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八月蝉鸣聒噪, 此起彼伏地响在耳边, 仿佛掺杂了仲夏的炎热。
高三教学楼的某间教室内, 转动的电风扇吱呀作响, 一个班将近四十个学生, 无一例外地默不作声, 像是一群穿着校服的哑巴。
“你们真是我带过的最差的一届学生。”
三尺讲台之上, 班主任拿起黑板擦,面朝同学站得笔直。
他身穿一件暗灰色的短袖衫,棉质裤子的腰带系得很高, 脚上一双黑皮鞋油光锃亮,映出桌椅的模糊形状。
“我们江明一中是省重点高中,我们班又是省重点高中的尖子班, 你们中考甩掉了多少人, 高二分科又甩掉了多少人,省级竞赛都拿了几个, 怎么这次月考弄成了这样?”
他拍着讲台, 恨铁不成钢:“我们班的班级平均分, 竟然只排到了年级第三!”
前排有个抱着书包的男生, 在这个时候接了一句:“何老师, 一个年级有三十个理科班……”
“对, 是有三十个理科班。”
何老师伸手扶高了眼镜,语声却缓慢一沉:“但是尖子班只有三个,你们相当于考了年级倒数第一。”
讲台下的同学们目光游离, 无人愿意抬头和他对视, 似乎已经被他的道理折服。
何老师双手撑上讲台,努力压制心中怒火,转而循循善诱道:“还有两百多天就是高考!心无旁骛,全力以赴,每天早上把这句话念一遍,还有什么题目写不出来?”
心无旁骛,全力以赴。
他特意在这句话上加了重音。
坐在最后一排的蒋正寒,却辜负了班主任老师的苦心。
他不但没有自我检讨,反而听得有些困,忍不住缓慢侧过脸,一手撑腮打了一个哈欠。
前一排的女生碰掉了圆珠笔,在准备弯腰捡笔的时候,她不经意地瞥了蒋正寒一眼,然后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拿起那支墨蓝色的圆珠笔,摊开了一打崭新的草稿纸。
蒋正寒就坐在她的后面,他心不在焉地打量她的背影,又很快移开了自己的目光,毫无杂念地看向了窗外。
时值八月盛夏,窗外有蓝天白云,绿树浓荫。
班主任不声不响地走下讲台,手中拿着一把三角戒尺,脸上依然阴云密布。
“蒋正寒,你给我站起来。”
蒋正寒还在发呆,似乎并没有听见何老师的话。
他的目光落在窗台,思绪却飘到了很远的地方,此刻有点拽不回来。
直到三角尺猛然敲击桌面,将他的铁质文具盒震出巨响,桌上的铅笔滚了一路,最终掉到了前排女生的脚下。
坐在蒋正寒前面的,是手拿圆珠笔的夏林希。
夏林希再次弯腰,又捡了一次笔。
她还没来得及物归原主,就听班主任开口说:“蒋正寒,你这次月考的总分是多少?”
蒋正寒从原位站了起来。
他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一米八,身量匀称而挺拔,比班主任何老师高了将近一个头。
何老师万不得已,只能抬头仰视他,再次重申道:“把你的成绩报出来,让大家听听你的高超水平。”
蒋正寒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思索什么,就在全班静待他回答的时候,他毫无征兆地说了一句:“我不记得这次考了多少分。”
我不记得这次考了多少分。
他说得相当坦诚,好像真的忘记了。
然而在场的同学和老师,却没有一个相信他的话。
“好,你不记得。”何老师双手背后,重新走上讲台。
他一边走,一边说:“没关系,我帮你记着,数学123,语文62,理综81,英语135,总分四百零一,班级排名三十九,年级排名一千零七。”
教室内陷入沉静,唯有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在低微轰鸣。
趁着这个空档,夏林希捧着书册转过身,把那支铅笔放在了蒋正寒的课桌上。
蒋正寒就这么笔直地站着,完全没有作为全班倒数第一的自知之明。
“理综的满分是三百分,全班就你一个人,理综考不到一百分。”
何老师拍响了讲台,接着高声说:“十八岁的小伙子,光长个子了,智力一点也没跟上,你以后能做什么,只穿裤衩的男模特吗?”
有几个女生笑出了声,接着全班都哄笑一团。
夏林希没有跟着笑,她像是一位独居深山的隐士,又宛如一座耳聋眼盲的冰雕,总之没有被外界的声音打扰分毫。
她从抽屉里拿出错题本,握着圆珠笔开始打草稿。
“蒋正寒的前面坐着夏林希,这次月考的年级第一,数理化三门都是满分。”
何老师拿起粉笔,目光逡巡在台下:“你们坐在同样的教室里,听同样的老师上课,为什么相互之间的差距那么大?”
众多同学回头望向夏林希。
她手里转着圆珠笔,秀挺的鼻梁上却没有眼镜,桌前摆了一大摞的参考书,几乎全部做完。
还有十个月才高考,没人知道她已经做了多少题。她虽然穿着校服,却显得格格不入。
只知道学习的疯子——夏林希的同桌这样形容她。
她身处一个微妙的境地。
作为一个成绩优异的好学生,夏林希倚仗的不是天资聪颖,而是题海战术和勤奋刻苦。
夏林希的刻苦到了非同一般的境界,她的同学一方面觉得她很厉害,一方面又觉得她很变.态。
那些诸如“要成功,先发疯”,“心不狠就站不稳”,“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的标语,用在夏林希身上,似乎都再合适不过了。
夏林希没有偏科,语数外理化生,每一门都名列前茅。
何等让人钦佩的毅力。
高三开学不到一个月,蒋正寒一直坐在她的后面,他对她的唯一印象,就是一个埋首于题海中的背影,浓密的长发扎成一个马尾辫,偶尔会有几缕搭在他的书桌上。
蒋正寒经常遇到不懂的题目,但他从来都不会请教夏林希,他宁愿对着忽略了解法的答案,也不愿开口问她要怎样解题。
作为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少年,蒋正寒以为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自尊心。
班主任何老师没有让他坐下来的意思,蒋正寒便这么自然而然地站着。
他的同桌张怀武抬头看了他一眼,压低嗓门小声说:“正哥,你这几天真够背的,几乎每堂课都要站着上。”
黑板前的何老师打开教案,从中挑选出准备了一晚上的典型例题,开始尽心尽力地串讲双曲线,而且一如既往讲得很好。
张怀武拿出笔记本,一边记着数学笔记,一边对着同桌念叨:“正哥,你不要气馁,我看你虽然理综惨不忍睹,但是英语依然很好,说明你还是有优点的,你别放弃自己啊。”
夏林希的同桌听见他的话,也转过头来说了一句:“蒋正寒的英语考了135,差一点就赶上夏林希了。”
张怀武点头,感叹道:“毕竟是夏姐。”
夏林希放下了笔。
张怀武兴致勃勃:“夏姐,你跟我讲讲你的学习方法吧,你除了做题还干什么,你写了多少本参考书啊,你还能买得到没做过的参考书吗?”
夏林希的同桌顾晓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问这个干什么?”顾晓曼道,“你也想通宵写卷子吗?”
“我只会通宵打游戏。”
“你打什么游戏呀,你们男生还玩魔兽争霸吗?”
“普通班的男生才会玩魔兽争霸,我们尖子班的男生只玩扫雷和蜘蛛纸牌。”
顾晓曼笑得花枝乱颤。
讲台上的何老师讲得绘声绘色,坐在后排的夏林希却蹙起了眉毛。
好吵。
她感到莫名的烦躁。
“别吵了。”
有人说:“专心听课,今天讲的是双曲线,高考常考的数学压轴题。”
说这话的人是蒋正寒。
话音落后,他的四周一片沉静。
夏林希的眉头舒展开来,思绪又回到了黑板上。
张怀武惊讶地看着蒋正寒,仿佛有点不认识他了,过了半晌才拍了他的大腿,略带调侃地说道:“正哥,你好像变得爱学习了。”
正哥没有回答,爱得格外低调。
恰在此时,最前排一颗白色粉笔飞一般地袭来,不偏不倚地砸中了张怀武的脑门。
张怀武被砸中的那一刻,心有惶然地想着,这一项远程砸学生的技能,必定是江湖中失传已久的绝技,隶属于一个神出鬼没的门派。
而他们的班主任何老师,正是这个门派的掌门人。
“张怀武,你的嘴就没停过,”何掌门怒声发问,“你是不是全会了,觉得自己不用学了?!”
张怀武虎躯一震。
他觉得自己遭受了诬陷。
于是赶忙解释清白:“我、我不会啊……”
“不会还不听!”何老师握着粉笔,侧身敲击黑板,“这道题是六校联考的数学模拟压轴题,谁能上来解题给大家看?”
如果此时没人应声,八成就是张怀武要上去写题了。
张怀武屈身向前,伸手拉住了夏林希的校服袖子:“夏姐!救我!”
夏林希大义凛然地站了起来。
张怀武热泪盈眶,觉得她的背影帅破天际。
蒋正寒也有同样的感想。
夏林希从教室的后排向前走,路过的地方吸引目光无数,她的脚步异常沉稳,仿佛不是要去写一道困难的压轴题,而是要去画一张简单的黑板报。
“这道题有三种解法,”夏林希站在黑板前,背对着全班同学,“我写最简单的一种。”
全班安静无言,除了转悠的电风扇以外,只有粉笔擦过黑板的声音。
班主任何老师频频微笑。
等她写完那道题,何老师又万分慈蔼地说:“夏林希的答案完全正确。同学们抬头看黑板,这种解法非常典型,做完六条辅助线就能列出表达式。”
话音落罢,夏林希走回了座位。顾晓曼主动帮她拉开椅子,抬头对她热情一笑。
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照得教室温暖又明亮,夏林希忽然注意到顾晓曼描了眼线,睫毛比平日更浓更长。
夏林希没有问她为什么化妆,她低着头打量她,片刻后说出一句:“你今天很漂亮。”
顾晓曼脸颊一红,移开目光道:“你说什么呢。”
心里却非常高兴。
正文 第二章
临到这堂课下课的时候, 顾晓曼的好心情被毁得一干二净。
班主任提前五分钟结束了课程内容。他打开教室的投影仪, 放出了本次月考的全班成绩, 从第一名到第三十九名, 只要抬头就能一览无余。
全班同学都紧盯着幻灯片, 只有夏林希是个例外, 她仍然埋头写着参考书, 对别人的成绩表现得漠不关心。
何老师清了清嗓子,再次开口道:“这次月考,我们班的语文和数学平均分很高, 但是生物和化学考得很不理想,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台下鸦雀无声。
“有人化学不及格,有人化学考满分, 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 ”何老师道,“等到以后考上大学, 迈入社会, 你们之间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他一边说着, 一边用手比划长度:“到了那个时候, 你们会越来越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学习。”
“好好学习”四个字, 依旧加了重音。
夏林希听在耳边, 面上没什么反应,手下却付诸实际。
草稿打得飞快,代数式写了一行又一行, 落笔行云流水, 足能一气呵成。
她全神贯注,目不转睛,好像一台为做题而生的机器,双眼是扫描仪,心中有一台打印机,不与外界联网,不接受联机信息。
迭代的方程式被渐次消元,标准答案呼之欲出,她的手速慢了一点,就听到顾晓曼说:“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恒心和毅力,也不至于进不了前十。”
顾晓曼拿起笔,在草稿纸上乱写乱画,很有一种发泄的意思。
“什么时候才能进前十?”顾晓曼说,“我不是不努力,可我的努力没有回报,我每天凌晨一点睡,早上六点起床,中午休息半个小时,坚持两个月,没有一点进步。”
她握着签字笔,对着自己的笔记本,狠狠用力捣了两下,划出一道粗糙的裂痕,好像和笔记本有什么深仇大恨。
夏林希仍然在做题,并没有回答她,纵使她对笔记本下此毒手。
顾晓曼早已习惯。自从和夏林希坐同桌以来,顾晓曼就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
顾晓曼喋喋不休道:“我的化学不及格,实验题几乎全错,阴阳极的方程式写反了,找不出共存的溶液离子……你说我到底应不应该学理科?”
夏林希放开了手中的笔,开始整理草稿纸:“我说一声不应该,你会转去文科班吗?”
顾晓曼睁大双眼,答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叫我怎么转班?”
夏林希反问:“既然转不了班,你还纠结什么?”
顾晓曼叹气出声:“我不甘心啊,我这么努力,年级排名却这么低。”
“顾晓曼,你别丧气啊,你们回过头来,看看我正哥!”坐在后排的张怀武接了一句,“正哥每天也很认真,也很努力,他总是在记笔记,一天换一根笔芯……”
张怀武拍了拍蒋正寒的大腿:“可是,正哥还是稳居全班倒数第一,上课经常被罚站,被点名批评,被竖立成反面典型,正哥心里这么苦,他都没有放弃啊。”
顾晓曼点头,赞同地看向张怀武。
张怀武报以微笑,随后用叹息的眼神看向蒋正寒。
蒋正寒沉默地反省了一会儿,不是很清楚自己错在哪里。
蒋正寒觉得,倒数第一么,考几次就习惯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被老师罚站,被点名批评,都是同样的道理,刚开始可能有点不太适应,但是久而久之,习惯了就好了。
这种心态,用什么词形容比较好?
蒋正寒思考了一阵,只想到了一个词——
死猪不怕开水烫。
在这一刹那,班主任何老师好像和他心有灵犀。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之间,何老师向他投来探寻的目光,随即拔高了声调问:“蒋正寒,你死猪不怕开水烫,被罚站还能和同学讲话?”
蒋正寒恰如死猪一般地站着,没有出声为自己辩解。
正在此时,下课铃打响了。
何老师拍掉手上的粉笔灰,抬头看向教室的最后一排:“蒋正寒,张怀武,顾晓曼,夏林希,你们四个来我办公室一趟。”
说完,他抱起教案走出了教室。
夏林希从原位站起身,以为自己听错了:“老师刚才叫了我的名字?”
“叫了,”蒋正寒道,“我们一起走吧。”
夏林希抬头,与蒋正寒对视。
她皮肤白嫩,双眼清澈,下巴轮廓柔和,外貌其实相当漂亮。
蒋正寒虽然已经年满十八岁,但他没怎么和女生讲过话,夏林希这样一声不吭地盯着他……让他觉得有点尴尬。
“你脸上有一道墨水印。”夏林希说。
蒋正寒用手抹了一把脸,又问:“擦掉了么?”
“在这里,”夏林希指着自己的额头,“黑色签字笔的水印。”
张怀武偏头凑过来,插了一句道:“哎呀,回家再洗脸吧,何老师还在等我们呢。”
没过多久,时针指向九点半,窗外阳光灿烂,何老师夹着个烟卷,站在走廊尽头独自抽烟。
他看到四个学生朝他走来,两个男生两个女生,男生和女生之间刻意拉开了距离——这个距离是非常必要的,早恋如同洪水猛兽,这是每个班主任都明白的道理。
周遭烟雾缭绕,他掐灭了烟头,在心中打好腹稿。
然后摆了摆手,开口说:“你们到这里来。”
也许是因为腿长,蒋正寒走得比较快,也离班主任最近,何老师没有看他,径自拿出一本书,指着书皮问道:“昨天值日的同学,在你们的座位附近,捡到这样一本书,我就问一句,这书是谁的?”
那书很厚,包了黄色的封皮,看不出名字和内容。
“花时间看这种东西,纯属浪费,”何老师说,“我不管这是谁的书,让我查出来,一定要严惩,要叫家长!”
叫家长这三个字,可谓班主任的必杀技之一,不仅是学生的可怕梦魇,更是学校血雨腥风的来源。
如果碰到那种不问青红皂白,上来就要把孩子胖揍一顿的家长,这项必杀技的威力就能封顶。
很不幸的,张怀武就有一个这样的家长。
所以何老师话音未落,他浑身一抖,脸色煞白。
何老师有所感知,目光穿透眼镜片,落在了张怀武的脸上。
“我、我……”张怀武结结巴巴,正要解释,忽然听到蒋正寒承认:“是我的。”
何老师问:“到底是张怀武的,还是蒋正寒的?”
他们五个人站在走廊上,气氛剑拔弩张,多少有点引人注目,隔壁班的同学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做足了看好戏的架势。
蒋正寒率先开口:“上个礼拜日,我把它带到了学校,一直没有拿回去。”
“你知道那是什么书,是你这个年龄应该看的东西吗?”何老师又问。
蒋正寒辩解道:“它是一本和校园有关,可以在教室里看的书。”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和夏林希并排站着,从夏林希的角度望过去,只有一个非常好看的侧脸。
夏林希想问,那到底是什么书呢?
她上初中的时候,一度痴迷于青春校园小说,主角在学生会大放异彩,参加社团赢得竞赛,成绩优异受人欢迎,还能匀出大把的时间搞对象,几乎没有做不成的事。
夏林希看了这样的内容,就觉得非常爽。
但当她自己面临升学压力,又没有天生的才能帮她过关斩将,她便觉得从前对学生生涯的构想太过简单,做好一件事从来都很难。
于是夏林希看向那本书的眼神,就是一种我懂的眼神。
然而当何老师撕开封面,却只见《算法导论》四个大字,夏林希认识其中的每一个字,但是这四个字组合在一起,她不太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事情的发展方向,和夏林希的预想不太一样。
何老师几近粗暴地翻开书页,对着蒋正寒问道:“你是计算机校队的学生,还是参加高考的普通学生,你看这些东西有用吗?什么傅里叶变换,动态规划,多项式算法,你睁大双眼查查大纲,高考会不会考这些?”
蒋正寒仔细想了想,回答道:“应该不会考。”
这五个字显然不够严谨,所以他又补充了一句:“现在不会考,也许将来会考。”
也许将来会考。
作为一个局外人,夏林希有些想笑。但她不得不承认,蒋正寒的心理素质堪称优秀,走廊上面对班主任的责问,他不慌不忙,脸都没红。
但在班主任何老师看来,这正是蒋正寒皮糙肉厚,油盐不进的表现。
“你再这样下去,我真的要放弃你了,”何老师道,“你的心思不在正路上,自己一点都不着急,也不想想对不对得起父母。”
他一手提着那本书,手却伸到了栏杆之外。
风吹书页,带来沙沙的轻响,蒋正寒一动不动地站着,没有愤怒也没有出声——纵使何老师把那本书扔下楼了。
阳光折射在栏杆上,有些微的晃眼。
正文 第三章
江明一中的高三年级共有三十个理科班, 而在这三十个理科班之中, 又有三个出类拔萃的尖子班。
夏林希所在的高三(三十)班, 正是理科尖子班之一。
班上的同学都是好苗子, 学校领导对他们寄予厚望, 盼着他们为校争光。
像蒋正寒这种曾经名列前茅又忽然一落千丈的学生, 难免会受到特殊关照, 通常给予关照的那个人,就是他们雷厉风行的班主任。
班主任扔了蒋正寒的书,脸色缓和了不少。
课间走廊吵吵闹闹, 只有这一块安静得吓人。
“该讲的话我都讲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何老师对着蒋正寒说, “你如果真的不想学习, 可以,你给我写个保证书, 保证不参加高考, 我立马把你调到普通班。”
蒋正寒半低着头, 观摩地板上的瓷砖。
何老师抬手搭上栏杆, 目光均匀地落在三个人身上:“今天上数学课, 你们几个在听吗?夏林希是年级第一, 她会了不需要听,你们剩下的三个人呢?肆无忌惮,谈笑风生, 没有一点做学生的样子。”
张怀武咽下唾沫, 端正态度道:“何老师我们错了,以后上课都会认真听。”
“好了都走吧,”班主任摆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条烟,“我讲这些话,我自己都烦,不过只要你们能听进去,我讲多少遍都行。”
说完,他拿起打火机点烟。
学生们都离开了,又走过来一个年轻的老师,那老师看了一眼楼下,笑着问道:“何老师何必呢?学生看一本课外书而已,这就扔掉了?”
“我当了十年班主任,不是一开始就扮黑脸,”何老师答道,“我发现软硬兼施没用,学生们总以为我会软下来,和颜悦色也没用,没人会当一回事。”
他将烟灰弹到走廊的垃圾桶里,咳了一声又说:“我们省一年七十万考生,录取名额有多少,重点大学的录取比例,是全国数一数二的最低。”
何老师看着楼下,继续开口:“再看看我们学校里,家境好的都去了国际部,有远见的都去了竞赛部,保送名额给我们尖子班留了多少?”
他吞云吐雾,皱着眉头说:“高考是什么,千军万马走独木桥,我不把他们逼得紧一点,怎么能得到最好的成绩。”
蒋正寒踏着烟味走回了教室,广播正在播放眼保健操的音乐,同学们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紧闭双目做着眼保健操。
蒋正寒站在门口停顿了两秒,转身飞一般地跑下了楼梯。
顾晓曼问:“蒋正寒又发什么疯了?”
“肯定是去捡书了,”张怀武回答,“你们不知道,那本《算法导论》,真的是正哥的宝贝,128元一本,正哥在新华书店原价买的。”
他叹了一口气:“昨天的值日组长是谁啊?怎么任由同学把书交给班主任,这不是害我们吗?”
顾晓曼斜眼看向夏林希。
昨天的值日组长,正是夏林希本人。
夏林希没进教室,她跟着蒋正寒下楼了。
高三教学楼共有五层,毗邻一片小树林,书是从五楼扔下来的,刚好砸进了树林里。
江明市的夏天向来炎热,自从八月中旬开始,每一天都是高温橙色预警,小树林中凉荫消暑,却一向鲜有人至。
原因无他,只是这里蚊子比较多。
蒋正寒低头找书,双腿都被蚊子叮了,肿起来几个大包,非常的痒。但他挠都不挠,一派超然物外的姿态。
直到夏林希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我看到了,在花坛边。”
蒋正寒转过身,瞥见了夏林希。
她弯腰捡书,校服的裙摆遮过了膝盖。
这大概是蒋正寒十八年来,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子独处,尤其这位女生还帮他捡书。他心中十分感激,但不知道说什么,想了半天就冒出一句:“这里有蚊子。”
“啊?”夏林希把书递给他,“你说这个干什么?”
蒋正寒接过书,随手去牵夏林希:“此地不宜久留,我被蚊子咬了几个包。”
夏林希低头看着他的手,见他食指的指节上还趴着一只蚊子,她索性从裙子口袋里摸出一瓶风油精,二话没说扔给了他。
蒋正寒接住风油精,觉得自己承了一个人情,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寻思着以后要找一个机会,送夏林希一瓶花露水。
夏林希身高一米七,比蒋正寒矮了十几厘米,为了方便对话,她踩上了台阶:“昨天我是值日组长,有人捡到了一本书,我没当一回事……”
“没关系,” 蒋正寒说,“这本书我看过很多遍,买来是为了作纪念。”
墙角树荫浓密,当空阳光一洒,遍地都是虚浮的光影,他随手翻了翻破落的书页,半开玩笑地说:“被班主任这么一扔,纪念意义更大了。”
他笑起来很好看,带着一目了然的友善,莫名增加别人的好感。
夏林希心想,也许今天早上班主任说得没错,蒋正寒将来可以去做一个模特,他这么一笑,隔着屏幕都很引人注意。
眼保健操奏响尾声之前,夏林希回到了教室,又过了一会儿,蒋正寒出现在门口。
两个人相隔一段时间进门,没人觉得他们刚才在一起。
蒋正寒坐回原位,张怀武还在轮刮眼眶,他从手指的缝隙中偷看书页,瞧见整本书都摔得稀烂,几乎想象不出原来的形状。
蒋正寒掏出胶水,试着拼凑残缺的纸张,但是毫无悬念地失败了。
“128块钱的一本书,就这么废了,”张怀武问,“不过这些编程算法,到底有什么好玩的,让你这么喜欢?”
蒋正寒回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学。”
张怀武叹气:“你小心变成书呆子。”
蒋正寒笑了一声:“做书呆子也不容易啊。”
“正哥,你起码要为将来做打算吧,”张怀武仿佛被何老师附体,在这一刻,竟然变得有些苦口婆心,“你在我们班总是垫底,万一明年考不上大学,你爸妈会让你复读吗?”
“明年的事,明年再说,”蒋正寒拍了拍张怀武的肩膀,“谢谢哥们的提醒。”
“谢什么?”
有人把语文试卷放在蒋正寒的书桌上,修长的手指点了点分数栏:“满分150的卷子,总分考不到90,蒋正寒同学的母语,是中文吗?”
听到这个声音,顾晓曼脸颊一红。
张怀武“嘶”了一声,抬头道:“陈亦川,川哥,你好好发卷子不行吗,怎么说话还带刺儿?”
作为一名忙碌的语文课代表,陈亦川还有三十几份试卷要发,他不应该在这里停留太多时间,但是他今天心情好,所以就回了一句:“我这不是好奇吗?真有人能考一个语文不及格。”
夏林希一手撑腮道:“没什么好奇怪的,也有人能一直考全班第二。”
张怀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在高三(三十)班,如果夏林希是万年第一,那陈亦川就是万年第二,雷打不动的第二。
想当年文理分科,陈亦川就是以第二名的成绩入班,从此他仿佛受了诅咒一般,再没考过除了第二以外的名次。
于是人送外号老二哥,也有人称呼他二师兄,总之都不是什么好听的诨名,让他心中憋了一口怒气。
所以夏林希刚才的话,无异于挑衅了。
夏林希按动圆珠笔,在草稿纸上默写公式,陈亦川站在她的书桌旁,身影挡住了阳光,他左手抱着语文试卷,另一只手翻了翻夏林希的习题册,笑了一声然后说:“真有毅力,做这么多题。”
在本班同学的心目中,夏林希和陈亦川分属两种不同类型的学霸,他们普遍觉得,夏林希依靠题海战术和总结题型,而陈亦川靠的是……天赋异禀。
他连作业都不做,纯粹高智商,自习课上别人都在刷题,他一个人钻研量子物理。
每当何老师巡视过来,陈亦川都会掏出《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一把盖在他的《量子物理》上,然后飞快地写完选择题,让一旁的何老师赞赏不已。
陈亦川的同桌总想给他跪下。
他在年级是一个神话。如果仅仅是成绩好也就算了,可怕的是他打游戏也很强,几乎掌握了全年级男生梦寐以求的技能。
像是为了证明这一点,陈亦川开口问:“这个周末谁有空?上我家打一个排位赛。”
“我有空,我也会玩网络游戏!”顾晓曼应道。
陈亦川挑出顾晓曼的试卷,放在她的桌子上:“你还是自己玩吧,我从来不带女生玩。”
我从来不带女生玩。
这句话瞬间浇灭了顾晓曼的热情。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做贼一样偷偷照了脸,然后抬头寻找陈亦川,却发现他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别看了,”夏林希说,“他去另一组发卷子了。”
顾晓曼立刻问:“我们组的试卷发完了吗,他就走了。”
夏林希语气没什么变化:“应该发完了,不然也不会走。”
顾晓曼双手抱着书包,凑近了一点又问:“那你觉得,他刚才有没有看我?”
“好像往这里瞥了两眼。”夏林希回答。
那就是看了,顾晓曼心想。
教室里弥漫一股空气清新剂的味道,这味道很浅,混合着茉莉花香,比平常还要甜一点,顾晓曼坐在这样的教室里,心底的花也像是生根发芽了一样。
她侧过脸望向夏林希,想和她说一些心事。
但是顾晓曼很早以前就知道,夏林希和陈亦川关系不怎么好,他们两个谁也看不起谁,经常面对面相互贬低,话里都带着戾气。
所以顾晓曼的心事,既不能和同桌讲,更不能和父母说,她只能自己憋着。
顾晓曼默不作声,低头把玩自己的小镜子。
后排的张怀武捧着试卷,沾沾自喜地问道:“顾晓曼,你语文考了多少分?”
顾晓曼没好气地回答:“关你什么事。”
张怀武不敢再问。
他觉得,女生是这样一种奇妙的生物,她们会无缘无故的生气,无缘无故的不开心,在她们不开心的时候,说什么都是错的。
顾晓曼的确不开心。她摊开自己的试卷,手握成拳,在卷面上捶了一下。
蒋正寒仗着自己视力好,窥见了顾晓曼的试卷分数,他把这个结果转告给了张怀武:“顾晓曼的语文成绩,好像是132。”
“一百三十二?”张怀武简直惊呆了,“她怎么能把语文考得这么高?”
蒋正寒回答道:“夏林希的分数,应该更高。”
“这可不行,这些女生太嚣张了,”张怀武拿起自己的试卷,“下次月考我们要好好发挥,挽回男人的颜面。”
蒋正寒看着自己不及格的成绩,内心也泛起了一丝涟漪:“我们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张怀武叹了口气:“我说真的,你不能给自己留这么大的上升空间。”
正文 第四章
电风扇吱呀旋转, 窗外蝉鸣闹耳, 教室里人声鼎沸, 但在下一秒,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语文老师推门而入, 脸色不是很好。
对于任务繁重的高三学生而言, 语文当属六门主课里最亲切的一门, 尤其当教授语文的老师健谈又风趣时,这门课的魅力就到达了一个顶峰。
江明一中的高三尖子班,刚好有一位这样的语文老师。
这位老师全名赵宁成, 年纪大概三十岁上下,毕业于名牌大学中文系,写得一手极漂亮的毛笔字。在他的课堂上, 寸寸光阴如梭飞逝, 从没有数理化的漫长,好像刚上课十几分钟, 下课铃就打响了。
可想而知的是, 赵宁成人气很高, 他不仅在学生心目中占有一席之地, 也很受校方领导的厚爱和器重。
下午四点三十五分, 赵宁成站上了讲台。
他左手翻着教案, 右手拿着粉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形瘦高但很匀称, 像是老照片上的年轻人。
赵宁成说:“今天不上新课, 拿出你们的月考试卷,我们来通过订正题目,总结一下常考题型。”
台下响起一阵翻卷子的声音。
“我们倒着讲,先讲作文,”赵宁成道,“这次的作文题目叫做《拒绝平庸》,可以归纳到励志类作文里,相信大家早有准备。”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作文分类。
“夏林希的作文得了满分,”赵老师看向夏林希,“我们先来鼓个掌,再请夏同学给大家念一遍。”
教室窗扇半开,吹进来一阵温热的风,班上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好比一曲热烈澎湃的赞歌。
夏林希的座位在后排,许多同学扭过头看她,等着她从原位站起,朗诵一篇满分作文。
然而夏林希却说:“对不起老师,我找不到我的试卷了。”
赵宁成笑了笑,然后问:“你没发到试卷?”
“我把卷子放在桌上,”夏林希俯身向下,抱起桌上的一摞教材,“结果它不见了。”
赵宁成便道:“你再找一找,找不到就算了。”
夏林希拉开书包拉链,把书包掀了个底朝天,座位上一片凌乱,唯独不见她的试卷。
教室里安静了一分钟,就有几个学生开始闲聊,聊天内容无非是“你昨晚睡了几个小时”,或者“你今天打算做多少题”,这种毫无意义的闲扯,多少能缓解一部分压力。
当然更重要的是,比起凶神恶煞的班主任,赵宁成的脾气好了十倍不止。在他的语文课上小声说话,向来是一件被默许的事。
夏林希听见同学窃窃私语,更希望下一秒就能翻出自己的试卷。
她有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劲,和一颗势必要做到最好的好胜心,原本单纯一件找卷子的事,此刻已经演变为必须完成的任务。
夏林希把抽屉里所有东西掏了出来,一把堆在课桌的桌面上,发出一声铿然的重响。
整个教室陷入片刻的沉寂。
老师对好学生总是格外包容,赵宁成也不例外,他站在三尺讲台之上,面朝全班同学问道:“哪位同学看见夏林希的试卷了?”
大家纷纷摇头说没有。
“看来今天缘分不够,”赵宁成说,“夏林希你可以先坐下。”
夏林希抱起书包,坐回了原位。但她并未放弃,仍在低头乱找。
赵宁成敲了敲黑板:“我们继续剖析题目。我和大家说过很多次,写作考的是什么?是抓住出题人的意图,所以写作文一定要学会分类,要准备自己的句子。而这次月考的作文,可以归纳为常见写法的第三种,我曾经给大家总结过……”
蒋正寒无心听讲,他看着前排的夏林希,不太明白好好的东西怎么能不翼而飞。
他用手指敲着桌子,侧过脸望向窗边,刚好对上陈亦川的视线。
教室内共有四盏吊扇,分别悬挂在中轴线两旁,地处偏僻的同学往往无福消受——比如坐在窗边的陈亦川。
在这个炎热的下午,他只能自己扇风,用那种厚薄适中的东西,创造一些流动的空气。
陈亦川一边用作业本给自己扇风,一边对着蒋正寒露出一个微笑。
蒋正寒挑眉,顺手将自己的答题卷翻了个页。
语文答题卷共有两页,但是翻页完毕后,蒋正寒发现他有三页。
最底下的那一张,赫然印着夏林希的名字。
夏林希显然练过硬笔书法,而且是很用功很刻苦地练过。她的字迹非常工整,也非常干净,一撇一捺堪称赏心悦目,一眼望去像是用钢板刻成。
这样出类拔萃的字体,加上引经据典的内容,几乎是高分作文的标配。
有那么一瞬,蒋正寒想把这份试卷私藏。
但是蒋正寒是一个坦荡的人,他自问没有偷拿夏林希的试卷,更不存在什么偷藏。于是他准备把卷子还给夏林希,和她解释一下来龙去脉。
可惜蒋正寒忽略了他的同桌张怀武。
张怀武无精打采地盯着黑板,眼角余光瞥见了蒋正寒的课桌,蒋正寒写得一手.狗爬字,张怀武当然是知道的。
不过如今,那一手.狗爬字不太对劲,没有从前放荡不羁的气质,只有一片铁画银钩的意韵。
张怀武察觉有异,就眯起了眼睛,凑过去一看,马上斥责道:“我说正哥,这试卷怎么在你这儿,还给人家赶紧的!”
言罢,他还推了蒋正寒一把。
张怀武刻意压低了声音,赵老师当然听不到,但是夏林希听到了。
夏林希回过头,对上蒋正寒的双眼。
她问:“你拿的?”
蒋正寒没有回答,他直接把卷子还给了她。
夏林希一把拽过试卷,问道:“你不能好好借吗,非要偷偷摸摸地拿?”
“不问自取就是偷,”顾晓曼目睹事件全程,想到刚才找疯了的夏林希,她也恶狠狠地说:“活该不及格。”
活该不及格。
蒋正寒低头看着自己的试卷,上面的六十二分此刻有点触目惊心。
就连张怀武也恨铁不成钢:“刚才夏林希找了那么久,你怎么都不吱一声啊,她站在座位上挺尴尬的,人家还是个优等生,和我们这些厚脸皮的不一样……”
“如果我真的偷了,肯定会直接装进书包里,不会摆在桌面上,”蒋正寒反问道,“陈亦川发了三张答题卷给我,你信不信?”
夏林希转过脸,马上回答:“我信。”
顾晓曼先是一愣,又立刻辩解道:“信什么啊,他无凭无据的,简直乱泼脏水。”
“好了,别争了,”夏林希握着一支圆珠笔,故作大度道,“丢一张试卷而已,找回来就算了。”
算个屁。
夏林希在心里腹诽,好你个陈亦川,让我在语文课上丢脸。
此时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多分钟,赵宁成已经讲到了诗词鉴赏,他旁征博引举了几个例子,又刚好走到了陈亦川的座位旁。
月考试卷上有一道题目,叫做“分析《项脊轩志》的最后一句话”,赵宁成顺手敲了敲陈亦川的课桌,让他站起来回答问题。
赵宁成道:“请你为大家赏析《项脊轩志》的结尾句——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矣,今已亭亭如盖也。”
陈亦川放下试卷,身形笔直地起立,答道:“作者把悼念亡妻的哀思寄托于一棵枇杷树,利用移情于物的手法,表达物是人非、光阴易逝的中心思想,充分体现作者对亡妻的缅怀与爱慕。”
“很好,”赵宁成表扬道,“类似于移情于物,触景生情,托物寄情的关键词,同学们至少要写一个,答题方法可以参照陈亦川。”
陈亦川讲出标准答案,就稳稳当当地坐回了原位。
夏林希很不服气。
她说:“这种答案,不是人人都会写的么?”
蒋正寒略微前倾,低声接了一句:“我不会。”
夏林希回道:“我不信。”
蒋正寒为证清白,就把自己的试卷递给了她。
夏林希翻开卷子一看,只见《项脊轩志》的结尾句赏析中,蒋正寒是这么写的:这句话非常感人,作者当时很可能写哭了。
这句话非常感人,作者当时很可能写哭了。
夏林希默不作声,为蒋正寒的诚实而感到震惊。
她转过脸,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蒋正寒,或许并不需要探究——他本来就是傻的。
夏林希在心中胡思乱想,然后翻开整张答题卷,又见蒋正寒的作文分数惨不忍睹,几乎是一个闻所未闻的低分。
作文题目《拒绝平庸》,蒋同学是这么开的头,他在试卷上写道:人人生而不同,平庸是一种常态,也是一种异态,根本无法拒绝。
哎呦我去,竟敢反驳题目,这人没救了,夏林希心想。
但是比没救更可怕的是,夏林希竟然觉得他讲的有点道理。
她合上他的试卷,原封不动地还给他,又听蒋正寒问:“你觉得我写的对么?”
“百分之四十一是对的,”夏林希道,“你的成绩是六十二,除以总分一百五,结果是零点四一。”
蒋正寒笑了一声,好像并不生气。
他说:“确实是这样。”
正文 第五章
语文课结束后, 全班躁动不安。
下午最后一堂课已经上完, 只要班主任再来晃一圈, 大家就能开开心心地回家了。
今天是礼拜六, 明天有一整天的假, 同学们难免兴奋了一点, 回家的念头是如此强烈, 以至于大家纷纷收拾起了书包。
然而没过多久,班主任就过来宣布了一个噩耗。
“下个礼拜一,要举行高三年级家长会, 时间定在下午六点,”何老师道,“这次家长会相当于一次高考动员大会, 对各位同学来说非常重要, 所以啊,你们的家长务必参加, 不能缺席。”
他站在讲台上, 直言不讳道:“我丑话说在前头, 要是有谁的家长没办法来, 又不和我打招呼, 那么礼拜一过后, 这些同学就不用来上课了。”
这次高三月考,班上同学的成绩普遍不太理想,于是今天放学之后, 大家的心情都比较低落。
傍晚时分, 倾颓的夕阳洒下漫天的红光。
学校门口停满了私家车,将整条长街变成了单行道,夏林希推着自行车走出门外,低头看了看表,差不多六点了。
耳畔充斥着汽车鸣笛,她穿着宽松的校服,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飞驰在回家的路上,疾风从袖口掠过,钻进衣服的后方——她觉得背后很可能鼓起来一块。
天气依然炎热,远方却有火烧云的盛景,连绵的云絮被霞光染红,交织成波澜壮阔的纹理。
那些鳞次栉比的居民楼房,拔地而起的摩天大厦,光影璀璨的霓虹灯,都好像被笼罩在巨大的穹幕之下,充当浑然不同的背景板。
穹幕下没有粉墨登场的小生,只有来来往往的行人,各自为生活劳累奔波。
直到天色变暗,夜幕降临,居民楼里亮起灯火,回到家的人放下皮包,脱掉鞋子,想起白天遭的那些罪,似乎也不值一提了。
夏林希的妈妈正是以这样一种状态,坐在沙发上等着她的女儿回来。
她打开电视,随手翻着报纸,一边看时事新闻,一边记下股票指数。厨房里有人忙前忙后,爆炒青椒牛柳,油烟穿过房门,路过走廊,一路飘进了客厅。
她被呛了一下,低头咳嗽。
夏林希刚好在这个时候回家,她站在玄关处换鞋,背着偌大的书包,也跟着打了一个喷嚏。
妈妈立刻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口:“你开油烟机了吗,味道有点大了。”
夏林希的爸爸拿着锅铲,一边炒菜一边回话:“这不开着了么,马上就炒完了!”
他做菜很利落,装盘更利落,大约五分钟以后,桌上摆了三菜一汤。
凉拌黄瓜,素炒西兰花,爆炒青椒牛柳,和一盆豆腐鲫鱼汤。
米饭也是金银饭,大米小米混在一起煮,据说更有营养,很适合用脑过度的学生。
夏林希捧着碗,刚盛完一碗饭,又拿勺子去盛汤,她妈妈筷子一停,开口道:“别吃汤泡饭,再去拿个碗,汤泡饭伤胃。”
“孩子愿意吃啥你就让她吃吧,”夏林希爸爸说,“我把鲫鱼都煮烂了,加了不少醋,也不会被鱼刺卡着。”
夏林希的妈妈没有说话,她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到厨房拿了一个碗。
坐回原位之后,她用这个碗给女儿盛汤。
餐厅悬挂着一盏水晶吊灯,那光色倒映在鱼汤上,似乎有粼粼的波纹,夏林希低头喝了两口,忽然想起有正事,于是说道:“下个礼拜一的傍晚六点,有一场家长会。”
“礼拜一傍晚六点?”她的爸爸说,“正好我有空,我去参加。”
夏林希一边扒饭,一边答了一声好。
夏妈妈给女儿夹了一筷子的菜,接着问了一句:“你们班上是不是有一个叫张怀武的男生?”
“他的座位在我后面,”夏林希答道,“他的年纪比我们都小,好像跳了两级。”
汤碗见底,露出雪白的鱼肉,夏妈妈又忙着给女儿盛汤:“我们公司新来了一个司机老张,他的儿子叫张怀武,也在江明一中上学。今天听他谈到儿子,一问,果然和你在一个班。”
夏林希爸爸问:“那孩子成绩怎么样?”
妈妈回答:“和我们小希比,肯定是比不了。”
“那还跳什么级,”夏林希爸爸说,“不如老老实实念下来。”
夏林希用筷子挑鱼刺,把鱼肉拌进了饭里,她妈妈见状,又夹了两块西兰花:“你别光吃肉不吃菜。”
夏林希只好先吃西兰花,再吃鱼肉牛肉,所谓先苦后甜,莫过于此。
她的妈妈也接着说:“那个张怀武成绩不行,你别和他走得太近,高三最后一年了,你好好保持,争取进清华。”
夏林希点头,没再说话。
晚饭后,她提着书包走进了房间,打开卧室的壁灯,在柔软的单人床上躺了一会。
没过多久,客厅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先是她的爸爸说:“孩子上高中以来,哪次家长会不是我去的,她现在已经高三了,你有空露个脸行么,林总?”
林总两个字,像是一种嘲讽。
夏林希的父亲姓夏,母亲姓林,她名字里那个希字,代表父母的希望。
不过她本人并不这么想。假如没有她,父母应该很早就会离婚,各自过上更好的生活,而不是互相捆绑和指责,在每个来之不易的休息日大吵一架。
“下个礼拜有客户,我们又要谈单子,”夏林希的妈妈开口道,“你参加她的家长会,我负担她的学费,互不干扰可以吗?”
夏林希爸爸沉默片刻,答非所问道:“我们厂子里也不清闲,但是大家知道我女儿高三,凡事都会行个方便。”
“所以你们工厂发给你的钱,堵得上家里的开销吗?”
“我和你讨论孩子的教育,你和我计较什么薪水!”
“你的薪水不够养活我们一家,这是事实,你听不惯也要听。我很忙,顾不上家里的事,你有时间多分担一点,能有多难?你一个快五十岁的人了,受不了这个委屈?”
“我一个大老爷们,成天在家打扫卫生洗衣做饭,如果不是因为孩子高考,我犯得着牺牲这么大?”
“那你出去挣钱啊,我拦着你了?”
“行行行你厉害,我不跟你吵,我出门散心。”
对话戛然而止,客厅变得安静。
夏林希的家很大,一百八十个平方,坐落在江明市最好的地段,整个小区安保森严,闲杂人等很难入内。
自从小区落成后,户主的口碑一直很好。
这样一套房子,单靠父亲的工资是挣不到的。
无论首付还是按揭,都是夏林希母亲掏的钱。她早年辞去了体制内的工作,投身商场如鱼得水,也做过一些风险投资,在业内小有名气。
他们家有两辆车,一辆江南奥拓,一辆奔驰E级,充分体现了夫妻之间的收入差距。
都说夫妻应该性格互补,但夏林希的父母不是互补,他们是性格相斥,虽然不至于动手打一架,却也无法在琐事上谈拢。
人人都向往相濡以沫,不过只有童话里才有无忧无虑的婚后生活,并非所有人都能找到灵魂伴侣,大多数人都在日复一日地不断磨合。
所以如果一个人能过得很好,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机寻找另一半?
夏林希以她不到十八岁的年龄,思考一件到了八十岁都不一定懂的事情。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这种凭空跳出的胡思乱想只会浪费她的时间,她应该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项目上——比如学习。
倒不是因为学习能收获什么乐趣,而是因为完全沉浸其中时就能彻底隔绝外界,构建出属于自己的王国和疆域,有点像吸毒上瘾,也不会由于虚度光阴而产生愧疚自责的心理,几乎是一种最简单的缓解压力的方法。
学习使人平静,这是夏林希信奉的准则之一。
她就这么平静了两个小时,写完一整套的理综试卷,正准备对着答案订正,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片刻后,门开了,夏林希的妈妈端着果盘走进来:“累不累?休息一会吧。”
夏林希扭头,接过果盘:“谢谢妈妈。”
“你爸爸今晚有事,迟点回家,”她的妈妈说,“明天一早我们开会,会议结束以后,我去一趟家政市场,给你找一个保姆。”
夏林希问:“不和爸爸商量么?”
“这事和他没关系,”妈妈答道,“高三学习这么紧张,你没人照顾怎么行?”
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夏林希低头啃苹果,她妈妈又拿了一件衣服,然后披在她的身上:“现在是关键时刻,你什么都不用想,只要好好学习就行。”
只要好好学习就行。
人生的目标从来没有这么简单过。
夏林希妈妈离开房间时,特意给女儿关上了房门,这一刻是夜里十点整,走廊的壁灯依然亮着,色泽偏暖,光晕柔和,像是在等一个人。
凌晨一点,夏林希的老爸依然没有回家。
她的妈妈明显着急了,电话打出去七八个,其中每一个都是占线,夏林希用自己的手机给她老爸发短信,然而短信和电话没什么差别,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有人重重敲门,房门开了一半,就飘进来一股酒气。
夏林希她老爸喝得烂醉如泥。
他这一晚提着几瓶二锅头去了厂子里,拽着几个上夜班的小伙子,喝了一整晚的闷酒。
其中一个热心青年将他送回了家,好在小区保安认识夏林希她爸,否则真不一定能进的来。
那青年大概二十岁出头,身形偏瘦,皮肤黝黑,说话时带一点本省农村口音。
他穿着一条破旧的牛仔裤,头发有几缕挑染成了红色,身上的白背心被汗水染黄。
由于正门大开,客厅吹出来一阵空调冷风,他打了一个喷嚏,然后开口说:“我叫方强,和老夏在一个厂子里,他们叫我把老夏送回家,我就送了。”
作为报答,夏林希的母亲送了方强两条烟。
烟是中华烟,两条售价一千三。方强拿到手的下一秒,就把烟盒拆了,他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点了一支笑呵呵道:“谢谢嫂子,正好烟瘾犯了。”
夏林希站在她妈妈的身后,抬手去扶她爸爸,老夏醉得不轻,嘴里还在念叨着:“都叫你林总、林总……怎么没人叫我夏总啊?”
“天快亮了,你也早点回去休息,”林总对着方强说道,“等明天老夏醒了酒,我再让他好好感谢你。”
方强挥了挥手,站在门外道:“嫂子太客气了,都是一个厂里的,说啥感谢不感谢啊?”
他把烟灰抖在地上:“嫂子再见,我先走了,有空带小夏来我们厂里玩。”
夏林希挑眉,忽然明白那一声“小夏”指的是她。
正文 第六章
“砰”地一声, 房门关上了。
夏林希和她妈一起把她老爸搬到了卧室, 抬头一看时钟, 已经五点四十了。
“今天早上八点, 我要去公司开会, ”妈妈对她说, “你今天上午有补习课吧, 还打算参加吗?如果确定参加的话,妈妈开车送你。”
夏林希想了想,坚决地表示她要去补课。
几乎大半夜没有休息, 她的状态并不是很好,但是补习班是由江明一中的退休教师一手开办,夏林希担心如果她不去, 会错过什么重要的东西。
补习的地点在市中心, A座写字楼的最高层,夏林希下车以后, 正巧遇到了几个同学。
走在最前面的是张怀武, 他提着一个塑料袋, 里面全是冰棍, 包含了各种口味。
“我和大家说一件事, 今天我过生日!”张怀武打开塑料袋, 分外热情道,“你们都知道,我没什么钱嘛, 所以就买了一些冰棍, 免费请大家吃。”
周围几个男生跟着起哄,相互勾肩搭背,笑着走了一路,后来又唱起了生日歌,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至于那一袋冰棍,每个人都抢了不止一个,后来张怀武望见夏林希,也冲她招手。
夏林希跑了过去,冰棍已经不剩几个,张怀武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你随便挑一个吧。”
这种冰棍分为七种口味,其中最受欢迎的是西瓜味,最受讨伐的是薄荷味——那个薄荷味就好比强效绿箭口香糖,吃一点提神醒脑,吃一块辣出眼泪。
为了驱散困意,夏林希拿了薄荷味。
张怀武非常吃惊,连连称赞道:“不愧是优等生啊,这品味就是不一样。”
“我昨晚几乎一宿没睡,”夏林希道,“吃这个能打起精神。”
言罢她又祝贺他:“生日快乐,你终于年满十六岁了。”
一旁有另一个男生问:“夏林希啊,你昨晚又通宵学习了?你怎么对自己这么狠啊?”
夏林希没有解释,她撕开包装纸,将它扔进街上的垃圾桶,对着冰棍咬了一大口,成功引来一片吸气声。
“我说夏姐,”张怀武问,“你待会肚子疼怎么办?”
一语成谶。
当时他们正在上数学课,任课教师是一个有四十年教学经验的老头,两鬓花白,背有点驼,戴着一副老花镜,看东西要眯眼睛,然而讲课却能中气十足,声如洪钟。
在这样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下,很少有人注意力不集中,蒋正寒算一个,夏林希算另一个。
就连一向不听课的陈亦川,此时也听得津津有味。
夏林希来得迟,所以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她的左边是蒋正寒,斜前方是陈亦川,此时黑板上给出了一道例题,大家纷纷埋头狂写,没人注意她有点不对劲。
除了抱着笔记本的蒋正寒。
补习班几乎是班主任强制要求上,所以全班同学都报了名,包括无心向学的蒋正寒。他每次都坐最后一排,大腿上放一台笔记本电脑,用一块外接键盘敲敲打打。
为什么要用外接键盘?
夏林希趴在课桌上,侧过脸看他,心想一定是因为……电脑太破了,自己的键盘不能用了。
啧,好可怜。
她疼得冒冷汗,还有闲心思考键盘的问题,又因为昨晚没有休息好,脑袋也有点晕。
不远处有一个工地,这几日正在施工中,轰隆的机器声盖过讲课声,夏林希几欲炸裂,又听见蒋正寒问:“你怎么了?”
“没事,早上吃了个冰棍,”夏林希道,“薄荷味的,后劲比较大。”
在这一刻,她还以为,肚子疼是因为冰淇淋的缘故。
然而不久之后,她坐在原位一动不敢动,心中扬起一片汹涌的波涛,此时正在翻江倒海。
是的没错她中奖了。月经不调像是一个诅咒,让她从来算不准时间,无论月初还是月末,她全部体会过,所以书包里常备妇女之友,以防各种万一。
当前的状况,真的是最糟糕的情形之一。
夏林希一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抱着书包,手指伸进旁边的口袋,像是做贼一样,拿了一包……卫生巾。
女生们普遍来得比较早,因此都坐在了前排,放眼整个教室后方,只有夏林希一个异类。
她心想,假如从后门冲出教室,应该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她万幸今天穿的是黑裙子,又觉得自己无法等到下课了。
写字楼顶层虽然有空调,制冷效果却并不明显,作为一个补课的地方,这里的条件其实不太好。
每一秒都是煎熬。
夏林希停顿了两秒,把书包放在座位上,从后门跑出了教室。
上午天色正晴,苍穹镶嵌着白云,灿烂的阳光洒满大地,走廊上吹来一阵热风,夏林希满头冷汗,被风吹得打了一个寒战。
墙面上贴着温度计,清楚地显示了三十八度的高温,江明市的夏天烈日炎炎,热浪好像阿基米德曲线,一寸一寸向上螺旋蔓延,让她心生一种又冷又热的感觉……直到踏进洗手间,也没有丝毫缓解。
夏林希在洗手间里待了十分钟,在她出来之前,她特意用冷水洗了一把脸。
洗手池正对着一面镜子,她抬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皮肤很白,瞳仁很黑,算不上憔悴。
她对着镜子转了一圈,没有发现任何异状,黑色的裙摆在膝盖之上,露出一双笔直又纤长的腿——很好,她看上去和平常没什么不同。
无论发生什么,补习课仍然要接着上。没过多久,夏林希重回座位。
讲台之上,那位老师看了她一眼,自顾自地继续讲课。
夏林希从书包里找出止痛药,并从药盒中掏出了说明书,说明书上要求一次一粒,每日服用两次。
她干脆一次拿出两颗,直接塞进了嘴里。
手心满是水渍,碰什么都打滑,她拧不开新买的矿泉水,两颗胶囊在口腔里融化,味道变得涩苦。
痛经让她小腹抽疼,痛感无处延伸,好比有一把钝刀立在腹中,倚在她身上打磨刀刃。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今天诸事不顺,随手推开矿泉水瓶,安静地趴在桌子上,像一个自暴自弃的人。
蒋正寒合上笔记本电脑,端走了桌上的矿泉水,稍微一用力,就打开了瓶盖。
他把矿泉水递给了她。
夏林希喝了两口,终于把胶囊咽了下去。她抱紧自己的书包,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前排的陈亦川还笑了笑,回过头问她道:“你算出来的答案是多少?”
原来黑板上还有一道数学题,正等着下面的同学解出来。
那题目很难,大多数人都在奋笔疾书,陈亦川早早做完,此时有点百无聊赖。
夏林希不言不语,陷入诡异的安静。
“你不会算不出来吧?”陈亦川转着钢笔,又问了一句,“这么简单的数学题,你不会做?”
夏林希沉默地接受他的挑衅。
陈亦川凛然一笑,好像洞悉了敌人的短处:“原来如此,数列和不等式的混合题,是你的弱项。”
夏林希并未反驳一个字。
教室里光线通透,学生们聚精会神,她抬头盯着黑板,过了大概十秒钟,忽然开口说:“根号十七。”
陈亦川先是一愣,接着捂住了自己的草稿纸,他说:“夏林希,你怎么能偷看我的答案?”
夏林希道:“你的答案没有我心算快。”
陈亦川便认定:“你一定做过这种类型的题目。”
“别说话了,”蒋正寒忽然看向陈亦川,“现在还在上课,能不能保持安静?”
陈亦川哂笑一声,偏回了头,他手里转着钢笔,跟着说了一句:“就算我保持安静,你听得懂老师在讲什么吗?”
话中带刺,挑明了对方是一个差生。
但是蒋正寒没有答话。
像是石头扔进了湖里,等不来一个回音。
陈亦川放下钢笔,双手交叠:“如果我是你,根本不好意思坐在教室里。”
蒋正寒回答:“你不是我,也可以出去。”
夏林希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她趴在课桌上,在心里为蒋正寒鼓掌叫好。
陈亦川的心情与她截然不同。他从小到大都是一帆风顺,在班级里也算众星拱月,虽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他其实很瞧不上成绩差的学生。
考试教会他用分数来判定一个人。分数高的是他的竞争对手,分数低的是他的手下败将。
毫无疑问,蒋正寒和他相比,应该输得一败涂地。
抱着这种心态,他没有继续和蒋正寒争执,毕竟他的时间很宝贵,用来看书还不够,哪有时间和闲人说话。
闲人蒋正寒的注意力,也不在陈亦川的身上,他看见夏林希一直趴着,便低声问她:“你感觉怎么样?”
“十一点下课以后,我妈妈会来接我,”夏林希道,“还有三十分钟。”
蒋正寒收了笔记本电脑,又装好了机械键盘:“那我……”
他说:“我帮你记笔记吧。”
正文 第七章
自从步入高三以来, 蒋正寒从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 全神贯注地记录课堂笔记。
不过每当他抄完一道题, 夏林希都会报出答案……让他觉得自己抄的这些东西, 其实没什么用。
他一边写字, 一边和她说:“你心算真的很快。”
“心算和记忆力都可以练习。”夏林希偏过头看他, 隔着矿泉水的瓶子, 他的侧脸变得模糊,像是结了一层雾。
夏林希伸手,缓慢移开了水瓶。
蒋正寒注意到她的视线, 一行笔记写得更认真。
他的字体算不上好看,字大,而且潦草, 棱角分明, 入眼格外突兀。但这一次,他谨守一笔一划的原则, 一行写下来竟然工工整整。
距离下课还有二十多分钟, 讲台上的老师放出一张幻灯片, 清一色的压轴题, 每一道都不容易。
蒋正寒不做题, 他只抄题。假如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什么, 他也会把它们加上去,像是一名尽职尽责的记录员。
抄写停顿的间隙,他看了一眼夏林希, 却发现她趴在书桌上, 已经睡着了。
此时临近晌午,当空一轮骄阳似火,烈日炙烤着大地,整个写字楼都很热。
而在教室的最后一排,落地窗上没有窗帘,灿金色的阳光直射进来,十分刺眼。那些飘在空中的浮尘,随风摆动的微粒,玻璃映出的虚影,都被照得无所遁形。
蒋正寒望了望窗外,又瞧了一眼夏林希。
片刻过后,他从原位站起来,把椅子往前拎了拎,重新落座以后,整个人挡住了大半的阳光。
夏林希好像睡在他的影子里。
二十分钟一晃而过,等到下课铃打响的时候,很多同学都松了一口气。今天的补习课终于结束了,下次遭罪又是六天以后的事。
大家纷纷起立,各自收拾起了东西,教室内一片嘈杂喧闹,夏林希也被吵醒。
她揉了一下眼睛,低头收拾书包。蒋正寒递过来一沓草稿纸,纸上从头到尾都是数学例题,他画图从不用尺子,但这次打破了惯例。
夏林希捏了一下厚度,估摸着怎么也有十几页了。
她把那一沓纸装进书包里,有一种不好形容的感觉,这种感觉对她而言十分陌生,在此之前的十七年,她从未切身体会过。
当然,这些心事她不会和父母说。
补习班下课以后,夏林希走出了写字楼,她站在路边等了半分钟,就看见了她妈妈的车。
一辆银白色的奔驰,车牌号包括了夏林希的生日。
车上的空调温度开得很低,夏林希抱着书包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听到她妈妈开口说:“我刚从家政公司回来,给你找了一个保姆,四十多岁,姓彭,老家是农村的,雇主评价不错。”
夏林希点头,问道:“她什么时候来?”
“明天一早,她会过来给你做早饭,然后打扫卫生,”夏林希的妈妈答道,“你喜欢吃什么也和彭阿姨说,让彭阿姨给你做。”
前方两百米是一个红绿灯路口,当前状态是红灯,整条长街上堵满了汽车,十字路口处还有交警巡逻。
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发动机的轰鸣声,这些噪音混杂在一起,多少有点闹耳朵。
夏林希靠上了车门,扭过头看向非机动车道。
这一条长街的绿化带上,栽种着整齐的行道树,枝叶错落茂密成荫,挡住了过往的人影。
蒋正寒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因他身形颀长又挺拔,背影就十分惹人注意。
夏林希一眼瞥见了他。
她的妈妈摘下墨镜,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呢?”
夏林希不假思索地回答:“看同学。”
“哪个同学?”妈妈侧过了脸,“你指给我看一看。”
夏林希回过神,随便指了一个路人。
堵塞的车道没有疏通的趋势,有几辆车不耐烦地按起了喇叭,当然在这种情形下,按喇叭也是徒劳无功。
妈妈查了一下路况,接着刚才的话问道:“那个同学的成绩怎么样?”
夏林希说:“还好。”
“是你们班的前十名吗?”
“差一点就能进了。”
她妈妈点头:“那还挺不错的。”
前方那一盏绿灯终于亮起,自行车成群结队,比汽车消失的更快,夏林希转回了头,岔开话题道:“今天下午两点钟,叔叔是不是要来我们家?”
“还有你堂妹也要来,”夏林希的妈妈说,“不过他们今天晚上就走了。”
夏林希的堂妹名叫夏安琪,比夏林希小了两岁,在市中心的福安中学读高一,目前正在放暑假。
高一升高二的暑假,她的学业还算轻松,于是整天无事可做。
最让她父母担心的是,夏安琪不知道在哪里认识了一帮朋友,她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小姑娘,整天和朋友们出去玩,玩到很晚才会回家。
“你堂妹从小就黏着你,有什么话都喜欢和你说,今天下午她要是和你说了什么,你也劝劝她,”夏林希的妈妈开口道,“劝她好好学习,别整天夜不归宿。”
夏林希答道:“我可能劝不住她。”
“那就别管了,”妈妈手握方向盘,速度开到了六十公里,“你的时间很宝贵,学习要放在第一位,别的事情不用你操心。”
夏林希默不作声地点头。
这天下午两点,叔叔一家果然来了。
正门的门铃响了以后,夏林希她爸爸走过去开了门。
她老爸昨晚宿醉,头有点痛,早上起来买菜,中午又忙着做饭,饭后本想卧倒睡一觉,奈何弟弟一家来串门。
门开以后,夏安琪踏上玄关,张嘴第一句就问:“我姐姐呢?”
夏林希的妈妈弯腰给他们拿鞋子,笑着回答:“你姐姐在房间里学习呢,你去找她玩吧。”
夏安琪换了拖鞋,颠颠跑去了夏林希的卧室。
她今天穿了一条红裙子,腰带是黑色格子网的,把她的腰束得很紧。为了和衣服相称,她特意戴了红色的发箍,头发也没有扎起来,直接披散在背后。
“姐姐!”夏安琪推开房门,进门以后,她迫不及待地开口,“你猜我这几天玩了什么?我和他们玩了三国杀,斗地主,还有狼人游戏,在KTV包厢里过夜,特别好玩。”
夏林希的房间很大,铺了深色的木地板,干净到纤尘不染,夏安琪提着裙摆坐在了地上,盘腿看向她姐姐。
室内温度二十六度,房间角落放着加湿器,整个房间都很舒适,也很适合敞开心扉的深谈。
夏安琪说得兴奋,整张脸都红扑扑的:“姐姐你知道吗,第一次有男生夸我漂亮,我说我长得像我爸爸,一点也不漂亮,而且脸型比较方,眼睛也不大,但他们说我是不会打扮。”
夏林希收了卷子,低头看她。
在此之前,夏林希其实酝酿了一些腹稿,但在碰见堂妹的人以后,她不太能开得了口,于是只好迂回地问她:“你不写暑假作业吗?”
夏安琪一愣,随即答道:“我打算开学以后,找班上的同学抄一份。”
“你不怕被老师发现吗?”
“我们老师收齐了作业,就什么都不管了。”
她提了裙子站起来,走到夏林希身边,瞥眼瞧见桌上的练习册,忍不住感慨道:“姐姐,你上了高中以后,总是在写作业,我真怕你哪天累垮了。”
夏林希从桌上端出果盘,摆在堂妹的面前:“吃点水果吧。”
夏安琪剥开荔枝,兴致勃勃道:“对了姐姐,我想和你说,我这一个暑假过得好开心啊。但是我不想上学了,上学真的太累了……”
她吃完一颗荔枝,低头搬了凳子,分外诚实地坦白:“我还认了一个哥哥,叫方强,他在工厂里上班,打游戏特别厉害。”
正文 第八章
卧室里一片沉静, 只有秒针行走的滴答声。
安琪堂妹打了个饱嗝, 用餐巾纸擦手。
垃圾桶里堆满了荔枝壳, 芒果核, 以及废弃的草稿纸。桌上的果盘被一扫而空, 半点残渣都没剩下, 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浩劫。
夏林希一手撑腮, 另一只手转笔,她偏过头想了想,忽然问:“那个方强, 是不是在和平路的工厂上班?”
就在今天凌晨,夏林希她老爸因为宿醉,被人从工厂送了回来, 假如她没有记错的话, 送她爸爸的年轻人,名字就叫方强。
方强身高一米七, 头发蓬乱, 衣衫不整, 抽烟上瘾, 满脸油光。
夏林希很难把这样一个人, 和她堂妹口中“特别厉害的哥哥”联系在一起。
但她话音刚落, 安琪堂妹便说:“对啊,你怎么知道的!”
她靠在柔软的椅背上,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我还去他们工厂参观过, 他们厂里不仅生产饮料, 还有火腿肠和方便面……”
“我知道,我爸也在那里上班。”夏林希道。
而且很早以前就在了。
那时候的食品厂工作,是一份被人羡慕的好差事。夏林希她爸不用干体力活,工作稳定,假期清闲,一家人经常出门踏青。
他们一家住在郊区,一栋带院子的平房,没有自来水,七八月会限电。
彼时的夏林希还在上小学一年级,学校和家离得有点远,她爸爸每天骑一辆二手摩托车,早出晚归接送女儿上学。
因为家里有院子,他们还养了一条狗,是那种很常见的狼狗,看家护院当属一把好手。
每天傍晚放学回家,狼狗摇着尾巴在院子里吠叫,她爸爸将她从摩托车上抱下来,再把摩托车停在墙边,妈妈在厨房喊他们吃饭……更多的细节,她记不清了。
后来她妈妈的工作渐渐变忙,没有时间给他们做饭,爸爸就去学习如何下厨。
但他有时候实在不想做饭,当然也没什么钱下馆子,于是一年里有那么一两次,会从工厂带回方便面和火腿肠。
夏林希就坐在桌子旁,把火腿肠泡进方便面,掐表等着时间,心中充满了神圣的仪式感。
那时她见识浅薄,总觉得方便面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发明,面饼是被烘干的美食,开水和调料包赋予它生命,煮饭做菜至少要花费半个小时,而方便面只需要五分钟。
五分钟,一晃而逝。
后来他们搬家了,狼狗也送了人,总算住到了省城的核心地带,名下房产逐年递增。
按理说,日子是越过越好了。但是和平路上的那家食品厂,由于母公司市场份额越来越少,它的年收益也愈发式微。
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近期工厂裁员以后,又招进来一批年轻人,方强正是其中之一。
夏林希问:“方强染了红头发吗?还带着一串耳钉,有很大的烟瘾?”
她的堂妹听了,立刻回答:“姐姐,你是不是认识他?”
夏林希心想,她不认识,但她爸爸认识。
也许是因为老婆收入太高,她爸爸很少在亲戚面前提及自己的工作,每当有人问起,也只是用食品厂这么个简略的回答含糊其辞地一带而过。
所以为什么方强会认识她的堂妹,还经常带着她出去玩?一个造型杀马特的年轻人,和一个半只脚没跨出高中的女孩子,很难让人有什么好的联想。
夏林希解开绑头发的绳子,重新把马尾扎高,一边出声问道:“就是因为认识了他,你不想上学了吗?”
“也不是,”她的堂妹答道,“是因为学习太辛苦了。”
“所以他让你别上学了?”
“没有啊,这都是我自己想的。”
对夏安琪而言,高二迫在眉睫,学业负担加重,让她从心底感到排斥,与其在教室里傻坐着,还不如直接退学。
但她的堂姐却对她说:“你相信我,读完高中,考一个大学,要比退学奋斗容易得多。”
在学校里,人们常用分数论高低,用考试评成败,出了学校,好像就没有束缚了。
然而渐渐又会发现,评价的标准变得更多,它变成了财富,地位,能力,背景,人脉,甚至是外貌和性.关系。
夏林希从她妈妈的朋友圈里窥得一斑。
总裁发一条状态,底下几百个赞,评论各有话术,彼此心照不宣。
夏安琪却沉默不语……她觉得姐姐同她说话的态度,俨然和大人们没什么区别了,这一点让她不太能接受。
“我这里有很多笔记,你拿回去翻一翻。”夏林希提议道。
“我不要。”堂妹一口拒绝。
夏林希道:“你上了高中以后,变得很有骨气。”
她站在书架旁,穿着一条浅灰色的棉布裙,皮肤白皙,双腿修长,看起来很漂亮。
夏安琪也想过,要成为像她堂姐这样的人,不仅长得好看,而且有决心和斗志……不,还是算了,这样太累了。
夏安琪仰头看她堂姐,忽然说了一句:“我今天和你讲的话,你不要告诉别人。”
“我什么时候告诉过别人?”
“也是。”
但夏安琪今天忽略了一点,她们说话的时候,她堂姐没有关门。
傍晚时分,还没到饭点,叔叔一家就离开了。他们出门没多久,夏林希她爸进了书房,并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爸爸说,“我来和那个方强谈一谈,这事我们不管不行。”
夏林希妈妈道:“你弟弟的意思是,把方强约出来,你们一起和他谈。”
“我弟弟不太会教育女儿,”他翻查通讯录,找到了方强的电话号码,“安琪要是能懂事一点,我弟弟和弟媳也不至于这么操心。”
此时正是下午五点,气温降到了三十度,阳光也不再刺眼。
夏林希揣好了钱,推开书房的木门,和她的父母说:“我出去买书,六点前回来。”
她爸爸正在打电话,无暇他顾,妈妈便站了起来,手里拿了车钥匙:“买什么书啊,妈妈送你去书店。”
“不用,”夏林希摇头,“我去楼下的书店,很快回来。”
小区对面有一家正规书店,开业刚满八年,最近一个月在特惠酬宾。
会员价七五折,吸引了不少顾客,又因为是老牌门店,室内装潢十分气派,近期的客流量只增不减。
夏林希带了两百块,进门以后去了专业书籍区,她是这家书店的高级会员,不过从未踏足过这个区域。
天花板上吊着一块标示牌,写明了计算机专业,她在这一块地方来回游荡,为了找那本《算法导论》。
不久之前,蒋正寒被班主任扔了这样一本书,那本书捡回来以后,破的不能看了,只好放进垃圾桶。
而现在,夏林希觉得,她应该买一本新的送给他。
但她从没想过,这里的书籍分类这么多,什么数据库,R语言,编程算法精解,几乎都是未知的世界。
书店里开了照明灯,玻璃窗透亮,木地板反光,附近无人说话,安静到落针可闻。
夏林希继续往前走,接着脚步一顿,停在了某一座书架旁……她还是没找到《算法导论》,不过她找到了蒋正寒。
他背对着她站着,抬手抽了一本书。
夏林希走到他旁边,语气故作平常,却是有意搭讪:“好巧啊,你也在。”
她没扎头发,长发散在背后,发质浓密且乌黑,尾端有一点卷,在她弯腰的时候,发丝从耳边拂过,反倒显得皮肤更白。
对面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生,朝这边望过来的时候,刚好瞥见了夏林希,然后吹了一声口哨。
蒋正寒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男生以为这就算宣示主权,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夏林希问:“你在看谁?”
“对面的书架,”蒋正寒答道,“放了不少没用的书。”
他捧着三本厚册子,似乎正打算去付款,不过因为夏林希在这里,他站在原地问她:“你休息好了么,上午见你不太舒服。”
夏林希点头,又说:“没事了,中午睡一觉就好了。”
她做好打算要送他点东西,然而现在,他整个人就在她面前,她反而说不出别的话。
四下沉寂了片刻,两个人都没想到要聊什么话题,却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彼此相顾无言,陷入了一种有默契的安静。
还是蒋正寒先问:“你也来买编程算法的书么?”
当然不是,夏林希心想,我是为了给你买啊。
但她怎么能说实话呢,她轻笑一声回答:“我就是出来散步,刚好进了书店。”
正文 第九章
为了装成散步的样子, 夏林希补充了一句:“我家住在附近, 离这里不远。”
她把攥在手里的钱放进了口袋, 然后把发丝拨到了耳朵后面, 店内的空调凉气很足, 站久了腿有点冷, 不过即便如此, 她还在想方设法地和蒋正寒搭话。
夏林希问:“你是不是准备去结账,我和你一起走吧。”
蒋正寒拎起书包,单肩背在身上, 他从侧边开口处摸出一个皮夹,掏了一张信用卡。
夏林希和他并排走了一段路。在自动扶梯上,两个人距离极近, 似乎差一点点, 手指就能碰到一起。
专业书籍区在三楼,电梯持续下行, 室内灯光敞亮, 视野一片开阔。
蒋正寒忽然说:“孟之行也在这里。”
夏林希抬头, 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果然发现了孟之行。
孟之行是他们的同班同学, 身兼学习委员和数学课代表, 平日里的公务十分繁忙。每节课下课的时候,别人都在趴桌休息,他却常常跑前跑后, 收作业, 分卷子,准备复印材料,可谓能者多劳。
除此以外,他也算一个优等生,成绩稳居全班前五,从没有掉出来过。
孟之行和夏林希同住一个小区,不过与夏林希不同的是,孟之行上学放学都有人接送,而夏林希是自己骑自行车。
他们偶尔会在书店碰面,地点通常位于四楼的教辅材料区,因为两个人彼此都不熟,所以只会打一个招呼,然后就像陌生人一样,不再说别的话。
夏林希没想到,今天会在二楼瞧见他。
二楼的书籍,多半是生活健康类。而孟之行此刻所站的位置,正处于“婚恋与两.性”的告示牌之下,那告示牌被标了红色,一眼望去格外显眼。
“他好像非常专注,”夏林希说,“我们还是别和他打招呼了,免得打扰他看书。”
蒋正寒也是这么想的。
然而孟之行恰好收了书,下巴略微上抬了一点,视线就与他们交汇了。
一时间,大家都很尴尬。
夏林希也没想到,他们班上品学兼优,深受同学夸赞的孟之行,此时此刻,会躲在二楼看一本《性学观止》。
看这名字,性学观止,类比于鼎鼎大名的《古文观止》,大概是一本涵盖了性学研究最高水平的煌煌巨作。
手里捧着煌煌巨作的孟之行,在这一刻却有一点手足无措。
他好像一个被抓奸的秀才,一方面觉得自己有辱斯文,一方面又担心败坏名声,原地踌躇了两秒之后,他径直朝他们走了过来。
孟之行很少主动和人寒暄,但他今天不寒暄不行,他对着蒋正寒笑了笑,目光落在人家手中的书上。
通篇的计算机专业材料,还都是英文版的,两相比较之下,孟之行更觉得尴尬极了。
不过他仍旧挺直了腰杆,与同学们亲切会晤:“这个点的顾客不多,能一次遇见你们两个,我真的很高兴啊。”
孟之行比夏林希高,他戴着一副边框眼睛,五官轮廓分明,眼睛不大但很有神,说话的时候尤为诚恳。
他笑着说:“我们都是同学,今天难得大家碰到一起,也算有缘了,待会下楼的时候,我请你们喝可乐。”
蒋正寒却道:“夏林希好像不喝可乐。”
因为喝了以后,总是会不停地打嗝。
夏林希觉得,她的消化道可能有一点问题,每当喝了碳酸饮料,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打嗝。
如果是在公众场合,不断发出打嗝的声音,其实是一件相当令人困扰的事情。所以她从不在别人面前喝可乐,就算非常想喝,也一定是独自在家偷偷摸摸地喝。
但她从没有对别人说过这个习惯,她不明白为什么蒋正寒会发现这一点。
简直是一个未解之谜。
夏林希道:“不用请我们喝饮料了,平常班上发卷子,去教务处领材料,都是你一个人在做吧……”这句话尚未说完,她把手伸进口袋里,摸到了两百块钱,确认自己买得起东西。
蒋正寒马上接道:“如果真的请客,也应该是我们请你才对。”
没错,就是这句话。
蒋正寒补完了夏林希没说完整的句子。
孟之行笑了笑,心中有一点受用,他说:“大家都是同学,我做这些也是应该的。”
言罢,他又有一种微妙的感觉。
蒋正寒和夏林希……他们两个,似乎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啊。
这种念头冒出来的那一瞬,孟之行立刻悬崖勒马。他心想,哪怕不是普通的同学关系,这也是他们的自由,人家男才女貌,又女才男貌,平心而论挺般配的。
夏林希也笑,同时提议:“我们一起去柜台吧。”
柜台结账处,夏林希拿出了她的六折会员卡,那卡片金光闪闪,背面签着夏林希的名字,也不知道是买了多少东西,才换回来这样一个折扣价。
孟之行犹豫再三,还是用夏林希的卡,给自己的《性学观止》打了一个折。
走回去的路上,孟之行很不好意思。
蒋正寒给他们两个分别买了一杯橙汁,临走之前,他和他们挥了挥手,骑车消失在了十字路口的尽头。
这样一来,就只剩夏林希和孟之行两个人。他们同住一个小区,一起迈入了大门,路上都在谈学习,谈话内容非常正经。
小区的绿化堪比园林,石子路上竹木成荫,台阶前凿了人工溪流,里面投放了红尾金鱼,映着繁花翠树的浮影,潺潺水流清可见底。
夏林希端着一杯橙汁,心想高考过后,最好能养一条狗,傍晚牵着狗出来散步,一定很享受。
孟之行咳了一声,忽然在这个时候开口:“我今天买的那本书……是因为想多了解一点,没有别的意思。”
“你放心,我不会和别人说。”夏林希道。
孟之行背着书包,想了一下又问:“那蒋正寒会说吗?”
“绝对不会,”夏林希打包票道,“他不是喜欢嚼舌根的人。”
蒋正寒坐在夏林希的后排,至今也有半年多了,他从不在背后对任何人品头论足,也不参与任何口舌之争。
这样很好,毕竟所有人都有多面性,旁观者的评价难免主观。
孟之行挠了挠头,接着说:“我从小学开始,到初中和高中,上的都是我们市里的名校,但是在所有的学校里,生理卫生课只发一本书,生物老师都避而不谈,我是真的有点好奇……”
他道:“我们男生么,讨论起这个,也喜欢乱扯。有些人根本不懂,就仗着自己看过几部日本的……”
说到这里,孟之行陡然一停。
“日本的什么,”夏林希抬头,看着他问,“怎么不接着说了?”
孟之行耳根泛红。
他这人有个缺点,一旦和别人有点熟了,就会管不住自己的嘴。
但好在他是一个擅长亡羊补牢的人。
孟之行拎了拎书包,开始圆场道:“你别往心里去,我刚才随便一说,不小心口误了。说实话,我不应该和女孩子讲这些,显得我像一个流.氓。”
夏林希吸了一口橙汁,用商量的语气说:“你看完那本书以后,能不能也借我翻一翻?”
孟之行惊讶地望着她,以为自己耳背听错了。
夏林希继续道:“我也是把它们当做知识,想大致了解一下。”
作为一个大方的人,孟之行一口答应了。
小区内杂花生树,溪水淙淙,远处夕阳落幕,晚霞连天,在夏林希的家门前,孟之行和她挥手告别。
想到今日的革命友谊,夏林希顿生感慨,也和他招了招手。
回到家里,刚好六点整。
饭菜做好不久,还没端上餐桌,夏林希爸爸仍然在书房打电话……今天的四菜一汤,竟然是妈妈做的。
夏林希捧着一杯橙汁,换完拖鞋直奔餐厅,她妈妈正在盛饭,抬眼瞧见她,笑着问:“去书店买了什么书?”
“没找到要买的,”夏林希答道,“不过碰见了同学。”
妈妈盛了三碗饭,又舀了三碗汤,把瓷勺分别放入汤碗,再从消毒柜里拿了筷子。
“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妈妈状似无意的问。
夏林希立刻警觉,她双手捧着蒋正寒买给她的橙汁,吸了一口才回答:“男生女生都有。”
话音刚落,爸爸从书房走了出来。
“过来吃饭吧,”妈妈招呼道,“我很久没下厨了,盐都放不好了,你们要是觉得难吃,今晚也只能将就一顿。”
爸爸随即接了一句:“那也比我做的好吃,是吧。”
夏林希应声点头:“妈妈做饭非常好吃。”
她妈妈笑了一声,摸了摸夏林希的脑袋。
“对了,明天傍晚六点,小希还有一个家长会,”爸爸忽然说,“我大概五点二十到,先开车把小希送回家,再去参加家长会。”
夏林希答道:“五点二十我们还没放学,不如等家长会结束以后,我和爸爸一起回来。”
正文 第十章
次日一早, 五点五十左右, 夏家的房门被敲响。
夏林希从卧室探出头, 瞧见玄关处多了一个陌生的阿姨。
那位阿姨大概四五十岁, 头发很短, 肤色蜡黄, 穿着一件白衬衫, 戴着一对金耳环,虽然眼角和额头皱纹很多,但她看上去非常干练。
这就是新来的彭阿姨。
“我在家政市场找了熟人, 他们给我推荐了这个保姆,”夏林希的妈妈说,“以后不用再麻烦你爸做家务。”
夏林希她爸没说什么, 随手解下围裙, 换了一身衣服。
“这样挺好的,”夏林希道, “爸爸中午也不用特地跑回家做午饭。”
话虽这样说, 但是今天早上的饭做好以后,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诡异。
所有餐点都是由那位彭阿姨做的。作为一名家政市场的高级保姆, 到底是受过了专业培训, 做出的饭菜非同一般, 和夏林希她爸不可同日而语。
不仅菜品好,而且完成的很快。
夏林希比平常多喝了一碗粥,她妈妈就很高兴, 又说她最近变瘦了, 要多吃一点东西。
彭阿姨还在厨房收拾残局,夏林希她爸爸却问:“哪里找的人,确定靠谱么?”
“这个不用你担心,”妈妈回答,“我找的是我们公司的家政服务。”
爸爸吃了两口春卷,又端起碗说:“早饭花样太多,华而不实。”
“你可以只喝粥。”妈妈接话道。
话音落罢,餐桌上没人再开口,只有筷子碰撞瓷器的轻响,安静到不像是一个餐厅。
早饭结束以后,夏林希背起书包出门,路过厨房外的走廊时,她有意往里面瞥了一眼,看见那位彭阿姨正在低头刷碗,刘海挡住了额头,两鬓都是斑白的头发。
两人目光交会,彭阿姨对着她笑了一下。
夏林希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也回了一个笑。
窗外天光正好,东方有一轮朝阳初升,远远望过去,像是嵌在了高楼大厦之中。
阳光穿透玻璃帷幕,洒下一片浅金色,繁华大道上车来车往,浮尘一样飘向四方。
寂静一夜的城市逐渐苏醒,霓虹灯却缓慢褪色,太阳担负了照明的责任,把光辉投入大街小巷……此时还不到早上七点,坐在窗边的同学觉得刺眼,抬手一把拉上了窗帘。
高三教学楼之内,早读课已然开始,教室内人声鼎沸,言语嘈杂。
夏林希摊开英语书,低头背诵作文模板,她背书非常快,而且总是在默读,一个人静坐在原位,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同桌顾晓曼还在吃早餐,一边啃包子一边喝豆浆,豆浆喝得太急,期间呛了一下。
“我受不了了,”顾晓曼说,“学校门口那家早餐店,包子馅越来越少,白面越来越多,我感觉自己在吃馒头。”
她捏紧豆浆的塑料杯,咳了一声接着说:“而且包子馅太咸了,就好像盐不要钱。”
夏林希问:“你不在家里吃早饭吗?”
“我早上五点半起床,爸爸妈妈都没醒,”顾晓曼答道,“家里没人做饭,我自己也不会啊。”
后排的张怀武马上说:“你怎么不早讲,我家早饭吃不完,等明天我给你带一份。”
顾晓曼并不领情,她咬了一口包子,轻声回了一句:“谁要吃你们家剩饭。”
张怀武连忙解释:“谁说是我们家剩饭?我给你提前装好,带到学校还是热的。”
正在此时,蒋正寒拍了他的肩膀。
张怀武“啧”了一声,问道:“正哥,你拍我干什么?”
言罢,他眼角余光扫到窗外,立刻明白了蒋正寒的意思。
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窗,能看到的不止是明澈的天空,灿烂的朝阳,还有班主任形如鬼魅的身影。
他在教室后方巡逻了一阵,忽然进入了后门。
后排的同学们呼吸一顿。
夏林希埋头背书,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她能明显感觉到,班主任走路没有声音——大概是刻意放缓了脚步,为了不打扰任何同学。
直到班主任走向前方,张怀武才出声问道:“你们说,墙角的学委在干什么呢?”
墙角的学委……正是孟之行同学。
夏林希抬起头,望了一眼墙角的孟之行。
孟之行的座位靠近墙壁,前后左右都是男生,此时他们正聚在一起,尚不知大难临头。
何老师即将走近的这段时间,孟之行后排的同学心中一紧,狠狠踹了他的椅子。
孟学委察觉有异,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他把桌上那本《性学观止》扔到了座位底下,然后用书包盖了起来。
他的同桌低声说:“快把那本脏书踢到后面去。”
孟之行闻言,有一点愣。
没错,虽然他的同桌百般恳求想看,但在他同桌的心目中,那还是一本脏书。
婚姻和生育都是头等大事,而性却是肮脏而无耻的。
在他们的城市里,随处可见无痛人流的广告,但鲜少有广告声明……保护措施的必要。而在《圣经·创世纪》篇,连夫妻行事都被隐秘地描绘为“He knew his wife”,一个动词knew,奥义无穷。
然而现实无法用一个单词概括,凡事并非了解越多就越通透,也不是一无所知才最快乐。
一时间,孟之行心生很多感慨,更不想面对即将到来的灾难。
班上的早读声渐渐停了,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孟之行身上,他就像一个被选中的勇士,正在接受全班的注目礼。
“你们刚刚在看什么?”何老师问道。
“一本英语书。”孟之行回答。
孟之行的同桌,以及前排两个男生,都附和着点头道:“英语书。”
夏林希喝了一口水,莫名感到有一些紧张。
她有理由相信那本见不得光的书,正是孟之行昨晚才买的……那一部煌煌巨作。
不过这样一本难以言传的书,他怎么敢带到学校来?蒋正寒的《算法导论》还是前车之鉴,孟之行却要义无反顾地冲锋陷阵。
夏林希不敢细想,班主任发现那一本书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何老师双手负后,站在原地不动,眼镜片反光一般,照出他们的影子。
他问:“那为什么要把英语书扔到座位底下?”
此话一出,全班雅雀无声。
孟之行血液逆流,觉得自己今天死定了。
他连大气都不敢喘,面上仍然要维持镇定——无论遇到什么状况,首要的一点就是保持冷静,这是孟之行的父亲教给他的,多年来他一直牢记心间。
于是他没有回答何老师的话,他推了一把前排的男生。
那男生咽下一口唾沫,继续答道:“因为、因为我们刚刚……那个时候,早读课同学都在背书,然后我们也……”
他说的前言不搭后语,何老师却微微偏头,目光落在他身上。
就是现在。
孟之行站在原位,把书包往后踢了一点。
要说全班人缘最好的同学,孟之行必然是其中之一,他虽然很少和人搭讪,但是为人十分仗义。
或许是由于善因结善果,后排的男生虽然紧张,也决定帮他销毁证据。
片刻过后,那位男同学用脚勾过书册,飞快地弯腰捡了起来,随手递给了后面的女生。
那女生看清书名,整个人为之一惊,她不敢把书留在自己的手里,也不知道往哪里传才是万无一失的。
她心想,全班最不可能被老师批评的学生是谁?
夏林希。
总分常年第一的夏林希。
于是一来二去,这本书被送到了夏林希手上。
孟之行那帮人还在胡扯,四个人配合默契,每个人都在说话,但都没讲到点子上,似乎在尽力拖延时间。
何老师没有制止他们,就这么安静地倾听着,很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
孟之行刚松一口气,何老师却突然道:“夏林希,你站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话音刚落,顾晓曼拿了书,就塞进了自己的书包。
夏林希毫无心理负担地站了起来。
“以后你来当学习委员,”何老师开口道,“孟之行不仅是学习委员,也是数学课代表,平时工作量太大,你帮同学分担一点。”
全班刹那安静,没人想到会是这种结局。
孟之行愣了一瞬,反而长出一口气。
“以后不要把英语书扔在地上,”他的班主任对他说,“也不要在早读课上和同学讨论与课程无关的话题。”
孟之行点头如捣蒜。
但随即,他又觉得班主任别有深意。
这种并未明说的深意,一直延续到了傍晚的家长会上。
一天的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是下午六点,天色渐渐变晚,太阳也要落山了。很多学生提着书包站在走廊上,打算等到家长会结束,和自己的父母一同回家。
夏林希正是其中之一。
家长的座位是按学生的座位来的,学生坐在哪里,他的家长就坐在哪里。
夏林希双手抱着书包,找到了她爸爸的位置,随即看向了后排——然而令她失望的是,蒋正寒的座位上,空无人坐。
也许是迟到了,她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