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宫纱系臂   
  大秦天泰七年, 夏, 五月。
  
  这一年映秀宫外的石榴开得极好, 红花吐蕊, 正是吉兆。
  
  早上宫女小福还说要剪一枝回去插瓶, 被越罗斥了几句。此刻她站在队伍中, 跟随内侍省谒者穿过映秀宫大门, 一转头便发现了好几处折枝的痕迹。
  
  自三月选秀入宫,上千秀女层层筛选,最后只留下了她们这八人。
  
  眼看登天之梯近在眼前, 想来有人已按捺不住了。
  
  越罗有些发愁。
  
  当初选秀的消息一出来,民间顿时大为惶恐,不少人家都匆忙为适龄女儿操办亲事。那时父亲也问过她的意思, 若是情愿成婚, 舅舅家的表兄便是良人之选。但越罗不以为意,一者这是择选后妃, 并非采选宫女, 未中选者立刻就会被官府送还其家;二者整个大秦四京十三路, 多少良家闺秀, 她又并不如何出挑, 断不至于就被选中。
  
  哪知采风使第一眼瞧中她皮肤白皙细腻, 就稀里糊涂圈了她的名字,被选送入京了。
  
  这一回南京选送的采女本来有近百人,然而因为要乘船顺着运河入京, 一路上病倒了数十人, 等到得京城,竟只剩下寥寥三十人。
  
  进宫前有一次极其严苛的筛选,要脱了衣裳让宫中的姑姑们查验,身上有印记、伤痕、异味者,体态不协调者都会被刷落。越罗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膝上和手上都留有伤痕,满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关落选。谁知两位姑姑检查完之后面色严肃的对视片刻,又在她名字下面画了圈。
  
  入了宫,不等越罗想出办法,就有几人因为犯了规矩被处理掉了。本来还想犯个小错被遣送出去的越罗只好老实下来。
  
  然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轮到越罗被送走。
  
  直到前几日,在最后的二十人之中挑选出她们八人时,越罗才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关键点,也是她之所以能够留到如今的真正原因。
  
  选秀女,其实选的不单是容貌身姿、性情品行,也不单是家风清白、几代良民,最最重要的是出身。
  
  本朝为免外戚擅权,后妃历来都是挑选小家之女,王公贵族、高官显宦家的女儿是不能入宫的,因而越罗一直觉得大家出身相同,不需要在意。却不想自己恰是被这一点所误。
  
  所谓出身,不单包括家族谱系,也包括籍贯地域。所有秀女之中,最先被黜落的便是云贵两广辽东这等边地选送的,而最终由两宫皇太后亲自选定留下的这八位,尽数都是出自四京,没有一个例外。而越罗,正是因为南京秀女包括她在内只剩下二人,这才幸运中选。
  
  看着那几个容色才情都远胜自己的秀女被黜落之后无声哭泣,越罗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如无意外,这八人应当就是最后会留下的人选,如果有意外的话,那应该还有一次二选一,最终留下四人。
  
  越罗由衷的希望是后者。
  
  她猜对了。
  
  到了万年宫,一行人排排站开,拜见了两位皇太后及陪坐的太妃们,而后却不像上次般赐坐,两位娘娘也没有开口问话或是令她们战事才艺,倒是目光频频看向门口,仿佛是在等人。
  
  越罗心吓突的一跳,陡然意识到这一场选秀应该还剩下最后一关,也是最最重要的一关——帝王亲选!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越罗一颗心砰砰跳着,极力用眼角余光扫向门口,可惜她站的这个位置,除非是后脑勺也生了一双眼睛,否则注定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了。这种感觉尤为煎熬,越罗觉得再继续等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因为紧张而在两位娘娘面前失仪。
  
  好在就在此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拍巴掌的声音,旋即一个小太监跪在了门口,“陛下到了。”
  
  原本端坐着的两位娘娘和几位太妃都立刻站了起来,越罗等人也依礼转过身面朝门口。
  
  及至一双云纹朝天靴带着一截滚了大红镶边的黑色衣摆跨过门槛,越罗随着众人一同跪下,膝盖还未碰着地面,便听得一声不甚耐烦的“免礼。”
  
  起身时少年帝王已经坐到了两宫太后跟前。越罗抬眉的瞬间一扫,就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皇帝的生日大,天元节便在正月初八,今年才满十五岁,看上去却已十分高大,只是面部轮廓没什么棱角,柔和的曲线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仿佛是怄着气,更显得脸颊鼓鼓。
  
  越罗敏锐的感觉到,他这份不高兴,应是来自屋内这八个人,或者说——来自择选后妃这件事。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自己也许应该表现的热切一些,如此皇帝必然会觉得厌烦,就是两宫太后,想来也不希望后妃的人选如此不稳重。
  
  于是等终于赐了座,慈圣娘娘转向她们,问起各自可有什么才艺时,越罗便第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展示烹茶的手艺。烹完之后,又按照身份高低将茶盏一一送至众人手中,这第一个,自然就是小皇帝李定宸。
  
  见他扫了自己一眼,抓过杯子一饮而尽,半点品茗的意思都没有,越罗越发满意。
  
  从万年宫回来,越罗立刻将自己仅有的几件物事收拾了,等着宫人来送自己回家。结果宫人是来了,要送走的却是与她同样来自南京的张氏。
  
  张氏接了旨,红着眼眶进屋收拾东西去了,越罗愣在门口,心想难道自己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只剩下四个人,映秀宫的气氛陡然轻松了很多,但又莫名添了几分微妙。
  
  越罗明白这是为什么。过了皇帝那一关,这四个人应当都能留在宫中了,所以不必再担心被遣送出去。然而竞争却远未结束——皇帝尚未立后,这第一批采选留下来的四位秀女,也就注定了一人为后,三人只能做陪衬的妃。
  
  只剩下最后一步,谁会甘心只做个陪衬?
  
  宫中规矩已经学完了,四人如今每日都要去万年宫陪伴两位娘娘,让她们做进一步的考察。偶尔皇帝也会被两位娘娘的懿旨叫来,不过也就是略坐一刻便走,莫说与四位秀女说话,就是眼神都没扫一下。
  
  越罗由他这种态度意识到,小皇帝对选秀这件事似乎十分抗拒,虽然是他的婚事,但从头至尾他都既不在意也不好奇,最多却不过两位娘娘时过来走个过场。
  
  也许他也不想娶亲。
  
  这个念头让越罗对小皇帝生出一点感同身受的同情来。
  
  转眼就入了六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偏偏梅雨还下个不住,越发令人心燥。这一日天气总算晴朗,慈圣江娘娘静极思动,提议到御湖之上泛舟。
  
  宫中规矩大,四位年轻姑娘这小半年来都被拘束得很紧,听说能去泛舟,俱都十分欢喜。
  
  就是越罗对游湖这种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想起在家时,每年端阳节父亲带着自己和弟妹们去赛龙舟,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唏嘘。一入深宫,这样的日子往后只能在梦中得见了。
  
  等到了彩舟之上,江娘娘又命人去请皇帝,越罗便琢磨出了几分端倪。
  
  只怕两位娘娘是有意要为她们创造与皇帝相处的机会。在宫殿之中端坐没有效果,所以才将地点转移到了风景如画的湖面上。不过,这与其说是对她们的考察,莫如说是对皇帝的试探。
  
  也许,那件事情就要定了。
  
  到了此刻,越罗早已不抱能够回家的幻想,但她也不觉得皇后之位有多好。皇帝不想娶妻,这气不能对着两宫撒,大婚之后皇后的处境只怕不会太好。倒是只做嫔妃,皇帝一时不踏入后宫,还能暂且过一段安稳日子。
  
  如此计较,便决定表现得不那么沉稳端庄。
  
  因此,趁着皇帝还没来,她便对两位娘娘道,“这荷花开得正好,倒让小女想起一道荷花冰碗来,夏日消暑最好不过。小女从前在家时日,与母亲学过这冰碗的做法,今日倒想借花献佛,做了来孝敬两位娘娘。”
  
  慈和赵娘娘笑道,“我这里正觉得热呢,你既有心,就下去做来。若做得好时,我与你们江娘娘有赏。”
  
  自然有人来领着越罗去旁边负责一应供给的船只上,越罗检视了一遍,见材料都有,便放下心来。
  
  她取了水晶碗,碗底以荷花荷叶杂托,红花绿叶映着水晶碗,十分好看。而后再再上面铺垫一层细细的碎冰块,再将藕片,莲子,菱角,芡实一一铺叠于其上。她手巧,随意一摆便宛如一朵花绽放在水晶碗之中。再在花蕊处放上切碎的红色蜜桃,黄色蜜瓜,最后再浇上凉的糖水,一只冰碗便做成了。
  
  捧回彩舟上时,李定宸也正好到了。
  
  虽然有车舆,但炎炎夏日赶过来,也是一身的汗。见呈上冰碗,他竟是连置气都顾不上,一连吃了两碗,才觉满足。
  
  越罗按着人数做的冰碗,皇帝这么一弄,就少了一碗。她镇定的将剩余冰碗分发下去,含笑道,“那边船舱里要保存新鲜蔬果,搁了许多冰块,小女如今还觉得遍体生凉,却是不敢再吃了。”
  
  ……
  
  回到万年宫,赵太后便和江太后商量起今日之事。
  
  “我瞧着,那越氏的确是个好的,皇上对这几个秀女视若无睹,也只吃过两回她递的东西。”赵太后道。
  
  江太后毕竟是亲生母亲,听了这话,未免有些不爽快,“只是胆子太大了些。”
  
  这就是斥她性情不够端庄稳重,不能母仪天下了。赵太后含笑道,“便是胆子大才好,否则我还怕她拘不住皇帝呢。妹妹可别忘了,咱们是为了什么才着急忙慌的选秀。”
  
  江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蹙,叹道,“是我糊涂了。”
  
  “再者,我看她好,也是为着她带陛下的心思,上一回陛下走过来,估计正渴着呢,连咱们都不曾注意到,她却看见了。且细心周到,泡出来的茶水温度适宜,否则陛下那样的急性子,一口喝干还了得?这一回那冰碗更是掐着时候准备的。这份心意,别人何曾有过?”赵太后说到此处,也不由微微出神。
  
  江太后似是要挑剔到底,又道,“但她年纪比陛下还小一岁,只怕不够稳重。”
  
  “这倒不必担忧。”赵太后道,“妹妹忘了她在家中是长姐,管教下头弟妹十分妥帖。陛下这样的牛性,让她磨一磨,不是坏事。”
  
  “姐姐所言甚是。”江太后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是她了。”
  
  第二日,四位秀女再度来到万年宫时,越罗便被赵太后叫到了跟前。
  
  “好孩子。”赵太后拉着她的手看了一回,而后才拿起旁边搁着的一端大红宫纱,亲自系在了她的手臂上。
  
   正文 第2章 是个福星   
  越罗觉得李定宸不想成亲, 这猜测其实是错误的。
  
  小皇帝李定宸八岁登基, 至今已有七年, 但幼年天子的日子其实不太好过。他看似万人之上, 其实个个都想管他。
  
  两宫皇太后不必说, 一个是嫡母, 一个是生母, 他年纪小,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内外一应事宜都由不得他。但他毕竟是皇帝, 两宫深居后宫,鞭长莫及,因而真正执行她们的命令对他管头管脚的, 是父皇留下的大总管来宝。
  
  大到经筵日讲该学什么, 小到今日吃几块糕点,每件事都有人安排好, 稍有更改立刻就会报给两宫知道。
  
  不过李定宸最怕的还是首相王先生。
  
  他是世宗朝的老臣, 资历极深, 永初后期就已经入阁拜相。宣宗皇帝性格懦弱, 继位八年始终无法对朝政置喙, 整个朝堂实际上的掌控者就是首相王霄。到了本朝, 君主年幼,两宫对王霄十分信重,说是垂帘听政, 其实不过坐在帘子后面说一句“便依王先生之言”。他又与来宝达成联合, 一内一外,权倾一时。
  
  王先生性情严肃,在朝中多年的一言堂养成了他一股凌人之势,出口之言容不得别人拒绝。他是李定宸的太傅,私底下面对皇帝的时候,也是教训的口吻为多。
  
  这四个人,就像四座大山,压得李定宸喘不过气。
  
  他明明是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会问他的喜好、他的想法。甚至连他身边的内侍,来宝都要每隔几个月换一批,不许他有心腹之人。
  
  李定宸性情跳脱,从小被拘束着已是不耐,待得年纪渐长,越发觉得自己只是两宫,来宝和王先生手中的傀儡,任由他们拉得团团转,自然越发无法忍耐这样的日子。
  
  而这一次采选秀女入宫,其实本身就是这种矛盾爆发的结果。
  
  去年年底,下头有官员迎合上意,送了一头老虎入宫。李定宸没见识过这样的新鲜,日日都要去看一遭,还命人在西苑修建虎房,结果兴头了两三日,就为这件事被参了好几本,御史们说他这是“玩物丧志、骄奢逸乐”!
  
  这下可不得了,王先生讲课的时候训了一回,来宝又抱着他的腿哭了一回先帝,回到后宫里,还被叫到慈圣江太后的永和宫跪了半个时辰,还是赵太后劝了几句,才算了结。
  
  李定宸为此脸色阴沉了好些天,下头的小内侍为了讨他欢喜,便撺掇着他去西苑玩耍。哪知到了那里,他才知道他们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群宫女来唱戏歌舞。
  
  除却每年年节时钟鼓司那边送上来的雅乐,平日里李定宸是绝对不允许接触这些的。他看得新鲜,一时忘了时辰,结果这件事就惊动了两宫。
  
  如何鸡飞狗跳一场大闹不必再提,总之李定宸身边的人又被换了一遭。而过了年,两宫便遣人往内阁递了旨意,要在今年采选良家女子入宫,让皇帝大婚。
  
  李定宸是直到昭告天下的明旨都发了,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这皇帝当得憋屈,可想而知心中是多么不痛快。秀女们入宫之后他也不闻不问,直到万年宫几次派人催请,才不情不愿的去了一趟,却也并不热络。
  
  所以越罗想得没错,李定宸这会儿心思都还是拧着的,的确对这些入宫的女子没什么好感,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他是想立后的。
  
  虽然李定宸是本朝第一位幼帝,此前并没有例子可循,好在史书之上,这样的情形也不鲜见。最正常的处理方式,就是在小皇帝成人之后,两宫撤帘,皇帝亲政。
  
  而这个成人的标准,各朝各代不一。虽然主要是看小皇帝自己有几分能耐,辅政大臣又是否甘心还政,但有个硬性指标是没错的,那就是皇帝要先大婚立后。
  
  所以在被四座大山压迫着的日子里,李定宸唯一的盼头就是赶快长大,到可以娶亲的年纪,大婚亲政!
  
  为此,即便是要稍微忍受一下那些他没什么好感的少女,也未尝不可。
  
  至于赵太后所想的,因为两次吃过越罗递的东西就会对她印象深刻,那只能说是个很美好的误会,毕竟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这些小事都是有人服侍的。且说是越罗递给他,实际上还是殿中省奉御接过去,辨尝之后方可转呈皇帝。
  
  不论如何,当两宫那边定了名字,礼部将名单拟好送到太平宫,李定宸翻看之后,还是十分郑重的记住了越罗这个名字。
  
  对他而言,这个人是一种象征,不需要有具体的形象,但通过她,自己能够获得一些东西。李定宸沉思片刻,没有看内阁票拟,提笔在后面写上自己的批复,令内常侍加盖大印。
  
  这封奏折发还下去,顿时又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皇帝御笔朱批:只立后,不立妃。
  
  这就让礼部的官员十分为难了。几位秀女能留到此时,无论是他们家中,还是朝堂之上都已经有了准备,端看哪一位能登上那个位置罢了。对他们而言,要争的部分早就已经结束了。——最后留下的四位秀女分别来自四京,其中多番角力,不必多言。
  
  剩下的立谁为皇后,则是留给两宫和皇帝的权力。正常而言,先立皇后,过几个月再册妃,都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嫡长不可轻忽。但像皇帝这样,直接说明不立妃的,尚属头一回。
  
  当然,大秦立国一百五十余年,这其实还是头一遭为君王采选皇后,余者都是在为皇子或太子时便已纳妃。
  
  真要驳斥皇帝违礼,好像也说不太过去。便是民间也少有妻妾一起纳的,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即便到了天家,规矩不同,但人情是相同的。皇帝敬重皇后,不纳妃妾,说起来是社稷之福。
  
  再说帝王尚且年幼,今年仓促采选秀女入宫,虽未明言,但宫中没有秘密,大臣们谁不知道这是两宫怕他被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引诱,移了性情?若是身边妃嫔女子太多,反倒并非好事。就算要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国嗣,也不急于这一时。
  
  如此这般说来,竟没有理由反驳他这一道批复。
  
  礼部几位官员一合计,只好去找了首相王先生。王先生又将这个消息送入内宫,令两宫太后得知。
  
  李定宸被叫到永和宫时,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并不意外,脚步沉稳,态度从容。江太后却是气坏了,一见了他,便厉声喝道,“你给本宫跪下!”
  
  李定宸这些年在永和宫跪得着实不少,连时常跪的那块地板都能认出来了。他轻车熟路往地上一跪,口中道,“母后息怒。”
  
  江太后同样熟门熟路,就着这件事训斥了将近一刻钟,这才拧着眉道,“我看你是年纪大了,心也大了,由不得我们管束着你了,是不是?”
  
  到底是亲母子,这一句话却把李定宸的心思说足了十成。可惜即便猜中了,江太后也并不在意,“四位秀女都是千挑万选才留下的,我和你赵娘娘都十分满意,你一句不立妃,又将如何安置她们?”
  
  “按规矩,未中选的秀女,由官府发送还家。”李定宸道,“儿子遣人问过了,能入宫待选的秀女,回家之后亲事非但不会受影响,反而更容易说成,母后不必担忧。”
  
  江太后都叫他气笑了,指着他的鼻子道,“到底招了,你这主意只怕打了不止一日。也罢,王先生令人传话,也说此事不干大局,既是你自己的主意,我也不管了。只是你既然看重越氏,往后便多多与她亲近,早日诞下皇嗣,稳固国本才是正经!可记住了?”
  
  本来按照江太后和赵太后的打算,另外三位秀女留下,只怕也要在宫里多住上一二年,等皇后那边地位稳固,最好是有孕了,才能去侍奉皇帝。既如此,三年后再选也是一样。这么一想,也就不强求了。
  
  李定宸给江太后磕了头,走出永和宫时心情十分不错。
  
  那个越罗……的确是个福星。这是他从小到大那么多年来,头一遭在生母面前争取一件事成功。此前就算是想要将自己最喜欢的小宽子留下,也都被无情否决了。
  
   正文 第3章 帝后大婚   
  虽然李定宸恨不得明天就大婚, 而后就可以摆脱过去那种尴尬的状态, 能够自己作主, 但帝王大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且还有得耽搁。
  
  事实上, 婚礼的步骤在第一步就被卡住了。
  
  本朝从未有过娶皇后的先例。倒不是说以前的皇帝没有皇后, 但大秦的皇帝大都长寿, 继任者基本都是在为太子皇子乃至皇孙时就已经娶了元妃,登基后封后或是继立皇后,又与直接娶元后不同了。
  
  因为没有先例可循, 在大婚的人选定下之后,礼部几乎为娶皇后的礼仪吵翻了天。有人说该效仿前朝,有人则认为本朝虽未有君主娶元后, 但太子娶元妃却着实不少, 可以说是熟练工种,在此规制上依例增添一等即可。
  
  众所周知, 礼仪之争虽然看似无伤大雅, 其实却是最难以得出结果的, 因为古今礼仪卷帙浩繁, 礼部的老先生们穷究典籍, 一吵起来都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 谁也无法说服谁。
  
  这种争执甚至很快蔓延到了朝堂上,适逢最近天下太平,朝中无事, 朝会就成了最好的战场。
  
  李定宸满心以为皇后人选定下之后, 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头一回见到礼部两位老大人在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而且还牵扯了越来越多的官员进去,不由大惊失色,完全不能理解就一个皇后礼服上的图案,为什么也能吵成这样。
  
  等这样的情况多发生几次,他也就淡定了。但这样吵下去总不是办法,李定宸想来想去,灵光一闪,头一回在朝堂上真心实意的说出了这句话,“王先生怎么看?”
  
  王霄显然也对这种将朝堂吵成菜市场的做法十分不满,闻言躬身出列,“回禀皇上,帝王大婚虽乃国之大典,但亦是家事,此等细节,臣伏请圣裁。”
  
  伏请圣裁!李定宸兴奋得手指尖都在发颤。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但从前,这句话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给他留下选择的余地。不管心里怎么想,到底高不高兴,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答案是,“依王先生所奏。”
  
  但是这一次不同。即便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涉及朝廷正事,但这是王先生头一回将选择的权利放到他手中,说“伏请圣裁”。
  
  李定宸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喊两声。
  
  但这些年的帝王教育终究没有白费,他只是挺直了脊背端坐在高台之上,语气平静的道,“那就请礼部诸位卿家将大婚诸礼具折上奏,朕自会与两宫商定。”
  
  奏折送上来之后,李定宸并没有立刻拿去找两宫皇太后商议,而是自己仔细的看了一遍,而后从中挑选出一份自己最满意的,这才袖着往万年宫去了。
  
  宣宗皇帝,也就是先帝虽然仅在位八年,但驾崩时却已经四十一岁,子嗣自然不会只有李定宸一人。在他之上,还有数位兄长,不过生母都是地位卑贱的婢女。虽然宣宗登基之后,依例各有封赏,但当时诸皇子都已经十几岁,没有一个成器的,看上去也不可能在悉心教导之下扭转回来。
  
  所有子嗣之中,唯有李定宸是宣宗登基之后所诞,而且自幼聪敏,自然也就被皇帝和朝臣们寄予厚望。
  
  ——反正大秦的皇帝都长寿,即便不能像世宗皇帝那样活到百岁高龄,但六十岁还是没问题的。届时李定宸二十七八,正当壮年,也远比他的兄长们更适合继位。
  
  谁知宣宗性情柔弱,登基之后也一直心情郁郁,只坚持了短短八年。
  
  他甚至没来得及将李定宸立为太子,也就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李定宸虽是众望所归,但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按理说当立成年皇子,然而那些皇子又从未受过帝王教育,难以担当重任。
  
  李定宸最后登上大宝,是因为得到了慈和皇太后赵氏的支持。加上外廷有王霄这样一位强权人物压制,也不希望一位成年皇帝来与他进行政治角力,于是达成默契,将李定宸推上了皇位。
  
  因为这个缘故,慈圣江太后虽然性格强势,但在赵太后面前,却一向十分恭敬。虽然儿子做了皇帝,后宫尽在掌握,但有什么事也都主动找赵太后商议,甚至每日大半时间都在万年宫与赵氏作伴。
  
  所以李定宸到后宫议事,也是直接去万年宫。
  
  江太后等赵太后看过了奏折,才问,“你这是定下就用这个了?”言下之意,对于李定宸的自作主张颇为不满。只带了一份,说是商议,实则不过知会一声。
  
  李定宸道,“儿子观前朝册太子妃仪制,多是比照皇后减一等。本朝虽无娶皇后的先例,但册立太子妃仪乃是太-祖皇帝钦定,十分完善,在此基础上增一等为册皇后仪,正是理所应当。”
  
  “倒比去用前朝礼仪更妥当。”赵太后也在一旁帮腔道。
  
  国朝开立之初,第一件事就是要定下各种礼仪,正为了昭显本朝秉承天命之意,因而虽然也有借鉴,但许多地方都与前朝不同。若是此刻一味效仿前朝,反而不美。
  
  这道理江太后自然知晓,她只是不高兴儿子有了主张,不再听她这做母亲的话。然而这番心思,想得却说不得,这一口气只好暂存在心里。
  
  礼仪的问题解决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
  
  先是由礼部前往南京,向越家宣旨,封赏皇后的父母,并将他一家接到京城来。而后是择定大婚吉日,昭告天下,再准备大婚所需的一应物件。帝王大婚乃是国之重典,一应耗费都是从国库出,不但要准备迎亲所需的东西,连皇后的嫁妆也是礼部置办。
  
  此外,李定宸登基之后,赵太后便移居万年宫,皇后居住的长安宫八年没有人住,虽然一直有宫人洒扫看护,但也需要彻底翻修一边,将一应摆设换过。
  
  等这些都准备好,忽忽已是秋日。
  
  ……
  
  越罗很无聊。
  
  原本她还有三个伴儿,但因为小皇帝说立后不立妃,所以那三位秀女早就已经送回家了,映秀宫中只有她一个人住着。因为大婚在即,所以门也不许出,每天的日常就是绣花和发呆。
  
  若不是想着外面父母亲人,这样的日子越罗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教自己写字,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如今亲自经过了,才知道这把刀有多可怕。
  
  当皇后太可怕了。
  
  好在随着婚期敲定,映秀宫也就慢慢热闹起来了。身边伺候的宫人添了何止一倍,每天的衣食住行都有人精心打理,香汤濯发,脂膏抹身,要将身体调养到最好的状态。此外还有专门的人教导大婚当日的礼仪,以及身为皇后需要学习的功课。
  
  忙起来,也就不觉得十分压抑了。
  
  几个月过去,越罗再照镜子,都觉得镜中那人不像是自己了。待得脂粉抹匀,头面戴好,嫁衣换上,更几乎是换了一个人。
  
  到这时,越罗心中才生出几分“要成亲了”的真实感。
  
  且她嫁的不是普通人,是一国之君、天下共主。
  
  越罗在宫人的扶持之下登上凤辇。按照流程,凤辇会绕宫城一周,从皇城正门承天门入内,直达朝元殿。皇帝与百官会在此等候,她将在这里,与帝王并列,受百官朝贺。这是只有皇后才能享的尊崇。
  
  普天之下,从夫家发嫁,连父母亲人都无法拜别的,估计也就只有皇家娶妇了。身上繁复厚重的衣冠,所经种种庄重肃穆的礼仪,耳畔声声响亮的祝贺,都昭示着她的身份已经与从前不同。
  
  出嫁从夫,因为她的丈夫是皇帝,所以她也必须要母仪天下。
  
  “皇后”这一重身份,终于重重落到了她头上,就像这顶沉重的凤冠,戴上去之后,就不能似平日那般轻巧的行走,左顾右盼了。
  
  越罗忽然想起离家入京待选那一日,父亲说过的话。
  
  “当日我问过你,你说顺其自然。今日,为父也将这四个字送你。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就该承担一切结果,望你时时谨记。”
  
  面前的百官俯身下跪,越罗却忍不住分了心,微微侧过头,去看站在她身边的人。
   正文 第4章 皇后威武   
  朝拜过后, 便是回转后宫, 在长安宫完成剩下的礼仪。
  
  合卺, 撒帐, 结发, 一系列的流程结束之后, 所有人尽皆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了一双新人。
  
  天家的婚礼,没有酒宴,也不需要新郎官出去陪客, 更没有人敢来闹新娘子,所以到这里,就算是尘埃落定了。小皇帝往床上一倒, 一口气还没有舒出来, 就惨叫一声,几乎是从床上然后弹了起来。
  
  “什么东西?”他揉着自己的后背, 瞪大眼睛往床上看去。
  
  越罗已经猜到他是叫撒帐的那些莲子花生之类硌着了, 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 只好低头坐着, 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听他一叠声叫人进来收拾床铺。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 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两人先是对着李定宸屈膝行礼, 又转过来, 扶着越罗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然后才开始收拾。
  
  李定宸还在问,“韩嘉和李元呢?”这两人如今贴身伺候他,今日一直跟着,没道理这会儿不见了。
  
  便听得外间噗通两声,旋即有人道,“皇爷,奴婢们在,只是还没给娘娘磕头,怕不合冲撞了,因此不敢入内。”
  
  “滚进来!”李定宸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瞪向越罗,她的宫女倒不怕冲撞了自己。
  
  好在宫女们手脚麻利,已经将床铺收拾齐整,连被子都铺好了。这会儿正扶着越罗到隔间的妆台前坐了,替她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
  
  李定宸瞧着有趣,又忘了发怒,走过来伸手去接。手中一沉,险些没接住掉到地上去,倒将他唬了一跳,“怎么这样沉?”连忙放入了旁边的盒子里,又扭头去看越罗的脖颈,疑心她究竟是怎么撑住的没被折断的。
  
  不过皇后的妆容实在太复杂,李定宸是没定性的,看了片刻,便觉无趣,本来想回太平宫,但思量着头一晚上就不在长安宫过夜,只怕明日又要去永和宫罚跪,只好命韩嘉叫了水来,服侍他沐浴。
  
  等他沐浴结束,越罗那里还在卸妆,李定宸坐在床上等了一回,人没等来,自己倒困了。他今日也跟着折腾了好一阵,加上兴奋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就越发累,靠着床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但又不敢叫醒他,只得小心的扶他倒下,盖上被子,这才退出去给越罗磕头,低声交代,“娘娘,陛下睡了。”
  
  隔间没有加帘子,越罗一转头,就看到了床上伏着的人影。
  
  她这一整日,都因为“皇后”这两个字紧绷着神经。这会儿亲眼瞧见皇帝就这么躺下睡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玩累了倒头就睡,心头的那一点沉重就仿佛被水一泯,淡了。
  
  皇帝和皇后,也只是普通人。
  
  她摆了摆手,“知道了,这里有人服侍,你们去吧。”
  
  等头上钗环都卸了,妆容洗净,又换了外头的大衣裳,越罗让人退下,自己进了内室一看,小皇帝的睡姿好不霸道,斜着占满了一张大床。
  
  不过皇后娘娘对此很有经验,她捋了捋袖子,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扶着皇帝的肩和腿,用力一推,就给人翻了个个儿,腾出好宽敞的地方。
  
  新婚夜的喜烛不能熄,越罗爬上床躺下,盯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
  
  鸳鸯戏水的水似乎活了过来,在她眼前一圈一圈的晃,晃着晃着,越罗也就睡着了。
  
  ……
  
  没有梦的觉总是显得很短,感觉就像是刚闭上眼睛,就又醒过来了。
  
  越罗愣了一下,才听见帐子外面有人说话,“恭请陛下起床。”一遍一遍,想来是不把人叫醒不罢休的。
  
  她转头往旁边看了看,小皇帝闭着眼睛,睡得很是香甜。而且,他不知什么时候翻过身,还将一条腿搭到了自己身上,难怪明明没有做梦,却总觉得很累。
  
  越罗抽出自己的腿,坐起身道,“下去吧,让我的侍女们进来。”
  
  “是。”李元答应着出去了,不一时小福和小喜进来,打起帐子,服侍越罗穿衣。而后又有人送了水和梳洗用的东西进来,在外头一字排开。
  
  越罗却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转回床上,捏着李定宸的鼻子,凝神细数到五,松开手,退回去在床前站直身体。
  
  她才堪堪站好,那边李定宸就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然后睁开了眼睛。
  
  鼻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触感,但李定宸睁眼看到越罗,一惊之下清醒过来,也就将这一茬给忘了。他扫了一眼,皱眉问,“我的人呢?”
  
  韩嘉和李元听着声儿走了过来,“奴婢伺候皇爷更衣。”
  
  越罗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后退一步,转身洗漱去了,深藏功与名。
  
  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宫女看见了她的动作,但她们是皇后娘娘的人,既然陛下没说什么,不管是没发现还是不在意,总归是好事,她们自然不会多嘴,悄悄对视一眼,便跟着越罗走了。
  
  不必像昨日那样大妆,越罗的动作就快了许多。等李定宸收拾完毕出来,她这里已经梳好妆,见他出来,便立刻起身相候。
  
  李定宸一早上都不太痛快。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明明睡得不错,早上也没有任何争执碰撞,而且皇后虽然寡言,但看上去很识时务,并不碍眼,但他就是不痛快。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好在他从小管教极严,摔东西骂人罚人发泄是不可能的,被江太后知道了只会更糟。李定宸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憋坏,自然也就养成了乐天的性子,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等出门往永和宫去时,那一点不痛快似乎就被留在长安宫里了。
  
  说起来,大婚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他这个皇帝能放三天假,不必早朝。须知李定宸自八岁登基,虽然年纪小没有一件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但每日的早朝却不可缺了,一定由江太后坐在帘子后旁听。
  
  在他十四岁之前,江太后大部分时间甚至是住在太平宫里的,对他的管教十分严厉。
  
  也正是因为自己搬走没多久,皇帝就被下头那起不安好心的人引着去看什么歌舞,江太后才会决定让皇帝成亲,好有个人管束着他,免得心思偏到那些事情上去。
  
  ……
  
  李定宸自己没有妃嫔,宫中如今住着的都是先帝朝的太妃们,集中住在宫城西侧。她们基本上每日先去永和宫给江太后问安,然后由江太后领着去给赵太后问安,然后要么各自回宫,要么留下说说闲话,做做针线打发时间。
  
  但今日,赵太后说是免得孩子两头跑,主动来了永和宫。
  
  那头李定宸和越罗才刚出长安宫的门,这边已经有消息送过来了。
  
  昨晚陛下是在皇后屋里过夜,但元帕并无落红。据宫人们的说法,皇后还没卸完妆,陛下就已经累得睡着了,自然就没有后续。
  
  众人面面相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江太后道,“白白替他们担了一夜的心,他们自己倒是不着急。”
  
  “陛下年纪还小呢!”一位太妃开口劝道,又问那传话的人,“可还有别的什么?”
  
  “说是早上是皇后娘娘叫的起。”那人低下头去,“说是……说是捏着鼻子叫的。”
  
  皇帝早上总要赖床,从前是江太后捏着鼻子把人拎起来的。后来江太后搬走,内侍们哪敢轻易触碰龙体,只能跪在床边念经一般叫上半个时辰,才能起得来。听见这话,众人都拿眼睛去看江太后。
  
  赵太后拊掌笑道,“这回算是遇着克星了。”又对江太后道,“这性子倒像足了你。”
  
  江太后闻言,面上便也慢慢露出了一点笑意。
  
   正文 第5章 宫内走马   
  长辈们显然放心得太早了。
  
  虽然有三日婚假, 但小皇帝还是在给两宫问安过后便直接回了太平宫, 命人送上奏章, 竟是做出个以天下为念的表率来。
  
  本来众人都不以为意, 幼帝登基八年, 皇权实则早已旁落, 如今军国重事, 皆是由首相王先生裁决,而后大总管来宝代为批红。这一二年皇帝开始接触朝事,但送到他面前的, 都是些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奏章,平日里李定宸自己也不愿意看的,因而都觉得只是做个样子。
  
  哪知这一回小皇帝竟像是铁了心, 一连三日都待在太平宫中, 而且还批阅奏章直到深夜,然后……直接宿在了太平宫。
  
  他若是做别的, 两宫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 定要他将心思放到与皇后相处上来。
  
  偏偏是这一桩, 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 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 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 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 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 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插戴全套头面,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始终端坐于主位上,彰显皇室威严。
  
  一天下来,比大婚时还累些。
  
  李定宸不来过夜,说实话越罗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二日,又需召见内侍省和六宫局管事的。皇后主理六宫,两宫太后也都没有抓权的意思,事情尽数移交了过来。虽然身边还有女官帮衬,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旧例来做,但毕竟刚开始接触,越罗肩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余者如梳理宫中种种关系,查验库房,交接钥匙……
  
  待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忙下来,越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皇帝究竟在做些什么?
  
  若不是早上问安时两宫太后都不着痕迹的提点了一番,安抚之余又暗示她该拿出手段来拴住皇帝,她都险些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她入宫是来做皇后的,皇后的本职不是管理后宫,而是侍奉皇帝。
  
  既然两宫开了口,越罗就不好什么都不做了。
  
  回到长安宫,她便吩咐小福,“去打探一下,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然后才继续领着人继续清点库房。宫中的大库房,一应东西都是有数的,增减也都按例,这几日已经理清楚了。倒是越罗自己的私库,除了礼部准备的嫁妆之外,两宫和皇帝的赏赐,以及各处献上的东西,林林总总竟也有不少,须得登记造册、清点入库。
  
  越罗身边也好,李定宸身边也好,人虽然多,但可称作心腹的却几乎没有,都是由两宫来安排。因而在她们的授意下,打探消息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没多久小福就回来了。
  
  “说是今儿不批折子,往西苑去了。”
  
  李定宸一开始倒并不仅是做个样子,而是真的有心于朝政。奈何这件事他自己有心是没用的,大部分奏折根本不会送到他这里来,或是送来的时候事情早就定下甚至已经在执行了。耐着性子看了两日,便开始觉得无趣。
  
  他这时才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原来大婚之后,除了长安宫中多住了一个人,别的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而这一点,好像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两宫也好,大总管来宝也好,王先生也好,都没想过他是个成了家的皇帝,已经能够做主了。更让李定宸憋屈的是,就连他身边的韩嘉和李元,都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还拐着弯儿劝他就算不喜欢皇后也不用折腾自己。
  
  难道他们都不觉得眼下这种情形是不对的吗?
  
  李定宸心中的火气越烧越旺,但他知道,这些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种心思也绝不能表现出来。
  
  ——即使那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他本来就不是能忍耐的性子,因而发现这三日都是在做无用功,便索性丢开,带着人往西苑散心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想,只怕宫中很快又会传遍了,说陛下是个坐不住的,这几日批奏折用心国事果然都只是做样子。
  
  于是这心也越散越闷。
  
  越罗领着人过来的时候,李定宸正骑着自己最心爱的宝马踏雪,由内侍领着在西苑里转悠。他倒是想纵马疾驰,奈何内侍们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不敢放松,一见他有纵马之意,就立刻跪下来哭求,久而久之,李定宸也歇了这份心思。
  
  只是今日他实在心绪不佳,听得报说皇后来了,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迁怒。若不是以为可以亲政,他根本不想娶劳什子的皇后,结果骗了他娶皇后,这亲政却根本就是个幌子!
  
  一切的根源,都在这“皇后”二字上。
  
  但李定宸毕竟是个讲理的人,他更知道,越罗也很无辜。不要说他当皇帝这八年,便是从前父皇在位时,朝堂上也是王先生说了算。十几年来大权独揽,岂是这样轻易就能交出来的?无论皇后是何人,都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他只是这会儿不想见越罗,但这话说出来,必然会传到两宫耳朵里。赵娘娘一向疼他,且又不是生母,最多告诫一二,江娘娘那里却是绝对过不去的。
  
  因为不想见到越罗,他索性一拉马缰,双腿夹住马腹,趁着其他人被分了神的当口,纵马飞奔而出。
  
  等满地的内侍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还在马上,登时慌乱成一团,急急忙忙上马追了过去。好在踏雪性情温顺,即便是疾驰,速度也不快,陛下的控马之术也十分娴熟,不至于撞上障碍物,只要略等一下,他们便能跟上。
  
  然而才这么想着,那跟在最前头的内侍便见远远有一行人迎着踏雪飞驰的方向走来,看那后头的仪仗卤簿,正是皇后娘娘无疑!
  
  李定宸也看到了前面的人,原来他慌不择路,竟是恰好选了错误的方向,本意是要避开,这回竟要直直撞上了。
  
  他的控马之术娴熟,仅限于慢走时。这会儿纵马飞驰,因为他胆子大,即便没人跟上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最糟糕的情形,也无非是待会儿停不住马摔下去,能换来一阵疾驰,也够本了。
  
  可惜江娘娘总觉得他身体柔弱经不住这些,若摔了这一次,只怕又要很长时间不得骑马。
  
  然而乍一看见越罗的队伍,见对面人多,决计是避不过去的,很有可能会踩踏到人,李定宸毕竟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便立刻慌乱起来。毕竟在空旷处走马,和在人流中疾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下意识的要勒住马头,然而因为太紧张,一时不得其法,倒弄得踏雪不舒服,更是撒开了蹄子往前跑。
  
  “快让开!”眼看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要撞上,李定宸只得大喊,“让开!”
  
  虽然越罗已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令众人散开,但因为仪仗太长,还是生出了一点慌乱。
  
  其实这一点问题不大,如果李定宸是个经验丰富的骑手,能够控制好自己的马,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越罗一看他越忙越乱,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模样,便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此刻也绝不知道当如何驭马。
  
  此刻这情形,地上的人被撞到踩到反而成了小事,若是让他就这么在皇宫内跑马,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奏折又要堆满太平宫了。更有甚者,若皇帝坠马受伤,在场所有人只怕都脱不得干系。丢了差事事小,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纵马疾驰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几百步的距离转瞬就能拉近。
  
  不待越罗考虑清楚,李定宸已经骑着踏雪从她身前经过。
  
  那一瞬间,越罗觉得自己脑海中似乎想了许多,但又仿佛一片空白,她伸手抓住了李定宸手中的缰绳,竟是连马镫都没用,就在飞驰之间,纵身上了马!
  
   正文 第6章 皇后威武   
  李定宸只觉得眼前一晃, 手中的缰绳就被夺走, 旋即身后一沉, 一具身体贴了上来。
  
  越罗一手握着缰绳, 另一只手扶着李定宸的腰, 却分明是个将他抱在怀中的姿势, 李定宸登基之后就鲜少有人这么抱过他, 下意识的挣扎起来。
  
  然而越罗一只手仿佛铁钳一般将她扣住,一时竟挣脱不开。耳畔又传来她的低声警告,“不想摔下马就别动!”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有些恍惚的, 身在马上,他并不知道越罗究竟做了什么,反正踏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 在向前飞驰片刻之后, 速度居然慢慢就缓了下来,直至变成悠闲的漫步。越罗这才一提缰绳, 勒住了马。
  
  她纵身往下一跳, 落在了地上, 反身朝李定宸伸出手, 还没忘了使用敬语, “请陛下下马。”
  
  这时骑马追赶的几个内侍赶了上来, 见已然无事,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从马上滚下来, 便立刻跪在了地上。尽管皇帝没事, 但发生了惊马这种事,今日在场的众人都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他们这些负责照料马匹的。
  
  李定宸还有些惊魂未定,本来是想等内侍们过来扶着自己,见此情形,只好垂头丧气自己爬了下来。
  
  落地时腿一软,险些也跪了下去。
  
  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李定宸转过头,正瞧见越罗收回的那只手,心下顿时有些没滋味。
  
  他胆子一向很大,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此刻回想自己的表现,只觉得丢脸。偏偏这脸还丢到了皇后跟前,甚至还是对方把自己救下来的。
  
  他对越罗,原本只有个很淡的印象。
  
  ——这是我的皇后,但是娶了她之后我却没能亲政。
  
  没了。
  
  此刻,两人站在草场上,周围是几匹悠然吃草的马儿,跪在地上的内侍,远处还有更多急着往这里赶来的人,李定宸才像是忽然睁开眼睛,将越罗这个人看分明了。
  
  她能最后中选,容貌自然是不差的。圆脸大眼睛,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得长辈们的眼缘。性子稳重,沉默少言,然以今日的情形来看,只怕非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贤良淑德,胆子也着实不小,而且精擅马术。
  
  此前却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也不知两宫听说此事,会做何感想。
  
  想到两宫,李定宸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惊了马,自己只怕免不了又要吃一顿挂落,且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来西苑骑马。如此一想,情绪不免低落下来。
  
  这时后面的人已经赶了上来,各自将李定宸和越罗簇拥在中心,先检查过二人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便有人将此事报上去给两宫知道。
  
  越罗注意到,在前去禀报之前,他们并没有请示过李定宸。
  
  自己初初入宫,只怕还在两宫的考察之中,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心腹,不问她的意见倒也可以理解,但连李定宸这皇帝也不问,却是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
  
  她陡然意识到,小皇帝在宫中的日子,只怕过得也没多好。
  
  既然事情已经报了上去,他们二人也免不得要过去一趟,给两宫报个平安,以免长辈们担忧。
  
  于是两人又被众人簇拥着上了銮舆,往万年宫去。
  
  ……
  
  万年宫中,听说皇帝惊马,两位太后也是唬了一跳,连忙将报信的人叫了进来。
  
  只是这报信之人看上去却不甚慌张,两位太后对视一眼,这才由江太后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来报信的内侍显然不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口齿十分伶俐,立刻将西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指出皇后前来见驾,适逢其会,出手救下陛下,二人均平安无事。
  
  也难怪他们并不慌张。从前皇帝闹出这些事情来,哪一次大小不要受一点伤?
  
  “不想皇后竟还精擅马术。”赵太后不由感叹了一句。
  
  江太后道,“她父亲虽是文官,却是弓马娴熟的,第一任官便是在九边。皇后便是那时诞下,想来幼承庭训,也跟着学了些。”
  
  文官家的女儿学这些,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两宫都没说什么,自然不会有旁人质疑。
  
  赵太后笑着道,“这一回却是亏了她。陛下那个性子,总想着涉险,这几年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如今看来,却是可以将这担子交出去了。”
  
  江太后摆手令报信之人下去,这才道,“且再看吧。”
  
  二人说了几句话,外头便有人报皇帝和皇后过来了。这是意料中事,两宫并不意外,当下请了人进来,查看一番,果然平安无事,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但江太后还是板着脸斥道,“陛下年纪不小,怎的还是这般胡闹?倘或出了什么事,传扬出去,只怕朝中又有人非议。”
  
  李定宸是被训斥惯了的,便只低着头听。反正江太后训斥他也不是只这一件事、这几句话,听过了也就罢了。
  
  倒是越罗开口道,“母后息怒,说来此事乃是儿臣的错。若非为避开儿臣的仪从,陛下也不至于惊了马。儿臣惶恐,请母后责罚。”
  
  众人都没料到她会开口,因而俱是面带惊讶的看向她。
  
  李定宸第一个反应过来,有些气急的道,“与你什么关系?是我先纵马,这才避让不及。”
  
  自己挨骂也就罢了,反正习惯了。皇后本来救人有功,偏还要揽下错处,她是不是傻?
  
  果然江太后话锋立刻转到了她身上,“哀家还没说你!你身为皇后,即便是为了救人,这般宫中走马,也是失了体统!你是皇后,天下人都看着你呢,行事之前总该三思,莫忘了你的身份。”
  
  “儿臣知错。”越罗道。
  
  “念你也是救人心切,便不罚你了。”江太后又转向李定宸。“陛下这几日在太平宫批折子,才刚看着有几分模样,转眼又惹出这样的事端来。往后不许再往西苑去!”
  
  虽然在预料之中,李定宸还是惊叫了一声,“母后!”
  
  但旋即身边的越罗伸手一拉,他余下的话就没说出来,转头看了她一眼。
  
  越罗道,“母后,陛下每日批阅奏折十分辛苦,往西苑散散心也是应当的。若不许他去,只闷在宫中,反倒不妥。这一回惊马实是儿臣之错,若因此连累母后为陛下担心,儿臣心下不安。”
  
  赵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动,细细看了越罗一眼,又转头去看江太后。
  
  江太后也有些意外,片刻后才道,“你们夫妻齐心,哀家倒成了恶人。也罢,这些事情既有你媳妇管着,我这当娘的也不多问。只你自己也需记住,你也是娶亲的人了,往后须得沉熟稳重些,才是为人夫婿的担当!”
  
  李定宸瞪大了眼睛。
   正文 第7章 是否有空   
  “如今看来, 还是姐姐的眼光好。皇后胆子大些, 倒真不是坏事。”江太后目送越罗跟在李定宸身后走出宫门, 转头对赵太后叹息道。
  
  皇后会骑马, 这不是什么奇事。太/祖皇帝当年也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 成徽高皇后早年便陪伴在□□身侧, 二人戎马之中几度同生共死, 夫妻情深,民间至今广为流传。即便立国之后,成徽皇后也曾亲自教习几位皇子皇孙骑射, 是一位十分传奇的女性。
  
  有这样的珠玉在前,立国初女子学习骑射很是风行了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国朝安稳, 渐渐的便荒疏了。莫说女子, 就是许多男子也都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之辈。
  
  皇后除了管理留宫、侍奉皇帝之外,将来也必定需要教养皇子, 会这些也没什么不好。只要礼仪上不出错, 江太后自然不会挑剔。
  
  她所感叹的, 是越罗能够在自己面前直言。
  
  这是皇帝都做不到的。
  
  她和赵太后千挑万选, 就是为了能找个压得住皇帝的人, 现下看来, 果然没有选错。
  
  “你呀,就是操心太过了。”赵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们自然有自己的缘法, 我看这个越氏就很好, 待她磨一磨陛下的性子,便是朝堂上,想来也无话可说了。”
  
  她这话并未说得十分明确,然而江太后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面容微肃,“姐姐想得周到。”
  
  小皇帝大婚之后,便当亲政,这本是理所应当,两宫太后心里也不知琢磨了多久,但这件事,现在还不能提。
  
  王霄在朝堂上经营了二十年,真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国朝以来从未有过如他这般大权在握的臣子。不提权势动人,王霄觉不会束手还政,便是李定宸自己,如今又哪里担得起这国之重器?
  
  他那跳脱的性子,半点拘束都受不得,是两宫心中长久的一块心病,早盼着有个人来磨一磨了。
  
  但愿越罗不要让她们失望才是。
  
  ……
  
  直到出了万年宫,李定宸还有些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江太后教子严厉,李定宸从小到大,但凡犯错,一定会被惩罚。或是抄书,或是罚跪,似这般出去玩受了伤,那必定是要禁足一阵的。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到如今,小皇帝已经可以在她开口之前,大致预估出这一次的惩罚了。
  
  这还是头一回,江太后没有在口头斥责之外另加处罚。——也不对,她本已说了“不许再往西苑去”的话,却被越罗这个皇后顶回去了!
  
  这种时候居然可以顶嘴!并且真的成功了!
  
  李定宸觉得自家皇后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打门。
  
  须知他从前也不是没想过要讲道理,然而往往越说越错,最终结果只是惩罚翻倍。他的性子,很难耐下心来思索这其间的不同,只是在心里认定了越罗能够在母后面前说得上话这一点。
  
  在同人不同命的酸楚之外,李定宸的心里又有些很特别的感受。
  
  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好像娶了个非常厉害的皇后。
  
  而且皇后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他脑子里又不由得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在越罗上了马之后,大抵是知道事情可以交给她,李定宸当时心里竟不怎么慌了。在越罗的控制下,踏雪飞速前行,他便也得以跟着体验了一回纵马飞驰的畅快。
  
  虽然很短,但在那一瞬间,李定宸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自在的风吹拂在脸上,好似天地之间再没什么能够拘束住他。
  
  那是李定宸活到十五岁上,头一回体验到这样的感觉。
  
  等登上了銮舆,他才头一遭儿主动跟越罗说话,“皇后难道就不怕母后么?”
  
  越罗从这番话中听出了深意,微微笑道,“我不过是说出实情,江娘娘深明大义,必定不会见责,为何要怕?”
  
  李定宸不由哼了一声,总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本待冷落越罗一番,但想到她先是免了自己落马之灾,又在母后面前为自己争得去西苑的许可,便不怎么情愿的道,“今日多谢你了。”
  
  “这只是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如此。”越罗道,“只是陛下不论要做什么,总该想想还有人为你担忧,须得考虑万全才是。譬如今日之事,若陛下身边有马术出众者,能及时阻止惊马,即便我不在,也不会有事。”
  
  李定宸抓重点的能力却让越罗直想扶额,“皇后这是自夸马术高明么?”
  
  然后不等越罗琢磨出该如何回复这个问题,他又道,“既如此,往后朕再往西苑骑马时,便请皇后同去,如何?”
  
  越罗眉头一挑,虽然知道李定宸这么说有故意诱导自己玩乐之嫌,想来是希望自己出了丑,不能再在江太后面前理直气壮,但她自从入宫之后,贤良淑德的面具戴得太久,早已经收购了,因而没忍住接受了这份诱惑,“既是陛下相请,妾何敢不从?”
  
  哪知李定宸下一句话就暴露了真正的目的,“那有皇后在,朕想来也可纵马疾驰了?”
  
  越罗其实有些惊讶,莫非他从前骑马,就一直只是慢走,从来不曾疾驰?不过她很清楚这个问题不能问,因而只在心下琢磨了一会儿,见李定宸双眼发亮的看着自己,便点头道,“只要做好了完全准备,自然可以。”
  
  李定宸闻言,面上的雀跃之色简直要溢出来了,若非他们才从西苑回来,说不得此刻就想往那边去。
  
  越罗见状,心下反倒生出几分同情来。她之前因被选入宫之事,多少有些冷待李定宸之意,因而对方不理会她,她也乐得清闲,还是两宫催促,才打起精神打算跟他好好相处。
  
  然而现下细细思量,宫中规矩那么大,江娘娘的性子又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小皇帝这样爱玩闹的性子,在这宫里只怕过得相当憋屈。说到底,他也不过比自己大一岁,宫里宫外的事,哪一件能自己做主呢?
  
  也难怪知道可以尽兴的玩儿,会那么高兴了。
  
  这样子倒是让越罗想起了家中弟妹,相较那几只无法无天的皮猴子,眼前这位天下至尊,已经是相当的稳重了。
  
  说起来,皇后与皇帝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或许自己也该花点心思,认真的履行以下皇后的义务才是。
  
  这样一想,她便道,“明日上柱国夫妇会携几位弟弟妹妹入宫谒见,不知陛下是否有空?”
  
  李定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柱国是自己给皇后生父所赐官职。也就是说,明日皇后的家人将入宫谒见。莫说今日皇后为自己解了围,便是没有,他也是应该露面,彰显天家对这位皇后的看重。
  
  这么一想,便点头道,“大人和夫人入宫,朕理当见一见。”
  
  越罗便道,“既如此,皇上今晚就歇在长安宫吧。明日一早他们便会入宫,也省了来回的麻烦。”不等李定宸拒绝,又道,“后园的菊花开得正好,今日尚食局又备了好蟹,我欲在园中赏花食蟹,不知陛下能否赏光?”
  
  李定宸不由意动。
  
  早前心里想的要冷着皇后的念头早已不翼而飞,对于要在长安宫过夜这件事,也就没有那么排斥了。
   正文 第8章 试他一试   
  越罗从年初离家入京待选, 到如今已经有大半年未曾与家人见面了。
  
  上柱国越安和夫人此前自然也随众拜见过, 但大礼之时人多, 不过远远的看一眼, 且还囿于礼数, 不敢长久直视, 更不必提单独叙话了。因而越罗安顿好之后, 便依例命人请他们明日入宫,阖家见面。
  
  她本来是不打算让李定宸露面的。
  
  寻常人家翁婿见面,做长辈的总免不了叮咛□□几句。然而李定宸虽是女婿, 却身份尊贵,见了面,父母还得给他磕头问安, 倒不如不见。
  
  但此时越罗心思转变, 却是忽然发现宫中这些事并非与己无关,若要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平庸度日, 只怕到头来岌岌可危。但若她当真想做点儿什么, 想要往后在宫中行事没有掣肘, 李定宸必须要跟她站在一边。
  
  所以在行动之前, 须得试他一试。
  
  三日婚假结束, 第二日李定宸就要去参加早朝了。
  
  还是同以往一般, 在奉天殿受朝臣叩拜,而后由朝臣提几件不甚紧要的小事,让他裁决。而真正的要事, 则都是散朝之后, 由内阁几位丞相商议着决定,而后将奏章送往太平宫,再由大总管来宝代御笔朱批。
  
  至于军国重事,则必须召集六部尚书、内阁诸相、翰林院掌院及与此事相关的官员至太平宫,在御前分说厉害,商定决策。是时,两宫太后也会在一旁垂帘听诊。群臣商定之后,往往由太后代皇帝颁发诏书,当场拟就,加盖大印。
  
  这样的日子李定宸已经过了八年,早已习惯。然而今日,端坐在御座上,李定宸却发现,他竟有些难以忍受这种更似仪式,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的流程。
  
  他还注意到了一个此前从未在意的细节。每个官员出列说话之前,都会下意识的朝王霄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首相王先生,才是这个朝堂真正的核心。
  
  尽管李定宸已经明白,就算自己大婚,只要王先生一日不放权,这样的日子就会继续下去,亲政不过是个笑话。但心里已经既然已经产生过这种念头,某种意识便已经觉醒发芽,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让他无法继续像之前那样顺从的接受。
  
  小皇帝心里有许多念头,但他不知道眼下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够改变这样的局面。
  
  唯有一点,李定宸很肯定,一味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
  
  早朝结束,王先生率领群臣从奉天殿退出,回到各自的衙门中去处理政事。而李定宸则要到旁边的谨身殿,开始今日的经筵。
  
  所谓经筵,乃是特指为帝王讲论经史,讲官以翰林学士及其他饱学官员充任。不过历朝历代,经筵的情况皆有不同。国朝以来,因为帝王都是成年之后登基,国事繁忙,既没有空闲,也没有精力去开经筵。反倒是太子和太孙出阁读书之后,帝王特命开经筵之讲,一直沿袭了下来。
  
  李定宸冲龄登基,不能秉政,倒成了大秦立国一百五十年来第一个听讲经筵的皇帝,而且开的是日讲,一听就是八年,风雨无阻。
  
  帝王听讲,自也与普通人不同。虽然学生只有李定宸一个,但整个谨身殿里几乎站满了人。
  
  除了负责管理洒扫谨身殿及随侍帝王的内侍之外,余者全都是朝中的官员,除了几位主讲官员之外,还另有为帝王翻书展卷的展卷官,开讲之前专门诵读今日所讲内容的侍读官,讲完之后复述自身所得,与皇帝所学互相印证侍讲官。
  
  皇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学习,别说是开小差了,任何一点进步或者退步都会落在所有人眼中,并且迅速的传遍朝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定宸虽然不笨,但也的确不是天才。即便每日战战兢兢,在这些举全国之力考选出来的官员眼中,也不过是中人之资。
  
  这一点,李定宸自己也心知肚明。虽然王先生安慰一般的对两宫说过“国朝安稳,君王只需守成”之类的话,但是李定宸自己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久而久之,不免生出厌学之心。
  
  只是江太后一向对他的学业最为着紧,不但每次经筵结束都会派内侍过来向经筵官询问他课堂上的表现,还经常会让内侍在课堂上旁听,顺便观察他,有时候甚至会自己亲自过来查看,所以李定宸也不敢不用心听讲。
  
  每一堂经筵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今日的经筵结束,他迫不及待的留下一句“先生们请吃茶饭”,然后就飞快的溜走了。
  
  皇后的家人今日入宫,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长安宫中了。
  
  李定宸之所以如此兴奋,除了觉得皇后对自己不错,该给她做脸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宫中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每日早朝经筵,还要完成先生们留下的课业,回到太平宫之后,还要象征性的批阅一部分奏折,这就是李定宸每天的生活,比大部分人更加无趣。
  
  偶尔能去西苑玩耍一次,就已经是难得的放松,还要小心不弄出事情来,让江太后知道了禁足。
  
  然而今日,一进长安宫,李定宸就有些后悔自己来得太快。
  
  皇后正在考问弟妹的课业。
  
  但便是后悔也晚了,皇帝驾临,自然有内侍开道,里头早已得了消息,此刻全都迎了出来。
  
  李定宸僵硬的在皇后的陪伴下走进内室,在主位上坐了。越罗并没有因为他来了就结束考察,而是告罪之后,继续发问。小皇帝听着两位国舅在皇后的询问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心头油然而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他面对先生们的提问时,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
  
  而皇后此刻威严的表情与声音,在李定宸心目之中,也渐渐与严肃端凝的先生们重合在了一起,让小皇帝油然生出敬意的同时,又有种必须要远离的强烈冲动。
  
  正晃神间,便听见皇后道,“方才我考问的题目,许多都是未离家时你们便学过的,却也仍旧答不上来。只怕这一年多,学业都荒废了罢?莫不是以为成了皇亲国戚,便不需要学习了?陛下如今每日仍要听讲经筵,何况你们?”
  
  李定宸定了定神,见两位国舅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似乎对皇帝还要上课十分不解,只好干咳了一声道,“子曰:学不可以已。”
  
  “听见了没有?”越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又对李定宸道,“妾这两位弟弟着实顽劣不堪,从前妾在家之日,尚且能够约束,如今只怕都成了没人镇压的猴头,快要翻天了。陛下若是有空,妾倒是想求肯陛下,时不时的点拨他们一番。若能有陛下一半儿的英明神武,妾也就能安心了。”
  
  李定宸微微一呆,本来想说自己那点儿学问不足以指点旁人,然而坐在皇后身侧的三个孩子齐刷刷的转头朝他看过来,俱是玉雪可爱的年纪,睁大了眼睛以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这话李定宸就说不出来了。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君无戏言,即便心下懊悔,也无法收回了。他只能描补道,“只是朕平日里空闲无多,只怕耽搁了他们。”
  
  越罗道,“这却不需担忧,他们都有正经的老师呢!不过每日将功课送进宫来,陛下得空了就替他们瞧瞧。”
  
  “岂可如此劳动陛下?”越安本来一直在一旁听着,此刻才客气的开口。
  
  李定宸立刻道,“朕如今每日也上着经筵,只是苦于无人切磋,倒不知究竟如何了。借着指点两位国舅的机会,也好‘温故而知新”。上柱国万勿推辞。”
  
  此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日去给两宫问安时,越罗便将此事说了一遍。她不像李定宸不论做什么事都偷偷摸摸的,而是先过了明路,让两宫得知,如此事情进展起来便不会有任何掣肘。果然两宫对此并无异议,还在李定宸过去请安时特意叮嘱,让他用心。
  
  李定宸的确很用心。
  
  虽然说的是“有空了看看”,但实际上,每日两位国舅的课业送进宫来,他都会第一时间查看,然后给出自己的意见,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命人送回去。
  
  在这个过程中,李定宸忽然体会到了教学的乐趣。
  
  原来做老师和做学生,竟是如此不同。
  
  虽然他仍旧不怎么喜欢学习,但为了能够在教导两位国舅的时候不露怯,李定宸听讲经筵时也越发用心,倒是让几位先生十分惊喜,感慨陛下成婚之后果然稳重了许多,上课时更能静得下心,假日时日,必然是一代明君。
  
  两宫太后得闻此事,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还特意给长安宫送了一回赏赐,多是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布料,让越罗拿去裁衣裳穿。
  
  因为要检查两位国舅的功课,所以不知不觉间,李定宸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就从太平宫挪到了长安宫。只不过他心思烂漫,竟是还没有开窍,虽然每天都跟皇后睡在一张床上,却始终没有圆房的意思。
  
  这却让两宫有些担忧。
  
  这日李定宸过来请安,便被两宫留下了。江太后一贯严厉,李定宸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儿,战战兢兢,虽然有问必答,但都是言简意赅。因而这事,便让赵太后出面。
  
  赵太后细细问了他平常与皇后的相处,见十分和谐,心下越发疑惑。只是即便母子,这床笫之事、帷簿之私也不好直接开口询问,何况又不是亲生母子,只得含蓄的问他,“你瞧着皇后如何?”
  
  “皇后自然是极好的。赵娘娘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李定宸随口道。
  
  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住在长安宫了。同样是跟别人一起住,同样是事事都有人管,但跟越罗一起住,与跟江太后一起住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从前江太后住在太平宫的时候,李定宸须得整日都提着心,生怕自己哪里犯了错,又惹来斥责。
  
  然而如今,一进长安宫他便能放松下来,得到最好的照料,也不需要为那些烦心事发愁。看看两位国舅的功课,还能够体会一把做老师教导别人的乐趣。
  
  而且,长安宫的的伙食很好。
  
  江太后年纪虽然不大,但自从先帝驾崩之后,便时常茹素。她是女子,本来口味就清淡,便是吃素也不影响什么。但李定宸还是长身体的日子,对肉类的渴求无与伦比,跟江太后一起吃饭,时常觉得吃了跟没吃一样。即便江太后搬出去了,太平宫这边也已经习惯了如此安排,因此他的饭菜经常是素菜比荤菜更多,而且量也不大,根本不够他吃。
  
  他倒是想过让下头多备一些,但是他身边事事都有人盯着,多吃一碗饭都要报给两宫知道,他不耐烦这个,索性多叫点心填补。
  
  但点心毕竟与正经饭食不同,所以李定宸很缺油水。
  
  但长安宫这边,每天吃什么是越罗定下之后,再命尚食局准备的。她也还在长身体的年纪,每顿都有足够的肉菜,红烧肉东坡肉叉烧肉炖肉炒肉烧肉,还有各种鸡鸭鱼,每一顿都能吃个痛快,让李定宸万分感动。
  
  越罗并不知道其中种种情由,见李定宸喜欢,越发变着法儿的让尚食局去做各种肉菜,却正好合了李定宸的意。
  
  这也是他迅速适应长安宫生活,并且安心在这里住下的主要原因。
  
  赵太后见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心下颇为感慨,又不免有些好笑,“陛下既然与皇后相处极好,就该想着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皇嗣。这也是稳固国本之意,不可轻忽了。”
  
  李定宸自己平常不会去想这些问题,但身边毕竟什么都有人教,这些都是知道了,此刻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脸就红了。
  
   正文 第9章 朕也知晓   
  从万年宫回来, 李定宸的视线就忍不住往越罗身上绕。
  
  他之前跟皇后相处得好, 但大抵一开始没有圆房, 后来习惯了这种相处, 也就不会想到那上面去。今日被赵太后一提点, 他才忽然意识到, 越罗是他的皇后, 除了每日叫他起床、为他打理衣食住行之外,最最重要的是,两人得一起生孩子。
  
  江太后对李定宸的严厉是多方面的。为怕他被人带歪了心思, 女色上看得更是十分严格。加上李定宸身边的人都是大总管来宝安排的,有时常更换,莫说下头的人不敢打这种主意, 就算想了也不会有机会。
  
  而且李定宸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 一时也想不到这方面。
  
  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旦这种意识在心里冒了头, 便有些按捺不住。
  
  越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同, 毕竟平常李定宸总是闲不住, 今日坐下之后却一直没有动, 反倒一直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自己。但她没想到是赵太后会特意提醒这种事, 因而也只以为皇帝是发现了什么, 所以在观察自己。
  
  她故作不觉,对李定宸道,“马上就要入冬了, 今日尚服局送来了冬衣的料子, 我瞧着都好,只不知道两宫喜欢什么,陛下若是有空,能够烦劳帮忙挑选一二?”
  
  李定宸满心躁动,能有事可做自然最好,立刻起身道,“东西在哪里?”
  
  “就在偏殿里。”越罗道。
  
  于是又转到偏殿里。因为要换节令,不单宫中主子们要换新的冬衣,下头的宫人亦是如此,掖庭同样送了不少布料花色来供皇后挑选,因而偏殿里堆满了布料。不过不同用处的布料各自堆放在一处,显得杂而不乱。
  
  越罗指了要给两宫做衣裳的料子,道,“就是这些了。”
  
  李定宸才要叫人进来将布料一一搬开挑选,越罗却已经上了手。几十尺的布料,卷起来颇有些重量,内侍们搬运时也是两人抬一捆。然而此刻越罗双手搭住布卷两侧,轻轻松松就将之搬起来了。
  
  一共十几匹布料,搬完之后她气都没喘,转头朝李定宸笑道,“陛下过来瞧瞧,都是今年新进上来的花色,我瞧着都很好。”
  
  越罗每将一卷布料放下,发出的声音都会让李定宸下意识的抖一下。他的视线下意识的落在皇后看上去有些纤细的胳膊上,完全无法理解这样一双胳膊,如何能发挥出那么大力量。
  
  他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心不在焉的上前几步,看了半晌,才挑出两匹来。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便有意识的询问道,“说起来,朕还没问过皇后,入宫之后是否习惯?想来从前皇后在家时,应当与宫中不大相同吧?”
  
  越罗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宫中一切都好,只是妾在家时,每常跟随父亲学习骑射武艺,入宫之后却是不能再摆弄这些了。”
  
  “原来皇后还学过武艺?”李定宸立刻兴奋起来。
  
  他性格活泼跳脱,自然不喜欢拘束在屋子里念那些经史子集,相较而言更喜欢习武。可惜舞刀弄棒总免不了受伤,再者帝王之尊也不适合学这些,因而江太后一向不许他学。就是骑射,也只是学些皮毛,应个景儿罢了。
  
  可想而知,得知皇后身为女子竟能学习武艺,自然令李定宸惊羡不已。
  
  越罗本来是故意试他的意思,见他这个反应,不似不喜,倒像是欢喜得过了头,便问,“陛下不觉得妇道人家摆弄这些东西不妥当么?”
  
  “怎么能这样说?当年成徽高皇后还曾随同太-祖打天下呢!世宗皇帝的刘皇后也是将门虎女。这两位都是德传后世的奇女子,皇后又怎可因女子之身便妄自菲薄?”李定宸立刻反驳道,“朕倒是想学武艺,可惜母后总是不许,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没意思。”
  
  “陛下想学武?”越罗这回是当真惊诧了。
  
  不止是大秦,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天下稳定之后,君王因为忌惮武将手握兵权之故,往往都要崇文抑武。
  
  毕竟文臣便是再能耐,也不过如王霄这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威凌皇权,很少也很难去想更进一步。因为他们更善于在平衡之中博弈,夺取掌控权。譬如李定宸如今想要收回权柄,免不了要跟王先生对上。但即便王霄不愿意放权,最极端的选择也不过是废了他,另立傀儡新君。
  
  但武将手握兵权,便如身怀利器,杀伐之心更重。若有了机会,只怕改朝换代只在顷刻。
  
  所以历来上位者都有意压制武将,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文臣高于武将的风气。尤其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朝中由文臣把持,武将难以立功晋升,除了帝王近侍之外,余者均不受重视,已经成了常例。身处其中者视之为理所当然,也不会去考究其源头。
  
  父亲便时常感慨当今风气大变,天下男子竟以文弱为美,武风凋零,长此以往只怕不堪设想。
  
  而李定宸身为帝王,竟酷爱武艺,怎不令人惊讶?
  
  提到这个问题,李定宸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件事他在心里想了很久,身边却根本没一个能听他说的人,以他的性子,憋了那么久也已经是极限了。何况越罗又似乎正是一个“同道中人。
  
  因而李定宸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得道,“自朕登基以来,边蛮欺朕年幼,年年袭扰,边境一直不太平。而朝中诸公却不思抗敌,只一味求和。岂止蛮人反复之辈,若不是被打疼了,岂会知道忌惮?”
  
  越罗琢磨着这后一句话十分耳熟,低头想了一回,才记起这正是当年世宗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问李定宸,“莫非陛下欲效世宗皇帝故事?”
  
  李定宸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激动得险些抓耳挠腮,幸而还记得身为人君须得稳重,才咳嗽一声,将这种情绪压下去,唯有一双虎目灼灼生光,热切的盯着越罗,“朕欲效世宗皇帝旧事,不知皇后能否做贞全皇后?”
  
  贞全皇后刘氏,并非世宗元后。她父兄皆是宁州守将,永初九年边蛮来犯,因时任宁州知州的官员贻误战机,以至宁州失陷,而刘氏一族尽皆战死,唯留老弱妇孺。世宗大怒,严查此事,又宣刘氏入京,欲加封抚慰。然而她听说世宗皇帝打算御驾亲征,便自请从军。
  
  她虽是女子,却不惜己身,对敌时往往冲杀在前,在军中声望极高。
  
  永初十三年,世宗皇帝收复宁州,迎立刘氏为继后。她死后谥号贞全,可见朝野评价之高。
  
  李定宸这一问,显然寄予了他对未来的热忱与期盼。尽管越罗认为他这个想法纯粹是痴人说梦,但对上这双眼睛,竟不知当如何拒绝。
  
  她这段时日,一直在试探李定宸,而李定宸的表现,也出乎她的预料。他对她的家人能够亲近接纳,亦不吝恩赏,对她刻意展露出来的真性情也不以为忤,如今更是明确的表达了对她习武之事的支持。
  
  越罗的心情很矛盾,有时候她努力提醒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皇后,她的夫君是帝王;但有时候,又发自内心的觉得,李定宸也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而他所面对的环境,却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李定宸在许多方面都并不合乎越罗对未来夫婿的要求,又奇妙的在另一些方面让她觉得这个选择并不糟糕。
  
  虽然就越罗目前的了解而言,宫中对皇帝的评价并不高,都觉得他性情不够沉稳,资质也只是中等。但从越罗的角度来看,他身为帝王,没有明显的缺点,又有建功立业之心,同时还善于纳谏,也有容人雅量——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越罗觉得,李定宸都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只要给他机会,所谓的痴人说梦,未必没有一日能够成真。
  
  而他现在需要的仅是自己的一句肯定,同时也将一个几乎无法想象的机会送到了越罗手边。
  
  于是她轻轻伸出手,将之抓住了,“陛下既有此心,妾自当夫唱妇随。只是要效仿世宗皇帝行事,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盆冷水让李定宸的脑袋耷拉下去,他恹恹道,“朕也知晓。”
  
  别说御驾亲征了,现在连朝政都不掌控在他手里,甚至他自己每天要做什么,都是由别人来安排的。想要实现自身所想,那可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正文 第10章 打不过她   
  李定宸的个性之中, 有一点, 是江太后怎么看怎么不满意, 但越罗却觉得正好的地方, 那就是他心大, 不怎么记事。无论遇上什么样的事, 就算一时心情不快, 也能够很快的调整过来。而且身为帝王,却并不跋扈,知道这世上也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做不到的事, 懂得适时低头。
  
  这后一点,对帝王来说太难得了。
  
  换一个人处在他这样的境遇之中,只怕不被打压得唯唯诺诺, 就是被逼得性情阴暗偏执, 但他却能将那些令自己不舒服的部分忽略掉,奇迹般的茁壮成长。
  
  所以此刻, 即便是知道前路漫长且曲折, 他的兴头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吃完饭之后, 他便把长安宫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 兴致勃勃的拉着越罗, 要她展示一下武艺。
  
  越罗也觉得有必要震一震他, 因而爽快答应。两人回了后殿,换了轻便贴身的衣物,而后李定宸便眼看着越罗从床底脱出一只扁平的箱子打开, 然后又搬开上面放着的种种杂物, 最后——
  
  取出了一把刀。
  
  皇后的私物之中居然还藏了这玩意,李定宸都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虽然是皇后寝宫,但实际上宫里宫外那么多人,层层严密的守卫是保护同时也是监视,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有人看着,身边的东西更全都要登记造册。
  
  李定宸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更明白要在这宫中秘密藏下一件东西有多难。
  
  何况又是刀剑这样敏感的东西。如果只是小刀或者护身的匕首,倒也罢了,偏偏越罗藏的这把还是军中常用的制式,民间严格管制,决不许流传的那种。
  
  至于皇后在卧室里放了一把刀,很有可能对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这一点,李定宸倒是没怎么多想。
  
  皇后的身份非同小可,越家祖宗八辈估计都已经被下头的人查清楚了,确定是家风清白的良民身份。除非失心疯了,否则不可能做出刺驾之事。不过李定宸之所以没多想,纯粹是因为他心大,不认为皇后会害自己。
  
  所以开口时,语气不是越罗设想的愤怒或者震惊,反倒隐约带了一点羡慕,“这东西皇后是怎么藏下的?”
  
  虽然皇后会骑射武艺并不稀奇,但如果皇后随身带着一把刀,就不怎么妙了。
  
  但越罗居然有本事藏下这把刀!这是李定宸这个在宫中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帝王也做不到的。他小时候还会试图将自己喜欢的东西藏起来,但每一次都会被江太后发现,后来索性就看开了。
  
  越罗见他并不顾责怪,便微笑道,“用了一点小手段。”
  
  皇后身份尊贵,贴身用的东西自然不是谁都能碰的。因而查验也好,登记也好,女官们当着她的面儿,不可能肆意乱翻,可操作空间就很大了。
  
  这把刀就放在箱子的夹层里,就算仔细翻也未必能找到,何况他们并没有那么仔细?
  
  不过,若不是跟李定宸有了今日这番对话,越罗便是藏了一把刀,恐怕也不可能有机会再将之取出。对两人而言,这一日都可说得上是峰回路转,大不相同。
  
  越罗将桌椅搬开,就在内室给李定宸演示了一路刀法。
  
  看到她毫不费力的将桌椅搬起,李定宸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待得她将一把十几斤重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李定宸目光灼灼的盯着,心下却是念头杂生,隐隐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其实刀法与剑法不太一样,看起来也不见多赏心悦目,但李定宸却反而喜欢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跟他的性子,他的体格都更加贴合。
  
  在越罗演示完之后,他将刀接过去,也试着耍了几手。
  
  越罗见状有些惊讶,“陛下也学过刀法?”虽然动作看起来僵硬生疏,也不标准,但招式却是没错的。
  
  李定宸失望的放下刀,摇头道,“朕没有学过,刀剑无眼,母后怎会允许?只是方才瞧着皇后耍弄,自己在心中模拟了一番,依葫芦画瓢罢了。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但这已经足够令越罗意外了。虽然只是个架子,但她当初也是偷看父亲练了三个月,自己又私底下揣摩学习,才最终学了个大概。便是如此已经很得父亲称赞,否则也不会之后一直带着她学习了。
  
  皇帝能够看一眼就记个大概,可见天赋惊人。
  
  这样想着,越罗也生出了几分见猎心喜,对李定宸道,“陛下若是想学,妾必倾囊相授。陛下今年才十五,此时开始未为晚矣,若能潜心学上十年,只怕冲锋陷阵亦不在话下。”
  
  “当真?”李定宸深居宫中,对外间的所有概念都是从书本和奏章之中来的,虽然有对蛮夷用兵之心,但他也知道御驾亲征绝非儿戏,对于是否能够成功根本没有信心。
  
  所以听到越罗的评价,心下自是无限欢喜。
  
  越罗点头,“自然当真。只是学武十分辛苦,还不能耽误陛下其他的事,要看陛下能否坚持下来了。”
  
  “朕绝不会放弃。”李定宸立刻道。
  
  越罗点头,“如此便好。”而后又道,“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虽然陛下身份尊贵,但既然跟着我学习武艺,就该视我如师。往后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可擅自做主,须得跟我商量过了才能做,陛下能答应么?”
  
  李定宸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此刻一腔热血,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朕答应了。”
  
  而后越罗又让他亲手写了一封诏书。
  
  其实这种只加盖了天子私印,既没有玉玺也不经过内阁的圣旨,根本没有任何效力。但李定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越罗也郑重的将之收起。
  
  李定宸看着她将这道旨意和刀一起藏回床底,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什么。
  
  他头上原本有四座大山,李定宸从前满心以为,只要大婚立后,这些大山立刻就会自动消失。但后来他发现,山还是山,要将之移开,只能自己辛苦的去搬。
  
  然而现在,他隐隐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那道旨意拿在手中,他的皇后似乎有成为第五座大山的趋势。
  
  可君无戏言,既然连诏书都写了,李定宸也做不出翻脸不认的事。
  
  再说,在李定宸十五岁的人生之中,越罗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跟其他人都不同的人,也让他隐约看到了未来的道路和方向。无论是学习武艺,还是倾诉自己心中的想法,这一切对李定宸来说都是新鲜的。
  
  他心中本来就已经认同了越罗,又觉得对方比自己更有办法,既然如此,凡事与她商量,听她的也没错。
  
  殿内铺了厚厚的绒毯,因而虽然帝后二人折腾的动静并不小,但外面却是什么都听不到的。纵然宫人内侍们觉得皇后热得一身汗水有些异常,但这大晚上的,夫妻同处一室,他们根本不能细究。
  
  直到躺在床上,李定宸都有些兴奋。
  
  这兴奋让他的思路天马行空,到处乱跑。
  
  然后跑着跑着,就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太后的那一番提点。——早日跟皇后一起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国嗣,稳固国本。
  
  他忍不住侧过身去看越罗。
  
  她平躺着,双腿伸直,双手安分的放在身侧,一张脸蛋因为之前的运动而红扑扑的,双眼紧闭,呼吸悠长,看上去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定宸头一回如此仔细的打量她。他发现皇后的皮肤又白又细,凑近了看也没有任何瑕疵;睫毛长长的,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把温柔的小扇子,在李定宸身体某处轻轻地刷过。
  
  很……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李定宸舔了舔唇,觉得身体好似有些燥热。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他想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辗转反侧之中,李定宸震惊的发现,自己身体某个要命之处居然慢慢开始抬头了。身体的反应瞒不过自己,他在僵硬和震惊之中,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之前那种闹不懂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而且娶了妻。
  
  而且妻子就躺在他身边,安静的、温柔的。
  
  李定宸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终于慢慢凑过去,先是抓住越罗一只手,然后又不满足的把人半抱进怀里。还没等他思考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做,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僵,下一瞬间李定宸的手就被抓住,而后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按在了床上。
  
  越罗皱着眉,人还没有完全清醒,睁开眼看到李定宸,咕哝了一声“陛下”,又重新倒了回去。
  
  这些日子两人同床共枕,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人。
  
  李定宸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所谓的安静和温柔都只是假象,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是能一个人搬动一匹布和一张桌子,还舞得动大刀的奇女子。
  
  他……好像打不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