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
听着里面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产房外一个二十多岁的年青人紧张不安的看着产房, 他身边的父母却是冷冷淡淡, 全然没有期待的样子, 好像里面躺着的不是他们的儿媳和孙儿, 而是陌生人一样。
产房里。
“孩子胎位不正, 恐怕不能顺产, 最好剖腹产。小刘,你去通知一下产妇家属,把情况说一下。”一个医生摘下手套, 拿了一张《手术知情同意书》递给身边的护士。
床上的陈瑜这会儿已经疼得意识模糊,不停在心里哀求:求求你了,宝宝, 赶紧出来吧。听到医生的话后, 她还是强打起精神问道:“医生,剖腹产对孩子有没有坏处?”要是对孩子不好, 她就再努努力。
医生看她这会儿还惦记着这事, 就耐心地安慰她:“不用担心, 剖腹产对孩子没有伤害。你的胎位不太好, 剖腹产对孩子更好一点。”他没有说, 如果不采取剖腹产, 恐怕大人孩子都有危险。
陈瑜这回才放下心来,本来还想对医生笑一下,但是肚子里猛然袭来的一阵疼痛, 让她忍住哭喊出来。
很快, 全副武装的护士急匆匆地走出来,拉下口罩说:“产妇现在的情况不好,胎位不正,可能会难产,医生建议剖腹产。”然后拿出同意书:“如果同意的话,家属在上面签个字就行。”
青年杨振华下意识的接过笔就想签字,却被他娘王春华拦住了:“剖什么剖?都说瓜熟蒂落,这还不到时候就从肚子上剌个大口子,孩子还能好了?谁家媳妇不是自己生的?就她娇贵,还想剖腹产!明明就是个山里出来的野丫头,装什么千金大小姐!”
重要的是,剖腹产得一百多,顺产60块钱就够了,单位还能报销一部分。为了一个自己不待见的儿媳妇,王春华是不会花这个冤枉钱的。
护士为难的看着杨振华,这要是不签字,他们可没法做手术。剖腹产在医院并不常见,一周也就能碰到一两个,他们在技术方面也不太有把握,更不敢未经家属同意就做手术。
杨振华祈求地看着王春华,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又看向他爹。杨长富沉默了一瞬,说了一句话:“听你娘的。”
看到爹娘的反应,杨振华眼里的希望之光渐渐熄灭,他艰难地跟护士说:“护士,你跟我媳妇说一声,让她再坚持坚持,我就在外面等着她。”
护士看着这个男人窝囊的样子,真为里面的产妇不值。这老两口明显不是个心疼儿媳妇的,恐怕对这个孙子也没有多少期待。(分段)
看这男人似乎还对妻子有些在意,她就试图跟他解释:“产妇的情况顺产的几率很小,如果不采取剖腹产,很有可能出现生命危险……”到时候就是一尸两命。
“我们再考虑考虑吧,让我媳妇再坚持一会儿。”杨振华羞耻的转过头,不敢看护士鄙夷的眼神。应该不会有事吧?
记得娘说,她生自己和姐姐的时候,连医院都没进,就请了个接生婆,在床上垫了几层稻草就生下来了。尤其是生他那会儿,生了三天两夜,最后不也母子平安了吗?
对,不会有事的,顺产对孩子好,也有利于陈瑜身体的恢复,她一定能顺利生下孩子的。杨振华蹲在墙边,抱着脑袋喃喃自语,自我安慰着。
“陈医生,产妇家属……”护士进来同情地看了一眼床上的陈瑜,小声跟医生说着外面的情况。病人家属不签同意书,陈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能跟身边的助产医生和护士说:“我们再努努力吧,看能不能把胎位调整过来。”
“医生,我受不了了,给我剖吧…孩子,我的孩子怎么样了?”陈瑜已经疼得意识模糊,却也能直觉孩子的状况不太好,但是她等啊等啊,就是没能等来丈夫的一纸同意书。
最后,产房里的陈瑜在无边无际的痛苦中渐渐停止了呼吸,眼睛睁的大大的,不知道在看着什么。而在医生和护士看来,这个女人是在无言的诉说着自己的不甘和冤屈。
然而实际上此时的陈瑜却觉得痛苦在一瞬间远离,四肢百骸无比的舒畅,好像在母体中一般自在。她感觉自己身体变轻,慢慢的飞了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正看到自己狼狈的身体,周围围着一圈白衣服的人。
浑浑噩噩的陈瑜困惑地看着下面的场景,皱着眉头想:她好像是死了?然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人,飘飘荡荡就出了产房。看到外面那个蹲着的男人,她欢喜的飘过去,轻柔而甜蜜的叫着他的名字:“振华,振华……”
这时抢救了一番还是没能救回陈瑜的医生和护士走了出来,疲惫而沉痛地通知他们:“对不起,我们尽力了。产妇难产而亡,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
看着丈夫突然崩溃痛哭,揪着医生的衣领泣血一般质问,听着婆婆嘀嘀咕咕说什么“幸亏没有剖腹产,不然这钱不是白花了?真是个贱命,生个孩子都不会生……”陈瑜仿佛大梦初醒,嘴角越咧越大,最后咧成一个恐怖的角度,无声的大笑起来,却没有一滴泪水流下。
是了,她已经死了,死在了产房里,而已经成为灵魂的她,再痛苦也没法流出一滴泪水。从医生和护士的话里就能听出来,如果丈夫签下了同意书,她和孩子原本是可以保住的。然而在公婆的反对下,她那个孝顺至极的丈夫,一句争取的话都没说,只让她坚持。
是了,这个男人一直不就这样吗?口口声声说着爱她,在她一次次被婆婆大姑子为难折辱的时候,他只会沉默,然后无力地说“那是我的亲娘,亲姐姐,我能说什么,你忍忍吧,为了我忍忍好不好?”
她一直忍啊,忍啊,终于忍到送了命。她想起自己无缘得见的孩子,忍不住痛恨自己,杀死它的帮凶,也有自己一份。如果不是她为了那可笑的爱情,一再忍让,又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只是,若灵魂真的存在,为什么不见她的孩子?陈瑜慌乱的在产房里外寻找着自己的孩子,结果是一无所获。她匆匆飘到医院的每个病房里,好像无头苍蝇一般,不停的叫着“宝宝你在哪里?妈妈来找你了,你不要躲着妈妈好不好?”
但是偌大的医院,除了她,没有任何一个“非人”的生物存在。陈瑜不肯放弃,她看着窗外刺眼的阳光,试图穿出去,却一眨眼就被融掉了半个手掌。
陈瑜蹲坐在窗下,自欺欺人的想,是不是宝宝知道他没有机会出生了,就重新投胎去了?宝宝,对不起,妈妈没能保护好你。只希望你来世投个好胎,一世平安喜乐。
这一刻,陈瑜终于开始后悔。她这短短的一生,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她想起北方那个小镇上年迈的父母,自从她跟着杨振华返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为了爱情忤逆父母,却客死他乡。这是她的报应,但是她的父母何辜?生前不能孝敬父母,死后还让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是个不孝的女儿。陈瑜不敢想象,如果爹娘知道了她的死讯,会是怎样伤心。这时候她只盼父母被她伤透了心,淡了感情,不要再为她这个不孝女伤心。
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喊惊醒了自怨自艾的陈瑜,原来她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飘回了产房。
“我好好的儿媳妇送到你们医院生孩子,现在你们却说大人孩子都没了?庸医杀人,赔钱!”
“别说什么我们不同意剖腹产,谁家不是顺产,也没见死了人。要是不赔钱,我们拉着儿媳妇堵你们医院门口,看谁还敢来你们医院……”
“我苦命的儿媳啊,都是这杀人不眨眼的庸医害了你啊......”
陈瑜看着她的尸身已经渐渐冰冷僵硬,她的婆婆却在唱念做打,撒泼打滚索要赔偿,她的公公揣着手冷眼旁观,至于她曾经深爱的丈夫,却只知道扯着声痛哭,却没有一个人想起去产房看看她和孩子。
是的,曾经深爱。这一刻,陈瑜对杨振华的感情已经烟消云散,一丝不剩。如今的杨振华对她来说,就是有着杀子杀身之仇的仇人。
她好恨,恨不得此生从不曾与他相遇。
如果,如果那一年知青下乡,她没有好奇地跑过去看;如果十五岁那年,她拒绝了杨振华的追求;如果听从父母的意思,嫁一个门当户对的农家小子,后来是不是就大不一样了?
可是,人生没有彩排,一切都无法重来。陈瑜坐在自己的身体旁边,抚摸着身体上高高隆起的肚子,眼睛里满满的温柔和痛楚。
等到医生把她的身体蒙上白布,推进太平间之后,她看也不看身后那荒唐的一家人,义无反顾地向着室外的阳光奔去。温暖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却仿佛烈焰加身。她的周身顿时燃起绚烂的火焰,好似业火红莲,又好似凤凰涅槃。
正文 002
“宝宝, 对不起...”
“妈妈对不起你...”
“爹, 娘...”
下了工, 看着床上闭着眼睛胡言乱语的女儿, 王金兰担心的跟陈卫国说:“这都两天了, 退烧药也吃了, 还成天说胡话, 这可咋办啊?”
陈卫国抽了一口旱烟,闷闷的说:“请先生过来看看吧,不行就打个吊针。”
王金兰等的就是这句话, 村里的人生病都是去赤脚医生那里拿点药吃吃,不是大病没人会打吊针的。虽然发烧不是大病,但是这烧了两天, 可就严重了。
大队的赤脚医生刘建群正在吃饭, 一听陈瑜两天多了还没退烧,当时就急得不行, 放下饭碗拿起药箱就跟着王金兰往南陈庄走去。
到了陈家, 刘医生一摸陈瑜的脑门, 烫的吓人, 拿体温计一量, 都快40度了。他赶紧拿出酒精, 叫王金兰给陈瑜擦擦,然后就开始配药,准备输液。
直到输上液之后, 刘医生才开始数落陈家两口子:“你们也是, 孩子一直不退烧,也不早点去叫我,就不怕把人烧坏了。”
“这几天不是生产队秋收吗,我就寻思着家里还有退烧药,就给孩子吃了。刚开始还好点,今天这又严重了,天天说些胡话......”
王金兰都怀疑是不是撞客了,呸呸呸,这话可不能说,要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不能讲封建迷信。
刘医生也无奈,老百姓都是这样,小病都是自己扛,大病才会想着去看医生。只能交代陈家两口子留意一下陈瑜的情况,有什么不好就叫他。
输液的效果是立竿见影,一瓶半液体下去,陈瑜的体温就降了下去。王金兰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了问题:闺女的烧是退了,但是人还是不清醒,胡话还是继续说。
而且从她含含糊糊的只言片语中,还听到了什么公婆男人孩子的,这可让王金兰吓坏了。她自家的闺女自家知道,一向乖巧懂事,不可能会做出暗结珠胎的事情,更不用说什么公公婆婆了,这就更扯了。
“她爹,这事儿有点邪门啊,咱闺女不会真被什么脏东西迷了吧?”王金兰忧心忡忡的跟陈卫国说,“要不去马庵村请马大娘过来看看?”
虽说这几年都在喊什么破四旧,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但是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情,老百姓还是宁可信其有的。
想到村口被拆的小庙的,陈卫国不由得打了个哆嗦。他赶紧去大门口转了一圈,确定没人,才压低声音跟王金兰说:“你疯了?要是被人知道了,告上一状咋办!”
“可,可咱家小瑜咋办啊?”王金兰无力的坐在床边,抚摸着一直昏睡的陈瑜,听着她偶尔的呓语,眼泪止不住的流。
那是他第一个孩子,他的大闺女,陈卫国哪有不心疼的。但是找了马大娘,不但自家要遭殃,说不定还会连累人家。
“明天再让刘医生看看吧,说不定医生有招呢。”
陈瑜的情况把刘医生也难住了,“这人怎么看都好好的,怎么就不醒呢?你们先照顾一段时间看看吧,平常喂点流食,要是还不放心,去市里大医院看看也行。大医院设备好,兴许能查出点什么。”
但是生产队这会儿正忙着秋收呢,天不亮就要赶着下地,哪有时间带陈瑜去市里看病呢?只能等秋收之后再说了。
第二天下了工,点了饭,陈卫国点了煤油灯在坐在桌子旁记工分,王金兰跟他说有事出去一下,他也没当回事。干了一天活了,这婆娘还有时间出去串门,真是累的轻。
等了个把小时,还没见媳妇回来,陈卫国有点纳闷了,这人去哪里了?就在他忍不住想出门找人的时候,王金兰就回来了。
而且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看到她后面的人,陈卫国赶紧把堂屋门关上:“不是说过两天去市医院吗?你怎么今儿个把马大娘请来了?路上没人看见你们吧?”
“没有,外面乌漆嘛黑的,能看见啥啊。”王金兰又不傻,她就是看今天无星无月的,才敢出门去马庵村,不然只能等半夜大家都睡了再出门。
人都来了,也没必要再说别的了,陈卫国就回屋倒了一碗开水,放了一撮白糖,递给马婆婆:“大娘,家里没有红糖了,您就凑合喝点白糖水吧。”
“水不忙喝,我先看看。”马大娘嘴里咕咕哝哝的念叨着什么,围着陈瑜转了几圈才说:“应该不是撞客,估计是发烧的时候魂丢了,人有三魂七魄,兴许哪一个没回来呢。母女连心,你这当娘的没事跟孩子多说说话就好了。”
王金兰不敢置信:“大娘您说真的?太好了,我就说,早该请您过来看看。要是早两天,小瑜这会儿早就好了......”
这时,床上的陈瑜不安生了。她只觉得深处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耳边是婴儿不甘的哭声,哭得她的心生疼。她忍不住喃喃的说:“宝宝,不哭了啊,来妈妈身边......”
陈瑜的声音不大不小,至少屋里的人都听清楚了。王金兰赶紧辩白:“大娘您别误会,我这姑娘是说胡话呢,平常最老实了,没见她跟什么混小子玩过......”
马大娘皱了皱眉头,感觉出不对了。她就说,怎么一进屋就感觉阴森森的,这屋里恐怕不干净。听了陈瑜的话,她怀疑是婴灵作祟。
但是人老了,经历的就多了,这陈瑜她一看就是个未经人事的,怎么会惹上婴灵呢?而且陈家两口子都没感觉有什么不对,这陈瑜瘦归瘦,但也是面色红润,精气饱满,明显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大娘眼还不瞎,这黄花大闺女和小媳妇还是分得清的。你先把孩子的魂叫回来再说吧,别的我不会乱说的。”马大娘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干这一行,遇到的神神道道的事情多了,也不一定都是坏事,先看人能不能醒来再说。
要是以后陈瑜没事,她也不会多管闲事。人有人道,鬼有鬼道,鬼不害人,就轮不到她管。须知,有些人坏起来,鬼都害怕。
之后几天下了工,王金兰就坐在陈瑜床前叫她,絮絮叨叨说着她从小到大的的事情,说着说着就悲从中来,忍不住哭了起来。
陈佩刷了锅碗,把刷锅水加了点麦麸和猪草煮成猪食去喂猪。她锤了锤腰,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她姐什么时候能醒。
平常大姐做饭洗衣服,她刷锅喂猪,姐妹俩分工十分明确。大姐生病这几天,可把她累坏了。
三天后,陈瑜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直愣愣的睁着眼,看着虚无处发呆,有些不清楚此时的状况。她是亲眼看到自己的灵魂在阳光下化为一片青烟散去,这会儿怎么又恢复了意识呢?
而且,她这会儿是在什么地方呢?这里可不像是杨家,更不会是医院。陈瑜想起身看看周围的情况,却发现身体酸软无力。费了半天劲,她才从床上坐起来。
陈瑜低头看了看,床下有一双黑色的,大拇脚指处打了一个补丁的黑色方口布鞋。她踢拉着鞋子,慢慢走出房门,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房子和小院,眼泪唰的一下掉了下来。
这是她的家,她生长了十几年的家。多少次,这个小院在她梦中出现,让她魂牵梦萦,却再也没有机会回来过。
陈瑜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温热的。她走到灶屋门口,对着水缸照了照,水中的倒影是少女时期的她。乌溜溜的大眼睛,一双麻花辫,虽然一身布衣,但是芳华难掩。
自己是真的回到了少女时期,还是之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和杨振华的相遇,结婚,生子,死亡,都是她的一场噩梦吗?
“姐!你醒了?我告诉娘去!”陈佩背着一筐猪草回来,刚进院门就看到大姐愣愣的站在院子里,开心得不行,放下猪草就要出门。
陈瑜上前几步,想要伸手拉住妹妹:“别,你先过来......哎呀——”话还没说完,噗通一声,陈瑜就跪在了地上。
“这还没过年呢,姐你就给我行这么大礼啊?”陈佩嘴里打趣着陈瑜,手下的动作可不慢,一个箭步就冲了过来,把这平地都能摔跤的大姐扶了起来。
陈瑜怀念的看着妹妹,眼里有泪光闪过。她掩饰的低下头拍拍衣服,努力让声音维持正常:“没大没小的。佩佩,爹娘去哪里了?家里这会儿怎么没有人?”
“姐,你是睡傻了,还是发烧烧坏脑子了?现在秋收呢,爹娘肯定得上工啊。”陈佩看了姐姐一眼,觉得她的猜测十分靠谱。平常大姐最稳重了,这傻乎乎的样子可不像她。
陈瑜也觉得自己的脑子坏掉了,才会看上杨振华。早该听爹娘的,他们村里人高攀不上城里人。家里没有一个男丁,这辈子陈瑜立志要守着爹娘,最好找个上门女婿。至于杨振华,哪凉快待哪儿去吧。
正文 003
毕竟是亲姐妹, 陈瑜很快就不动声色的从陈佩那里套了话出来。原来她回到了十年前, 记得上辈子她就是生了一场奇奇怪怪的病, 反反复复的低烧。
爹娘急得没有办法, 请了马大娘过来, 叫了几天魂还没醒来。后来托了杨振华的福, 去了市医院后, 莫名其妙的就醒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重生改变了命运的轨迹,她这辈子居然提前醒来了。这样也好,就不用承杨振华的情了。陈瑜有些庆幸, 她不想再跟这个人扯上一点关系了。
爹娘快下工了,陈瑜收拾起复杂的心绪,招呼陈佩一起去做饭。扫视了灶屋一圈, 没发现什么菜, 陈瑜就到院子里的菜园子里摘了一个茄子,两个半大的辣椒。
满打满算, 陈瑜离开家也就几年, 这个年月的困苦她还是记得一些的。让陈佩烧锅, 陈瑜煮了一锅红薯稀饭, 把吊篮里的黑乎乎的杂粮馒头热了几个, 炒了一个辣椒茄子丝。
陈佩手里的风箱被拉得呼呼作响, 灶膛里的火苗时不时窜出来几丝,屋里渐渐弥漫起氤氲的烟雾。
陈家两口子一下工,离老远就看到自家灶屋顶上的烟囱正飘着一股袅袅的炊烟。王金兰感慨的说:“小瑜这一病, 佩佩倒是懂事了, 天天自己做饭喂猪,也不喊累。”
等到进了院子里,听到灶屋里有人说话的声音,王金兰才觉得有些不对。她急急忙忙跑进去,陈瑜正把刚炒好的菜往菜碗里盛。
王金兰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掉下来了,她拉着陈瑜的手,上上下下的摸索,嗔怪的说:“小瑜什么时候醒的?刚起来还做什么饭?身上有哪儿不舒服的,跟娘说说。”
“娘,我没事了,没有哪不舒服的。你跟我爹洗洗手,赶紧准备吃饭吧。”陈瑜低着头,忍着泪水回道。
王金兰这才想起自己一手的土,赶紧拿毛巾沾了水帮陈瑜掸了几下。回头看到门口的陈卫国,激动的跟他说:“我就说早该找马大娘,你看,这不就醒了?”
陈卫国心里也很高兴,只是习惯了把心情藏着严肃的表情下面,脸上的皱纹抖动了几下,只说了四个字:“醒了就好。”
闺女醒了,王金兰心里高兴,想着她好几天没正儿八经吃饭了,洗了手就从瓷坛里拿了两个鸡蛋,准备给陈瑜打碗鸡蛋汤。
这个瓷坛陈瑜还记得,家里养了几只鸡,下了蛋就存起来,拿来换钱或者换东西。平常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或者小孩子生病了,才舍得拿出来吃。
记得小时候天天盼着生病,因为生病了就有鸡蛋汤可以喝,小孩子的愿望就是这么简单。但陈瑜可不好意思,上前拦住王金兰:“娘,不用了,我吃饭就行了。”
“好几天没吃饭了,你肠胃弱,还是先喝点鸡蛋汤垫垫。”王金兰哪里听她的话,把陈瑜撵出去就去煮了一碗鸡蛋汤,还从院子里掐了两根葱叶撒到上面,端给了陈瑜。
灶屋里,捧着热腾腾的鸡蛋汤,陈瑜的肚子开始咕噜咕噜的叫了起来。躺了好几天,每天就灌点稀粥,她的胃已经开始抗议了。她沿着碗边吹了吹,吸溜了一口,只觉得人间美味不过如此。
这是母亲的味道,后来她自己也做过鸡蛋汤,却怎么都喝不出这熟悉的味道。
不过陈瑜总觉得好像门外有一股凝如实质的视线投射在她身上,她回头一看,只看了一片模糊的影子迅速闪过。端着碗出门看了一眼,院子里空荡荡的,连鸡都飞到树上睡了。
陈瑜只觉得是自己眼花,摇摇头就回屋了,却正对上陈佩眼巴巴的目光。她好笑的拿来一只碗,倒了一大半进去:“我吃不完,分你点儿。”
陈佩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只是平日里嘴头上亏空太过,忍不住犯馋。她不舍得看了一眼碗里黄澄澄的蛋花,坚定的说:“我不吃,姐你生病了,要多吃点好的补补。”
“我躺得没胃口,吃不下,你就帮我吃点吧。”陈瑜不由分说的把碗塞给妹妹。陈佩这才犹豫捧起碗,珍惜的小口小口喝了起来,看得陈瑜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姐妹两个分着喝了一碗鸡蛋汤,然后端着碗去院子里树根地下蹲着吃饭去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屋里早已经漆黑一片,也就外面还有些微弱的光线。
坐在小木凳上,陈瑜还能听到院子外面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吃饭的邻居,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聊着今年年景好,过年能多分多少东西。
不知道谁家的媳妇,突然发现了王金兰碗里的炒菜,拉长了声音说:“卫国家的日子不赖啊,今天还炒了个菜!”说着就拿筷子伸到碗里,狠狠夹了一筷子。
陈瑜回头看了一眼,是对面巷子里陈银中家的媳妇胖红。她好吃懒做,家里又有两个半大小子,一个月也见不着多少油星,也难怪她羡慕。
王金兰赶紧说:“我家小瑜今儿个醒了,炒个菜高兴高兴,平时谁舍得天天拿油炒菜啊,我们家什么日子你还不知道?”
“要我说,你们两口子就两闺女,又不用存钱娶媳妇,攒着钱干啥?就该这样该吃就吃,不然都替别人省了。”胖红吧唧着嘴,对王金兰的话不以为然。
看到陈卫国和王金兰的脸都黑了,胖红的嫂子赶紧拉了她一把:“农忙的时候炒个菜咋了,大惊小怪的。你多上几天工,也能炒几回菜!”
主/席都说了,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秋收是一年最忙的时候,各家偶尔改善下生活,吃点油水再正常不过了。也就胖红这样的,见点油星就跟狗见了骨头一样。
再说,陈卫国家就两个闺女怎么啦?到时候嫁出去一个,再随便留一个在家里,招个上门女婿,照样比胖红家过得好。她家那两个半大小子,眼看着就要娶媳妇了,自己不知道发愁,就知道酸别人。
吃完饭,胖红端着碗跟嫂子一起往家走,没走几步,却感觉背后有人推了自己一把,虽然力道不大,但是没有防备的她还是摔了个嘴啃泥。她这大块头,摔下去尘土都荡了起来。
“平地都能摔个大马趴,胖红能耐啊!”“教教我们,咋办到的?”
周围的乡亲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着胖红。胖红爬起来,揉了揉脑门、鼻子和膝盖,回头骂骂咧咧的喊道:“哪个缺德的龟孙子推我!杀千刀的,生儿子没屁|眼.....”
“别丢人现眼了,你后面哪有人,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你自己好好走着走着就摔下去了。”胖红的嫂子刘玲以为这个弟妹又作妖想赖谁了,赶紧说了她一句。
谁知胖红却不肯罢休:“明明就是有人推我,我才摔倒的。后面要是没人,难不成是.....”
看她要说出那个字,刘玲赶紧掐了她一把:“胡吣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要是被哪个坏心眼的举报了,给她盖个封建迷信的帽子,就够她喝一壶的了。毕竟是一大家人,刘玲可不想被她连累。
胖红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多亏嫂子提醒了她。不过她还是觉得肯定有人推她,但是在街上一块儿吃饭的人里看了半天,也没发现谁有什么不对。只能自认倒霉,一拐一拐的回家了。
“你看胖红今天摔的,要我说就是报应,就她嘴贱。”看到胖红摔的这么狠,憋了一肚子气的王金兰只觉得解气。
只是想到胖红的话,王金兰心里又不舒服了,她低声跟陈卫国说:“小瑜要是男孩儿就好了。卫国,要不,咱再要一个?”
她不是重男轻女,而是在乡下,没有个儿子,就是个被人随便欺负的绝户头。就连她家男人走出去,都被人看轻。
陈卫国听出了媳妇的自责,不在意的说:“生男生女这都是命,哪是想要就能要的?老铁头他们家,生了个七仙女,也没见一个带把的,再说了,你都这把年纪了,别折腾了。”
没儿子他认了,谁要想欺负他家里人,他陈卫国就敢拼了命去跟他干。
听了自家男人的话,王金兰心里暖暖的,亲自打了热水伺候他洗脚。陈卫国却拉起她在一边坐着,两口子四只脚,在一个盆里洗了起来。
忙了几天,这对人到中年的夫妻已经有些日子没有深入交流了,这回难得温存了一回。
然而这厢,陈瑜却睡得很不踏实,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压在自己身上,醒又醒不过来。秋老虎的余威还在,她却感觉凉飕飕的。直到院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陈瑜才挣脱了桎梏,猛地睁开了眼。
这是杨振华的声音。
正文 004
“陈叔, 兰婶儿, 睡了吗?”
看屋里没有反应, 杨振华稍稍提高了声音, 又喊了一声。
王金兰坐起来摸着穿衣服, 扬声答道:“这就来了, 等一会儿。”
“大半夜的, 这谁啊?你别起来了,我去吧。”陈卫国有点不高兴,幸好这会儿办完了事, 不然就尴尬了。
因为来人一听就是个男的,陈卫国穿个大裤衩子就下床了。打开门一看,是住在村口的知青杨振华, 他压了火气, 客气的问:“是振华啊,这么晚过来有事吗?进来说话。”
杨振华陪着笑说:“不用了, 陈叔, 我说几句话就走。听说陈瑜病了, 这都好几天没见她了, 我就过来看看。我有个同学在市里做医生, 要不我带你们去看看?”
“小瑜已经好了, 不用麻烦了。”陈卫国的脸色与夜色融为一体,听不出情绪。
杨振华有点后悔,早知道就早两天过来了。他把手里的东西递给陈卫国:“叔, 既然陈瑜好了, 那这点东西给她补补身子吧。”
陈卫国眯了眯眼,只瞧了一个大致轮廓,就猜出来是罐头和糕点。这可都是稀罕物,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他警惕的推了回去:“你过来就是有心了,不用送啥东西。要还当我是你叔,就把东西拿回去。”
看陈卫国铁了心不收,随后出来的王金兰也觉出了不对,附和说:“是啊,虽然你爹娘经常给你寄东西,但是谁知道你在村里还要待几年,可不敢乱花钱。”
见状,杨振华只能拿着糖水菠萝罐头和鸡蛋糕悻悻的回去了。同屋的吴烨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就知道碰了壁,幸灾乐祸的说:“你冒冒失失就上门看人家的大闺女,搁谁家爹娘也不放心,能收你东西才怪。”
“路漫漫其修远兮.....”杨振华把东西放进柜子里,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叹了一口气。
他闭上眼,想起来第一次见到陈瑜的场景。那天他和吴烨刚被下放的南陈庄,坐着生产队长的驴车刚进了村子,就看到几个乡亲和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围了过来。人群中,他第一眼就看到了水灵灵的陈瑜,双眼发亮,崇拜的看着他们。
当时只觉得这小姑娘真好看,后来在村子里,或者下地劳动的时候,他就经常能看到这双亮晶晶的眼睛,看得他的心湖荡起了水波。
他知道陈瑜看的不是他一个人,她只是喜欢有文化的人。但是吴烨明显对陈瑜没别的意思,他觉得自己的胜算还是很大的。
吴烨承认陈瑜是挺漂亮的,两条乌溜溜的大辫子,俏生生的脸蛋,哪个男人见了都想多瞅两眼。但是再漂亮也是个农村丫头,他翻过身伸手推了杨振华一把:“你真打算找个农村媳妇?以后不打算回城里了?”
“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说不定就要一辈子待在这个破村子里。再说,就算回城,我就不能带她回去吗?”想到S城里的家,杨振华的情绪更加低落了。
吴烨却不看好他:“你想得挺美,就不知道你爸妈能不能接受了。”
他们两个从小学到高中都是同学,对杨振华那个尖酸刻薄的妈了解得很。在高中的时候,就天天琢磨着给振华找个铁饭碗的媳妇。这陈瑜她肯定看不上,要是真成了,说不定就害了人家小姑娘。
“我喜欢的,我爸妈怎么可能不接受。”杨振华却不这么认为,他觉得爸妈那么疼爱他,肯定会成全他。
如果陈瑜听到了这句话,肯定会呵呵他一脸。
杨振华虽然离开了,陈瑜却再也难以入睡了。如果不是顾及父母,她刚才就扑上去掐断他的脖子了,让他给自己可怜的孩子偿命。
想起无缘的孩子,泪水从陈瑜紧闭的双眼流了出来,她轻声呢喃着:“宝宝,我的宝宝......”
“妈妈......”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陈瑜一惊,循声望去。亏得今夜月明星稀,窗户泄过来的月光让她一眼就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满脸渴望的看着她。
看到陈瑜看过来,小女孩儿飞快的飘到了墙角。这个速度和动作吓得陈瑜打了一个激灵,看来这个小女孩绝非人类。
“你是?”
“你能看到我?”
陈瑜和小女孩同时说道。然后下一秒,陈瑜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迅速翻身下床,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唯恐吓着了孩子,轻声呼唤小女孩:“宝宝,你是我的宝宝吗?过来让妈妈看看......”
小女孩听到陈瑜的声音,情不自禁的往前走了几步,然后又在原地踟蹰起来。陈瑜一阵心酸:“宝宝,你是不是还在怪妈妈?”她不敢贸然上前,生怕吓着孩子,只能小声的诱哄。
也许是听出了陈瑜话语里的善意,小女孩这才跌跌撞撞的走了过来,似乎忘记了自己是个能随意漂移的灵魂,乐呵呵的一头扑进了陈瑜怀里。
陈瑜只觉得怀里抱着一团冰,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却一点也不想放开。抱着孩子哭了半天,她才觉出了不对。
她把小女孩儿抱起来放在腿上,细细端详:大大的眼睛,脸颊却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丰润,干巴巴的,还能看到一些淤青和伤痕。
“宝宝,你从哪里来?为什么叫我妈妈?”陈瑜试着问她。
原本还以为这么小的孩子说不清什么,没想到小女孩脸色的笑容却消失了,露出一种不合年龄的哀伤:“妈...姑姑,我不是你的宝宝。我是二妞,我爹叫陈大富。我已经死了七年了,前几天听到你天天叫宝宝,我就忍不住跑过来了......”
明知道陈瑜不是自己的妈妈,女孩儿却忍不住半夜溜进来,在她梦呓着呼唤宝宝的时候,应上一声,假装自己是她的孩子。
陈大富?陈瑜记得这个人。这两口子成婚也小十年了,现在也就一个十三岁的大女儿,天天跟着大人一起上工,回来还要洗衣服做饭喂猪,伺候一家子。
二妞面露狰狞,怨恨的继续诉说:“我是家里的老二,上头还有一个姐姐。我两岁的时候,爹就嫌我吃白饭,为了给娘肚子里的弟弟省点口粮,他就用被子捂死了,然后跟别人说我病死了。我娘一个屁都不敢放!”
第一次弄死亲生的女儿,陈大富还做了几天噩梦。结果第三胎还是个女儿,这回他就干脆多了,生下来直接丢到尿桶里溺死了。第四胎,第五胎,陈大富就更加顺手了。
虽然确定了不是自己的孩子,陈瑜对二妞的遭遇依然十分痛心:“那你之后就一直在村里飘荡?你几个妹妹呢?现在在什么地方?”
“每个妹妹都只能陪我一段时间,就消失了。听一个黑衣服的叔叔说,她们是投胎转世了。我平常都守着大姐,可惜大姐也看不到我,我也碰不到大姐。”二妞有些失落,不过,也许妹妹们会投胎到更好的人家,比她这样的孤魂野鬼要好得多。
“姑姑,为什么你能看到我?”二妞好奇的问。她在村里游荡了七年,也就遇到陈瑜这一个能看到她的。
陈瑜也想问为什么,难道自己中了重生大礼包,还附赠见鬼的能力?她想静静。
在陈瑜陷入沉思的时候,二妞期期艾艾的开口:“姑姑,你能不能救救我妹妹?我娘又要生了。以后我会跟着你,帮你做事的。我很用的,就像晚上那个胖红,说兰婶儿的坏话,我就推了她一把!”
原来胖红的事是这小丫头搞得鬼,陈瑜谢了二妞之后,想起她刚才的请求:“二妞,你的意思是,你娘这胎还是个女儿?”
“是的,黑衣服的叔叔说过我爹娘命中无子,这一胎肯定还是妹妹。我希望她能活下来。”最好还能活得好好的。但是前提是,她能活下来。说完二妞就推开了陈瑜,跪在了地上。
陈瑜赶紧扶起她:“你这是做什么?姑姑又没说不答应。你妹妹还没出生,暂时还是安全的,你先容我想想办法。”
“谢谢姑姑......”二妞喜极而泣,激动的连声道谢。
陈瑜听到陈佩咕哝了两声,赶紧捂住二妞的嘴:“小点声,别把小姑姑吵醒了。”
“放心吧,姑姑,她听不到我说话的,也看不到我。我今天跟大姐说话,她就听不到,只有姑姑你能......”二妞对此非常遗憾,也认定了陈瑜的特殊。
而且在姑姑身边待着,二妞总觉得力量大了许多。她推了胖红之后,在她爹睡着后,还掐着他的脖子试了试,只让他难受了一点,却掐不死他,便宜他了。
正文 005
“出工了!”“出工了......”
天还没亮, 一个浑厚的声音就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然后又慢慢远去。这是他们四队的队长喊工来了, 王金兰和陈卫国登时就清醒过来, 翻身起来, 借着窗口那一点微弱的光线摸索着穿上衣服。
王金兰和陈卫国走到村口的集合地点时, 人只到了一半左右, 很多社员都要队长叫三四遍才起来,要出工还得等一会儿。
“金兰,听说胖红昨儿个在你家门口摔了一跤?”队长的弟媳妇刘爱莲神神秘秘的跟王金兰分享最新得到的消息。
王金兰只觉得大快人心, 小声回道:“是啊,非说有人推她,当大家伙眼瞎呢, 都看到是她自己摔的。”
“霍!这可不好说。我早上路过她家门口, 听到她屋里鬼哭狼嚎的。我听了半天,好像是说银中一起来, 看到胖红背后一个乌青的手掌印, 吓了个半死。想想就渗人。”刘爱莲丝搓着胳膊, 心有余悸。
王金兰也听着脊背一凉, 但是想到自己又没干啥缺德事, 就安慰刘爱莲说:“咱们不做亏心事, 也找不到咱头上,有啥好怕的。”
“也是。”刘爱莲想想自己也就好拉个家常,应该不会惹上脏东西。不过她还是决定回头把主/席的像章别在衣服上, 震慑一下邪魔外道。
最后陈银中还是没来上工, 大壮和小壮只说他爹病了,队长陈汉林急着带大家上工,也就没有细问。
荞麦和豆子都割完了,地里也就剩点苞谷棒子了。掰棒子是件挺磨人的活计,人一转进青纱帐里就看不到影了,叶子上绒毛和棒子上的须扎在脸上,转进脖子里,浑身都痒痒的。因此大家都是全副武装,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掰了几趟子,大家就坐在地头敞开衣服凉快一下。陈大富平常上工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今天也是想着媳妇要生了,想着没出世的儿子,一时兴起就来上工了。
“大富,你那脖子上是怎么回事?”跟陈大富对门的张婆婆眯了眯眼睛,瞅着大富脖子狐疑的问。众人随着张婆婆的目光看过去,顿时骇然。
陈大富被大家看得心里毛毛的,用手摸了摸脖子,感觉有点疼:“有啥好看的,兴许昨儿个没睡好,落枕了。”
“晚上跟媳妇玩大了吧?看你脖子上那印子,哈哈哈哈...”陈大富的狐朋狗友陈狗子干笑了两声,笑不出来了。陈大富脖子上青紫的印迹,怎么看也不像成年人留下的,倒像是几岁的孩子。
地头有没有镜子,陈大富也没当回事。别人更是不敢再说什么,这年头谁敢乱说话,没得为一个没人缘的人惹一身腥。
得益于陈大富的诡异事件,社员都觉得背后生风,透心凉,下午干起活来动作更是快了几分。看得队长陈为民乐呵呵的,平常大家干活都是一个比一个墨迹,这会儿居然都跟打了鸡血一样,日头还没下去,今儿个的任务就完成了。
晚间吃饭的时候,王金兰跟陈卫国说起陈大富的事情:“你说大富这是怎么回事?春兰这个月就该生了吧?莫不是先头那些孩子......”
“瞎说什么,嘴上没个把门的,什么话都往外头说!”陈卫国不爱听这些老娘们的话题,本身又是个谨慎的,当即就喝止了王金兰。
王金兰不满的说:“自己家说点闲话怎么啦?谁还趴咱们家门口听着不成?这不是最近邪门的事情太多了,我心里有点慌吗?”
陈瑜不明原因的昏迷,胖红背后的巴掌印,再加上大富脖子上的淤青,饶是王金兰心里不虚,也有点怕了。
“娘,大富哥怎么啦?”陈瑜一听是二妞家的事,刚竖起耳朵准备听,她娘就不吱声了。她赶紧三下五除二咽下口里的杂粮馍馍,就目光灼灼的盯着王金兰追问。
王金兰这才注意到饭桌上还有孩子,瞪了她一眼说:“大人说话,小孩儿插什么嘴?吃你的饭吧!”她怕说出来吓着孩子了。
不说就不说吧,陈瑜打算等会儿问问二妞。陈家的事情,再没有二妞更清楚的了。
晚上,陈瑜闭上眼睛假寐,直到陈佩的呼吸变得均匀,才睁开眼小声呼唤:“二妞,你在吗?”
二妞蹭的一下从门外飘了过来,直接在陈瑜面前停下:“姑姑,我来啦!”因为陈瑜要避着人,不想被人当成神经病,一早就嘱咐二妞不要在有二人的情况下出现,她就安静的等在门外,听到陈瑜叫她,这才兴奋的出来。
“二妞,下次你能不能正常走过来?你这样突然出现,姑姑有点承受不住。”看着漂浮在半空中的二妞,陈瑜无奈的说。
二妞这才发现吓到了陈瑜,乖乖的飘下来,站在床边问:“姑姑,你刚才叫我做什么?”
“你爹今天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做了什么?”陈瑜平复了一下心情,想起来之前要问的事情。
说起陈大富,二妞得意洋洋的说:“我昨天趁我爹睡着的时候,骑在他身上掐着他的脖子,让他做了一夜噩梦。可惜没掐死他,离姑姑远了,我的力量就小了很多。”
至于大家议论的事情,就是二妞的杰作了。陈大富昨天回到家,大妞就做好饭了。他媳妇春兰一听丈夫回来了,扛着八个多月的大肚子就从屋里出来了,一看见丈夫的样子,就撅了过去。
“我的儿子!”陈大富一个大踏步上前,及时接住了媳妇。这个臭婆娘摔死也他也不心疼,可别伤着他儿子了。
他用手指死命的掐了春兰的人中,看她眼皮动了动才放手。春兰一睁眼,就对上陈大富的脸和脖子。这回她倒是没有再晕过去,而是指着陈大富的脖子哆哆嗦嗦的说:“你的脖子...是她们,是她们来了,她们来索命了......”
自从二妞死后,春兰就像失去了灵魂,从此就成了一个生育机器。她最怕怀孕,更怕的是生孩子。
看着自己身上掉下来一团又一团的血肉,被丈夫接连溺死在尿桶中,幼小的无助的小生命,眼睛还没有睁开,断断续续的啼哭,每一声都在控诉,在哀求。她的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疼。
但是她能怎么办?她也没法啊!是她没出息,不能为陈家传宗接代,生了一个又一个女儿,就是生不出儿子。是自己前世罪孽深重吗?这辈子注定无子?
从肚子里的孩子开始显怀,陈大富就开始说肚子尖尖,肯定是个儿子。春兰却一夜又一夜的噩梦,梦到肚子里出来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一会儿是二妞的脸,一会儿是那些孩子的脸,啃噬着她的血肉,为自己复仇。
因此,看到丈夫脖子的痕迹时,春兰的反应才这么大。先前她还能安慰自己是梦,这回再也无法自欺欺人了。
陈大富听媳妇也说不出什么,不停的说着“报应”“索命”,就问一边低着头的大妞:“我脖子上怎么了?你跟我说说!”有这么吓人吗?
大妞不说话,进了东屋找出春兰结婚那会儿陪嫁的镜子,递给了陈大富。低垂的眼,一片古井无波。十三岁的年纪,却好像历经了沧桑。
陈大富接过镜子一看,饶是一个大男人,他心里也惊了一下。不过他向来是个混不吝的,骂骂咧咧的说:“活着我是她们老子,死了也是。装神弄鬼!有本事就弄死我啊?”
“他说得也对,真有那本事,我就直接弄死他了。”二丫想起陈大富凶恶的样子,自嘲的说。
都说鬼怕恶人,这话不假。往常二妞连陈大富的身都进不了,这回也是托了陈瑜的福,才给他制造了一点小麻烦。
陈瑜理解这种感觉,就跟她看见杨振华的心情一样。她默默的抱住二妞,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
二妞倒是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跟陈瑜说:“姑姑,我先走了,我爹今天心情不好,我不放心姐姐。”
那个家里,值得她留恋的只有姐姐了。至于她娘,虽然不是直接凶手,但是能够眼睁睁的看着丈夫接二连三的弄死自己的亲骨肉,二妞对她也早就寒心了。
送走二妞,陈瑜打了个哈欠,闭上眼准备睡了。昨天跟二妞说了半宿,她都没睡好,早上还起了个大早,早就困得不行了。
可惜,陈瑜这个觉是注定睡不安生了。刚要睡着,二妞就嗖的一下飞进来,语无伦次的说:“姑姑,救救妹妹...救救我...救救...”
陈瑜看到二妞的眼睛开始泛红,七窍都开始流出鲜血,赶紧抱住她:“二妞不急啊,慢慢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妹妹早产了,姑姑你陪我去救救妹妹吧,等会儿生出来就来不及了......”被陈瑜温柔的抱在怀中,二妞的理智恢复了过来,说完拉着陈瑜就要跑。
正文 006
陈瑜只穿着里衣, 哪能就这样衣衫不整的出门, 就跟二妞说:“你先去盯着, 我穿了衣服就去。”
转眼想到二妞现在的状况, 陈瑜又赶紧叫住她:“我们一块儿过去吧, 我不在你也做不了什么, 去了也是干着急。”
可能是有了主心骨, 二妞果然听话的在一旁等着,只是眼里却时不时闪过几丝幽暗的光芒,明明灭灭, 更显得那张青紫的脸形容可怖。
陈瑜快速的穿好衣服,一手牵着二妞,一手轻轻的打开房门, 蹑手蹑脚的穿过堂屋, 去开大门。不知道是陈瑜太紧张了,还是陈家的门轴该上油了, 开门的时候, 堂屋门吱呀响了一声, 陈瑜的心都提了起来。
“谁出去了?”果然, 王金兰睡梦中听到了门口的动静, 迷迷糊糊的问了一句。
陈瑜灵机一动, 压着嗓子的回了一句:“娘,是我。我出去上茅房,您赶紧睡吧。”
平常不到冬天, 不管谁大小便都要去院里角落的茅房去上。陈瑜先前也是紧张过头了, 才忘了这个借口。
敷衍了王金兰之后,陈瑜踮着脚尖就往院外跑。幸亏南陈庄穷,没有几家院子有大门的,不然上茅房这个借口可不好用了。
跑到陈大富家门口时,陈瑜刚好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声。生了!坏了!她当机立断跟二妞说:“二妞,你快去看看。”
这样的哭声二妞听了好多次,以往每一次她都只能徒劳的冲着陈大富踢打撕咬,却连她的身都进不得。但是今天,有姑姑在,她终于可以救到一个妹妹了。
二妞风一样转进陈大富和春兰的卧房,正看到陈大富指着春兰破口大骂:“又是一个赔钱货,老子就不该娶你这个倒霉催的,一块盐碱地,白瞎了老子的好种子。”
看到妹妹还没有生命危险,二妞就没有轻举妄动,而是站在半空看着春兰,奢望她能回护一次自己的亲骨肉。
床上的春兰看到又是一个女儿时,眼里就只有一片死水一样的平静。睁着眼睛任陈大富污言秽语的骂着,一个字都不回,好像只剩一副躯壳,灵魂早已经死去。
陈大富看着死鱼一样的媳妇,只觉得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总觉得心口那口恶气没出来。他看了一眼脐带都没剪断的婴儿,一把抓起来就要往尿盆了按。
春兰的眼睛闪了闪,抬抬手,很快又放下了。救了她一次,还能次次救她吗?还不如早死早超生。
就在二妞想要冲过去的时候,正给春兰擦身子的大妞突然一把夺过孩子,牢牢的抱在怀中,跪在地上哀求:“爹,留下妹妹吧,我大了总要嫁人,妹妹过几年就能干活了。”
陈大富讥嘲的看着大女儿:“你老子都吃不上饱饭,哪来的粮食养她?要是生不了儿子,你将来得给老子招个上门女婿,还想嫁出去?把她给我!”
大妞看没有打动陈大富,抱着孩子起身就要往外跑,却被陈大富一把扯住。陈大富没有急着夺回小女儿,而是伸手就要掌掴大妞。
二妞被春兰的态度伤到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这回看到小妹妹差点送命,大姐又要挨打,眼里顿时滴下血来。她把大妞往旁边一拉,大喝一声,指甲爆长,上前就钳住了陈大富的脖子。
不知道是二妞的戾气暴涨的缘故,还是因为陈瑜就在窗外,这回她居然在人前显出了淡淡的影子。
陈大富扑了个空,一跤跌在了地上,刚骂了一声“白眼狼”就被人掐住了脖子,定睛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裤子湿了一片,顺着裤脚滴答直流。
春兰忍着下身的疼痛,惊骇的看着早就死去的二女儿,痛哭出声:“二妞啊,这是你爹啊,你怎么能杀了你亲爹?造孽啊!”
大妞看到妹妹却只有惊喜,不顾她可怖的样貌,抱着小婴儿扑过去,惊喜的说:“二妞?真的是二妞?”她怀里的小婴儿似乎也感受到了亲近的气息,在靠近二妞时就停住了哭声,闭着眼睛,叽里咕噜。
“大姐,是我。”二妞眼中流下血泪,哽咽回道,周身的戾气也消散了不少,指甲都缩回了一截。
感觉到脖子上的力度一松,陈大富就趁机挣开。这会儿他也反应过来了,狠狠心咬破指尖,朝二妞撒去:“去死吧,你这个不孝女!”
“二妞,当心!”窗外的陈瑜心里一急,叫了出来,但是为时已晚。
十指连心,这几滴心头血洒在二妞身上,就像油锅里溅了几滴水,滋滋的响,冒着白烟。二妞的灵魂都在灼痛,怒气却不减反升。她忍着痛朝陈大富扑去,闪躲间只抓了他几条血痕。
既然已经暴露了,陈瑜也不再掩藏,径直推了门进去。大妞也顾不上问陈瑜怎么来了,把怀里的孩子一把塞进陈瑜怀里:“姑姑,帮我抱着妹妹。”转身就加入了战局。
因为长期营养不良,13岁的大妞跟八九岁的孩子差不多,自然奈何不了一个成年男人。但是姐妹齐心,其利断金。在两姐妹的配合下,陈大富很快就被制住了。
二妞的指甲深深的刺入陈大富的脖子,恨恨的看着他说:“你害了那么多条人命,今天我就送你去地狱赎罪!”
“二妞,不要!”陈瑜一看二妞是真要弄死陈大富,连忙出声制止她。
有了刚才的经验,二妞一边死死压制住陈大富,一边不满的质问陈瑜:“姑姑,为什么?难道你也觉得他不该死吗?”
“他死一百次也不够,可是二妞,就算做鬼也是有限制的吧?害了人,你是不是就不能投胎转世了?”陈瑜觉得就算做鬼,肯定也不是无所顾忌的。不然人间岂不是乱了套?
二妞低垂着眼说:“叔叔说过不要我害人,等时机到了就能投胎转世。可是我不能为了自己,就让他继续残害妹妹。”
“二妞,爹的好闺女,你可别犯傻啊。你想想,杀了爹咱俩都没好下场,要是放了爹,爹就找人给你烧香念经,让你投胎到富贵人家,对咱俩都好。我答应你,以后就算你娘生十个八个赔...闺女,我也好好养着。”陈大富抓住时机,趁机游说二妞。
大妞开始犹豫了:“要不,二妞,你就放了他吧。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小妹,不会让爹害了她的。”她没说陈大富改好的话,这话她都不信,她只是担心二妞。
二妞自然更不会信,她手下一个用力,狠狠的说:“不行,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要是以后我投胎了,他再害妹妹,谁来救她?”
“二妞!不要冲动!你小妹妹的命重要,你的将来就不重要吗?”陈瑜冷下脸说。
看到二妞听话的停下动作,陈大富窃喜,连声对陈瑜说:“小瑜说的是,快听姑姑的话,放开我。”他也不管陈瑜是怎么出现的,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就不放了。
陈瑜自然不会让他得意太久,她微微一笑,无视丑态百出的陈大富,对失望的二妞说:“谁说要放过他?只要不弄死他,那还不是随便你吗?”
二妞这才高兴起来,低头就朝陈大富脖子上撕下来一块肉,疼得他哭爹喊娘的。大妞怕吵了人,捡起他的臭袜子就塞了进去,熏得陈大富直翻白眼,手舞足蹈的。
当然,也可能是疼的。不过,谁管他呢?就连他向来逆来顺受的老婆这会儿都像死人一样,大气都不出一个。
很快,陈大富连挣扎都不能了。因为二妞把他从手指到手臂,从脚趾到大腿的骨头一段段捏断了。
其实原本春兰还是要为陈大富求情的,却被大妞按住了。这个只有三十出头却跟老妪一样的女人看着父女相残,只能闭着眼流言,摇着头说:“造孽啊!怎么会这样啊?”然后就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再也没做什么。
在二妞料理陈大富的时候,陈瑜嘱咐大妞:“烧点开水,把剪刀和白棉布煮一下。”她怀里可怜的孩子这会儿连脐带还没剪,乱七八糟的缠在身上。
洗了手,拿着简单消过毒的剪刀,陈瑜帮小女婴剪了脐带,打了一个结。把孩子用白棉布擦干净,找到陈大富为儿子备下的小棉被包起来,交到大妞手里:“好好照顾你妹妹,我们先回去了。”
“二妞不能留下来吗,姑姑?”大妞回头看了一眼二妞,不舍的问。好不容易再见到妹妹,哪怕是人鬼殊途,她也不想分开。
二妞这会儿也把陈大富料理好了,听到大妞的话黯然的说:“我经常在家里的,只是大姐你看不到我。今天是个意外,很快你就看不到我了。”
说话间,二妞的身影就已经变得缥缈起来,只希望跟在姑姑身边久了,能够让姐姐看到她。
大妞抱着小妹妹走向二妞,想要伸手去拉她,却只摸到了一片空气。明白事不可勉强,她含着泪说:“姐知道你在就好。”
临走的时候,陈瑜对躺在床上装死的春兰说:“嫂子回头养好了身子,好好把两个孩子带大,以后都是你的依靠。还有今天的事情,想必你也不会乱说吧?”
“说什么?我说了有人信吗?”春兰苦笑一声,看了眼晕死过去的丈夫,叹了一口气,心里隐约有种轻松感。
二妞暂时留在了家里,陈瑜自己原路溜了回去。插上门之后,看到东屋没有动静,这才脱了衣服躺下。
正文 007
第二天一早, 大妞就把刘医生请到了家里, 让他看看陈大富的情况。大妞不是担心陈大富, 而是农村根本藏不住秘密, 干脆直接让医生看看, 他还有没有恢复的可能。
要是还能起来, 说不得要二妞再捏他一回了。大妞面无表情的想着。
刘医生一看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弄的, 怎么伤成这样?怎么不报警?”
只见陈大富身上到处都是淤青的痕迹,骨头均匀的断成一截一截的,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脖子上居然缺了一大片肉, 气管都伤到了,真难为他还有一口气。
刘医生看陈大富的伤口不太像人咬的,难不成是什么野兽?这也说不通啊?什么野兽咬了人不吃, 反而咬一口, 把骨头折断,再丢回院子里的?
“不要..不要报警, 不是什么人...这是他的报应...”春兰下意识的反驳, 丈夫已经废了, 她不想再把女儿也搭上。现在这样稀里糊涂的, 好歹也是完整的一家人。
刘医生一看, 这其中有隐情啊, 忙安抚春兰:“你别急,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 刘医生, 昨天我娘生孩子,我忙着照顾她,也没顾上我爹,不知道他啥时候出去了。黎明那会儿就听院子里扑通一声,我出来一看就这样了。我娘的意思是可能我爹得罪人了,被人报复了。”大妞面不改色的扯着慌。
真是人为?刘医生打开药箱帮陈大富处理脖子上的伤口,又摸了摸他的骨头,感慨一声,这要是人为的,也太狠毒了。这恐怕比死还难受。
不过受害人都不想报警,刘医生也不想多管闲事。这陈大富也不是个好东西,肯定没干啥好事,才被人折腾成这样。
中间陈大富迷迷糊糊的醒过来几次,每次都冲着刘医生嘶嘶的说些什么,可惜却说不出完整的话,急得直翻白眼。
帮陈大富处理好身上的伤,上了夹板之后,刘医生说:“这骨头就算长上了,以后也站不起来了,还有这嗓子,恐怕也说不清话了,你们家属要好好照顾,有困难找政/府。我给他开点消炎药和止疼片,疼得受不了就吃两片。”
“知道了,刘医生,我会好好照顾爹的,您放心吧。”大妞当面答应得好好的,刘医生一走,她就把止疼药扔到院子里了。
给那个畜生吃?白瞎了这药!不过她还是会好好照顾他的,让他长命百岁,受一辈子罪。不然,怎么对得起早夭的二妞和下面的妹妹。
不过想想,大妞又觉得不能跟药过不去,虽然不花钱,但是也是国家给老百姓的福利,还是留着备用吧。大妞转身出去,又把药瓶捡了起来,放到了自己房间的抽屉里。
陈大富家请医生了,这真是个稀罕事。
谁不知道陈大富家媳妇生孩子的时候连个接生婆都不请,这回居然请医生了!这春兰往年生孩子跟下蛋一样,自己不吭不哈的就生下来,这回不成了?
地里的活忙得差不多了,闲下来的人们就有时间八卦了。借着春兰生孩子,有那好事的就假借探望上门看个究竟。这一看陈大富伤得诡异,个个都吓得不轻。
今年新嫁到陈海平家的小媳妇爱华比较单纯,直接说:“大富哥这是咋了?好端端的一个人,现在成了这样,真可怜。”
“有啥可怜的,要我说大富这就是罪有应得,造孽太多了。”陈大富的弟媳妇桂英不屑的说。
看来桂英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啊,大家赶紧追着她问,“桂英,快说说,咋回事啊?”
“你看我嫂子年年大肚子,就是不见孩子,那孩子在哪儿,你们知道吗?”桂英卖了个关子。
爱华迟疑的说:“送人了?还是丢路边了?”这年月家家户户吃不饱,不少生了女孩儿养不起的,一般都会把孩子送人。再狠心点的,就趁半夜扔到路边,遇到好心的就捡了去。至于要是遇不到,至少也不用亲眼看着孩子死。
“他要是丢路边就好了,还算有点良心。但是我嫂子生的时候,谁听说庄里有送孩子的事了?说不好直接生下来就弄死了!还有我那二侄女,两岁多了,死得也不清不楚的。”桂英说着一脸不落忍的表情。
“我嫂子这不是又生了个女孩,说不好大哥又想...就惹怒了先前的那些...”桂英说着脊背一阵寒意,含糊了过去。
那骨头的伤勉强可以说人为,但是那脖子上的伤口,怎么看都不像人咬出来的。
老铁头的婆娘吴大娘对陈大富很是不屑:“有那能耐生,就好好养着。老娘我生了七个,不也一个都没扔,也没见饿死哪个。”
“那是,还是大娘/嫂子明理,要不他就遭报应了。”
“人在做,天在看...”
“要说仁义,还得说铁头大哥...”
正觉得背后生风的乡亲纷纷转移话题,夸起了老铁头两口子。政/府现在打击装神弄鬼的行为,大家私下说两句也就过去了,也不敢多说,怕被哪个心眼小的往上面告一状。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陈大富的事情很快就传开了。南陈庄的人对外不说什么婴灵报复的猜测,但是挡不住广大群众发散思维,出来了各个不同的版本。
有说他撩骚遇到女鬼被惩治了,还有说在山上遇了狼,甚至还有猜测他是不是盗墓遇到粽子了,才被咬了一口。
外面的风言风语丝毫影响不到二妞的好心情,她现在没事就待在家里守着小妹妹,连陈瑜都见不到她几次。
二妞的情绪稳定了,灵魂也恢复了正常的样貌,陈瑜就算见不到她,也不怎么担心。这会儿地里的苞谷掰完了,陈瑜就跟着一群孩子在砍倒的苞谷杆上捡漏。
这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干的活儿了,几个小姐妹一起,一人一趟子,谁要是捡到个大的,能炫耀好几天。
虽然现在她不小了,但是“大病初愈”的她也只被允许做点小孩子做的活。不过能出来放放风,陈瑜已经很开心了。
陈瑜挎着竹篮子在地里翻检着“漏网之鱼”,后面却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回头一看,原来是杨振华。
“小瑜,你终于出门了,见你一次还真不容易。”杨振华像往常一样跟陈瑜打招呼,语气温柔,笑容和煦。
陈瑜却不像往常一样一脸仰慕,而是冷着脸不耐烦的说:你过来做什么有什么事吗?我还要捡棒子......”
仰慕?她这会儿恨不得弄死他!但是那毕竟是上辈子的事了,这辈子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而且选了这么个男人,是她自己眼瞎。陈瑜暂时不打算报复杨振华,却没法给他好脸。
“是不是生病的时候杨大哥没去看你,你生气了?你听我说,前几天生产的秋收,我天天累得爬不起来。后来听说你老不好,我专门去供销社给你买了罐头,可惜你爹不收……”杨振华只当陈瑜在使性子,耐心哄着她。
不能像以前一样含蓄了,小瑜都十五了,这个年纪差不多就有人说媒了,杨振华忍不住加大了攻势,想要速战速决,免得煮了半熟的鸭子飞了。
陈瑜却不想跟他纠缠,郑重的跟他说:“杨振华,我说的是认真的。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但是我没有这个想法。我爹娘没有儿子,将来我准备招个上门女婿给我爹娘养老,可不打算嫁人。”
“小瑜,愿意倒插门的有几个正经男人?你就算嫁了人,咱们不也住在一个庄里?我向M主席保证,以后会像对亲爹娘一样孝敬你爹娘的。”杨振华举起手向着太阳发誓,企图打消陈瑜不靠谱的想法。
陈瑜内心冷笑两声,意味不明的问:“这风向说不定就变了,到时候国家要是允许知青返城,你还会心甘情愿留在这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吗?”
杨振华听到陈瑜的话第一反应就是急切的抓着她问:“知青能返城了?你听谁说的,确定吗...”等看到陈瑜一脸嘲讽时,他顿时哑然。
“我就那么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陈瑜咯咯一笑,抚摸了一下胸前的麻花辫,漫不经心的说:“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我,不,喜欢,你!就算你磕头下跪求着我要倒插门,我还不情愿哩。”
“你!你怎么这样刻薄......”杨振华痛心的看了一眼陈瑜,失望的转身离开。真不知道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一个淳朴善良的小姑娘,怎么变成这么个咄咄逼人的样子。
陈瑜满不在乎的弯下腰,继续捡棒子。失望吧,厌恶吧,从此离我越远越好。这辈子真的不想再跟杨家有什么瓜葛。
吃了晚饭,王金兰看着女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试探地问:“小瑜,毛蛋说今天看到那个姓杨的知青找你说话,是干啥哩?”
“没啥事,就是看我病好了,随口问问。”陈瑜既然不想跟杨振华扯上关系,就避重就轻的答道。
看着一身土布衣裳,依然水灵得跟朵花一样的陈瑜,王金兰感慨道,闺女大了,也该出门子了。
看到闺女对杨知青没有一点反应,王金兰知道是自己想多了,就放下心来了。要知道杨振华现在虽然跟他们一样都在土里刨食,但是终究是个城里人。门不当户不对的,这以后的日子可不好过。
正文 008
地里的庄稼都收完了, 就连秸秆、红薯藤都被生产队按人头分到了各家各户, 地里干干净净, 就等着犁地播种了。
犁地之前还有一个重要的工作要做, 就是刨茬子。茬子就是庄稼收割后留在地里的根, 像是豆、麦、谷、麻这样根比较细的还好, 不影响下季种庄稼, 茬子挖出来也没什么用。
但是秫秫(高粱)、苞谷的茬子就大多了,留在地里影响犁地种庄稼,刨出来晒干了就是烧火的好原料。所以在乡下, 每年秋收之后刨茬子就是一件顶顶重要的工作。
陈卫国和王金兰都拿了铁锨去地里刨茬子,陈瑜就跟在后面捡,把茬子上的泥土磕一磕, 收拢一堆。
陈卫国家分到的这块地跟知青挨着, 杨振华一转头就能看到陈瑜。不过他心里有气,故意不往陈瑜那边看。
吴烨压低了声音调笑杨振华:“怎么了, 闹别扭了?小姑娘家, 说点好话, 买朵花儿戴, 送点好吃的, 哄哄不就行了, 你还来劲了?”
“好好干你的活去,小心苞谷茬子扎了脚!”杨振华气哼哼的,懒得搭理人。
一个留着齐耳短发, 十六七岁的姑娘提着一个八成新的军用水壶走了过来, 羞涩的说:“杨大哥,累了吧?坐下来喝点水歇歇。”
这是陈老栓家的二闺女秀荷,这两年家里也给她说了好几次媒,她就是不吐口。都说她眼光高,可不是么,偏偏看上了知青里面皮最好看的杨振华。
为此她还把留了好多年的长头发剪了,留了个知青大院里那两个女知青一样的短头发。
要是搁平时,杨振华肯定不搭理秀荷,看了一眼埋头干活的陈瑜,他也较上劲了了,冲着秀荷微微一笑:“谢谢了,我正渴了呢。”
秀荷第一次看到杨振华这么温柔的样子,顿时被迷得晕头转向,傻笑着给杨振华倒水。她温柔的看着杨振华喝水的样子,抽空还不忘给陈瑜一个示威的眼神。别当她是瞎子,这个小狐狸精没事就喜欢盯着她家振华看。
天地良心,上辈子这个时候,陈瑜对杨振华还和其他知青一样,都是单纯的仰慕。就算是围观知青,也没有专盯着他一个人看。她是在杨振华表白之后,才对他渐生情愫的。
但是恋爱中的女人,尤其是单恋的女人,那雷达不是一般的灵敏。秀荷潜意识的感觉到了杨振华对陈瑜的特殊,但是她不舍得怪杨振华,就只能迁怒陈瑜了。
不过陈瑜这会儿正忙着,哪有那功夫接收她的白眼。秀荷瞪了她半天都没有反应,然后继续换上痴迷的目光,盯着杨振华喝水。
这有如实质的目光盯着杨振华差点被呛了,喝了几口就拿起铁锨继续干活。
“再歇一会儿吧,都干了一上午了。”秀荷看着他晒得红通通的脸,心疼的说。
被人用这种目光盯着,杨振华觉得还不如干活自在,他咳了一声,正色说:“秀荷同志,M主席教导我们要抓革命,促生产,一天当成二十年,共产主义在眼前,不能贪图享受偷懒耍奸。”
这M主席的话,秀荷也不能不听,不然就要被说是□□,闹不好还要连累全家被□□,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回去干活了。
虽然已经秋末了,但是将近中午的时候阳光还是很毒辣。陈瑜还特意戴了草帽,就怕被晒伤,这会儿只觉得帽子里的头发都是湿的。
其他社员已经开始偷懒了,有一下没一下的挖着苞谷茬子,好像下一秒就睡着一样。也就在各队的队长过来巡查时做做样子,人一走,又是半死不活的样子。
队长也不瞎,自然也看得出社员的小把戏,训了几次话还是老样子。终于熬到下工的时间,只听四队的队长陈保国喊道:“都回家吃饭吧,下午一点半再来上工。”
中午回去的时候,陈佩已经做好了饭。今天家里三个人出工,陈佩留在了家里。不过她也没闲着,家里还养着一头猪,七只鸡,要去地里割草,还要做饭洗衣服,也不比上工好多少。
王金兰看着陈瑜通红的脸,心疼的说:“下午小瑜别去了吧,这病刚好,别再累出个好歹了。”
“娘,我不累。就是跟着后面磕打一下茬子,能累到哪儿去?要是干半天就回家歇着了,别人还不得说我资产阶级做派,不积极搞生产?到了晚上算工分,别人都六分,就我三分,多丢人。”陈瑜啃了一口窝头,不在意的说。
身体上的这点劳累对她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上辈子跟杨振华回了城之后,虽然不用下地了,但是她平常要做的活儿一点也不少。这一回来,真让她跟大爷一样看着爹娘劳碌,她也看不下去。
村口的钟声响了几下,社员就三三两两扛着铁锨出来了。男人在家里基本没有别的事,女人还要伺候老人孩子,喂猪喂鸡,往往就慢了半拍。四队的队长陈保国厚道,妇女晚个十分八分的都不计较,但是挡不住有那借机偷懒的。
“胖红,你怎么不明天再来?看看这会儿几点了?”陈保国看看悄摸的溜到集体队伍的胖红,气得吹胡子瞪眼,要不是他眼尖,就让她蒙混过去了。
胖红讪讪的站起来,陪着笑说:“队长你就松松手吧,我家里那一摊子,刚收拾清楚。这做女人的难处,你们男人不懂.....”
“我不懂?咱们庄里谁不知道,你家平时都是两个小子做饭,喂猪,你这是又睡过头了吧?团结,给她记上,今天的工分扣一分。”陈保国毫不留情的吩咐队里的记分员宋团结,给胖红记上一笔。
工分,工分,社员的命根。社员一家几口人吃的穿的用的,靠的就是这点工分。因此一听要扣工分,胖红就急了:“别啊,团结你先别记着。队长啊,我们家一家五口,两个半大小子,就靠这点工分吃饭了,你扣了让我们咋活啊?”
“你平常就出工不出力,现在更是浑水摸鱼,弄虚作假,我要是不扣你的分,就是放任你喝别人的血汗。你这种行为,就是薅社会主义羊毛。晚上开个会,我重点说下这个问题。”陈保国批评了胖红之后,就背着手走了,留下胖红目瞪口呆的站在原地。
就该她倒霉。主要是陈保国这几天都憋着火呢,天天眼看着社员每天也上工,干活却磨磨唧唧,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说闲话。昨天去大队开会还被点名批评了,不但说了四队社员“出工不出力”的问题,还提起了他们宣扬封建迷信的问题,把他的老脸臊得没处放。
晚上知青大院那边,陈保国着重强调了工作积极性的问题之后,顺便还说起了这阵子庄子里的风言风语:“在D和M主席的战斗号召下,我们亿万工农兵群众、广大革/命干部和革/命的知识分子,以MZD思想为武器,横扫盘踞在思想文化阵地上的大量牛鬼蛇神。在过去几年内,我们取得了斗争的巨大胜利...”
“但是最近有个别人,又开始在私下传播什么鬼啊神的言论。这说明,我们的工作做得还不到位。我决定,以后白天忙完生产,晚上就在这里开会学习,学习科学,破除迷信。每个人都必须到,否则扣工分。”
陈保国这次发了狠,非要好好治一治这股歪风邪气。底下的社员在小板凳上正襟危坐,没人敢说二话。队长这次是来真的了,看来以后说话可要当心了。
最近陈大富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陈瑜也担心别人顺藤摸瓜摸到她身上。队长这么一抓,倒是歪打正着,称了她的心。
陈瑜的安心还没过夜,知青大院就出事了。
知青大院里住着两个男知青,杨振华和吴烨,另外一个房间住的是两个女知青,张红霞和苗佳。
白天干了一天活,汗出了一身又一身,口干舌燥的,吴烨晚上就多喝了两碗水。这水喝多了就要起夜,半夜两点钟左右,他光着膀子,穿着大裤衩子迷迷糊糊的走到茅房放了水,提着裤子就往外走。
一阵阴冷的小风吹过,吴烨系好裤腰带,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终于彻底睁开了眼睛。然后一抬头,就看到前面的一棵老榆树下有个黑乎乎的人影,身材苗条,明显是个姑娘。
吴烨以为是对面屋里的两个女知青,等着上茅房呢,就热情的打了个招呼:“苗佳吗?快进去吧,我完事了。”
对面的姑娘一动不动,吴烨以为认错人了,又傻乎乎的说了一句:“是红霞?睡着啦?跟你说话都不搭腔。”
说话间吴烨就走到了老榆树跟前,对方终于缓缓回过头来。乌云散去,月光下,一张小巧的瓜子脸,双目含情,水波流转,樱桃小口清启,轻柔的问:“你叫我?”
正文 009
三更半夜, 一身白衣, 陌生的美女。吴烨顿时头皮发麻, 扭头就往房里跑。直到看到床上的杨振华时, 心里才踏实了一点。
两个大男人住在一个屋, 也不用讲究什么, 就直接睡在了一张大床上。知青大院是原来地主家的房子, 现在生产队开会办公也在这个院里,就连他们睡的据说也是地主家的,所以睡两个人那是绰绰有余。
本来吴烨是睡在外面的, 这回他直接把杨振华往外扒拉了一下,自己背对着窗户缩到墙角里,这才有了几分安全感。
闭上眼有半个多小时了, 吴烨还是没有一点睡意。他想着院子里的那个“姑娘”, 不知道它离开了没有。
看一眼,我就看一眼。吴烨不敢往窗户那边看, 却又忍不住想看一眼, 求个心安。他慢慢翻过身, 眼睛睁开一条缝, 悄悄的往窗户那边张望。窗外, 一张熟悉的面孔对上他的眼神, 轻声说:“你在找我吗?”
美人如花隔窗,衣袂飘飘,发丝轻扬, 恍如仙人。然而这一幕唯美的情景如果发生在夜半, 就让人不寒而栗了。
吴烨恐惧的大叫一声:“鬼啊!”抱住杨振华瑟瑟发抖,生怕窗外的女鬼会进来。还好,那女鬼在吴烨大叫之后,就转身飘然而去,只留下一串轻盈的笑声。
杨振华被吴烨这一嗓子和八爪鱼的熊抱之下,终于醒了过来。他推了一把吴烨:“大半夜,鬼嚎什么?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振华,吓死我了,你别睡,陪我说说话吧。”吴烨听不得那个字,把闭上眼准备接着睡的杨振华拉起来,硬是聊了两三个小时的国际形势分析,还有祖国大建设取得的成就。
期间杨振华问了好几次他遇到了什么问题,吴烨只说等太阳出来了再说,然后迅速转移话题。
毕竟是年轻人,半夜没睡第二天洗把冷水脸,照样精神奕奕。感受着温暖的阳光照耀在身上,吴烨这才觉得回到了人世,然后就把昨天的遭遇跟杨振华说了一遍。
杨振华这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思想端正的优秀青年,对神鬼只说嗤之以鼻:“你小子是看花眼了吧,还是想女人想疯了?跟我说说就算了,可别往外说。队长刚说了要扫除封建迷信,你就来这一出,找削呢?”
“我说的是真的,不骗你。要是眼花,我能连着眼花两次?不管你信不信,我今天是不打算回去住了,我去跟团结挤一挤。”吴烨看杨振华不信,顿时急了。
杨振华笑了吴烨胆小:“这就吓着了?你去吧,我今天半夜起来看看,要是看不到什么美女,明天再找你算账。”
下午下了工,吴烨直接跟着团结走了。杨振华扛起铁锨走到陈瑜身边,正想说什么,却见她不着痕迹的避开了。他正想追上去,秀荷从却突然后面跑过来,有意无意的挡住了他的去路:“杨大哥,吴大哥去了宋家,累了一天,你一个人开火也不够麻烦的。要不晚上到我家吃饭吧?”
“不用了,中午饭没吃完,晚上我回去热热就行了。”杨振华看了一眼走远的陈瑜,压着不快拒绝。
秀荷只当没看见杨振华的冷脸,继续欢快的说:“不就一点剩饭,有什么好吃的。我家今晚炖鱼,是我哥去后河沟里摸的,足有两斤多。我娘手艺可好了,你就过来吧。”
“秀荷同志,剩饭今天不吃,明天就该坏了。贪污浪费都是极大的犯罪,每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社员都在饿着肚子搞生产,我们不能浪费大家的血汗。”杨振华教育了秀荷一通,看她捂着脸跑开,才觉得心里的火气下去了一点。
陈瑜刚才一看杨振华跟上来,就开始头疼。幸好秀荷突然出现,她迅速追上前面的王金兰,挽着她的胳膊回去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陈瑜喝着稀饭,看着乖巧坐在门槛上的二妞,有点稀奇。她不是稀罕小妹妹稀罕得不得了吗,今天怎么想起过来了?
收拾了碗筷,陈瑜把陈佩打发出去,自己一个人在灶屋洗涮,趁机低声问二妞:“终于想起姑姑了?不看你的小妹妹了?”
“福妞吃饱睡着了,我来是想跟姑姑说一声,大院里突然来了个漂亮姐姐,还吓着人了。姑姑你最近晚上不要去那边,我先去摸摸情况。”二妞小大人一样交代陈瑜。
陈瑜开始还明白为什么来了个漂亮姐姐就吓人了,一深思就吓了一跳,这是哪来的孤魂野鬼吧?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二妞,除了你,咱们庄里到底还有几个...鬼?”
她还以为人死之后都去投胎转世了,也就二妞横死,怨气太大,才留在了人间,没想到还有别的鬼。一想到以后晚上出去,见到的不知是人是鬼,陈瑜就心里发慌。
“也没几个啊,庄子后边的桥头有个花婆婆,河沟里有个长喜哥哥,现在又多了前边大院的姐姐。额,可能也有不爱出门的,庄子里我知道的就这几个,野地里就多了。”
二妞板着手指说了一通,看陈瑜吓得面无血色,赶紧安慰她:“姑姑你要是害怕的话,晚上尽量不要出庄子。咱们庄里的都是我的熟人,不会对你怎样,外面的就不好说了。”
陈瑜定了定心,这才想起二妞刚才说的事情:“二妞你不要自己一个人去,找人...同伴陪着你去,要是有个万一,也不至于吃亏。”
“好的,我让长喜哥哥陪我去吧。花婆婆天天坐在桥头,不爱说话,不爱动的。”二妞想了想,决定还是去找长喜哥哥。
两个对一个,就算不占便宜,也不会吃亏吧?陈瑜这才放了心,嘱咐二妞:“伸手不打笑脸人,去了态度好点,打听一下她的来意。”
“小瑜你跟谁说话呢?”王金兰出来倒洗脚水,听到灶屋有说话的声音,还以为家里来了人,说话间就走了过来。
陈瑜偷偷跟二妞摆摆手,镇定的说:“我自己随便念叨几句,没有人。”
“你今天有哪里不舒服吗?没有发烧吧?”王金兰进了门,看到屋里果然只有陈瑜一个人,就担心她又犯病了。伸手就摸了摸她的脑门。不热啊?这什么毛病,没事跟自己说什么话,净吓人。
陈瑜不敢再说什么,趁机端着猪食盆子出去喂猪了。虽然一个人说话有点奇怪,也总比让她娘知道真相好点。
刷锅喂猪,洗脸洗脚,收拾好陈瑜就上床了。虽然知道庄子里来了个来历不明的女鬼,她还是很快就睡着了。
知青大院里,杨振华订了半夜两点的闹钟,倒头就睡下了。明天还要上工,他可不会干坐着等着。
到了两点,一阵“叮铃叮铃”的声音把杨振华吵醒了,他闭着眼按下闹钟,正要接着睡的时候,突然想起了正事。他批了外衣,搬个凳子坐到了床前,目光炯炯的盯着大院。
一直到鸡叫头遍,杨振华一看,都四点多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吴烨这小子,怕不是逗他玩儿的吧?这会儿他就庆幸订了闹钟了,昨天没睡好,今天要是再熬一宿,就是他年纪轻身板好,也扛不住这样作践。
二妞这边的进展也不顺利,不过好歹不算一无所获。
“姐姐什么都不肯说,我怕她来姑姑家,就跟长喜哥哥警告里她。不过姐姐说是个人恩怨,与姑姑家无关,让我们不要多管闲事。”二妞捧着小脸坐在门槛上,一脸挫败。
个人恩怨?难道这个姐姐还是村里人?想到知青大院的前身,陈瑜心里有了一个猜测的对象。这女鬼八成是王地主的家人,很有可能是他的女儿,王素云。
王地主祖上也是书香门第,耕读之家。到了他父亲那一辈,就剩下一根独苗了,结果刚刚考上秀才,大清朝没了,他父亲当时就吐了一口血,没几年就没了。
之后,王地主的老娘就带着唯一的儿子王地主镇上落户到了南陈庄,靠着手里的积蓄盖了房,买了地,也就成为了一方小地主。地主是乡下人的称呼,实际上王地主本人还是以读书人自居的。
打土豪分田地那会儿,因为王地主平时并不苛待长工,又主动上交家产,批/斗的时候就走了个过场。大院也捐给了村里办公,他们一家四口住在一间偏房里。
除了白天有人办公,晚上大院还是只有他们一家人。日子虽然清苦些,但是也还过得去。到了后来王地主的老婆积劳成疾早逝,就剩下他们父子三人相依为命。
前几年,不知道谁把王地主的事情翻出来了,一夜间村里贴满了他们家的大字报。有人说要他们家住牛棚,挂破鞋去游街,还有人说王地主仁义,不该这么过分。
生产队里正为此事为难,没想到王地主家却突然失火了,一夜间,一家四口全部葬身火海。
这把火到底是怎么起的,没几个人知道。虽然出了人命,但是毕竟王地主不是什么光彩人物,上面也不会为他伸冤,王家人之死只能不了了之了。
算来,这事已经过去七年了,也不知道王素云怎么现在突然出现了。如果真的是王素云,恐怕这事不能善了。
冤有头债有主,如果真的是她回来报仇,希望不要伤及无辜。
正文 010
早上起来后, 杨振华赶到社员上工前集合的场地, 把吴烨拉到一边, 生气的说:“兄弟哪点对不住你了, 这样耍我?我等了后半夜, 什么都没见到。我还出去晃了几圈, 院子里空荡荡的, 啥也没有。”
“我是什么人,你还清楚?怎么可能这样耍你。我确定不是我眼花,可能她昨夜没来, 也说不定是前半夜来的。”吴烨言辞凿凿,终于让杨振华相信了他不是故意耍他。
不过杨振华还是不相信这世间有鬼神存在,反而更加坚定的认为是吴烨眼花了, 想女人了, 八成看到的是树影或者晾晒的衣服影子。最后两个人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
到了出工的时间, 队长陈保国扫视一圈, 发现这刚开完会, 还有几个人顶风不来, 他拉着脸不满意的说:“有些人平常出工就一天三歇四歇的, 还经常装病不出工...我点一下名, 没来的黑狗、赖三、翠花、国荣,从明天开始跟着四类分子一起无偿扫大街一月,表现不好的再加一个月。”
“队长, 不好了, 赖三家出事了......”陈保国刚说完,国荣就气喘吁吁的跑过来了,脸色煞白,惊魂未定。
陈保国一脸嘲讽的看着国荣说:“他家能出啥事?是不是又病了,出不了工,她媳妇也得在家伺候他,一家都不来了?”
“赖三一家都是体弱多病,这有啥稀罕的?”底下一个社员小声说了一句,所有人都跟着哈哈大笑。
这都是赖三躲避出工惯用的伎俩了,经常不是他“病”了,就是他媳妇翠花“病”了,这一个“病”了。家里孩子才四岁多,那另一个大人就得伺候着,两口子正好都不去了。
国荣急得拍了一个脑门,跺着脚说:“这回是真出事了!早上我起来上工,听到赖三家又哭又喊的,我跑到他家院门伸头一看,乖乖,这一家三口都倒在院子里,血流了一地。那娘俩躺着一动不动,赖三捂着裆正叫唤呢!”
出人命了?陈保国心里一凛,转身就往赖三家跑去。原本一个个打瞌睡的社员登时都清醒过来,几十号人浩浩荡荡跟了过去。
陈瑜她总觉自己重生回来的这个世界有点不对劲。明明上辈子,自己离开南陈庄的时候,赖三一家都活得好好的。
不过她的爹娘妹妹还是上辈子的样子,陈瑜也就不想过分纠结在这个点上了,而是思考起这事的蹊跷之处,和陈佩一起也跟着王金兰往赖三家走去。陈佩纯粹是跟着看热闹,倒没有想太多。
王金兰拧了她一把:“你们跟着干啥,小孩家秉气弱,不能乱看。你先回家等着,要是上工我再叫你。”王金兰还记着她丢魂的那档子事,生怕她再撞着什么了。
陈瑜把目光转向她爹,陈卫国也一脸不赞同。陈瑜没办法,只能转身离开。陈佩一脸失望,噘着嘴跟着姐姐往家走,嘟嘟囔囔的说:“我都十二了,哪里小了,燕子比我还小一岁呢,她妈都没管她。”
走到路口,陈瑜拉着陈佩躲到路边晾晒的包谷杆子后面,刮了一下陈佩的小嘴:“都能挂油瓶了,别气了,咱们等下偷偷跟在人群后面过去。”
陈佩的脸色这才多云转晴。
等王金兰的身影看不到了,姐妹俩就跟着最后面的社员缀了上去。陈佩悄悄给姐姐竖起了大拇指,真聪明。
陈保国还没到赖三家,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加快速度跑到赖三家院子里,看到翠花和孩子无声无息的躺在地上,赖三光着身子,一身是血,在地上打着滚嚎叫。
“没救了。”宋团结胆大,拔了根头发放在翠花鼻孔前,一动不动,再到孩子那边一试,也是一点气都没有。伸手一摸,身子都凉了,这是彻底没救了。
陈保国吩咐宋团结去派出所报警,自己捂着鼻子走到赖三面前问他:“赖三,你老婆孩子是谁害的?你哪里受伤了?”
赖三疼得意识模糊,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哀嚎。陈保国没办法,顺手从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扯了一个破床单给他裹上,让人拿门板抬到大队的医疗合作社去。
“好了,别看热闹了,赶紧上工去。”陈保国安排好就招呼社员继续下地干活。赖三家出事了,生产活动还是要继续搞的。
陈保国话音一落,陈瑜拉着陈佩就往外跑,跑了一段,又掉转头慢悠悠往前走,走了没多远,就迎面碰到了王金兰。她假装姐俩刚从家里出来,若无其事的问:“娘,他们家出啥事了?”
“一家三口,两死一伤,可怜人...”王金兰心软,只觉得这凶徒太残忍了,说都说不下去了。摇摇头,领着两个女儿跟陈卫国汇合了。
到了地里,社员还在议论赖三家的事。
胖红拿着帽子扇风,不屑的说:“肯定是投机倒把,分赃不均,被人下了黑手。你看看他们两口子三天两头不出工,家里隔三差五吃白面馍馍。那白花花的富强粉,跟不要钱一样。”
“那怎么把他老婆孩子害了,就留他一条命?”有人提出质疑。
胖红信誓旦旦的说:“人家这才高明呢,让他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老婆死了还能再娶,孩子也能再生,有啥难受的。”吴大娘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跟着反驳。死了老婆孩子的多了,没见几个男人守着的。有的前头媳妇坟头的土还没干,新媳妇就过门了。
这回胖红没有话说了,讪讪的住了嘴,低头干活去了。旁边的社员却自顾自的继续议论赖三媳妇孩子的惨状。
“听说用砍刀砍的,翠花身上二三十刀呢,死的时候不知道受了多大罪。孩子倒是死得干脆,一刀砍在脖子上,就连了一层皮。”
“干脆啥,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也不知道怎么下得了手。”
“也不知道赖三能念着她娘俩多久......”
陈瑜当时顾忌着王金兰,没看到现场。这回听到周围人的议论,也觉得凶手太过了,就算有天大的恩怨,孩子总是无辜的。
中午下了工,社员们正三三两两往村里走,就看到打南边来了几个民警,呼啦啦蹬着自行车就朝太平村过来。
太平村是南陈庄所属的大队所在,社员一看就知道是为了赖三家的事来的。这回饭也不急着吃了,扛着铁锨,挎着篮子跟着民警就往太平村跑。
这两条腿的怎么能赶上两个轮的,等社员们到了大队的卫生所,警察那边都问完话了,压着赖三就出来了。
赖三神情恍惚,因为钻心的疼痛,脸时不时的抽搐一下。在被警察拿手铐铐上时,他突然挣扎起来来,扯着嗓子喊:“她回来了...她回来报仇了...一个都逃不掉,逃不掉...”
社员惊疑不定,有人拉着刚才在场的宋团结说:“怎么把赖三抓走了?难不成还是他自己把老婆孩子砍了?”
“可不是,赖三自己都交代了。不过他说自己砍的不是人,而是狼。”宋团结接着就把赖三说的事情讲了一遍。
原来赖三昨天正睡觉呢,突然有个大美人上来主动投怀送抱。赖三本来就是个下流痞子,□□熏心,居然没发现有什么不对,迷迷糊糊就去脱美人儿的衣服。
刚脱了外衣,大美人儿穿着一个红肚兜低着头,娇羞无限,却突然有两头狼闯到到院子里,一头母狼,一头幼狼,一边嚎叫,一边往屋里闯。
看到美人吓得瑟瑟发抖,赖三抓起墙角的砍刀就朝着两头狼砍去。不成想这狼看着凶狠,没反抗几下就被他打倒了。
他回头跟美人儿邀功,只觉得美人儿嘴角的微笑迷人得不得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的手不受控制了,一刀就朝高高翘起的下身砍了下去。
剩下的事情他就不清楚了,只记得倒下的时候,看到地上的狼变成了老婆孩子。一直到了卫生所才慢慢醒过来,颠三倒四的跟警察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八成是半夜做梦发了疯,把从娘家回来的老婆孩子给砍了。听医生说,他有可能是得了什么精神分裂症,好像就是一种神经病。”宋团结一声叹息,好好的一个家就这么毁了。
听了宋团结的话,陈瑜半信半疑。精神分裂症她也知道一些,发病的时候做下这样的事倒是也有可能。这要不是精神分裂症呢?赖三口中的“她”到底是谁?会是王素云吗?
不独陈瑜不信,乡亲们也不相信。他们知道精神病,但是怎么也不相信好端端的一个人会一夜之间突然变成神经病,他们更愿意相信是赖三被什么迷了。只是队长不让宣扬迷信,大家也就烂在心里,不敢说出来。
等到第二天,陈红恩把自己吊死在窗台上时,死的时候脸上还挂着解脱的笑容,无端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此时,庄子里已经人人自危了。
同时,还有两个人,想起赖三被抓走时喊的那句话,开始寝食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