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一、霜冷岁月1、 一、霜冷岁月1、   1977年的那个冬天,白雪皑皑,深可极踝,寒风也不失时机地肆虐着天地,一个陌生的孩子,从玉屏山下开始,迈着小心的脚步,一脚一脚地踩在积雪里,在渺无人迹的乡村小道上,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无奈而坚强地伸向远方。   这个陌生的孩子就是石头,环境陌生,工作陌生,人也陌生,特别是现在的寒冷,更是陌生,石头睁着十几岁的眼睛,小心地打量着这陌生的一切。   这年的中秋,石头全家从亚热带的西双版纳橡胶农场迁回渌原,父亲就是为了石头等几个孩子,才在中秋的时候迁移,他知道湖南的寒冷,对几个出生在亚热带的孩子意味着什么。中秋的凉意,可以给孩子们的身体有一个慢慢适应的过渡期。   石头的祖母,有三男三女六个孩子,祖父已死于60年代的大饥荒,三女已嫁作他人妇,三男则均在云南。有一年,父亲将祖母接到云南,想她在哪安度晚年,但她老人家却极度水土不服,不得已只好又把她送回渌原。   祖母一个人住在遥远的乡下,工分挣不到工分,有儿有女的也评不上“五保户”,生活没着没落的。无法忍受孝心煎熬的父亲,费尽移山心力,举家迁回渌原,成为1959年移民支援云南边疆社会主义建设正式回迁的第一人。父亲是祖母的长子,石头是父亲的长子。   在东富老家度过一个凉爽的中秋,父亲被安排在农机局的农机学校当司务长,石头全家住进了农机学校。但在那个需要票证才能生活的年代,石头不可能像现在的小青年一样在家啃父母的老骨头。通过亲戚关系,父亲为石头在泉塘边的牛奶厂,找到一份临时工,每天三班倒八个小时,挣一块二毛钱工资,中午在厂里的食堂吃一餐饭,三两一钵一碟菜,刚吃完,就有饥肠辘辘的感觉。母亲就让石头加一钵饭,不加菜。到月底一算账,粮票超支了,汤婆姥就追着石头问粮票,石头只好去问父亲,父亲递给石头一叠购粮券,说如果不要购粮券,他再想办法。那时候,有些单位是不收购粮券,只收粮票的。   石头接过购粮券,第一次在父亲眼里,发现了一丝苍凉。   石头脚下,还有二弟一妹,包括石头母亲和一个叔叔,都还是没有落实饭票子的,都需要粮票来买口粮。调父亲回渌原的调令上,只安排了父亲一个人的工作。   从玉屏山到泉塘边,有多远的路程,石头至今都不知道,只记得自己踩着厚厚的积雪,迎着刺骨的寒风,一直走到牛奶厂,寒冷仿佛穿透棉衣,把自己的心脏都冻成一团,血液凝滞了一般,这种难受的感觉,此生都难以忘怀。   好在一年之中,冬天的时光也只占四分之一,在不冷的时间里,三班倒的空隙,石头就找母亲要两分钱,到阳三石的巷子里,进图书阅览室,忍住口渴,忍住屎尿,如饥似渴地看书。 卷一 一、霜冷岁月2、   一、霜冷岁月2、   1978年冬,石头被招工分配在大障区肉食站,那时的大障区辖马恋、大障、嘉树、贺家桥四个人民公社,石头分在马恋公社肉食站,跟师傅贺伏生学杀猪卖肉。   兢兢业业辛辛苦苦,累得跟条狗似的,每天早上两点起床,晚上十点才能睡觉,什么苦事、累事、脏事都是石头这个年轻人干。六月的一天,实在困得不行,就爬上卜壳屋顶睡了30分钟,许多旁人都不解,这么热,石头怎么就能睡得着。   当时一个乡站,最多也就五到六个人,过年过节时最多请一个临时工,站长、出纳、会计、收购,卖肉的,石头算学徒,每天最多杀30多头猪,累得够呛。   石头努力学习,虚心求教,一年下来的转正技术考核,一头活猪,从上凳开始到肉放在案板上,考核人员掐着秒表,石头用时30分钟就完成了所有的20道工序,速度是最快的,成绩是最好的,也就是说,这次转正技术考核,石头获得第一名,算是给师傅争了口气。   那时,石头是把工作当成一件快乐的事来做的,所以不觉得苦和累,绝对没有任何怨言,也不争工资的多少,福利的多少,能开多少后门。但后来转正通知下来,却没有石头的名字,这让当年还不到20岁的石头很是迷惘;难道说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勤奋努力错了吗?   因为是在文革时期读的书,除了认识汉字,其它知识没学到丝毫,写的字像喝醉了酒,在商业单位,连算盘都不会打。好在石头意识到了,决定要自学一下,就订了当年下半年的《中国青年》杂志。   要知道,当时的农村,基本看不到书籍,除了报纸杂志,根本没有其他渠道获得知识,石头又在小姑姑家要来一台收音机,天天听广播剧,为此,站长还批评过石头不务正业,听收音机耽误了工作,其实,石头都是晚上听。他不知道,石头除了任劳任怨地工作,还要如饥似渴地吸收知识。那时虽是79年了,但人们的思想还相当保守,在房间里听收音机,你是不能关上门的,因为怕你收听敌台。石头想尝试写作,但没有纸张,跟站长要材料纸,他不给。还有一个叫刘小的,知道石头想写小说,便冷嘲热讽,说石头如果能发表小说,石头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摘给,那可能吗?   在当时,石头求知若渴的想法,得到周围同事的嘲笑和以各种形式的阻止。或许,他们想要的,只是石头的劳力,永远做一个体力劳动者。尽管石头得到过技术第一的工作成绩,每天如饥似渴的学习,每天工作十多个小时,但八年来,石头竟然从来没有获得过先进工作者的称号,好在石头也并不在乎,只是有些郁闷;在这么繁重的工作之余学习文化,为什么得不到同事的认可和鼓励?后来想想,这些人从“文革”走过来,还没有意识到,在中国的大地上,即将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    卷一 一、霜冷岁月3、   一、霜冷岁月3、   俗话说;人情一把锯,有来又有去。刚参加工作的石头,在人情上是很大方的。   当时,一个区站几十号人,谁家里有什么红白喜事,石头都会参加,礼金是由站里统一在工资中扣,每礼都是五块钱,当时的月工资不过三十五块钱,几乎每个月都会有这礼那礼,石头想,如果我有什么事,站里也会如此办理,也就不太在乎每月被扣的礼金钱了。   当时的农村人家做什么红白喜事,拿两块钱去吃酒,那是天大的人情,会让旁人夸很久。一般农村人家,都是一毛两毛的,最多不过五毛钱,那时一斤肉都才七毛五分钱。   不过,以上的想法,在后来被证实是很天真的。1981年,石头父亲因公殉职,区站来吊唁的领导只带来一只花圈,并没有扣大家的工资当奠仪,也就是说石头这几年的人情付出,全部打了水漂。在石头表达了不满的情绪后,贺祖全出面,收集了一些礼金给石头,但石头拒绝了。后来,也不知道谁家又摆酒,站里打电话要扣工资凑份子,石头怒不可遏,说;谁以后再扣我工资,我找谁要,谁家的人情都不关我的事。此事导致石头在此后的十几年里,再不和单位的人做人情往来,包括进城以后,石头有什么事,也从不请单位的同事。   世事沧桑,石头离开肉食站,92年又从副食品公司下岗,和单位原来的同事,再没有来往,否则,石头这几年的人情,又要白做。从90年代开始,单位不是铁打的,同事也不是铁打的,那时起,石头海阔天高,只和朋友做来往。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农村,可以说农民的知识面,除了有关于农村的农事,文化方面,是相当缺乏的,这包括在农村的一些国有机构里。石头那时候在学习文学创作,没有办法找到可以讨教学习的人,只好参加一些杂志社办的函授和刊授中心的学习,有些年份,曾同时参加几个函授或刊授的学习,一般是十块钱一年的费用,湖南也有个《新创作》杂志搞的函授班。   有一年,见到报纸上有个《芙蓉》文学创作刊授中心招生的广告,年费是35块钱,以为是同名的杂志社搞的,就邮汇了钱过去,因为,《芙蓉》杂志的名声太响亮了。   几个月之后,收到证件,上面的相片却不是石头的,遂寄回去要求换。谁知不久,报纸上登出新闻,说这个中心是假的,是一对初中生夫妻搞的,相关部门正在进行清查。半年后,果真收到20来块钱的退款。   这期间的84年,曾写过信到县文化馆,向文学专干、作家小官讨教文学问题,但几封信都如泥牛入了大海。当时石头就想,如果我有这个能力,一定不像他这样不提携后学。   当时,大家都知道石头到处在找水平比他高的人讨教。有一天,有人告诉石头,说乡里来了个年轻的团委书记,应该有文化。于是,石头就拿了他的小说去找他,他看了后,只说他也不会写小说,看不出好坏。   现在一想,石头当初这么努力学习,并不是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只是为了摆脱起早床的命运,能睡觉睡到自然醒,这就是一个凡人想改变命运的最朴素的动机吧。    卷一 一、霜冷岁月4、   一、霜冷岁月4、   上世纪80年代中期,石头奉调进城,虽然脱离了起早床的苦海,在副食品公司的兴华加工厂做副食品,却又掉进了另一个怪圈。   早上8点上班,做到下午2点下班。按规定,一个班要做多少事,做到下午2点再下班。后来,石头发现一个问题,明明可以做到12点就能做完下班的事,为什么非要做到2点。   在不影响质量的前提下,石头往往在12点就做完了,然后下班回家。但同事们不乐意了,有人对石头提出了意见,说石头不能这样干,会影响到大家的,你提前做完了,领导会重新定工作量并增加定额,增加定额也不会只增加你的,肯定连累其他人也增加工作量。反正石头也不想学做糕点,那就多打杂吧。但就连打杂,石头也比别人提前完成工作量。要石头干活拖拖拉拉,消极怠工,任怎么石头都是做不来。   工作效益这么低下,那时的国营企业,怎么不会在市场竞争中败下阵来。但却连累石头这个工作效益高的人,也稀里糊涂地被裹胁了。最后一任厂长陈迪玉,要石头们推销外地运来的饼干,说货款当工资。后来,他拍拍屁股,把石头们的货款当利润上交了,到公司办事,不交清货款就不给你办事。白干了半年,工资没发,推销的饼干也没算一分钱报酬。   那时,真想拿石头打天,但摸遍整个中国,都找不到一块趁手的,只好灰溜溜地望着天空发呆。   渌原渌江河边的滨河路,曾经获得全省最美一条街的称号,对于市政府,这确实是一个天大的政绩。但对于石头来说,滨河路的建设,却是石头板荡岁月的开始。   原来石头住在建国路,滨河路刚好拆到石头家,房子是租房产局的,指挥部要求单位解决石头的住房问题,但副食品公司却要石头自己掏钱买分给石头的安置房。   当时的工资每月才一百多块,买这房子要八千多,这无异于天文数字,石头到那里找这么多钱买新房。单位就安排石头住进了一间一踩楼板就掉灰的民国时期的老房子里,安置房里却住进了公司经理一家。   住了不到两年,这房子让房产局收做他用了,石头又搬到对面楼上,才住几年,又让房产局收了,石头又搬到东门上一间老房子,住不久,这房子让公司抵了债,石头只好又搬家。算一算,从1987年到1998年的十一年间,石头搬了五六次家。   这期间,石头的职业,石头的家庭,石头的婚姻,石头的身份,石头的身体,都出现了重大变故。石头开小店,当小贩,当推销员,建筑小工,擦皮鞋,做家具,当厨师等等,即居无定所,又业无固定,还情无所归,更心无所往,在云南流浪时,跳澜沧江的心都有。   时代的风云变幻,在石头个人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那时的风雨虽然还远没有停歇,但是,日子还得是要过下去,还想着如何过得有声有色。    卷一 一、霜冷岁月5、   一、霜冷岁月5、   人生没有如果,如果有如果,石头或许就不是现在这样。   因为父亲对石头及几个儿女的管教是很严格的,一严格下来,就产生了逆反的心理。被招工后,准备分配的前夕,父亲问石头,是想留在城里,还是到乡下去。   石头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到乡下去,越远越好。因为留在城里,肯定日日夜夜要受父亲的管教。那时,父亲不许石头抽烟,不许石头留长头发,如果发现石头抽烟,肯定一个巴掌就上来了,而如果发现石头留长头发,他说要拿烙铁帮石头烙干净。他说得出,是做得到的。   虽然政府包分配,但如果父亲出面找人打点一下,石头是有可能留在城里的。   父亲是个很传统的人,但他不知道,石头在十岁的时候,就在那些知识青年的怂恿下,学会了抽烟,还偷他的烟抽。他打开的烟,一般是放在桌子上,他午睡的时候,石头就偷偷地拿两根,绝不多拿,拿多了怕他发现。   如果没有开拆的烟,就拿他没开拆的,小心撕开封口,拿一根,又用米汤或饭粒沾好,他竟然也从没发现过。石头想,这都应该得益于自己的不贪心。   远远地到乡下去,石头当然是想摆脱他的管教。但就算是到了远远的乡下,也还是没有摆脱他的束缚。   有一天,石头嘴上叼一根烟,好在烟已经熄火,挑着水桶到外面挑水,刚到大门口,父亲突然出现在石头面前,吓了石头一跳。   见石头嘴上叼着烟,他呵斥一声,啊!你吃烟。   石头赶紧辩解,是别人把蛮塞的,你看,火都没燃。嘴上的烟,确实是熄灭着的。   父亲这才没有发怒,脸色和悦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到石头工作的地方“视察”,也是最后一次。中午,他在站里吃饭,把石头师傅夸了个天花乱坠,最后郑重其事地把石头托付给他,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听了父亲的这番话,石头也才知道师傅的定义,并一直践行着。   1980年,石头回家休假,父亲要石头到江西萍乡东桥去看一个妹子,写好地址,他要石头自己去。他的本意,是想石头早点讨一个老婆,然后放到乡下老屋去,一来守着老屋,二来让他早点抱孙子。俗话说;人要饭撑,屋要人撑,没有人住的房子,要不了多久,就会倒塌掉。   母亲在一旁冷笑,说你是想扒灰了。   如今,东富的老屋倒了几十年了,城市的喧嚣,让石头几兄弟想住到乡下去,却一直无门而入,可见父亲当时的眼光,是多么富有战略性。   1981年的某一天,石头回家休假,父亲却正要下乡,他问石头;你没读几年书,今后那里就当一辈子杀猪匠?石头说不,我今后想当诗人。   父亲高兴地走了。这也成了石头父子最后的诀别。   7月,父亲因工殉职,在去火葬场的路上,石头在他的身边放了一首没人能读懂的朦胧诗,随他一起火化了。   至今,石头虽然能写一两首,也发表过一些诗歌,但诗歌的衰落,终究没能让石头成为诗人。    卷一 一、霜冷岁月6、      1977年中秋,上午在渌原火车站下车,那时的火车站在阳三石,下车后往回走,去汽车站坐湘运的班车回乡下老家,去到汽车站,却已经没有车去东富方向了。那时的班车,唯有湘运一家,它没有车了,就只能走路。   走就走吧,石头几兄妹的情绪很高,还有叔叔,也愿意和他们一起走到老家去。   一路上,石头们对老家的山水,那是充满了好奇的,只是发现,回东富这一路来,两边的山上,与石头们之前在西双版纳的情景,那是大相径庭。   西双版纳的山,有高大的树木矗立,绿意盎然,而这里两边的山上,只见一些矮小的松树,且松树的枝桠,被砍伐得只剩下一个圆圆的顶盖,树下寸草不生,光溜溜的,像是被人用手指梳理过一样。   问母亲这是何故,母亲说,树下的落叶,都让人家扒去当柴烧了,树上的小枝桠,也是这样,所以,就显得光秃秃的。   石头们听了,那是狗吃粽子——不解,也很迷惑。在西双版纳,石头们是烧大块木柴的。特别是在老屋的屋檐下,摊开着一些湿木屑,石头正用脚把这些木屑踢下阶基,谁知华生婶婶突然钻出来,惊呼起来,哎呀乃古,你踢下沟做啥哩哟,咯是柴也,要晒干烧啊。马上,她拿撮箕装走了。石头一家没回来前,她们家借住在石头家。   就一些碎木屑,犯得着如此大惊小怪的吗?石头很不屑。虽然她家离石头家不远,但石头却不愿意和她家亲热,直到现在。   老家屋后是一座小山包,上面埋着列祖列宗,还有一块晒谷坪,房子前面是几块稻田,旁边有一块菜地,另一边有一口小水塘,只是已经干涸了,塘底有淤泥,淤泥里有泥鳅,石头们三兄弟无所事事,就跑到淤泥里玩,偶然就发现了泥鳅,就把塘底刨了个底朝天,一盆一盆的泥鳅,让石头们几兄弟乐开了花。   然后,就到侧面人家门前的塘里洗澡。那水虽然不深,但很清澈。   看到石头们到塘里洗澡,祖母就来喊,她说秋水很凉,小心冷坏了。但石头们往往不肯上岸,非得要嬉戏一阵。   虽然在石头两岁多的时候,因为体弱多病,叔叔把石头送回老家呆过一段时间,但那是没有记忆的时代,只在姑姑的讲述中能感受到。   还没有到家,姑姑良带着志江和唐乃来接石头们,那一种欢喜,自是无法言表,但沙质土壤的老家的土地上,从此留下了石头的印记。   那年在豆田准备写作,在考虑用什么笔名的时候石头就想,以后以渌原为蓝图,就写渌原,石头又姓陆,就叫陆原吧。那时石头也不知道,在汉朝有一员不得志的猛将叫陆原,他已经留在了青史上,否则,石头绝对不会也叫陆原。不过,后来石头知道,在渌原,叫陆原的远不止石头一个人,这也就稍稍心安了一点。   这时的父亲不在老家,他在县城为石头一家寻找安家之处。两个多月后,石头们举家住进县城,从此,老家的房子就再也没来住过。    卷一 一、霜冷岁月7、      石头的老家,就在离富字少一点的东富寺附近,这个东富寺,1927年的时候,毛泽东同志曾经在这考察过湖南农民运动,在里面召开过全区农民骨干会议。那你就可见当时这里的农民运动闹得是如何的有特色。在这片土地上,出过反清先驱宁调元和辛亥死士杨卓林,为湖南和平解放牵线搭桥的李君九,新中国成立后,这里还是革命老区。   刚刚从云南回来,放假就没地方去的石头,经常到东富姑姑良家,那年,姑姑良家里盖新房,石头去吃了峻工酒,醉得一塌糊涂,倒在一堆稻草垛下,不知已经天黑。   那年,石头看中一个姑娘,是个美丽的村姑,就写信给姑姑良,想托她为媒。后来,见到姑姑良,她说你看看你写的字,人的眼睛都弹瞎去,还想讨婆娘。   姑姑良给石头几个笔记本,让石头每天写二百字,先横是横,竖是竖,规规矩矩地练,本子用完了再给你。   那天开始,石头才知道自己写的字,是多么地差劲。   父亲知道这个事后,就告诉石头,这个女子要叫你叔叔,你想她,那不是乱了辈份。   这叫石头有点羞惭难当,从此再也不敢胡思乱想,每天认认真真练字。直到写满了十几个笔记本,石头的字,才刚刚有点字样。   父亲去世后,就埋在老屋后面,与那些列祖列宗排列在一起。老屋却一直没有人住,渐渐地,屋顶开始漏雨,墙角开始塌陷,也不知道是在哪一年,老屋轰然倒塌了,地基让人种上了菜,原来老屋四周栽种的树木,也不知道是在哪个风雨之夜,让人砍了个精光,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而老屋对面,有人建了一个养猪场,猪粪堆满了原先可以种稻米的水田,周围臭不可闻,老屋的四周,也长满了杂草,想进去都很难了。   1977年石头几兄弟刨泥鳅的水塘,也长满了杂草被淤塞了,原来在秋天洗冷水澡的鱼塘,现在也让垃圾堆满,里面的塘水,已经像米汤一样浓稠。   不知道是哪一年,父亲在一个叫野鸡坡的地方,找到他祖父的坟头,然后就年年来祭拜,祖母去世后,要求埋在李家山的坟地里,父亲则埋在老屋后面,而这里,埋着石头的祖父和一个老祖母,叔叔也选定了靠近父亲旁边的一块地方,准备埋骨于此。   年年,石头四兄妹,都要先从祖母这里开始祭拜,再到石头姥姥的坟头祭拜,最后到父亲和祖父的坟头祭拜,年年都要在老家的土地上,走一个两个三角形的来回。   两个侄女已经在长沙安家,一个外甥女也出嫁了,石头儿子还一个人在世上混,他们都不太想年年到这乡下的荒山来走一趟,尽管他们的名字都刻在了立碑人的位置上。   年年的这个三角形,套在石头四兄妹的脖子上,却并不能够套住石头们的下一代。好在石头也交待了儿子,以后把他火葬掉,一半骨灰洒在渌江河里,一半麻烦你送到云南,洒到澜沧江里去。    卷一 一、霜冷岁月8、      东富,虽然是一块红色的土地,但除了能在丘陵间种一些谷物和菜蔬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特色产业,岭上的松树,也鲜有成材的。但也就是因为贫穷,才会想到闹革命,并且闹得比较彻底。石头的一位叔祖,当年就和刘少奇一起闹过革命,文革前,贵为国家主席的刘,给叔祖来过一封信,因叔祖没有后人,信就落在父亲手上。文革中,因怕牵连,父亲将信烧毁了,父亲告诉过石头,这位叔祖喊玉公唧。   如今,改革开放几十年了,东富,除了岭上的杂草开始疯长之外,似乎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当然,得益于国家的扶持,到村上的乡村小道,已经变成了水泥路面,路边也有了些红砖房子。   90年代之前,经常骑单车回乡下的石头,在泥泞的乡村小路上,是摔过不少跤的。虽然集资修过路,却没看到修过的好路。   随着在城市呆得久了,一种很浓厚的家园情结,在石头几兄弟的内心慢慢滋长,当然,也有城市的喧嚣、环境的污染、人事的复杂、岁月的烟雨,让石头们想回归到虽然没有什么特产,但却已经是山青水秀的老家,或者在周末的时候,能够有一方安静的地方,让石头们获得一下短暂的休憩。   从新世纪之初,石头们就一直在做着这方面的谋划,却也一直没有理想的地方。因为,前文已经说过,老家的房子已经坍塌,附近也有家养猪场,一到夏天,就臭气熏天,已经不再适宜居家。   也曾经去看过几处旧房子,不是要价太贵,就是太过偏僻,但也一直在留意。   去年,听说有一家重污染企业竟然落户在了东富,不由得让石头发出了一声长叹。还听说为了引进这家企业,竟然导致市委书记落马,不是因为引进了污染企业,而是因为贪腐。   石头不知道自己的老家,为什么会引进如此重污染的企业,难道真的是穷怕了么,而为了脱贫,就引进重污染企业,置子孙后代于不顾?还是仅仅因为这家企业给出的贿赂,抑或是政府们为了自己的政绩,才引进这家大型重污染企业的。   太多的疑问,太多的失落,包括太多的遗憾,可能就此笼罩在老家的乡村田野上。举国都在治理污染的时候,石头的老家,为什么逆潮流而上。   看不见,摸不着,听不到,理还乱的乡愁,或许,就要伴随石头们的终身。   今天,是母亲的生日,石头几兄妹又聚在一起,再次议论起他们的老家,弟猛说,这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总不可能回到一片即将被污染的地方去吧。   根据渌原市政府和株洲旗滨玻璃签署的协议,从株洲被赶出来的旗滨玻璃,在2013年下半年已经叮叮当当地开工建设了。旗滨玻璃是原株洲玻璃厂的改制企业,株洲市下属的县区都不想收留它,现在好了,红色的东富敞开了大门。   石头几兄妹们的乡愁,被旗滨玻璃给了狠狠的当头一棒,从此不见天日。    卷一 二、岁月萍踪1、 单位没太多活干,家里却天天要工资买米来开锅,这已经是1992年的事了。石头在附近考察了一下,就买了个铁架子,想在胜利路的一条巷子里摆个书摊。铁架子是长方形的,周围用铁皮包起来,就是一间小屋。这个架子,花去石头两百块钱,想想,再加上铁皮什么的费用,应该还要四到五百块钱,但不包括买书的钱。那时,石头的月工资不过一百一十多点,这算得上是一笔巨大的投资了。 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当中时,有一天,石头突然看见,他放在巷子里的铁架子不见了,一问旁边的人,说是让城管拉走了,城管还留下话,让石头到城管去接受处理。 下午,石头去了城管局,一看他们的门前坪里,放了许多从城区拉来的,像石头的铁架子之类的东西。在里面一打听,说要找到拉石头东西的人才能处理,然后,石头左问右问,终于在一个小时后找到了拉石头铁架子的人,他说了一大堆石头的铁架子影响市容的话,然后说;罚款200,你把铁架子拉回去吧,下次不要放在那里了。 听了他的话,石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转身回家,再也不想要那个铁架子。石头虽然放弃了摆书摊的想法,但石头的经济,却是雪上加了一层白霜。 那个巷子,从此变成戴望舒笔下那条悠长悠长的雨巷。 人下岗,胃不下岗,93年上半年,石头在原来自己家的对面,开了间小小的早餐店,卖米粉之类。头天进好米粉,第二天早上六点开张。石头自己也喜欢弄吃的,相信味道不会比别人差,一份粉,可炒,可煮,自己吃了一碗,味道确实不错。 因为靠近一家小学,附近也有些居民,开张的鞭炮一放,来捧场的人不少。 或许是心情有些焦虑和事情有些忙,也没有细细地品尝这碗粉,到第二天一开张,有人说这粉里有沙子,并告诉了石头如何吃出沙子的方法。石头仔细一品,粉里的沙子真的有点咯牙齿。气得石头把送粉的人大骂一顿,以后也再没要他送。但这些亡羊补牢的措施,根本挽救不了石头的生意。果真,许多每天早上要吃早餐的人,都绕过石头的店面,到其它地方吃。 随后,石头还搞起宵夜、做小孩子喜欢的吃食,还在店子后面的两间房里搞牌场,谁知公安却把来打牌的人抓了,没有安全保证,谁还敢到你这来玩儿呢?石头找到文化局想弄个牌照,也不说不给你,报告递上去,就再没有回音。后来听说,搞一张这样的证,花不了万八千的,你想都别想。这时,打牌之风刚刚盛行,有牌照开的棋牌室,就能公开打牌,能带来不少其它生意,没有牌照,那就是非法的,公安和联防队随时随地逮你。听说有联防队员爬外墙上楼抓赌摔死的,也有为逃避被抓跳窗摔死的。 这样一来,石头虽然一再努力,但胳膊终究拗不过大腿,这个只有十多平方米的米粉店除了关门大吉,没有任何捷径可走。 卷一 二、岁月萍踪2、 米粉店一关张,石头慌了手脚,四顾茫然之际,只好打起简单的行李,揣着最后的300块钱,往云之南排闼而去。在玉溪车站下车方便时,小偷把石头的包拎了,人背不?真的是人背时,喝凉水都塞牙,石头背时,只装有几件换洗衣服的包,小偷也拎。问守在门口的司机,他说没看见,石头奈何哉之。 在石头的出生地,虽然几经努力,最终还是干不成气候。先帮在机务队当队长的叔叔干活,修公路,后来,帮叔叔卖肉,再后来,帮叔叔打理菜地,喂喂猪,无聊的时候,就在他的鱼塘里钓鱼或者拿气枪打打鸟,不过,这时候的西双版纳橡胶林里,基本无鸟可打。 这段时间虽然乏善可陈,却也有一件事值得记忆。叔叔在别人那买了一只猴面鹰,还不会飞,石头不忍心让它变成一锅汤,就天天弄些吃食给它,包括石头钓的鱼,还用气枪打了一条水蛇给它吃了。这家伙有个好处,虽然还不会飞,但在石头住的房子里叫几声,老鼠们便吓破了鼠胆,晚上睡觉安静许多。后来,石头让它在外面过夜,还时不时摇动它站立的竹杆,让它煽动翅膀,以学习飞翔。 就在猴面鹰回归山林10天后,叔叔打发石头300块钱,让石头打道回府,这钱,刚好够石头路上的花销,回到渌原,又将一无所有,石头是不能回的。于是,石头在景洪止住脚步,不再换乘北上的长途,租好房子,买好日常用品,做了一个鞋架子,准备在景洪街头擦皮鞋谋生。而在买了被子,床铺,蚊帐及预付的房租之后,石头身上的钱,就只够明天的早饭钱,明天不擦够十块钱的快餐钱,就得饿肚子。 西双版纳的景洪街头,虽然游人不少,但想要石头擦皮鞋的却不多,而当地人一年四季都只穿着一双拖鞋,看都不看一眼蹲在街边的石头。尽管石头是西双版纳擦皮鞋的鼻祖,但排队要石头擦皮鞋的盛况并没有出现。那时,石头定的价格还是公道的,国内游客每人一块钱,缅甸商人两块钱,西方游客五块钱。而这个价格,直到2012年石头故地重游时,仍然没变。这时,在景洪街头背个擦皮鞋箱的人如过江之鲫,不似石头出道时那般孤独和寂寞,这或许是每行每业鼻祖的宿命吧。记得当时石头还用硬纸片写了广告语“擦皮鞋,让你脚下生辉”放在面前,以提醒游人,石头蹲在街头是干什么营生的,也有城管来说石头影响了市容,这就让石头没有了固定的地盘。 石头在西双版纳擦皮鞋,余钱没有赚到,却印证了一句老话;命里只有八角米,讨遍天下都不满升。 或许是旅游淡季,也为了躲城管,东蹲一会西蹲一会的石头,口袋里的钱,越来越少。而眼看第二天的早餐钱都没有了,谁都会心慌,石头一个凡人,亦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