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秋末之际, 雨季还未完全过去。蜀地空气湿润, 即便是隔三岔五来上一场小小浇灌, 也足以让路面保持住恼人的泥泞。
  
  这样的天, 赶路是不行了。只能挨着一日算过一日, 趁着路况好的时候再走, 不然车子陷住动弹不得, 更麻烦。
  
  幸好今日无雨。这才有了半天的行进。
  
  停下马车,王成找了一块稍干的地,跺跺脚, 甩去鞋上挂着的泥,轻声抱怨:“天气这样差,耽搁了不少时候。天气冷下来了, 再往西走的话, 也不知道小姐受不受得住。”
  
  此处是蜀中的一个小镇。
  
  出了这里再往西去,地势越来越高。往上走的话, 很多成年人都受不住。何况是个八岁多的孩子。
  
  刘桂拿了布巾给他擦脸, “不能走也得走。也不知道那些人有没有寻过来。过了川西也就安全了。”又怕当家的声音太大吵到了车内的小姑娘, 她压低声音道:“刚睡下没多久。你轻点儿声。”
  
  王成手顿了顿, 把布巾攥在掌心, 抬手掀开一点点车帘。
  
  车内, 穿着布衣的小姑娘已然阖目酣眠。
  
  她小脸上蹭了好些脏兮兮的泥土,灰扑扑看不清本色。即便在睡梦中,眉心依然紧拧。长长的睫上挂着水珠, 显然之前刚刚哭过。不过眼睛周围的泥色遮掩还在, 虽颜色淡了点,却没被泪水冲去多少,可见她即便是哭,也十分的小心谨慎。
  
  看着她乖巧的样子,再看那花布衣,王成心里一阵揪痛,低骂了句:“那些杀千刀的!”狠狠地把布巾摔到地上。
  
  布巾落地便脏。刘桂没有如往常那样唠叨他,而是默默地把它拾了起来,放到马车边角处。又扭过身子,低头不住地擦眼睛。
  
  王成拍了拍她的肩,叹口气,继续赶着马车前行。刘桂没有进车厢,和他并排坐在了前面。
  
  车子驶动以后,睡着的女孩儿慢慢地睁开了眼。一双眸子仿若被连日的细雨润湿,水汪汪的透亮清澈。
  
  行了没多久,马车忽地停下。她挪到前面掀开帘子,轻声问:“到了么?”声音糯糯的很是娇软。
  
  王成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回头笑答:“玲珑醒了啊。还没到,你且等等。”
  
  玲珑轻轻点头,缩回车子里,抱住膝盖,缩成一团坐好。
  
  她现在的名字是玲珑。
  
  可她本不叫玲珑。
  
  成叔桂婶为了救她,把自己的女儿送进府里顶了她。玲珑留下了,她跟着成叔桂婶一路往西南而来。
  
  也不知那个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儿、还有爹爹娘亲哥哥他们,究竟怎么样了。
  
  玲珑眼睛里起了雾气,拼命眨眼把雾气压下,一声不吭地看着马车里铺着的旧棉被。
  
  到了街角,车子突然停住。没有了车轮的吱嘎声,不远处马蹄踏地的声音变得明显清晰起来。
  
  王成做了个“嘘”的噤声手势,独自下车,蹑手蹑脚地转过弯去,探头望着镇中唯一一间酒楼。
  
  一行人次第进入其中。
  
  殿后的是名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相貌清秀身材瘦削。行至酒楼门口时,他脚步停下,眸光锐利地打量四周,片刻后方才迈步而入。
  
  刚才搭眼瞧见他后王成就心中一紧,在他看过来之前急忙缩回身子,堪堪躲过了对方的视线。
  
  倚靠在墙边,粗粗喘气,不一会儿平息了些,王成折转回来。脸色苍白,手指尖都在发抖。
  
  “飞翎卫。”王成声音在颤,“他们怎么会在这儿。”
  
  刘桂闻言神色骤变,稍微定了下心神,“在就在,怕甚?府里的事情不见得和他们有关系。当家的,要不拼一把,直接过去,就当没事儿人似的,住一晚上,明天一早就离开。”
  
  临近黄昏,天色已经开始发暗。得快些找到落脚的地方才行。不然这么冷的天,在车里过夜,玲珑会被冻坏的。
  
  王成缓缓摇头。“不行。”继而很坚定地再次说,“不行。”
  
  刚才他看到的那个少年,若是没有认错的话,是北镇抚使身边的亲信总旗。王成惧怕的不是少年总旗,而是那镇抚使。
  
  飞翎卫是皇帝亲设卫队,直接受皇帝差遣,地位特殊。
  
  镇抚使虽是从四品,在飞翎卫中并非官职最高者。可此人年纪甚轻文武全才,前途不可限量。今年初刚夺得武举第一便直接被钦封统领北镇抚司,专理诏狱。明年春闱,少不得还能考中个功名。想当初,他可是案首、解元、会元一路过来的。更何况身为太后嫡亲侄儿,身份至为尊贵。
  
  整个飞翎卫中,此人最让人胆寒。明明瞧着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行事却极其狠辣。
  
  若非王成做着茶生意,走南闯北去过京城好几趟,看到过那少年总旗,怕是也不能即刻认出他。
  
  如果是别人来,王成或许还敢试一试在老虎眼皮子底下寻个生路。倘若是北镇抚使到了这儿,便不能这样侥幸行事了。那位非虎非豹,简直是夺命的阎王。
  
  “镇子上怕是不能再待。”王成说着,喊了刘桂上马车,驱车往郊外去,“在外头暂且歇息吧。”
  
  “可是一会儿玲珑怎么办。”刘桂担忧地看了看灰蒙蒙的天。她们夫妻俩就罢了,风餐露宿都能成。可小姐呢?冻病的话,她怎么对得起老爷和夫人!
  
  王成半晌没说话。车子行了有小半个时辰,他才对着不远处扬了扬下巴。
  
  “去那里找个地方借住一宿吧。”他说。
  
  目光所及处有四五个支起的结实帐篷,足够抵挡风雨和严寒。
  
  刘桂见后不但高兴不起来,相反的,语气十分犹豫,“恐怕有些难。”
  
  那些帐篷周围还有放牧的牲畜,一看就是运茶的藏帮所有。
  
  运茶路上,藏民自成一派,他们把茶带回藏区,用马匹之类的东西来抵换就可以。
  
  藏汉之间井水不犯河水,谁也不靠着谁。因着语言不甚相通,生活习惯和行事方式又相差甚远,除了做些茶生意外,其他时候甚少有接触。
  
  “就那里了。”王成很小声地说:“官爷一般不会去查他们那里。而且,他们运茶的时候都带着家伙什,寻常流寇也不敢去招惹他们。”
  
  这便是运茶时藏帮与汉人之间的不同了。前者准备齐全,所带之物甚多且有兵刃傍身,行进速度较慢。后者轻装简行,速度快,与之相对的是安全性较低。
  
  王成这般考虑,说到底还是为了小姐的安全。刘桂遂不再争辩。
  
  藏民们三两成群地聚在帐篷前,喝着酒大口吃肉。不时发出爽朗大笑。
  
  王成和刘桂带着玲珑上前,礼貌地提出借宿请求。无奈他问的那些人并不理会,只略扫了三人一眼,就自顾自地继续喝酒吃肉,时不时还放声高歌两句。
  
  不过,距离约莫一丈远的一个中年戴帽藏族男人走了过来。
  
  男人看了看玲珑,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目光慈爱地指着她叽叽呱呱说个不停。
  
  王成略懂点藏语,和他笑说:“这是我们娃儿。镇上没地方住了,想借宿一晚。”
  
  男人握住了玲珑的手。
  
  对藏民来说,这举动没什么,是表达对孩子们的喜爱。可在刘桂眼中,便觉自家小姐被冒犯了。刘桂下意识就想过去阻止,被王成暗地里拉了一把,只能作罢。
  
  男人的手很宽大,带着粗粗的老茧,温暖而又厚实。
  
  玲珑想到了自家爹爹,鼻子发酸。仰着头和他说:“伯伯,求您帮帮忙,麻烦您了。”
  
  像是听懂了般,男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牵着她的小手,对王成和刘桂又是一通说。
  
  王成喊了刘桂一起走,小声道:“他是好人。”
  
  刘桂点点头。
  
  路还有些泥泞,踏在上面,脚底黏糊糊的迈不开腿。遇到坑坑洼洼的地方,那戴帽大汉就会拉玲珑一把,免得她陷进去。
  
  刘桂一直谨慎地盯着玲珑的腰间,生怕那挂着的两袋茶叶掉落。
  
  小姐生来身有异香。夫人怕这特殊体质引了旁人留意,从小姐很小的时候就给她挂着茶叶包,遮掩体香。
  
  此事原本只有夫人和老爷知道。当夫人把小姐交给她的时候,也把这事儿告诉了她。
  
  旁人就罢了,刘桂不用担心小姐的事情被发现。可这些运茶的藏人深知茶的特性,莫要从中发现了什么不对劲才好。
  
  刘桂提心吊胆了一路,直到进了帐篷里。
  
  男人拿了个矮小的凳子给玲珑坐,又去取水,给他们每人端了一碗。水是凉的,从囊里倾倒而出。想来是早晨出发前烧好,奔波了将近一天所以凉透。
  
  即便如此,玲珑依然喝得津津有味。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大汉拿了肉干,王成从自己车上取出干粮,大家凑在一起吃着。
  
  大汉说起了自己的儿女,说起了远在家乡的妻子,又说运茶不易的种种艰辛。王成说着茶生意的难做,说着自家的小茶铺。
  
  双方都听得半懂不懂,气氛却和睦温馨。
  
  大汉显然很喜欢小孩子,不时地拿出自己行囊中的宝贝东西来给玲珑吃。甚至还捏了一小撮茶叶,亲自给她煮了酥油茶。
  
  玲珑早先听爹爹说起过,知道茶在他们那里的珍贵。待到酥油茶煮好,便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过。
  
  碗还烫着。热度一直蔓延,直达心底。
  
  玲珑把碗凑到唇边,正要品品这没有吃过的美味,谁知这时,异变陡生。
  
  一支羽箭从帐篷口呼啸而入射在碗上。粗瓷碗应声而碎。酥油茶流到手上,烫得她缓不过神来。
  
  王成拿起羽箭看了眼,目眦欲裂,猛推刘桂,嘶喊:“带她走!”
  
  刘桂一把抱起玲珑往外奔。王成抽出腰间藏着的短剑护在她身旁。戴帽男人愣了愣,取出藏刀跟上他们,护卫在旁。
  
  帐篷外,皎月下,十几人蒙面骑马飞奔而来,手持长剑目露凶光。最中央一人搭箭还欲再射。
  
  不远处三两成堆的藏帮人放声询问。戴帽男人朝他们高喊了几句。
  
  那些原本不愿收留异族的藏民,此刻却出奇一致地团结,掏出带着的家伙什,和男人与王成共同围成长长人墙,一起把玲珑和刘桂护在了身后。
  
  刘桂拼命往前奔。男人们暂时拦住了骏马和来袭的匪徒,却没能挡住马上射出的所有箭矢。刘桂腿上和背上都中了箭,痛极跌倒在地。
  
  戴帽男人看见,跑到她身边。刘桂把孩子护得太严实,从他这个角度根本看不到玲珑。
  
  “救孩子!”男人用不熟的汉话急切地说。
  
  刘桂知道自己不行了,咬咬牙,松手。
  
  男人抱起玲珑,用身体挡着箭飞奔着把她放在了一个黑乎乎的动物身上。
  
  “坐。”他快速地说,抬手拍了拍玲珑的肩膀。咧嘴一笑,猛地大喊出声。
  
  动物拔足狂奔。
  
  它通体乌黑,和这夜色融为一体,有着像牛的角,毛很长近乎垂地。玲珑是头回见。它跑得飞快,用力吼着。
  
  剧烈的颠簸中,玲珑死死抓住它背后的长毛,恐惧弥漫全身,半点也不敢放松。
  
  她听到了成叔的惨叫声。听到了桂婶的惨叫声。还有藏民们的惨叫声。
  
  玲珑的泪直流,浑身颤抖,手却努力握得更紧。
  
  马蹄声阵阵逼近。
  
  她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在她听来,除了后面紧追不舍的马蹄声外,好像,前面也有?
  
  寒意涌上心头,有什么从后朝她袭来。
  
  玲珑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把身体趴到最低。
  
  一支羽箭擦着她的后背刺入了动物的身躯。疼痛难忍,它瞬间发了狂,晃动着庞大的身体要把背上异物甩出去。
  
  箭依然插着,玲珑却飞到了半空。她闭上了眼,紧张地快速想着,怎么掉在地上能伤得轻一些。谁知还没来得及想清楚,腰间却猛地一紧,被人揽住。
  
  天旋地转后,下一瞬,她已经稳稳坐在了马背上,跌入带着冰寒凉意的怀抱。
  
  这怀抱太过陌生,带着淡淡的茶香和墨香。忆及那些目露凶光的恶人,想到那手持弓箭的凶徒,玲珑挣扎着想要逃离。
  
  “莫怕。”低沉有力的声音响起。不疾不徐,不骄不躁。
  
  被这般的平静淡然所感染,玲珑略微定神,恍然意识到他是刚刚救了她的。不是坏人。
  
  知道自己已经暂时安全,她下意识就想要四顾寻找。看看成叔,看看桂婶。看看帮助她的那些好心人们,究竟怎么样了。
  
  谁知刚要扭过头去,视线却忽地暗了下来,双眼已经被人轻柔按住。
  
  玲珑看不到其他。
  
  余光中,只能隐约瞧见锦衣之畔悬着的白色翎羽。
  
  ……
  
  浓重的夜色中,逃离,惨叫,颠簸。种种情形轮番闪过。玲珑惊叫一声坐了起来,大汗淋漓。心疾速跳个不停。
  
  眼前的明亮驱散了她记忆中的黑暗。
  
  这儿没有厮杀没有屠戮,有的只是整洁的被褥和帐幔。
  
  此时阳光正好,透窗而入照到屋内,带来融融暖意。
  
  玲珑捂着胸口粗粗喘.息,脑中闪过的是昨夜一幕幕。
  
  当时在马上,她双眼被捂住,一直到周围静寂下来,一直到进入这个院子,那双有力的大手都不曾离开过她的双眼。
  
  后来……
  
  后来倒是松开了。只是她眼睛被捂太久,初初睁开,视线模糊。遥遥望过去,只在月光下看到了高大挺拔的背影。
  
  玲珑翻身下床,披上床边干净的新衣裳,趿着鞋子跑出屋。 正文 第 2 章   院内有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悠悠然地坐在躺椅上, 随意地拿着柳枝拍打地上尘土, 口中还咬着一根草。
  
  看到玲珑, 他吐出草茎, 抬手笑着和她打招呼:“哟, 醒了啊!”
  
  玲珑脚步顿了顿, 朝他福身, “谢谢穆少爷和各位先生。”
  
  昨晚来到这个院子后,穆少宁和一位姓齐的大叔带她来了屋子,把她安顿好。从两人的对话里, 她知道,是他们赶夜路时听到有厮杀声,过去一趟顺手救人。
  
  玲珑年岁虽小, 行礼时却礼仪端正毫不出错。
  
  她这样认真, 穆少宁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头, “不用客气。举手之劳。举手之劳。哎呀, 你快起来。别这么客气。”说着就上前扶她。
  
  玲珑慢慢站直身子, 低头看着地面, 轻声问:“不知他们现在哪里?我能看看他们吗。”
  
  “能。能。都带回来了。就在前院。”穆少宁说:“你多穿些衣服我带你过去。外头冷。”
  
  两人行出院子七八步远, 穆少宁想了想, 那位爷是个寡言少语的,一定没和小姑娘解释什么。
  
  他少不得又多说了几句:“昨天七爷倒也不是故意拦着你。你年纪小,那种血腥场面少看为好。所以把你一路带过来。这不早晨的时候, 七爷特意和我说, 收拾妥当后带你过去见见。嗯,反正,你别多想。”
  
  玲珑勉强挤出一个笑,“不会多想的。”
  
  她说的是实话,真不会多想。
  
  那么温柔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有什么不好的目的。
  
  穆少宁本还想再说些什么,看看她那漂亮小脸上满是哀戚之色,话到了唇边又咽了回去。
  
  前院,十几个木板做成的临时担架上,各有一具盖了白布的尸身。
  
  玲珑给所有人依次磕头。工工整整,毫不犹豫。眼泪一滴滴顺着她稚嫩的脸颊滑下,落到地面,润湿出点点深色。
  
  穆少宁沉默地看着她,双手抱胸,斜斜地倚靠着院中大树。
  
  齐天回来的时候刚好看到这一幕。他叹了口气,寻了穆少宁说:“活捉的那个没撑过去,死了。查了下,好像都是前面山头流窜的流寇。可能是为了劫茶干了这一票。”
  
  扫一眼那盖了白布的十几具尸身,继续望着闷声哭泣的小姑娘,穆少宁冷哼,年轻的面容上不复之前的吊儿郎当,透出几分阴鸷的邪气,“也是他命好,死得快。不然的话,有的是手段让他生不如死。”
  
  齐天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他已经年过三旬,家有儿女,看着那孩子用力磕头的样子,心疼得紧,偷偷和穆少宁说:“这孩子是个懂事的。”
  
  穆少宁望了玲珑好一会儿,问:“七爷怎么说?”
  
  “孩子骑的是牦牛。那些藏人为了咱们汉人的孩子失了性命,着实可敬。七爷给了我银票,让我即刻带人启程去藏中寻他们的亲人,把遗体送回去,认真和亲人们道谢。无论对方怎么怨咱们,都不能反驳。一定好好地道谢。”
  
  说着就从怀中掏出银票来。厚厚一叠,晃得人眼花。
  
  “那她呢?”穆少宁朝玲珑扬了扬下巴。
  
  “七爷连夜让人查了。这孩子爹娘是做茶生意的,今年八岁过半。跟着爹娘过来,应当是打算回川西老家。谁知——”
  
  谁知路上遇到凶徒。
  
  “川西?”穆少宁抿了抿唇,“离这儿并不远。那要不,咱们把她送回去。”
  
  齐天摇头,“她爹已经没有亲人在世了。不然也不会大老远跑去晋中做生意。只偶尔回川西老家看看。”
  
  穆少宁心中一动,低声说:“或许可以把她带回京城……”
  
  他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不成。”齐天道:“七爷说了,孩子无依无靠,送去抚育堂。”
  
  这抚育堂是专门收留孤儿的地方。先帝于大荒年间在各地设立,在那儿孩子们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健康成长。
  
  巧的是,这里十年前受过灾,也设了个抚育堂。
  
  穆少宁遥遥地看着那个小姑娘,有点舍不得把她送去那鱼龙混杂之处。如果别人这么说,他肯定要反驳一下,争取一下。
  
  可发话的是七爷,那就大不相同了。
  
  这位是他们飞翎卫的北镇抚使。不仅如此,还是太后娘娘嫡亲的侄儿、定国公府老国公爷的幺子。
  
  年岁倒是不大,可辈分高得很。因在家中行七,所以京中上下俱皆恭敬地唤一声“七爷”。
  
  七爷的意思,穆少宁半个字儿都不敢反驳。只能颔首应下来。半晌后,抬手朝着旁边高树猛砸一拳,低吼了句:“那些狗杂种。”
  
  玲珑磕头磕得头发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穆少宁把她硬拉起来,给她打了水擦脸擦手。又命令她不准再哭。她这才一抽一抽地没有继续落泪。
  
  穆少宁带她去屋里,给她上药。
  
  药膏是宫里贵人们专用的,只太后和皇上皇后那儿有。再就是七爷那里有个,便是眼前的这一瓶。七爷今早走之前特意把它留了下来,没多说什么,只丢下一句“晚些用得着”。
  
  当时穆少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现在才晓得,爷这简直是神机妙算啊!
  
  动作轻缓地给小丫头上了药,穆少宁不忘告诉她:“这东西很厉害的。再大的伤口,抹了它,都能不留疤。”
  
  玲珑点点头,认真说:“谢谢。”打算起身行礼。
  
  穆少宁一把按住她,“可别这么多礼。我不喜欢。”
  
  玲珑沉默了会,最终很轻地点了下头。
  
  穆少宁这便笑了。笑后吸吸鼻子,“咦?什么这么香?”凑到玲珑身边,“感觉是你这儿。”
  
  玲珑悄悄使劲捏着裙摆下挂着的刚问他要来的两个茶包。
  
  那阵香气突然变得有些缥缈。穆少宁不疑有他,只当自己弄错了,遂没多管,也没再提。
  
  齐天带来的酒楼的食物泛着油花。玲珑吃不下饭,穆少宁去给她煮了碗清汤面。
  
  其实他基本上不下厨做饭。怀宁侯府的少爷,哪需要进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只有几次被父亲罚得很了,他饿着肚子没办法,偷偷摸摸弄吃的,才学会的这个。
  
  家里人都没吃过他煮的东西。也就为了玲珑,他愿意再跑一趟厨里。
  
  他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小姑娘。
  
  说她娇吧,偏偏硬气得很。才那么点儿大,行事却很有分寸,不卑不亢,还不愿麻烦别人。
  
  说她不娇吧,小身板又弱得很,好像风一吹就能没了似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护着她。
  
  ……而且还很漂亮。可爱又美丽的那种漂亮。粉嘟嘟的脸颊,白白的皮肤,水汪汪的大眼睛。满京城里都找不出比她更可爱的小姑娘。
  
  穆少宁守了她一整天。
  
  七爷说把人送去抚育堂,那就只能送过去。穆少宁磨磨蹭蹭,傍晚时分,估摸着七爷回来的时间,直到不能再拖下去了,方才寻了辆马车,亲自驾车,慢吞吞把人送走。
  
  深秋的风萧瑟寒凉,一阵阵掠过,卷起枯叶,托着它们在空中翩翩起舞。
  
  抚育堂在镇子北边,离住宿的院子不过三条街远。却因车子驶得慢,半个时辰过去还没到。
  
  玲珑在车里小声问:“他们,会怎么样?”
  
  知道她问的是谁,穆少宁握着缰绳的手一紧,慢慢地说:“齐天负责把藏民们的遗体送回去,已经启程,你放心。至于你爹娘。后天我们就走了。七爷已经让人买了棺材,应当是今晚或者明天,寻到适当的地方,把人掩埋。”
  
  他语气歉然。觉得时间仓促,不够妥当。
  
  玲珑却松了口气,感激地说:“多谢你们。”
  
  萍水相逢而已,他们又是有差事在身的人,能够做到有棺有墓地,已经仁至义尽。没有他们,她孤身一人怕是还无法料理后事。
  
  离得近,她以后会经常去拜祭。
  
  下车后穆少宁想到了什么,拿出药瓶给玲珑。
  
  玲珑后退一步不肯收。
  
  “拿着。”穆少宁拧眉看着她额上的伤,“你少不得还要再涂个十几天。带着它,每天擦一擦。”
  
  “不用。”玲珑摇头推拒。
  
  长那么大,她还是头一次听说药膏能够完全去除疤痕的。这东西肯定很名贵,她不能留下。
  
  “让你拿你就拿着!”穆少宁语气严厉地说着,硬是把东西塞到她的手里,“东西是七爷留给你的,不是我给你的。你要还,就还给他去!丢给我算什么。”
  
  玲珑沉默了。好半晌,把东西认真收起来。不顾穆少宁的反对,她再次道了谢,而后盯着他腰间看。
  
  那里悬着的是蓝色翎羽。
  
  “你这个挺不错的。”她说,“不过我觉得蓝色不够漂亮。白色或是玄色的才好。”
  
  “白色?”穆少宁哈哈大笑,“我是不能用的。我们那儿只七爷一个人是白翎。他可是我们北……”
  
  瞥一眼前头大门上的匾额抚育堂三个字,穆少宁轻咳一声,“北堂的老大。南堂老大是红色。嗯,我们那儿最大的官才是玄色。不过,就算是玄翎,也仅仅是官职高而已,不及我们爷厉害。”
  
  看着小姑娘认真求索的样子,穆少宁心痒难耐,忍不住小声炫耀了下,“跟你说,这里离京甚远,所以没有人认出我们。如果是在京城,啧,就凭我戴的这个。”
  
  他晃了晃身侧蓝翎,“旁人见了我也得恭恭敬敬的。”
  
  玲珑点点头。
  
  原来他在京城是很厉害的人,在一个地位很高的官衙里面,做以“北”字为首的衙门的首领。而且,家中应该是行七。
  
  她记住了。
  
  穆少宁把玲珑送进了抚育堂,还是提着一颗心,放不下。第二天一早葬完王成和刘桂,又把吩咐下来的差事办完,眼看着到了下午,再迟就不能探访了,他赶忙随便找了个借口,急匆匆地去寻小丫头。
  
  这镇上抚育堂管事儿的是杨妈妈。她没料到穆少宁会去而复返。明明记得清楚,这位衣着华丽的少爷说,那个姓王的小丫头是无意间救的。他马上要走了,把孩子留在这儿。
  
  怎么还会回来?
  
  杨妈妈暗自泛起了嘀咕,倒也不紧张,请了穆少宁入内,让人把玲珑叫来。
  
  玲珑低着头,说:“公子好。”只膝盖微屈了下,手一直放在身侧偏后的位置,没有做福身时该有的动作。
  
  穆少宁觉得稀奇。
  
  昨儿小丫头虽然伤心至极,却还能仰着小脸和他对视。而且,她最是多礼。动不动就来个工整的行礼问安。
  
  难道一晚上不见,就这么生分了?哦,连带着怎么行礼也记不清了。
  
  穆少宁狐疑地往前迈了一步。
  
  谁知玲珑跟着后退了一步。
  
  穆少宁蹙眉再迈。
  
  玲珑紧跟着又后退。
  
  穆少宁双目陡然凌厉,出手如电抓住了玲珑的手腕。
  
  玲珑躲闪不及,被他抓了个正着。
  
  垂眸细看过去,原本白皙莹润的手背上,此时已经红彤彤地肿了起来。
  
  “怎么回事。”穆少宁绷着脸问。
  
  玲珑没有吭声。
  
  “她刚学着洗衣服,不习惯。”杨妈妈说:“天冷。水冷。洗衣裳的关系。”
  
  北镇抚司专司诏狱,用刑手段花样百出,什么样的事儿没见过?这红肿一看就是打的。不是冻的。
  
  穆少宁冷冷地盯着旁边那妇人。片刻后,拂袖而出。
  
  回到院子时,七爷还未归。穆少宁心焦气躁,绕着圈子来来回回地走。天色渐暗,好不容易听说七爷回来了,他赶忙奔去寻人。
  
  因为太着急一时间忘了礼数,他直接推门而入。刚迈进去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方镇纸呼啸而至,朝着他脑门砸来。
  
  穆少宁吓了个半死,赶紧退出去,关门。
  
  砰地一声,门被砸了个大窟窿。镇纸飞出几丈远,狠狠撞到对面院墙,晃落了墙上半边儿的粉面才算完。
  
  穆少宁咽了咽吐沫,胆战心惊地拍拍胸口,说:“爷,属下有事求见。”
  
  无人搭理。屋内十分安静。
  
  穆少宁不敢大意,垂眉敛目地恭敬立着,大气都不敢出。
  
  很久很久之后,终于,传来了淡淡一声。
  
  “进来吧。”
  
   正文 第 3 章   
  穆少宁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钻进屋里, 轻手轻脚地把门合上。而后转回身, 声音发飘地唤了声“七爷”。
  
  屋里开着窗。
  
  秋风透窗而过, 吹得桌上纸张沙沙作响。晃动的烛影中, 一人正坐在桌案前凝神翻阅信笺, 头也不抬, 随意地“嗯”了声。
  
  他身材高大挺拔, 气度矜贵。五官生得十分好看,隽秀而又清雅。暖色的烛光柔和了他的眉眼。没了平日的冷厉,这时的他方才显现出与年纪相符的模样, 让人恍然意识到,这位让朝中上下敬畏的重臣,明年方才弱冠而已。
  
  穆少宁一不留神多看了几眼。
  
  郜世修抬眸望过来, 目光清冷凛冽如深秋的寒潭。
  
  穆少宁浑身一个机灵赶紧低下头, 快速地把玲珑的事情告诉了他。
  
  “玲珑?”郜世修略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是谁的名字,不甚在意地说:“无需担忧。或许是她太顽皮了些, 所以堂中人对她略作惩戒。”
  
  穆少宁忙道:“可是她很乖, 不会……”
  
  郜世修抬指轻叩桌案, “你待如何?”
  
  “我想, ”在他的凝视下, 穆少宁慢慢低下了头, “我想带她回京。”
  
  郜世修没有理会这个提议,继续看信。
  
  那女孩儿不过是刚好路过顺手救下,没必要花费太多心思在她身上。更何况抚育堂是先帝命人设立, 专门收留无依无靠的孩子们。在那里, 那个小女孩应该可以得到妥善安置。
  
  郜世修的沉默无声地表明了态度。
  
  穆少宁不敢多言,只能把所有的话都咽回去,恹恹地出了屋。
  
  等到屋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再无旁人之后,郜世修放下手中密信,眉目间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循着各种线索去找,依然没能寻到方家后人。方博林的手下把人藏得太好,以至于一路追踪而来,竟是没有找着。
  
  线索中断。
  
  只希望方家下人行事得力,护好孩子让其安然成长。莫要让大皇子的人发现有人移花接木了才好。
  ·
  
  第二天一早,按理来说收拾完行装就该启程离开。可是飞翎卫们发现,穆总旗不见了。
  
  看看天色,郜世修道:“时间已到,不必再等他。即刻启程。”
  
  飞翎卫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反驳。
  
  不料一行人正打算离开,穆少宁却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一个小小的新打的络子。寻常样子,寓意平安顺和,随处可见。
  
  络子的纹理不算平整,略有凌乱。放在看惯了贡品的北镇抚使眼中,着实不算什么。
  
  不过郜世修这次反倒没有等闲对待,修长的指勾住络子,问:“从何而来。”
  
  “玲珑送您的。”临近分别,穆少宁心里发堵,即便对着七爷语气依然不太好,瓮声瓮气地说,“说是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轻抚着上面不规整的边缘,郜世修眉心轻蹙,“怎么做的。”
  
  他虽不懂女子这些手工活计,却因见得多而能知晓一二。看这打络子的手法颇为熟练,应当不是新近学会的。按理说,这样简单的纹样,熟了之后不该处理不好边缘才是。
  
  “抚育堂的妈妈管得严,除了干活儿,什么都不准他们做。她用我送她玩的线团半夜摸黑偷偷弄的,所以不够工整。她还想和您道歉,说是太难看了。只不过咱们马上要离开,她也来不及慢慢地做好点。”
  
  说到这儿,穆少宁再也忍不住了,声音略微拔高道:“七爷,那些人真不是东西。玲珑那么小,又那么乖,能做错什么?至于把她手打成那样儿?跟您实话实说吧。这东西做得那么难看,不仅仅是因为摸黑做的。还因为小丫头的手肿得快不行了!”
  
  郜世修不欲多说。
  
  他虽对那孩子有点印象,却也仅限于此。最近在忙着方家后人的事情,根本顾不上其他。更何况,不过是顺手救下的孩童罢了,不值得他多费心思。
  
  正打算把东西丢给手下拿着,郜世修最后一次捏了下那络子,发觉有些怪异。指尖微动,把繁复的结扣从外面一点点扯开,才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一层。
  
  这一层更是歪扭。很薄,单线编织。隐隐约约的可以辨别出是个“白”字。
  
  编织之人显然心灵手巧。用绳线做出了字样后,又小心仔细地用花纹繁复厚重的络子包裹住它。一看便知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将祝福送出。甚至于,不在意对方不知道她用了那么多的心思。
  
  沉吟片刻,郜世修问穆少宁:“她可曾与你提过我?或者,你可曾和她提过我?”
  
  “她?没有啊。一句都没有说过您。”穆少宁怔了下,斟酌着说,忽地一拍脑壳,“啊!有这么回事,不知是不是七爷问的那样。”
  
  穆少宁就把在抚育堂门口,两人有关白翎和蓝翎的对话讲了。
  
  郜世修闻言,难得地露出愉悦微笑,唇角微勾,“真是个别扭孩子。”
  
  果然如他所料,那“白”字是在暗指他。只不过小姑娘不知他姓名,不知他官职,就用这个来代替。
  
  其实,如果她想知道他的情况,大可以正大光明地问。甚至于,可以趁他在的时候直截了当问他。谁不知她是他救的?偏要这样转弯抹角的来。
  
  转念一想,才发觉不对。她没醒来时,他就已经离开。依着命令,手下要在他回来之前将人尽快送走,她是没机会再次见到他的。
  
  任谁看到这样的状况都能知道他是打算撂下她不管了。也难怪她不敢问,只能小心谨慎地用这种方式来表达祝福的心意。
  
  北镇抚使经手了许多案子,诛杀过许多逆臣宵小。
  
  救人,倒是头一遭。
  
  偏这被救之人也不安生,在极度悲痛之下,还能想起来把美好的祝愿送给他。
  
  ……
  
  将络子紧紧握在掌心,郜世修凤眸微眯,遥遥地看着天边浮动的云。
  
  穆少宁还欲再言,被身边的同僚给制止。
  
  同僚朝他摇头,示意他不要惹怒七爷。
  
  穆少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双手紧握成拳,骨节都泛了白。
  
  正当他考虑着要不要写信给家中,让怀宁侯府派人来接小姑娘时,却听一阵马蹄声响,北镇抚使已然策马而去。
  
  穆少宁愣了愣。
  
  所有人都愣了愣。
  
  有反应快的,当先喊道:“七爷!您干什么去啊?”
  
  一人一马疾驰而走,远远抛来的只有简短两字。
  
  “抢人。”
  
  ·
  
  马蹄声终止于抚育堂门口。
  
  郜世修骑在马上,扬鞭而出。黑色长鞭宛若游龙,气势万钧袭向大门。咚的重重一声挟着雷霆之势扩散到四周,震得门内人心慌。
  
  门房里走出个人来,打着哈欠嚷嚷:“吵什么吵。还让不让人睡了。”
  
  他打开一条门缝,先看见的是追上来刚刚勒马的穆少宁,忍不住大喊:“走了就别回来。把人送到这儿就行,三番两次过来算什……”
  
  话没说完,骏马嘶鸣声起。马蹄扬起瞬间用力,直接把微敞的大门踹开。
  
  郜世修策马驰骋而入。气势如虹。
  
  跨过那道槛后,长鞭甩出直击那至为无礼之人。
  
  门房连退两步没能避开,裤带被长鞭带出的罡风撩到,应声而断。他吓得跌坐在地,抖了半天,拽着裤子屁滚尿流地爬回屋中。
  
  骏马长驱直入,进到院内。
  
  为了给孩子们好的生活环境,这里粉墙黑瓦修葺得干净整洁。
  
  此刻,里面并没有孩子们欢快的笑声传出。取而代之的,是妇人恶狠狠的叫嚣声。
  
  “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偷东西!”杨妈妈挥着手里两尺长的铁戒尺,耀武扬威地大声呵斥:“我抚育堂里没有人敢偷东西。偏偏你,刚到就把这坏风气带进来。成何体统!”
  
  小姑娘软糯的声音响起,带着不服软的硬气:“我没有!我没偷!那玉坠是穆少爷临分别前给我的,不是偷的!”
  
  院子里,仅有八岁多的玲珑和气急败坏的杨妈妈。其他孩子都在屋内,趴在窗户边,静静地往外看。
  
  “还嘴硬。不是偷的?你一个克爹克娘的短命鬼,能有什么好东西!那分明就是我的玉坠。是你从我屋子里偷去的!”
  
  “我没偷!”玲珑咬着牙不让自己哭,“我就是没偷!穆少爷可以作证!”
  
  左右那姓穆的少爷即刻就走,不可能再回来了,杨妈妈的底气又足了些,嘿笑着说:“你有本事就让他回来啊。”说罢就是一阵笑。
  
  笑声未止,马蹄声近。
  
  杨妈妈侧头看过去。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就见面前有黑色游龙飞驰而来。
  
  长鞭在空中打了个响,横扫杨妈妈面庞。
  
  撕裂声起,血花飞溅。
  
  杨妈妈捂着烂了的半边脸,惊恐地尖着嗓子大叫。
  
  穆少宁驱马而至。
  
  “把她拿下。”郜世修道:“送去官府。细查她这些年在抚育堂的一切行动。若是查不出,押入京中,交由大理寺查处。责令官府另择良善之人接管这里。”
  
  寻常案件大理寺哪肯接?一旦送过去,便成了重案要案。不死也要刮层皮下来。
  
  杨妈妈尖着嗓子嘶喊:“你敢!我可是县太爷的亲侄女!”
  
  “是么。”郜世修慢条斯理地整着手中长鞭,“那,就把杨县令一起捉了吧。如有反抗——”
  
  他勾唇淡笑,“格杀勿论。”
  
  杨妈妈这才忘记了疼痛面露惊恐。
  
  能够这般出口张狂随意处置朝廷命官的,天底下能有几个?!
  
  她突然记起来,叔父说过,知府大人前些天告诫他,钦差曾经在蜀地出现过,让他小心着点。这些年做父母官,叔父贪了不少银子,若是钦差大人认真查起来,莫说能不能保住头顶乌纱了,就连这命,怕是都要交待进去。
  
  杨妈妈浑身抖若筛糠。
  
  穆少宁下马,两三下把她扣住,顺手从地上捞了一块破木头塞进她口中。
  
  “还县太爷的侄女。”穆少宁呲着牙冷哼,“咱们在京城里办事儿的时候,都没人敢反抗质疑。小小县令又算得了什么!”
  
  飞翎卫由皇上任命,直接向皇上负责,地位非同一般。北镇抚司专理诏狱,以钦差之名巡审各处,各地官员无不恭敬相迎。哪里还把一个心黑的恶妇放在眼中?
  
  杨妈妈瘫倒在地。
  
  穆少宁押了杨妈妈而去。
  
  郜世修视线掠过二人,转向那个墙角处的孤单小身影,驱使着马儿缓缓过去。
  
  她的手红肿得不成样子,已经破了皮,若是得不到妥善治疗,怕是以后都不能用了。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诊治。且不能随意碰触。
  
  垂眸看一眼她那孱弱的小身板,郜世修俯下.身去,修长的手指勾住她衣裳的后领,稍微用力,直接把人拎了上来,放到马背上。
  
   正文 第 4 章   
  玲珑的手伤得厉害。郜世修一路都不准她双手用力, 任由她的手臂垂在身体两侧, 揽着她策马回了小院儿。
  
  骏马快跑时十分颠簸。玲珑倚靠在他怀里, 却是感到无比的安心。
  
  努力憋了半天, 还是忍不住落了泪。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刚才面对杨妈妈的污蔑时还能忍住, 现在被救出了反而不行了?
  
  怕被发现, 玲珑下意识地在衣裳上蹭了几下擦干眼泪。迷迷糊糊蹭完发觉不对, 居然蹭在了他的身上……
  
  玲珑一抽一抽地小声道歉:“对、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郜世修原本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低头看了眼,有些明白过来, 忍俊不禁,“没事。”
  
  说话间望向她的双手,他刚刚舒展开的眉间再次拧紧。
  
  穆少宁还没回来。
  
  可时间不能拖延下去了。不然玲珑的手怕是无法痊愈。只表皮上的伤, 还能用药膏来治疗。关系到筋骨, 还是要寻到名医妥善处理。
  
  郜世修留了八名飞翎卫协助穆少宁办妥这边的事情,他带了其余人往回京的路上赶。
  
  一来为了尽快回京与太子汇合, 把此次为了方家出京的事情说与他听, 另商议后续安排。再者, 也是为了给玲珑治疗。
  
  成都府有位名医擅长此道。孟大将军镇守西南受重伤危及性命时就是他给治疗妥当的, 郜世修打算寻到他为玲珑看伤。此人住处恰好在回京路上, 快马加鞭的话大半日功夫能到。
  
  原本打算让小姑娘坐马车过去, 后来考虑到时间紧急,她的手不能再拖下去,郜世修决定抱着她骑马一路往成都府驰骋而去。
  
  虽然也是策马而行, 但是为了小姑娘着想, 速度到底比不得只有飞翎卫行进时的速度快。而且孩子禁不得累禁不得饿,时常要停下来歇一歇。因此,这天上午出发,到达老大夫那儿的时候,已经是翌日下午了。
  
  王老大夫慈眉善目须发皆白,平日里总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可看到玲珑的手后,他却收起了笑,一脸严肃。
  
  郜世修平生没有什么惧怕的事情,难得的有了紧张情绪,轻声问:“可还有救?”
  
  王老大夫初时没有理睬他。
  
  他便静静地立在旁边,看老人家为小姑娘瞧伤。
  
  小半个时辰后,老先生低叹一声:“还成。好好养的话,能痊愈。就是皮肤上怕是会留疤。”
  
  郜世修暗松了口气。拿出一瓶药来给王老大夫,“您看这个如何?”
  
  王老大夫初时并不知这位姓郜的公子到底是哪一位。见到这药后,脸色顿变,上下打量了郜世修半晌,点点头,“原来是定国公府的公子。”
  
  郜世修略一颔首,不欲多言。他看玲珑小脸上满是汗,抬手给她轻轻拭去,说:“莫怕。不会有事。你放心。”
  
  玲珑原本一直紧绷着的神色,在听到他这句话后,略有松缓。
  
  她是真的非常不好过。
  
  伤处从表皮一直深入到肌肉和筋骨里,磨得她痛不欲生。
  
  在马上的时候,或许是在他身边特别安心的关系,能够好过许多。现在独自躺下来,那种难受的感觉便彻底浮了上来。
  
  玲珑本以为这就已经到极限了。谁知敷过药到了晚上,伤处又痒又疼才是真正难捱,难受得根本睡不着。偏偏不能抓挠,会影响到伤势的恢复。
  
  玲珑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最后只能坐起来。呆呆地静坐半晌,慢慢穿上衣裳,出了屋。
  
  因为接连的赶路,许多消息都没来得及去看。郜世修今晚处理密报的时间久了些,下半夜方才吹灯就寝。
  
  需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他和衣而卧,阖目打算小憩片刻。谁知刚刚闭上眼不久,就听屋门边轻微响了下,而后,屋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有人进屋。
  
  郜世修面朝墙侧卧着,初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反应,静等对方动作,想看看究竟想要做什么。后来,他发现了不对。那脚步虽然刻意放轻了,却明显能够听出不是大人而是孩童。
  
  难道……
  
  玲珑?
  
  这一迟疑的功夫,她已经来到了他床边。
  
  而后,他衣裳下某处有被人轻微拉扯的感觉。若是没猜错的话,应当是腰下系着的玉佩。在那白翎的旁边。
  
  郜世修生母去世的早,自小就与人不太亲近,一直独来独往,不习惯有人靠近他的床边。
  
  如果是旁人,他直接把人踢出门去便罢。对待小孩子不能这样。他打算出声把人赶走。
  
  就在这时,还没来得及开口,静寂中响起了轻轻的啜泣声。
  
  那哭声隐忍而压抑,努力将音量控制到最小,显然是不想打扰到他。只是悲痛太甚,伤痛太甚,所以无法遏制地泪如泉涌。
  
  她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
  
  就这么伏在床边,仅仅握着他佩戴的一块玉。再没其他。
  
  郜世修双目澄明地看着眼前的墙壁,终是没有开口赶人。
  
  她在他床边哭到天微明。
  
  他沉默地看着墙壁,到天微明。
  
  ·
  
  原本打算的是第二天一早即刻启程。
  
  玲珑哭累了睡着后,郜世修起身,把她放到床上躺好,又改了主意。
  
  待到大家一起用早膳的时候,他说:“再多待几日。让王老先生多给看看伤势。”
  
  王老大夫本就觉得娃儿这伤口得好生照顾着才行,闻言点头:“郜公子说的是。虽然孩子恢复得快,可不观察个两三天的,难保有没有变数。依老朽看,多留些时候的好。”
  
  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用过早膳后,手下收拾东西的时候,郜世修朝玲珑的饭碗看了眼。
  
  她只吃了小半碗粥,几根咸菜。再没其他。
  
  郜世修自小习武,自然知道受伤后愈合是极其痛苦的过程。更何况小姑娘伤在手,十指连心,那种疼痒更是抓心挠肝的难受。食不下咽是正常的。
  
  但是不吃东西不行。多吃一些,才有利于伤口恢复。
  
  郜世修去看玲珑。
  
  谁料小姑娘在偷偷看他。
  
  俩人视线一接触,小姑娘就惊得跳了一下,慌张地别开视线,没敢如以往那样和他对视。
  
  郜世修觉得好笑。
  
  很好。
  
  看来她偷偷摸摸做错事后,还算有点懊悔之心。
  
  勾勾手让她过来,郜世修俯身,用只能他们俩才能听见的音量问:“心虚了?”不等她回答,又低声道,“罚你这几天每顿都多吃一碗饭。”
  
  玲珑不敢置信地抬头看他,弱弱地说:“能不能只多吃半碗?”
  
  “不行。”
  
  看他说的决然,玲珑蔫蔫地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皱着小眉头去揪衣角。
  
  见她这般垂头丧气的小模样,郜世修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说实话,北镇抚使五官清隽相貌极佳,笑起来尤其好看。仿若寒冬已过,春暖花开。
  
  飞翎卫们头次见到他这般模样,一个个瞧得目瞪口呆,又急急忙忙扭过头去,没胆子再多看。
  
  ·
  
  耽搁的这几天功夫,足够穆少宁带人办妥抚育堂和杨县令那边的事,带了人把他们一路押去成都府府衙,看押起来。
  
  这些事情已了,穆少宁他们就来了王老大夫这儿汇合。
  
  郜世修早已修书一封送去都察院,讲明杨县令德行上的缺失,让他们严惩此人,由吏部另行择官任命。
  
  如今与穆少宁汇合,他又给户部去了信,提及此事,告知抚育堂的管理存在严重疏漏。如今镇上的抚育堂已经遣了人暂时代管,户部还需派了专人来处理此事,另,要仔细查看各处抚育堂,务必杜绝这种虐待孩子的事情再发生。
  
  郜世修忙着政事的时候,穆少宁倒是闲了下来,没事儿就去逗玲珑。
  
  他也知道伤势愈合的时候极其不舒服,想着法子让玲珑开心点。或是给她讲自己听到的趣事,或是说一些有意思的故事。偶尔没词儿了,就把自己做过的糗事抖出来。
  
  玲珑笑得不行。
  
  “你还真把仙人掌拿起来了?”她眉眼弯弯地问:“那,扎手了没?疼不疼?”
  
  “怎么不疼!”穆少宁想到当年不堪回首的往事,心有戚戚焉,“我的手被扎得毛绒绒的,整个儿的跟仙人掌似的了。我爹气得打我一顿。还是祖父好,帮我一根根拔下来的。”
  
  穆少宁说着,看看到了玲珑换药的时间,就打算拿了药给她换上。谁知东西刚刚准备好,正要动手帮忙,门吱嘎一声打开。
  
  回头一瞧,哦,原来是北镇抚使大人百忙之中抽空过来了。
  
  郜世修一直惦记着这事,掐着点儿到的这里。
  
  他拿过药,说了句“我来”。净过手后,坐到玲珑身边,小心地把她的手放到旁边矮几上,动作轻柔地给她拆绷带,上药,换新绷带。
  
  想他自小习武,动作和力度都能把控很好,不会弄疼她。
  
  别人来做,他不放心。
  
  穆少宁摸摸鼻子,想说自己也是习武的,能够做好。但看七爷态度坚决,他也不敢多说什么。
  
  抬头看了会儿天花板,穆少宁猛地拊掌大笑,“玲珑,我给你煮面吃吧?”
  
  玲珑最近在郜世修的“威逼利诱”之下,每顿都吃得很饱,不饿,闻言就想拒绝。
  
  可郜世修替她直接做了回答:“可以。”
  
  穆少宁开开心心地出屋去了。
  
  等穆少宁离开后,玲珑眼巴巴地看着郜世修,很小声地说:“我吃不下怎么办。”
  
  郜世修抬眼看了看她。没吭声。
  
  不过,等到面端上来后,玲珑就知道了答案。
  
  把穆少宁赶出屋子,郜世修帮忙把那一小碗面给吃了。而且,没和穆少宁说是谁吃的。
  
  玲珑心想,八成是七爷他自己饿了吧,所以坑穆少爷一碗面。
  
  郜世修却是看着面碗若有所思。
  
  后来的日子里,不论是在王老先生那儿,还是在从成都府到京城路上住客栈的时候,郜世修每天都会让穆少宁给玲珑煮一碗面。
  
  穆少宁从来不抱怨,每次都乐呵呵地去煮面。没多久,热气腾腾地端过来。
  
  眼看着那面从清汤寡水到后来带了点葱花,再后面还能加鸡蛋了,郜世修终是轻轻颔首。
  
  临进京的前一天晚上,等玲珑睡着了,郜世修把穆少宁叫到屋子里,问:“你当真想让玲珑跟你去怀宁侯府?”
  
  穆少宁在把玲珑带出抚育堂后,就命人快马加鞭送信给怀宁侯府,说起这个小姑娘的事儿,希望家里人能同意他把人带回去。
  
  这件事,自打汇合后,他就告诉了郜世修。
  
  七爷当时并没表态,不答应,也不反对。
  
  前几天收到了家中回信,已经同意。自那时候起,穆少宁就一直明里暗里地磨郜世修,想让他松口。
  
  毕竟人是七爷救的。没七爷的首肯,他哪能随意把人带走?
  
  可是郜世修一直不予理睬。
  
  穆少宁也没辙。
  
  如今郜世修主动提起来这事儿,穆少宁心里一阵欢喜,又一阵忐忑,“七爷,您的意思是……”
  
  “看你待她还算是有几分真心实意。”郜世修道:“那便把她交给你。”顿了顿,想小丫头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遂轻叹着道:“希望你和侯府的人能够善待她。”
  
  定国公府的情况有些复杂。相较起来,倒是怀宁侯府更适合孩子的成长。先让小姑娘过去,到时候他再抽空去趟穆家,把玲珑的事情和侯爷谈一谈,亲自把她托付给他,应该不成问题。
  
  惊喜来得太快,穆少宁嗷地一声哈哈大笑。
  
  笑完后,看七爷正神色冷淡地望着他,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灰溜溜地跑了出来。
  
  路过小姑娘的屋子,穆少宁想进去看看,斟酌了下,还是别在这个紧要关头惹怒七爷,就直接回了自己房里。
  
  ·
  
  翌日启程之前,玲珑一直跟在郜世修身边。郜世修没把这事儿告诉她,穆少宁就也憋得抓耳挠腮的暂时没提。
  
  入了城门后,临分别前,一行人到了街边安静处。
  
  郜世修对穆少宁作了一番叮嘱,又说:“许久不曾见敬泽兄了,改日再登门拜访。”
  
  穆少宁顺口道:“祖父也很记挂七爷。到时候七爷提前说声,祖父一定会让人备好酒菜等着您的。”
  
  飞翎卫们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地没什么异常。
  
  玲珑却是从这话里头估摸出点味儿来,惊奇地睁大了眼问穆少宁:“难道说,你要喊七爷一声‘叔祖父’?”
  
  穆少宁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深觉被个小姑娘给看扁了,气呼呼地去揪她小辫子。
  
  玲珑的辫子还是郜世修今天给绑的。现在忽然被拽乱,恼得不行。
  
  有心想要气一气穆少宁,她扬起小脸,对着郜世修粲然一笑,甜甜叫道:“七叔叔。”
  
  飞翎卫们憋笑憋得脸通红。
  
  穆少宁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小姑娘这是借了七爷的辈分来压他呢。登时七窍生烟,上去就要跟她说,你别想了,乖乖当我妹妹吧。
  
  哪知道这时候郜世修突然冒出来一声:“嗯。”
  
  分明就是应了那一句“七叔叔”。
  
  穆少宁呆住了,苦笑,“七爷,您这是——”复又嘀咕,“我可是想认个妹妹回去的。如今这样,可怎么算呢。”
  
  玲珑这才知道自己将要去怀宁侯府的事情,顿时为自己刚才的恶作剧羞愧不已,低着头道:“刚才我是开玩笑呢。”
  
  “你是开玩笑。我却不是。”
  
  郜世修说着,抬手轻轻揉了揉她头顶的发,“你放心。往后即便身在侯府,你也是我的人。谁也不能欺负了去。”
   正文 第 5 章   
  北镇抚使做事向来干脆利落, 从不拖泥带水, 且泾渭分明, 从不和无关之人有牵扯。这样主动让人来借他的势, 当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穆少宁和飞翎卫们都神色复杂地看着玲珑。
  
  即将分别, 郜世修却让众人稍等一会儿。
  
  不多时, 有人骑马匆匆而来, 到了郜世修跟前,下马行礼。
  
  “七爷。您要的东西,小的已经准备好了。”
  
  听了这话玲珑方才知道, 原来眼前这位是在国公府伺候的人。看他三十多岁的年纪,身穿靛青色团花束腰裰衣,唇边略有蓄须, 乍一看像是寻常人家的老爷, 说是乡绅也不为过。却只是在国公府里做事的仆从。
  
  郜世修从他手中接过一个一尺见方的黄花梨雕花木盒,与玲珑道:“你随我来。”当先去了最近的街角处。
  
  等到玲珑跟过去, 郜世修又喊了她转过弯, 同去了另一边无人的僻静处。
  
  木盒打开, 芬芳四溢。
  
  玲珑好奇地睁大了眼看着里面的两个荷包。做工精细, 分别绣了荷与兰的纹样。
  
  “你把它们戴上。”郜世修说着, 俯身, 亲手把荷包挂在了小姑娘的衣裳边上,“往后不要离身。”
  
  玲珑愣了愣后反应过来,“您这是——”
  
  “我知道你在戴茶叶包遮掩。”郜世修道:“那东西气味略轻, 且香味不够持久。这个效果会更好。待我下次去寻你, 会再给你拿新的。你放心就是。”
  
  听了这话,玲珑的关注点从七爷怎么知道了香气的事情,瞬间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惊喜地问:“您会去看我?”
  
  她的喜悦外露地显而易见,郜世修被她的情绪感染,唇边也扬起了清浅笑意,“嗯。”
  
  玲珑笑得合不拢嘴。
  
  郜世修还有事要进宫一趟,不能亲送玲珑到门口,便让她先走,他在原处看着。
  
  玲珑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很快挪到车窗边上。
  
  明知道大家闺秀不应该东张西望的,她也只作不知道,掀开车窗帘子,探头往外看。
  
  瞧见了那挺拔身影后,她才有点后悔。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不端庄稳重了?也不知道七爷会不会恼了她。
  
  正这样想着,不远处传来了沉稳男声,隐隐带笑,“当心凉着。”
  
  玲珑乐呵呵地看着郜世修。
  
  原来他并不生气。
  
  她开心地大声说:“我没事!”
  
  随即想到不知会有多久的分别,心里难过,那笑容就渐渐淡了下去。
  
  郜世修策马过来,温声说:“快进去,我得了空闲便去看你。”思量了下,又道:“我若是知道你不听话吹风着了凉,便不再去侯府找你了。”
  
  呲溜一下,那小身影瞬间消失在车窗边。留下车窗帘子在不住晃动。
  
  郜世修不禁摇头失笑。
  
  正打算驱使着马儿去一旁,他忽地想到了什么,抬指轻叩车壁,轻唤:“丫头。”
  
  玲珑的小脸立刻出现在窗边,“什么事儿?”
  
  话刚说完,她的手里就被塞进了个冷冰冰的东西。尚还带着初冬寒风的凉气,冻得她小手一抖。
  
  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就被郜世修又拿回去了。
  
  他用掌心温度把它暖热后又重新放到小姑娘手中。
  
  玲珑搭眼一看就知道是七爷腰间佩着的那块玉,忍不住“咦”了声,惊喜地拿着,翻来覆去地看,半晌后小心翼翼确认:“给我的?”
  
  “嗯。”郜世修还记得那一晚。小姑娘握着它才慢慢睡着。
  
  “谢谢七爷!”
  
  郜世修忍俊不禁,“不叫叔叔了?”
  
  玲珑想到之前的恶作剧,脸微红,低着头没吱声。
  
  郜世修揉了下她头顶的发,悄声说:“无妨。往后你就那么叫着。旁人自然不敢小瞧了你去。”
  
  这是在护着她呢。玲珑心里明白。想那样喊他一声,可是离别在即,心里难受,嗓子哽着有些说不出话来。
  
  郜世修了然,轻拍了下她的肩,“回去吧。”
  
  玲珑不舍地往车里钻。小脑袋刚刚消失了一瞬就又再次出现。
  
  “七叔叔!”她眼圈红红地挥着手。
  
  郜世修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这般依赖他,心里泛着说不出的滋味,轻颔首道:“往后你若想找我,拿着玉佩去定国公府,自有人带你见我。”
  
  玲珑瞬间高兴起来。
  
  看她一时悲一时喜的,郜世修不由莞尔。
  
  车子驶动。
  
  穆少宁在外头哼哼唧唧地不乐意,“平时我们一点点不守规矩都要被七爷训斥半天。你倒好。没点儿姑娘家的样子还要被他护着。啧。”
  
  见车里半天没反应,他绷着脸又说:“你知道那玉佩哪儿来的么?七爷接管北镇抚司后,头次办案旗开得胜,陛下赏的!”
  
  “这样啊。”车里的小姑娘总算有了点反应,软软糯糯的声音传出来,“原来七叔叔那么疼我呢。”
  
  一听那称呼穆少宁就头大,气得频频回头,故作恶狠狠的样子瞪着车子。
  
  玲珑在车子里吃吃地笑。
  
  穆少宁听着她的笑声,神色不由得和缓了下来,做不出那凶恶样子了,轻嗤了句“小鬼一个”,驱使着坐骑到马车旁,安心地守在她的车边。
  
  ·
  
  怀宁侯府和定国公府是世交。
  
  两家老太爷当年是随先太.祖皇帝一起征战沙场的同僚,后因战功而同授国公。
  
  不同的是,定国公府的老太爷救过太.祖性命,因此定国公府的爵位世袭罔替。怀宁公府便没这份殊荣。后因郜家老太爷的亲妹进宫做了皇后,郜家愈发兴盛。
  
  几十年过去。如今老定国公尚在,而老怀宁公已经过世,现下穆家当家的是其子怀宁侯。
  
  北镇抚使郜世修便是老定国公的幺子。
  
  而穆少宁,则是怀宁侯嫡孙。
  
  得知少爷回来了,怀宁侯府阖府上下尽皆欢喜。仆从们忙个不停,为了今日的宴席做准备。
  
  一名身穿素面杭绸褙子的妇人匆匆进了雪兰院,唤了个小丫鬟问:“大太太在不在?”
  
  小丫鬟捧着铜盆回头笑答:“孙妈妈,大太太在屋里呢。刚饮完一杯普洱,现下在吃果子。”
  
  “怎么刚吃完茶就吃果子。”孙妈妈急急地往正房里去,“平日里不是爱绿茶么,怎的换了普洱。莫不是肠胃不适。”
  
  念念叨叨进了屋,孙妈妈看房里没人伺候,只蒋氏一个人在,却没提茶水这一茬,而是说道:“大太太,听说宁少爷带了个人来?您怎么看这事儿。要不要婢子过去迎一迎。”
  
  蒋氏如今三十多岁的年纪,容长脸,眉目清秀。
  
  听了孙妈妈的话,她放下果子,笑道:“好妈妈。咱们可是弄错了。”
  
  “什么?”
  
  “我今儿早晨细细问过世子爷,方才知道那姑娘才八岁多。可不是少宁在外头乱收的什么人。”
  
  “才八岁?”孙妈妈一改之前的忧愁模样,松了口气,“哎呀,那么小一个。”
  
  “可不是,就那么小。”蒋氏笑着说。
  
  先前穆少宁直接给祖父怀宁侯写了信,说是沿途与到个姑娘,要带回家里来。
  
  那封信只怀宁侯一人看了,直接答应下来,回信说可以。恰逢傅家老太爷过寿,怀宁侯写完信后就启程去了傅家老宅,根本没来得及细说前因后果。
  
  因此那事儿具体是个怎么样的情况,莫说是旁人了,就连穆少宁的爹娘,世子和世子夫人,俩人也都不晓得。
  
  蒋氏还揣测着是不是穆少宁外头收了个通房,还和孙妈妈商量半天该怎么办。结果倒好,今儿才知道,那不过是个八岁多的小姑娘。
  
  “当个屋里伺候的也不错。”孙妈妈坐下给蒋氏削果皮,不甚在意地说:“从小培养着,做个可心的贴身伺候的。”
  
  “看看再说吧。”蒋氏拨弄了那旁边丢弃的果皮,“脾性好了当个外院伺候的倒不错。脾性不好的话,就打发去花园做事。总不会少了她一口饭吃。”
  
  孙妈妈听后,削皮的动作迟缓了些,“大太太,这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蒋氏拿着旁边的湿帕子擦了擦手,“你看少宁什么时候对人这么上心过?虽然年纪小,却也不知道做了什么能让他这么在乎。”
  
  孙妈妈低头继续手里的活儿,没再说话。
  
  她分明记得,侯爷离开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善待那个可怜的孩子。万不可怠慢了。
  
  虽然侯夫人不太管事,可这侯府上下都还是得听侯爷的不是?
  ·
  
  怀宁侯府与定国公府之间只隔了个荷花巷。
  
  车子行到荷花巷的时候,穆少宁遥遥地指了定国公府的位置给玲珑看:“瞧见了没?那边就是郜家了。那里比侯府大了两倍有余,景致很好,府里还有一条天然河流经过。过些时候,等到七爷有空了,我带你过去玩。”
  
  玲珑趴在车窗上,遥遥望着那高门朱户墙外探出头的高树枝丫,心里想的却非那稀奇的府内活水,而是暗暗期盼七爷快些有空。那样,她可以早些央了穆少宁带她过去玩。
  
  很快到了怀宁侯府。角门打开,车子一直驶进府里方才停住。穆少宁快速下了马,到马车旁,打算亲自把玲珑扶了下来。
  
  谁知他刚刚伸手出去,小姑娘就自己扶了车边跳到地上。
  
  穆少宁咧嘴笑了,“还说不是我妹子。这做事儿的方式简直和我一模一样的。”
  
  玲珑正要反驳,就隐隐听到一阵悠扬的歌声飘来。那歌声虽只冒出来两三句,却婉转空灵,带着无尽的哀思,让人闻之心生悲凉。
  
  她循着声音往那边看。可惜的是歌声落下后就没再响起。
  
  “那是谁?”她问。
  
  “你说什么?”穆少宁随意答了句,忽地想到了什么,道:“哦,没什么。你不用管。”
  
  他见玲珑还在频频回头,朝她额头上轻弹了下。
  
  玲珑捂着额头看过来。穆少宁眉端一挑,扬着下巴说:“走。我带你去找我娘她们。看看给你收拾的院子怎么样了。”
  
   正文 第 6 章   路上仆从们喜气洋洋的。穆少宁连问了几个, 都没问出新院子在哪儿。最后还是一位管事妈妈给他回了话。
  
  “还没备好院子?怎么做事儿的!”穆少宁一脚踹飞了路上搁着的木桶, “快!给我好生安排去!”
  
  那妈妈紧张得额上直冒冷汗, “这个婢子做不得准。得大太太点了头才行。”后想起一件事, “大太太让人设了接风宴, 少爷您……”
  
  “罢了罢了。我去找我娘问去。”穆少宁顾不得理这些琐碎事情, 带着玲珑先去寻娘亲。
  
  刚刚进了雪兰院的门口, 穆少宁看到丫鬟春芽,叫了她问:“今儿厨里可有什么好吃的吗?”
  
  “今日摆宴,少不了您的!”春芽笑说。
  
  “有新鲜果子吗?”
  
  “有。舅老爷昨儿遣人送来了一筐葡萄。”
  
  “那敢情好。”
  
  穆少宁笑着带玲珑继续往院子里的上房去, 说:“我记得你喜欢吃果子?”
  
  在王老大夫那里,七爷天天让人给她备了果子吃,他可记得清楚, 隧道:“我给你选些葡萄去。你先去见我娘。你放心, 我娘可好说话了。不用紧张。”
  
  送了玲珑到屋门口,穆少宁和她说了几句就让她先进去了。他则扭头一转去了厨房。
  
  屋内端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夫人, 身穿织银丝牡丹团花褙子 , 茜色绫纱斜襟旋袄 , 头戴赤金点翠如意簪, 腕上一对赤金水波纹镯子 。旁边有两人跟着伺候。一位已到中年, 戴银簪着素面杭绸小袄 , 是位体面的妈妈。另一位穿交领褙子的当是近身伺候的丫鬟。
  
  玲珑快速看了一眼,垂下视线进了屋。
  
  丫鬟春叶上前来扶她。等玲珑到了蒋氏身旁,春叶退回蒋氏身边立着。
  
  孙妈妈主动笑道:“这位是我们大太太。”
  
  玲珑听这称呼, 便知道眼前这位衣着华贵的夫人是穆少宁的母亲, 福身行礼,“见过世子夫人。世子夫人万福金安。”
  
  她行礼规矩声音软糯。
  
  蒋氏见后有些明白过来。这样一个乖巧可人的孩子,谁见了都会喜欢。难怪少宁那么上心。只是少宁是长房长孙,以后要继承穆府。可不能对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太过在意。
  
  蒋氏含笑道:“起来吧。你们奔波了一路,也不容易,赶紧下去歇歇是正经。”
  
  孙妈妈上前来扶玲珑。
  
  玲珑谢过蒋氏后,侧首朝身边的孙妈妈也道了声谢。她这稍一偏过脸,蒋氏看到了她的侧颜,顿时一惊,站了起来。
  
  “你这是——”蒋氏脱口而出。
  
  孙妈妈问道:“太太,怎么了?”
  
  “没事。没事。”蒋氏已经回神,扶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了回去。
  
  这时穆少宁推门而入,满脸都是喜气,“玲珑,我让人给你洗了很多,等会儿去吃啊。”转眼看到蒋氏,“娘,你怎么了?”
  
  “没什么。”蒋氏定定神,如常微笑,“你们下去吧。春叶,带她下去。”
  
  春叶上前,语气为难地道:“不知大太太让婢子带这位小姐去哪儿?”
  
  她是蒋氏身边的大丫鬟,做事很有分寸。玲珑进来的时候,蒋氏正跟春叶提起给这孩子安排的住处。却是在丫鬟仆妇居所里的一个小房间。
  
  如今见到宁少爷这么看重这位小姐,且这位小姐的仪态举止半点都不出错,春叶知道,小姐是断断不能歇息在那种地方的。她就特意再问了次。
  
  蒋氏随口说:“明月阁吧。你让人收拾一下。”
  
  穆少宁正在博古架前装作无意地翻弄着上面的瓷器,听见蒋氏给玲珑安排的住处后,他不乐意了,猛地把手里童子嬉戏图青花瓷瓶拍到架子上,扭头看过来,“娘,你这打发叫花子呢?”
  
  明月阁,名字好听,却是这怀宁侯府里最偏僻的一处院子。平时鲜少有人去。周围荒凉得很,见不到人气儿。而且离外院也远。穆少宁如果来内院给长辈们请安,最不可能路过的就是那个地方。
  
  蒋氏心烦意乱,摆摆手,“就那里。”
  
  “别听她的。”穆少宁拉过玲珑,说:“我给你选个好院子去。”
  
  如果是平常,蒋氏听了这话,少不得要训他几句,然后另做安排。可她此刻心思繁杂,顾不得这个,摆摆手随他去了。
  
  等到春叶跟着穆少宁他们离开,孙妈妈关好屋门,凑到蒋氏身边:“大太太,您哪里不舒服?”
  
  屋内熏香袅袅,因为生了火盆,暖意融融。
  
  “没有哪里不舒服。”蒋氏缓了口气,指指胸口,“这里堵得慌。对了,你刚才仔细瞧过那孩子没?”
  
  “自然是看过的,这位小姐很漂亮。”
  
  “不。不只是这个。”蒋氏喃喃道:“你没发现么,她的侧脸,和琳姐儿小时候有七八分像。”
  
  听到这话,孙妈妈惊得脱口说道:“三姑太太?”
  
  看蒋氏神色悲伤,她赶忙上前握住了蒋氏的手。
  
  现下的侯夫人傅氏是继室,在二十年前嫁来的侯府。虽府中尊称一声老夫人,年岁却不大,比蒋氏还略小一些。
  
  傅氏进门没两年怀了身孕,后生下一儿一女龙凤胎。
  
  身为世子夫人的蒋氏,无事的时候就帮着婆母照顾弟妹。特别是妹妹穆承琳,比蒋氏的大女儿还小一些,蒋氏几乎是把她当女儿给看大的。
  
  结果两年前,穆承琳出嫁后三朝回门,在侯府出了意外,没多久就亡故了。虽只嫁了两天,但家中依然得喊一声姑太太。
  
  孙妈妈怕蒋氏伤心太过,握了她冰凉的手说:“大太太,人死不能复生。而且,琳姐儿相貌秀丽,那小女孩儿五官浓艳,并不一样。您怕是太想念三姑太太了。”
  
  蒋氏不欲多说。
  
  长嫂为母。她算是琳姐儿的半个娘了。失去孩子的苦痛,即便是身边伺候了几十年的老人,也根本体会不到。
  
  蒋氏遣了孙妈妈去斟茶。在孙妈妈出门前,蒋氏叫住了她。
  
  “盯着少宁,尽量把那孩子的住处安排得离老夫人远一些。别让老夫人见到她。”蒋氏吩咐道,“也别让那孩子去了秋棠院近处。”
  
  旁人或许看着不像,可她们是一点一点把琳姐儿带大的,琳姐儿的音容笑貌已经深深刻在了脑海。即便侧颜仅有七八分像琳姐儿幼时的模样,却也足够让人心里难过了。她已经如此,老夫人还指不定会怎么样。
  
  孙妈妈扶着门的手微顿,认真应喏:“婢子知道。大太太放心就是。”
  ·
  
  离开雪兰院后,穆少宁想给玲珑找个妥帖的院子来住。可是挑了半天也没想好在哪儿合适。不是太小就是太窄,要不就太荒凉。总而言之,府里没一个地方瞧着顺眼的。
  
  花园中,石桌旁。
  
  玲珑坐在那儿吃葡萄。
  
  芳杏看她一碟光了,撤去果皮,另端了一碟过来。看到穆少宁愁眉不展的模样,笑道,“宁少爷,您再这样挑下去,到了晚上都还没有个准头的话,玲珑小姐岂不是没有住处了?总不能在外头街道上打地铺吧?”
  
  芳杏是在穆少宁院子里伺候的大丫鬟,跟在穆少宁身边好几年了,说话行事不似旁人那么拘谨。
  
  穆少宁提笔在纸上划拉着,上面列了一大串的院落名字都被他勾去了,“这不是没有合适的么。”
  
  玲珑咽下刚吃的一颗葡萄,说,“随便找个落脚地方就行。一间屋子也可以。”
  
  穆少宁斜着眼睨她,无尽嘲讽噌噌噌地往外冒,“看你那点出息!这么多院子,空着也白空着。不挑一个最好的怎么行!”
  
  跟他争执是没有用的。
  
  玲珑作罢,正打算继续吃葡萄,不经意间抬眼朝院门口看了眼,才发现有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儿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瞧。
  
  给发现后,那女孩儿非但没有躲闪出去,反而大大方方地跑了过来。
  
  “你就是玲珑吧?”她五官和穆少宁有些像,浓眉大眼,少了些娇柔,多了些英气。她拉着玲珑的手,开心地笑眯了眼,“我是少宜,你比大一岁多,刚满了十岁。你可以叫我宜姐姐。”
  
  穆少宜笑的时候,脸颊边现出两个浅浅酒窝。
  
  玲珑还没答话,穆少宁已经在不耐烦地开始赶人:“去去去。我正忙着呢,你别来掺和。”
  
  穆少宜朝他做了个鬼脸,小声和玲珑说:“我哥在家的时候都很闲的。他还能有什么正事儿?不是吃喝,就是玩乐。走。我带你编筐子去。告诉你,我央了梅枝很久,她才答应教我的。你快去跟我看看。我让人采了很多柳条呢。”
  
  在平民百姓家里,日夜不停编东西是为了谋生存。到了高门大户,编织却是小姐们兴致来时偶尔为之的玩乐。
  
  玲珑考虑了下决定跟穆少宜离开。
  
  穆少宁气得不行,“哦,我帮你选院子,你就这么不管我了?”
  
  “如果寻不到,就明月阁吧。”穆少宜大体知道了前因后果,笑说:“玲珑妹妹在这儿更是扰了宁少爷的思路,倒不如消失片刻,免得你举棋不定。”
  
  她本打算顶穆少宁一句,所以故意把哥哥叫成宁少爷。谁知穆少宁想了下,居然点点头,同意了这个说法。
  
  穆少宜哈哈大笑,拉着玲珑一路欢快地跑着,到了花园后面的一个小树丛。
  
  这儿偶有灌木,多是松树,地上密密地落了很多松针,踏上去有些绵软,身子微微摇晃。被初冬的风一吹,微微寒冷,更多的是放松的惬意。
  
  穆少宜把伺候的人都遣了出去,小林子里只她和玲珑在,继续编织那已经完成了小半的柳筐。
  
  风吹松林,沙沙作响。
  
  这时外头响起了丫鬟们焦急的声音。
  
  “梅枝,三小姐呢?快,快,去跟小姐说一声。侯爷已经回府,傅公子也跟来了,要给侯夫人请安。侯爷让都过去。”又叮嘱:“侯爷特意吩咐过,一定要叫上那位新来的小姐。毕竟是七爷的人,可万万不能怠慢了她。”
  
   正文 第 7 章   
  穆少宜性子活泼, 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一听说祖父回来了, 她顾不上柳筐了, 拉着玲珑就往外跑。
  
  “慢点儿。小姐慢点儿。”丫鬟婆子在后面急得呼喊, “别再摔倒磕着了。”
  
  穆少宜拉着玲珑的手, 气鼓鼓地小声嘀咕:“我就三岁时候跑得太快摔破膝盖, 留了血。她们倒好, 记到现在都不算完。你说她们怎么就那么烦呢。”
  
  说着话的功夫,就见另一行人从不远处也朝着木樨院的地方去。
  
  为首的是两个九岁的女孩子,比玲珑稍大, 比穆少宜又略小。最奇特的是,她们俩的相貌一样,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玲珑奇道:“双生子?”她原先只听说过, 还是头回见到。
  
  “别理她们。”穆少宜的手紧了紧, “这俩人是我二叔家的,可烦人得很。”顿了顿, “比丫鬟婆子们还烦。”
  
  玲珑喜欢穆少宜, 决定听穆少宜的警告, 不去搭理。
  
  谁知她们不理睬对方, 对方反而要凑到她们的跟前来。
  
  两人悄悄地打量着玲珑。小姑娘漂亮白净, 却只扎了两个麻花辫子, 朴素得浑身上下找不到一点点的装饰。一点都不像高门大户的小姐们那样,绾着漂亮的丫髻,戴着精美的首饰, 有的还会轻点胭脂略施薄粉。
  
  看来, 美则美矣,可惜是个身份低下的。
  
  两人毫无忌惮地议论起来。
  
  “哎呀,四姐姐,这就是那个没人要的小姑娘吗?啧啧,真是可怜。”
  
  “可不是。看那模样儿,家里应当也是吃不上饭的灾民。算她运气好,能踏进侯府的大门。别的遭灾人家的孩子,连顿饱饭都吃不上,怕是要卖去做奴做婢呢。”
  
  “呀。你说,咱们给她一口饭吃,把她要来伺候咱们,你看怎么样?”
  
  俩人一唱一和地说着,脸上的笑容却看着十分的甜美可人。
  
  穆少宜是真不喜欢这俩双胞胎。
  
  明面上看,俩人漂亮体面的很。可私底下没人的时候,说起难听的话来一套套的,那叫一个尖酸刻薄,根本不像是大家女儿的做派。
  
  只是孩子们间的拌嘴,大人们是不太理睬的。觉得都是小孩子,哪有什么真生气真矛盾的。而且,穆少宜毕竟是世子嫡女,这俩姐妹也不太敢明目张胆欺负她。
  
  不过,穆少宜很喜欢这个新来的小姑娘。她们如今欺负了玲珑,穆少宜也是忍不得的。
  
  俩人越说越起劲,穆少宜气得小脸通红,正要发怒爆喝了,旁边跟着的梅枝走上前来,挡在穆少宜和玲珑跟前,拦住了前行的穆少如和穆少娟。
  
  梅枝原本是蒋氏身边的人。后来蒋氏看穆少宜大了,行事又没个章法,就让梅枝跟在了女儿身边。
  
  就算穆少如和穆少娟是府中小姐,对待世子夫人身边的人,也不能不收敛些。俩人只能停住脚步,不再近前。
  
  “四姑娘,五姑娘。”梅枝福了福身道:“侯爷刚才特意遣了人和婢子们说,玲珑小姐是七爷托付给侯府照顾的。您二位若是对玲珑小姐不敬,七爷怕是要怪罪下来。”
  
  穆少如眼神闪烁,“哪个七爷。”
  
  梅枝笑问:“您说是哪个。”
  
  “姐姐,不用理会她。”穆少娟推了推穆少如手臂,“这恐怕是糊弄咱们呢。七爷眼高于顶的,连父亲等闲都见不到他一面。怎么可能为了个有人生没人养的臭丫头说项。”
  
  玲珑性子温顺,却不是没脾气。这话激怒了她,气道:“不准你这么说我爹爹娘亲!”他们不是不管她,只是顾不得而已。
  
  玲珑声音软软糯糯的,发起火来,也带了几分娇滴滴的意味。
  
  穆少娟嬉笑道:“怎么了?我就非要说你爹娘不要你。他们人真好的话,怎么不继续养着你,反倒是丢到我们府里来了。”
  
  玲珑气得眼圈发红,冲上前就要和她们争执。被穆少宜从旁拦住,这才止住脚步。
  
  “你和她们置气做什么。非要拿了旁人的痛苦来说项,算什么本事。”穆少宜挽了袖口说:“你别动,我来!”
  
  丫鬟拦不住穆少宜。她正要往前跑,忽地旁边传出一声怒喝:“你们在做什么!”
  
  这呵斥声中气十足,带了隐怒在其中,让人不敢小觑。
  
  穆少宜停住脚步。
  
  双生子也低下了头。
  
  一名身穿苍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的青年朝着这边醒来,五官英挺,身材魁梧。虽是仅仅十八岁的年纪,却沉稳如松。
  
  穆家的三位小姐一起上前,行礼,“见过三叔父。”
  
  玲珑有些茫然。穆少宁并未和她提过家中的琐事,所以她还搞不清这是个什么状况。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位是世子爷的三弟。于是福身,“见过穆三爷。”
  
  穆承辂朝三位小姐略点了下头,望向玲珑:“你就是郜家七爷带来的人?”
  
  他话语中带上“郜家”二字,显然是听见了刚才小姐们的争执,特意点明给她们听。
  
  双生姐妹俩悄悄对视一眼,又齐齐垂下了眼眸。
  
  玲珑道:“是。”
  
  穆承辂沉默地看着她。半晌后,方道:“父亲听说你到家了,特意遣了我来寻你。若是有什么紧缺的,可以和我说。”上打量着玲珑瘦弱的小身板,他叮嘱穆少宜,“照顾好她。”
  
  穆少宜没了之前的大大咧咧,十分规矩地应下:“是。”
  
  等穆少宜走远,穆少宜得意洋洋地用眼角余光去瞥双生姐妹,“怎么着?还想欺负我们玲珑?告诉你们,没那个门儿!”
  
  知道玲珑真是七爷的人,那俩姐妹不敢造次,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看着她们气呼呼的背影,穆少宜开心极了,趴在玲珑耳朵边说:“我三叔厉害着呢,揍人一顶一的狠。我们都怕他。而且,祖父也最疼他。”
  
  家中三位爷里,世子爷和二老爷身材相貌都偏像已故的生母。只有三爷穆承辂,肖似父亲怀宁侯。
  
  侯爷也最宠爱这个小儿子。
  
  穆少宜一看玲珑这茫然懵懂的样子,就知道自家哥哥没和玲珑说清楚府里状况,遂道:“继祖母一共两个孩子。原本我还有个三姑母,她和三叔父是龙凤胎。后来三姑母去世,只剩下了三叔父。继祖母和三叔父都很想念这位姑母。平时他很好说话的,就是注意点,别在他跟前提三姑母就行了。”
  
  听到这话,玲珑不知怎的,就想到了那凄婉的歌声。不过这念头只冒出来一瞬,还没能多问几句,她就被穆少宜拖着跑远,来不及细想。
  
  木樨院的厅堂中已经坐了许多人。
  
  还没进屋,玲珑就被旁边的芳杏给叫住了。“玲珑小姐。”芳杏站在廊檐下朝她招手,“请您过来一趟。”
  
  穆少宜和她一同过去,“有什么事儿吗?”
  
  芳杏道:“侯爷回来了,正在书房,让婢子请了玲珑小姐过去一叙。”
  
  木樨院是会客之处,同时,侯爷在内院的小书房也设在这儿。绕过会客的第一进院子,去到里面第二进,行到最深处便是了。
  
  其实侯爷的小书房原本在侯夫人的秋棠院。只是侯夫人自打女儿过世后就一直身体不好,因此把书房搬到了这里。
  
  听了芳杏的话后,玲珑颔首应下。
  
  穆少宜放心不下她,拉着她的手不松开,“我陪你一起过去。”
  
  “怕是不行。”芳杏轻轻拦了一下,“侯爷只说让玲珑小姐过去。”
  
  话到这个份上,穆少宜也不敢违抗,用力捏捏玲珑的手,悄声说:“你别怕。有什么事儿让人过来找我,我跑去帮你。再不行,我就叫了哥哥或者请了三叔叔去帮忙。除了三叔叔外,祖父最疼的就是我和哥哥。”
  
  玲珑心里涌起暖意,回握了穆少宜的手,恳切道谢。
  
  穆少宜忧心忡忡地看着她进了木樨院的书房。
  
  ·
  
  蒋氏没料到侯爷那么快就从傅家回来了。她倒不惧别的,忧心的是那傅家公子一起跟着来了侯府。
  
  傅公子到了这儿,定然要给姑母侯夫人请安。偏偏今天那么凑巧,又是玲珑进府的日子。这孩子不可能藏起来不见人。
  
  侯夫人病了那么久不见好,万一看到了玲珑,还指不定会怎么样。
  
  蒋氏心烦意乱地往木樨院赶着。
  
  走到半途,春芽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神色焦急脚步凌乱。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蒋氏心里本就窝着火,见状叱道:“有话好好说。今天有客来,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规矩,损了侯府颜面。”
  
  “大、大太太。”春芽磕磕巴巴地说:“刚刚定国公府来了人,是七爷身边的侍卫。他说、说……”
  
  一听和七爷有关系,蒋氏瞬间忘记了之前担忧的事情,立刻问道:“他说了什么你倒是快讲啊。”
  
  春芽跑得气喘吁吁,略停了片刻才接上话。
  
  “他说,那位新来的玲珑小姐,是七爷的人。”想到对玲珑的诸多怠慢,春芽紧张得手都发颤,“现下他奉了七爷的命令,特意送了玲珑小姐的花用过来。足足五千两银子,还只是现在暂用的。往后会再陆续添置。”
   正文 第 8 章   
  初冬的风有点凉。顺着袖口领口往里钻, 寒意阵阵。
  
  管事妈妈让备了手炉, 蒋氏先前没拿, 只让跟着的丫鬟带着了。如今觉得发寒, 就让人把手炉捧了来。
  
  “七爷从不多管旁人的事情。今日居然这样护着她?”蒋氏摩挲着手炉, 觉得指尖有些温度了, 喃喃说了几句, 问春芽:“那银票呢?”
  
  侯夫人身子不好,后院上下的事情都由蒋氏来处理。
  
  “已经交给侯爷身边的长随了,说是让侯爷来帮忙安排。看那侍卫的意思。”
  
  蒋氏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银票交给侯爷, 分明是把孩子直接托付给了侯爷。旁人没有半分处置这孩子的权利。
  
  七爷这是信不过其他人,还是说,太看重这孩子, 所以将她托付给侯爷?很有可能是后者。
  
  “怎么办啊太太。”春芽紧张地心都揪起来了, 瞅瞅近处没有旁人,丫鬟婆子都在退在后头站着, 她凑上前去问:“如果玲珑小姐在七爷跟前说上侯府的半点不是, 那可就麻烦了。”
  
  蒋氏叹了口气, 心里是赞同这几句话的, 口中却道:“那小姐一看就是个知礼懂事的, 怎可能会在外说侯府的是非?你也太小瞧她了。”春芽是二等丫鬟, 并非近身心腹,有些话,还是不要明说的好。
  
  春芽讷讷地应了几声, 退在了后面跟着。
  
  蒋氏往前行了一段路后忽地想起了什么, 让人叫了孙妈妈来,吩咐道:“你和少宁说声,也不用费心力找那劳什子的院落了。就把白荷院腾出来给玲珑吧。”
  
  孙妈妈之前一直紧盯着穆少宁,刚被唤回这儿来,一时间还没搞清楚状况,奇道:“那白荷院您不是打算过了年后给三小姐单独住的吗?都已经修葺差不多了,新家具都打好了,晚些添进去就能住进去。怎么现在……”
  
  “让你去你就去。赶紧的。原先定好了要搬进去的家具,也都尽数搬过去。”蒋氏心烦意乱,口气愈发焦躁,“少宜的晚些再说。总能给她找到合适地方的。红荷院我看就不错。”
  
  其实刚开始蒋氏相中的是红荷院。那个院子地方大,敞阔。不过后来世子爷给改成了白荷院。
  
  白荷院虽然地方小了些,比红荷院少三间屋子,里头却有个小小的荷花池。到了夏天,莲花盛开院中飘香,十分雅致。
  
  孙妈妈瞧出了些苗头来,知道这个时候不好触了蒋氏霉头,半点不辩驳,顺势笑道:“红荷院好。当初三小姐不是还说,她最喜欢红荷院那敞阔劲儿吗?跑跑跳跳的半点都不碍事。旁边还有亭子和假山,比起白荷院的莲池来,那里更合三小姐的意。”
  
  蒋氏这样一思量,还真是这么个理儿。当初挑选的时候,少宜确实说过这样的话。要不是世子爷非说白荷院更好,依着少宜的脾气,一定会选红荷院。如今这样,倒是两全其美。
  
  心里瞬间舒坦起来,蒋氏面上便带了笑,与孙妈妈道:“就你记性好,什么都搁着记着。赶紧去吧。”
  
  见蒋氏语气好转,孙妈妈笑着应了一声,叫上后头的春芽,一起去安排这些事儿去了。
  
  ·
  
  木樨院前头热热闹闹的,转过月门往后头去,瞬间清净下来。顺着青石板路往里走,没多久,便是一排房屋。左厢房的门口有个小丫鬟守着。
  
  见玲珑来了,小丫鬟上前来迎,笑容恬静,“玲珑姑娘是么?侯爷正等着您呢。”引了玲珑往左厢房去,顺手打起了帘子。
  
  屋内内生了火盆,暖融融的,刚进去就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书桌前坐了一位老者。玲珑垂眸行到书桌前,行礼问安,“见过侯爷。”
  
  怀宁侯穆霖五十多岁的年纪,鬓发花白,身材高大。不若年轻时那般壮实,身体却也硬朗得很。
  
  “玲珑是吧?”他声音威严而又不失慈爱,拉过旁边一张椅子,示意玲珑坐,“七爷昨晚特意派人去傅家找我,把你的事情说了下。”
  
  玲珑刚刚落座,闻言诧异地抬头看过来。她怎么也没想到,七爷会专程让人去傅家寻侯爷。只为了她的事情。
  
  而且,算算时间,当时她都还不知道自己要来穆家的事情。七爷却已经提前在做安排了。
  
  穆家和郜家是世交,关系很近,两家来往十分频繁。穆霖和郜世修是同辈。虽然这位北镇抚使从小就性子清冷,平日里很少参加宴席或者茶会,与穆霖却关系不错。平素见了,郜世修也是称呼他的字唤一声“敬泽兄”。
  
  对于这位弟弟的相托,穆霖自然不敢大意。
  
  他拿出一叠银票,与玲珑道:“这是七爷刚让人拿到府上的。我想和你说说看,这些银子怎么用。”
  
  虽然是个小姑娘,但银子既是她的,他便不打算把这事儿遮掩住。直接坦然地与玲珑道:“我知你不擅长安排这些,就把我的打算讲与你听。你不要有太大压力。一来,这七爷与你的银两,自然归你所有,你应该知道它们的去处。二来,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底,平时需要什么,不用束手束脚的。七爷想让你过的随意些,你就莫要拘着自己。”
  
  说完后,穆霖静看玲珑神色。
  
  小姑娘初时面露愕然,而后眼中泛起了泪花。最后,她揉了揉眼睛,硬生生把泪意压了回去,抿了抿唇,说:“您请说。我都听着,也都记着。”
  
  穆霖暗暗颔首。不卑不亢,知道感恩,不会在嘴上说好话听,却认真仔细。
  
  是个好孩子。
  
  穆霖道:“一共五千两。依我的意思,一部分用在厨里当做你的饭食费用。你年纪小,算上平日添菜加菜过年过节的,整年下来三百两也足够。另外,放五百两给针线上,裁剪衣裳和添置首饰用。再账房搁五百两,算到你平日和小姐们一起出行的花费去,平日里小姐们有的,你也有份,直接从账房走账。其余的我都给你存着。先给你一百两换成碎银子放屋里,每个月再给你十两月例。若七爷往后再有送来的,我都给你单独存起来。哪一部分需要添银子了,我就给你加上。你看如何?有问题没有?”
  
  玲珑低头看着脚尖,好半晌挤出来一句:“问题倒是没有。就是,就是好像……有点太多了。”
  
  “不多不多。”穆霖目光慈爱,哈哈大笑,“对咱们侯府来说,是多了点。”平时府里的小姐们月例才一两银子,夫人们是五两,“不过对于七爷来说。这还真不算多。他既是有心要娇养着你,你就使着。再说了,他过段时间还要给你再送一些。用不完,你放心就是。”
  
  玲珑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起来福了福身。
  
  她正打算离开,门帘晃动,两名少年次第而入。
  
  头先那人眉目飞扬,正是穆少宁。后面一人温文尔雅,身高与穆少宁差不多,年岁比穆少宁略小一些。
  
  见到玲珑,穆少宁喜出望外,“咦?你也在这儿?听说七爷让人来看你了。见着了么?”
  
  玲珑想了想,说:“银子送来了。七爷那边比较忙,人没见着。”
  
  两人去给怀宁侯行了礼。
  
  穆少宁嘿笑着拿了一把椅子搁到她旁边坐着,仰头看那温文少年,指了远处另外一把椅子让他坐。
  
  少年十三四岁左右的年纪,笑容和煦气度温润如玉,青竹般挺拔清秀。
  
  穆少宁与玲珑道:“这是傅家的小舅舅。”
  
  傅家老太爷乃是当朝大学士,致仕后回了冀州祖宅,每日里养花逗鸟,十分惬意。其长子傅茂山如今任国子监祭酒。侯夫人傅氏是傅茂山嫡亲的妹妹,傅大学士的幺女。
  
  而傅清言,则是傅茂山嫡子,才学甚好,虽年少,却已有“公子如玉”的美称。
  
  他比穆少宁年岁小一些,算起辈分来比穆少宁还长一辈。
  
  穆少宁是按照自己的叫法和玲珑说了声。穆霖闻言,轻叱道:“胡闹!没事儿别胡言乱语。”
  
  玲珑是七爷的人。他和七爷没有见面详谈过她的问题,辈分怎么的还不知晓。不能随意乱说。
  
  穆少宁嘀咕了句,摸摸鼻子不说话了。
  
  玲珑上前福身,“见过傅公子。”
  
  傅清言微笑着扶她起来,“无需这样客气。都是自家人。”见侯爷好似有事要与穆少宁讲,他顺势说道:“玲珑刚来府里,怕是还不认路。不若我带她去外面走走吧。”
  
  玲珑笑着应声。
  
  穆少宁不放心,起身说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胡闹。”穆霖还要问他有关玲珑的事情,免得到时候见了七爷后什么都不知晓,就道:“清言来家里多次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让清言带玲珑到处走走,认认地方。你给我坐下,安稳着些。”
  
  到底是飞翎卫总旗。穆少宁先前一心想着玲珑的事情,没有察觉。现下从祖父的话里咂摸出了点味道,就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继续坐了下去。只是在玲珑出门的时候,他不忘回头叮嘱:“你小心着些。别乱跑。”
  
  他这话一出口,玲珑看到傅清言的神色明显僵硬了一瞬。
  
  关上门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傅清言轻声说:“玲珑,等会儿我把你送到前面会客处。你去找穆家小姐玩,我另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玲珑自然是答应下来。
  
  可是真到了前面,她又改了主意。
  
  那对双胞胎姐妹花正站在厅堂的门口,兴高采烈地说着话。如果要进厅里的话,少不得要从她们身边经过。而且,看她们说笑的那么开心,一时半会儿的恐怕不会离开那个地方。
  
  玲珑深吸了口气,仰头问傅清言:“傅公子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过去可以么?”
  
  她不想麻烦傅清言。可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她连个丫鬟婆子都不认识。穆少宜又在屋里,没法直接见到。只能看看能不能暂时跟着傅清言离开一会儿了。
  
  “不是我不想带你去。”傅清言想到之前穆少宁的叮嘱,低叹了口气,“只是那个地方……”现在许多人避如蛇蝎,“……不太适合小孩子过去。”
  
  自打侯夫人生病后,秋棠院就成了府里避讳的一处地方。甚至于傅家有些人也不肯到秋棠院来见侯夫人了。他和父亲母亲一直记得姑母的好,每每有空得闲,父亲就会遣了他过来探望姑母。
  
  即便姑母现在已经不认识他了。
  
  玲珑有些犹豫地看了眼那对双胞胎,细想还有什么办法能够避开她们。
  
  顺着玲珑的目光望过去,傅清言这才发现了她的顾虑。
  
  虽然不知玲珑和双胞胎有什么过节,不过,那两姐妹,他是没什么好印象的。笑容太虚,做事太功利。这么个刚来府里的小姑娘怕是应付不来。若是特意避开她们,一个不小心被她们发现了,怕是更要咄咄相逼。
  
  可是玲珑如果不跟着他的话,就得去厅里和穆家女眷在一起。必然要经过那边。
  
  傅清言斟酌了下,说道:“不若这样吧。你随我一起去秋棠院。我进去给姑母请安,你在外面等我,如何?”
  
  玲珑拼命点头,答应得很干脆,“好!”这位傅公子可比那两姐妹好相处多了。她不怕在院门口等着。
  
  她答应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些,傅清言忍不住笑了,觉得这小姑娘不只十分漂亮,还很可爱,就朝她点了点头,“那你跟我来。”
   正文 第 9 章   
  往秋棠院去, 总会引来关注的目光或是劝阻的话语。为免麻烦, 傅清言带着玲珑避开来来往往的众人, 抄了一条小道走。
  
  这里环境清幽, 石子铺就的小路两侧种有灌木。虽然到了冬季, 依然葱郁, 为这清冷的寒天增添了几许生机。
  
  玲珑朝两侧多看了几眼, “金叶女贞?”
  
  “你识得它们?”傅清言微笑望着她。
  
  “是。”玲珑前后多瞄了几眼,“就是种的稀疏了些。倘若多栽种几棵,中间缝隙少点, 能够更加好看。”
  
  傅清言半晌没说话。许久后,才慢慢说道:“其实这些灌木中间原本还载有栀子花。还是姑母命人栽种的。姑母心善,喜好花草, 喜好琴棋, 待人十分和善。只是自打琳表姐过世后,姑母这两年有些认不出人了, 栀子花被尽数拔去, 这里也不怎么有人过来了。”
  
  玲珑轻声说:“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个。”
  
  “道歉做什么?”傅清言眉目柔和地看着她, “本就不是你的错。我只是想到了, 所以提几句。”抬眼望向不远处的粉墙青瓦, “马上要到了。你在外头稍微等我片刻, 我去去就来。”
  
  玲珑笑着说好。
  
  傅清言见她喜欢这石子小径,就道:“这里离秋棠院不远了。不如你在这儿等我。若有事的话,在这里叫我一声就是。”
  
  这提议正合了玲珑的意。两人就在石子路口道别。一人朝旁边的秋棠院去, 一人折回去往小路走。
  
  不同于木樨院的热闹和欢乐, 这儿太过幽静,以至于进到院门后,还感受不到一丝的人气儿。
  
  走到院中央了,方才有人看到傅清言,惊喜地唤道:“傅少爷!您来了!”
  
  说话的是名身穿绿色偏襟长褙子的妇人。
  
  傅清言问她:“郑妈妈,姑母可在屋里?”
  
  郑妈妈把手里捧着的梅瓶放到一旁院中的石桌上,“没在屋里。刚刚夫人想要到附近走走,红霜陪着去了。少爷进屋等等吧,很快就会回来。”
  
  傅清言回头朝着石子小路的方向望了眼,有些犹豫。郑妈妈一再说很快就回,他这才迟疑地进了屋。
  
  ·
  
  石子小路的尽头有个小石凳,不大,仅容一人坐下。到底是赶了许久的路有些疲乏,玲珑在灌木丛旁走了半晌后,回到这石凳上坐下。
  
  这时有脚步声从旁边传来。并非是来自她们之前走的那条小路,而是旁边的一条青石板路。那青石板路从石子路的半途开始,横着通往远处的一个小院子。之前玲珑走石子路的时候发现了这青石板路,还顺着远远看了眼,见那小院子里长了些杂草毫无生气,就没再多看。
  
  没曾想,竟是有人从那小院子出来,顺着青石板路往这边走。而且她们转了个弯儿后,居然正巧往这边走。
  
  当先的女子身穿紫檀色折枝辛夷花刺绣交领长袄,插赤金填碧玉寿字簪,戴牡丹纹翡翠耳坠,容颜清丽,气度雍容华贵,有种看不出年龄的美。身边丫鬟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着靓蓝色湖杭素面综裙,小心地扶着前面女子,脚步沉稳。
  
  离得那么近,玲珑不好避开。等人靠近了后,想着华衣之人是盘了发的,便起身福礼,“见过太太。”
  
  那位太太没开口,倒是丫鬟说:“不用多礼。起身吧。”
  
  玲珑站直之后,打算等两人走远就重新坐回去。谁知那位太太却停住了脚步,站在她的左侧边,回头看过来。
  
  被人这样盯着看,玲珑有些不自在。正打算离开,却听对方讷讷地了句:“琳姐儿……”
  
  玲珑莫名地开始紧张,加快步子想要走,不料手腕一紧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正是那位身着华衣的太太。
  
  对方紧紧地从左侧方盯着她,目光有些茫然,有些凄然。
  
  “您还有事吗?”玲珑边问,边抽着手下意识地想要挣脱桎梏。
  
  哪知道她一动,对方倒是把手放开了。
  
  “不对。不是琳姐儿。”那位太太怔愣了好半晌后,眼角泛起了泪花。这样哀戚之下,之前一直淡漠没有表情的面上倒是显现了些生动的表情。
  
  她的声音很好听。
  
  玲珑突然就想到了之前的歌声。和这个声音很像。
  
  正这样思量着,玲珑就见这位太太朝她望了过来,“我夫家姓穆,”她温和的笑着,“你叫我穆夫人好了。”
  
  玲珑抿了抿唇,“穆夫人好。”
  
  穆夫人挽上了她的手臂,柔声问:“你叫什么?来府里做什么?可是来玩的?我以前没见过你。”
  
  玲珑一一答了后,穆夫人面露欣喜,“往后你就住在这儿?这可真是好事。”说着就把玲珑按到了那石凳上,让她坐好,“这里的栀子花不错。我给你采几朵来。”
  
  玲珑如坐针毡。
  
  且不说那栀子花早就没了。即便是有,这个时候也不可能开花。
  
  而且,只凭着称呼她无法断定这位太太是谁。万一是那双胞胎姐妹俩的母亲怎么办?
  
  玲珑有心想要暂时避开,就站了起来,打算道别离去。
  
  可这念头刚一冒出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穆夫人身边的丫鬟从路旁梅枝上掐了一朵未开的腊梅走过来,塞到了玲珑手里。
  
  “小姐。”丫鬟压低声音,语气恳切,“婢子求您多待会儿。夫人许久不曾和人这样开心地说话聊天了。您能不能多陪陪她?婢子求您了。”
  
  那些推辞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儿说不出来。玲珑又慢慢地坐了回去。
  
  丫鬟欣喜不已。
  
  穆夫人左看右看没有寻到栀子花,失望地走了回来。
  
  丫鬟已经从不远处另搬了个小杌子放到了石凳旁边。
  
  穆夫人在玲珑身边坐下,与她说道:“现在寻不到花没有关系。过段时间我让人多栽一些。”
  
  不等玲珑回答,她忽地偏靠向玲珑身边,嗅了嗅。忽然就有些失控,眼中蓄了泪。
  
  “琳姐儿。琳姐儿。”穆夫人掩面抽泣着说。
  
  丫鬟赶忙去扶她,给她擦去面上的泪痕。
  
  穆夫人一把推开丫鬟,问玲珑:“你喜欢栀子花吗?”
  
  “喜欢。”玲珑被她这突然的动作惊到,声音紧绷着道:“不过我更喜欢茉莉。”
  
  穆夫人愣了下,喃喃,“还是和琳姐儿不一样啊。”
  
  丫鬟耐心地和她轻声说:“自然不一样。因为不是琳小姐。这位小姐刚刚不是和您说了吗?她叫玲珑。”
  
  “玲珑。”穆夫人重复了遍,问小姑娘:“你叫玲珑?好名字。你身上是什么香气?和琳姐儿喜欢戴的栀子花有点像,却又不太像。”
  
  她这样一说,玲珑才恍然惊觉,腰边系着的两个荷包不见了。想来是刚才看灌木的时候弄丢的。
  
  玲珑心急万分。
  
  真的是太过大意了!
  
  以前有娘亲帮她留意,后来有桂婶,再后来是七爷……
  
  现在她得靠着自己步步小心才行。
  
  “夫人。”玲珑歉然道,“我有东西丢了,需要赶紧去看看。”
  
  她急得额头上冒了汗。
  
  穆夫人拉着她的手,温声细语:“你不要着急。只要是在府里不见的,定然能够找到。你别急。慢慢来。”
  
  ·
  
  傅清言左等右等没见到人,不放心玲珑一个人在这儿,就过来看看。远远看到了玲珑正和她身边几个人说话,傅清言脚步一顿,继而加快,匆匆到了她们身边。
  
  穆夫人却是转过身来,温和地笑望着他。
  
  “清言?”穆夫人笑问:“你怎么来了。是来找侯爷吗?”
  
  傅清言不敢置信地看着穆夫人,“姑母?您认得我了。”
  
  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般,穆夫人笑出了声,她拉着玲珑的手,抬头看傅清言,“你是我侄儿,我怎会不认得你。”
  
  太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的。骤然重新听闻,傅清言心里万般滋味难以言述。他抿了抿唇,把激动和酸楚尽数压下,上前揖礼,轻声说道:“姑母说的是。”
  
  两年了。已经两年,没有听到姑母这样唤他。
  
  想他小时候,姑母时常带着他到处去玩。还指着路边的花,细数每一种花的名字,开花季节,有哪些花色……
  
  傅清言定了定神,转眼看到玲珑神色不对,忙问:“怎么了?”
  
  玲珑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焦急且惊异。一是因为弄丢了荷包。二来,她没想到这位穆夫人竟然就是侯夫人。
  
  穆夫人替她说道:“小姑娘丢了东西,正着急呢。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来做什么的。”
  
  傅清言斟酌着道:“少宁刚刚回府,世子夫人给他设了接风宴。我过来看看。”
  
  “这样啊……”穆夫人说着,拍了拍玲珑的手,与傅清言道:“你陪玲珑找东西。我去去就回。”说罢,换了丫鬟起身离开。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傅清言想着要不要遣了人告诉侯爷一声这个好消息。又怕姑母仅仅是突然好转一瞬,思量许久后,终是把这个念头按压下去。
  
  如果姑母真的好了,自然会主动走出秋棠院,走出心结。那么,侯爷自然很快就能发现。如果姑母没有好,那他误传了消息,岂不让侯爷白高兴一场?
  
  穆夫人离开后,玲珑着急地往石子路上钻,低头在灌木丛里不住找寻。
  
  她和傅清言擦身而过的时候,傅清言隐约嗅到了一股香气。
  
  这种香气非常特别。有些像栀子花,却不似栀子花那般浓烈,而是带了点点的香甜,暖暖的十分柔和。
  
  傅清言忍不住循着香气的来源凑过去,奇道:“这是哪里来的。琳表姐喜欢簪栀子花。却也和这种香味并不完全相同。”
  
  玲珑没防备他会突然靠过来,躲闪不及,羞得面目通红。待到反应过来,赶紧往旁边闪。
  
  她一离得远了那香味立刻变淡。
  
  傅清言恍然意识到了什么,面颊腾地下红透。
  
  “我在找我的荷包。”玲珑急得额头上冒着汗,“刚才被灌木勾到,不知掉哪里去了。”
  
  “不用急,我帮你找找。”
  
  傅清言为自己刚才的鲁莽行径深感抱歉,即便这是个小姑娘,却也到了男女不同席的年纪。他让玲珑在小径上稍等,独自扒开灌木丛钻进去看,“你别勾坏了你的裙子。”
  
  玲珑当时并没有进入灌木丛太深,只在旁边看看。没多久,荷包便被傅清言寻到。
  
  玲珑赶紧把它们系到衣带上。
  
  看着这一幕,想到刚才种种,傅清言若有所思,片刻后冒出来一句:“你既是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不会告诉别人。”
  
  知道他话语中指的是什么事儿,玲珑轻声道谢。
  
  傅清言扬了扬唇角,笑容和煦。
  
  两人正打算离开,身后传来了不住的高唤声。
  
  “傅少爷!玲珑小姐!”
  
  二人一同转回身去看,就见刚才的丫鬟红霜扶着穆夫人一同走了出来。
  
  和刚才相比,穆夫人显然做了一番收拾。衣裳换成了鲜亮的枣红色牡丹刺绣缎面交领长袄,头发也重新梳整过,一丝不乱。
  
  “玲珑是吧?”穆夫人朝玲珑招了招手,等她过去后,拉了她的小手相携着往前行。
  
  “走吧。”穆夫人说:“侯府人多,你刚刚过来,参宴的话怕是会紧张。我同你一起过去看看,顺便带你认认家里人。”
   正文 第 10 章   傅大学士幺女傅茂英年少时嫁与怀宁侯为继室。
  
  傅氏才名远播, 以她的出身, 原本可以嫁得更好。无奈当时有人以权势地位相迫想要强娶。傅大学士便做主把她许配给了怀宁侯。这样一来, 有郜家和穆家护着她, 那人也无可奈何。
  
  傅氏的年龄与穆霖的长子差不多。婚事定下得仓促, 夫妻俩年龄相差将近二十, 算不得是情投意合, 却也相敬如宾。
  
  穆霖脾性宽厚,但凡傅氏有点什么事情,他都极力护着她。
  
  只是这两年, 傅氏已经认不出他了。即便穆霖想要为她做些什么,也都无可奈何。
  
  宴席将要开始。
  
  穆霖怀念地看着桌上那套由傅氏亲手挑选的粉彩桃纹茶具,唤过婆子来问:“人都到齐了吗?”
  
  婆子道:“基本上到齐了。只表少爷和玲珑小姐不知道去了哪。”
  
  “他们啊。”穆霖说:“没事。清言带着玲珑在府里认路去了, 很快就能回来。遣个人去找找。”
  
  婆子应声退下。只是还没来得及遣了人去寻他们, 就有丫鬟跌跌撞撞气喘吁吁地跑了来。
  
  蒋氏坐在厅堂中看到这一幕,气不打一处来, 心说今儿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这么没规矩, 呵斥道:“做什么呢?几天不让你们练礼数, 就真的一点规矩都不记得了?”
  
  丫鬟赶忙福身行礼。因为激动且紧张, 腿发软, 扑通一下跪到了地上。
  
  “侯、侯爷, 夫人、夫人来了。”她太紧张,连说话都有些磕巴。
  
  “夫人来了?”穆霖猛地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声如洪钟地高声询问。
  
  “是!”丫鬟喜极而泣, “夫人好好的,和玲珑小姐牵着手,有说有笑地过来。傅少爷就在旁边跟着呢。”
  
  她话没说完,身边一阵风刮过,穆霖已经脚步如风地冲出了屋子。
  
  庭院中,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相携着往这边来。矮一些的小姑娘玉雪可爱,笑容甜美。高一些的女子,端庄华贵,有着辨不出年龄的美丽。
  
  穆霖看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来,快步过去,小心地问:“茂英?”
  
  穆夫人傅氏微微笑着,应声道:“是我。侯爷怎么了这是?瞧着跟不认识我了似的。”
  
  不想打破现在美好的情形,穆霖什么都没多讲,只道:“你瞧,宴席都快开始你才来。可是有点晚了。”
  
  说着,他握了傅氏空着的手,“不如我陪你一同过去吧。”
  
  傅氏愉悦地点了点头。
  
  看到侯爷和夫人关系那么好,玲珑就悄悄地松开了手,落后两步跟在他们后面。
  
  丫鬟婆子们欢喜地奔走相告着。
  
  “快,快,侯夫人来了。多准备碗筷。”
  
  “让厨里赶紧的,添置些夫人喜欢的菜式!”
  
  ……
  
  这时候玲珑恍然反应过来,原来穆夫人里的“夫人”称呼指的是钦封的一品诰命。虽然傅氏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可依着辈分,府中上下合该唤她一声“老太太”才是。若她早些想通,当时听到那称呼的第一时间就该想到跟前的人是谁。
  
  她正暗自思量着,突然身边传来一声笑打散了她的思绪,“在想什么呢?”
  
  玲珑抬头,看到的是傅清言温和的笑容,就道:“我琢磨着,以后遇到事情需要多想想,多考虑。不能再一根筋想得太简单了。”
  
  “谁说的?小孩子家,不用想那么多。”傅清言的笑容微敛,认真道:“在这个年纪,只管好好玩就行。其他的事情,自会有人替你操心。”
  
  玲珑不想他为她担忧,扬起笑脸“嗯”着答应了一声。
  
  ·
  
  宴席一共摆了两桌,男人们一桌,女人孩子一桌。都是自家人,不用分得太清楚,两桌就都摆在了同个屋子里,中间也没设屏风。
  
  因为傅氏的到来,不管真心假意,所有人的面上都带着欣喜的笑意。饭后说话也小心谨慎了许多,挑着平和的话题来讲。
  
  傅氏显然很喜欢玲珑。每当有人夸玲珑的时候,她就开心地把玲珑搂在怀里。后来也不让玲珑自己坐了,把自己那张太师椅腾出来半边儿,揽着玲珑一起坐着。
  
  说笑半晌后,傅氏有些累了,牵了玲珑的小手离开。
  
  等到她们的身影消失,屋内先前一直伺候在穆霖身边的一名妇人才开了口,小声问:“侯爷,就这样让玲珑小姐跟着夫人去秋棠院玩,会不会不太妥当。玲珑小姐毕竟是七爷送来的,若夫人并未痊愈情况再有反复……万一伤到了玲珑小姐,小姐有个差池的话,您该如何向七爷交待。”
  
  她鬓发花白,年纪和怀宁侯相差无几。身穿栗色鸡心领直身褙子,戴祥云纹碧玉簪。虽然如婢子一直侍立在侧,穿着打扮却和主子没甚差异。
  
  此人正是侯爷屋里的袁老姨娘。
  
  袁老姨娘是自侯爷少时起就贴身伺候的丫鬟。后来被侯爷收了房。待到先侯夫人生下世子穆承轩和大姑太太后,府里就给她断了避子汤药。袁老姨娘自己争气,生下二老爷穆承轲。
  
  这般从小到大的情分,是侯爷身边另一个姜老姨娘比不了的。
  
  姜老姨娘是先侯夫人带来的陪嫁丫鬟。被收房后,生下一女,是已出嫁的二姑太太。
  
  其实认真说来,袁老姨娘陪伴几十年的情分,莫说姜老姨娘比不上,就连故去的先侯夫人,也没法儿比。
  
  听闻袁老姨娘的话后,穆霖暗自思索着。
  
  一旁的姜老姨娘快速地觑了袁老姨娘一眼,没吭声。
  
  倒是不远处正打算离开的蒋氏,脚步一转走了回来。
  
  “侯爷。”蒋氏笑着说道:“依儿媳看,袁老姨娘的话是没道理的。”
  
  袁老姨娘垂着头,低眉顺目地说:“婢子也就是小声和侯爷商量下,没想着惊扰了大太太。”
  
  “什么惊扰不惊扰的,说得我好像在偷听似的,您这话我可不依。”蒋氏半真半假地笑说着,与穆霖道:“老姨娘这话声音不小,我离得不远,听见了倒是罢了。若是被那些伺候的人听见,少不得要在背后说夫人一声不好。再怎样,夫人也是我母亲,而且,夫人即便是在病中,也没伤过人吧。我是看不得旁人讲母亲坏话的。要我说啊——”
  
  蒋氏轻飘飘斜睨了袁老姨娘一眼,语气喜悦地和穆霖道:“要我说,玲珑就是夫人的福星。玲珑一来,夫人就好了。有玲珑陪着,夫人非但不会再病情反复,反而要一下子就痊愈起来。侯爷,您看是不是?”
  
  穆霖哈哈大笑,“说得好。玲珑这孩子是个好的。让她和茂英多处处,是好事。好事!”
  
  蒋氏又说了一通好话,方才福了福身走出屋子。
  
  到了院子外头,周围没有旁人的时候,蒋氏把后头跟着的孙妈妈唤到跟前。
  
  “那个袁老东西。”蒋氏咬着牙和孙妈妈低声抱怨:“仗着自己在府里的时间长,就倚老卖老。侯爷时常想去探望夫人,都被她用这样那样的理由给拖住了。如果不是她,侯爷常常去探望夫人常常陪着,说不定夫人就不会病得那么厉害了。”
  
  说到这儿,蒋氏嗤了一声,不屑道:“原先夫人病了,她还能做张做势。如今夫人好了,我倒是要看看,她那张老脸能撑得了几时!”
  
  孙妈妈一味地听着,没接话。
  
  自打夫人病了后,袁老姨娘就以“大太太年轻忙不过来”为由,在侯爷跟前乱说一通,把厨里食物采买和针线购置的权力给要了去。现下府里后宅虽然是大太太当家,可袁老姨娘握着的却是最能捞油水的活儿了。
  
  虽然袁老姨娘说自己身份低微,不能做主,所以一切经她手购置的东西都从账房走账。可侯府那么多银子,来来往往那么多帐。账面上做得好看的话,什么假的虚的不能圆过去。
  
  再说了,如果袁老姨娘真的没点本事的话,以大太太的能干劲儿,怎么还治不了她?还不是因为和侯爷确实情分深,所以大太太也奈何不了她么。
  
  不过大太太说的也是。
  
  这些都是夫人病了后的事情。夫人没病之前,这些都是夫人管着的。
  
  侯爷再怎么脾气好,再怎么样信任袁老姨娘,也不会做出宠妾灭妻的混事来。
  
  “您就好好等着,有夫人在呢。”孙妈妈最终说道:“就算她想用夫人现在病没好全为借口,您搭把手帮帮夫人,这些事儿不就解决了吗。”
  
  “可不是。”大冬天里,蒋氏气得出了一层的汗,拿着帕子在脸颊边上扇着风,冷笑,“不止是夫人那里,就连玲珑,我也要帮着、哄着。再怎么样也是七爷的人、夫人的人。把她伺候好了,让她站在咱们这边儿,那老东西就更翻不出花样儿来了!”
  
  孙妈妈迟疑道:“二夫人那边呢?”
  
  二老爷是袁老姨娘生的,因此二房那边和袁老姨娘一条心。
  
  蒋氏哈地笑了一声,把帕子塞好,抿了抿鬓发。
  
  “只要夫人能压的住那老东西。”蒋氏道:“二房那边我自有法子对付。”
  
  ·
  
  原本傅氏病情好转的事情不该告诉外人知晓。可是事关玲珑,而且玲珑做了件大好事。思来想去,穆霖还是遣了人去国公府,寻七爷把这事儿说一声。
  
  郜世修进宫一趟,下午方才回府见到侯府派去的人。
  
  此人是穆霖身边的一个小厮,年纪不大,很机灵。把当时傅氏带着玲珑去参宴的情形说了。还把自己听到的细节尽数禀与郜七爷。
  
  “……是玲珑小姐去了后,夫人好起来的。夫人现在可疼玲珑小姐了,把她当正经主子宠着,去哪儿都带着。”
  
  郜世修沉吟片刻,问他:“你是说,侯夫人病了那么久一直不见好,反而看到玲珑后就好起来了?甚至于,像是要痊愈了?”
  
  “对。”小厮喜气洋洋地说:“大太太还逢人便说玲珑小姐是福星呢。”
  
  郜世修让人赏了他些碎银子。
  
  待到小厮欢天喜地拿着银子离开后,郜世修与身边几名亲卫说道:“我去侯府一趟。你们稍等片刻。”
  
  亲卫没料到会这样,急声问他:“爷。您不是说这个差事耽搁不得,需得赶紧出城吗?再去侯府的话,会不会来不及……”
  
  “无妨。”不等他们说完,郜世修翻身上马,拉起缰绳,“若是晚了,和守城的人说一声,让他们打开城门就是。”
  
  语毕,再不理会其他,当即策马驰骋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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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正好。晌午刺眼的光亮过去,到了下午后半段时候,柔和的阳光洒在身上,温暖而又舒适。
  
  玲珑正在秋棠院里吃果子,红霜急忙来禀:“小姐,侯爷那边遣了人来说,七爷来了,说是要见您。”
  
  “真的?”玲珑惊喜地问。
  
  得了肯定答案后,她开心地把果子随手抛到碟子里,拎着裙摆往外跑。
  
  傅氏笑着嗔道:“这孩子,喜怒都摆在脸上。郜七爷就那么好么?冷冰冰都不带笑的,她也真乐意去见。”又大声地说:“你慢着点儿。别摔着了。万一跌倒了,可没人背你过去。”
  
  这话果然奏效。
  
  玲珑听到后,跑得没那么急了,明显小心许多,脚步放缓一些,也知道低头看路避开石子了。
  
  傅氏这才放心下来。目送她远走后,进屋让人准备点心去。
  
  去到花厅门口,玲珑深深呼吸了几下,等到气息平顺一些后方才让丫鬟撩开帘子,迈步进去。
  
  屋里没有点火盆,有些冷,有些凉。可是看到里面那个挺拔的身影后,一切寒意都算不得什么了。
  
  玲珑明明告诉自己要冷静些,却还是忍不住开心地飞奔了过去。
  
  “七叔叔!”她高兴地唤着。
  
  看到她的笑颜,郜世修也忍不住露出微笑,颔首“嗯”了一声。
  
  玲珑眼巴巴地抬头看他。
  
  “急什么。看不到你的话我又不会走,不用那么慌地赶过来。”郜世修递过来一方帕子,“擦擦汗。我待不了太久,没让人生火盆。若是有汗的话你容易着凉。”
  
  这是一方素帕,绸缎质地。有着他的体温,还带了淡淡的墨香和茶香。
  
  看它那么干净整洁,玲珑都有点舍不得拿它来擦汗了。可七叔叔说了,她就得照做。于是小心地沾了下额头。再沾一下。
  
  几回下来,郜世修看不过去了,从她手里抽出帕子,在她小脸上轻柔地抹了一通,又把它塞回怀里。
  
  盯着玲珑在旁边椅子上安稳坐好,郜世修方才落座,说道:“听闻侯夫人是见了你后好起来的?当时发生了什么?你说与我听听。”又补充说:“巨细靡遗,尽数讲出。”
  
  玲珑没料到他来是为了这件事。
  
  虽然他的声音很温和,一点也不严厉。可玲珑还是瞬间提起了心,开始紧张起来。
  
  她知道,七叔叔十分敏锐。在他面前,好似什么遮掩都无所遁形。
  
  这样的情况下,有些话不说出来比较好。
  
  可是、可是七叔叔要的是“巨细靡遗全部说出来”,而她又不想欺骗他……
  
  沉默许久后,玲珑还是把当时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慢慢讲了。
  
  说完后,她紧张地揪着衣角,低头看着脚前的地面。
  
  郜世修兀自沉吟着,抬指轻叩桌案。
  
  指尖与桌面相击的咚咚声,仿佛敲在了玲珑的心上,一下一下,叩得她大气也不敢出。
  
  半晌后,敲击声突然止歇。
  
  玲珑刚要松一口气,就听郜世修低沉的声音缓缓传来。
  
  “有件事情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父母究竟为何刻意遮掩住你身上的异香,不让旁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