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修养   春三月好光景, 山中草木蔓发, 视野所及之处皆是生机勃勃。可是这好光景是别人的, 于韩清澜来说, 只是越发显出她的枯槁而已。
  
  她迎风站在崖顶, 顺风飘来隐隐的丝竹声, 间或还有笑语, 那是京中贵女和贵公子们在举办踏青宴,那些身份高贵的子弟们向来有此雅好,今年刚好选在秋云山。
  
  韩清澜身为大长公主孙女, 临江侯韩大老爷的嫡长女,曾经也位列席中,只不过她如今出现在这里, 却是因为秋云山上秋云庵, 是家中给她选的静养之地。
  
  说是静养,和软禁也差不多, 出了那桩事以后, 虽然韩家对外只称她身体不好, 需要用秋云山的药泉慢养, 京中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流言, 但是父亲韩大老爷却是再也不肯见她。
  
  “小姐, 快回去吧,你风寒还没好呢。”丫头碧月给韩清澜披上斗篷,蜀锦料子上头满绣竹子花卉, 一眼即知非普通人家所有, 只是看起来很陈旧,颜色和主人的容色一般十分黯淡。
  
  韩清澜风寒好得差不多,出门时特意多穿了衣服,她知道碧月说这话是怕她心中伤怀。碧月正当韶年,未成亲而自梳,心中只怕比她更苦,却要反过来安慰她,韩清澜撑起个笑脸,摇摇头,用沙哑的嗓音道:“我没事。”
  
  碧月还是满脸担忧和关切,韩清澜便又补上一句:“我是来寻前两日看到的兰花。”
  
  这话倒是不假,韩清澜在这山上如今只有两样消遣,一是看书,二是养花。前阵子她看到脚下山崖生有一株兰草,这会儿一说便又想起来了,如今正是花期,说不定开了花。
  
  崖边立着一株多年的老松,韩清澜扶住松树,探出一截身子去看。
  
  那株兰草生在离崖顶约两尺的地方,墨绿色的细长叶片中缀着一颗豆大的洁白花苞,还没开花就已经有一丝幽香,难得竟是个野生的好品相,韩清澜一喜:“碧月,回去拿花锄。”
  
  碧月本来还想劝韩清澜回庵里面,又觉得她难得展颜,道了声“小姐仔细脚滑”还是往秋云庵去了。
  
  碧月前脚刚走,相反方向的林子里便走出来一个衣饰华丽的少女,眉如青黛,唇若樱桃,一张粉脸似三月桃花,更兼比同龄少女多两分媚态,是个叫人见一面便再难忘却的绝色容貌。
  
  韩清澜正专注地分辨崖下兰花的品种,猛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了一声“姐姐”,她转过身来看到来人,心情顿时十分复杂。
  
  那少女却是笑意盈盈,眼里掩不住的得色,款款走到韩清澜面前,柔声问道:“姐姐,你在这里过得可好?”
  
  这少女是临江侯韩家的嫡二小姐韩清茹,却不是韩清澜一母同胞。
  
  那时候韩家还没恢复爵位,韩大老爷在蜀中任职,一次往西蜀公干途中遇上泥石流,危机时刻被一位姓张的义士挺身相救,韩大老爷才活了下来。而那个义士却被巨石砸中胸口,当场就没了性命,又因为那人原本就是个鳏夫,这一去,家中女儿就成了孤女。韩大老爷感念其恩德,就将那张姑娘认作女儿,挂在韩清澜的亡母名下,自此张姑娘就成了韩家嫡女,改名为韩清茹。
  
  韩清茹通身从头到脚,从首饰到衣裙,皆是京中时兴的新样式,别说现在韩清澜被逐,就是以前韩清澜还在家时,韩清茹的吃穿用度比起她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韩清澜从前不曾多想,被赶到秋云山后慢慢回过味儿来,说什么救命恩人的女儿,其实是父亲的外室女吧?
  
  “杜衡哥哥今天也来了,姐姐一定很想见他吧?我去帮你请啊。”韩清茹掩口娇笑,笑了两声又露出为难的样子,“我忘了,杜衡哥哥怕是不想见你呢。”
  
  “不必了。”韩清澜用沙哑的嗓音艰难发声,扶着松树的手不由自主用力,几乎将指甲掐断,杜衡是她现在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杜衡曾和韩清澜定亲,那时候韩清澜的容貌已毁,本来心中踟蹰,但是杜衡写信说是欣赏她的才情,她才应下了亲事。可是后来,也是杜衡亲口说他爱慕的是韩清茹,为着杜家不肯为儿子退亲,杜衡最后跪在韩清澜面前,哭求她放过他,求她开口退亲事。
  
  韩清澜那时候正是慕少艾的年纪,心中是为杜衡悸动过的,但是为了最后一点尊严,痛快地退了亲。她幼时受尽宠爱,要星星要月亮也有人摘,但是自从遇到韩清茹以后,却受尽了苦楚。
  
  韩清茹步步紧逼,韩清澜心中却早已如同槁木死灰,懒怠回应。
  
  “姐姐,你开怀一点嘛,要不我给你讲个笑话。”韩清茹兴致不减,拿出人前一贯的天真做派:“贵妃娘娘求皇上赐婚,把你赐给三皇子,你说好笑不好笑?”
  
  三皇子秦湛,要娶她?
  
  韩清澜因为容貌的缘故甚少出门,从来没有接触过三皇子,除了耳闻他人物风流,颇受贵女青睐之外,再无了解。至于为何要秦湛娶她这京中闻名的丑女,更是一无所知,因此沉默下来。
  
  也不知哪里惹恼了韩清茹,她的脸色突然沉下来,质问道:“姐姐怎么不说话,不觉得好笑吗?怎么,你竟以为自己真的配的上?”
  
  韩清澜厌倦至极,松开扶住松树的手想回秋云庵,刚走两步被韩清茹堵住,她身体不好扭不过,被韩清茹攥紧一只胳膊动弹不得,面上是十分疑惑的神色:“你这么一张脸,连杜衡都看不上,怎么他竟看得上呢?”
  
  “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个笑话,怎么他竟然答应了?”
  
  韩清茹自言自语,越说表情越狰狞,不知不觉将韩清澜向后推了两步,忽而抬起一只手捏住韩清澜的下巴,左右打量:“或者,让他知道你跟人私奔,已经失贞了?”
  
  当日在韩家就百口莫辩,此时被韩清茹提起来,韩清澜心中悲愤和屈辱涌上心头,偏偏嗓子说话费力,只能怒目瞪着韩清茹。
  
  韩清茹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喃喃自语:“怎么办呢,听说皇上也同意了,你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她往前走了两步,脚下一块石头被踢下山崖,山崖太高,半晌听不进落地声。
  
  忽然,她眼睛一亮:“都是韩家女儿,你可以我当然也可以。”
  
  说罢手下一用力,将韩清澜推下了山崖!
  
  那颗老松在崖边盘踞了多年,根系一半在崖顶扎进土里,一半裸.露在垂直的崖面,像一只插.进山石的巨手。韩清澜求生欲使然,竟然爆发出了平生未有的力气,抓住一条树根,脚下蹬着一点起伏的石头,勉强挂在了崖上。
  
  她还不想死,她还想向父亲证明清白,还想见弟弟,韩清澜仰望头顶的韩清茹,无声祈求。然而韩清茹蹲下身,却只是擦拭鞋面的泥土。
  
  “清茹妹妹,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韩清澜听到崖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正是她曾经的未婚夫杜衡,当下用力呼喊:“救命!救命!”然而她的嗓子终归没复原,声音很快消散在风里。
  
  杜衡愣了一瞬,疑惑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喊救命?”说着便往崖边去。
  
  韩清茹向杜衡迎上去,和杜衡隔着一臂的距离时突然“哎哟”一声,身子歪倒下去,杜衡本能地扶住她。这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一触手便满脸通红,不知所措,早忘了方才要做的事。
  
  挂在崖上的韩清澜,手上终于脱力,在杜衡对韩清茹的连声关切里,直直坠下山崖。
  
  ***
  
  韩家七八年前因一桩不大不小的案子被革了爵位,但朝廷只没收了宅邸,除此以外的其他家产都悉数保留了下来,颇有些雷声大雨点小。此后韩老夫人不愿在京城看人情冷暖,便跟着贬官的大儿子居于蜀地。
  
  虽然被夺爵贬官,但韩家百年世家的底蕴仍在,且韩老夫人是先帝所出的大长公主,总之横看竖看,韩家在蜀中都算得上数一数二的高门。
  
  韩家大小姐韩清澜所住的院子有一明两暗三间面南的正房,正房后头并排建了几间低矮一些的后罩房,前头则是个花木扶疏的院子,廊檐下三口石缸蓄满清水,里头养着石菖蒲和碗莲,瞧着颇为古雅质朴。
  
  院子里,靠窗的美人榻上歪靠着个少女,月白绸绣竹叶的中衣外头随意套了件艾绿半臂,腰间寸宽的缎带随和风微微摆动,一卷摊开的线装书遮住了她大半面庞,露在外头的唯有精巧下巴并一头如云乌发,还有那因搭在书上而滑落了袖子、露出来的一截皓白手腕。
  
  这浅眠的少女正是韩清澜,她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在现实里。
  
  她看到一个姑娘坠下悬崖,那姑娘的眼里有不甘,也有不舍,她的嘴唇无声翕动,但是她知道她在说什么,“我想……”
  
  我想活着。
  
  韩清澜和姑娘似乎融为一体,对她的痛楚竟然感同身受,在坠地的那一刻,她倏地睁开了双眼。
  
  屋外一阵和风拂来,韩清澜倏地睁开双眼,她明白,自己重生了。
  
  既然如此,这辈子再也不要像前世一样窝囊。 正文 清澜   韩大小姐的院中。
  
  一个甫留了头的小丫头站在游廊下探头探脑, 分明有事要回禀, 却想起府中前几日发生的争执, 迟迟不敢出声。东厢房里出来个方脸细眼的中年妇人, 悄没声地走过去一把揪住小丫头右边耳朵, 喝道:“在小姐门前鬼鬼祟祟地做什么, 是想偷奸耍滑还是想偷东西?”
  
  那冷不丁被扯得皮肉生疼的小丫头, 回头看清了人,将一句骂声咽回喉咙,只敢好声好气地讨饶:“曹妈妈, 求您老松松手,是老爷叫我来的!”
  
  曹妈妈是韩大小姐院子里的掌事,丈夫是韩大老爷跟前最得用的长随, 是以这小丫头虽是别处当差的, 曹妈妈教训起来也丝毫不手软。
  
  “老爷出门前特意吩咐,说今日天气晴好, 让咱们小姐带张姑娘去园子里逛一逛。”小丫头疼得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口里忙不迭解释:“但是小姐前几日才为那事儿和老爷闹了一场……”
  
  小丫头说的这事儿, 韩府可谓无人不知。
  
  小丫头口中的张姑娘是韩大老爷救命恩人的女儿, 两个月前张姑娘守满父孝, 韩大老爷感念张父的救命之恩, 又怜张姑娘孤苦无依,便将张姑娘接进了韩府,一应用度比着韩家大小姐韩清澜, 皆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几天之前, 韩大老爷索性向韩老夫人提出要将张姑娘认作女儿,老夫人还未发声,家里嫡小姐韩清澜头一个就急了,当场出言顶撞,父女两个大吵一场之后,韩大老爷气得当场将女儿禁足。
  
  韩清澜不肯向父亲服软,在自个儿院子里整日板着脸,动辄大发脾气,这几日下人们很不好过,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毛了这位主子。
  
  “罢了,你去吧,我去和小姐说。”曹妈妈自然知道这些缘故,听完小丫头的话松开手,皱眉片刻,堆起个笑脸往韩清澜屋子里走去。
  
  小丫头得了饶,即刻揉着被扯痛的那只耳朵出了院子,走两步发现耳朵眼里扎着的银丁香没了,心知是曹妈妈顺走的,不敢回去讨要,只能对着地上呸两声。
  
  屋子里的韩清澜睁开双眼,拿开面上放着的书本。映入眼帘的是草木葱茏的小院,院子里有一株木棉花树,这棵树是亡母韩夫人生前所植,鲜艳的花朵挂满枝头,蔚然红霞里蕴藏着蓬勃的生机。
  
  纷繁往事历历在目,前世今生,已阔别多年。韩清澜重生已经有两天,神思早已清明。
  
  结合前世的记忆,韩清澜梳理了眼下的状况——她今年十三岁,她命中最大的劫数,扶云居里那位“张姑娘”,也就是后来的韩清茹,已经按着和前世一样的路子进了府。而她的父亲韩大老爷,此时正谋划着将韩清茹收为养女,并且挂到她四年前去世的、出身名门的母亲名下,从此韩清茹将一跃成为韩府大房的第二个嫡小姐。
  
  “小姐,您怎么在这个时辰睡着了?”曹妈妈进屋,沏一碗茶水放到韩清澜面前,“您喝点茶,醒醒神,老爷传话今日天气好,让您去园子里逛逛。”
  
  韩清澜的母亲生前指定了陪嫁的管事娘子掌管女儿院子里的事务,那原本是个极稳妥可靠的妇人,却在主母去世一年之后被人检举监守自盗,偷拿了韩家不少值钱物件儿,当时人证物证俱全,丝毫没有辩驳的余地。韩大老爷看在亡妻的面子上并未报官,只将其赶出韩府,在这之后曹妈妈就接掌了韩清澜院子里的事务。
  
  曹妈妈的嗓子有点粗,喜欢刻意放软了说话,在韩清澜面前总是慈爱和善,关怀备至,所以韩清澜从前很亲近她。
  
  韩清澜将方才院子里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她接过茶杯,低低笑了一声,她爹竟然还是和前世一样天真,妄想着她能和那一位“张姑娘”姐妹情深呢。
  
  曹妈妈不知韩清澜这一声笑是什么意思,想着要怎么把话抛出来,眼睛瞥到旁边小几上的帕子,立马找到了现成的说头,“小姐,您看这帕子上的花儿绣得鲜灵灵的,就跟园子里刚摘下来的一样。这些细致的绣活儿最是熬人,也不知张姑娘费了多少功夫。”
  
  三张帕子并一双绣鞋,针脚细密,花样繁复精致,韩清澜心中一哂,前世未经世事,着实是有些感动的。
  
  “老爷好不容易解了您的禁足令,您可千万别拂了老爷的意。”曹妈妈觑着韩清澜脸上似乎有笑意,遂又进一步:“奴婢听我家那口子说,为着小姐被禁足的事儿,张姑娘求了老爷好几回,老爷才松了口的,您不如就带张姑娘一同逛逛。”
  
  韩清澜知道求情这话不虚,只不过却并非出于好意。那位张姑娘,也就是韩清茹,不过是摸准了韩大老爷和韩清澜都是性骄心软的人。在韩大老爷面前说情,既可以博一份善解人意的好感,又能让韩清澜心软内疚。
  
  “咱们小姐一大早起来就挑了几样贵重的首饰给张姑娘送过去,张姑娘不过回了两张帕子,倒被曹妈妈夸到天上去了。再说了,老爷解了咱们小姐的禁足令自然是因为和小姐父女情深,何需旁人求情。”外间进来个着葱绿比甲的丫头,十七八的模样,笑得娇俏讨喜,嘴里却不饶人:“曹妈妈莫不是收了张姑娘的短儿,这一大早地变着法儿地帮她卖好。”
  
  不过是句刻薄了些的玩笑话,曹妈妈却气极了,向韩清澜叫屈:“小姐,奴婢……”
  
  韩清澜端着茶杯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这位能干的掌事,上辈子也是一样,从韩清茹进府开始,曹妈妈就时常为她说好话。还没进府就笼络到了她这清荷院的掌事,那位“张姑娘”也是有手段。
  
  少顷,韩清澜淡淡地挥手道:“老爷的吩咐我都知道了,妈妈下去吧。碧月,替我换身衣裳。”
  
  明知眼前的主子不过是个不谙世事的十三岁半大姑娘,曹妈妈仍被看得有些气弱,她有些悻悻然地退出去,抬脚跨过门槛时在背后狠狠剜碧月一眼。满院子当差的,唯这个丫头仗着韩清澜的宠,三不五时就要落她脸面叫她下不来台……偏偏儿子还闹着要讨这丫头进门。
  
  “小姐,奴婢说句僭越的话,如今大夫人去了已有三年,老夫人那里又养着小少爷,没有精力再管别的事。”鸦青的头发顺滑如丝,金包背的梳子很容易便一梳到底,碧玉觑韩清澜脸色并无不好,续到:“就算老爷认张姑娘作义女,她也越不过您去,您何必为了一个外人坏了和老爷的父女情分。
  
  韩清澜知道碧月话里的未尽之意:身为父亲的韩大老爷是她唯一的依仗,不必为这种事惹怒他。
  
  她看向窗户,外头骄阳灼灼,薄云悠悠,是很适合游湖的天气,隐约记得前世似乎也是如此。
  
  韩清澜眼儿微微一扫,见屋子里、廊檐下俱都无人,让碧月附耳过来,悄声吩咐了两句。
  
  碧月面露惊色,“小姐,你……怎么……?”
  
  韩清澜面色平静,伸手握住碧月的手:“你只管按我说的做,我总不会害我自己。”
  
  自家小姐打小性子就有些倔,是个有主意的,而此时又多了一分说不清的沉稳和自信,碧月犹豫一瞬,点了头。
  ……
  
  碧月帮韩清澜梳好发髻,如往常一般拉出妆匣第一层让她挑头簪,韩清澜刚出母孝半年,日常装扮依旧以简淡为主,平日里最常用就是这一层放着的珍珠和玉石料首饰。
  
  前世记忆浮上心头,韩清澜挑选的动作一顿,合上抽屉,转而拉开第二层,从满目璀璨中挑出一支做工繁复的金累丝嵌绿宝蝴蝶簪,然后从衣柜里挑出一件蓝色半臂配浅紫色齐胸襦裙。珠宝华光流转,衣裙鲜艳秾丽,得亏她眉展目深,上了身不见俗气,还更添了些少女的娇俏活泼,越发衬得她明眸秀眉,现出世家女儿的高华气度。
  
  她在前世毁容之后,二八年华便是一脸枯槁容色,在那些被人嫌弃容貌的日子里早已忘记自己也曾是个美人。此刻韩清澜照着镜子,美而自知,心情极好。
  
  韩清澜的手指轻轻滑过光滑的镜面,镜中少女姣好若春花,清丽似秋水,今生若以这副容貌进京,想必和前世境况会大不相同吧?
  
  前世,韩清澜回京之后受尽讥讽嘲笑,韩清茹却以美貌跻身“京城双姝”,出尽风头。但若不是毁容,韩清澜的容貌是胜过韩清茹的。
  
  前世的毁容到底是不是意外?如果不是意外,同样的劫难必然已经在前路上等着她。不过,意外也好,阴谋也罢,她不会再给韩清茹那样的机会了。
  
  韩清澜一掸袖子,往韩清茹的扶云居走去。今日,韩清茹怕是要唱一场好戏。 正文 游湖   走到院门口, 外头进来个柳眉杏眼的丫头, 上身同碧月一样穿着府中分发的一等丫环夏衫, 腰上坠着个彩线如意结, 下身则是一条月白色绸裙, 行动间露出来的绣鞋上绣着朵朵粉白的杏花。清秀的眉眼加上细致用心的打扮, 瞧着很有几分可怜可爱, 韩清澜细细打量这丫头,直看得她有些无措,微微红着脸柔声柔气开口:“小姐为何这么看着奴婢?”
  
  不知怎的, 韩清澜想起了前世的未婚夫杜衡,那时候杜衡和她书信来往过很多回,竟然直到定亲之后才发现和他定亲的不是韩清茹。原来不曾多想, 现今很多细节都模糊了, 脉络反而更加清晰——第一次收到杜衡主动送的诗集,是红杏拿回来的, 此后的信件也回回都是红杏独自经手的。
  
  “小姐肯定是看你生的这么好看, 想着以后不知便宜家里哪个小子, 舍不得呢!”红杏是家生子, 以后的姻缘脱不出韩府下人的范围, 碧月和红杏向来亲近, 便嘴快打趣了一句。
  
  一抹复杂神色闪过红杏的眼又迅即消失在眉间,她惯来讷言,红着脸轻轻捶了碧月两下, 岔开话题道:“小姐要出门吗, 奴婢陪小姐去吧。”
  
  韩清澜在想方才红杏脸上一转即没的神色,莫不是心有所属了?
  
  她心中有些直觉地不愿带红杏,道:“碧月跟我出门,你去厨房跑一趟,就说我今日要亲手为老夫人做油炸玉兰片,让厨房中午备好用料,给我留一口灶。”
  
  现摘的玉兰花瓣要洗净,阴凉处晾干,再挂浆下锅……韩清澜心中算过时辰,这一盘菜若要出现在韩老夫人的午膳桌上,势必现在就得去摘花。
  
  府中的玉兰花,皆是种在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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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季节草木生机旺盛,放眼之处俱是绿浓花红,主仆二人一路分花拂柳往韩清茹所住的扶云居去,离扶云居还有一段距离时,已有一个少女迎了出来。
  
  那少女的年岁和身形都和韩清澜看起来差不多,眉如青黛,唇若樱桃,一双桃花眼盈盈润润,五官无一处不精致,此刻亭亭立着,风吹动衣裙现出了弱不经风的娇弱体态。
  
  前世韩家刚回京城,韩清澜还没有出门交际时,坊间就盛传“韩家有二施,韩大是东施,韩二是西施”,单说比作西施,韩清茹确实担得起。
  
  韩清茹脸上挂着的笑意,在看清韩清澜通身的妆扮之后僵硬了一瞬:插戴的簪子上金丝细如头发,镶嵌的绿宝石青翠欲滴,半臂和裙子看着样式简单,却织满了繁复的暗纹,随着主人的移动在阳光下流转出低调而难以忽视的光华。反看她自己,以失怙孤女的身份入府自然穿得简单素净,可是她心里清楚,过去的十几年里,她从未触碰过这么华贵的衣服和首饰。
  
  这,便是韩家嫡女的气派吧。虽然此前已经见过了很多回,韩清茹却头一回觉得被对方的容貌和华服刺眼。
  
  韩清茹心中生出更多的热切,上前和韩清澜行了同辈的见面礼,抬手用衣袖遮住半张脸,带着哽咽道:“澜姐姐,都是我……”
  
  韩清澜一看韩清茹抬衣袖便知这是要唱哪出戏,无非是腿一弯行个大礼,然后哭诉“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和伯父生分了,我身份低微不敢妄想当韩家的女儿”云云。说话的时候一定神态凄苦,满脸自伤自怜,上辈子韩清茹也常用这一招,几乎无往不利。
  
  这地儿选得巧,正是一处路口,时不时有其他办事的下人们路过,一个是往日任性要强的大小姐,一个是失去父母的柔弱孤女,韩清澜已经瞥到有人对韩清茹投去了恻隐的目光。韩清澜狠狠心,在自个儿腰间软肉掐了一把,眼里立刻也涌出了眼泪。
  
  这一连串动作早在韩清茹抬袖子时便起手,韩清茹还未反应过来,韩清澜已经郑重其事的行了一个大礼,姿态低得显而易见,“和妹妹无关,是我不该顶撞我父亲。自打母亲去世以后,我便将父亲视作唯一的依靠,骤然间父亲说要将妹妹认作女儿,我只是怕妹妹乖巧懂事,以后父亲只疼妹妹不疼我。”
  
  重生以前的韩清澜虽则以前被祖母和母亲宠得有些骄横,但初时并非真心阻挠韩大老爷认韩清茹作义女,只因早早失去了母亲,近日又接连发现自己讨要多回而不得的物件儿出现在扶云居,心中怕以后连父亲的护持也没了,一时冲动才出言顶撞。
  
  韩清澜边哭还连声哽咽:“妹妹,不说这些了,你不生我的气就好。”一席话倒让周遭的下人们有些心酸,他们这才想起,自家大小姐年幼失母,将父亲视作唯一的依靠啊!自然就有那心疼小主子的,转头要将所闻所见告诉韩大老爷。
  
  韩清茹愣住了,明明听说对方是个面上要强很少掉泪的人,怎么这会儿比她眼泪还多,比她哭得还惨?这一愣就错过了“演戏”的最佳时机。韩清澜见好就收,挽起韩清茹的手往人少处去,“今日天气好,带你逛逛我们家的园子吧。”
  
  韩清澜心中自嘲,死过一回,还有什么气性磨不平呢。
  
  韩清茹恢复了心神,既然没能流泪自伤身世,便又挂起笑意,一路上兴趣盎然地询问各处景致,两人一个虚情一个假意,瞧着确然是一对亲热的姐妹。
  
  五月初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主仆几人逛了一阵都起了薄汗,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湖边。湖中青绿的荷叶层层叠叠,粉白的花苞玉立其间,几尾金红的鲤鱼在荷叶倒影里闲适地游来游去。纵然韩清澜心中有所思虑,此时也不免和缓了心神,站在和风中安然享受这一刻。
  
  “澜姐姐,这湖造得可真好。”韩清茹柔柔地开口,听起来有些小心翼翼,“咱们去湖中泛舟好不好?我家里只有个小院子,以前从来没有游过湖。”
  
  韩清澜回身看她,心里忖度韩清茹口中那个家,眼睛一扫湖边,厨房的王婆子叫两个小丫头扶着梯子,正亲自上树摘玉兰花瓣,遂十分和气地应下,“这有何难,妹妹想去,去便是了。”
  
  波光落进她眼里,一片闪烁。
  
  湖畔的柳树下泊着一艘柏木小舟,舟上搁着一叶船桨,身后丫头听得吩咐,解开拴舟的粗绳,拿帕子仔细擦干净里面的小凳子,韩清澜和韩清茹这才坐上去。
  
  眼看碧月也往舟上来,韩清茹连忙道:“这舟造得小巧,坐三个人有点挤,要不劳烦碧月姐姐先在岸上等一等?”话是对韩清澜说的,说话时朝碧月歉意一笑,对着个下人且这么和婉,任谁都要说一声好性儿。
  
  韩清澜微微皱眉似认真思索,道:“妹妹既然从未游过湖,那肯定也不会划船,不巧我也不会,还是让碧月跟着吧,往常也是她替我撑浆。”
  
  韩清茹无从反驳,转头看一眼自个儿的丫头,但是舟确实很小,碧月上来之后已经彻底没有多余的空间了。
  
  碧月操起船桨,和韩清澜对视一眼,不紧不慢地把小船划向湖水深处。韩家园子里这一方湖连着外头的暗渠,水质干净清澈,岸边和湖水相接之处种了许多芦苇、香菖蒲等耐水的草木,高差大的地方则栽了大片迎春。
  
  “这日头说大不大,晒久了也有些灼人。”韩清茹抬手擦汗,对着碧月温声道:“劳烦你划那边去,到树影子下躲一躲。”
  
  前世也有和韩清茹游湖这一遭,当时只有她们两人在船上,在靠近迎春花丛的湖边时韩清澜意外落了水。这会儿碧月是按吩咐故意往相反的方向去,因为韩清澜想验证所疑,看那次落水到底是不是偶然。
  
  韩清茹手指虚虚指向的地方却正是前世落水之处,那地方岸边老柳粗壮、枝叶如丝,着实是个阴凉好地儿,韩清澜心中微微一哂,她相信即便没有遮阳的树木,韩清茹也能找到其他借口过去。脸上不露分毫,示意让碧月将船划过去。
  
  此刻船离岸边约莫两尺远,岸上的迎春花期未尽,开着许多鹅黄色的小花,一丛丛的煞是可爱。韩清茹背对着韩清澜主仆二人,抬高了手去攀折那带着碎花的枝条。隐约间,韩清澜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清凉的香气。
  
  本朝男女都时兴佩戴香囊,按理韩清澜不用放在心上,但是因为前车之鉴,此时正是草木皆兵,因此想细细辨认一番。还未辨别出来,便听韩清茹“啊”的一声,似乎受了一吓,抬眼看去,一只麻色的狸花猫儿正从迎春花丛里奔跃而出,不及反应,那敏捷的猫儿下一刻已到了三人小舟上。
  
  很好,和前世一样。
  
  韩清澜从前怕猫,前世死之前一直都很怕,突然蹿过来一只猫,她应当惊慌失措,大喊大叫。
  
  于是,韩清澜一边嘴里尖声喊着“有猫!快把它赶走——”,一边手忙脚乱地站起来试图离开,换来的是小舟大幅地晃荡摇摆,继而韩清澜身体重心不稳,往后一栽落入了湖中。
   正文 亲人   湖中接了外面的活水, 透光性很好, 韩清澜整个人没入水中, 可以看到成束的阳光里浮尘纤纤, 指长的小鱼儿窜来窜去。
  
  她意识清明, 并不慌乱。
  
  “小姐落水了, 快来人啊!”主子栽入水中时碧月拉了一把没拉住, 她自己也不会水,连忙大声呼救起来。
  
  “澜姐姐,澜姐姐!”韩清茹脸上写满了急切和担忧, 动作极快,眼看就要跳入湖中。
  
  出门前碧月得了韩清澜吩咐,虽然心中惊疑, 但一直暗中留意着, 见时机已到,假作吃痛惊呼一声:“啊!猫儿抓人, 快走!快走!”装作躲避那只犹在小舟中乱窜的猫, 然后身子一歪, 扑到了韩清茹的裙摆上。
  
  小舟本来就无甚稳力, 这一连串动作使小舟在水上荡来荡去几欲颠覆, 等韩清茹推开六神无主的碧月, 那边摘玉兰花的王婆子已经游到了韩清澜身旁。
  
  良机已失,怎么办?
  
  韩清茹想起韩大老爷那性格,略一犹豫就作了决定, 口里喊着:“姐姐, 我来救你!”依旧跳入了湖中。
  
  水下的韩清澜靠衣裙分辨出韩清茹终究还是入水了,思及猫扑上来之前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强忍着肺腑的憋闷压抑,装作挣扎的样子往韩清茹身上摸了两把,终于在袖袋中摸到个比巴掌还小的香囊,掏出来捏在手中。
  
  韩清茹入水之后不识水性,控制不住地浮浮沉沉,到底有些惊慌,全然无暇顾及水下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王婆子已经绕到韩清澜背后,一把将她拖出了水面,韩清茹则被后面赶来的婆子所救。
  
  园子里干活的下人们,反应快的已经拿了帕子和毯子过来,碧月接过帕子给韩清澜擦拭,韩清澜趁机将手中香囊塞入碧月腰间,然后继续作手脚瘫软状。碧月一愣,不知道主子何意,但她机敏,手上动作不停,面色也未改变。
  
  “别忙擦头发,先让小姐把水吐出来。”韩清澜背朝天、头朝下,王妈妈在她背上使力按压几下,开始急救。韩清澜被捞起时嘴里特意含了些水,这时顺势吐出来,再做一个恢复呼吸的样子,免得王妈妈那把好力气按得她肺腑都要吐出来。
  
  王妈妈早年间嫁给江上的渔民,人至中年时因为无子被丈夫抛弃,一时想不开,就想投河了了性命。等真的扎进了水中却又后悔起来,还好她凭借良好的水性撑了许久,后来被路过的韩老夫人遣人所救,又开导了一番,此后王妈妈便投身韩家做了下人。她时时记着韩家,尤其是韩老夫人的再造之恩,这些年虽然已经当上了厨房的管事,但是只要涉及韩老夫人所需,能亲为就绝不会假手别人。
  
  这些韩清澜是知道的,所以才会掐着时间吩咐厨房准备玉兰花瓣。
  
  前世碧月不在小舟上,韩清澜落水之后韩清茹立马跳入水中救她,但她自己也不会水,因此不但没能救起韩清澜,自己也因此染了风寒,足足养了半个月才好——“张姑娘”这舍己救人的品格,叫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她父亲也曾舍命救了韩大老爷,连韩老夫人都在韩清茹床前抹着泪赞她“純善、高义”。
  
  于是,同样被打动的韩清澜主动提出,让韩清茹成为自己亡母名义上的女儿。
  
  “两位小姐怎么样了?”
  
  说话的是从仙木堂赶来的兰嬷嬷,她一生跟随韩老夫人,在陈氏嫁进来之前以及去世之后,一直打理着韩府庶务,在韩家地位超凡,围着的下人向两旁分开,问好声不绝。
  
  兰嬷嬷走到韩清澜跟前,这位韩府嫡小姐生得眉舒目朗,有韩老夫人年轻时的影子。只是这会儿,浑身滴着水,脸色一片苍白,样子很惨。兰嬷嬷眼里闪过一丝快意,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探韩清澜鼻息。
  
  王妈妈以为兰嬷嬷担心,连忙解释:“两位小姐都没大碍,约莫是受了惊吓昏过去了。”
  
  “哦,那就好。”兰嬷嬷手指一顿,收回来,垂下眼皮掩住一抹失望,然后吩咐下人们用软轿将她们移到了韩老夫人的仙木堂。
  
  大夫很快赶来,确认两位小姐并无大碍,开了安神和治风寒的方子便离去。
  
  韩大老爷一早出门办公,听闻是去了周边区县,报信的下人尚未回来,且他身为男子也不便照顾两个小姑娘。于是,韩清澜和韩清茹就暂时留在韩老夫人的仙木堂,两个人各占了一间仙木堂跨院里的厢房。
  
  门口,兰嬷嬷轻声回禀:“公主,张家小姐已经醒过来了,咱们家小姐却不知为何迟迟未醒,要不奴婢再去把大夫请回来?”
  
  面前的老人鬓间已有白发,脸颊饱满圆润,面相十分和善,通过五官依稀可辨得出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就贵气十足。这便是韩老夫人,当今圣上的嫡亲姑姑,福安大长公主。
  
  看诊的老大夫是韩家多年惯用的,韩老夫人摆摆手,“我先进去看看。”
  
  刚推开门,后头跑上来一个小童,焦急地喊着“姐姐,姐姐”,冒冒失失地越过韩老夫人,抬腿往门槛里跨。
  
  这是韩清澜唯一的胞弟韩文宣,韩大夫人正是在生他时难产去世的,是以韩老夫人格外疼他,又因为照顾他就花去了大半经历,几乎腾不出余力来管孙女。
  
  韩文宣不过三岁多,脚下一绊差点摔倒,跟着他的下人连忙去扶,韩文宣立时小脸生怒,就着下人扶他的手,伸腿踹那下人,用幼童特有的尖嗓门嚷嚷:“都怪你,打死你!打死你!”
  
  韩清澜心中既疼惜,又叹气,前世这个弟弟的死和他自己的性格也有关。
  
  前世韩清澜坠崖,魂魄离体之后曾亲眼看到,韩文宣被一个年轻男子溺死在秋云山上。那人先是杀了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本来没发现韩文宣,韩文宣却不知天高地厚主动挑衅,便又杀了韩文宣灭口。
  
  那男子身穿天青色直缀,袍角绣着一个变体的“秦”字,应当是参加踏青宴的皇家子弟,可惜当时没有看清脸。
  
  “碰到哪里了?”韩老夫人身体不好,却还是勉力将孙子抱起来,亲自检查了无碍,才安慰道:“大夫说了你姐姐没事,阿宣乖乖的,不要吵姐姐,好不好?”
  
  韩文宣方才满脸骄横,闻言却乖乖点头,举起两只手捂住了自己嘴巴,兰嬷嬷会意地将他带到一旁。
  
  韩清澜听到韩老夫人的声音,心中酸楚感愈盛,闭着眼睛泪如泉涌。
  
  韩老夫人坐到床沿上,伸手替韩清澜掖被子,这才看清孙女一张小脸上满是泪水,双目紧闭,还在不断涌出更多的眼泪。是做恶梦了吗?可是孙女眉目舒展,神情并无一丝痛苦。却听孙女说道:
  
  “娘……女儿都听你的……”
  
  韩清澜是装睡,但眼泪是真的,毕竟眼前是经历过生死以后才得以见到的至亲。她强忍着睁眼的冲动,伸出手仿佛无意识般试图抓住什么,嘴里用韩老夫人听得到的声音轻轻呢喃,一声声充满眷念地喊着“娘——”。
  
  韩老夫人不善操心,前些年韩府全靠陈氏打理得井井有条,且陈氏性情温婉,婆媳一直相处的极为融洽,陈氏去世之后韩老夫人悲痛不已。此时念及孙子孙女如此年幼就失去了母亲,心中更加酸楚难当。现下想必是孙女梦见了陈氏,韩老夫人不忍打破孙女和儿媳的“相见”,示意兰嬷嬷把孙子抱出去,自个儿守在床前。
  
  约莫半盏茶后,韩清澜渐渐停了流泪,在韩老夫人再次替她擦泪时悠悠醒转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带着笑又带着泪的一张脸,看向韩清澜的眼神满满都是怜爱,韩清澜一把抱住祖母委屈地地哭了起来。
  
  前世若是韩老夫人没有去世,她也不至于那么惨。
  
  韩老夫人眼见十几岁的孙女哭得不成样子,她并不说教,只是轻轻拍着孙女的背:“想哭就哭吧。”
  
  等韩清澜哭得心中郁气一扫而光,打起了哭嗝,韩老夫人这才慈爱地替她把脸上的湿发拨开理顺,温声道:“方才可是梦见你母亲了?”
  
  韩清澜正想引出这事儿,当即接道:“嗯,梦见我娘了,穿着一件海棠红的褙子,头上戴了葡萄缠枝的玉簪。”韩老夫记得那是陈氏最惯常的穿戴,听孙女一说,儿媳就活似在眼前。
  
  “我娘说想我了,就来看看我,让我好好孝顺祖母和父亲,好好照顾阿宣。”韩清澜头歪靠在祖母的肩膀上,一头一脸的泪水和汗水蹭到了韩老夫人衣袍上,韩老夫人心里却想起了孙女三四岁的时候,圆圆的一个团子,也总是像只温软的小羊羔一样钻到她怀里,心中熨帖极了。
  
  “还说,还说……”孙女说着说着却迟疑起来,韩老夫人摩挲孙女的头顶,“还说了什么?”
  
  “我说了,祖母莫要生气。”
  
  本朝的公主个顶个的娇纵,在如此出身的韩老夫人眼里,孩子的要求、孩子的话,再出格也不算出格,她没将孙女的惶恐放在心上,慈爱地道:说罢,我的乖孙女今天受了惊吓,祖母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韩清澜一字一顿,道:“我娘说,不能把张妹妹认到她名下。” 正文 父亲   韩老夫人露出了然的目光。
  
  犹记得几年前孙女刚知道陈氏有了身孕时, 在府中吵闹摔打过好一阵子, 最后还是陈氏写保证书, 保证日后一样疼宠她才歇了。这一次父亲要认女儿, 竟然只是禁个足就服了软, 韩老夫人原本还不解, 眼下就明白了——
  
  这两天都是装的, 今日受了惊吓,就露了原形。
  
  韩老夫人怜爱地将韩清澜的手握在手心,不去拆穿, “那你娘还说什么了?”
  
  “我娘让我谢谢祖母,祖母将阿宣照料的很好。”韩清澜坐直身体,双眼直视韩老夫人, 目光真诚而坦然:“我娘说三日之前爹爹去过她墓前, 所以她才知道这件事。但是张姑娘的八字和我娘的八字有些犯冲,若认张姑娘在名下, 会对张姑娘不利, 娘在九泉之下也难以安宁。”
  
  韩老夫人原本只当这是孙女的一点小心机, 但是孙女这两句话里的信息量之大令她震惊, 她本来就笃信生死轮回, 这会儿不由得沉思起来。
  
  韩家祖上是蜀地人, 祖坟在城外一座山脚下,陈氏自然葬在其中。三日之前韩清澜尚且被禁足在清荷院中,如何能知韩大老爷去过陈氏的坟前?至于有否问过韩大老爷或者其身边下人, 稍一验证便可得知。
  
  韩老夫人清楚自己的孙女, 性子有些刚硬,轻易不愿意服软,但绝不蠢甚至算得上聪慧,她绝不会说一戳即破的谎话。
  
  那么陈氏果然是托梦说了这话?
  
  其实韩清澜知道这事儿,还是因为上辈子韩家商量认亲仪式的章程时,韩大老爷提起过。这辈子目前为止,韩清澜按理不可能知道祭坟的事,只要韩老夫人稍微求证一番,就不得不相信是陈氏托梦所言。
  
  为了增加可信度,她还要埋一伏笔:“娘还说了,我表哥陈若非会在四月二十六上午到咱们家,和一个同窗好友一起来,让咱们家早点收拾个住处。”
  
  韩老夫人这下有些震惊了。
  
  五月二十三是韩老夫人六十大寿,陈氏的娘家远在京中,来信说会派家中长子过前来贺寿,但信中并未提及具体日期。京城离蜀地路途遥远以数千里计,就算告知出发日期,然后沿途在驿站不断投信相告,也不可能将日期精准到这种程度。
  
  何况只是参加寿宴,连韩家二房都不会来这么早。
  
  此刻,韩老夫人心中已信了大半,毕竟韩清澜说的两桩事很快就能得到验证。她摩挲着手腕上的一串紫檀佛珠,幽幽叹一口气,点头道:“你母亲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人,既然她托梦专门言说此事,那必是影响甚大,亡者为大,咱们就依她所言。”
  
  验证之前就定下也无妨,反正她原本就不同意儿子的做法。
  
  韩清澜虽然早有计划,但是韩老夫人答应得这么爽快还是令她有些惊喜,想来是老太太心中着实疼爱她的缘故,心头熨帖,便又抱着祖母撒起娇来。
  
  “咕咕——”
  
  响亮的声音打破了祖孙俩的温馨时光,韩清澜当下有些不好意思,韩老夫人赶紧吩咐下人们去厨房取吃食来。孙女生病宜吃清淡,祖母年老吃得素简,索性一张小几端进来,祖孙一起用饭。
  
  另一间厢房里,韩清茹勉力靠在床头,面色苍白,时不时就要咳嗽两声,她原本就生得娇弱柔美,现下更是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韩怀远听到下人来报家中两个姑娘落水后,放下公务急急忙忙就赶了回来,一进府就被二门处候着的下人引到了这里,他看着韩清茹虚弱的样子,心疼得鼻子发酸,“儿啊,好好地怎么落水里了?”
  
  韩清茹的丫头绿云回道:“原是大小姐被猫吓得落了水,我们小姐看到了,想也没想就跳下去救人。”绿云说到这里适时地断了声,一个劲儿地抹泪,“可是小姐忘了她自个儿也不会水,若是运气背一点,说不定就……”
  
  “咳咳”韩清茹捂着嘴咳了一声,努力微笑道:“都怪女儿无能,没能把姐姐救上来,还差点淹死自个儿,爹爹,爹爹不要生女儿的气。”
  
  大女儿骄横不通情理,小女儿却善解人意,韩怀远十分感动:“你是个好孩子,之前你姐姐那样对你,你不但不怪她,还处处维护她,替她求情,今天更是为了她不顾自己的安危。”
  
  趁韩大老爷低头叹气,韩清茹以眼神向绿云示意,道:“绿云,你去厨房看看可有我能吃的饭食。”
  
  已是皓月当空,离用晚膳的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韩大老爷大皱眉头,斥责绿云:“你们小姐是个病人,竟然到这个时辰还未用膳,你是怎么当差的?”
  
  绿云当即跪下,嗫嚅着道:“晚间奴婢去厨房问过一遭,厨房的人或是忙着给大小姐支炉子熬药,或是忙着给大小姐煮些适口的软食,都说忙不过来……”
  
  绿云这话欺心,因为韩清茹醒的更早,韩老夫人下午先过来陪着坐了一阵,饭点时厨房也有人来问过,是韩清茹推说不饿,要晚点用膳。若是韩怀远派人去厨房看一眼,便知韩清茹的晚膳在厨房里好好地温着,随时可传。
  
  可惜韩怀远只知花月诗酒,对俗务一窍不通,听了绿云的话只觉是下人们有意怠慢,有些生气:“厨房的下人们竟然如此拿大,我一会儿必得吩咐兰嬷嬷治一治他们。”
  
  “爹爹,息怒!”韩清茹连忙出声,眼里蓄着泪,复垂头轻轻道:“虽然都是爹爹的女儿,但是下人们并不知情,他们都紧着姐姐是他们的分内之事。大家都当我是落魄孤女,能这样对我已经很不错了,女儿初来乍到,爹爹若是为此发落了他们,女儿以后只怕更加难做。”
  
  说完扬起头,眼里满是对父亲的孺慕,却努力笑道:“爹爹快去看看姐姐吧。”
  
  韩怀远多年以来一直对这个女儿心怀歉疚,眼看女儿满脸失落,却还要强撑着笑颜劝慰自己,心中想要弥补的心更甚,再加上他本来就要去看大女儿,当即便道:“你放心,爹一定让你名正言顺地当韩家的女儿,爹这就去说。”
  
  小女儿差点为救大女儿丢了命,想必母亲和大女儿不会再反对了。
  
  ***
  
  碧月端了药汤进来,服侍韩清澜喝下去,又拿清香回甘的茶水漱过口。
  
  韩清澜吐茶水时和碧月对视一眼,转而问韩老夫人:“祖母,张妹妹怎么也落到水里去了?”
  
  “说是看你落水了,情急之下想跳下去救你。”韩老夫人想起那姑娘的父亲也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而死,不由感慨:“这家子都是高义之人啊。”
  
  韩清澜讶然:“是吗,碧月?”
  
  “奴婢当时被那只猫儿挠了受了惊吓,惊慌之中踩住了张小姐的裙角,和张小姐摔到了一处,等反应过来起身的时候王妈妈已经游到小姐身边了。”碧月十分不解,疑惑地说道:“奴婢当时还松了一口气,谁知张小姐这时候却推开奴婢跳了下去,奴婢吓了好大一跳。”
  
  兰嬷嬷到得晚,并不知详情,韩老夫人是下午从韩清茹那里得到的事情始末,这会儿听到的有些出入,心中不免吃惊。她虽不擅算计,但生于宫廷使她不免多想些:一则今日是那姑娘主动提出游湖,游湖时遇到猫发癫扑船已十分令人意外。因为孙女怕猫,韩家的园子早几年就绝了猫的踪迹;再则,明明看到孙女有人救了,却还要跳船,更是十分可疑。
  
  联系到前不久孙女拒绝那姑娘做韩家女儿……韩老夫人眼神微变,真的是巧合吗?
  
  韩清澜观察着祖母的脸色,看她神情变化便知自己的目的已然达成,心中顿时一松。
  
  她今日故意落水,是提前计划好了的。首先,她要借这件事来验证事态发展是否和前世一样;再则,她不想经历前世上辈子那些苦难,破解韩清茹的“舍己救人”是第一步;最后,即便不能证明韩清茹是故意的,也能在韩老夫人心中种下一根刺,对她生出一丝防范之心。
  
  而且,如果韩清茹打定主意用这招,今天不用,下次也会用,防不胜防;还不如顺水推舟让她失败一回,这招数用一次即老,断了她的路。
  
  “祖母,求您不要告诉父亲母亲给我托梦的事。”韩清澜拉住韩老夫人袖子,有些可怜地道:“我怕父亲再生我的气。”
  
  韩老夫人点头,儿子一向认为怪力乱神是滑稽之语,若不信,则会认为是孙女要逆他意;若果真信了是陈氏不愿将张姑娘认在门下,父女之间亦难免生分。那就由她来担着好了——报答张家最重要的是尽心抚养张姑娘,她本来就不赞成让张姑娘改换宗族。
  
  “老爷来了。”
  
  外头传来下人们一连串的请安声,韩老夫人知是儿子来了,这一日她已经费神太多,太阳穴早已隐隐跳疼,出门和儿子说了两句话就赶紧回房休息。
  
  韩清澜靠在床柱上,想起那样的一幕:京中的临安侯后院之中,韩怀远悠然坐于树下品茶,一个中年美妇在旁执杯对饮,韩清茹则笑意盈盈为他们煮茶汤。
  
  韩清茹的口型依稀可辨,她朝妇人喊了一声“娘”。
   正文 客来   韩怀远身着一件墨蓝色直缀, 头上戴儒生方巾, 相貌堂堂, 已经到了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 脸上却并无历经世事的沧桑, 乍一看竟还有几分少年气。
  
  韩清澜前世对韩怀远有怨有恨, 也有孺慕, 几乎压不住心里的那股子酸楚,一下子红了眼眶,再加上下午大哭过, 她此时看起来憔悴极了。
  
  这情景落在韩怀远眼里又生出另外一种意思,这个女儿自小刚强,一向很少流泪和撒娇, 这会儿却一看到他就要哭出来, 看来今日着实吓得不轻。刚强的孩子哭起来格外惹人心疼,韩怀远快行几步走到大女儿跟前, 柔声哄道:“澜澜不哭, 爹回来了。”
  
  见韩怀远这样, 韩清澜一时倒有些沉默, 若按她在前世的遭遇来看, 当爹的哪里有半分爱护?可韩怀远此时眼里的疼爱又确实不假。
  
  前世从韩清茹进府之后, 韩清澜和韩怀远父女之间总能有事引起争吵,最后甚至完全决裂并且将她逐至秋云山,但她坠崖去世之后, 韩怀远一夜白了大半的头发……
  
  经历过死亡, 并且魂魄飘荡不知多少年之后,韩清澜的心比以前透彻了许多。
  
  韩清澜心中生出个猜测,于是顺着心中的那股酸楚感挤出眼泪,道:“爹,我以为以后再也见不到您了……”看着韩怀远表情变化,又哽咽着道:“不过那样就可以见到娘了。”
  
  念及亡妻,韩怀远大受触动,想起陈氏的温柔贤淑,想起两个人从前的相敬如宾,不禁悲从心来,也跟着红了眼眶。
  
  韩清澜心中越发笃定,韩怀远这性子,说好听了是怜贫惜弱,说难听了就是面上要强,但又耳根子软。原来她脾性刚硬动辄顶撞父亲,韩清茹却擅长以进为退,所以才能处处离间她和韩怀远父女两人。
  
  韩怀远取下毛巾替女儿擦泪,“澜澜,快别说这话,爹知道你想你娘,但是还有爹呢。”
  
  韩清澜毕竟不是从前的她了,没那么大气性,照着记忆里韩清茹的套路,偏过头躲开毛巾,垂下眼皮低声道:“要爹没用,爹不疼我。”
  
  这点恰到好处的小性子,越发让韩怀远觉得女儿可怜,于是耐着性子道:“你是爹的女儿,爹怎么会不疼你呢。”
  
  前世,韩怀远提出认女时韩清澜和他吵的那一架,虽然短期平息了,却给韩怀远留下了她争强善妒的印象,以至于日后经常成为韩清茹离间父女俩的引子。
  
  韩清澜无法像从前一样将韩怀远当作父亲,但她的处境,以及韩文宣的处境,需要这位“父亲”,所以,韩清澜又一次狠心地掐了自己,眼泪迅即奔涌而出,哭道:“女儿知道张妹妹是恩人的女儿,我们家应该好好待她。女儿只是,只是已经没有娘了,怕爹再有一个女儿,以后就没人疼我和阿宣了,所以前几日才会顶撞爹。”
  
  “爹,我知道错了,你不要生我的气!”
  
  “好孩子,别哭了别哭了。”韩怀远原本以为大女儿是性情娇纵,什么都要独一份儿,没想到只是担心和弟弟两个会无人疼爱。大女儿不过十三岁,儿子更是才三岁多,别人家这样的孩子还在父母膝下撒娇,自家的两个孩子却已经少了母亲,真算起来,比二女儿还更可怜些。
  
  韩怀远真是心都要被女儿哭化了,连连安抚,又作了许多日后多陪伴之类的承诺,韩清澜才顺势停下哭泣。
  
  大女儿平静下来,韩怀远又想起了另外一个女儿,便犹豫着道:“阿澜,你张妹妹性情純善,今日为了救你不惜跳湖,不如……”
  
  “咳咳咳!”韩清澜一听这话就知是要重提认女儿的事,她自然不会答应,但也不愿意正面拒绝,趁韩怀远话没出口,便猛烈咳嗽起来。
  
  韩怀远慌忙站起来倒茶,端给韩清澜:“快喝点水压一压!”韩清澜喝完茶便像再也撑不住了一样,无力地靠在了床柱上。
  
  见女儿如此疲累虚弱,韩怀远顿时忘了要说的话,把外头守着的红杏碧月唤进来,嘱咐好生伺候,明天再请大夫,才出了仙木堂。
  
  韩清澜心中复杂难言,大约前世韩怀远也疼她,只是终究不如疼韩清茹那么多。
  
  韩清澜任凭两个丫头伺候洗漱,心里犹自思索着迎春花丛里那只猫儿扑出来之前,她闻到的所有若无的香味,于是将红杏差回清荷院取香脂,只剩下碧月。
  
  碧月会意,将韩清澜塞给她的小香囊拿出来。
  
  那香囊长不过寸许,料子是连下人都不用的青麻布,此刻水已经干透。韩清澜把香囊凑近一看,心下微沉,再把香囊送至鼻端,果然已经闻不出半点味道。她索性打开香囊,里面几乎是空的——青麻布缝隙极大,若是干香料磨成了细粉末,再进水一泡,便什么也留不下了。
  
  如果韩清澜没有事先防备,那么韩清茹把它扔进湖,肯定无人能知。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在香囊的制作上费这些心思……韩清澜叹气,难怪上辈子遇到韩清茹后,她的日子便越过越差,而韩清茹却以韩家义女的身份青云直上。
  
  两个姑娘落水的第二日,韩老夫人犯了腿疾,膝盖整日阴阴地疼,两个姑娘既无大碍,就赶紧搬回各自的院子,留一丝清净给老人家。两人一同出的仙木堂,自然少不了站在门口姐妹情深地寒暄。
  
  “给大小姐请安,给张姑娘请安。”一个婆子打断了两个人各怀心思的装样。
  
  韩清茹看清来人,眼里迅速闪过一丝冷意,眼前就是昨天救韩清澜,差点坏了她好事的人,而且这婆子水性好、力气大,却只是将韩清澜救上岸,把她留在水里挣扎,分明是欺她不是韩府主子。
  
  来的正是厨房的管事王妈妈,她两手各提一个精致的填漆食盒,显然是来给韩老夫人送膳食的,府内皆知她对韩老夫人的饮食极为精心,备料制作都亲力亲为,有空的时候还会像今天这样亲自送过来。
  
  “昨日多亏了王妈妈,平日里若得空,可多来清荷坐坐。”韩清澜虚虚一扶,轻轻颔首,“王妈妈不必多礼,赶紧给祖母送进去吧。”
  
  她身子无甚大碍,但四月的湖水仍有些寒凉,昨日泡的久了今日已经有些风寒的征兆,怕在外头站久了吹风,韩清澜便也带着下人往自个儿院子走。走了几步发现韩清茹仍旧在原地,身子背向她,面朝仙木堂。韩清澜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仙木堂正房里迎出来一个丫头,接过王妈妈的食盒,两个人一道上了台阶进了屋子。
  
  韩清茹的背影纤瘦,腰似约束,肩若削成,像极了那个被她喊娘的妇人,她站在那里不知是在看仙木堂还是在看王妈妈。
  
  韩清澜脑中突然闪过一丝记忆,若是按原来的事态,等韩家恢复爵位,举家从蜀地搬回京城时,王妈妈会因为水土不服死在半道儿上。
  
  而进京之后不久,韩老夫人也去世了。
  
  半个月后,蜀地边界。
  
  一队行旅浩浩荡荡行于官道之上,凡经过之处皆腾起阵阵烟尘,队伍前头的骑手所骑马匹都高大矫健,后头跟着的几辆马车留下的车辙印迹很深,显然是满载了货物,再看马车制式,乃是二品大员家中所用。
  
  “周兄,这里已经是蜀地所辖的范围了。以我们现在的速度,再过三天大约就能到成都府。”
  
  马背上的男子头戴金冠,腰束玉带,一身宝蓝色锦袍贵气逼人,抬手用马鞭指着一块饱经风霜侵蚀的界碑,道:“这一路上我每到一处就刻意放出名号显露行踪,该知道的不该不知道的,都知晓我此番是为大长公主祝寿而来。依周兄看,接下来怎么安排?”
  
  说话的正是韩清澜的表哥,当今礼部尚书的长子陈若非。
  
  旁边并行的一骑枣红大马上,不同于陈若非的俊秀面目和轩昂气质,其上坐着的男子身上穿的不过是一身粗葛布衣裳,面色蜡黄,瞧着是个病弱的相貌。那男子略一沉吟,道:“你们再放缓一些,沿途若遇上好的景致,可作轻松游玩的样子。他们盘踞蜀地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一入蜀地需得加倍小心。”
  
  却不是商量,而是吩咐。
  
  “是。”陈若非仍是方才的散漫姿态,眼神和语气却是恭敬的。
  
  那周姓男子,身份看着远不如尚书之子陈若非,却对陈若非的恭敬受之泰然。
  
  他驻马眺望,心中不断筹谋,一双眸子沉如深渊。 正文 秦湛   群山峥嵘, 风云翻卷。
  
  马背上的男子肩背挺拔, 一袭玄青色劲装勾勒出他劲瘦修长的身形, 紧抿的薄唇和飞扬的浓眉透着难以接近的冷峻气息, 他手起刀落将最后一个蒙面刺客斩杀, 然后用丝巾仔细擦拭刀锋上殷红的鲜血。
  
  男子杀人时不见半分犹疑, 擦刀时眼里却颇有几分怜惜, 仿佛那几条人命丝毫不值得在意,只是是弄脏他手中刀的污物。
  
  韩清澜知道,她这是做梦了, 梦中场景乃是前世原身的魂魄漂泊时所见。即便知道是在梦里,韩清澜也不由心颤——外界只道秦湛是冷面之人,又岂知他不止冷面, 简直是冷血!
  
  秦湛收刀入鞘, 仿佛察觉到韩清澜的注视,突然转头阴沉一笑, 像是透过梦境直直对上了韩清澜的眼睛……韩清澜的身体不由自主一个惊颤, 被吓醒了。
  
  其实前世的记忆里还有更残暴的一幕——
  
  不知哪一年, 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韩清澜的魂魄不由自主飘荡在皇宫之中, 看到身份煊赫的许贵妃匍匐在地上, 似乎在苦苦哀求,而秦湛没有丝毫动容,只是冷漠地将其一脚踹开, 韩清澜听不到声音, 但能看到许贵妃受了那一脚之后,歪头吐了很大一口血。
  
  许贵妃,那可是秦湛的生母啊。
  
  想到这里,没出息的韩清澜又打了个冷战
  
  一阵和风自窗外吹入,带进来清浅的木棉香,韩清澜平静了一些,她揉着自己的眉头,觉得秦湛真是个人物,每一个有他的梦都是恶梦。
  
  离落水一事已经过了半个月,韩清澜从几天以前开始频繁地做恶梦,并且时常莫名地心悸。前世,她出现这些症状时,大家都以为是落水导致的惊吓过度,而今生的韩清澜虽然也落水了,却是有备而为,根本不存在受惊吓。
  
  韩清澜将这些日子的衣食住行同落水之前细细对比,很快用排除法得出结论——她喝的治风寒的药有问题。然而她用银簪子试过药汤,也叫碧月偷偷拿药渣出府去找大夫验过,都看不出端倪。
  
  只得一面装作和前世一样心悸,一面偷偷把药倒掉。
  
  正想着,曹妈妈打了帘子进屋,“小姐,喝药了。”后头跟着的二等丫头兰儿端着托盘,上面一大碗褐色汤汁,苦涩味儿直冲鼻端,韩清澜看一眼就皱了眉。曹妈妈柔声哄劝:“我的小姐,吃了药才好的快。”
  
  兰儿惯会做人,道:“小姐,这药是曹妈妈亲自守着炉子熬的,奴婢们要帮忙,曹妈妈还怕奴婢们太粗疏,非要自个儿不错眼地盯着才放心。”
  
  这话本是为曹妈妈表功,韩清澜听得心头一跳,面上却对笑道:“曹妈妈有心了,还有些烫,先放这儿,我一会儿喝。”
  
  曹妈妈笑看兰儿一眼,自谦道:“为小姐尽心是奴婢的本分。”说完却立着不走。
  
  韩清澜是决计不肯再喝这药的。
  
  前世,她的心悸和恶梦症状日趋严重,以至于后来夜里必须灯火长明才敢睡,在这一年四月二十六的晚上,原身卧房中的油灯点燃了蚊帐,虽然火势很快被扑灭,但原身在逃离时受伤,并且右额留下了寸长的疤痕。
  
  伤疤尚且能用额发遮掩,最倒霉的是,养伤期间不知哪里出了问题,伤好之后原本蜜桃般的脸颊变成了枯槁蜡黄之色。
  
  这一连串的事件环环相扣,韩清澜相信就连失火也不是意外。
  
  今日已是四月二十,离起火的那天晚上只有六天,但现在还不到打草惊蛇的时候。
  
  韩清澜见曹妈妈等在一旁,便想找理由支开她,瞥见药碗旁边的一摞账本,随手捡起一本,翻了几页就不耐烦甩到桌上,道:“妈妈拿回去吧,看得我脑仁疼。”
  
  陈氏到成都府后用嫁妆银子买了两个铺子,她去世以后,韩怀远不通俗务,原身年纪又小,实际上账本是由曹妈妈管着。
  
  韩清澜苦于无钱无人手,事事被动,病中便想着从铺子入手,原以为曹妈妈必然不肯轻易交出账本,没想到曹妈妈竟然答应得很爽快。
  
  等韩清澜一拿到账本,就看出不对了——母亲陈氏在世的时候曾说过这两个铺子每年能挣起码三千两银子,等她出嫁时要拿来当她的嫁妆。但是曹妈妈交过来的账本所显示的却是,一个店亏损,一个店持平,偏偏账面上还是持平的。
  
  既然其中有鬼,主子不闻不问当然才是最好。
  
  果然,曹妈妈闻言露出个笑脸,道:“奴婢早就说过,您的身份何等清贵,何必沾染这些俗务,白白失了体面。”
  
  韩清澜眉间愈见不耐,是从前将发脾气的样子,“赶紧拿出去,以后再也不想看了。”
  
  曹妈妈一听“以后都不看”简直眉花眼笑,当即抱着账本出去了。
  
  韩清澜赶紧趁这个时机,含一口药在嘴里漱口,其余的都倒进净房的马桶里。
  
  曹妈妈回来时见药碗已经空了,靠近韩清澜时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对自己能拿捏小主子越发得意。
  
  韩清澜并不擅长经营一道,账面上做平了,她就看不出哪里有问题,索性决定采取一个简单直接的办法——去店里看看。
  
  *
  
  翌日一早,韩清澜以心神不宁,要去庙里上香为由,带着碧月出了韩府。
  
  那两家店的选址很好,门面是挨着的,在内城一处繁华的路口,一家卖头面的七宝阁,一家卖衣裙的云裳馆。韩清澜的马车在离店门口十丈远的地方就被迫停了下来,因为前头停着的女眷马车太多,过不去了。
  
  韩清澜下车步行,刚走到七宝阁门口,便见里头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身材瘦削的是蜀地提刑按察使的女儿李玉,对一旁的姑娘道:“小姝,你最近见到韩清澜了吗?好久没碰到她了。”
  
  “怎么连你也来问我?”被唤作小姝的是布政使家的曹静姝,闻言十分不满,抱怨道:“我哥也是,明知道我最讨厌她,还天天来问我。”
  
  “真的吗?”李玉的声音一下子拔高,明显透着紧张。
  
  门外的韩清澜见是她从前的两个对头,想起她们不久之后的遭遇,丝毫生不出斗志,转身进了旁边的云裳馆。
  
  云裳馆里的伙计态度只能算礼貌,远不如别家热情,却几乎每个柜台前都站着顾客,韩清澜一眼便知,这家店生意很好,绝非账簿所显示的亏损。
  
  “那套取下来给我试试。”韩清澜到底是个姑娘,原本只是来看一下店里的经营情况,却又被墙上挂着的齐胸襦裙所吸引。
  
  掌柜的自然无有不应,取下来由碧月捧着,试穿的房间本来在一楼,但眼前的是小东家,便让她们去了二楼,掌柜还殷勤地亲自守在楼梯口。
  
  二楼是兼做库房的,房间里头有屏风桌椅,也有满壁顶天立地的大衣柜。
  
  韩清澜穿好齐胸长裙,套上广袖上衣,左看右看觉得不搭,对屏风外头的碧月道:“碧月,去拿方才挨着挂着的小袖半臂来。”
  
  碧月应声出去,片刻之后就推门回来。
  
  韩清澜注意到脚步声有些沉,不由笑道:“碧月,你最近是不是长肉了?”说着探身出来拿衣裳,却猝不及防被人捂住了嘴!
  
  掌心粗粝,宛如铁箍,显然是男人的手。
  
  韩清澜一惊,本能地挣扎,然而对方稍一使力便将她捞到怀里,牢牢箍住了她的上半身,她心知只要发出动静楼下定然会上来查看,于是朝后伸腿想要蹬倒屏风。哪知对方像看穿了她似的,她的腿刚伸出,人就被对方抱到了墙边。
  
  背靠墙,面朝他,男人一手握住韩清澜的腰,一手捂住她的嘴,韩清澜双脚无法落地,只好踮足踩在男人的鞋面上,嘴仍旧被捂着。
  
  韩清澜扭动了几下,发现双方力量相差太过悬殊,便理智回笼,不做无用的挣扎。
  
  她静下来一看,竟然是个熟人。
  
  眼前的男子长眉如剑,微抿薄唇,尽管和记忆中相比,身形有些异样的瘦,但是韩清澜还是很快认出了他,眼前这恶人便是梦中的恶人——三皇子秦湛。
  
  秦湛在发现韩清澜迅速冷静下来时,那双寒潭深渊般的眼里露出了一丝惊讶。
  
  ——这姑娘生得这般美,难得竟还是个有脑子的,不像京城那些贵女,见了他不是掉手绢就是掉香囊。
  
  恰此时,碧月在外头扣门,问道:“小姐,你怎么把门拴上了?”
  
  “嘘——”秦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那样俊美无俦的一张脸露出些求助的神色,让人着实难以招架。
  
  女子爱俊秀少年,便如男子爱如玉的姑娘。
  
  韩清澜心头不免犹豫了一瞬,但脑子里很快闪过秦湛杀人、虐母的画面,甚至前世连韩文宣都可能是秦湛杀的,心肠迅速冷下来,深吸一口气,准备用鼻子发声——
  
  秦湛盯着她神色变化,料定先机,韩清澜不及发声,突然听到“嗤——”地一声裂帛声。
  
  定睛一看,秦湛撕烂了她的上衣,露出了半边肩背和前胸。 正文 配合   秦湛其人, 是颇得圣眷的三皇子, 在朝有手握兵权的舅舅平西侯鼎力相助, 在后宫有荣宠多年的许贵妃作实力后盾, 他自身文武兼修, 朝中那些老大人提起秦湛, 常常要赞一声“才质高妙”。
  
  当今天子还未立储君, 秦湛是众人眼中最可能的一个。不仅如此,秦湛还生得俊眉朗目,高大挺拔, 清朗爽举似一丛青竹。
  
  这样的秦湛,京中一半的贵女将他当成“春闺梦里人”,另外一半的贵女则直接上手, 胆小的选择讨好许贵妃, 不怕死的就在秦湛面前掉手帕、掉香囊,掉各种物件儿。
  
  ——以上, 是韩清澜前世听别人说的。
  
  而且还听说, 秦湛是不近女色的, 据说连宫里专门教授人事的欢喜殿都不愿意踏入, 对此, 以前也听贵女们聊到过。
  
  一次是韩老夫人寿宴, 贵女们凑一处聊秦湛,忽然降低声音说什么什么“袖子断了”,韩清澜当时听着像是衣服坏了;还有一次是韩清茹生日宴, 隐约听到在说“举不起来”, 韩清澜身觉得大概是秦湛手有问题。
  
  只怪她前世毁容之后性情孤僻,和京中贵女们几乎没有交流,并不能理解这和女色有什么关系,也不明白为什么贵女们对这两个猜测表现出一副“闻者落泪,听者伤心”的模样,但是韩清澜后来魂魄漂泊,也是见识过春宫图的人了。
  
  她后来懂了,并且深以为然。
  
  所以此时此地,秦湛撕了她的衣服,韩清澜格外震惊,她本能地想张嘴尖叫,却忘了嘴巴被秦湛捂着,嘴一张没有发出声音,舌尖反而舔到了他的手心。
  
  怀中姑娘生得很好看,浓眉大眼,鹅蛋脸,桃花腮,但最不寻常的是那一双明澈的眼,里面有两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洞明和练达,见多了环肥燕瘦,秦湛第一次觉得有姑娘让人一眼难忘。
  
  秦湛从来不是心软之人,那件事后更添了几分狠辣,即便觉得眼前姑娘特别,他仍是毫不犹豫撕开了她的衣服。一瞬间,手心感受到那一触即收的柔软湿润,像有人拿羽毛在心上刮过,秦湛的手不可抑制地微微颤了一瞬。
  
  韩清澜看到秦湛的反应,竟然觉得很尴尬,甚至忘了要求救。
  
  碧月还在外面扣门:“小姐,小姐,你开门呐,奴婢把那件细袖子的半臂拿上来了。”
  
  方才还是一副聪明样,这会儿却脸红到耳根,秦湛别有兴味地欣赏怀中的姑娘,将自己和她贴得更紧,以使她不往下掉,然后用握她腰的那只手抬起她的下巴,耳语道:“知道我为什么撕你的衣服吗?”
  
  秦湛的声音低沉磁性,刻意压低了说话更是带着魅惑的力量,韩清澜踮在秦湛的脚背上,仍旧没他高,被迫扬起下巴,心中不停骂他,却只能点头:“知道。”
  
  当然知道,韩大小姐这样的身份,若被人发现衣衫不整和男子独处一事,那么不用韩清茹出手,这一辈子就毁了。秦湛这样做,是要她配合。
  
  韩清澜转动脑子,她上二楼试衣服是偶然,秦湛不可能为她而来,必然是秦湛要在这里做什么不可告人的事;而且秦湛威胁她却不杀她,可见对她并无杀心。这样想来,与其身败名裂不如选择配合,只是……
  
  韩清澜很清楚自己的长相,秦湛会不会见色起意?
  
  “你放心。”秦湛似乎知她所想,目光微微一扫,“没兴趣。”
  
  韩清澜顺着秦湛的目光看向自己脖下三寸,那里有她用襦裙丝带系的一个蝴蝶结,除此以外空无一物,空无一物……她一时忘了,这具身体脸长得好看,却还未开始发育。
  
  你言我的大小,我谓你的长短,是自古以来男女聊天中最易伤人的话题。
  
  韩清澜心情复杂,但安了心,便又点了点头,以示愿意配合。
  
  这是个有脑子的,秦湛很满意,低声道:“那我要松手了。”
  
  松了捂嘴的那只手,仍箍住她的手脚,韩清澜平了呼吸,朝门外道:“碧月,我不想换衣服了,我累了先休息一阵,你去稻香楼给我买一笼——”
  
  韩清澜是想说买一笼包子,但是秦湛又一次捂住了她的嘴,小声道:“玲珑牡丹盏。”
  
  玲珑牡丹盏是一种半透明的糕点,用料多,工艺繁,制作起来颇费时间,韩清澜犹豫了一瞬,想起在她前世去世之后,秦湛曾独自前往墓前祭拜,还是选择了配合,扬声道:“买一盒玲珑牡丹盏回来。”
  
  碧月有些疑惑,但想到掌柜的一直在楼梯口守着又放了心,自家小姐的任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应了声就往楼下去了。
  
  秦湛竖耳听到外面那丫头下到楼下的声音,转头对韩清澜无声做口型:“我要非礼你。”说着用左手把她环在怀里捂住嘴,另一只手却抽出长剑,往衣柜那边走。
  
  韩清澜有些懵,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秦湛又对她做口型:“挣扎。”
  
  韩清澜见他神情戒备,目光锐利如刀地盯着那一面高大的衣柜,心头若有所悟。未知而即将到来的总比已知的更可怕些,韩清澜也不由跟着紧张起来,两只手不自觉地抱住了秦湛环她的那只胳膊,手中传来的触感温润而结实,她心中安定不少,嘴上咿咿呀呀叫起来,就像被捂住嘴的人想要发声一样。
  
  秦湛并没有韩清澜想的那么紧张,分神歪头看了她一眼,觉得她瞪大两只眼抱着他手臂,就像蜀地的黑白熊憨兮兮地抱树干一样,莫名觉得好笑。
  
  “你老实点,爷看上你是你的福气。”秦湛并没有耽误要做的事,一边往柜子那边走,一边用流氓语气说道:“要不是爷办事路过,你这辈子都见不着爷这样的人物。”
  
  越靠越近,待离柜子只有两尺远时,秦湛突然松开韩清澜,扯开旁边一匹布料遮住她头脸和上半身,将她推至一旁。
  
  这一连串动作只是电光火石之间,韩清澜反应过来时只听到刀兵相接的声音,她怕误伤到自己,偷偷将布料扯开一条缝隙,往外偷看。
  
  只见其中一扇柜门大开,几匹布横七竖八地掉在地上,屋子里多了一个中年男子,那人发髻凌乱,衣衫脏污,形容十分落魄,但一双眼却精明犀利,充满了紧张和戒备,手里握着一柄匕首正和秦湛对峙着。
  
  秦湛则长身玉立,手中长剑松松垮垮提在手里,浑身上下透着一股不是在打架而是在赏月的从容,他语气闲闲地开口:“沈平,按约定的那样,把东西给我,我保你小儿子一条命。”
  
  沈平神情犹豫了一瞬,空着的那只手往怀里摸什么,忽然红了眼,恨声道:“我凭什么信你!你们这些人高高在上,随时都会反悔,我就是太天真,才害死了家中老小!”
  
  秦湛见难以说服,脚下往前逼了两步,沈平立马挥舞匕首,状若癫狂:“你不要过来!”说着从怀里掏出个蓝皮无字的册子。
  
  韩清澜觑见秦湛立时止住了脚步,盯住了那本册子,心里好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沈平也是个人物,秦湛不过被册子吸引了一瞬的心神,他竟趁此机会打开火折子点燃其中一角,嘴里喊着“反正都是死,我让你们都得不到!”
  
  那册子怕是浸了桐油,一点即燃,沈平将册子一甩,秦湛立时去接,他方转身就暗道不好,沈平却也功夫了得,已借着这瞬时的空子往窗户一跳,逃离了房间。
  
  韩清澜见性命无虞,赶紧用鞋踩灭那册子的火。秦湛却只站在窗户边往外看,眼见沈平越走越远也不去追,反而掏出一张丝帕仔细地擦拭手中的剑,就像韩清澜所梦到的一样。
  
  回转头来见到韩清澜的举动,慢声道:“不必了,是假的。”
  
  要是真的,韩清澜还不一定敢看,怕被灭口,既然是假的,便将剩下的小半本捡起来翻开,果真,里面竟是《三字经》的内容。她略一想也明白了,看今日情形,真正的册子是沈平的保命符,沈平既然逃跑便不是要寻死,那保命符自然不会轻易舍弃。
  
  秦湛见眼前这姑娘不过一瞬就露出了了然的眼神,倒越发觉得她顺眼,顺手取下她头上金簪,好确认身份以作防备,竟意外看到金簪内侧刻着内造的标记。
  
  韩清澜顺着他的目光看,心道糟了,果然听秦湛道:“你是福安大长公主家的姑娘。”说罢不知想起了什么,脸上有一瞬笑意,可是嘴里的话却是威胁:“今日所见如果你吐露半个字,我一定会去府上拜访。”
  
  脸上清隽秀雅,嘴上话语涂毒,韩清澜心道秦湛不愧是一出现在她梦里,就必然是恶梦的人物,连生母都敢虐打的人,她丝毫不怀疑秦湛的话,于是倍加温顺地点头。
  
  “等等。”
  
  等韩清澜走到门口了,秦湛却又叫住了她。 正文 野望   “等等。”秦湛抱剑靠在已经关好的窗户旁, 面无表情, 但也没有平日里的冷厉。
  
  他叫住韩清澜, 用下巴指向屏风:“换衣服。”
  
  韩清澜一心想离这个人远点, 都忘了自个儿衣裳被撕坏了, 胸和肩膀还露了一半在外头, 闻言立即扯住吊着的前襟, 堪堪遮住胸前,然后三步并做两步躲到屏风后头,她出门时穿的衣衫还放在那儿, 这会儿正好穿回家。
  
  秦湛瞥见她防备的动作,不由勾起了一边唇角。
  
  她三四岁时像一颗圆滚滚的汤圆,他拿几颗御膳房新出的糖球就能捏到她的脸, 她吃糖吃得开心时, 说长大了要嫁给他,这样就可以天天吃。
  
  说这话时, 她的门牙缺了一颗, 一张嘴就会露出黑豁豁的牙洞。
  
  韩清澜一边换衣裳一边道:“你不许偷看!”她没有看到秦湛听到这句话时脸上那一抹揶揄的笑意, 只听到他用清冷的嗓音说:“看什么?”
  
  听起来是个问句, 但是不知怎么的, 韩清澜完全肯定秦湛是在嘲讽她, 她低头看一眼自己——当真一马平川,几乎咬碎后槽牙,迅速穿好了衣裳往门口走。
  
  “等等。”秦湛再次出言相唤。
  
  韩清澜黑着脸转头, 看到秦湛已经将地上的布匹收进衣柜, 把弄乱的摆设恢复原位,正蹲在地上用丝帕擦拭一点血迹,不得不说,好看的男人认真做事时当真是赏心悦目。
  
  或许还要叮嘱什么,韩清澜脸色缓了些,“怎么了?”
  
  那赏心悦目的男人头也没抬,说起话来漫不经心:“我小姑母说过,姑娘家要多喝豆浆,多吃花生。”
  
  秦湛话里那位小姑母是长公主赵画,年纪也不过双十上下,即便前世孤僻如韩清澜,也对这位长公主的放诞不羁有所耳闻,比如她曾放言终身不嫁,也曾宣称男人女人应该平等……总之,是个奇女子。
  
  不过韩清澜不明白这和花生豆浆有什么关系,秦湛知她必然不解,淡淡地解释:“可以使胸怀宽广。”
  
  韩清澜呼吸一窒,她原以为重生之后自己的气性已经被磨平,但此时想对秦湛动手的冲动告诉她,并没有。她强忍着怒气,几乎是肢体僵硬地走出去,然后重重地关上门。
  
  随着房门合上的重响,整个屋子都震颤了几下,秦湛听到韩清澜下楼梯的脚步声,终于放下手中丝帕,唇角漾开一点笑意。
  
  然而,想到前不久才得知的往事,和那才掀开了一角的真相,秦湛的笑容瞬间消失,薄唇只剩下冷厉的弧度。
  
  韩清澜实在不愿意和秦湛沾染,下楼和掌柜交代过了便往自家马车走。
  
  车夫老张嘴里叼着旱烟,正靠在马旁对着日头分辨什么。见韩清澜过去了,连忙灭掉旱烟,张开他那粗糙的手掌,将掌心的东西呈给韩清澜看。
  
  是块大概有一两的碎银子。
  
  “嘿嘿。”老张一脸的喜上眉梢,现宝似地说:“小姐,这是我在前头捡的。”说着指向车前头两丈远的地方,那里连着一条几尺宽的小巷,不像外头路上这么多人。
  
  “你自个儿收着吧。”韩清澜自然不将这点钱放在眼里,算算时间碧月应该还在稻香楼,一边上马车一边道:“去稻香楼接——。”
  
  刚说一半就没声了,因为她的嘴又一次被捂住了,竟然还是秦湛!
  
  秦湛挨车壁坐着,韩清澜半截身子进了马车,他一手按住她后脑勺,一手捂她嘴,用口型示意:“送我出城。”
  
  韩清澜很想学蜀人痛骂一句,挨千刀的龟儿子!
  
  她知道老张那块银角子的来处了,必定是秦湛故意扔在那路口,老张看到地上白躺着一块银子,自然没有不捡的道理,然后就捡钱那么点功夫,秦湛上了马车。
  
  韩清澜还不及有所动作,脑子里刚转了一圈,秦湛按她后脑勺的手改为握她腰,轻松一带,韩清澜整个人往车厢里面扑了进去。
  
  没有预想中的疼痛,却是秦湛将她接在了自己怀里。
  
  老张听到车厢里一声响,不敢去撩帘子,扬声问道:“小姐,您没事儿吧?”
  
  秦湛将韩清澜按在自己怀里,撩起一角帘子往外看,韩清澜也看过去,外头十几个捕快拿着头像画,正在比对盘问路人,恰好问到韩家马车这边来。
  
  老张毕竟干了多年的差事,熟练地应付道:“车里是大长公主府上的女眷,各位行个方便。”
  
  那些捕快看清了马车上的徽记,客气地放过了。
  
  秦湛放下帘子,一只手死死按住韩清澜,另一只手再次从她发髻上取下那支刻有内造标记的金簪,对准韩清澜的脸,低声威胁:“送我出城。”
  
  韩清澜的背心贴着秦湛的胸膛,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用余光瞥见细长锐利的金簪对着她的额头,正是前世留疤的位置。一时间,她突然有些恐惧,如果秦湛的手稍微一抖,她是否又会毁容,人生是否又和前世一样了?
  
  毫不犹豫地,她吩咐老张:“不去稻香楼,先去城外一趟。”
  
  出城门时遇到严查,布政使家的长子曹麟亲自带队,那厮对韩清澜垂涎已久,韩清澜忍住恶心一番撒娇耍赖才没让他掀帘子。
  
  秦湛看韩清澜一路上很不高兴,他微不可察地叹口气,见已经驶出城外,把手中金簪替她插回去,松开了她。
  
  城外官道路宽人少,马车很快驶出几里地,一路上两人无言,直到外头传来一阵打骂声。秦臻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对老张道:“走左边。”左边是一条岔道,往左边便能避开。
  
  老张陡然听到车上传来男人的声音,惊得差点掉下马车,“你,你,你是谁,我家小,小姐呢?”
  
  韩清澜也掀开帘子,出言安抚住老张,探身往前头看。
  
  马车前头十几丈远处,几个家丁打扮的汉子围着一个少年和一个姑娘,少年被按在地上,已是满脸血肉模糊,仍在继续挨打;姑娘身上看着像没受伤的样子,不停求饶:“求你们放过我哥,我求求你们!”
  
  打人的家丁停住手,森然笑道:“茉莉姑娘,您只要点个头,做我们家老爷的姨娘,那您就是咱们几个的主子,您说的话,咱没有不听的。”
  
  跪着的少年又挨了一顿拳头,还是不许妹妹为他屈从,家丁也失去了耐心,拿刀在茉莉脸上比划:“我们老爷还说了,你们要真不愿意也不必勉强,毁了这张脸就行。”
  
  ……
  
  几个家丁极嚣张,半威胁半劝说,几句话就露出了主家的身份是通州同知。
  
  韩清澜今日出门原是只打算在内城行走,所以没带侍卫,不欲多管闲事。但那叫茉莉的姑娘别过头来,韩清澜不由惊讶,那姑娘和她四五分像!
  
  这样一张脸,韩清澜终究不忍看它被毁,她拉住秦湛的衣袖,问他:“前面那几个人,你打得过吗?”
  
  韩清澜前世魂魄飘零时看秦湛打过架,知道他的身手,说是问,其实是求。
  
  秦湛垂眸看她,她拉着他的袖子,一双大眼水漾漾的,嘴唇微微张开可以看到一点舌尖,像及了小时候找他要糖。
  
  秦湛此行事大,本想拒绝,到了唇边却是一声“嗯。”
  
  记忆里秦湛是何其心狠手辣之人,韩清澜被他这份爽快惊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其实秦湛自己也有些吃惊,但他转瞬就提起长剑下了马车。
  
  秦湛并不多话,几个漂亮的剑花之后,那几个家丁便都挂了彩,各自奔逃。
  
  他对地上跪着的兄妹毫无兴趣,用剑铰了捆绑他们的绳索,眼角瞥见那姑娘和韩清澜有几分相似,才多看了一眼,也不过一眼便转身就走。
  
  “恩人!”钟茉莉拉住秦湛的裤脚,仰望着他:“请恩人告知姓名,日后我们兄妹好报答恩人。”
  
  秦湛头见裤脚脏了,微微皱眉,冷声道:“不必。”
  
  钟茉莉见他眼神冷淡,瑟缩地收回了手,仍乍着胆子道:“我叫钟茉莉,哥哥叫钟明达。”
  
  秦湛闻言却顿足脚,问道:“你家是做什么的?”
  
  “家中是做粮油生意的,但是父亲去世了,生意被族中叔伯占了。”这次回话的却是那个少年,钟明达。
  
  秦湛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折回去亲手将钟明达扶起来,钟茉莉也赶紧过来扶着哥哥。
  
  将兄妹俩带到韩清澜面前,秦湛指着韩清澜道:“是她要救你们,不是我,你们谢她吧。”
  
  说罢将一块玉佩递给韩清澜,“把他们带到韩府,过阵子会有人持相同的玉佩来接。”
  
  然后竟是头也不回,径自走了。
  
  一个俊朗出尘的男人,于危难时刻,从容优雅地拔剑相救——这是每一个闺阁姑娘都曾有的野望,钟茉莉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身上。
  
  他还说,过阵子会来接。
  
  钟茉莉看着秦湛远去的背影,露出了一丝羞涩和雀跃。 正文 韩府   那几个家丁大概怕钟茉莉以后真当上了同知大人的姨娘, 会找他们麻烦, 所以钟明达的伤看着吓人, 其实并不重, 用水擦拭干净面上的血迹, 再用碎银子找道旁人家换身干净衣衫, 钟明达竟然就能和老张并坐在马车前头, 向韩清澜报自家信息。
  
  大致就是兄妹俩的父亲在世时是做米粮生意的,积累了一些家产,但是一年多以前, 钟父被人杀死在江阳,连个全尸都落下。
  
  “族里的长辈想谋夺父亲留下的家财产业,但是斗不过哥哥, 后来不知怎么就勾结上了官老爷。”钟茉莉想起父亲去世以后的艰难忍不住落泪。
  
  “先时那官老爷只是暗里使手段, 近来见无用,干脆派出家丁明抢了。”钟茉莉叹口气, 道:“多亏了哥哥, 哥哥不仅长得像父亲, 脑子也像父亲一样好用, 我们才能顶到现在。”
  
  韩清澜闻言不由另眼相待钟明达, 看着也才十七八, 这个年纪就能斗得过族中长辈,又能在长辈和通州同知勾结后顶到现在,应当是个可造之材。
  
  “不说这些伤心事了。韩小姐, 请问方才出手的那位公子是?”钟茉莉自个儿抹了眼泪, 感激地说:“您和他都是我们的恩人。”
  
  韩清澜耳朵里听着钟家兄妹的话,手上摩挲着秦湛丢过来的那枚玉佩,玉是好玉但并不稀奇,雕工精致但图案也是寻常的,看样子只是作个交接的信物。
  
  秦湛身份特殊,韩清澜闻言只说道:“我们也不过是刚好路过,不必放在心上。”
  
  钟茉莉垂眸露出一丝黯然,那样卓尔不群的男子,也只有和这样品貌家世都很好的姑娘才是“我们”。
  
  秦湛救人时,韩清澜没听清他和钟家兄妹的话,此时仍在猜测他为什么会说过阵子派人来接兄妹俩,那么个黑心黑肺的性子,又明显从未见过他们。她暗暗打量钟茉莉,算不得出挑的美人,但是气质柔婉,梨花带雨时也有一番动人,难道,秦湛就好这一口?
  
  难道,秦湛袖子没断,手也能举,然后对钟茉莉见色起意?
  
  “啊切!啊切!”奋力赶路的黑心的,不是断袖就是不举的秦湛,忽然莫名打了两个喷嚏,还听到一声老鸹惨叫。
  
  *
  
  韩清澜今日出门的理由烧香求安神,和老张、钟家兄妹几个串过话,就说是去的城外的白云寺,然后就立即往韩府赶。
  
  成都府地平路宽,再加上路人见韩家马车华贵不同寻常,一般都会主动避让,因此很快就回到了韩府。
  
  韩清澜虽然觉得钟茉莉长得亲切,但毕竟是和秦湛有牵扯,没有查证其根底的人,所以在钟家兄妹等秦湛的这段时间,她打算让他们在韩府外头的下人院养伤。
  
  虽是下人院,也是比一般民居更好的房子,小院连着小院,占了整条巷子,有事可以互相照料。
  
  “老张,去找个人过来安——”因为是家里的地盘,韩清澜便随意些,和钟家兄妹一道下了马车,话说到一半,一个身影猛然飞跑过来,扑通跪到了地上,“小姐,求求您,救救我夫君!”
  
  韩清澜猝不及防,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
  
  “小姐,那是您院子里从前的掌事,刘妈妈家的儿媳妇柳萍。”赶车的老张怕她不记得,在一旁提醒道。
  
  韩清澜细细一看,其实是认得的,下人们的婚嫁一般都是在府中择选,唯有柳萍不同。
  
  柳萍原是某个乡绅家中的奴婢,因为染了重病被赶出府,命大捱过去了,几个月前流落到韩家一个庄子上,江旺可怜她,时常分她点吃的。
  
  乡绅赶柳萍时有些不忍,是替她消了奴籍的,但是柳萍为了嫁给江旺,自愿卖身入韩家为奴。
  
  那时韩府上下,从主子到下人,无一不是惊掉了下巴,因为柳萍收拾干净以后,五官姣好,身段玲珑,堪称美人,而那时刘妈妈已经被赶出韩府,江旺也从店铺掌柜沦落到庄子上干活,一家人日子过得很惨淡。
  
  就连韩老夫人都颇为感动,专门派人去乡绅家中查证过确有其事,做主收了柳萍入韩府。
  
  “对,对,小姐,奴婢柳萍。”柳萍二十上下,面色憔悴落魄,跪在地上不起来,一脸哀求:“奴婢求您救救江旺,他干活摔断了腿,我们拿不出钱买药,在床上苦捱了三个月,如今快要死了。”
  
  老张面露不忍,向韩清澜道:“江旺的儿子还没满月,柳萍就和刘妈妈一起去给人洗衣服挣钱了,看在以往的情分上,大小姐能不能,能不能……”老张是个不善言辞的憨厚人,是陈氏从前的陪嫁下人,嗫嚅半天也没说出个啥,从自个兜里掏出今天捡的银角子,给了柳萍。
  
  韩清澜叹口气,当时刘妈妈被人揭发监守自盗,以及被赶出韩家的整个过程,曹妈妈的参与度是很高的,重生之后的她已经知道曹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以此反证,刘妈妈应当是清白的。
  
  何况,刘妈妈是陈氏生前选的,以重生的韩清澜来看,陈氏活着的时候是整个韩府脑子最好用的人。
  
  “奴婢也不白问您要银子。”柳萍不住磕头,“奴婢会读书写字,弹琴画画,奴婢什么都可以做。”
  
  “我身上没带钱。”韩清澜心中疑惑了一瞬,柳萍原先的东家不过是个小有钱财的乡绅,否则也不会不愿意给柳萍治病了,怎么还把家中丫头调.教得这么精致?
  
  柳萍还在不住磕头,韩清澜回过神,亲自将柳萍扶起来,“晚点我让人给你送三十两银子先用着。”
  
  柳萍又重重给韩清澜磕了几个头才起来,喜极而泣要往家中去告诉婆婆和丈夫。
  
  “等等。”瞥见一旁的钟家兄妹,韩清澜想起正好要寻人安排,便叫住柳萍:“我记得你们家院子算大的,你把他们兄妹两个带回家里住几天,我让碧月一并花用送银子过来。”
  
  “是,小姐。”柳萍一边答应一边去看钟家兄妹,在看到钟明达的一瞬,脸色一白腿脚发软,差点栽到地上。
  
  钟茉莉手疾眼快,一把扶住了她,温声道:“你没事吧?”
  
  柳萍不大自然地挣脱开钟茉莉的手,见大家都看向她,勉强撑着道:“没事,奴婢只是……只是生了孩子没养好,身体虚。”
  
  韩清澜担心碧月,没有多想,交代了几句就回了府中。
  
  “小姐!”“小姐!”
  
  韩清澜一进角门,红杏和碧月都齐齐哭起来,碧月性子爽利,一边哭一边道:“小姐你太坏了,说好让奴婢给你带糕点,你却丢下奴婢跑了,害奴婢担心死了……呜呜呜……小姐你这样不对……呜呜呜……”
  
  红杏讷言,只是抹泪,偶尔带着哭腔附和:“碧月说的对。”
  
  韩清澜好一通认错求饶发誓赌咒,才安抚住了两个从小陪到大的丫头。
  
  不过,这样看来,之前怀疑前世的时候,红杏在她和杜衡之间弄鬼,倒不大像。
  
  *
  
  近日两个女儿相处得很好,韩怀远心情上佳,恰好听说归云楼新出了一款名为“醉里春风”的酒,觉得名字颇为风雅,一从衙门下值便约了同好去品。
  
  再是慢慢品尝,一席下来也是微醺了,韩怀远从酒楼回到韩府,还没下马,便有一群老弱残围过来,全部都痛哭流涕:
  
  “大老爷,行行好,我家孩子要饿死了!”
  
  “我家老婆子要腿摔断了!”
  
  “我家房子被火烧没了!”
  
  ……
  
  韩怀远心中不忍,长叹一口气,对长随丁大有,也就是曹妈妈的丈夫道:“唉,他们太可怜了,给他们点儿。”
  
  丁大有才想叹气,这些乞丐知道韩怀远心肠软,手上撒漫,三天两头来候着,每次还分批来,回回都能有收获。但是转念一想,自家怕是整个韩府捞得最多的。便又开开心心地掏出一把铜钱往远处撒,那些乞丐立时转身去抢。
  
  韩怀远自觉做了好事,心满意足地进了府。一进二门,就被候着的下人请到了仙木堂。
  
  韩老夫人原本端坐在正堂上,见儿子面色带着酒意,连忙拄着拐杖想过去扶儿子,还好旁边的丫头眼色好,先扶住了。
  
  韩老夫人赶紧又是吩咐丫头煮醒酒汤,又是亲自替儿子抹脸,好一番折腾才坐定了。
  
  韩怀远微醺,慢吞吞地问道:“母亲这么晚寻儿子来,是有何事?”
  
  “找你来是为了商量那张家女儿的事。”儿子是心肝,但孙子孙女一样是宝贝,韩老夫人双手放在拐杖上,放沉了语气道:“我不同意她做我韩家的女儿。”
  
  韩怀远一个激灵,酒意全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