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暴君
正值暮春之初, 细雨纷繁, 初蕾绽上枝头, 桃城一派春意融融的景象, 仿佛并未受到上京那场风波的殃及。
今晨刚下过一场雨, 霁色初开, 绿瓦青砖的院落里, 桃花开得正是妍丽。微风拂过,一片花瓣飘飘摇摇落于砚台中,荡开一丝涟漪。
听雪端着茶点踏入院中时, 姜妩正在作画。她螓首微垂,青丝顺着侧颜垂落,神情恬然而专注。
听雪素来知道自家姑娘生得极美, 这一眼望去, 也不觉看出了神。嫣红色的身影立于小桃花林中,仿佛是画卷上不经意溅落的一笔, 让明艳的桃花也失去了颜色, 说是姝色无双、绝色倾城也不为过。
听雪收起思绪, 走上前将茶点搁下:“姑娘今日怎么突然有作画的兴致?”她瞧见纸上晕染开来的墨团, 不由笑道, “这桃花画得真有韵味, 姑娘的画技真是愈发精湛了。”
姜妩动作一顿,抬头看她一眼,奇怪道:“桃花?我画的是啾啾。”
话音落时,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高处的桃枝上飞下, 落到姜妩的肩上,像极了一团从树上掉下的白色的绒球。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圆滚滚的白色山雀。因为身子太胖,啾啾歪了一下才站稳,还很应景地“啾”了一声。
听雪拍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不由僵了一僵,“时下这桃花开得正好,奴婢以为姑娘触景生情,所以……”看着画上那桃花不似桃花,山雀不似山雀的一团,她心中纠结,于是赶紧转移话题,“对了,姑娘,上京来信了。”
姜妩接过听雪递来的信件,道:“姜府的来信?”
听雪一怔,好奇道:“姑娘还未拆开信件,是如何知道的?”
往日会给姜妩来信的,除了姜府外,还有远在边关的兄长姜玘,以及上京的几位闺中好友。
姜妩道:“自然是猜的。”
“猜?”听雪诧异。
姜妩面不改色道:“方才你拿出信件时,动作略有迟疑,且无平日里的欢喜雀跃。往日只有姜府来信的时候,你才有这般的表现。”
“原来如此。”听雪若有所思,并不疑有他,“姑娘真是观察入微。”
姜妩但笑不语。她拆开信,看完信笺上的内容,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
听雪问:“姑娘,信上所说何事?”
姜妩语气淡淡:“父亲在信上提到了继妹和几位庶妹已到了适婚之龄,但长幼有序,让我即日启程返回上京。”
听雪惊喜道:“真的吗?这太好了,恭喜姑娘终于可以返回上京了。”但见姜妩脸上并无欣喜之色,旋即疑惑道,“姑娘,这不是喜事吗?为何您愁眉不展?”
姜妩轻轻摇首:“这未必是一件好事。”
“怎么……”
听雪仔细一想,很快也想到了端倪之处:“对啊,姑娘适婚之龄早已到了,为何早不到晚不到,偏偏这时候才想起姑娘来呢?”
姜妩是上京姜国公府的嫡长女,本该骄傲肆意,在千娇百宠中长大,为何会流落到桃城这种寒苦之地?
姜妩垂着眼帘,似是陷入了深思。这件事,可真是说来话长——
事情要从五年前说起。
姜妩还记得,五年前,距离她及笄还有一年,恰逢皇后举办赏花宴,身为姜国公府的嫡女,姜妩自然是在受邀之列。
在宴会上,太傅之子封彦对姜妩出言调戏,碰巧被太子撞见。太子一怒之下,出手教训封彦,未料在打斗之中,封彦不慎失足撞到假山的石头,头破血流。
后来,这件事不知为何传成了“太子和太傅之子为了姜家女争风吃醋,在宫宴之上大打出手”——对于皇室而言,这无异于一桩丑闻。
明熙帝为此震怒。
太子虽为皇后所出,但却不为明熙帝所喜,将之立为太子,不过是碍于皇后背后的梁家。他真正属意的,乃宠妃封淑妃所出的三皇子。而封彦正是封淑妃的侄儿,三皇子的表兄。
而封太傅也不敢开罪太子,因而借故上书弹劾姜元明。于是,明熙帝顺水推舟,将过错全部推到了姜国公府身上。
那场赏花宴,本是皇后为太子挑选太子妃准备的。皇后属意的是娘家的侄女,孰料太子却发誓非姜妩不娶。但姜妩容貌太盛,并不为皇后所喜。母子俩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太子以绝食要挟,皇后气恼之下,借国师之口在上京城中散播姜妩“天生媚骨,必成大祸”的流言。
在这关头,突然传来边关失守、大将军江无舟投敌叛国的消息。这江无舟是姜元明的世交之子,自幼与姜妩青梅竹马,江无舟倾心姜妩早已人尽皆知之事,以是有传闻道,他是因为明熙帝责难姜妩才叛变,这下更是坐实了国师的断言。
这无疑将皇帝的怒火推至顶端。
姜玘为了替姜妩求情,也遭到皇帝的迁怒,被派到边陲小镇驻守,明升暗贬。
姜妩那父亲姜元明为了撇清自己的关系,连夜将她送出上京,把她安置到桃城这座边远小镇的庄子上,自此便置之不理了。
前些日子,姜老夫人多次以思忧过度为由,让姜元明派人将她接回上京,但姜元明始终没有松口。
为何不到半月,他便改变了主意?真是奇了怪了。
这事情,来得蹊跷。
“新君登基半年有余,父亲这时候方才想起我来……”姜妩将信笺轻放到石桌上,自嘲一笑,“大概是我还有利用的价值吧。”
听雪看着姜妩风轻云淡的模样,不由得心疼起她来:“姑娘……”
姜妩道:“也不必太过担忧。正如你所说的,这也算是好事一桩。新君登基,至少以前那些不实的事情,都能够烟消云散了。”
说来也是讽刺,半年前登基的新君并不是太子,也不是明熙帝看好的三皇子,而是秦王世子。
明熙帝在位时,外戚当权,皇后的外家梁家独大。明熙帝对梁家忌惮已久,时常苦恼于如何削弱梁家的势力。也不知道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明熙帝突然将主意打到了那位神秘莫测的秦王世子身上。
秦王世子本与明熙帝本是一脉同宗,追溯到先祖皇帝庆元帝时期,皇位本该是由当时的秦王继承,但其无心皇位,将皇位让与了庆元帝。庆元帝为表兄友弟恭,将淮南一带的肥沃之地划给秦王作为封地。
秦王一脉手握重兵,至今百余年过去,声望犹在,但已不问政事多年。明熙帝欲将长公主最宠爱的嫡幼女清和郡主赐婚秦王世子,将他手中的军权收为己用。
这厢太子与三皇子还斗得昏天暗地,哪知道就在这时,秦王世子……
反了。
秦王世子逼宫篡位,江山易主,曾经鼎盛的梁家在一夜之间败落,梁家失势,明熙帝不甘于一夜之间沦为阶下之囚,与宠妃一同在宫中自刎身亡。
明熙帝昏庸无能,新君却是暴虐无道。
新帝继位,先以雷霆镇压手段清洗朝廷,反提出不满者均被当场诛杀,而后更被诛连九族。朝臣敢怒不敢言,新帝因而被冠上“暴君”之名。
朝廷更是人人自危,虽然姜元明极会催利避害,但此时是处于极其尴尬的地位。姜家如今的处境不难想象,不过是夹缝生存,虎口求生。
姜元明突然想起还有姜妩这位嫡女,将之接回上京,意图昭然若揭。
“新君……国公爷该不会是想让姑娘……”似是想到什么,听雪顿时变了脸色,下意识压低了声音,“姑娘,奴婢听说那位新君不但残暴无道,还虎背熊腰,鸱目虎吻,长得像大妖怪……”
“听雪,慎言。”姜妩打断她道,“道听途说的事情,未必真实。”
听雪犹豫:“可……”
姜妩睨她一眼:“光听外面的传言,你觉得你家姑娘是怎么样的人?”
听雪立刻闭口不言了。
“啾!”
啾啾被主人冷落,有些不高兴了。它扑棱着短小的翅膀落到石桌上,对着桌上的信笺连啄了好几下,似是对它深恶痛绝。却见它依然完好无损,又不甘心地从毛绒绒的身躯里伸出了小爪子去抓它。
看着被啾啾嫌弃的信笺,姜妩失笑,思绪渐渐放空。
事实上,她能知道那封信是从上京姜府寄来的,并非因为观察入微,而是一个从不为人所知的秘密。
若是让人知道这个秘密,她的身上恐怕又会加上一条“罪状”——
五年前,姜妩初到桃城后,曾因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她发现自己有了一种特殊的能力。
在触碰物品的时候,她能够看到物品的来历。
正如。
“眼见为实,正是这个道理,对吗?”
姜妩素手抚上身旁的桃枝。
“桃城城西别院的桃花枝,具有欣赏的价值。”
正文 002窥见
“那国公爷在信上提到的事情, 姑娘有何打算?”
听雪看见自家姑娘那毫不在意的态度, 心里更加忧愁了。
姜妩松开桃枝, 正要接话之时, 却有下人来报:“姑娘, 夕缘寺的苦灯大师遣了人来, 说是您前些天救回来的那位公子醒了。”
姜妩莞尔道:“沈公子醒了?走, 我们去看看。”说着,她搁下手中的笔,往外走去。
听雪忙追上去, 问:“姑娘这是要出门?”
姜妩道:“对,听雪,替我备车, 我要去夕缘寺一趟。”
啾啾似是听懂了姜妩的话, 也跟随着飞落到她的肩膀上,拢成一团, 把自己当成一件雪绒绒的装饰品, 煞是可爱。
听雪迟疑道:“可……姑娘, 那位沈公子……”
姜妩回头, 疑惑道:“沈公子怎么了?”
“啾?”啾啾也歪着脑袋看向听雪, 一副困惑的模样。
“没什么, 奴婢这就去准备马车。”听雪福了福身,匆匆地退了出去。
直到登上马车,听雪终是忍不住将心中的疑虑问了出口。
“姑娘, 奴婢有一事不明, 您当初为何要救下那位沈公子?”
姜妩看她一眼,只道:“沈公子是因我才受伤,我岂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可姑娘还记得桃城最近发生的那几起命案吗?”听雪停顿了一下,“那位沈公子出现得正是巧合,而且他来历不明,身份可疑,您就不怕……”
虽已是阳春三月,但近来桃城却无半点春意盎然的模样,风仿佛还裹挟着冬日遗留的寒意,依旧袭人。
只因一个月前,桃城发生了数起命案。
盐商陈氏的千金遭人杀害,官府正是毫无头绪之际,同月,又陆续有多名女子遭害,死者之间毫无关联,死法却出奇一致。
凶手至今仍未归案,如今桃城内外皆是人心惶惶。
“听雪,我知道你的顾虑,但这事我自有分寸。”姜妩弯了弯唇,道,“沈公子是苦灯大师的故交,连苦灯大师也对他赞口不绝,我自然相信他的为人。”
苦灯大师是夕缘寺的主持,是桃城德高望重的高僧。姜妩初到桃城那年,来到夕缘寺散心,在机缘巧合之下与苦灯大师下了一盘棋,遂与他成了忘年之交。
听雪也不好再多言。
马车快要出城门时,忽然一阵喧哗声从外面传来。
“官差办案,闲人回避!”
姜妩掀开帘子往外看去,但见长街的尽头出现了一群官差,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正把街上看热闹的百姓赶往两旁。
听雪纳闷道:“今天怎么出来了这么多官差?”
姜妩同样心有疑惑,但并未多想,只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马车出了城门,很快耳边只余下辘辘的车轮声,姜妩看着窗外葱茏的颜色,思绪纷沓而来。
那日她应苦灯大师的邀约前往夕缘寺,离开的时候,在寺外遇到了一场打斗。
桃城近山,周边流寇众多,时常有山匪流窜作案,朝廷多次派人剿匪,但是效果甚微。
她未曾想到这群山匪如此大胆,竟敢打扰寺庙这等清净之地。
所幸打斗已进入尾声,十余名山匪已全部被斩杀。
但是,姜妩刚登上马车,便立刻察觉到怪异的地方——不,那群山匪并没有被一网打尽,还有漏网之鱼,就藏在了她的马车底下!
姜妩心跳骤急。
她只来得及将听雪推出马车,便有一道森然如雪的剑芒从眼前掠过。
“姑娘,当心!”
听雪着急的惊呼声回响,但姜妩抬头时,闯入马车的黑衣人的胸膛已被利刃贯穿,顷刻毙命。她顺着刺客缓缓倒下的身躯看去,正正对上一双黑眸。
犹如利刃,侵着寒意,直抵人心。
姜妩怔然:“你……”
未等她开口,只听“啷当”一声,手中长剑落地,男子已然晕倒在她的怀中。
这时候,马车停了下来,听雪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姑娘,夕缘寺到了。”
***
夕缘寺的后院里,几名小沙弥正在打扫庭中的落叶。
但颇为心不在焉。
管事和尚前脚才离开,他们后脚便聚到了一起,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你们打听清楚了吗,明华苑里住进了什么客人?为什么最近住持不让我们靠近那里?”
“那位贵客神秘兮兮的,是有什么大来头吗?”
一个年纪稍长的小沙弥说:“我听闻那位公子是从淮南那边来的,因为家道中落,打算北上到上京投靠亲人,没想到在桃城遇到了山匪……”
“只是一名落魄公子?那为什么……啊!”另外一名小沙弥突然惊叫起来,其他人不约而同看向了他,“你们说,他会不会是为了姜姐姐来的?”
“什么?又是觊觎姜姐姐的人?他住在这里,不会是借意接近姜姐姐吧?”
管事和尚取了东西回来,看见一个个都在偷闲怠工,不由得怒从心生,操着大嗓门冲他们嚷道:“你们这几个小兔崽子又在偷懒,不用干活吗?”
小沙弥们受到惊吓,立刻抱头鼠窜。
“呜哇,师父,徒儿知错了!”“师父,不要打头!!”
然而,这群小沙弥并不知道,刚才他们谈论的正主,就靠在窗台边,饶有兴趣地听着他们的讨论。
沈衍身披着墨色长袍,里头只穿了一件中衣。许是刚醒过来,墨发未束,眸若沉渊,幽深得一丝亮光也没有。他薄唇微弯,透着若有似无的笑意。
一名容貌硬朗的黑衣男子跪在他的脚边,听着外面那群小沙弥的“童言稚语”,后背浸出了一身冷。
他硬着头皮道:“属下不力,不慎泄露了主上的行踪,令主上受伤,万死不辞,请主上责罚。”
屋内静了一瞬。
半晌,沈衍方才开口:“白术,起来吧。这次是我大意了,与你们无关。”声音清冷寡淡,如同他此时的表情。
白术纹丝未动,反而将头压得更低:“主上,活捉的刺客该如何处置?属下无能,不能从他们口中套出半点有用的消息。”
沈衍轻笑了声,眼中却无半点笑意:“无用的人,就不必留着了。”
“是。”
想起一事,白术又道:“主上,还有江州那边……”
“差点忘了这茬事,真无趣。继续命人盯着吧。”沈衍毫不掩饰地嫌弃,“啧,我那位叔父留下的烂摊子可真是多。”
白术明了,不再言语。
沈衍的视线在屋内扫了一圈,问:“白芨呢?”
白术道:“他一大早就不见了踪影,以他的性子,大概又到哪里找好吃的了。”他说着,拧起了眉,“这白芨也太不像话了,属下这就去把他找回来。”
沈衍淡道:“不必了,由他去吧。”
白术试探地道:“主上,方才那群小沙弥这般编排您,您就不生气吗?”
沈衍道:“有什么好生气的,他们说的不是事实吗?”语气平静,听不出喜怒。
白术一时无言。
沈衍将目光投向窗外:“桃城虽小,但这里的人和物,还挺有趣的……”
屋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道黑影。
那黑衣人道:“主子,姜姑娘到了。”
沈衍眸底起了微澜。
***
夕缘寺的后院有一方幽静的天地,唤作明华苑。
姜妩来到明华苑时,白术已在外面等候。
见到姜妩出现,他立刻迎上前去:“姜姑娘。”
姜妩问道:“白术公子,沈公子可在?”
白术连忙道:“姜姑娘不必客气,唤我白术即可。公子吩咐过,若是姜姑娘来了,就直接请她进去。”
“那有劳了,我这就进去。”姜妩朝他微微一笑,抬步朝屋内走去。
听雪正要跟着进去,却被白术拦了下来。
“你这是……想要做什么?”听雪一愣,眼中漫上了几分戒备。
白术一本正经地道:“我家公子只说过让姜姑娘一人进去,还劳烦听雪姑娘在外面等候了。”
“那是给你的命令,又不是给我的。”听雪微恼,瞪他,“赶紧让开!”
白术不为所动。
听雪气鼓鼓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冥顽不灵!”
她伸出脑袋朝屋子里头左右探望,白术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挡住了她的视线。听雪气恼不已,只得跳起来,试图越过他,去张望姜妩的情况。
走过一道曲折桥,姜妩来到屋子前。啾啾先一步飞出,落到了屋檐下的横梁上。
房间的门虚掩着。
“沈公子?”
姜妩叫唤了一声,但里面无人理会。她心有疑惑,但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下一刻,她整个人都僵在原地。
指骨分明的手扯开了衣带,衣带缓落于地,衣袍敞开,屋中之人竟未着里衣。衣袍半解,这画面如此的……
活色生香。
“啊!”
屋中忽然传出一声惊叫,听雪听到这阵声响,脸色登时一变,顾不得力量悬殊,奋力将白术推开,冲了进去。
“姑娘!”
听雪的呼喊声犹如冷水灌顶,让姜妩惊醒过来。她冷静下来,闻到屋中淡淡的药香,以及横贯沈衍后背的那道狰狞的疤痕,方才知道是自己误会了。
原来他正在上药。
可是……
听着愈发接近的脚步声,情急之下,姜妩扯过搭在屏风上的衣袍,将之盖到沈衍的身上。
砰!
房间的门被人用力撞开。
听雪和白术一进门,看到的却是——
沈衍衣衫不整,姜妩撕扯着他的衣服,还将他推至榻上,欲行不轨之事。
进入屋内二人齐齐瞠目结舌。
正文 003负责
“姑、姑娘, 您和沈公子……”
听雪捂住嘴巴, 一双眼睛瞪得宛如铜铃。
白术看到屋内的一幕, 瞬间明了。他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自家主上向来不择手段, 他是知道的。但没想到, 主上竟如此不要脸地去“碰瓷”人家姑娘, 他真是没眼看了。
姜妩趴在沈衍的身上, 整个人都是懵的。
这姿势极其暧昧,淡淡青竹香充斥在她的鼻息间。她心乱如麻,异样和无措的情绪长了草般占据心头, 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她只顾着去拿屏风上的袍子,仓促间踩到了落在地上的小瓷瓶,脚下一晃, 然后便成了现在这模样。
啾啾以为两人在玩叠罗汉游戏, 立刻从屋檐上飞了下来,雀跃地加入了他们, 在姜妩的背上啾个不停。
完了, 她的形象没了!
沈衍只若无其事地将衣袍抚平, 淡淡地对着门外说了二字:“出去。”
声音薄凉, 听不出情绪, 屋里却顿生寒意。
这是发怒的前兆。
“是。”
听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等等, 我家姑娘……”
白术眼疾手快地拉住听雪的手臂,将她带了出去,还顺手替他们关上门。
门合上, 房间光亮顿减。
沈衍道:“姜姑娘, 能否……从我身上起来?”
姜妩方如梦初醒,赶紧从榻上爬起来。
“啾!”啾啾受到惊吓,飞快地躲到了屏风上,许是好奇,又探出脑袋,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两人。
姜妩站了起来,面红耳赤:“抱、抱歉,沈公子,我并非故意……”
“无妨。”沈衍看着她的耳根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姜妩下意识道:“既然看了你的身子,我会负责到底的。”
“好。”
做错了事,自然要负起责任,这是兄长自小教导她的。但话说出口,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姜妩赶紧纠正道:“啊不,我是要说……”
沈衍的眼神黯淡下来:“姜姑娘是想说,刚刚所说的话只是戏言吗?”
不知为何,他此时的眼神,让姜妩无端愧疚起来,不忍拒绝。
姜妩又改口道:“不是,我的意思是,沈公子可有婚配?”
沈衍眸色微深,嘴角的弧度加深了少许:“未曾。”
“那、那有心上人吗?”
“没有。”
“那家中长辈可……”
沈衍微微一怔,语气平淡道:“我幼失怙恃,家业被远方叔父霸占,这番是为了前往上京讨回公道。”
姜妩歉然道:“抱歉,提起了你的伤心事。”
“没关系……”说话间,沈衍的眉头微皱了一下,似乎是被扯痛了伤口。
他那道伤口极深,狰狞刀伤划破后背,一直横跨到肩胛上,想必极痛。
想到他是因自己才受伤,姜妩心中又添了几分愧疚。
许是看出她的窘迫,沈衍转移话题道:“姜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我先前听说姜姑娘并非桃城人士,那往后还会在桃城多待吗?”
姜妩摇摇头,道:“我刚刚收到家中来信,过几天就要离开桃城。苦灯大师这些年来对我照料有加,这次到夕缘寺,也是要跟他辞行的。”
沈衍垂下眼帘,似有所思。
“我初到桃城,还未来得及拜会苦灯大师。”他道,“正好顺道,可否与姜姑娘一同前去?”
“当然可以。”姜妩欣然应之。
“那还请姜姑娘先出去等候。”
许是看到姜妩脸上的疑惑不解,沈衍一笑:“姜姑娘若是想看我更衣,也是无妨的。”
想到刚才的事情,姜妩只觉得脸上一热:“抱歉,我先出去了。”
姜妩几乎是落荒而逃。
***
看见姜妩从屋中出来,听雪心急火燎地迎了上前。
她仔细打量着姜妩,看到她毫发无损,方才松了一口气:“姑娘,你和沈公子……”
姜妩漫不经心地走来,却问非所答:“听雪,你觉得沈公子如何?”
“什么?”听雪一愣,刚放下的心又莫名悬到嗓子眼上。
姜妩只重复了刚才的问题:“你觉得沈公子如何?”
这问题来得莫名其妙。听雪顿时慌了,连忙问道:“姑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您莫要吓奴婢。”
姜妩问道:“若是做错了事,是不是得负起责任来?”
听雪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但她还是硬着头皮回答:“这、这是自然的。”
“那既然看了人家的身子,我就该要负责。”姜妩颇为惆怅,“可我现在的处境如此难堪,又怎么养得起在路边捡的小可怜?”
听雪心里不好的预感愈发浓烈。她稍微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沈公子怎么说?”
姜妩道:“他答应了。”
“什么?!”听雪差点失声尖叫。
她目瞪口呆:“姑娘,您该不会是临时起意,打算随便找来一名男子,将他带回上京去应付国公爷吧?”
“你怎会这样想?”姜妩回过头,诧异地看向她。
“奴婢……”
听雪正要回答,却见姜妩眼睛一亮,道:“不过听你这般一说,我突然觉得这主意不错。”
听雪看着姜妩的笑容,突然感到一阵晕眩。
什么?
完了完了,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担心了——自家姑娘怕是受到了刺激,才自暴自弃地捡了一个小白脸儿回去应付姜元明。
听雪曾经和夕缘寺里的僧人和小沙弥旁敲侧击打听过,那沈衍不过是一落魄的世家公子,孑然一身,家业被远方叔父霸占。那时她便觉得,这沈衍百无一用,就只剩下一副好看的皮相了。没想到姑娘竟……
“姑娘,你真的不是因为看上了那位沈公子的美色才……”她忍不住说出心中的猜测。
姜妩看她一眼,没有说话。
听雪自知失言,赶紧低下头,道:“奴婢多嘴。”
***
等沈衍穿戴完毕从屋里出来,姜妩与他一同前去禅房拜访苦灯大师。
啾啾卖力地扑扇着短小的翅膀,在前方带路。
一路上,听雪的眼神不住地往沈衍身上飘,带着三分打量两分嫌弃。
沈衍仿若未觉,一直目不斜视。姜妩出声提醒:“听雪,不要失礼。”
“是。”听雪立刻低下头去。
然而来到苦灯大师的禅房时,却被守门的僧人告之,苦灯大师被韦员外府的小姐请去作客了,还未归来。
“苦灯大师外出了?”姜妩有点惊讶。
守门僧人道:“住持早上让人给姜姑娘送去口信后,便出去了。”
“那我们改日再……”
已是晌午,本该是庄严静谧的夕缘寺却突然混入了违和的吵杂声。
正当几人疑惑之际,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名小沙弥哭哭啼啼往这边冲了过来,边跑边喊着:“姜姐姐!姜姐姐!不好了!”
姜妩连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小沙弥哽咽着道:“姜姐姐,刚刚寺里闯进来一群带刀的官差,说我们窝藏包庇要犯,还要查封我们的寺庙!”
姜妩和沈衍对视一眼,吃惊道:“怎么回事?那苦灯大师呢?”
小沙弥摇摇头,说:“住持一大早便出去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师父觉得奇怪,便派我出去打听情况。结果我才出庙门,就遇到了那群官差。他们冲进寺里,二话不说就把几位主事给绑了起来,还在寺庙里大肆搜查……呜呜,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沈衍道:“我们到前殿看看。”
姜妩点点头。
来到前殿,姜妩才发现夕缘寺被一群持刀的官差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住了。向来庄严的寺庙此刻被弄的一团乌烟瘴气,官差四处搜查,把寺内的物品翻得乱七八糟。
沈衍蹙眉:“为什么来了这么多的官差?”
姜妩只觉得这群官差格外眼熟,遂道:“早上我们出城时,也看见了这群官差。”
沈衍:“白术,你去打听一下。”
白术应声,走上前向一名官差询问道:“这位官爷,请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无关人等还是速速离去,不要阻碍我们办案。”官差将他们当成了香客,不耐烦地要将他们驱赶。
白术趁无人注意,往他手中塞了一锭银子。
“我们只是奉命前来搜查,你们几人还是赶紧离开吧。”官差的态度方才好了些,说了几句话后便匆忙走开了。
白术折返回来,压低声音道:“公子,姜姑娘,这些官差说,桃城近一个月来发生的几起命案都告破了,凶手就是苦灯大师。”
“什么?”
姜妩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正文 004凶手
“这不可能!”
姜妩道:“苦灯大师向来慈悲为怀, 济弱扶倾, 又怎么可能会是……命案的凶手?”
啾啾落到她的头顶, 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而苦恼, 但还是赞同地“啾”了一声。
沈衍的脸色也颇为凝重:“我与苦灯大师相识多年, 以我对他的了解, 他断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说到这里,他看向白术,问:“前来搜查的, 只是一群官差?”
白术道:“据方才那名官差所说,他们是跟随桃城的县令前来的。”
“那县令呢?”姜妩着急地问道。
“就在寺外。”
“走,我们到外面看看。”
夕缘寺外, 一名身穿着官袍、大腹便便、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子正坐在一张长凳上, 旁边有两名官差在替他擦汗扇扇子。
这县令边摸着胡子,边态度散漫地指挥着周围的官差干活:“你们动作快些, 寺内的每个角落都给我仔细搜查, 可不能有任何遗漏!”
这时, 忽听一人道:“这位可是桃城的县令大人?”
县令闻声回过头, 看到来人时, 略有不快地皱起眉。
他身旁的官差察觉到县令的不悦, 立刻上前一步,厉声叱责道:“大胆!竟敢冲撞县令大人!”
白术上前一步,抱拳道:“我们有急事求见, 惊扰了大人, 还望大人见谅。”
县令似乎对这套很是受用,抬手挥退官差,眯着眼打量几人,提高了嗓音问:“你们是什么人?找本官何事?”
姜妩道:“我们是苦灯大师的故交,今日前来拜访时,听闻了苦灯大师与几起命案有关。可据我所知,苦灯大师与人为善,在民间威望甚高,怎么可能会是命案凶手?”
县令一挑眉,反问道:“为何不可能?”他冷哼一声,语气不屑,“说不定他正是仗着这民间威望行凶作恶,依我看,他的身份不过是为了犯案而掩饰罢了。”
“这几起命案都是在一月之内发生的,依大人所说,苦灯大师若要借着民间威望行凶犯案,早便有风声传出才是,为何偏生集中在同一个月?还望您明察秋毫。”
“你这小姑娘说的话可真奇怪,什么一月不一月的。单凭你一面之词,本官岂能轻信。”县令站了起来,负手而立,“苦灯大师意图奸.污韦府小姐并将其杀害,人赃并获。韦府小姐的死法与先前几起命案的受害者一模一样。除他之外,凶手还能是谁?”
姜妩一怔。
沈衍冷声道:“单凭死法一致,就断定凶手是苦灯大师,不经仔细调查,这样断案,是否太过武断和儿戏?”
不是询问,而是质问。
县令立刻像是受到了冒犯般惊跳起来,不过是普通的一句问话,却带出了不可言喻的气势,竟叫他的心跳无端跳快了数拍。
他扶了扶歪掉官帽,瞪着沈衍,强作镇定:“你你你又是什么人!区区黄口小儿,竟敢教本官行事。此事等本官审讯过后,自会有所定夺,你们若再妄加议论,当心本官治你们的罪!本官大度,暂且不与你等计较,哼!”
说罢,不耐烦地挥袖离开了。
听雪盯着他的背影,有些气愤地道:“这县令当真蛮横无礼。”
姜妩和沈衍对望一眼,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沉重之色。
不过,这县令似乎提到了什么……韦府小姐?
***
桃城小,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转眼间便满城皆知。
更不用说连环命案告破这等大事,苦灯大师一事,并不难打听清楚。
不过半个时辰,白术便将事情的起因经过打听得一清二楚。
桃城的韦员外有一个女名唤依依,因与穷书生相恋而遭到父亲强拆鸳鸯,心情苦闷,于是邀请苦灯大师到府上为她排忧解难。没想到苦灯大师色心大起,奸污并杀害了韦依依,幸好这事被韦依依的丫鬟撞破,这才让凶手落了网。
这正是目前桃城百姓热议的版本。
韦依依遇害一案与先前其他命案扯上关系,更是将此事的热度推上了一个层次。
说起近一月来发生的那几起命案,桃城的百姓仍旧是不寒而栗。
先是桃城盐商陈家的千金在人烟稀少的林子中遭人杀害,接着是红杏楼的姑娘落雁在偏僻的小巷中遇害,一个是商家千金,一个是烟花之地的女子,两者毫无关系,死法却是出奇一致。同月,又有数名女子遇害。
这半天的调查结果都令人失望,但并非一无所获。
对于打听而来的结果,听雪不由得为姜妩抱打不平:“若说美貌,桃城这小地方谁能比得过我家姑娘?若苦灯大师真色心大起……”
姜妩打断了她:“听雪!”
“奴婢多嘴。”听雪自知失言,赶紧噤了声,手脚利落地将抄录而来的公文在桌上铺开。
“按照官府公开的公文,近一月来发生命案的时间分别是上月的十五、十九、二十八和这个月的初二。”
沈衍微微皱眉,道:“这几个日子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姜妩仔细看查着几张公文,突然道:“听雪,你还记得吗?上月十九这天,我们都在夕缘寺里,那天我还和苦灯大师下了一整天的棋,他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出现在别的地方呢?”
“是啊!十九那日,苦灯大师整一天都在夕缘寺内,寺内的其他僧人也可以作证。”听雪顿时喜出望外,“既然都在寺中,又怎么可能有机会杀人?”
白术若有所思:“如此一说,其中一起命案的凶手便能被推翻了。所以说,苦灯大师是连环案的凶手这一点,是不成立的。”
“那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前往府衙。”沈衍提议道。
姜妩突然起身,郑重地对沈衍行了一礼。
沈衍微微一怔,诧异道:“姜姑娘,你这是……”
姜妩道:“沈公子,谢谢你。”
沈衍低声一笑,道:“不必言谢,苦灯大师同样是我的至交好友,好友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理。”
姜妩亦莞尔一笑。
***
已是夕阳西下,远处天边熏黄色的光染透了云层,浓重的倦意感扑面而来。
当姜妩和沈衍赶到府衙前时,却发现府衙的大门前人潮涌动,百姓们都聚集在门前的告示栏处,对着前方指指点点。
白术疑惑道:“这府衙发生了什么事?为何聚集了这么多百姓?”
姜妩的目光落到府衙的大门上,忽然凝住。
这时,一名官差从府衙里走出,将一张公告贴在告示栏上,并对着围观的百姓宣布道:“县令大人现已查明真相,近一月以来,桃城发生那几起女子遇害命案的凶手是夕缘寺的苦灯大师,罪证确凿,现凶手已捉捕归案。凶手手段残忍,罪不可恕,三日后将于东市问斩!”
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们立刻像炸开了锅似的,议论纷纷。
姜妩一行人自然也将官差的话尽收耳中。
听雪吃惊不已:“什么?这才半天不到,怎么……这就要问斩了?!”
正文 005亲密
“没想到凶手会是苦灯大师, 这太出人意料了。”
“难以置信啊……”
周遭百姓的议论声拉回了姜妩的思绪。
她正要上前, 却被沈衍拦了下来。
姜妩不解地看向他。仿佛知晓她的想法, 沈衍低声与她道:“交给我处理。”
他朝白术使了一个眼色。
白术会意, 立刻拨开人群, 径自走了上前, 喊住了那名官差:“前面这位官爷, 请留步。”
那官差贴完告示,正要离开,忽然听到喊声, 回头疑惑地,上下打量了眼:“你有何事?”
白术将一封信函递上:“我手中有一份证据,可以证明苦灯大师并不是这几起命案的凶手, 还劳烦官爷呈给县令大人。”
“新的证据?”官差闻言, 满腹怀疑地打量了眼白术,“你说这是证据, 这就是证据了?”
白术道:“那就请官爷交给大人, 由县令大人看后亲自定夺吧。若真是断错案, 岂不是辱没了县令大人的名声?要是知情不报, 县令大人怪罪下来, 官爷恐怕也会因此受到牵连吧?”
“好吧, 你且等等。”官差被他说得惊出身冷汗,立刻带着信函进入了府衙。
这一幕又在百姓当中激起一片热议。
不多时,官差重新出来了, 却依然不见县令的身影。
反倒是那名官差看白术的眼神带上了浓浓的讥讽, 故意扬声道:“县令大人说了,单凭你这一面之词,不足为信。而且,夕缘寺上下皆有帮凶嫌疑,那些僧人的证词不能取信!所以这位公子,请回吧。”
“你……”
官差背过身去,不耐烦地赶人:“好了,都别围在这里,散了散了。”
围观的百姓看够了热闹,也陆续散去了。
姜妩完全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伫立在原地,一时无言。
听雪愁眉苦脸:“姑娘,这下该怎么办?那县令不肯见我们,即便苦灯大师是冤枉的,也无法为他翻案啊。”
白术回到沈衍身边,神情带着几分气恼:“那县令真不知好歹!公子,不如我们去击鼓鸣冤。凡击鼓申冤,案子必须要开堂审理。”
一名从旁经过的老头听到几人的议论,忍不住插了一嘴道:“几位是从外地来的吗?在桃城,若不是什么重大冤情,早无人敢击鼓申冤了。”
沈衍眼中添了几分惊疑,立刻问道:“老人家,此话何解?”
老头道:“这县令怕城中百姓闹事,当初上任时便立了道规矩,说是击鼓鸣冤者先打三十大板。”
姜妩惊愕道:“三十大板?老人家,您确定是三十大板,而不是三大板?”
“是啊,三十大板哪是常人能挨的?这板子下去,半条命都没了,谁还敢击鼓鸣冤?”他停顿了下,“要申冤,难啊,难啊。”
老头佝偻着腰,叹息着摇头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身影,白术气愤地道:“这小城的一个小破县官,简直无法无天了。”
姜妩往衙门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心情沉重。
“别担心,总会有解决的办法的。”沈衍走到她身旁,手覆上姜妩的肩头,“眼下天色已黑,我们在这里干耗着也无补于事,不如先到附近的酒楼吃一点东西,再从长计议。”
姜妩收回目光,略一思索,道:“好。”
***
姜妩一行来到附近的酒楼,要了几碟小菜和两壶茶。店小二利落地为几人沏好了茶,便前去招呼别的食客了。
“桃城这县令如此着急结案,莫非是与新帝最近颁布的条令有关?”白术看了沈衍一眼,猜测道。
沈衍喝了口茶水,不语。
“什么条令?”姜妩远在桃城,对上京近来之事不甚了解。
白术见沈衍并无半点反应,遂道:“各地府衙不得压积多件超过三年以上的案件,尤其是重大命案。”
听雪向来口快心直,当即道:“为何要下这种条令?若是碰见像桃城县令的人,岂不是在制造冤案吗?”
姜妩摇摇头,道:“新君此举应该是为了督促各地官员积极办案,桃城县令此举应该与这无关……此事绝有蹊跷。”
沈衍心情愉悦道:“哦?那姜姑娘对新帝的印象似乎不错?”
姜妩放下茶杯,抿嘴一笑:“只是觉得意外,传言中残暴无道、长得像大妖怪的新君,居然会下这种条令。”
白术惊得瞪圆了眼。
沈衍似被茶水呛到,猛地咳嗽起来。
姜妩吓了一跳,连忙去看查他的情况:“沈公子,你没事吧?”
“无事。”沈衍摆摆手道。
这时,隔壁的隔间里突然传来一阵大笑声。
“哈哈,我就说,苦灯那老秃驴绝对逃不过这一劫。”这道男声颇为得意,“哼,让他三番两次破坏小爷的好事。”
“王兄果然厉害,来,小弟敬你一杯!”
“来,干杯!”
酒过三巡,这隔间里的人陆续散去了。但其中一人似乎酒喝多了,意识混乱不清,迷迷糊糊间便闯入了姜妩的隔间。
是一穿着华贵的公子,看到姜妩,他眼睛都挤成了一条缝:“桃城居然如此小美人儿,快来给大爷……”
沈衍眸光一冷,正要有所动作时,姜妩却直接端起面前的茶水,朝他脸上泼了过去。茶水放了一阵,早已冰凉,这锦衣公子被冷水泼脸,顿时怒了:“大胆!居然敢泼小爷,你可知道小爷是……”
姜妩冷冷道:“王二狗,才过了多久,你怎么还是那么不长记性?你看清楚本姑娘是谁?”
王二狗一个激灵,酒顿时醒了一半,他瞪大了眼看着面前的人,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姜姜姜妩,怎么又是你!”
他酿跄地后退了好几步,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姜妩往他的屁股上踢了一脚,“王二狗,苦灯大师一案,你知道什么内情?”
“我……与你何干!”王二狗像是奓毛的猫一样跳了起来,恶狠狠地瞪着姜妩,“姜妩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说了多少遍我不叫王二狗,我叫王苟。”
听雪忍不住嗤笑道:“不都是狗吗?有什么区别?”
“你——小爷我大度,不与你们这些姑娘家计较。”王二狗嘴里不停地叨念着什么,“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然后骂骂咧咧地跑开了。
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脚步虚浮,跨过门槛时还差点被绊倒。
沈衍挑眉,问:“这王二狗是什么人?”
“这王二狗是桃城县令的侄子,是桃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整天花天酒地,总爱在街上调戏良家姑娘。”姜妩道,“初到桃城那回,他对我无礼,我便出手教训了他。”
似是意识到什么,姜妩赶紧止住话题,紧张地向沈衍解释道:“沈公子,你、你不要误会,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沈衍轻笑一声:“我只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姜姑娘直率得……可爱。”
姜妩微微红了脸。
想起正事,她回过神来:“不过……”
“姜姑娘是发现了什么?”
姜妩点点头:“这王二狗有古怪。”她说着,一把拉过沈衍的手,将他往外带,“走,我们跟过去看看。”
沈衍微微一怔,目光落到了两人交握的双手上。
他没有说话,只任由她拉着自己前行。
这一幕落入听雪的眼中,“姑娘,您……”她立刻站了起来,正要跟上前去提醒姜妩,突然感到小腿的部位被人轻踢了一下。
听雪立刻不满地瞪向白术:“你踢我干嘛?”
白术左右张望,疑惑道:“有吗?”
“你——”姜妩已拉着沈衍走远了,听雪懒得和他计较,赶紧提起裙子追了上去,“姑娘,等等奴婢。”
***
姜妩带着沈衍追出酒楼,恰好看见王二狗跌跌撞撞地爬上了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
两人一路尾随着马车,这马车速度不快,悠哉游哉地前行着,最后在一间府邸前停了下来。
王二狗下了马车,左右张望一番,这才鬼鬼祟祟地进入了府邸。
等马车驶离后,姜妩和沈衍方才从暗处里走出,打量府邸门口悬挂的牌匾:“这不是县令的府邸吗?王二狗此时到县令府,是要做什么?”
姜妩看了那紧闭的大门一眼,略有惋惜:“可惜不能到里头一探究竟……”
沈衍问:“姜姑娘想要到里面一探究竟?”
姜妩看向他:“沈公子可有办法?”
沈衍颔首:“嗯,可能要稍微委屈姜姑娘了。”
“什……”
“姜姑娘,冒犯了。”
话未说完,姜妩只觉得腰肢被什么勒住,夜风从周身掠过,等她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被沈衍带到了县令府的屋顶上。
“沈公子,你这是……”
沈衍作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与她一同趴在了屋顶上。
姜妩看着那将她不盈一握的腰紧箍着的手臂,只觉得宛如烙铁。
她不适应地动了动。
沈衍低沉的声音传入耳中:“姜姑娘,别动。”
姜妩自然是知道的,只要她稍微一动,很有可能弄响屋顶上的瓦片,惊动屋中之人。
她只能攀住沈衍的腰际,将自己稳住。
姜妩微微红了脸,红晕顺着她的耳根一直爬上了脸颊。可她此时正在沈衍的怀中,只能强迫自己冷静,竭力保持思绪的晴明。
她在附近的瓦片上敲了敲,揭开了一片松动的屋瓦。
瓦片拿到手时——“民脂民膏砌成的琉璃瓦。”
姜妩怔了一下,微微蹙眉:“这县令定然不是什么好官。”
“哦?姜姑娘是如何得知的?”沈衍好奇地问。
姜妩的声音带上了几分冷意:“连屋瓦也是用上等琉璃制成,这小小的县令,当真是穷奢极侈。”
说话间,一股沁人心脾的茶香从屋子里面漫了出来。
县令府的小厅内更是茶香缭绕,王二狗狗腿地给县令奉上茶杯,谄媚地道:“叔父,快来尝尝。我好不容易得到这千金一两的君山银针,知道叔父爱茶,便立刻带来与叔父分享。”
县令一闻茶,再一尝,不由得心满意足地叹道:“果真是好茶。”说着,抬眸看了王二狗一眼,问,“贤侄啊,你深夜到访,找本官何事?”
王二狗立刻将准备好的箱子推至了县令面前。
县令疑惑地打开,下一刻却被吓了一跳——竟然是满满的一箱黄金!
他赶紧将箱子合上,左右张望一番,方才小心翼翼地对王二狗笑道:“贤侄啊,你这也太客气了。”
“哈哈,孝敬叔父,这是应该的。”王二狗赔笑道,“叔父啊,苦灯那老秃驴的案子,您看……”
县令道:“放心吧,这回他插翅难逃。等三日后的问斩之期过了后,此事便了结了,断然不会有人怀疑到你的身上。”
王二狗说:“可我今日遇到了那个姜妩,她好像正在调查此事,叔父,这会不会……”
“姜妩?莫非就是那个……”县令不太确认,但不甚在意,“罢了,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嫡女,不足为惧。”
“但贤侄啊,今日这事,你可要记得……”
王二狗连连称是:“是是是,侄儿一定守口如瓶。”
***
“现在可以肯定,苦灯大师受冤,是桃城县令故意为之。”
“要想替苦灯大师翻案,必先要见到县令。”姜妩面露沉重之色,“但眼下这情况,就算见到了县令,他也未必肯重新审理此案。”
听雪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忿:“难道就任由这狗官只手遮天?”
姜妩想到在县令府屋顶时,偷听到的那段对话:“除非……可以以权势压人。”
听雪听得满头雾水:“姑娘,您这什么意思?”
姜妩道:“以权势压人,迫使县令不得不重审此案。”
“可我们哪来的权势?”听雪疑惑。
姜妩想起县令那句“不受宠的嫡女”,莫名有些揪心。
就在这时,沈衍不动声色地站了起身。
白术心中震惊:“公子,你……”
却只听他语气平静道:“我来桃城时,听说了一件事,几日后,将会有钦差来到此地,若是能向钦差反映此事,说不定能替苦灯大师申冤。”
姜妩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真的,那么那位钦差大人何时到来?”
沈衍说:“按照脚程,恐怕也得十日后才能来到桃城。”
姜妩颇为失望:“十日后才到?可苦灯大师,三日后就要被问斩了。”
沈衍眸色微深:“不,我们或许可以用借那位钦差的名头,去威吓那县令。”
姜妩察觉到他的意图,美目瞪圆:“沈公子,难道你是想……”
沈衍点头。
姜妩直摇头:“不行,假冒钦差可是大罪。万一被发现了……”
“听说那位钦差疾恶如仇,深明大义,要是我们是为了替无辜之人洗脱冤情,相信他能够理解。”沈衍劝说道,“姜姑娘不必担心,我自有对策。无论出了什么事情,都有我担着。”
姜妩快要被他说动了,但转念一想,还是摇头:“可……那县令和府衙的官差见过我们,会露陷的。”
却在此时,一名青衣少年大咧咧地闯了进来,撞入了众人的视线中。他抱着一堆新鲜的野果,边吃边兴奋雀跃地说道:“公子,原来桃城的桃花糕这么好吃,还有这里酒楼的烤鸡也很不错,那个什么也……”
屋内几人齐齐看向了他。
沈衍问:“白芨,你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白芨道:“我回到夕缘寺的时候才发现寺被官府封了,我就一路打听,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公子在这里……啊,原来姜姑娘也在。”
无人说话,察觉到气氛怪异,白芨动作一僵,哗啦哗啦地,手中的果子应声掉地。
被姜妩和沈衍用如此深奥的目光打量着,他浑身不自在,心里头更涌上一股很不好的预感:“公子,姜姑娘,你们为、为何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正文 006条件
“什么?这、这不行, 不行!这绝对不行!”
仿佛羊入虎口, 白芨紧紧抱着门框, 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公子, 属下不卖身, 也不变装!你就算让属下去杀人越货, 刺探情报, 属下必定万死不辞。但是当朝廷钦差什么的,属下真的不行。对于审案之类的事,属下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嘛。”
“白芨, 什么杀人越货,我们可是奉公守法的良民,你这样……成何体统!”白术只觉得脸面都被他丢尽了, 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地说, “还不快点下来!”
沈衍说道:“不需要审理案件,只需要拖延时间。”
白芨微微一愣, 不解:“拖延时间?”
姜妩点点头, 接话道:“对, 只要把桃城县令拖着, 让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在真正的钦差到来之前查明真相。”
白芨想了想, 很快又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这也不成,我就是从阁楼上跳下去,也绝对不会答应。”
姜妩有些失望, 但还是道:“既然白芨公子不愿意, 那便……”
“一只烤鸭?”沈衍出其不意地开口。
这话一出,姜妩立刻惊奇地看见,下一刻,白芨的身影陡然定住,不自觉地从门框上滑了下来。他的神色明显犹豫起来:“这……”
“听说江城县的水鸭肉质肥美,嫩滑可口,若此事能尽快了结,途经江城时便有稍作停留的时间……”沈衍轻叹一声,转过身去,似惋惜道,“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话未说完,白芨已三步并做二步绕到他的面前:“等等,公子,你说的那什么水鸭,真的很好吃吗?”
沈衍瞥他一眼:“你不是不乐意吗?”
“这……容我再考虑一下……”白芨的神情纠结万分。
沈衍挑了挑眉,“一桌全鸭宴?”
白芨眼睛一亮,几乎不假思索地,“成交!”
一锤定音。
“那就一言为定了。”
白芨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整个人都僵住了。
糟糕,他刚刚答应了什么来着?就简单的一席全鸭宴,他就把自己卖了?
白芨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巴掌。
“公子,我……”
白芨还想作最后的挣扎,但沈衍已无情地将他抛弃,转头跟姜妩说起话来:“我治下不严,让姜姑娘见笑了。”
姜妩轻轻摇了摇头,笑道:“沈公子对手下真好。”
沈衍笑了笑:“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从小便是这种相处方式。”
姜妩正要接话,却无意间瞧见他的衣袖不知何时被染红了,顿时一愣。
“沈公子,你的伤口又裂开了?”
沈衍下意识将衣袖往身后藏了藏,轻描淡写道:“无事,回去换药重新包扎一下。”
“这……”
他身上带着伤,先前却还带着自己去县令府打探情况。
这时春寒料峭,夜晚风更是裹挟着一丝寒凉,姜妩看到沈衍穿着单薄,忍不住蹙起了眉。
“姜姑娘?”
姜妩解下身上的披风,沈衍只觉得肩头一重,姜妩已将手中的披风披到了他的身上。
“夜露寒重,沈公子伤势未愈,不宜吹风。”
沈衍眸色微深,看到姜妩眼中盛满了关切之色,他眸中的异样之色很快隐入眼底。
白术诧异极了,白芨重新捡回来的果子又落了一地。他们总觉得面前这两人的角色反了,说不出的违和,但一时又说不上哪里不对。
“沈公子快回去换药吧,耽搁了伤情可不好。”姜妩看了眼天色,催促他道,“天色已晚了,我也要回去了。”
沈衍眼睑微垂,看不出任何的神色变化:“好,姜姑娘也早些休息。”
姜妩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
姜妩的身后,听雪的表情一言难尽,她神情复杂地看了沈衍一眼,又匆忙跟上姜妩的脚步。
“姑娘,你真的打算带那沈公子回上京?” 她压低声音问。
姜妩道:“反正是同路,沈公子也答应了,路途上多一个人结伴同行,也没什么不好的。”
一团白绒绒的毛球从姜妩的衣领底下钻了出来,睡眼蓬松地往她脸上蹭了蹭:“啾啾?”姜妩揉了揉它的小脑袋,又听见它“啾啾”地叫唤了两声,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姜妩不由失笑。
听雪又问:“那国公爷那边……姑娘想好如何应付了吗?”
姜妩并不以为然:“从桃城返回上京,最快也要一月的时间,多这三五天,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想到听雪爱为她操心的性子,姜妩略微停顿,又给她出主意道,“这样吧,你要是实在担心,就替我回一封信,说这时节多雨,道路泥泞难行,所以耽误了行程。”
“姑娘,奴婢……”听雪捂脸,她想表达的并非这个意思,怎么一说出来,就完全被歪解了呢?
待回过神来时,姜妩已进入房间。
“好了,时候不早了,听雪你也早点歇息吧,明早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呢。”姜妩朝她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关上了房门。
被关在门外,听雪愁眉苦脸,整个人都陷入了不知所措的状态中。
唉,姑娘真是被沈衍那小白脸儿迷得找不着北了,这叫她如何是好?
***
“咚!——咚!咚!”
更夫打更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此时已是三更天了。“咚!”一声石子落入水肿的声音覆住更夫的脚步声,静谧的水面荡漾开一圈圈涟漪。
夜色爬上墙壁,几点黯淡的月光稀疏雨点般打在走廊楼阁间。
夜风微凉。
直到这深夜时刻,沈衍还未入睡。他就着月光,姿态闲适地坐在庭院的池子旁。但他身上披着的那件明显是姑娘家的披风,却与一身穿着格格不入。
“主上。”
身后传来一道声音,他伸手,将一把鱼饵撒入池水中,看着池中的锦鲤争相浮出水面抢夺食物,方才缓缓开口道:“上京目前的状况如何?”
白芨收敛了嬉皮笑脸,神情严肃道:“回主上的话,属下刚收到消息,空王和闲王最近正在暗地里招兵买马。”
空王和闲王,正是前太子和前三皇子的封号。新帝篡位登基之后,分别将这二人封为了“空王”和“闲王”,还架空了他们手中的权力,将他们幽禁在王府中。当初他们斗得最为激烈,现在回想起来真是讽刺至极。
“这次行刺一事,正是这二人所为。”白芨道,“属下还查到,桃城的县令似乎也掺和过这事……”
白术怀疑道:“桃城县令?一个小小的县令,哪有这么大的能耐?白芨,你这情报出差错了吧?”
“我的情报何时出过差错?”白芨瞪他一眼,又道,“回主上,这事实在是说来话长。桃城流寇之所以猖獗,是因为桃城县令在暗地里与周边的土匪勾结,时常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白术打断他道:“等等,主上遇刺一事,与官匪勾结有什么关系?”
白芨道:“虽并无直接的关系,但刺杀主上的那批刺客,正是桃城县令找来的。不久前有人给桃城县令送了一批珍宝,让他行使方便。那县令并不知道主子的身份,他收了钱财,于是便……”
点到即止。
“都已经被剥夺了权力,居然还是本事将手伸到这里,看来是太闲了。”沈衍轻蔑一笑,轻描淡写地说,“既然这样,那就给他们找点乐子吧。”
白芨道:“属下明白了。”
停顿一下,他又道:“主上,假冒钦差的事情,虽然……您就不能换个人选吗?”说起这事,白芨便头疼不止,“您明知道属下……”
都怪自己一时贪吃,咬上了钩。
沈衍抬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白芨垂头丧气。
沈衍并不理会他,吩咐白术:“白术,你替我去送一封信。”
“是,主上。”
白术的目光落到的沈衍身上,欲言又止。
“可还有事?”
白术低下头去:“无事了。”
沈衍修长好看的手抚上披风的边缘,带着微微的凉意。
“想要算计到我的头上的人,我定然让他……万劫不复。”
长夜漫漫,这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正文 007疑点
翌日醒来, 姜妩看着满院子穿着官服的人, 一瞬间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沈公子, 这些……是从哪里找来的人?”
沈衍面不改色道:“这是我让白术到邻县找戏社借的服装和人马。”
听雪咋舌:“都是连夜借来的?”她审视沈衍的目光和善了些。居然能找来如此多的人马, 还算是有点本事的小白脸吧。
“可是……”姜妩提出了疑问, “如此大张旗鼓, 不怕走漏风声吗?”
沈衍抿唇笑着道:“正是要大张旗鼓, 才不会显得可疑。”
白术补充道:“没错,我打听过,桃城县令性格多疑, 若只有两三人找上门去,必定会引起他的怀疑。”
确有几分道理。
沈衍看白术一眼,白术会意, 立刻取出一套官服交到姜妩手中。
他道:“姜姑娘, 这是公子命我替你准备的衣服。”
“我也有?”姜妩意外。
沈衍道:“我们乔装跟在白芨身边,方便行事。”
“好。”
姜妩欣然同意, 进入屋中换好衣服, 重新出现在人前。
她对听雪展示一圈:“听雪, 我这一身怎么样?”
听雪犹豫道:“这官服是很合身, 可是姑娘这张脸太显眼了, 看起来……”欲言又止。
姜妩容貌太盛, 即使换了装着,依然极为显眼。若是见过这张脸,恐怕一眼就能认出来。
姜妩下意识地朝沈衍看去。沈衍也换了一身官服, 但同样因为容貌和气质, 看起来并不像是寻常的官差。
她略一沉吟,道:“我有办法。”
“来。”
听雪还未来得及阻止,姜妩已拉着沈衍进了里屋。
姜妩将沈衍拉到梳妆台前,那上面堆放着一些瓶瓶罐罐,是姑娘家的胭脂水粉。她将墨汁倒入一盒脂粉中,搅拌调和,直到盒中粉末完全染黑。
“闭上眼睛。”她道。
沈衍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依言闭上了眼。
姜妩用手指沾了调好的脂粉,往他的脸上涂抹。
沈衍只觉得脸上微凉,片刻后,听见姜妩道了一声“好了”,他重新睁开眼睛,但见镜中之人已全然变了一个模样。
姜妩问:“如何?”
“很不错。”沈衍并未细看,目光似不经意地落到姜妩的脸上。
姜妩忍俊不禁,扑哧一声,“沈公子现在的模样……”转过头时,却看见他目光专注地看着自己,不由奇怪地问,“沈公子为何这样看着我?莫非……我这妆容很奇怪?”
沈衍并未说话,手越过了她的视线,抚上她的发顶。
姜妩僵了一僵:“沈公子?”
沈衍道:“你头上沾了一片树叶。”他坦然自若地从她的发上取下一片落叶。
姜妩怔了一下,脸颊微红:“多……多谢。”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两人重新从屋中出来了。
姜妩把自己打扮成身材矮小、脸色沉暗发黄的少年;,而沈衍变得皮肤黝黑,因为肤色改变的缘故,气质也变得硬朗刚毅。这模样放在人群中,很平凡普通,并不起眼。
白术和白芨满脸惊奇。
姜妩笑道:“这下便不怕被认出了。”
她看到白术仍着着常服,又有些疑惑地问:“白术公子不用换装吗?”
沈衍道:“不必,总要留一人击鼓鸣冤。”
“好,既然准备就绪,我们出发吧。”
一旁的听雪着急道:“姑娘,那我呢?”
姜妩下意识停下脚步,看向了她。
“钦差,官差,申冤者都有了。那听雪你便……”她想了会儿,在听雪满怀期待的眼神下,道,“充当围观的百姓吧!”
听雪:“……”
姜妩解释道:“我们行动不便,你混在百姓当中,可以随时替我们打听有用的消息。”
听雪苦着一张脸,无精打采地应道:“是,奴婢晓得了。”
***
日上三竿时,桃城县令还抱着一箱金银珠宝,在美梦中酣睡。
这县令姓钱,本人正如其名,嗜钱如命。他每日要拥抱一堆金银,才能安然入睡。
他正梦到自己坐拥数座金山银山,一阵犹如雷鸣的击鼓声骤然响起,声声捶如震耳欲聋。
梦中那金山银山瞬间烟消云散,县令脚下踩空,一下子惊醒过来,更惊得险些从床上掉了下来。
半晌,钱县令才如梦初醒,板着脸朝外面喝了一声:“郑师爷,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守在外面的郑师爷跑了进来,道:“回大人的话,是有人在击鼓鸣冤。”
“什么?是何人在击鼓鸣冤,竟胆打扰本官清休?”钱县令立刻拉下脸来,怒气冲冲道,“你立刻去命人将此人带去打三十大板!”
郑师爷赶紧道:“是是,大人莫气,小的马上去将那人……”
忽有一官差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
钱县令阴沉着脸,语气更是不耐:“什么不好?”
官差说:“朝廷派来的钦差到桃城了,现在就在府衙外面!”
钱县令脸色一变:“什么?钦差到了?不是说,十日之后才到吗?”他一把掀开了被子,但转念一想,又停顿下来。
“昨日才结了案,怎么这钦差今天就到了?”他喃喃道,顿生疑惑,“这也太碰巧了,不会是假的吧?”
官差紧张地道:“今天一大早,城门当值的官差说看到一队兵马浩浩荡荡地进了城。小人还想着是他们在说笑,也就没有理会。没想到,钦差这会儿就带着人马来到府衙了。”
钱县令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今天一大早?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郑师爷与那官差对望了一眼,方才小心翼翼地道:“回大人,已过午时。”
钱县令脸色陡然大变,双手忍不住地发颤:“为、为何你现在才来告诉我?”
郑师爷低着头,不敢抬起:“昨日大人命令不要打搅你,小人才……”
“你、你!你这个蠢货!”钱县令劈头大骂,边手忙脚乱地穿着衣服,边询问道,“这次朝廷派下来的钦差是谁?”
郑师爷想了想,不太确认地道:“听说是新上任的御史,好像是姓江……”
“那、那这可怎么办?”钱县令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郑师爷凑上前,小声地给他出主意道:“大人,您别慌,这击鼓鸣冤,未必是针对大人而来。既然有冤案,好好审理就是,无需多加理会。”
“对对,不能慌,不能慌。”钱县令冷静下来,是他先入为主了。话虽是这么说,但他的举动还是将他内心的紧张暴露无遗。
“本官不能慌,先出去看看……”钱县令颤颤巍巍地穿戴好,冲出了门。
“等等!大人,您的官帽!您的官帽落下了……”
郑师爷抓过一旁的官帽,急追而去。
“还有大人,您第二颗扣子扣错了!注意您的形象,形象呐!”
***
桃城县的府衙外,白芨正在焦躁地来回踱步,心中烦躁不安。
几个来回后,他快步返回到白术的身旁,紧揪着他的衣袖,道:“白术,我、我还是不行,要不换你来。”
白术冷漠地瞥他一眼,不为所动:“你昨天可是答应了的,在这关头可不能退缩。”说着,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压低声音警告道,“万一你害主上在姜姑娘面前丢了脸面……”
白芨举棋不定:“可是我……”
白术没好气地道:“就拿出你当杀……”无意间抬眼,见姜妩奇怪地看着他,又赶紧改口道,“拿出你当护卫时的气势来!”
说话间,府衙的大门打开了,钱县令带着郑师爷和几名官差慌慌张张地从里面冲了出来。
尽管早有准备,但当看到府衙外那浩浩荡荡的阵势时,钱县令还是吓软了腿:“钦、钦差大人!下官叩见江大人。”
姜妩原本还担心白芨畏首畏尾的表现会露出马脚,孰料下一刻,他周身气势一变,与刚才判若两人。
白芨抬步绕着钱县令走了一圈,少顷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你就是桃城县令钱才多?”这模样,还真有几分钦差的气势。
钱县令扶了扶头顶歪掉的官帽,紧张地道:“回江大人,正是下官。”
白芨神色冰冷,问:“为何这时才出来迎接?”
钱县令冷汗涔涔道:“回江大人的话,小人、小人得知大人要来,惟恐懈怠了大人,所以……所以……不过下官命人准备了宴席,为大人洗接风尘……”
“不必了。”白芨打断他,单刀直入,“有人向我……本钦差状告,说桃城县令草菅人命,滥用私刑,钱县令,你说,可有此事?”
钱县令心头一跳,吓破了胆:“大人明察,这十多年来,桃城县在下官的治理下,一切太平,又怎么会有草菅人命、滥用私刑的事情发生?”
白芨挑了挑眉:“哦?那击鼓鸣冤,先打三十大板的规定怎么说?”
“怎、怎么会?肯定是那些宵小……咳咳,江大人有所不知,打三十大板的规定,是针对那些恶意击鼓捣乱的人而设的,若是正常的申冤,下官必定严格审理,绝对不会徇私。”钱县令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若不信,大可问问师爷……”
一旁被提及的郑师爷赶紧点头应和:“对对,县令大人所言甚是。”
白芨道:“既然如此,那夕缘寺的住持一案又是怎么回事?”
钱县令硬着头皮道:“那件案子昨日已经结案了,凶手人赃并获,人证物证皆在,而且案犯也在认罪书上画押了。大人觉得有问题?”
白芨反问:“那为何还会有人向本官申冤?”
“下官不知。”钱县令支吾道,“敢问大人,是何人向大人申冤?”
“正是草民。”白术站了出来,“上回县令大人说草民的证词是一面之词,但我认为县令大人光听别人的一面之词便下了结论,有失偏颇。草民怀疑钱县令收受贿赂,包庇真正的凶手,请钦差大人严查此事。”
“你胡……”钱县令猛地抬头,“江大人明察!请不要听这黄口小二胡说八道,下官……下官……”
他正要与白术争辩,却无意间撞上白芨的目光,竟硬生生地打了个寒颤。
好生凌厉的眼神。
不似是上级对下级的威严,反倒像是……
杀意。
钱县令不知为何想到了这个词。
“好了。”白芨摆了摆手,显得不耐,“既然有人向本钦差申冤,那本钦差必定严查到底。若是查明是有人捣乱,必定严惩不贷。但若是发现钱大人有所隐瞒,本官亦不会徇私,钱大人可有意见?”
“下官……”钱县令在心里暗暗给白术记了一笔,但脸上不显,依然对白芨赔笑道,“并无意见。”
“好,那便借县令的公堂一用。”
“大人这边请。”钱县令慌忙站了起身,让出了路。
看着一行人气势赫赫地进了府衙,钱县令双腿一软,险些跌倒在地上。
“钱大人!”郑师爷赶紧上前扶住了他。
钱县令握住了郑师爷的手,冷汗直冒:“师爷啊,这可怎么办?”
“大人,别慌。这案子人证物证齐全,定然不会出什么纰漏的。”郑师爷转着眼珠,给他出主意道,“大人,你就放心吧。就算重审,也不过是把过程重新走一遍。”
那厢王二狗听闻风声而来,看到钱县令正站在府衙大门外,忙大步走上前,紧张地询问道:“叔父,我听说要重审苦灯那老秃驴的案子?可这案子已经了结了呀!”
钱县令惟恐让人看见自己与他扯上关系,忙推开了他,低声斥责道:“你快闭嘴!”说着,甩了甩袖子,扬长而去。
“叔父!”
***
听说桃城来了位钦差大人,还要开堂重审苦灯大师的案件,附近的百姓都沸腾了起来。桃城许久未曾有过如此热闹之事,这事一传十,十传百,公堂前很快聚集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
“不是说两日后便要斩首了吗?怎么又要重审了?”
“听说是因为从上京来了位钦差大人,”
“这么说来,苦灯大师真的是冤枉的喽?”
听着百姓们的窃窃私语,钱县令心中叫苦不迭,更加诚惶诚恐地看着白芨。
白芨视若不见,只看着手上的一摞纸,问:“这就是那几宗命案的案卷?”
钱县令忐忑不安地回答道:“是的,大人。”
白芨随手翻了翻,便扔给了身后的沈衍和姜妩:“你们二人先替本官看看,待本官审问完毕,再详细查看。”
“是的,大人。”
姜妩垂下眼睑,藏起眼中的笑意,迅速翻看起手中的案卷来。
白芨惊堂木一敲,装模作样道:“升堂。”
“来人,把疑犯苦灯大师带上来。还有此案证人,一并请来。”
不多时,有三人被带到了公堂上。
苦灯大师是一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身披着半旧的袈裟,他已天命之年,蓄着一把花白的胡子。尽管穿着囚服、身上套着枷锁,却依然波澜不惊,仿佛立于尘世之外。
除了苦灯大师外,还有一穿着素服、头戴白花、丫鬟模样的女子,以及一身穿布衣的年轻男子。
“叩见大人。”
白芨直盯着面前三人,仿佛陷入了沉思。
钱县令擦了擦汗,提醒道:“大人,人都来齐了,您看接下来该怎么办?”
白芨毫无反应,直到被沈衍不着痕迹地捅了下,方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先将案情陈述一遍吧。”
钱县令一愣:“回大人,这案子……”
“没问你。”白芨睨他一眼,随手往下面一指,正好指中了苦灯大师,“就你吧,从你这里说起来,你是何人,案发当天发生了什么事。”
苦灯大师道:“回大人,草民是夕缘寺的住持。”
“案发当日的清晨,韦员外府中的丫鬟以韦府小姐的名义请老衲过去一聚。当老衲来到韦府时,韦府小姐却蓬头乱发地从屋中冲了出来,发疯地用簪子刺向老衲,并将老衲推了出门。后来那位丫鬟将老衲请到旁边的屋中,递给老衲一杯茶。没想到老衲喝了之后,便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老衲便发现自己身在韦小姐的闺房,手中拿着一根染血的发簪,而韦小姐就死在我的身旁,身上是被奸`污的痕迹。”
丫鬟立刻跳起来反驳:“你胡说!分明是你想要奸污小姐,小姐反抗,才用发簪刺伤了你!”
苦灯大师双手合十,容色平静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妄语。”
“才不是……”
白芨出声打断道:“还没问到你,不要插嘴。”
“是,大人。”丫鬟讪讪地止住了话。
白芨喝了口茶,才道:“好了,你现在说说,你是什么人,你的版本又是什么?”
丫鬟道:“回大人的话,奴婢名叫锦绣,是韦员外府上的丫鬟。案发当天,小姐邀约杨公子的事情被老爷发现了,老爷大发雷霆,就把小姐关在屋中,不许她出门。小姐心情苦闷,便让我将苦灯大师请来,没想到,苦灯大师会……”
说到此处,她又心急如焚地补充道:“奴婢绝对没有说谎,大人可以命人检查大师的身体,他身上有被发簪刺伤的痕迹。”
白芨没有说话,倒是钱县令立刻给旁边的官差打了个眼色。官差走上前,当众掀开了苦灯大师囚服,但见他右边的胸膛上的确是有被刺伤的痕迹。
白芨疑惑地问:“你说的杨公子是谁?”
“回大人,正是草民。”回答之人,并不是丫鬟,而是一旁久未开口的年轻男子。
“你又是什么人?”白芨看向了他。
年轻男子道:“草民杨文耀,是一名书生。命案发生的前一天,韦小姐派了锦绣姑娘前来,告之草民近日新收集了一副字画,希望带来与草民一同共赏。但到了约定的时间,韦小姐还未出现,草民觉得奇怪,便到韦府打听,没想到看见锦绣姑娘惊慌地跑了出来,说韦小姐遇害了,于是……于是……草民便来到官府报案。”
白芨若有所思,随即看向了钱县令,问道:“钱大人,这三人的证词不一,你是怎么判断真假的?”
钱县令吓了一跳,而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忙道:“下官自然是根据仵作的验尸结果判断的。”
“那传仵作,本钦差要问他些话。”
钱县令赶紧道:“是,来人,传仵作!”
随着一声喊话,一名年约三、四十岁的男子匆匆而来。
他往地上一拜:“小人赵文和叩见大人。”
“起来吧。”白芨道,“我且问你,死者的尸首可是你勘验的?”
仵作起身道:“回禀大人,勘验尸体的正是小人。”
白芨问:“死因为何?”
仵作道:“是被人刺穿喉咙而死,凶器是一把发簪。”说着,将装着发簪的匣子呈了上前。
白芨佯作要借光线细看匣中的发簪,将匣子举往身后,过了好一会儿才交还给仵作,“这就是将韦府小姐刺死的凶器?”
仵作毕恭毕敬地道:“回大人,正是。”
白芨又问道:“哦,那……死亡时间是什么时候?”
“回大人,从尸身变化及血迹的凝固程度看来,死者应该是在辰时到午时之间。”仵作解释道,“但按照韦府一干下人的证词,小人推断韦府小姐遇害的时间应该是在己时。”
钱县令适时地接话道:“江大人,你看,这部分和之前的供词一模一样,都完整地记录在案卷上面,下官可没有判断错误。”
“这……”
白芨不知如何接话。
这时,白术站了出来:“大人,嫌疑人和证人都各执一词。草民认为,这验尸结果并不能证明任何一方证词的对错。只是凭一方的证词推断遇害时间并不严谨,有偏袒之嫌,若是凶手令有其人呢?”
白芨赶紧顺着道:“那你认为如何?”
白术提议道:“草民希望大人重新验尸,再作判断。”
钱县令惊了一惊,“重新验尸?!”他疾言厉色地喝了一声,“荒唐!你说重新验就重新验了吗?”
白芨以拳头抵唇,咳了一声,道:“你说得……有道理!”
钱县令惊呼出声:“江大人!”
白芨不理会他,而是询问仵作:“韦府小姐的尸首目前在何处?”
仵作道:“回大人,还在府衙中,昨日才刚结案,韦府还未来得及将尸首取回。”
白芨却犹豫了起来,下意识看向沈衍。
对上沈衍警告的眼神,白芨豁出去般,一咬牙,两眼一闭,说道:“那就、那就再去验一验吧!”
钱县令几乎要晕阙过去了。
***
进门之前,仵作将几块布巾分发到各人的手中。
“这是用苍术和皂角熏过的布巾,劳烦大人和各位官爷以此蒙住口鼻再进去,避免感染尸气。”
仵作推开了门,这间屋中四个角落都放着火盆,里面燃烧着苍术和皂角,散发出和布巾一样的气味。
刚进入这屋子,白芨的腿便软了。他紧紧攥着白术的衣袖,两股战战:“我快不行了……”
白术奇怪道:“你刚才的表现不过很不错吗?”
“不,你不知道,我差点就……我,我能不能不进去。”白芨白着一张脸看向沈衍,声音颤抖,“主、主……你明明知道,我、我……”
“血、血啊——”
不经意间,他似是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两眼一闭,便晕了过去。
钱县令和郑师爷匆匆忙忙跟进来时,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大惊失色:“钦差大人!”
府衙的后院顿时鸡飞狗跳、兵荒马乱。
“真没用。”沈衍哂笑一声,语气里是满满的嫌弃。
钱县令一行人都出去了,姜妩往外张望了一眼,随即轻掩上门,回头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翻了前面的案卷,上面说前几名遇害者的死状都是一致的。那验尸格目上是如何写的?”
仵作愣了一下,犹豫:“这……”
沈衍走上前来,道:“钦差大人交代了我们仔细调查此事,你但说无妨。”
“是的,他们都是被利器刺死的。”仵作如实道,“被利器瞬间穿喉。”
“穿喉?”
仵作点了点头:“没错,不像是寻常的打斗引起,反倒像是……”说到这里,他皱了皱眉,“杀手杀人的手法。”
“那为何这上面没有记录?”姜妩看着手中的案卷,疑惑地问,“这一点,你和县令说了没有?”
仵作道:“说了,但县令大人说,这么点小问题影响不了断案的结果,所以就没有理会了。”
姜妩翻看着案卷,陷入了沉思。
除了苦灯大师和证人的证词有矛盾外,目前一切证据看起来都无懈可击。
若物证和验尸格目都未出差错,那么,该从哪里……
姜妩强忍着不适,往覆盖白布的地方看了一眼。
因覆盖着白布,并不能韦依依的尸首此时的状况,只有披散的头发外露。
……等等。
似是发现了什么,姜妩立刻疾步上前,“请问仵作先生,韦府小姐头发上的这些粉末状的东西是什么?”
仵作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道:“应该是桃花的花粉,现下正是桃花的花开之期,韦小姐的发上沾上了花粉,并不奇怪。”
此地盛产桃,桃城因其而命名。到了开春,自然是满城桃花的盛景。
“可否……替我取一些过来?”
仵作奇怪,但还是走上前,用小刀将部分粉状物体刮到纸上,拿给了姜妩。
姜妩用手指沾了点粉状物体——
“城南月老庙的桃花花粉。”
姜妩一怔。
沈衍出声提醒:“别碰……”
“无碍。”
姜妩抬起头,询问仵作:“那韦依依真的是在韦府里被害的吗?”
仵作不假思索地道:“这是毋庸置疑的,那天韦府不少的下人,都看见韦小姐亲自将苦灯大师迎入屋中,他们都能够作证……”
姜妩打断他道:“若韦员外府并非案发的第一现场呢?”
正文 008线索
“什么?”
仵作先是错愕, 紧接着脱口而出:“这不可能!”
姜妩语气平静地道:“为何不可能?若单凭证人证言判断, 这想法太过先入为主了。韦府丫鬟的证言也未经证实, 钱县令是如何确认将苦灯大师请到韦府的人, 就是真正的韦依依?”
“这……”
仵作有片刻的迟疑, “可钱大人……”
姜妩不欲多辩, 只道:“当然, 这也只是推断,还需要搜集更多的证据,才能作出判断。”
她环视四周一眼, 又问:“其他几起命案的受害者尸体在什么地方?”
这间屋子里,只停放着韦依依一人的尸体。
仵作道:“昨日才刚结了案,大人还未通知受害者恶毒家人, 所以那些尸体还放在附近的义庄里。”
“好, 多谢先生。”姜妩道了一声谢,转身就往外走去。
沈衍跟上了她的脚步, 问:“姜姑娘可是有了什么头绪?”
姜妩点头道:“我们先去见一见苦灯大师, 然后再去几个地方。”
“好。”
***
桃城的大牢, 阴暗潮湿, 除了墙壁上肆意张扬跳跃的烛火, 并无一丝光线, 到处弥漫着阴森森的气息。
姜妩和沈衍打着钦差命令的旗号,一路畅通无阻来到关押苦灯大师的牢房。
一丝残阳沿着顶上的一小方格的空隙爬了进来,照到苦灯大师的囚服上。他正在稻草堆上禅坐, 直到铁锁碰撞的声音响起, 他方才睁开了眼。
姜妩压低声音道:“苦灯大师,是我们。”
苦灯大师仿佛早有预料,微笑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姜施主和沈施主。”
沈衍道:“大师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替你洗清冤屈的。”他迎向苦灯大师的视线,“但时间紧迫,还是长话短说。这次前来,是想问几个与案件相关的问题,还请大师如实告知。”
苦灯大师道:“多谢你们信任老衲,若有能帮上忙的地方,老衲必定知无不言。”
“大师,你是如何与韦府小姐认识的?还有,你以前可有见过她的身边有出现过什么可疑的人物吗?”姜妩单刀直入。
苦灯大师仔细想了会儿,眉头渐皱了起来:“一月前,老衲在返回夕缘寺的途中,无意间撞见韦小姐被登徒子纠缠,于是便上前替她解围。”
沈衍追问:“登徒子?大师可有看清那人的长相?”
苦灯大师摇了摇头,道:“并无。老衲才走近,那人便已逃入附近的林中。韦小姐也不曾向老衲提起过那人,因此老衲也没有多问。”
逃了?
沈衍听后,沉默了下来。
这时候,姜妩却问了一个出人意料的问题:“那大师……你昨日进入韦府时,可有看见里面种有桃花树?”
“桃花树?”苦灯大师也有些意外。他愣了一下,才道:“姜姑娘有所不知,韦老爷患有桃花癣的怪病,碰见桃花,身上便有起红疹,他因此极为厌恶桃花,所以韦府里莫说是桃花树,就连一颗其他花的树也没有。”
姜妩和沈衍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明悟。这个令人意外的答案,仿佛又将眼前的迷雾拨开了一层。
离开大牢时,姜妩与沈衍说起自己的猜测。
“苦灯大师很极有可能是因为得罪了真正的凶手,而才遭到被对方的诬陷报复。”她道。
沈衍道:“刚刚大师说,韦老爷极为厌恶桃花,府中并无任何的桃花树。那名叫锦绣丫鬟却说韦小姐从未离开过韦府,而韦小姐的头发上却沾有如此多的桃花粉,这一点确实可疑。”他提出了疑问,“只是,桃城里的桃花树千千万万,如何能确认那些桃花粉来自何处?”
姜妩停下脚步,转身看入他的眼中:“沈公子,你相信我吗?”
沈衍怔了一怔,眸中的神色柔和地化开:“当然这是毋庸置疑的。”
姜妩弯唇一笑,眼神格外明亮:“好,那我们现在到月老庙一趟。”
“月老庙?”
***
虽说穿着官服行事极为方便,但外出打探情报,并不宜太过张扬,,否则很有还可能打草惊蛇。
离开了府衙,姜妩和沈衍洗去脸上的装扮妆容,又换回原先的服装,装作是寻常的前去游玩的百姓。
月老庙应该是人烟阜盛的地方,可是越往南边走,街上便越是冷清,沿路叫卖的小摊贩也渐渐少了。
走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眼前横贯了一条河,一座石桥将两岸连接起来,桥的对面,唯有成片的桃花林,桃花娇艳地盛开着,灼灼动人,延绵数里。
“奇怪了,这附近人怎么这么少?”
姜妩四处张望,这附近鲜见人的踪影,只有一位在叫卖同心结的大娘缓步踱来,“快来看看,卖同心结了,十文钱一对的同心结。”
姜妩和沈衍迎上前去,“这位大娘,请问月老庙是从这边去的吗?”
大娘愣了一下,说道:“是的。两位是要去月老庙祈福吗?那可真不巧。”
姜妩奇怪道:“大娘何出此言?”
大娘说:“半个月前,月老庙的外墙因为年久失修坍塌了,已经关闭好些天了。”
沈衍眉峰轻压:“县官没有派人修葺吗?”
大娘摇摇头,叹气道:“桃城的县令虽然姓钱,却吝啬得一毛不拔,他哪里肯拿出一分一毫来修葺?”
“好,多谢大娘告知此事,劳烦给我一对同心结。”沈衍笑道。
“好好,谢谢这位公子。”大娘眉开眼笑道,“两位真是郎才女貌,祝两位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姜妩一怔,连忙解释道:“大娘,我们不是……”
说话间,沈衍已付了钱,将其中一只同心结放入姜妩的手中:“姜姑娘,给你。桃城里的这些小玩意,还挺有趣的。”他移开了目光,若无其事地道,“我们走吧。”
姜妩怔怔地看着手中的同心结,只得暂时收了起来。
“……好。”
两人过了桥,沿着桃花林的小径走去,很快见到了月老庙的轮廓,远远看去,果然看见外墙已经塌了一半,方圆数里空无一人,显得冷冷清清。
“原来月老庙已经关闭好几天了,难怪如此冷清。若这里就是……”姜妩似是发现了什么,突然指向一处,“沈公子,快看!那边的桃枝有被折过的痕迹!”
沈衍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一棵桃花树上的枝条被折断了,但这根枝条还悬挂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沈衍走上前,发现上面有数道划痕:“这里的确有打斗过的痕迹。”他修长的手抚到树干上,“这树上有两道划痕,看起来极新,而且并不规整,应该是打斗时被什么尖细的锐物划破的。”
“锐物?”姜妩的指腹触上其中一道划痕——
“被簪子划过的树干。”
她转着目光,在附近搜索。
“等等,这是……”
姜妩往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地上枯黄的落叶,从掩埋的落叶底下找出了一物:“沈公子,你看这是什么?”
她手中之物,是一颗成色极好的珍珠——
“韦员外府小姐发簪上的珍珠。”
***
在回去的路上,姜妩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沈公子,刚刚在月老庙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否认?”
沈衍转头看向姜妩,眸色微深,似是困惑:“否认什么?”
姜妩:“我们……”
却有一道男声的打断了她:“陈大娘,让我来帮你提吧。”
循声望去,前方有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妇人正提着一只沉重的水桶艰难地走着,这时,一名布衣男子走上前,接过了水桶,替老妇人将桶中的水倒入水缸中。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今天在公堂上见过的书生杨文耀。
只听老妇人问:“文耀啊,你可回来了。早上县令大人把你召到府衙,可是为了韦小姐遇害一事?”
杨文耀愣了一愣,道:“是的,今日县令大人将我招了过去,说是要询问一些案件的细节。”距离有些远,并不能看清他此时的表情。
“哎,可怜的孩子……”
“陈大娘,我先回去了。”杨文耀像是不愿多提这话题,放下水桶后便离开了。
老妇人望着他匆匆远去的背影,叹息地摇首,和附近的妇人唠叨了起来:“真是个可怜的孩子,昨日一早,我还看见他给去世的娘烧纸钱。我问了他,他说是梦到去世的母亲过得不好,便早起来给她烧几件衣服……”说到这里,她不由有些唏嘘,“没想到才过了中午,噩耗便传来了。”
年轻的妇人道:“对啊,本来等今年秋天到了,他考取到功名后,便能风风光光地迎娶韦府小姐……”
老妇人的话匣子一下子打了开来:“要我说,这绝对是那韦员外的错,要是他早答应了文耀和韦小姐的婚事,韦小姐就不会遇害了。”
姜妩和沈衍下意识放慢了脚步,从那几名妇人的闲言碎语中,听出了一些信息。
杨文耀是孝子,爹死得早,是他娘将他抚养长大的,可惜他那娘也是个没福气的,没等到苦日子熬过去,三个月前因病去世了。
他和与韦府小姐情投意合,却遭到韦员外棒打鸳鸯。
而最为重要的一点是,案发当日,杨文耀有不在场的证据。杨文耀这人目前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地方,那么就只剩下——
正文 009失火
“白术, 你这个混账, 不准抢老子的鸡腿!”
正在打盹的钱县令陡然惊醒, 他惊望向周围, 好一会儿才确认了刚才那声气势汹汹的怒吼的来源。
他挪动脚步, 轻手轻脚地凑近床边, 试图听清白芨梦中的呓语。
“那红色的……血、血……”
白芨甫一睁开眼, 便看见一张大如脸盆的脸。
“什么人!?”未看清这人的长相,他已条件反射,一脚踹向对方的心窝。
“嗷嗷嗷啊!”
钱县令被踹飞出去, 连刚进门的郑师爷也被他撞翻在地。两人滚在了一团:“哎呦哎呦,我的老腰……”
郑师爷感觉到五脏六腑挤在了一起,但也顾不得疼痛, 赶紧去看查钱县令的状况:“钱大人, 你没事吧?”
钱县令一把将他推开,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飞快地凑上前, 紧张地问:“江大人, 你没事吧?”
“你……”白芨的眼神清明了些, 他站了起来, 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 “我……本钦差为何在此处?”
钱县令愣了下:“大人您忘了?早上前去验尸的时候……您已经晕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白芨一惊:“什么?那案子现在审得如何了?”
钱县令的神色略有迟疑,他忐忑地道:“因为大人晕过去了,下官便中止了审理, 让他们先回去了……”
白芨脸色一僵:“谁准你中止审理的?你……”
“可是, 大人,现在夜已深了,下官为大人准备好了宴席,请大人一尝桃城的特色菜。”钱县令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至于那件案子,等明日再议,如何?”
白芨眼珠一转:“特色菜?”
钱县令赶紧道:“没错,大人初到桃城,想必还未尝过这里的特色美食,下官特地找来几名一品大厨。”
“这……”白芨轻咳一声,装模作样地说道,“既然钱大人如此有诚意,那本钦差便赏你这个面子吧。”
“好好好。”钱县令顿时眉开眼笑。
***
白术回来后,将县令府里的状况一一汇报给沈衍。
说到白芨被钱县令一顿宴席收买了时,白术不由得拧起了眉:“白芨这家伙真不靠谱,关键的时候总出岔子。”
“今天在堂上,他的表现还算不错。”沈衍放下手中的茶盏,淡道,“也没指望他能够做什么,既然已经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那就由他去吧。”
“是。”
虽然已经得到了线索,但目前的情况仍不容乐观。
沈衍执起茶壶,为姜妩斟满,方才开口问道:“姜姑娘,你是怀疑韦府的那名丫鬟?”
“没错,三人之中,唯有她的证词最可疑。”姜妩眸中带着道不清的情绪,“但这么点证据,不足以推翻她的供词,而且,也未必是她的证词有问题。”
听雪一头雾水:“姑娘,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奴婢听不懂?”
姜妩解释道:“两个可能,一是这丫鬟和韦依依遇害有直接或间接的关系,那么她的证词便是假的;二是,有人杀害了韦依依,并将她的尸体搬回到韦府,如此一来,丫鬟的证词便是真的。”
听雪神色纠结地斟酌着她话中的字句,直到姜妩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
“听雪,你今日可有打听到有用的消息?”
“啊?我……今天堂前挤满了来看热闹的百姓,奴婢连挤都挤不进去。”说起这事,听雪真是满腹怨念。
啾啾这一天也跟着听雪。
与她截然相反,啾啾则是兴高采烈。它扑扇着短小的翅膀,用别人都听不懂的语言,“啾啾啾啾”地和姜妩说着这一天的闲文趣事。
姜妩笑了笑,将一块桃花糕掰碎,喂给它吃。
听雪仔细回想了下,道:“不过,姑娘,奴婢今天倒是见着一件奇怪的事了。”
“什么事?”
听雪道:“奴婢从府衙离开的时候,无意中撞见韦员外府的丫鬟和王二狗走在一块,那举动鬼鬼祟祟的,还一同上了一辆马车……”
姜妩动作一顿,立刻抬眼看向她:“韦员外府的丫鬟?是今天在公堂上作证的那名叫锦绣的丫鬟吗?”
听雪不太肯定地说:“奴婢没看清脸,不过穿着素服,应该就是她了。”
姜妩下意识地看向沈衍。
沈衍眸中幽色渐深:“我想,我们明天应该到韦员外府一趟了。”
***
酒过三巡,白芨被钱县令灌醉过去。
可任由钱县令如何套话,始终不能从白芨口中套出一句有用的话。
钱县令打量醉趴在桌上的白芨几眼,这才匆匆忙忙地将郑师爷拉出了门。
“师爷,本官觉得这钦差着实奇怪。自称‘本钦差’‘本钦差’的,就仿佛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就是钦差似的。”钱县令满腹狐疑地说,“师爷,你说这钦差会不会是……咳,你对此事怎么看?”
郑师爷想了一想,给他出主意道:“大人,朝廷的钦差本应该是十天后才到来。这不到三天就到了,还来得如此巧合,的确很奇怪。不如这样,我们一方面派人去附近的县城打听,一方面继续盯着这钦差。若是真的,那十日后定然没有真的钦差到来,但如果是假的……”
他与钱县令对望一眼,欲言又止。
“妙,妙极了。”钱县令微微眯眼,“没错,十日后便知真假了。”
***
第二日一早,姜妩和沈衍继续乔装成官差,前往韦员外府搜寻线索。
韦员外府,白色的锦缎织成花,挂在牌匾之下。
诺大的府邸静得仿佛只剩下风的哭咽声,姜妩跨入大门,只觉得空气沉闷,到处弥漫着悲伤的气息。
姜妩特地留意了韦府的环境布置,果然如苦灯大师说的一样,府中没有一棵花树,甚至连一朵花也看不见。
给二人领路的,正是昨日在公堂上作证的丫鬟锦绣。锦绣是韦依依的贴身侍婢,对韦依依的情况最为了解。
韦依依的闺房是一间极其宽敞的屋子,四折梅兰竹菊的屏风立在门前,绕过屏风,是一桌紫檀木茶几,上面摆着上好的青花瓷器。
屏风后的左方墙壁上,挂着三副字画。
其中有两幅是人像图,画的是历史上有名的美人。
还有一副芍药图,画上还题了一首古人所作的诗——“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麦秋能几日,谷雨只微寒。”(注1)
这首诗由簪花小楷所写,字迹娟秀,不过美中不足的是,芍药的“芍”字笔锋略有不足,若不是画上的芍药花,以及将诗句连着一起读,难以猜出诗句的首字就是“芍”。
姜妩的目光落到字画的落款处,忽然开口问道:“这些画,是韦小姐所画的吗?”
锦绣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回官爷,是的,这些画,都是小姐空闲的时候画的。”
姜妩又问:“那画上的字,也是你家小姐题的吗?”
锦绣道:“是的,小姐喜欢亲自给自己的画题字。”
“她自小便有作画的爱好,就连桃城最有名望的书画大师都对小姐的字画赞口不绝,”说到这里,锦绣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你们说……像小姐那么有才气的人……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
姜妩没有接话,她在屋中绕了半圈,似是不经意地走到了梳妆台前。
妆匣被半拉开来,匣中整整齐齐地放着几件首饰。其他有一根珍珠发簪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根发簪上恰好缺了一颗珍珠。
姜妩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事发的前一天,韦小姐可有外出过?”
“这……”锦绣垂下眼睑,略有迟疑地说,“事发前一天,奴婢陪同小姐出门散心,因为她回来得迟,所以早早就歇下了。”
姜妩只“哦”了一声,便将视线移向别处。锦绣暗暗松了一口气,却没注意到一直一言未发的沈衍已将她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
离开韦员外府的时候,姜妩和沈衍带走了几件物品作为证物,并让锦绣在证词上画了押。
走出韦府大门,沈衍压低声音道:“姜姑娘的猜测果然是正确的,那个丫鬟的确有古怪。”
姜妩道:“她……”
突然,两人被一阵喧闹吵杂的声音拉去了注意力。
远处房屋之后,似有火焰高窜,已熏红了半边的天。滚滚的浓烟升腾,仿佛贪婪的野兽,瞬间吞没了天空。
沈衍目光一凝:“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好像是府衙的方向,那边失火了?”姜妩看着不远处的一片火光,心中直觉大事不妙。
两人立刻加快脚步,赶往府衙。
快到府衙时,他们才发现,失火的并不是府衙,而是府衙附近的义庄。
姜妩的心跳漏了一拍:“我记得,这义庄里还存放着其他几起命案的受害人的尸身?”
沈衍没有说话,火光映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失火了!失火了!快来救火啊!”有人叫喊着,附近的百姓自发提着水桶前来救火。
很快,钱县令也赶到了,他涨红了一张脸,气喘吁吁地急吼出声:“怎么回事?本官不是命你们好好看守义庄的吗?为、为什么好端端的会失火?”
看守义庄的中年男子目光闪躲地道:“回大人,是刚刚有人趁着小人去行方便的时候 ,在里面放了一把火。小人回来的时候,这火已经烧红半边天了。”
郑师爷吓了一跳:“什么?有人纵火?那人呢?”
中年男子支支吾吾道:“那、那人跑掉了。”
“跑掉了?!你——”钱县令哽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你可有看到那人的模样?”
“小人……”
中年男子正要答话,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当即指向围观人群中的一人,斩钉截铁地说:“大人,刚刚放火的人就是他!”
正文 010指认
中年男子指向一人。
他所指之人, 不是别人, 正是摇着扇子站在人群中看热闹的王二狗。
王二狗脸上的神色瞬间僵住, 扇也不摇了, “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
这下不仅是他, 就连钱县令和郑师爷也懵了。
姜妩眼中掠过一丝诧异之色:“这……”
沈衍拦下了她, 只说了五字:“先静观其变。”
“你你你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放火了?”王二狗跳了起来, 气急败坏地指着中年男子道,“你这人怎么能信口开河,随便诬陷人!”
钱县令声色俱厉地道:“你真的看清楚了?放火之人怎么可能会是他?”
中年男子赶紧道:“大人, 小人句句属实,绝无半点虚言啊!”他回忆着当时的场景,绘声绘色地描绘起来, “小人从茅厕出来的时候, 看到义庄有火光亮起,连忙赶回去看查, 没想到正好撞见此人从义庄里跑了出来。他手里还拿着一支火把, 小人立刻追上前去, 没想到他竟然用火把偷袭小人。等小人回过神来后, 他已经跑掉了。”
“若大人不信, 大可问问附近的人, 他们应该都看到了此人。”似是想起什么来,中年男子又补充道,“对了, 小人记得, 他的背后有一处被火烧焦过的痕迹。”
众人当即朝王二狗看了过去,他的背后果然有一处被烧焦过的痕迹,与中年男子描述的一模一样。
“对啊,大人,我当时也看见这个人拿着火把从义庄里跑出来了。”
“虽然那人蒙着脸,但他那身衣服打扮,可是和他一模一样呢。”
周围的百姓对着王二狗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王二狗脸色煞白,惊慌失措道:“你、你们胡说八道!我衣服上面的痕迹,是刚刚在街上游逛时,被一个杂耍的不小心给烧了,才不是纵火被烧的。”
“叔父,你要相信我啊!”
钱县令面色难看,正要说话,这时,却有一道威严的声音陡然插了进来。
“来人啊,还不快点把这纵火犯抓起来?”
一回头,只见白芨已经带了一队人马将人群包围。
“江大人?!”钱县令一时间慌了神,“您、您怎么也来了?”
白芨冷笑一声,反问道:“我为何不能来?”
钱县令急得冷汗直冒:“下官不是这个意思,江大人,还请您明察,我这侄儿虽然纨绔了点,但是杀人放火的事情,他断然是不会做的。”
白芨睨他一眼,道:“可围观的百姓都看见了他。钱县令,莫非你要包庇纵火的犯人?”
钱县令支吾道:“这……大人,下官……”
“事情真相如何,还等本钦差审过之后才明白!”白芨不再理会他,一挥手,道,“来人,把他带回去!”
一声令下,几名官差上前,将王二狗绑了起来,往府衙里押去。
“冤枉啊,叔父!救我!你相信我,我真恶毒没放火!救我啊,叔父!”王二狗一路喊冤。
钱县令面露急色,他欲要开口求情,却听见白芨阴恻恻的声音传入耳中:“钱县令,你故意灌醉本钦差的事情,本钦差还没和你算账呢!”
钱县令浑身一僵,心咚咚乱跳起来,只觉得一瞬间如坠冰窖,手脚冰冷。
白芨冷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眼看着王二狗被押回府衙,钱县令六神无主地看向郑师爷:“师爷啊,这可怎么办?”
向来主意极多的郑师爷也是惊慌得语无伦次:“大人,您先别急啊大人。我们,我们先跟进去看看。”
四周看热闹的百姓也渐渐向府衙的方向聚拢过去。
等人散得差不多时,义庄的火已经扑灭了,里面的物件几乎全成了灰烬,外面的轮廓都被烧得只剩下一座空架子。
姜妩的目光越过废墟,语气沉重道:“这火来得奇怪,正常的失火,断然不可能烧得这么快的。可纵火的人为什么要烧毁里面的尸体?”
沈衍沉如深渊的眸中不见波澜,但声音却带着冷意:“大概是因为那些尸体里,藏有凶手不想让人知道的秘密。”
姜妩:“那……”
“里面的尸体估计都已经化为灰烬了。”沈衍道,“我们先回府衙,等人不多的时候,再回来查探。”
姜妩点点头,遂与他一同回到了府衙。
***
啪!
惊堂木重重敲落,震醒了公堂上的一干人等。
“王二……王苟,你还不快点如实招来,为何要在义庄纵火,烧毁尸身?”白芨眯眼打量着被五花大绑的王二狗,厉声道,“快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杀害韦依依以及那多起命案的真正凶手?”
这话一出,在场的百姓都哗然了。
“冤枉啊,大人!草民冤枉!”王二狗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喊冤,“草民真不知道这义庄为何会失火,小人也没有纵火,更不是什么命案的凶手……”
白芨打断他道:“附近的百姓都亲眼目睹是你放的火,你还想抵赖?”
说着,他看向姜妩和沈衍:“姜……咳,那个,本钦差先前命你们调查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姜妩会意,站了出来,刻意压低自己的嗓音,道:“回大人,属下到韦府进行了搜查,取回了几样证物。并且,属下还发现了证物与那名叫锦绣的丫鬟的证词有矛盾之处。”
“哦?那就传丫鬟锦绣!”
***
韦员外府。
锦绣刚从韦员外的房间出来,便有几个丫鬟围了上前,小声地问:“锦绣姐姐,老爷的情况如何了?”
锦绣道:“老爷刚刚服了药,又睡下了。”
“老爷已经卧床好几天了,这可怎么办?”
“哎,小姐去得突然,老爷怕是受不住打击……”
其中一名丫鬟突然压低了声音,问:“锦绣姐姐,你说,老爷平时待你如亲女,你说等小姐百日之后,会不会收你为义女?”
其余丫鬟笑嘻嘻地接话:“对呀,锦绣姐姐,若是你以后得了好处,别忘了我们姐妹们啊。”
锦绣脸色一变,立刻斥责道:“眼下小姐尸骨未寒,你们却在这里说三道四,这对得起老爷和小姐吗?你们几人还快点去干活。”
“是。”众丫鬟受惊,立刻化作了鸟散,飞快地离开了。
锦绣轻咬了咬唇,揣着一颗不安的心走出了院子。
刚走出门廊,她便遇上了迎面而来的韦府管事。
韦府管事连忙喊住了她:“锦绣,你来得正好,刚刚府衙派了人,让你再到府衙一趟。”
锦绣一愣:“管事爷爷,他们又要让我到府衙作证吗?”
韦府管事道:“是啊,又得麻烦你走一趟了。”
“好,我马上过去。”
锦绣点了点头,正要跨步出门时,却听韦府管事叹息出声:“听说这回钦差大人抓到了真正的凶手,但愿小姐在天之灵能够得到慰藉吧。”
锦绣动作一僵,蓦地回过头,颤声问:“管事爷爷,您是说……真凶被抓起来了?”
韦府管事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没错,刚才外面的官爷是这么说的。真没想到,真正的凶手竟然就是钱县令那侄子。”
锦绣低下头,垂落的发丝遮住了她此时的表情:“管事爷爷,劳烦你和外面的官爷说一声,我刚刚服侍老爷喝药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衣服。我先回去换一身衣服,免得失礼了外面的官爷。”
韦府管事点点头,道:“好,那你动作快点。”
锦绣攥紧了衣袖,脚步匆忙地回到自己的房中。她按捺住乱跳不止的心,从床上扯出一块布,随意收拾了几件衣服,又将藏在床底下的财物全部翻了出来,手忙脚乱地用布包裹起来。
收拾完毕,她带着包袱,巧妙地避开了韦员外府的重重耳目,悄然无息地来到了后门。
出了门,锦绣暗自松了一口气。
她转过身,一道阴影骤然覆下。
锦绣的脚步猛地刹住,她抬头,瞳孔紧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面前的人。
白术早就等候在这里。他的双臂抱于胸前,看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只冷冷出声。
“锦绣姑娘,你这是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