌子。”
  长陵强自按捺下来,“若只是幌子,我们派出的斥候应当会及时察觉,怕只怕是我们军中出了细作,有意与雁军勾结。”
  魏行云一凛,“什么?!”
  
  长陵的手慢慢握紧了腰间的剑柄,她对魏行云道:“魏将军,我先一步赶回泰兴,你速速带兵跟上,不论发生什么,都切忌冲动卷入混战,弟兄们的命可都握在你的手中。”
  论年龄,魏行云比长陵大了二十有余,平日里难免会有看不惯她桀骜不驯之时,可眼下乍然听她这么一说,魏行云脸色刷地惨白,“二公子,你孤身回去,未免太过犯险……”
  长陵又岂会不知这个道理?但一想到付流景在泰兴城内等她,只想若是回的迟了,怕也是活不成了。
  “魏将军,先行一步。”她说完话,身形一闪,便即消失在夜幕之中。
  
  东方黯红的天愈烧愈旺,冲天的黑烟愈来愈浓。
  这一路上长陵一遍遍安慰自己城中尚有军士八万,那漠北军就算倾尽全部兵力,没有个三日断不可能破的了城的。
  她恨不得立刻插翅飞往泰兴城,但山路崎岖,饶是她轻功再好,等赶至伏龙山断崖处也足足费了一夜,一夜过去,从天黑到天明,当她眺望着泰兴城的那瞬间,仿佛看到了一幅用鲜血浸染的画。
  
  黄沙卷起了烧焦的越家旗,漫漫沙石中,被新蹿起的火苗吞噬而去。
  那是一片灰沉沉的死寂,城楼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护城河外尸横遍野,城内点点火把在各处闪烁,雁军的笑骂之声,城中百姓的哭喊之声此起彼伏,阴风怒嚎,似乎也在试图唤醒惨死的灵魂。
  
  伏龙山的瀑布声响淹没了一切声音。
  
  长陵一步步走下伏龙山,视野所及之处都堆积着越家士兵的尸体,空中盘旋着几只秃鹫,路早已殷红,血汇流成溪,涌入飞泻而下的瀑布中,滚滚河流也被染成一片赤色。
  心底深处死死压抑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支撑不住了,长陵下意识的去翻寻还有没有存活者,这时一个背插羽箭之人突然站起了身,面目狰狞的举刀向她砍去。
  长陵稍稍避开,回头看到那人面孔,正是飞鹰派掌门孔不武。他早已杀红了眼,见一击不成大声一吼,再次劈砍而来。
  
  “孔不武,是我。”长陵截住了他的手。
  孔不武听到她的声音,整个身子徒然一晃,他的眼睛似乎已看不清眼前的人影,双手一松,整个人无力的倒向地上,长陵忙蹲下身扶起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大哥人在何处……”
  “他们勾结雁人,杀了越大公子……二公子,你快走,沈曜他们……就要来杀你了……”孔不武的手慢慢垂下,那双慢慢变得空洞的眼,却终究没有闭上。
  长陵僵了片刻,伸手替孔不武阖上了眼。
  
  “本以为还需半日,没想到二公子这么快就回来了!”
  长陵循声抬眸,有一大队骑兵自远出来,当先领兵的正是沈曜,他的身侧依旧跟着那些江湖高手,却少了四五个与越家交好的,怕是和孔不武一样有死无生了。
  
  长陵一言不发站起了身,沈家军个个都不敢离她太近,临近十丈的距离就停了下来,倒是有一半雁军靠得近些,很快把她前方的路围成铁桶一般。
  
  此刻沈曜的脸上再无半分昔日的仁义之色,她看着那张笑的扭曲的面孔,手指勒着剑鞘摩挲,“好个武林盟主,好个沈家,竟连勾结外敌之事都做出来了。”
  
  以援军抗雁为名,利用越长盛与他多年兄弟之谊,想来许久以前这一局就已布下了。
  
  沈曜唾之以鼻:“你们用刀杀人,我们以谋杀人,都是杀人,何来贵贱?”
  
  长陵冷笑一声,想到眼前这人就是大哥心中“重情重义之人”,心底蓦然涌起无限的悲凉,她盯着沈曜,一字一句问:“我大哥可是被你所杀?”
  
  沈曜虽然也惧怕长陵,但他仗着离她尚远,身边有高手相护,只消她稍有动作,身后的士兵便会毫不留情的拉动弓弩,此刻是他立威之际,自不能有半分怯意,“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越长陵,你现在,还能如何?”
  
  沈曜抬眼望去,他刚看到长陵抬起头,眼神中升起一股杀气,下一刻起落有如日月不住空,转瞬飘转失了踪影。
  
  沈曜倒抽一口凉气,乍见白光骤现,突然之间空中涌出一股浩然催城欲倒之势,一道人影宛若鬼魅幽魂般出现在沈曜的头顶之上,剑刃破空之声犹如鬼泣,这一招名为“渡魂”,渡魂一出,向来有死无生。
  
  “哐当”一声震天之响,剑竟铮然而断,长陵倒跃落回地面,沈曜身边诸人这时才纷纷拔刀护住沈曜,目中流露出极度惊骇之色,更别提沈曜手中那根本来不及出鞘的碧落剑。长陵手中长剑已裂为三截,散在地上,却不是因为有人所挡,而是剑早就被人换过,剑质拙劣,当真气灌入时根本无法承受,这才自行迸裂。
  
  长陵扔掉断剑,有剑无剑对她而言本无太大区别,她手腕一抬,正待翻掌,却忽觉心口气血翻涌,“噗”的一声,一口血雾喷出,剧痛刹那间传遍四肢八骸。
  长陵瞳孔微微一缩,只感到周身开始麻痹,体内的真气沸腾欲散,她试图强行运功,五脏六腑当即痛不欲生,心头血再次呕出,血滴滴落地,夹着丝丝黯黑之色。
  
  这不是受伤,而是中毒……
  是同心蛊毒发!
  
  沈曜刚刚险象环生,颇有些心有余悸,看长陵连连呕血动弹不得,这才壮起胆子,道:“你越是催用内力,毒性传的越快,还是省些力气吧!”
  
  长陵摁住心口,勉强站稳:“你杀了付流景?”
  
  沈曜闻言怔了一怔,随即大笑道:“看你将死,我行善一回,好让你知晓自己是怎么死的。”
  
  沈曜与周围的人交换了下眼神,齐齐牵动马缰让出一条道来,但见有一人缓缓策马踱出,一身墨蓝色儒衫,容色沉稳,眉目如画,正是付流景。
  
  长陵气蓦地一滞,一晃竟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
  
  沈曜似乎十分满意这样的效果,“越长陵,你可知离枯草之毒是他所配,十字崖的蛊虫亦是他所置,只怕他从未告诉过你,同心蛊虫本可转移,他早将所宿之虫移入一只鹰体内……哈哈,你出征之夜,正是他亲手了结鹰命之时。”
  
  长陵失神的看着付流景。
  
  这猝不及防的一番话,仿似滚滚岩浆碾过,将先前所有的美好融得分裂崩离,而后化为一根细针扎入自己的胸腔,她居然有些喘不上气来,嗓子眼又冒出一股腥甜之味。
  付流景的眼神流转着深沉复杂的意蕴,唯独没有笑意,长陵看着他,回想起他往日嬉皮笑脸的模样,突然之间觉得自己从未认识过他。
  “为什么?”
  付流景沉默半晌,终道:“你可还记得袖罗教的季子凝?”
  “我生平从未在意过什么女子,她是第一个,未杀过任何人,你是第一个。”
  
  长陵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口中的季子凝究竟是谁。
  难怪前日夜里付流景忽然问起自己:你不怕有人找你寻仇?
  寻仇?原来他说的正是自己。
  
  季子凝,哪来什么季子凝。
  当日茂竹林时初相遇时,真正的季子凝早就让她灭了!
  
  刹那间,长陵仰头笑起来,不知是觉得太过荒唐,还是笑那造化弄人。
  众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沈曜身边的那群武林至尊,他们固然为除越长陵而来,但眼见这绝世风华的传奇落到了这等境地,心中居然半分欢喜之意也没有。
  
  长陵却只是笑,而后突然摘下脸上的面具,飞一般的掷向付流景的颈部,付流景险而又险的纵身而跃,那面具堪堪划破了他的脸,直把他身后士兵的身子穿出一个洞来。
  
  付流景飘然落回地面。
  
  长陵看着他,他的脸没有流血,脸颊微微掀开一角人皮面具,却不揭开。他就那么施施然站着,离她仅有一丈距离,身后是涛涛流水不息。
  
  原来他不仅不会武功是假的,连那张脸皮也是假的。
  现下想来,结拜之时他敢对天起誓,说什么福祸相依报应昭彰,怕只怕那“付流景”三个字也只不过是一个谎言罢了。
  
  长陵目中的哀意渐渐淡去,她年少时便身负绝学,横行天下,未将任何人放在眼里过,如今骤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一个彻头彻尾的虚假之人,竟也不觉得十分悲伤,只蔑然看向他,语气一如平常:“付流景,有时报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
  
  她话音方落,一掌袭向付流景,付流景疾势避退三步,硬接一掌,感到那掌力绵软无力,知她已是到了强弩之末,自能轻易将她击溃,但却不知怎地下不了那个手。
  
  同心蛊毒发至此,长陵内里的五脏六腑早已痛绞成一团,这掌一出,她听到自己经脉尽断之声,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眼下与付流景近在咫尺,两人同朝河流方向掠去,眼看就要一齐跌入水中,长陵突然嘴唇微微蠕动,用自己女子的声音对付流景道:“阿景,你说我们在茂竹木屋下所藏桑落酒,如今,可还在?”
  
  这一声几不可闻的问语令付流景心中的那片宁静乍然爆裂,霎时间他的脑中一片空白,极其痛苦又极其不可置信的看着长陵——
  
  长陵反手给了他一掌将他推向地面,回头朝付流景微微一笑,她笑意盎然,衬得眼边赤焰不可逼视,付流景只觉得那笑冰心沁骨,下一刻,她整个人坠入滚滚奔流之中,再无踪影。
  
  付流景栽倒之后,呆呆的看着长陵消失的方向,不知为何,眼泪夺眶而出。
  
  那人是千古难逢的传说。
  即使在濒死之际,依然带着笑意,无人敢近。
  坠落前她仰头看着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她忍不住可惜,这样的大好河山,再也看不到了。
  
   正文 第五章:回天   长陵记不清, 她在濒死那刻究竟感受了多久的窒息。
  
  她曾见过淹死之人, 在水中疯狂挣扎, 胸腔亟不可待的想要呼上一口气, 却求而不得, 她庆幸自己疲惫无力, 只待在一片漆黑中静静待死, 但她等了又等,意识仍在一片黑暗与窒息中漂泊。
  
  她不由纳闷了,难道人死了就是在无穷无尽的冰冷中沉浮?
  又不知过了有多久, 像是一日两日,又似千年万年,直到前方黑黝黝的世界里有了微弱的光影, 她欣喜若狂的想要发足奔去——
  
  长陵倏然睁开了眼!
  
  入眼处, 是团团簇簇嶙峋乱石,石上层层结冰, 顶端水珠溅落, 空荡回响。
  这是一个巨大的冰窟, 岩顶呈弧形, 仿佛由天而盖, 奇幻异常。
  
  长陵躺在一块巨大的寒冰之上, 她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寒冰触手彻骨,冻得她一阵哆嗦, 只觉得心脏突地一下刺痛, 砰砰直跳,堪堪拉回了她的三魂七魄。
  
  她竟然没有死。
  
  她低下头,看到自己身着一袭白色裙装,衣裳绵软整洁,冰洞空寂,半点人迹也无。
  
  长陵硬是撑着坐起身,发现洞内有一面石桌石椅,桌椅上并未积霜,想来不久前应有人清理过。她想要站起来,哪知刚直了身子,足下一软,整个人就跌到了寒冰之下。
  
  长陵感觉到了不对劲——她浑身又冰又麻,双腿更是毫无知觉,别说走了,想要爬到洞口看一看外面的景致都是一桩难事。
  
  洞外天光未盛,洞内光影绰绰,长陵支着双肘勉强挪出了几步,但觉岩洞的冰壁上有一道影子,却瞧不甚清。
  
  她略略思付,伸手摸到颈边的夜明珠,自衣襟内掏了出来。
  
  明珠幽光夺目,耀得冰洞晶莹剔透,凝神望去,眼前石壁上登时映出一个女子身影。
  那女子看去约莫十六七岁,乌发蓬松垂地,一身白色烟罗软纱,衬得肤色白腻如脂,就是血色有些不足,除此外眉目如画,端着三分英气,明丽不可方物。
  
  长陵呆呆的看着壁中之女子,慢慢的抬起手,但见那倒影亦抬起手,轻抚右眼边光洁柔润的肌肤。
  这人自然就是长陵。
  
  她不知自己的身上究竟经历了什么,能让常年肿胀的眼皮消了下来,原本赤红的印记更是不知所踪。
  
  长陵五内一片凌乱,她仔细回忆了半晌,分明记得自己中了同心蛊毒,当绝无生机才是,却在睁眼之际置身于此,不知是何人,能有这等起死回骸之术救了自己。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惊呼:“你醒了!”
  
  长陵闻声看去,但见一个荆衣布裙的老太婆站在洞口,手中拎着竹篮,一脸难以置信的靠近自己绕着转:“你真的醒了?”她蹲下身伸手搭上长陵的手腕,看着她就像看到个什么稀罕宝贝,“你活了,你竟然真的活了。”
  
  长陵不知所以然,只觉得老太说话的口音很是奇怪,一把年纪了头上还编着好几条小辫子,看上去不太像中原人的装扮。那老太婆见她盯着自己一声不吭,掌心覆上长陵的额头, “你怎么不说话,该不会是傻了吧?你你你可还记得你是谁?”
  
  长陵不习惯被人触碰,侧过头去,却是试探地道:“我是谁?”
  老太婆一脸“大事不好”凑近,“难道……你不是越长陵?”
  长陵警惕的锁起眉头,“你知道我?”
  
  “啊,原来你没有傻,那就不是我婆婆我救错了人。”老太婆拍拍胸脯,“我就一直纳闷了,人都说越长陵是个男的,怎么会是你这么个千娇百媚的小姑娘……可你当时那额前的赤焰印记又分明……”
  
  “你……救的我?”
  老太婆双手撑着膝盖站起身,“废话,要不是婆婆我在雁回山下的冰河边把你捞起来,你早就成为一个冰块长长久久的沉眠于底了。”
  
  雁回山?那不是雁国的名川吗?
  长陵心中终于有些惊异了,她是在泰兴城落的水,怎么可能会让人在雁国搭救?
  
  老太婆留意她的神色,看她依旧一言不发,伸手在长陵眼前挥了挥,“这就是雁回山的冰峰窟,你要不信,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呀。”
  
  长陵淡漠的脸上浮起一丝不安,她勉力挪到洞口,朝外望去,却见远山近岭的天地是皆迷迷茫茫的苍翠,唯有雁回山巍然而立于云霄之上,幽幽山风入谷,骇人而阴冷。
  山风在耳畔乍响,她还记得自己晕厥前是寒冬腊月,连泰兴城都是一片缟素雪色,何况是雁国极北之地。
  
  “不可能,我明明是在梁国。”
  老太婆挠了挠头,“你从那儿飘到这儿,那有什么可稀奇的。”
  长陵:“……”
  从伏龙山到雁回山,就算是坐船也得十天半个月的,她若这样一路漂洋过海,早就成为一具腐尸,哪还有机会好端端的坐在此处?
  
  “再说了,梁朝都灭了多久了……如今哪还有什么梁朝?”老太婆一副脑壳转不过弯的样子,“喔,也是,你怎么可能会知道,你都死了十一年了……”
  长陵心神一凛,“什么死了十一年?”
  
  “婆婆我在河边捡到你的时候,你全身上下早已结霜,全无呼吸,活人何曾是那副模样?”
  长陵心里无由来的一惊,不可思议的看着婆婆。
  “死了就是死了,原也只是想将你好生安葬,谁曾想婆婆刚刨好了坑,拉你入土时居然听见了你的心跳,扑通扑通的,吓死婆婆了……哎,你要去哪儿?”
  
  长陵自然是听不进这不羁的谬论,但她所处境地又实在太过匪夷所思,难免想要一探究竟——她不相信这是在雁国,只要离开此处再去找人来问,自能见分晓。
  
  她双腿毫无知觉,无从行走,情急之下,一手借岩壁之力飞跃而起,径直飘向洞外断崖之处,那老太婆见了,哎呀一声,“你这才醒转,气息尚且难以自调,不可擅动内力啊!”
  只是长陵已听不入耳了。
  
  她举目眺望山崖之下,四面八方是十里矿地,百里农田。
  
  炎炎烈日之下,耕田劳作之人密密麻麻的散在各处,个个身着雁服头留髡发,更有成群结队的士卒执鞭驱赶他们,烟瘴之气充斥在空气中令人几欲窒息,古人常谓修罗恐怕莫过于此。
  
  长陵跌坐在地,无论如何都不能置信眼前所见,直到山风拂过衣袖,她低下头,发现掌心中的薄茧悄然无迹,而手臂之上那处同心蛊的伤已变为深深的印记,若不是数年光景流逝,如何能形成这样疤痕。
  
  老太婆已跟至身旁,见她失神良久,道:“唉,我都说了你躺了十一年,骗你做什么?”
  
  纵使荒唐至极,终不得不信。
  
  十一年,那些锥心之痛还历历在目,可她一梦而醒,竟已过了十一年。
  斗转星移,万物更替,世上怕已无人记得她,她又当何去何从?
  
  无尽的悲凉从心底蔓延,长陵怔愣的看着远方云山,心口突地一阵剧痛,一口口鲜血自喉头涌了出来。
  
  老太婆神色一慌,“糟了,走火入魔了这是。”
  
  眼见长陵就要倒下,老太婆当即盘膝坐在她的背后,从衣袋中取出银针布囊,一手托住她的身子,一手拂袖而过,五指同时夹起九根银针,飞快的刺入长陵周身几处大穴之上。
  
  老太婆的手法极快,短短一瞬的功夫已挪换了十几处穴位,但长陵只觉得浑身疼痛欲裂,仿佛一股又一股短促的内流随着银针注入自己体内,又与自己原先的内力相悖相斥,她无力挣开,额间细汗密布,待那痛感升到极致之处,她闷哼一声,倏然间痛楚如风吹云卷般散去,整个人虽疲软下来,却是轻松倍至。
  
  “乖乖,婆婆我为那么多高手施过针,哪个不是疼的满地打滚?”老太婆收针入囊,啧啧称奇,“如你这样只吭了一声的,还真是见所未见呐。”
  
  长陵隐约感到方才扎针的手法与脉路十分眼熟,她回身看着老太婆:“南华针法,你是青衫客楚天素的什么人?”
  
  那老太婆腼腆一笑,“我就是楚天素。”
  长陵更为惊异。
  
  她幼年常听及师兄谈及师父的过去,说师父璇玑大师年少时也曾有过心爱的女子,两人同携一刀一剑,江湖人称他们为青衫客;后来不知是什么缘由,那女子抛他而去改嫁他人,而师父悲恸过后离开了中土,再之后大彻大悟剃光了头出了家,从此与青灯古佛长相伴。
  
  那个女子,正是楚天素。
  长陵看着眼前这个老婆婆,实在很难将她与师父口中天下最美的女子相提并论,但算起年岁倒是八九不离十,再说南华针法绝无仅有,她若不是楚天素又会是谁?
  “前辈。”
  楚天素连忙摆手,“哎别,叫我楚婆婆就好啦。”
  “您方才说……救起我时全无呼吸,是怎么回事?还有,您……是如何认出我的?”
  
  楚天素叹了一口气。
  这世上稀奇古怪之事不胜枚举,要换作是旁人捞了个有心跳没呼吸的,非得当成邪魔外道或是被什么不干净附了体,没把长陵大卸八块那就算是仁义了。但楚天素不是寻常人,她不仅会武更会医,饶是受了惊吓还能爬回到长陵“尸身”旁琢磨个半天。
  
  “你虽身中剧毒,浸在冰川中令血脉停滞不流,毒不攻心。按说你早该死了,但体内真气仍能周转,反使你心跳如活人般跃动,这内力又是霸道又是诡异,我一探便知,此乃释摩真气——你师父收了几个徒弟,唯有你天赋异禀练成此功,加之你当时的鬓间红印,我如何猜不出?”楚天素踱出几步,“当时也不知你这是活人还是死了,见你周身冰霜化尽,心跳立时弱下去了,这才费了千辛万苦把你背上了这冰洞之内,果不其然,你躺于此寒冰之上后,恢复了稍许生机。”
  
  长陵听着惊奇,下意识提了两口气,这才后知后觉满腔冰寒之意。楚天素咳嗽了两声,道:“后来,我便用南华针法为你祛毒,只可惜啊,你仍是昏迷……喔不,是昏死不醒,我也是无计可施啊。你就这么不吃不喝跟块儿冰似的躺了十一年,说来也怪,近日我来看你觉得你有容貌愈发不同,红印没了,眼皮也不肿了,连那结在你身上的冰霜都融了不少……我本来还在想,你会不会活过来,没想到真就诈尸了!”
  
  长陵:“……”
  她越长陵又不是什么冬虫夏草,血肉之躯哪有说冰封就冰封说回魂就回魂的道理?
  
  楚天素说了半天,多抵也觉得太过情理不通,遂懒散的摇了摇头,“唉,这世间万物的玄机又岂是我等凡人能轻易参得透的?能起死回生总归就是福分。”
  
  常人若是经历这一番死死生生,不来个热泪盈眶也好歹感慨几句时不我待天道酬勤,可楚天素瞅着她的神情从冷淡变成茫然再转回冷然,暗暗佩服她小小年纪就已能如此超脱看破世情,殊不知她只是七情六欲上不了脸面,心中早已是百转千回不能言语。
  
  长陵怔愣良久,忽然问:“梁既已灭,如今是谁治下?”
  楚天素一呆,似乎不愿说出实话,她眼轱辘转了转,“我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呆太久了,这可问倒婆婆了……我只听说梁亡之后裂土而分,现如今一个称东夏,一个称西夏,其实……换了谁当皇帝不都一样……”
  
  她留心看了看长陵的神色,“咳,不过我也听说了,当年若不是雁军攻了你们越家,保不准现在当皇帝的就是你了……虽然你是个女子,不过天下人不知道嘛。”
  长陵沉默半晌:“若只是雁军,还不足以把我们害到这般境地。”
  楚天素奇道:“那是谁?”
  
  长陵不愿回答,在楚天素眼里谁胜谁负都一样,纵然得知他们越家是受奸人所害,如今时过境迁,也不过是唏嘘一句罢了。她望着山下无数劳作的奴隶,却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雁回山,莫非此处就是……”
  “墓王堡。”
  
  这名字听着耳熟,长陵稍稍一想,忆起了墓王堡是为何地。
  
  雁国墓王堡,乍一听够不吉利的像个墓葬林,实际上还真就是蛮荒瘴疬之地,专收千里流放之徒,传言被发配至此的犯人从未有人活着出去过,个个都被榨干最后一滴血后虐待至死。与其他流刑之地有所不同的是,即使雁国大赦天下,墓王堡也不在赦免其中,故而以墓字为名倒也贴切。
  
  长陵这才重新审视了楚天素一圈,她一身荆衣破旧,双手十指新伤旧痕狼藉,应是常年干活所致。
  楚天素顺着长陵的目光低下头看了看,浑然不介意的笑笑,“我在墓王堡就是个打杂的,和下边那些人比,日子过得算是舒坦了。”
  
  长陵举目四眺。
  如此说来,她是被瀑布一冲漂流到了雁国赫赫有名人间地府,倒还真是可喜可贺。
  
  接下来数日,楚天素每日入夜都会拎着食盒乃至锅碗瓢盆什么的到冰洞中探长陵,直到破晓时分方才离开。诚如她所说,比起其他的流配者,她算是行动自由的了。但长陵不太明白,以楚天素的身手,为何不逃出墓王堡,而甘愿在堡内十多年受制于人。
  
  “你以为逃出墓王堡是件易事?”楚天素取出几根针来,“再说我就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出去东躲西藏的,要去哪儿找活计干?”
  
  相传南华针法不仅能祛毒疗伤,更能在顷刻之间杀人于无形,光凭这独门神技就够让多少江湖中人垂涎的了。
  长陵暗自腹诽,直觉楚天素没说实话,不过人家不愿说,她也懒得刨根究底。
  
  她大梦初醒,身体骨骼太过荏弱,根本控制不住体内强劲的内力,加之忧思过甚,往往在子时过后饱受内力反噬的折磨,楚天素唯恐她有什么闪失,方才夜夜来为她金针刺穴。没料到长陵看上两遍,就已将针法路数记下了大半,楚天素不恼她偷师,反是惊叹不已。
  
  “我花了多久的功夫想要将这针法传给我的儿子和孙子,谁知他们都学的半桶子水,你才这么看了几回就能摸透这其中玄机……难怪连你师父都练不成的十重释摩经,倒让你这小丫头片子给学会了,果真是奇才,奇才……喂,要是他肯,我也收你为徒好不好?”
  
  此前她虽知楚天素于自己有救命之恩,但她清楚明白得很,人家出手相助,多抵还是看在她师父的情面上,她暗自记下这份恩情,想着来日竭力相还,但心中终把这婆婆当成陌路之人。
  
  直到此刻,她问“我也收你为徒好不好”,长陵心头没由来的触动了一下。
  
  难得的,长陵主动问说:“婆婆心中既放不下师父,当日又为何要另嫁他人?”
  
  楚天素手中的针一顿,眼神轻飘飘的,“我和你师父……我们在一起打架的时候多过好的时候,他又是那么固执的人,吵多了哪有不疲累的,后来我一气之下答应嫁给别人,你师父他……他也没挽留过我,我就彻底死了心了。”
  
  长陵没想到宽厚仁善的师父竟然曾经是这样的师父,一时也有些语塞,楚天素神色恍惚了一下,“只是……我当年若不离开他,眼下也不至于落到这般田地了。”
  
  十多年前,她的丈夫和儿子不知犯了什么事触了雁帝的逆鳞,举家被发配至墓王堡,在流放途中饿死的饿死,病死的病死,只剩她与当时年仅八岁的孙子侥幸活了下来。
  
  她原本伤心欲绝,也想过一死了之,但为了照顾年幼无依的孙子,还是咬着牙硬挺过来。
  可没过两年,她的孙子还是熬不过堡中非人般的折磨,病死于寒风腊月中。
  
  不久之后,她无意间救下了漂洋过海而来的长陵。
  
  初时是怀着一颗善心,但当她察觉到长陵是那个人的徒弟,倏然之间,仿若被勾起了埋藏于深处的回忆。
  
  “我一把年纪了,什么再续前缘那是无稽之谈……我也只是想着把你治好了去见他一面……”楚天素眼中生了一股缅怀之意,“五十多年了,能坐下来喝一杯酒,就挺好的。”
  长陵道:“我师父从不饮酒。”
  楚天素愣了愣,“也是,他都出家当和尚了,早该戒酒了。”
  
  多少情愫,让岁月熬成了一锅念念不忘。
  
  长陵不得而知。
  楚天素离开之后,她独自屈膝靠坐在冰峰之上,影子长长映在地上,看向旭日东升。
  
  醒转至今,还未曾静心想过以后的路。
  茫茫人海,她连付流景真实面貌都不知,物已非,人已非,事事非,仇又该从何处报起?
  
  眼下她远在千里之遥的墓王堡,别说逃脱,此刻究竟是回魂还是回光返照都未可知。
  
  长陵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这时不远处隐约传来脚步声,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你说你,没事儿抽什么风带我来这儿?你没听过这上头有那种不干净的东西!”
  
  另一个男子沉声道:“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你没瞧见那楚婆婆总是偷偷摸摸的在雁回山附近瞎转悠,哼,谁知道她是不是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
  
  是墓王堡的兵卒!
  长陵心头一惊,她正扶身站起,那两个士兵就已绕过拐角,出现在她的面前。
   正文 第六章:铁面   长陵下意识的纵身跃起, 由于心中存了一丝紧张, 气韵运了过了头, 于是那两个士兵刚登上山就看到乌漆墨黑的天际有一抹白色的身影飞也似的飘上了天, 随后消失的无影无踪。
  
  穹顶之上, 冰原枯树, 阴风阵阵, 分明是野鬼横渡之夜。
  
  两个士兵瑟瑟发抖的望着对方绿着的脸,齐声叫道:“鬼啊——”
  
  两人连滚带爬的逃离而去。
  丛林之中,被唤作鬼的那位两手挂在树冠之上, 手中力气支撑不住,猛地一松,整个人跌在地上, 疼的她忍不住揉起了膝盖。
  
  堂堂越二公子居然为了躲两个喽啰兵摔成个大马趴, 此时要是有认识她的人在场,准要笑掉了大牙, 不过转念一想, 她现在生成这副娇滴滴的摸样, 要真有人能认出来那才叫见了鬼了。
  
  长陵搀着腰一瘸一拐的回到洞内。
  她的内力的确寸缕未散, 但体质一夜回到了幼年时, 哦, 可能还不如一个稚子。这就等同于捧着一把没有刀柄的剑,刀锋再利也无可施展,若是强行为之, 无异于自掘坟墓。
  
  长陵寻思着等走得利索些, 得每日绕雁回山跑上几圈,听那两个士兵的口气,似乎雁回山有什么闹鬼之说,怪不得十多年来都无人发现楚天素冰屋藏娇。
  
  只不过,这两日似乎让人察觉出马脚来,也不知对婆婆会否有所影响。
  
  长陵所料不差。
  
  接下来两日,楚天素都没有上山来找她,长陵虽然担忧,但墓王堡地广人杂,她连人住南住北都不知,贸然下山也于事无补。
  
  这雁回山峰高耸入云,自然是找不到什么吃的,好在山腰以下丛林茂密,溪水潺潺,靠捞些小鱼水蛙什么的亦能果腹。
  
  如此又过了两日,长陵的腿脚虽谈不上轻如飞燕,已是行动如常,她将雁回山上上下下都给摸个通透,对山中地势所能望及之处,也有了大致的分晓。
  
  墓王堡服役种类以采矿挖煤为主,农耕采种为辅,分东南两区,西面靠着延绵的山脉,多抵是采伐树木等,东边则是牢房与士卒的住所,再远的,她就看不清了,只觉得方圆几时里似乎都是墓王堡的地界,而堡外更是荒芜蛮烟,全然不知距最近的村落有多远。
  
  世人皆称此乃鬼刹罗修之所,长陵深以为然,别说那些士卒不把囚犯当人看,囚徒之间更是为了求生残忍至极,每日放饭时都有人为了抢粮而被活活打死,胆小的不争不抢没力气干活,终也逃不过被鞭笞至死的命运。
  
  到了楚天素失踪的第五日,长陵在山脚流溪边捕鱼之时,恰见一路士兵带着七八个囚徒路过。她埋藏于树丛之中,朝缝望去,只见那几个囚徒个个头上都箍着黑色的铁头盔,只露着双眼与耳鼻,手脚均拷着极重的镣铐,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而他们身后的士兵则在扬鞭驱赶,也不知要把这些人带往何处去。
  
  长陵暗付:墓王堡防卫严密,何必要将人锁困至此?难不成他们是什么绝顶的高手?
  突然,居于队伍末端的一个高个儿囚徒发了疯一般想要挣开铁链,士兵们一窝蜂涌上前试图将他制服,那铁面人飞跃而起,横扫镣铐,一甩击倒了数名士兵。
  
  余下几名士兵大惊失色,眼见那铁面人气势汹汹的又要攻袭而来,几欲落荒而逃。正当此时,一枚短箭分毫无差的射向那铁面人背心,他中箭之后当即倒地抽搐不止,倏尔耳根发红,倏尔苍白如死,不一会儿就没了动静。
  
  长陵凝神一看,但见那射箭之人是一个身着劲装的年轻男子,他远远的站在角落,一箭过后也不去收拾局面,就那么施施然站着,不知在这堡中是什么身份。
  她深知不再久留,不动声色的回到冰洞中去。
  
  入夜的荒原漫天星辰如锦。
  长陵见楚天素仍不现身,终于按耐不住想要下山查探。正欲动身,忽见洞外站着一个黑衣人,未等长陵出手,那人当即解开黑布面罩,哑声道:“是我。”
  
  是楚天素。
  她一手捂着左肩,肩膀处中了一根羽箭,衣襟浸透了黑血;另一手握着竹篮,里头堆满了形形色色的草药,看去都是刚采摘的样子。
  
  长陵一愣,忙上前去搀她,看楚天素的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四肢微微抽搐抖动,长陵不由自主想到今早所见的铁面人,“您中毒了?要否用南华针法祛毒?”
  
  楚天素摆了摆手,她扶着石壁靠坐在地上,阖上双眼颤抖着吸了几口气,倏然间双目一睁,从篮中抓出三种草药从左到右摆好,道:“帮婆婆熬解药,要快!”
  
  解药?
  是了,楚天素精通医理,她知道自己中了什么毒,能配制出解药那也并不稀奇。
  
  长陵当即取药入罐,温水熬好了药,待楚天素服下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抽搐之症缓解不少。
  不等长陵问起缘由,楚天素抢声先道:“长陵……婆婆有一事相求,这剩下的半罐解药,婆婆想托你送入地牢之中,为一个人服下。”
  
  “地牢?”长陵倏地一惊,“什么人?”
  楚天素艰难的抬起头,双目赤红:“一个戴着铁骷髅的囚徒……我的外孙。”
  
  墓王堡到了宵禁后,所有的囚犯、奴隶都被押回牢中,通常这种时辰一般杂役也不敢走动,堡中有两队官兵举着火把分头巡逻,他们忙活整日难免懒散,走了一遍过场后就会坐下打个诨,能对付一夜算一夜。
  
  长陵在下山前本已做好了闯五关斩六将的心理准备,没料到这些守兵如此松懈,加之堡内处处都有野草树丛得以遮掩,她放倒了一个士兵换上衣着就这样一路无阻的晃到了监门前,顺当的颇有些不可思议。
  
  她忍不住想,这要换作是她军营里的人,二话不说统统拉出去挨五十军棍再论。
  
  长陵埋在丛林中,照着月光再默记了一遍楚天素给的监牢构图。
  
  事实上,她并不确定楚天素要救的人关押在哪间牢房。
  
  楚天素只说她外孙突然成了墓王堡的铁面囚徒,中了三魂三魄散,若不及时服用解药会发疯致死。
  
  来之前,楚天素欲言又止,她知晓突然要长陵混进地牢实在是强人所难,但她身受重伤实在是无计可施,这才恳请长陵为她犯险。
  
  长陵倒是不以为意,甚至没有多问一句,她听完后已有七分断定,今早所见到的那个铁面人正是楚天素口中的外孙。
  
  墓王堡的囹圄有上千间,监.禁着各式各样的囚徒,大监门只有一扇铁栅栏。
  
  大监门值夜的狱卒共有四个,每两个时辰换岗一次,等到丑时,新来当值有两个没睡够,交代了声一屁股坐在柱边就补眠去了。
  
  另外两人也是睡眼惺忪,他们捂着嘴打哈还未站直,忽听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两人警惕的相视一眼,齐齐举着手中铁器朝丛中方向缓步而去。
  
  待凑近一瞧,有两只老鼠跳蹿而出,两人方才舒了一口气,一人笑道:“最近真是被闹得草木皆兵了。”
  “可不是,你说咱们这地牢如铁桶一般,还会有人敢来夜闯不成?”
  二人一搭一唱,殊不知就那么一个往返的功夫,真有人悄无声息的溜进了他们口中坚如铁桶的大牢之中。
  
  潜入敌营这种事长陵也不是第一次做,她还曾为了混入敌营,足足学了两个月的开锁功夫,可惜这回身边没个易容高手,否则也没必要如此犯险。
  
  墓王堡的牢房共有两层,呈四个拐角八个甬道,每隔十步墙上都挂着油灯。上层关押的是普通的犯人,而作奸犯科杀人如麻的重型犯毋庸置疑押在最底层的地牢,也称虎穴——挖地数尺不见天日,除了送饭连狱卒都不愿久留。
  
  诚如楚天素所言,她那外孙若都戴上铁骷髅,多半会被关在虎穴之中。
  
  长陵拉低了头上的帽沿,不紧不慢的穿过甬道,她一身狱卒服饰,在微弱的光线下倒瞧不甚清,囚犯们多抵睡着了,即使有人见着也未起疑心。
  
  长陵不紧不慢的朝往地牢而去。
  
  才刚踏入,一股子潮湿血腥之味扑鼻而来,耗子、蟑螂、蜈蚣,在地上蹿来爬去。前方无灯也无烛,长长的一条道瞧不见底,宛若不得人气的地狱。
  
  长陵将墙角上的火把握在手中,缓步踱往深处。
  
  地牢中一片死寂,每个牢房只关押一个铁面人,他们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也不知究竟是睡去了还是真的死了。
  
  长陵走得极慢,佯装是漫不经心的扫过每一间牢房。今日所见的那人固然个高,可这些人个个蜷躺着,还都戴着铁盔,实在难以辨出差别来。
  
  所幸今早她注意到了一点,那人除了皮肤比一般铁面人都要白皙,手肘处露出了一部分刺青——一条龙兽。
  
  这一特征,楚天素也有提及。
  尽管她隐约觉得这图腾她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念而过,她已走到了甬道最底里的两间牢房前。
  其中一间是空的,地上还摆着一副镣铐和铁面盔,而正对面那间铁栅栏有一半的视线被土墙所挡,长陵再走进两步,探出火把一照——一个伤痕累累之人正背对着门躺在木板床上,右手手肘之上的刺青在昏暗的光线中忽隐忽现。
  
  是他。
  长陵收敛心神,飞快的掏出袖中铁丝,三下五除二的开了牢锁,推开牢门,缓缓踏入牢房之中。
  他的呼吸声均匀,看样子依旧在沉睡之中。
  
  长陵走到他的身侧,凑近一看,他周身已被鞭子抽打的体无完肤,几处伤口还渗着脓血,有不少小飞虫都在他伤口边飞旋打转,又是恶心又是恐怖。
  
  长陵从袋中掏出装了解药的瓶子,正欲打开药盖,突然间感觉颈间一紧,胸腔一股强大的力量袭来,整个人重重的被推撞在石墙之上。
  
  火把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长陵豁然睁大了眼,但见铁面之下的那双漆黑而锐利的眸子正死死盯着自己,那人用手肘箍住了她的脖子,力道越使越大,勒得她根本喘不过气来。
  
  他没有昏迷!
  长陵下意识出掌拍向他胸脯,但她身体未愈,别说击倒了,只怕连对手的一根手指头都扳不开。
  千钧一发之际,长陵自袖中带出了一样物什,在他跟前一晃——铁面人一见之下身形骤然一顿,而后慢慢松开了双手。
  
  那是一个草编草蟒,楚天素给她时说是她外孙一见自当会明白。
  
  长陵没料此人一身伤势还能有这般身手,她咳了几声,好容易缓过气来,见铁面人用困惑的眼神审视着自己,她压低了声音道:“楚天素楚婆婆让我来救你。”
  
  铁面人乍听楚天素三个字,身形稍稍一晃,只是那面具只露了一双眼一张口,长陵瞧不出他是何反应,看他不说话,以为他心中对自己尚有疑虑,正待解释,忽闻不远处传来几个急促的脚步声,有一个狱卒谄笑着道:“大人,您要找的人就在那道儿底的最后一间。”
  
  长陵倏然抬头,什么人选在这时辰前来探监?
  
  脚步声愈来愈近,约莫有三四个人朝这儿走来,长陵正犹豫着能否将来人一锅端了,此时铁面人飞快的踩灭地上的火把,又迅速的扣上铁牢的锁扣,将她推到墙的一角去——
  
  来人已至牢门之前,铁面人本要到回板床边去,待瞥见牢前之人呆了一瞬,下一刻猛地扑向前去,但一门之隔阻了他的势头,他双手紧紧握住铁栏,两根栏杆刹那间被他掰出微微弯度,吓得狱卒连连倒退,仿佛担心他马上就会破门而出将他们统统撕碎。
  
  铁面人如恶狼般凶悍的看着来人,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
  长陵目光转动,她所站之地是一处死角,既看不到牢门,更看不到究竟来者是谁,她屏气凝神,只听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道:“不必担心,他也就剩这点能耐了。”
  
  说话的人字正腔圆,不似这里的其他人那样聱牙戟口,她眉头微微一蹙,凭直觉感到此人的身份不容小觑。
  
  长陵当然看不到,来人一身红袍锦衣,腰间系着一枚羊脂白玉,尊贵异常。他负手而立,看着铁面人探出的手离自己只有咫尺之距,丝毫不以为意,朝身旁的护卫以及狱卒别了别头,示意他们退下,“我有话要单独和他说。”
  
  护卫犹豫一瞬,将手中油灯挂在墙敦之上,转身退下。来人见他们远去,这才重新上下打量着铁面人的满目疮痍,眼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意,“三弟,几日不见,做阶下囚的滋味可还受用?”
  
  铁面人颤着唇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人见了,佯作恍然的神情,抚掌笑道:“是了,我忘了你说不了话,平日里你总是那般能说会道,这儿忽然安静了,倒让二哥我不太习惯呐。”
  
  长陵怔住。
  二哥?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我来,是来看你最后一眼,你要走,总不该走得太过无声无息。”
  
  铁面人几次用力的晃动监狱的牢门,眼里盛满了涛涛杀气,如果眼神可以化为实质,对面那人早已被捅个千疮百孔了。
  
  那人负袖侧身,不再惺惺作态,冷笑道:“不必白费力气了,你戴着这个铁骷髅,就算你那些骁勇忠心的部将站在跟前都认不出来了……呵呵,如今所有人都在还都城寻找你的下落,任凭谁能想得到堂堂大雁的……怕是就连你自己都想不透究竟是哪一步出了疏漏才会沦落至此罢?”他这里停顿了一下,却略去了铁面人的名号,长陵心念一动,但听那人缓声道:“告诉你实话也无妨,此次与我合作之人乃东夏国贺瑾之,你得罪了谁不好偏要得罪他,唉,那就怪不得二哥顺水推舟,卖了这个人情给他——”
  
  那人在牢门前来回踱了几步,“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反正你中了三魂三魄散,过了今夜你会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铁面人粗重的喘着气,凝聚的眸光逐渐的在涣散,铁盔面具已掩盖不住他浑身上下透着的那股绝望。
  
  “念在你我兄弟一场,我会交代人为你留一条全尸,喔,当然,要是让这墓王堡堡主得知你的身份,那我就不敢保证他会不会鞭尸了……”
  那人说完话仰头笑了起来,待转过身时脸上的笑意倏然消逝。
  
  铁面人想要伸出手去抓他,他轻蔑的冷哼一声,错身踱离,走出几步,回头望了望身后无尽的黑暗,眼神莫名掠过一丝不忍,但最终没有转头,只道了一句:“三弟,黄泉路上,要恨就恨你自己太过妄自尊大,才会令所有人都与你为敌。”
   正文 第七章:逃杀   长陵默不作声的在角落里听完了那些话, 实在理不清这其中的错综复杂, 只猜测这铁面人在雁国是号人物, 不知是什么缘由被悄无声息的送上这儿来扣了铁骷髅, 更把他弄哑了叫他无法求助于人。
  
  那人已走了许久, 他始终岿然不动的站着, 不知在想些什么。
  
  由于光线黯淡, 从长陵的角度看去,他的身影在微弱的光影中显得压抑至极。
  
  长陵沉吟片刻,将手中瓷瓶递给那人:“三魂三魄散的解药。”
  
  那人转过身来, 抬眸直视自己,又看了看她手中的瓷瓶,长陵道:“楚婆婆知你中毒, 诱敌让自己身中同样的毒箭, 依症状调制出解药的分量,你且放心, 她服后已然无恙。”
  
  铁面人意味不明的瞥了她一眼, 嘴角突兀勾起一丝冷笑, 浑然并没有接过的意思。但他没有阻住去路, 反而坐回床板边, 一副任君自由来去的架势。
  
  长陵微微感到讶异, 她能察觉到来自铁面人的敌意,但不像是针对她——他对楚婆婆心存芥蒂,这才连解药在手也无动于衷。
  
  如长陵这种自矜自傲之人, 哪有闲情去关心这祖孙俩的来龙去脉, 更没有苦口婆心的耐心,她既觉此人连自己都不想活命,又何必多管闲事操那份心。
  
  她将解药放在桌上,踱至牢门前,干净利落的开了锁,正想离开,忽听那铁面人闷哼一声,倒在木床上抽搐发颤。
  
  长陵指尖在牢锁上顿了顿。
  
  她犹豫了一瞬,旋即回身抓起解药,硬生生的灌入那人口中。
  这一系列动作她做的是行云流水,等铁面人回过神来时,她已离开地牢,只落了那个草蟒编在地上。
  
  铁面人弯腰捡起,捧在手心里许久许久,一双瞳仁幽暗深远,透不出一点亮。
  
  回到山洞时天已破晓,楚天素见到长陵平安归来,心焦如焚地问,“如何了?”
  “他已服下解药,只不过……”
  “什么?”
  长陵问:“他当真是您的外孙?”
  楚天素被问懵了,“我,我骗你做什么?”
  长陵夷犹片刻,便将在牢中所闻所见言简意赅的复述了一遍。
  
  楚天素听完了之后脸色一片惨淡,整个人比外头的天还要阴沉,她颤颤悠悠走到洞口,看着云层重重叠叠,风雨欲来。
  
  “我……害死了阿舟的母亲,没想到都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恨着我。”
  
  楚天素垂下了头,枯槁的双手扯着衣袖,她开始述说一个长篇大论的过去。
  
  长陵坐在一旁,听到最后,倒觉得这分明是三言两语说的清的——
  
  楚天素曾育有一儿一女,约莫在两个娃七八岁的时候遇上了水灾,她为救儿子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大水刮跑。没料想多年后与女儿重逢了,女儿嫁给了雁国极有威望之人——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女儿不仅不记旧怨,还将父母兄长一齐接去共享荣华。
  
  哪知没过上几年好日子,楚天素那当大夫的儿子闯祸治死了皇族贵人,于是连同她二人以及儿孙一家,都给发配到了雁回山墓王堡之中。
  再后来,她听闻她的女儿也受到了牵连郁郁而终,只余她外孙孤苦伶仃一人。
  
  这大抵就是一个本以为可以养儿防老没想到养儿送终的故事。
  楚天素本以为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和这外孙重聚了,但她万万没料到,上天居然给了她一次再相逢的机会。
  
  真乃时也命也运也。
  
  长陵听到最后,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原本,她觉得楚天素那外孙为了这些陈年纠葛拒喝解药,实在是婆婆妈妈,但想到他被人用卑鄙的手段丢到这儿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心底对他产生又一丝同情。
  
  楚天素闷声不吭的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转过身朝长陵一跪,颤声道:“凭我一人之力,实在难以救出我外孙,眼下婆婆只能求你相助了。”
  
  长陵搀她起身,“我这条命都是婆婆救的,不至于用个求字。”
  
  楚天素见她满口答应,面露喜色,但很快眸光又沉重了下去,“只是墓王堡机关重重,要逃出本就是难若登天,何况你如今身子骨未恢复,更不能动武……”
  
  “我在牢里听那人说到您外孙有忠心部将,还说都城有不少人都在寻他,您这外孙在大雁国,究竟是什么身份?”
  
  楚天素神色有些古怪,“他……我听说他是个将军。”
  
  见她含糊其辞,长陵只当她是在堡中十多年消息闭塞,“他在雁国既然有一定的权势,就不能寻到一个可信之人帮忙把信带出,让外头的人得悉他在此处?”
  楚天素脱口而出,“不行,万万不行,墓王堡堡主,对他恨之入骨。”
  “为何?”
  
  楚天素不答,只道:“现下就算是找,也是来不及的,中了三魂三魄散之人会发疯两日日后力竭而死,待过了明日,那个明……那个你在牢中见到的人自会叫他堡中的眼线去查实,若发觉阿舟还活着,他怎么还会心慈手软?”
  
  那人原本就没有心慈手软。
  只不过是碍于什么不为人知的理由才没有对楚天素的外孙立下杀手。
  长陵有些好笑的叹了口气,“倘若如此,今夜是我们动手的唯一机会了。”
  
  楚天素茫然无措的点点头,她似乎也意识到两个一老一弱要想要带着一个铁头脑袋闯出戒守森严的墓王堡,这种营救已不能算是棘手,简直是异想天开了。
  
  但她怎么能够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在世间最后一个亲人也横死在墓王堡之中。
  只可惜了长陵这孩子……若不是自己苦苦哀求,她又何至于大难不死后又自寻死路。
  
  楚天素又是痛楚又是内疚的回转过头,正想和长陵说点什么,结果一转头,发觉长陵居然施施然的坐在石桌边上啃馒头,楚天素舌尖在嘴里打了几个回旋,睁大眼睛问:“你哪来的馒头?”
  “回来的时候在厨房顺的。”长陵边吃边说:“还有两个,您饿了自己拿。”
  楚天素:“……”
  
  雁回崖,千丈冰霜成天阙。
  长陵坐在极高之处的岩石之上,待欣赏完了旭日初升的景致后,回转过身,指着远方一处巍峨的山脉问道:“那是什么山?”
  楚天素看去,“那是鹿鸣山。”
  长陵指了指与鹿鸣山挨着边的山头,“这呢?”
  “北玉山,这是墓王堡内除了雁回山外最高的山,你问这个做什么?”
  
  “鹿鸣山与北玉山之间,有一处吊桥。”长陵指着两山相间之处隐约的一条黑线,“那应当是条桥吧?”
  楚天素听懂了长陵的意思,“若两三根腐朽的铁索也算是桥的话,可要想通过那处离开墓王堡,是决计行不通的。”
  
  “嗯?”
  楚天素连连摇头,“军营点正设于北玉山之下,有数千军士把守,可以说是守卫最为森严之处,我们往那处赶不是自寻死路么?”
  
  “我们劫了您的舟儿后,不管往哪出逃,都是在自寻死路。”
  
  楚天素一噎,但见长陵跳下岩石,“我们绝无悄无声息离开的本事……不论破了哪处关卡,墓王堡都能轻而易举的追上,那鹿鸣山之外是延绵无尽的山脉与河流,于逃犯而言,正是绝佳的藏躲之处。”
  
  长陵见她懵懵懂懂,又在图纸上涂涂画画了讲解了好一会儿逃亡步骤与路线,事实上楚天素对于这些全然没有概念,她听了半晌,却是突然问:“你有几成把握?”
  长陵沉吟道:“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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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
  虎穴深处,阴冷如墓。
  一个黑衣人缓缓踱入地牢的最底间,但见床上血污点点,铁面人“阿舟”双目圆睁,一动不动的躺在木床上,黑衣人顿时一惊。
  
  他死了?
  
  黑衣人拿出钥匙开了锁,进牢去探他鼻息,哪料刚一凑近,铁面人十指突地一动,长链蓦地响起,猝然绕向黑衣人脖颈。
  
  黑衣人反应奇快,旋身避开,只听刷的一声抽刀而出,朝铁面人面门直劈而去,铁面人闪得及时,一刀劈灭了桌上油灯,霎时牢房陷入一片黑暗。
  
  那人冷笑一声:“是谁给你解了三魂三魄散之毒?”
  理所当然的毫无回应。
  
  “你以为你躲得掉?”黑衣人长刀纵地一挥,霍地带起破空呼啸,铁面人下意识想要闪避,但锁链拉到了极致,一时间竟脱不开身,眼见刀尖准确无误的刺向自己的喉口——
  正当此时,忽感到一阵风掠过,又听见金属“嗤”的插入皮肉之声,铁面人只觉得黑衣人似乎在一刹那顿住了身形,而后应声倒地。
  
  再一眨眼,桌上的油灯再度点燃,有一人站在桌旁,一张俊秀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中忽明忽灭。
  那人自然就是长陵。
  
  她没想到有人赶在她之前混进地牢,见那黑衣人提着刀走向虎穴的那一刻时,便猜到这人是那个“二哥”派来灭口的。
  
  她不知此人武功深浅,没有悄无声息放倒对手的把握,只能先让他动手,再隔空动指熄灭了油灯,借着漆黑不见五指的缝隙,一个匕首戳穿了那黑衣人的心脏。
  
  铁面一看到长陵整个人徒然一震,眼中满是掩饰不了的惊异。
  
  此前他还当长陵是墓王堡的士兵,受人之托才来送药,但就这一晃眼,他看长陵就这样沉静的站在跟前,哪怕是穿着士兵服饰都掩饰不了那一身森然气势,他心中不免惊骇。
  
   正文 第八章:锋芒   长陵不知铁面人心中被自己震了三番, 她见时间紧迫, 蹲下身去的解开他的手脚镣铐, 又来回在他身侧转了两圈, 放弃了解开铁骷髅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她从包袱里掏出一件黑色斗篷给他, 道:“我知你并不信任我, 你若还想出去, 就跟着我,若是不想,就权作不见, 我不可能拽着一个无心逃离的人离开墓王堡。”
  
  长陵说完这番话立即扭头出了地牢,她故意不提楚天素,也不给阿舟须臾的思考时间, 便是赌他求生的本能。果不其然, 那人思虑了一瞬,罩上了黑色的长袍跟上前去, 跟着长陵七拐八弯的很快就绕出了地牢来到了监牢大门前。
  
  长陵在门后观察了片刻, 等前方小道上巡逻的士兵一过, 便飞快的开了监门蹿了出去, 铁面人后脚紧随而上, 才察觉监门站着三个岗哨的士兵, 有一个坐在地上仿佛是睡着了。
  
  他下意识握起拳,仔细发现那三个人虽然站着,身子都僵直的靠在墙上。他心下一松, 跟着长陵踏入树林, 听她轻道:“方才的巡兵未觉出异常,等巡逻到第二圈发现他们还是保持这个姿势,自然就会发现有人逃狱了。”
  
  铁面人心中惊疑不定,不论是眼前这个年轻“少年”的身手还是沉着。墓王堡几处关卡的卫戍力度他十分清楚,单凭他二人之力逃生那是绝无半丝可能,他一言不发的跟着长陵,想看看她究竟还有什么后着和帮手。
  
  然而事实证明他真的想太多了。
  长陵沿途带着他东躲西藏上蹿下跳的到了雁回山脚下的冰河边,然后对着他说:“跳下去吧。”
  铁面人:“……”
  所以让他这么个头上顶着几斤铁骷髅的去跳湖是几个意思?
  
  长陵把套在自己身上的军服铠甲一一褪去,只留了一件黑色劲装,她先潜下了水,不一会儿探出头来,从河边水草中拉出一排长长的木板条,木条与木条间系着麻绳,能令人轻松的搭把手浮在水面上,长陵眼神略略流转,“下来吧,这河可以通往外的。”
  
  身后不远处的天空发出了一声震天锣鸣,有人高声道:“走犯——”
  铁面人见自己也没得选了,当下不再迟疑,先是将岸边长陵的军服藏在树丛中,而后纵身跃入河中,双手攥住木板条不让自己沉下水,没想到,这木头浮力真能勉强把他托浮在水面上下,偶尔露个头吸一口气,就足以让他游出一阵距离了。
  
  此时夜已深,湖下五指难分东南西北,铁面人不知该游往何处去,只能由着长陵拉着木条在前方带路。这河乍一眼看去就是一条小小的内河,一眼望到头,俨然没有蜿蜒向外的途径,但铁面人就这么黑灯瞎火的胡乱潜了一阵水,再冒出头时,一回首,居然发现整座雁回山已落在自己身后了。
  
  “雁回山底下有一段溶洞,河水是通过那洞与这外边的江流接壤的,所以我说,”长陵道:“雁回山的河不是内河。”
  铁面人回转过头,吃惊的望着长陵。
  只怕整个墓王堡都无人知晓,雁回山底下竟然有路子能够通向外边。
  
  至于长陵……她第一次从楚天素口中听到“我在雁回山下的冰河边把你捞起来”时便已然猜到了这一点,所以在她和楚天素说出这一想法时她问:“婆婆,您认为当年我是怎么从外边漂到墓王堡中的?”
  楚天素顿时有种拿针自戳一百下的冲动。
  
  三月初春,水下仍是一片冰凉。
  两人水底下浸了大半个时辰,早已是凉到骨魄里去了,等飘上了岸的时候长陵全身麻的连滚带爬才着了地,缓了好半天才摇摇晃晃的坐起身来,递出手想要拉他一把。
  铁面人正想拉住,而抬起头时,却是彻底的呆住了。
  
  云缝中投下几缕朦胧的月光洒落而下,浸透的单衣紧紧的贴在她的身上,凹凸玲珑的身形一览无遗,发髻在水下就被冲开了,此时青丝轻软的披泻而下,脸上涂抹的黑泥早已褪得干净,皓肤如玉,双眸更犹一泓清水,说不出的明丽动人。
  
  他的心脏突突直跳,脑海里更是乱成一锅粥。
  他想不明白这世间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子,更想不明白这样的女子怎么会流落到墓王堡,一忆起昨夜自己还在地牢里险些把人掐死,他顿觉得自己可以不用上岸了,实该这么天长地久的泡在湖中才好。
  
  长陵看不出这人铁面下的万般纠结,见他动也不动,也就懒得理他,兀自站起了身踱步向前勘察地势。
  “我们现在站在北玉山的背面,这山的前头的山路均有重兵把守,想要上顶除了攀上这断壁,别无他法。”长陵见铁面人翻身上了岸,用手指指了指北玉山与鹿鸣山之间的铁索桥,“过了这桥,才算是出了墓王堡地界。”
  
  铁面人仰头看了看,心中不由暗暗佩服起长陵,多少人煞费苦心,不论是成群结队硬闯还是悄无声息的藏在箱子中,哪怕有人用上火.药,都从未有人逃出过墓王堡,这少女看去不过二八年华,是哪来的胆魄与见识能够寻出如此蹊径。
  
  这时,树丛中忽地闪过一道黑影,铁面人微微一震,下意识挡在长陵身前。
  “阿舟,是我啊。”一个年迈的身影自阴影处迈出,却不是楚天素又是谁?
  铁面人浑身一僵,双拳紧紧握起。
  
  诚然隔着面具看不穿他的神情,但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长陵有些庆幸这人发不了声来,否则他要是控制不住发出一声诸如“你来干什么”“你走”的咆哮,今夜筹谋也就功亏一篑了。
  
  楚天素小心翼翼的走进她的外孙儿,想要抚上他身上的伤痕,偏生又不敢触碰,“你受苦了……阿舟,你可还认得姥姥?”
  
  铁面人的喉结动了动,长陵搞不清他是被打动了还是在忍住不打老人,于是道:“婆婆,此地不宜久留。”
  楚天素这才想起眼下危机四伏的境况,用袖子摁了摁眼眶,自怀中掏出金针锦囊,“我得先替阿舟解开哑穴。”
  长陵奇道:“您怎么知道他是中了哑穴而不是被毒哑了?”
  楚天素:“他若是坏了嗓子,看到我总是该骂上几句的,可这一声也不吭,不是被封了穴道又是什么?”
  长陵:“……”
  铁面人:“……”
  
  言毕,也不等铁面人表个态,楚天素指尖一点封住他周身大穴,随即捻起几根银针,三下五除二的对着自个儿外孙身上狠狠扎下去。
  
  南华针法的滋味长陵是尝过的,她心有余悸的在一旁围观了一会儿,等到楚天素针起针落施完了针,见这阿舟只不过是在最后闷哼了一声,眼睛眨也不眨,长陵不禁问道:“这就解完哑了穴了吗?”
  楚天素也有些不确定,“你试试看,能出声么?”
  铁面人缓缓站起了身,轻轻咳嗽了一声,微不可见的颔了首道:“嗯。”
  “……”
  
  这么惜字如金的,在这档口解不解穴的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吧。
  长陵生怕这祖孙俩再墨迹下去,转身拉动断崖下的树藤:“有话都先憋着,等逃出去再说。”
  
  他们都是懂武功的人。
  
  哪怕一老一伤还有一个不能施展内力,攀藤越壁这事对他们来说还不算太过费劲,也就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他们已爬至山腰处。
  
  前头的崖壁越来越陡,足下难寻支点,要登顶全得仰仗臂力,这种时候上了岁数的难免露出疲态。铁面人见状快攀几步翻上了顶,再奋力把楚天素拉上来,等他想要再拉长陵的时候,长陵手腕用力,一个倒跃,轻轻松松就落上了地。
  
  长陵:“要不是担心你们手滑,我早上来了。”
  铁面人顿时觉得脸上罩着个罩子倒也挺好。
  
  断崖之上,冷风呼啸。
  前方小路蜿蜒而上山顶,顶峰便是通往鹿鸣山的锁桥。
  三人方迈出几步,长陵突觉不对,眼睛瞄向前方,“慢,有埋……”
  
  “伏”字音未落,却听铁器之声大作,一群官兵从黑漆漆的树丛中哗啦啦的钻出,亮出寒光闪闪的箭弩,霎时将他们围堵个水泄不通。
  
  有两个人自人群中踱了出来,一个是身着黑色铠甲的中年人,身边跟着的,正是在雁回山脚用弓.弩射伤阿舟的年轻人。
  
  那中年人长剑在握,眼神眯了一下,楚天素将铁面人护在自己身后,不可置信看着他道:“苍云……你怎么会在这儿……”
  那个叫苍云的嘴角挑起一丝残忍的笑,“楚婆婆,好手段……”他看了身旁那个年轻人一眼,“若非是陶风洞悉,让我等赶至此处,保不齐真就让你们逃出去了。”
  陶风的面无表情道:“堡主过誉,陶风不敢居功,一切皆是贺公子神机妙算。”
  
  原来此人便是传说中的墓王堡堡主。
  
  长陵眉心微微一皱。
  这话中的贺公子,与牢中那人提及的“贺瑾之”难道是同一人?就不知她们这临时起意的逃狱,那所谓的贺公子是如何“神机妙算”出的。
  
  苍云扫了他们一圈,最终把目光落在铁面人身上,“我没想到,有一天你会沦落到我墓王堡来,明月舟。”
  
  铁面人默然片刻,开了口,“我也没有想到。”
  这是长陵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见他说话,虽然嗓音略略沙哑,却是出乎意料的好听。
  只是明月舟这个名字,怎么有些耳熟?
  “我若早点知道,定煮着你的肉烹着你的汤喝。”苍云说着血腥的话,嘴角仍是笑着,“不过迟一点喝,也没有关系。”
  
  明月舟闻言警惕的退后一步,一手背在身后,对着长陵打了一个“你们撤”的手势,长陵与楚天素微微一惊,明月舟看了陶风一眼,对苍云道:“当年的苍云好歹也是大雁名将,怎么,如今倒成了东夏国的狗了。”
  
  苍云闻言一笑,“只要能杀了你,成为谁的狗又有什么关系?当年你杀了我儿子,我便对天起誓,此生你若不死我绝不罢休。”
  
  明月舟:“令郎为一己私欲屠村,我还嫌他一人之命难抵百名无辜村民性命。”
  苍云当即大怒,“明月舟,死在你刀下的亡魂也不少罢,你敢说他们个个都是大奸大恶之人?你也杀人,我儿子也杀人,都是杀人,何来贵贱!”
  
  苍云此话一出,令长陵浑身一凛。
  
  十一年前,伏龙山下,曾有一人对着尸横遍野的越家军,也是用这般语气对她说道:“你们用刀杀人,我们以谋杀人,都是杀人,何来贵贱?”
  
  长陵怔怔看着苍云,眼前这面目狰狞之人与当年的沈曜居然莫名的重叠在了一起,不由自主捏起了拳头,那顾埋藏在心底的恨意难以自持的溢了出来。
  
  这世上的好人总是良善的千变万化,但如这般无耻阴毒之人却是千篇一律的令人作呕。
  
  明月舟见长陵与楚天素浑然没有离开之意,心中一急,向长陵投去迫切的眼神。
  
  苍云见有异状,唯恐错失良机,终于不再废话,抬手示意身后的士兵开弓上弦,然后对着明月舟猖狂的笑了起来,“我本有心留这千娇百媚的小姑娘一命,看你对她着实紧张,那就送你们一块儿共赴黄泉吧!”
  
  说罢长臂一挥,刹那间,千箭势如疾风,密密麻麻的飞射而来!
  
  如此密集的弩、箭,任谁在场都躲避不过,何况他们匆匆夜逃,手中连半个可以抵挡的兵器也无。
  正当此刻,正当此时,忽有一人凌空越起,犹如乍然卷起一道飓风,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挡在跟前。
  
  仿佛山风为之停滞,星辰为之凝定,长陵袖拂万丈狂涛,展臂一扬,霎时间,千箭逆转而回!
   正文 第九章:明月   谁都没能料想明明是射出去的箭怎么会在倏忽间堪堪调了头。
  
  不及惊呼, 无数个箭身带着劲风倏然扎入他们的躯体, 当先一拨士兵纷纷倒地, 其余的更是惊慌失措的连连倒退。
  
  苍云连忙拔出长刀以抵挡, 陶风亦旋身避开, 两人都算是反应及时躲过一劫, 但面上均流露着震惊之意。
  这小姑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居然能有如此惊世骇俗的功夫!
  
  未等缓过神来,苍云只觉得眼前一花,悬崖边的人都徒然失了踪影, 陶风回过身去,指着前方的山林路口道:“堡主,他们往山上去了!”
  苍云眼睛一眯, 咬牙切齿:“追!”
  
  山路狰狞, 两边都是深丘险壑,一个不留神, 都极有可能葬送于此。
  方才危难之际, 长陵顾不得许多, 为截箭阵出了一掌“山呼海啸”, 这是“释摩真经”的第四层, 招式虽无出奇之处, 但却能在顷刻间使劲气区域拓宽数倍,从而牵引挪移敌方之力,借力打力。
  
  若是在以往, 长陵必会毫不容情的对敌阵头领痛下杀手, 擒王之后再主导局势。然而此时她擅用内力,只觉得内腑翻腾,眼见不宜逗留,她旋身点足,落回到明月舟身侧,一手托着一人拽着他们迅速往山峰处撤退,不给敌方一丝反应的空间。
  
  自然,别说敌人,连自己人都被她劈天盖地的功夫给震呆了,明月舟看着前方领路的长陵,她的个子虽然比自己矮上几分,却莫名给人一种压迫感,就像一座无法翻越的高山,一时之间他心情有些复杂。
  楚天素看长陵额间布满密汗,心知大事不妙,抢在她跟前一步:“你这般使用内力,不快施针,怕是要遭到反噬……”
  长陵:“来不及,他们赶上来了。”
  
  楚天素骤然回头,见苍云与陶风已追至身后不远之处,这吊桥虽近在跟前,可若三人皆踏上桥梁,苍云他们只稍斩断铁链,跌下去就是粉身碎骨的结局。
  长陵看向明月舟:“你先过桥。”
  楚天素微微一讶,明月舟却是摇了摇头,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让女人断后的道理。
  
  “你轻功不如我们,若不先行一步,只会扯我们的后腿,”长陵平静看着他:“那个叫什么白云苍狗的,还不是我们的对手。”
  明月舟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他才见识过她的身手,心知她所言不虚,咬了咬牙道:“好。”
  他看了楚天素一眼,张口想要说什么,犹豫一瞬,只道:“你们小心,苍云老奸巨猾,留心着了他的道。”
  
  言毕转身就攀向了铁索桥,他轻功不佳,但双手并用,仍能勉强渡桥。
  楚天素见外孙儿已走,暗自舒了一口气,她见长陵已有些站立不稳,知她是在强撑着替明月舟争取时间。
  这时苍云与陶风已赶至索桥之前,距她们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了下来,苍云见明月舟已攀出一段距离,但看长陵拦截在前,心有余悸不敢贸然动手,却道:“姑娘,我虽不知你是如何进的墓王堡,又与这二位有何瓜葛,但姑娘既非墓王堡囚犯,我等本无意为难,可若姑娘执意要劫走他们,就算侥幸逃了出去,今后上天入地的通缉,只怕就不安生了。”
  
  苍云客客气气的说的这番话,是在试探长陵究竟知不知道明月舟的身份,哪想长陵一听,根本不介意他的话,道:“那又如何?”
  
  苍云一怔,长陵道:“要是够胆量,就上前来战,要扯谈,就恕不奉陪了。”
  “你——”苍云见这小姑娘傲慢无礼,凉飕飕的看了她一眼,“是你敬酒不吃吃罚……”
  “酒”字音未落,一迈步间,长陵已抢先一步直劈苍云头顶心,苍云大惊,以刀相挡,“叮”的一声,刀锋嗡然而震,险些就要脱手而出,苍云诧异看去,只见她握在手中的兵器,居然是一根树枝。
  长陵旋身倒跃至他身后,尖端精准无比的指向他心口,苍云如临大敌,忙错开身,眼见明月舟越攀越远,他心中焦急,踏前一步朝长陵挥刀而出。
  
  这一刀带着极为凌厉的破空之声斩落而下,长陵微微侧开,刀锋贴着她喉部呼啸而过,但苍云还未及使出第二招,竟见那刀背处被树叉牢牢卡住,长陵轻蔑一笑,就着他收刀的势头转了一个弧度,那长刀就跟不听使唤似的迅捷地向苍云脖颈而去!
  
  苍云面色剧变,不得不倒下腰去躲开自己的刀尖,长陵举起手中树枝,正待贯气而下,周身气血忽呈倒施逆行之态,她眼前一糊,看不清苍云所在,只好收敛心神,暂退两步之外,苍云见她似乎有恙,趁机攻伐而上,长陵手中无利器可挡,一时间只能听声急避,只守不攻,心神难免受扰。
  适才苍云被长陵的浩大声势所惊骇,以为她有通天的本事,眨眼睛两人对了七八招,觉得这小姑娘身手虽是不凡,劲道却愈来愈弱,与方才判若两人,几个回合下来,对方明显就已落于下风。
  苍云心下大喜,不再瞻前顾后,连人带刀扑向长陵空门。
  
  原本长陵还想拼着最后一丝内劲除掉苍云,但没想到自己动了真气后身子会如此不堪一击,如不是她元气未复,想必苍云已被她手中枯枝穿胸而过。她好容易镇定下来,得以重新视物,但双手使不上力,除了天花乱坠的耍会儿功夫拖延时间,也确实没有更好的法子。
  
  苍云看明月舟已过到桥中央,又知自己一时三刻胜不了长陵,朝陶风大喝一声:“断桥——”
  陶风闻言,立即朝往铁索桥边去,楚天素转身掠到陶风面前,手微微扬起,指尖夹着极细小的东西莹然生光,待陶风看清那是几枚银针时,针连着丝线朝他飞射而出,陶风险而又险的翻身避开,这“袖中丝”看上去只是针与线,但威势之猛,叫人防不胜防。
  
  陶风眼见不敌,连忙退出几步,见另一番正打的如火如荼,忽然将手中弓、弩瞄准长陵,扳动机关,弩、箭势如疾风!
  楚天素叫道:“小心!”
  为避弩、箭,长陵心神一分,右肩却被苍云长刀划伤,手中的树枝亦被削断。苍云再度举刀,楚天素指尖针线一弹,只听“叮”的一声脆响,那南华银针生生拦住了刀风的去路,长陵趁隙抽身,落回到楚天素身侧,她胸口真气冲撞,再也忍不住,当下一口血吐了出来。
  
  苍云见状,不禁哈哈大笑:“我还当是哪里的高手,原来不过尔尔!”
  
  墓王堡跟在后边的士兵也已赶了上来,长陵冷眼看着前方密密麻麻的箭阵,心知今日难逃此劫,抬袖拭去嘴边血渍,左手负在身后,隐隐握拳聚拢体内残留内力,对楚天素道:“婆婆,您先过桥。”
  她心中作何想,楚天素焉能不知?
  这越长陵是打下半壁中原的第一名将,如今一梦醒来沦落于此,怎会不心心念念着出去报仇雪恨?
  
  但她让自己先过桥,那是把绝无仅有生机让给自己了。
  或许对长陵而言,楚天素救她一命,她还她一命,本就不容置喙,无可厚非。
  楚天素心底却没由来的一软,她有些心疼这个看似刚强的小姑娘,明明还只是个小姑娘,却比普天之下许多大好男儿都懂得信义何贵。
  只是世事无常,人心不古,她孤身一人,纵身怀绝世武功,又如何应对这世道的许许多多卑鄙无耻之徒?
  
  楚天素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好孩子,你能陪我祖孙俩走到这儿,婆婆心中已极是欢喜,这苍云害死我的孙儿,我留在墓王堡等的正是今日,你尚有血海深仇未报,岂可轻易豁出性命。”
  长陵听出她话中的诀别之意,诧异转头,那苍云冷笑一声,横刀扑来:“今日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楚天素猝然横出一只手,引无数银针而出,漫天飞洒,横七竖八的钉在周遭树干之上,犹如织了一张巨网,横在两方之中,那丝线发着幽幽荧光,显是猝了剧毒,苍云脸色一变,倒退两步。
  就着对方一刹那的犹疑,楚天素以银针刺入长陵脊背之中,封住她周身几处大穴,使她内力一时之间难再流转,心脉处气血得以存息。
  
  长陵惊疑未定:“楚婆婆——”
  楚天素看向远方的长空,悄声道:“可惜不能再看你师父一眼,他日你见到他,替我向他道一声好,那便够了。”
  说完,长陵觉得胸腔间突然袭来一股劲力,她身子一轻,被凌空举起,楚天素揪紧长陵的衣襟,将她朝铁索桥上用力一甩!
  
  长陵只觉得天旋地转,整个人都被这股长虹之气带离苍穹之顶,她施展不了内力,情急之下只能拽住一根锁链,勉强吊在桥心中央。
  明月舟本已快攀至终点,见索桥大肆晃动,回头时才发现了这凶险的一幕,心下大骇,连忙折返回去。
  
  楚天素与苍云已斗的如火如荼,她的南华针法千变万化,苍云见难近她周身三尺之内,于是一声令下,命弓、弩手们齐齐放箭。箭雨袭来,银针也只能隔档一二,楚天素避无可避,只能勉强避开要害,仍有两支箭分别插在了她的肩膀与膝间。
  
  明月舟刚把长陵拉回桥上,眼见楚天素身陷囫囵,想要攀回去救她,哪想身子才往前倾,就被长陵握住肩膀,不让他继续动作。
  长陵脸色惨白:“回去就是送死。”
  
  “难道要我眼睁睁的看着她死?”明月舟甩开她,长陵霍然握住了他的手腕,带着沉甸甸的力度,“你死了,楚婆婆不会独活,你活下来,才能把账一一讨回。”
  明月舟呼吸一窒。
  
  崖边箭阵方停,苍云瞄准时机,纵身而起,欲要迫她离开桥头,刀风披面而过,斩断数茎发丝,楚天素只身硬扛,拼死也不让苍云等人再靠近桥梁一步。
  
  明月舟目呲欲裂,双拳紧握,指甲嵌入掌心,浑身颤的厉害。
  但下一瞬,他回转过身,发了狠一般冲向鹿鸣山,身后传来刀声箭声,他却不敢回首。
  人生绝无仅有的一次,成为了一个逃兵。
  对明月舟如是,于长陵而言又何尝不是?
  
  从苍云出现的那一刻就已然注定,总有一个人要拼死守住桥头。
  救命之恩,十余载悉心照料之情,带她祖孙二人离开墓王堡之诺,如今却是谁为自己挣得逃生之机?
  
  一声痛彻入骨的悲鸣,令长陵忍不住回头看去,看到刀光如练,一闪之间,“啪”一声崖石上沥血三尺,如龙蜿蜒。
  银针点点落在血泊之中,楚天素倒地,陶风正要越过她斩断索桥,右足却突然被她紧紧揪住。
  苍云跨步而上,一刀砍在楚天素肩上,顿时血如泉涌,然而楚天素的手却没有松开之意,她抬起头死死的盯着他,张了张口说了几个字。
  
  长陵看不清楚天素说了什么,但见苍云浑身一震,终不再迟疑,“噗”的一声,刀尖洞穿楚天素心口,细碎的血抛洒如蓬,溅满苍云全身!
  明月舟蓦然回头,浑身不由自主的战栗起来:“姥姥!”
  只叹,这声“姥姥”楚天素盼了一路、念了十余载,是再也听不到了。
  
  天际间一道电闪白光如离弦之箭划破深沉的黑夜。
  楚天素的鲜血自苍云的脸颊滴落,他踩过楚天素的尸身,拎起长刀,一刀又一刀的斩断一根根铁锁链条。
  
  脚下的铁链桥晃得厉害,身后无数个箭尖夹杂着淅淅沥沥的雨滴穿梭而过,长陵她踉踉跄跄的立起了身,牟足了劲拉着明月舟朝索桥末端奔去。当最后一根锁链都被苍云斩断之时,两人奋力朝前扑去,险而又险的,踏上对崖的岩路。
  生死一线,挣得生机,而两人却无半点欣喜之意。
  
  一下又一下闪电横跨天际,照亮了山对面那狰狞汹涌的一切,明月舟怔怔的看着,双拳握得咯咯作响。
  长陵只望了一眼,“墓王堡内的兵马两个时辰之内便能包围此山。”
  她平平说完,不再驻留。
  
  狂风卷着骤雨噼噼啪啪的打在身上,打的生疼,明月舟跟在她身后走了一会儿,低声问道:“为什么?”
  
  长陵顿足。
  明月舟:“你不是说苍云不是你的对手?”
  他带着铁骷髅看不出神情,但双肩颓然而下,分明是掩饰不了的透骨酸心。
  
  “这么说只是想骗你先上桥。”
  “可你方才明明……”明月舟想起她以一人之力挥散箭阵的模样,“你的武功更好,却让我姥姥断后……你未必不能救她,可你却连试也没有试过!”
   正文 第十章:解锁   不知为何, 这话听入耳中, 胸口真气沸腾翻滚, 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是的, 她没有竭尽全力, 楚天素的那句“血海深仇未报”像是烙铁般烙住了她的脚步, 生生的看着苍云丧心病狂的在她的面前杀人。
  
  长陵睁着一双平静到令人心寒的眼, 对上他的目光,却不愿更多解释,只道:“总要有一个人垫后, 我又不是你姥姥,凭什么为你去死。”
  
  “你——”明月舟悲恸未褪,还欲再言, 没料想刚上前两步, 就见长陵一口血雾喷了出来,双眼阖上, 晕厥倒去。
  
  明月舟一惊, 连忙扶住她, 才发觉她右臂上的刀痕正泊泊涌着鲜血, 浑身更是冰冷如霜。
  他先前不知她受了这样重的伤, 这下顿时慌乱起来, 眼下风如拔山雨决河,不及时止血,拖下去多半性命不保。
  
  幸而明月舟也是个久经沙场的, 他逆着风头勘出这山的地势, 没一会儿便寻着了一个山洞,抱着长陵入洞躲雨。洞内漆黑一片,两人又都淋成落汤鸡,连一块能止血的布条都找不出。
  明月舟只能用让长陵靠坐在自己胸膛之上,手指捏拢她的伤口减缓鲜血流速,用自己些许内力替她驱寒。
  
  不过多时,东方的天泛起了冥冥的蓝,风雨渐停,反倒显出洞内寂静异常。隔着薄薄的衣料,明月舟能够感受到长陵原本狂乱的心跳在逐渐趋于平静,体温慢慢恢复少许,见到伤口的血已止住,悬挂的心才稍稍安下。
  
  天光微微照进洞内,他低下头,将手从她伤处挪开,见她的眉微微蹙了一下,约莫是被他的动作带出了一阵疼来,明月舟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看这小姑娘就这样软软的躺在自己怀中,双唇干涸,呼吸不畅,想起昨夜对她说的那番话,心中悔之又悔。
  
  自己究竟是哪来的脸能对一个拼死救出自己的弱女子出言责备的。
  明月舟叹了口气。
  反正他现下被一副铁面具给箍着,也确谈不上是有脸。
  他小心翼翼把她放下,褪下自己的外裳给她盖好身,出洞为她找水。
  
  鹿鸣山的溪流离洞不远,明月舟自己随意饮了两口,再用大片叶子裹盛好了水往回赶,怎知还未到山洞,就远远看到山道上有几个士兵拎着长\枪在丛林中扎来扎去,四处搜寻。
  
  墓王堡的追兵居然已经追上来了?
  他下意识想要躲开,但想到长陵还在洞中躺着,若被逮回去,那后果……可凭自己一己之力,别说救人,若贸然现身,如何逃得过这漫山士兵的围攻?
  
  他正踟蹰,前方山洞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鸣啼,成群雀鸟冲天而飞,仿佛是受了什么惊吓。
  明月舟心中突地咯噔一声。
  
  他顾不得什么死啊活啊的,趁着士兵不留神时飞蹿而过,朝往山洞方向跑去。山峦草木极高,风声呼啸,他动静虽不小,一时间倒无人察觉。
  哪料,明月舟刚近身到洞前,就看到有两个士兵从洞口处踱步而出,其中一人笑道:“这小犊子骨头还真够硬的,伤成那样还和我们死扛。”
  
  “哼,那又如何,”另一人舞了舞手中沾满血的长\枪,“还不是被老子给一枪弊了!”
  明月舟脑子轰地一炸,耳畔嗡嗡作响,愣是没听明白这两人的话。
  寒风吹的他一阵激灵,下一刻,也不知是哪来的力气突然扑向前去夺过兵器,一枪戳穿一个士兵的喉咙!
  
  士兵原本好好聊着天,扭头看到同伴惨死在跟前,吓得魂飞魄散,没来得及喊出声,那口气就咽在喉间,他傻傻的看着长\枪的尖端冒出自己的胸口,睁着乌溜滚圆的眼,就此倒地呜呼。
  
  明月舟松开血淋漓的枪\柄,望着洞口蔓出来的血水,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他一步步靠近山洞,仿似鼓起了天大的勇气,才敢往里头一瞥。
  这时,一个声音在他身后道:“你怎么回来了?”
  
  明月舟回首,看到一个面无血色的少女就离他三步之远,却不是长陵是谁?
  他再朝洞穴看去,但见一只狼狗倒在血泊中,这才恍然方才那般士兵所说的“小犊子”所指为何。
  
  长陵歪着头,莫名瞅着明月舟。
  
  她苏醒时见明月舟不在,以为他因无法带上自己先逃一步,等她得闻洞外搜山的动静,见来的是几个喽啰兵,自不放在眼里,出了洞,随意藏身树上,又用石子激怒一只野狗去吓唬人,想着墓王堡的兵都散了再寻隙离开。
  
  没料到这个明月舟去而复返了。
  他顶着个铁骷髅不好好躲起来,跑上山来捅死士兵是笃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吗?
  长陵看了一眼脚边士兵,“墓王堡本还不确定我们是否离开鹿鸣山,你贸然动手,待巡查的队长发现,他们很快就会集结所有兵力封山,到时是插翅难飞了。”
  
  明月舟焉能不知此理?
  
  他失神片刻,哑然道:“我……我总不能把姑娘一人给丢下。”
  长陵倒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啊?”
  “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不敢忘。”
  长陵呆了一呆:“呃……你现在不恨我抛下你姥姥不顾了?”
  “我……”明月舟噎住,“先前误解姑娘,实是……”
  “算了,没空废话。”长陵突然走近他几步,盯着那铁骷髅绕着他走了两圈,又示意明月舟低下头,明月舟不明所以,任凭长陵捧着那铁面端详了好一会儿,才听她道:“连个锁眼都找不到,看来一时半会儿,这面具是解不开了。”
  
  明月舟下意识挠了挠头,发现自己挠的是头盔,只好放下手,“墓王堡的铁骷髅乃神匠董志所铸,坚如铁盾,一旦戴上便再难打开,才以骷髅为名。”
  
  长陵不以为然摇了摇头,“那神匠在做这东西的时候,难道不怕自己不小心给套住了?这世上没什么解不开的锁,只不过危言耸听,唬人放弃生机罢了。”
  
  这句轻描淡写将明月舟心中惊魂未定给压了个皮实,他越过长陵,目光扫了周遭山势一圈,道:“我戴着这东西怕是难逃此处防哨……”
  
  他想了一想,蹲下身去,自士兵身上撕下一片衣裳,用手指沾着血写了几行字,这是雁国的文字,长陵自然认不得,但见他写完之后抖了抖布,等字风干后叠卷起来递给长陵,道:“出了鹿鸣山之后朝东走,也就两三日的脚程便能抵达岐州卫城,你找到城中司徒府的李胡……”
  
  “李胡?”
  明月舟突然被打断,疑惑道:“怎么?”
  长陵眸光一闪。
  她越家与雁国交战数次,敌方当时也有一个骁勇的将军名为李胡,就不知是否同一个人。
  “没什么。”
  “你把此物交给李胡,他看了之后,自会派人前来救我。”
  
  长陵接过看了一眼,掀起眼皮道:“即便我出去了,两三日的功夫……你就算是刨个坑把自己埋了,那苍云都能把你给掘出来罢。”
  明月舟轻轻咳了咳,“我自有办法可以拖延时间。”
  他心中却想,若自己遭遇不幸,那是命数,能让这姑娘躲过此劫,也是不错。
  
  长陵将布块收入囊中,连一句告别也没有,转身就走。
  明月舟眼巴巴看着她走出几步,突然顿住,说道:“我本有心帮你这个忙,可惜周身大穴皆让你姥姥给封住了,别说轻功了,就是让我杀一只鸡都办不到。”
  他怔住,看她回过身来,耸耸肩:“要出去,还得靠你自己想办法。”
  
  长陵这话说的是半真半假。
  她的穴脉虽被封住,但再过个小半日会自行解开,离开鹿鸣山不是什么难事。
  只不过明月舟多半就挺不过去了。
  
  她本已遵守承诺带他逃离墓王堡,后面的路着实没必要拿自己的安危去护全他,可念起楚天素最后竭力为他们杀出血路的一幕,难免有些于心不忍。
  
  何况,如果他口中的那个李胡与当年雁军的李胡是同一人,想要查出当年沈曜勾结雁国的真相,明月舟能帮上一二也尚未可知。
  
  明月舟不知长陵心中的这些小九九,听她语气,还当是要留下来与自己同生共死的意思,张口结舌了半天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他正待再劝,余光不经意扫到长陵身后,一道黑影倏地窜出,一人持一刀猝然击向她心口!
  一念之瞬,明月舟扑向前去,将长陵护在自己躯下,“铮”的一声,刀刃撞在他的头盔之上,生生剜去了铁骷髅的右耳——
  
  好在他耳朵生的小些,耳骨虽伤,没有随这一刀一齐血肉横飞。
  那人一击不成,还欲再袭,被明月舟反手一拳抡向喉咙,喀嚓一下喉裂之响,待长陵回头一看,那人已是脖子一歪,倒地身亡。
  
  她微微惊诧。
  明月舟在墓王堡又是毒又是伤的被折磨的体无完肤,连夜逃脱还能有这样气力,真是不容小觑。
  他生怕倒地的士兵没死透,弯下腰补了一刀,抬头看她皱眉望着自己,“怎么了?”
  长陵的话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要换作是懂点武功的,方才你的小命就交代在这了。”
  “我只是……”
  
  他停了一下,将“只是怕你受伤”这句话生生给咽回肚子里去。
  长陵听到这里,倏地皱眉,“下回遇到这种事就别犯险了,我再不济,也不至败在这无名刀下。”
  
  他愣是没敢吭声,这时不远处骤响一声哨鸣,一小拨士兵出现在土丘之上察觉到他们的行踪,明月舟暗叹一声不好,连忙拉着长陵逃离此地。
  
  漫山的士兵开始集结搜寻,他们二人都是经验十足的老江湖,在躲避追兵的节奏上异常有默契,只是鹿鸣山不大,一旦被封锁下山要道增派兵马,被找出也只是时间问题。
  头顶上又一阵脚步声匆忙踏过。
  
  长陵与明月舟埋身于一块石壁缝隙之下,那石壁之上草木横生,乍一眼看去与平地无异,任谁也想不到下头有处空隙还能容人。
  
  也仅仅只能容纳两个人。
  两人面对面贴身而站,半点后退的空间也无,方才情形紧迫选了这处藏身,明月舟全副精力关注着外头的动向,等回过神来感到抵在自己胸前的柔软,他窘迫的连手都不知该如何安放。
  
  长陵听到他心扑通扑通跃的厉害,道:“怕什么,他们都走了。”
  
  “……”他的怕点并不是这个好吗。
  她无意中瞥了他一眼,忽地一怔,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脸——铁面具,惹得明月舟的心快要蹦出来,结结巴巴道:“怎、怎么?”
  “别动。”
  
  长陵撩起眼睫看了一眼明月舟受伤的右耳,忽尔一笑,伸指头敲了敲他面具断裂之处,“这里头有个小孔,应当就是铁骷髅的锁眼。”
  明月舟发着懵,“什么?”
  
  “我猜制造这面具的匠人是故意把耳处的铁器铸的薄一些,任谁也想不到要开锁还得先割去耳朵——你的运气倒是好。”
  长陵自袖中掏出铁针,眼疾手快的伸进锁眼中轻轻一旋,只听咔嚓一声,锁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