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师回朝 第一章   咸安元年的春天, 自惊蛰以后, 雨就没有停过, 缠绵淅沥的下了十几日。
  早起推开窗, 晨风中还有一些微凉, 满世界都是湿意。
  
  宛遥在斜风细雨里撑开一柄青花油布伞, 带着婢女走上街。
  尚未行至坊门, 遥远的钟鼓声便涟漪一样的荡漾开来,万籁空灵,沉睡了一夜的长安城在熹微中逐渐苏醒。
  
  来往的大多是急着出坊赶路或办事的人, 匆匆在烧饼铺买了两个胡饼揣在怀,边吃边走,间或响起几阵轻咳。
  
  大概是春暖花开的缘故, 宛遥姑母家的药堂近来上门的病人络绎不绝。
  这时节患上湿热风寒的不少, 再一传十十传百,极容易引发一场疠疾。
  听说南边就起了罕见的瘟疫, 从昆明往北纵贯了整个剑南道, 来势汹汹, 所经之处几乎寸草不生。
  幸而疫病还未蔓延到京城, 此处尚能维持一方太平盛世的景象。
  
  宛遥跟着学医有些年了, 打算去药堂帮帮忙, 但这事儿得避着她爹。
  好在宛经历上朝雷打不动只走正街,要同他错开并不难。老父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悄悄绕了道。
  
  坊内的十字路穿插交织, 她知道在成衣店后有条小巷, 连着怀远和崇化两个坊,平时人迹罕至,过了一个冬,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
  逼仄的巷子里安置着一张石桌和石凳,一边是坊墙,另一边则是一座巍峨的府邸。
  
  青砖绿瓦,门扉紧闭,探出来的树枝一直跨过了头顶,形成一抹天然的屋檐。
  
  她还知道这座宅院的主人姓项。
  
  宛遥仰首看着看着,不自觉地停了下来,身后的婢女正提着篮子在出神,这一停险些撞上,连忙刹住脚,有点莫名其妙地跟着她一块儿转头去打量旁边的房舍。
  
  宛遥对这个地方太熟悉了。
  她平日其实并不喜欢在长安坊间瞎晃,然而之所以对这个小径那么了解,是因为年幼的时候,曾不止一次在这座宅院的后门处捡到那个人。
  
  宛、项两家是世交,彼时她才七八岁,或许和项家长辈有过几面之缘,但记得不算真切。
  大概是在八年前,项家长子殁了以后,宛遥便时常听到府邸中鸡飞狗跳的打骂声。
  那会儿但凡她半夜偷偷溜出去,准能在这巷子里瞧见一个跪得倔强又笔直的身影。
  
  偶尔是顶着一尺来宽的铜盆,偶尔是抱着半尺高的竹简书册,到后来可能是屡教不改,慢慢地变成了顶水缸、抱官房,跪于算盘之上岿然不动,罚得五花八门,层出不穷。
  
  少年长她四岁,十一二三的年纪已经生得颇高,握着□□在巷子里上蹿下跳的时候像头精力旺盛的小豹子,没有片刻消停。
  每每也就只在上药之际方能安静半晌。
  
  宛遥的医术便是从那时打下的底子,她在姑母家拿了药草,两个人坐在石凳上,借着月色清理伤口。
  他身上多是棍伤和鞭伤,纵横交错,尤其以后背最为密集。项侍郎是武官出身,下手狠得简直不像亲爹,他却时常不以为意地摸摸鼻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
  有时伤得厉害了宛遥也会问:“你爹为什么老打你啊?”
  
  少年咬着布条给伤口打好结,随口回答:“他不想我上战场。”
  
  她听了奇怪:“你不是还没上吗?”
  
  对方信誓旦旦:“总会上的。”
  
  她那会不明白,后来也依旧不太明白:“可你爹要打你啊,打仗有什么好的,不去不行吗?”
  
  宛遥随口一说,少年的却反应颇为激烈,“那怎么行!”
  “我今后是要当大将军的,当将军怎么能不打仗。”
  他语气里有万丈豪情,“我不仅要建功立业,还要平定西南,当名垂青史的大英雄,受千人膜拜,万人敬仰……说了你也不懂。”
  讲到最后他可能感受到些许不被人理解的悲哀,于是闷闷地转过身,以肘为枕躺在地上一言不发。
  
  宛遥突然觉得很过意不去,挪到他背后,小心翼翼地去拽他的袖子,少年不耐烦地甩开,继续盯着墙面生闷气。
  她只好不招惹他了,两个人一躺一坐,在寒风萧瑟的夜里各自发呆。
  
  约莫是沉默太久,少年磨磨蹭蹭地偏头开始往这边看,月下的女孩子抓着一把草药不做声地垂首打包,声音窸窸窣窣。
  
  他忽然没来由的失了底气,说:“……你要不要放风筝?”
  宛遥手中顿了顿,诧异地看向他:“已经入夜了。”
  “入夜怎么了,入夜就不能放风筝吗?”
  她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被武侯发现怎么办?”
  少年从地上坐了起来,双腿盘着思索道,“那去摘果子吧?我前天看到龚掌柜家的桃树结果了,旁边还有一棵柑橘落得满地都是,再晚几日估计没有了。”
  
  尽管干的是缺德事,在他嘴里却好似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宛遥近墨者黑,黑得义无反顾,当下被他说动了,“……可院墙很高,我爬不上去。”
  “那不要紧,我背你。”
  
  两个小孩子一拍即合,猫腰偷溜上街,在坊中的十字巷间乱窜,为了不让龚掌柜家独自寂寞,一连祸害了好几家的果树。屋内的灯火渐次亮起,主人家挽起衣袖拎着棍子推开门。
  
  “项桓快跑!快跑!”
  宛遥骑在他肩头,双手搂住一大捧瓜果紧张地低声提醒。少年的反应极其敏捷,饶是带着一个人,足下也生风似的,掉头奔得飞快。
  
  背后一连串的犬吠,大人们怨声载道,而在甚为严厉的家风管教之下她居然觉得挺有趣。
  
  到了春天还能摘花,夏天上河边摸鱼虾,秋天偷果子,冬天看烟火。大魏的民风平和,种着花木的人家嘴上骂归骂,可也不便对小孩子发作。
  
  但总在河边走,也不是没有例外的。
  龚掌柜生意折本那年脾气就特别的大,又常喝酒,抓到他们摘枣子,拎柴刀追了一路,杀气腾腾地像是随时要吃人。
  项桓拉着她驾轻就熟地在街巷中逃窜,饶是如此他也没张嘴喊救命,宛遥气力不足,实在跑不动了,项桓便三两下将她背起来。
  
  龚掌柜据说年轻的时候是个打铁的好手,刀上功夫了得,两个孩子被逼在墙角里,他酒没醒,满口胡话扬刀作势要砍。
  
  柴刀生了绣,刃上红斑像极了鲜血。
  
  那日的画面凌乱又模糊,时隔多年,宛遥也只记得项桓把她往后拉了一下,抬手抄起墙边的木杆狠狠地刺过去。
  
  柴刀哐当落地,长杆应声断成了两截。
  
  后来龚掌柜在床上结结实实躺了一月有余,两家的大人不知登门赔了多少回不是。
  
  她是个姑娘家,顶多也就受些责备,关几日的禁闭;项桓则挨了好几顿打,若不是皮糙肉厚,估摸着也要在床上同龚掌柜遥相呼应一个月。
  
  及笄前的那段时光,宛遥差不多就是这样度过的,她好像把自己这一辈子最坏的事都做完了,还有几分意犹未尽的感觉。
  然而项桓仍旧是三日一小罚五日一大惩,在练武从军这件事上他倔得像头驴,连累她也要被殃及池鱼地挨不少骂。
  
  年少大多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梦想,原以为上阵打仗是他嘴上说说,怎么想都离自己很远。
  
  直到元熙十八年。
  西北大旱数月,贫瘠的草原许久终于难以为继,突厥在寒冬来临前举兵南下,皇城到处都张贴出征兵的榜文。
  当天夜里,项桓便收拾好了行李,带着他那柄枪偷偷溜了。
  甚至连封书信也没留。
  
  等项侍郎第二日发觉,他人早已不知去向,兴许知道家里人不会应允,索性把告别都省了,出走得无牵无挂。
  
  从此以后就是万里阳关路,归期无定数。
  
  宛遥在生机勃勃的树荫下感受着又一个乏善可陈的春和景明,垂头自言自语道:
  
  “四年了……”
  
  从巷子口出来,两边的点心铺渐次开门营业,热气腾腾地往外冒白烟。
  余音未绝的晨钟刚敲过最后一波,按理城楼该是时候消停,不承想却在钟声落下的瞬间,另一道沉闷的巨响接踵而至。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震颤,起初虚怀若谷,不露锋芒,到后来愈来愈近,愈来愈响,铺天盖地。
  巍峨的皇城外好似有何物踏地而来,其势头如波澜荡漾,锐不可当,连地面的石子也随之隐隐振动。
  
  宛遥看了一眼脚边莫名颤栗的碎石,背后的人群却先一步骚乱,你推我攘地往前跑。
  
  “出什么事了,那么大动静?”
  “快快快,过去看看……”
  
  不明真相的百姓们在本能的驱使下接二连三地跟出去瞧热闹。
  
  只有人边跑边扭头喊:“季将军的大军回来了!在城门口呢!”
  回过味来的众人发了半刻的呆,紧接着是如潮水一样的呐喊和喝彩。
  “咱们北伐的虎豹骑班师回朝啦!”
  
  欢忭鼓舞的人群擦肩而过,宛遥被拥着往前走了几步,讷讷地怔忡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重复道:“北伐的大军回来了……”
  等她意识到了什么之后,眸中的神色骤然晶亮,当下提起裙摆跟着人流地方向疾行。
  婢女很快与她冲散两端,隔着人山人海呼唤:“姑娘,姑娘!”
  
  长安城近百坊间几乎万人空巷,朱雀大街左右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整齐的马蹄声从嘈杂中传来,宛遥在数重百姓之外,压根连条马尾巴也瞧不见。
  
  “季将军,是季将军!”
  “还有宇文中郎将!”
  对面的人一垫脚她就只能望着一堆后脑勺兴叹。
  季长川乃国之大司马,又是战功赫赫的名将,故而颇得百姓爱戴,大魏居民素来热情,此刻难免群情高涨。
  眼见势头不对,京中的金吾卫忙赶着上前清道,站得最高的那几个被呵斥着拽了下来,几乎是一抬眼,宛遥便在虎豹骑的大军中清楚的看到了那个埋在记忆深处的身影。
  
  雄骏的战马上,年轻的将军昂然端坐,战袍肃穆,玄甲明光,手中的长.枪一片清寒,在晨曦下,斜指向天。 班师回朝 第二章   “项桓!”
  尽管知道他听不见, 宛遥还是不自觉地唤了一声, 等喊过了自己都没听清自己的声音。
  这混世魔王四年了未曾寄回一封家书, 连她也疑心或许是看错眼。
  
  沿着面前高矮胖瘦的百姓一路往前追, 凯旋的大军畅通无阻, 越行越远, 再后面就都是随行的士卒, 浩浩荡荡,乌泱泱的望不见头。
  主将进了朱雀门,热闹没得看了, 人满为患的御街一时半会儿却难以疏通。金吾卫人手不够只好又把附近的武侯调过来,吆五喝六忙得不可开交。
  等四周归于平静,宛遥独自一人孤零零地站在道路边, 才意识到和自己的婢女走散了。
  
  此刻天已放晴, 她收了伞,忽然也没那个兴致再去医馆帮忙, 只垂首慢条斯理地按原路返回。
  
  从宣宗皇帝末年起, 沈家的江山就一直四面漏风, 北有突厥南有后燕, 前后受敌。如今眼看着是打胜仗了, 不知回朝的将士能得到怎样的封赏。
  
  “今天正好轮到爹爹朝参, ”宛遥这样思忖,“等他回家我可以问一问……”
  
  随即又想起老父素来不喜欢项桓,忍不住担忧, “爹该不会直接对我说他战死沙场了吧……”
  
  一面想, 一面心事重重地拐进坊间的巷口。
  临街的酒楼前人来人往,早起不是食店开张营业的时候,只有个店伙垫脚在擦顶上的招牌,门边蹲着歇脚的挑夫和乞丐。
  宛遥从旁经过时,角落里的两道身影便极有默契地对视,继而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狭小的夹道一览无余。
  在走出百步之后,她就已察觉到数丈外有不同寻常的声音,宛遥没有回头,只略侧目看了看,对方果不其然也跟着缓了片刻。
  太阳照出一长一短,略微模糊的影子来。
  她心里不甚焦虑地颦住眉,收回视线,比及之前加快了步伐。
  而身后之人也同样加紧速度,保持着距离毫不落下。
  
  巷中深不可测,过了开坊门的那阵高峰,这会儿人迹寥寥。
  宛遥在前面走,那两人在后面不露声色的跟,一时半会儿不见得能甩掉,只寄希于能快些回家。
  青石板路的一侧,某间民房开了门,睡眼惺忪的老汉正往外倒残水,定睛看时才发现是当年的龚掌柜,大老远他就瞧见宛遥了,拎着铜盆啧啧出声。
  
  “哟,这不是宛家的闺女吗?”
  他哼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自从生意一落千丈后,龚掌柜便只能窝在家中靠卖鞋过活,每回见着宛遥总忍不住嘴贱两句过过瘾,虽然她已经好多年没钻过人家院墙了。
  “以往跟着那臭小子不是挺会折腾的么。”他边浇花边数落,“隔三差五招猫惹狗的。”
  “昨儿在人家门口放鞭炮,今儿就能把戏台的大棚扯下来……现在怎么样,这小子不在了,没人罩着你了,知道学乖啦?没用!”
  “你叔我可都记着呢,就你小时候干的那些好事,说出去看谁家公子敢娶你。”
  
  宛遥没功夫理会,她越走越快,索性提着裙子小跑起来。
  
  巷子深处的两人也随即撒腿。
  
  “嘿,这丫头也不知道打声招呼。”
  
  前面便是巷口,明朗的日光直直落下,只要出了这儿离家门就不远了。
  宛遥刚跑过去,头顶忽有劲风划过,铮然一阵巨响,她愣了一下,本能地转过身。
  
  视线里,那把亮银色的长.枪正深深钉入地面,尾端犹在轻颤,如往昔般凶煞非常。
  宛遥从这柄枪上瞧出熟悉的味道来,当下欣喜地回头——
  雨后初晴,马背上的少年威风凛凛,手持缰绳逆光踞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项桓!”宛遥满脸意外,抬眼时被日头一晃,半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巷子内的人影见此情形,立刻识相地退了回去。
  亲眼见证了何谓“说曹操曹操就到”的龚掌柜很是瞠目结舌,瞬间闭了嘴,端起花盆龟缩进屋。
  
  项桓利索地翻下马,拿回银枪,漫不经心地往她身后瞥了一眼。
  “你跑什么?”
  
  “没什么……”宛遥敷衍地搪塞过去,却拉着他上下打量,神情中满是喜色,“还真是你……你回来啦?”
  
  他任凭她握着衣袖摇了两回,笑容有些懒散:“干嘛,以为我死在西北了?”
  
  这张嘴,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没忌讳……
  “就知道你命大。”宛遥仍没松手,语气里是难以掩饰地欣忭,“刚在朱雀大街,我看见你跟在虎豹骑中间往宫门方向去了。怎么你没进宫吗?”
  “今日三军休整,由大将军面圣,我明天才得奉召入宫。”项桓还穿着戎装未换,立在马前举目四顾,整个人凌厉得宛如嗜血的刀锋。
  坊中的十字街除了武侯,军官并不多见,于是他这身扮相就显得格外惹眼,引得路人频频回头。
  
  “这附近好像没多大变化,几年了还是这样。”
  
  她也随着他的视线望了望,“京城的人念旧吧……早些年生意不好做,所以搬走了两家,上年初先帝在时说要重修望山塔,结果不到年底就薨了,工程吊了个架子停在那儿。”宛遥给他指,“为此还砍了那株老树,有些可惜。”
  她不厌其烦地给他絮叨那些琐碎。
  
  项桓听着听着,总算把目光调回来,歪头瞧她:“我怎么感觉……”
  宛遥不自觉屏息,就见他后半句说:
  
  “你也没什么变化?”
  
  “是吗?”她闻言垂首开始审视自己,从头到脚,显得紧张。
  
  去医馆不适合穿太鲜艳的衣衫,今日穿的是象牙白的褙子和水蓝交领,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没有穿过类似的……难道是发型不对?
  
  正想到这里,脑袋顶上一个声音飘下来:“我是指身高。”
  “……”
  项桓很快挑了挑眉,掌心沿着她头顶一比,刚好在自己肩胛处,“记得你以前没这么矮啊。”
  “我走的时候你好像就这么高。”他往上抬,比出一节距离,“回来你还这么高,你不长个的?”
  
  “……我有长。”她咬牙解释。
  就是长得少了点而已。
  
  大概是主仆深情厚谊,那匹马居然跟着打了两个响鼻,慢悠悠地刨蹄子。
  
  项桓便伸手去拍拍马脖子,以示亲昵。
  
  “对了,回京的事,你爹知道吗?”见他在卸行礼,宛遥问道,“项伯伯今天好像不参朝,这么大的事,其实可以提早……”
  尚未讲完,旁侧一个声音便轻轻打断:“公子。”
  
  上了年纪的管事掖手在台阶下唤他。
  被一连串的意外砸昏了头,宛遥这会儿才发觉身边的宅子正是项府。
  
  而门后隐约能见到项侍郎的身影,站在檐下,神色阴晴不定。
  
  项桓冷硬地勾起嘴角,隔着熙熙攘攘的行人与他对望,父子俩沉默地相视着,半点没有久别重逢欣喜。
  
  就这么僵持了片刻,他侧身从宛遥跟前过去,“我先走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似听到他临行时轻哼了一声。
  
  本想还说些什么,底下已有项府的仆人上来牵马,宛遥两手在胸前纠结,眼见项桓大步流星进了门,自己也只好作罢。
  
  他和项侍郎的关系一直都不太好,亲父子每每闹得争锋相对,不欢而散,不知一别四年,这情况会否有所好转……
  
  结束了兵荒马乱的早晨,辗转回到家,大约是以为把人给弄丢了,婢女正跪在院中哭得声泪俱下,她娘站在门前绕着圈子打转。
  “你还好意思哭?多大的人了,看主子都看不好。”
  “明知道御街人多眼杂,你还把她往那儿引!”
  宛夫人姓谢,出嫁前是京城士族家的小姐,品行优良、才貌双全,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个头偏矮,而且还一脉相承下来,连带宛遥也深受其害。
  
  “娘。”
  
  宛夫人闻声一怔,看见是她,急忙迈着小短腿跑过来。
  “遥遥。”她拉住她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听说早上虎豹骑回京,你没事吧?没伤着哪儿吧?”
  宛遥如实摇头:“我不要紧,很快就回来了。”
  见她全须全尾,宛夫人松了口气,旋即拉下脸,食指一伸往她脑门儿上轻戳,“不长记性,是不是又背着我偷偷去医馆了?”
  “我没有……”
  “还说没有!”
  宛遥不动声色地抿唇,准备随时放空自己。果不其然,她娘喋喋不休地声音立时响起:
  “你是个姑娘家,跟娘学学女红不好么?成日里和那些草药打交道干什么,咱们又不是请不起大夫。”
  “你没事儿闻闻,你的衣裳哪件没有草药味儿?瞅瞅,连我的都沾上了。”
  “我跟你说啊……”
  
  项、宛两家从上一辈起便交好,宛遥的父亲宛延和项桓的父亲项南天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挚友,所以她年幼时也时常跑去项家玩耍。
  先帝好武。
  项南天是武将,她父亲是文官,几场仗打下来,项南天步步高升,而宛延一直在熬资历,还熬得非常不顺,混到中年也不过是都察院的一名小小经历。
  宛经历对此颇为抑郁,再加上朝堂中数次闹得不快,两位老兄弟逐渐貌合神离,私下能不来往就不来往。
  
  傍晚,宛经历下朝归家,趁用饭之际,宛遥捧着碗佯作不经意地开口:“爹,大司马的大军回朝了?”
  后者包着饭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她问:“那,你瞧见项桓了吗?”
  宛延只静了片刻,面不改色道:“没有,听说早死了。”
  
  宛遥闻言默默地吃了口饭。
  
  此时,隔得不远的项府内。
  
  不幸早亡的项桓刚换好一身便服从房中出来,一面活动手腕,一面散漫地往正厅走。
  
  拐角处冒出一颗小脑袋,探头探脑地望了望左右,见四下无人方几步上前与其同行,“哥,你上哪儿去?”
  他说:“前厅。”
  后者吓了一跳:“着什么急,你这么快就要去见他?”四年不见,他哥居然会上赶着去找骂了!
  项桓不以为意:“别给他贴金,谁特地去见他?用饭而已。”
  自己的亲哥自己最了解,项圆圆没功夫点破,煞有介事地提醒:“我刚刚才去替你望了风,咱爹面色不好,待会儿说话可千万注意着点。”
  
  项桓这才驻足,转头来看她,觉得可笑:“他面色好不好,关我什么事?”
  
  那张脸比起数年前生的越来越张扬,倨傲起来无法无天。
  项圆圆瞧着前面走得肆无忌惮的背影,愣了好久才追上去。
  “二哥你等等我啊!”
  
  这会儿的项家厅堂中却没有摆饭,项侍郎背脊笔直地负手而立,目光落在墙面所挂的墨宝上,长久不发一语。两侧的项氏族亲见他如此举动,皆有几分忐忑地面面相觑。
  
  门外脚步声纷至。
  
  项桓一进去,就和四周异样的气氛撞了个正着。
  
  他看了一眼几位堂叔伯们的表情,知道今夜多半无饭可吃,于是侧身准备离开。
  
  也便是在这个时候,项南天回了头。
  
  “上哪儿去?”
  
  项桓不避不回地迎上他的视线,慢声说:“吃饭去。”
  
  “吃饭?”项南天冷冷道,“你闹出这么大的事,竟还有心思吃饭!”
  
  他拿舌紧紧抵了抵后牙槽,面容却滴水不漏,只无所谓地款步上前,“我闹出什么事了?”
  “我跟着大司马征战沙场,胜利凯旋,如今吃顿庆功宴有什么不对?”
  
  “胜利凯旋?”项南天像是被他气笑了,目光朝旁流转,片刻又定了回来,“你不告而别,离家出走,四年来无一封家书告知平安与否,你将高堂长辈置于何处,将项家置于何处,将我置于何处!”
  他字字铿锵,落地有声,指着堂下的年轻人竟带了些许恨铁不成钢,“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沾着季将军的光打了几场胜仗便目中无人成这样!我早说过,你如此心胸,根本难成大器,还妄谈什么将才!”
  
  项桓一路听到此处,终于面无表情地打断:“你说够了没有?”
  
  “你不就是觉得我眼下有战功是在朝廷里抢了你的风头么?”
  “自己没本事领军还不让我出人头地?”
  
  “项桓!”项南天暴喝道,“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爹?!”
  
  一见这情景,项圆圆吓得哆嗦,缩在墙角不敢吱声。
  
  而项桓似乎也被激怒了,抿着唇作势还要往前走。
  旁边的堂叔赶紧拉住他胳膊打圆场,“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一家人难得团聚,多不容易啊,赶紧跟你爹道个歉,就什么事……”
  
  项桓一手甩开他,眸色凌厉地朝父亲逼去,“你这会儿记得我是你儿子了?”
  “没保护好大哥只知道拿我开刀。他一死,你就烧我的弓,断我的剑,不过是怕我再马革裹尸,便没人给你项家一脉传宗接代了吧?懦夫。”
  
  “放肆!”
  项南天四年未曾动过家法,他原本并非是个好用武力的父亲,却不知为何,每次都能被这个小儿子激出一身的火气。
  “忤逆犯上,目无尊长,这就是你在外面学到的东西吗!”
  
  “拿我刺鞭来!”
  
  下人又畏惧家主又担心局势不好收场,唯唯诺诺犹豫半天。
  
  原在站干岸的族亲总算发挥作用开始劝架,既要安抚项桓还得拦住项南天,简直左右为难。
  
  “大哥,孩子好不容易回来,你何必跟他小孩子一般见识呢,饶过他这回吧。”
  “是啊,你也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
  
  项桓固执地哼道:“我不用他饶。”
  
  “你看看!”项南天气得发抖,扬手给自家兄弟指,“你看看他领你们的情吗!这小子野性难驯,我若不教训他,今后有他亏吃的地方!”
  
  “不必多说,去拿家法,谁敢多言我一块儿打!” 班师回朝 第三章   月色澄澈, 老旧的小门许久未被人打开, 早已蒙了尘, 项桓从斑驳的墙头一跃而下, 足尖溅起的劲风推开地面散乱的枯叶。
  
  他站在冷冽萧索的夜风里, 低头抹了一把嘴角的血。
  
  其实项桓已经有很多时候都不知道项南天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了。
  犹记得十岁下, 他还尚能同大哥一起练武, 他的枪术和大哥的剑术皆是在父亲的指点下练成的,兄弟二人虽相差八岁,却时常切磋, 无话不谈。
  
  就连说起今后的抱负,也不谋而合。
  
  好像正是从大哥在上阳谷战死之后开始,项南天便不再教他练功, 也不再让他习武。
  甚至某一日翻出家中的武器尽数烧毁, 并责令所有人从此不能动兵戈,决心要弃武从文。
  
  年幼时他想不明白, 在北征的途中, 岗哨里漫漫长夜, 项桓有过许多的猜测。
  但仍对父亲的这份谨小慎微无法苟同, 他身在将门, 所向往的是黄沙百战穿金甲, 一将功成万骨枯,是大江东去,万马奔腾, 流不尽的英雄血。
  
  而项南天的棱角已经被世俗磨平了, 根本不懂他的志向。
  
  “我没有错。”
  项桓在心中倔强的想。
  哪怕自己披荆斩棘地回来,也未曾收到家中人的喝彩,他仍旧执拗地想,“我没做错。”
  
  耳畔微风徐徐,交织的树叶声中隐约有清浅的脚步,长年征战的本能令项桓猛地转过头。
  
  月光下的少女瘦小而单薄,流水般的星辰在她身上照出零碎的疏影,那双眼睛干净明朗,好像能够灿然生辉。
  她似乎退缩了一下,随即才站在那里与他对望。
  
  不知怎么的,眼前的场景让项桓感到一丝熟悉,仿佛在记忆里重复过许多次一样,月夜、清风,一并连人都不曾变过。
  他微微愣住,很快收回视线,只信手摸了摸皮肤上被抽出的血痕,随意说:“带药了吗?”
  然后又莫名改口:“算了,一点小伤。”
  
  说不出为什么,宛遥在这一刻打心底里松了口气,唇边露了个笑,食指抬起,给他看上面挂着的纸包。
  “我带了。”
  “就猜到今天会出事。”她捡了张石凳坐下,边拆绳子边说,“过来,我给你上药。”
  
  项桓仍在旧时的那个位置落座,垂目见她翻出一堆瓶瓶罐罐。和从前稀里糊涂一把抓的样子不同了,她化开药粉的动作很娴熟。
  
  “我拿了些棒疮膏来,擦两日就能好,会比从前痊愈得更快。”宛遥拿绢帕沾去他唇角的血渍,继而熟练地替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臂的伤。
  药膏中加了薄荷消肿,涂在伤处清清凉凉的,他眉宇间的神情明显缓和不少,只是仍不言语。
  宛遥擦药的时候,偷眼瞥了项桓几下,半是玩笑地问:“又和你爹吵架了?”
  他没做声,鼻中发出不屑的轻响,将头别向他处。
  
  “你啊,和项伯伯两个人都是倔脾气。”宛遥无奈道,“但凡有一个肯服软,也不至于闹成这样。”
  
  “凭什么要我跟他服软?”
  “他到底是你爹,有爹向儿子服软的吗?”她摇摇头,“怎么样面子上也过不去。”
  
  项桓好似见怪不怪般冷哼,一副虱子多了不怕咬的表情,“反正你们都帮着他说话。”
  “我没有啊。”
  “没有?”他轻笑出声,分明不相信,“我还不清楚你……”
  话未说完,项桓见她忽将自己的衣袖往上撸,眼神立时微变,急忙飞快抽开。
  宛遥的反应不及他迅速,却也隐隐地瞧到了什么,一把拽住他衣摆。
  
  “我药还没擦完呢,你躲什么?”
  
  他突然不耐烦地要起身,“不用了,它自己能好。”
  
  项桓做人就跟他那柄自小不离手的枪一样直,撒谎的样子瞧着极其别扭,好似整张脸都写满了“口是心非”四个字。
  宛遥揪着他的袖子让他站住,“没事你作甚么心虚?伸手给我看。”
  “看什么看。”项桓避了她两回,奈何宛遥不放手自己又不能动武,一时间不胜其烦,“男女授受不亲你知不知道?”
  “那不一样,我是大夫。”
  “你说是就是?那我还是医圣呢。”
  分明感觉讲完这句话之后,拉着他胳膊的五指从握变成了掐,力道不小,主要是指甲挺深的,大概修得很纤细。
  
  项桓在她这番坚持中到底败下阵来,没脾气地由她摁了回石凳上。
  
  宛遥重新将他的袖摆一寸寸挽上去,虬结的肌肉间交错着两道鞭痕,鞭痕中夹着一条剑伤,伤口的皮肉还未长好,血红的往外翻卷。
  似乎瞧见她皱眉,项桓抬手在额头不甚在意地抹了抹。
  
  宛遥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时候的旧伤?”
  再朝上翻,胳膊、肩胛都有。
  “平日能行动么?难怪会挨你爹那么多下……”
  她另取了干净的巾布摊开,将带来的药丸碾碎混于药膏里,熟练地涂抹均匀。
  项桓在她示意下褪去上衣,信手搁在一旁,终于忍不住叹了一声。
  
  “宛遥,你有时候比我家那些七姑八婆还麻烦。”
  
  知道是嫌自己嘴碎,宛遥白了他一眼,就当多个便宜侄儿,也不算太亏。
  
  就着带来的清水给胸口的伤换药,旧布条甫一解下,她眸色便微不可见地一闪。
  
  深邃的箭伤贯穿了胸膛,混着乱七八糟的草药看不清本来面目,她把布条缠上去时粗略地算了算,这支箭倘若再偏个小半寸,他必死无疑。
  
  “怎么伤的?看愈合的程度,应该快有一个月了。”
  
  “蒲城大捷。”依旧是薄荷的清爽之气,项桓难得舒展四肢,微微朝她倾了倾,“围城十日,我随季将军强攻,日落之际引出突厥世子携轻骑突围。那会儿再有半个时辰天便要黑了,蛮人擅夜行军,倘若放世子回国,今后必大患无穷。”
  
  宛遥注意到他谈起这些时,眼睛里蓬勃的光芒,于是也不打断,边收拾药瓶边侧耳认真听。
  
  项桓伸出五指来,“我带了十五虎豹骑去追,最后只剩下我一个,对方却有六人,几乎封了我所有的死角。
  “世子体型瘦弱,武功不济,因此躲在中间,里三层外三层的给人护着。我若想杀他,必须在这圈子里打出一个口子来。
  “蛮子从会说话便会骑马,骑射之术远超魏军,那里面有两个弓手,趁骑兵进攻时不断骚扰阻拦,很是烦人,这一箭就是其中一人射的……”
  她在那双星眸里体会那一瞬的刀光剑影,极有耐心地听他讲完,继而笑问:“最后打赢了?”
  面前的少年带着桀骜地神色侧目看她,“你说呢?”
  
  “可惜我虽险胜,却还是让突厥世子逃了,”项桓折了一节青草投壶似的随意往地上扔,“好在对方识时务,没多久便向我朝投降称臣……”
  四周一片安宁祥和,只听见他的嗓音悠悠回荡,就在此时,明月清辉下的树影突然冒出一人的身形,项桓警觉地绷紧肌肉,几乎是习惯性的反应要去握自己的枪,手一捞了个空,才想起枪放在家中。
  
  “什么人?!”
  
  蓦地回首,高墙上立时探出一张笑嘻嘻的脸。
  
  “我就知道你在这儿。”
  
  那是个陌生的年轻人,看岁数应该和项桓不相上下,就是头大了点,身子却细长的一条,乍一看很像一根行走的糖葫芦串。
  
  宛遥还在打量,项桓一见是他,唇边泛起些许意味不明地笑,抄起外袍穿好。
  “怎么找这里来了?”
  “找你呀。”
  大头索性在墙上坐了,招呼他,“让你回个家一去那么久,大伙儿都等着呢。”
  
  项桓说了声“就来”,抬脚便要走。
  
  宛遥这才回过味儿,忙放下一堆药草往前追,“你去哪儿?”
  他只好停住,边系衣带边回答,“喝酒。”
  “你有伤在身还喝酒?”
  “又不是弱不禁风,喝点酒怎么了。”项桓嫌她麻烦,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转过身打算拉她下水,“你要不要一块儿去?”
  宛遥愣了下。
  
  大魏的夜里有宵禁,晚上出门喝酒的不是达官显贵就是江湖宵小,总之皆非善类。自打项桓去边关吃沙子以后,她从良多年,已许久不干这般出格的事,当下犹豫道:“我就……不去了。”
  
  坊墙高处的大头很适时地替项桓接话,“不打紧,一会儿我们送你回来。”
  
  “算了算了。”瞧她为难,项桓摇头道,“你自己早点回家,我走了。”
  
  “哦……”
  
  他闻言也不再逗留,用剩下的巾子将手一擦,翻身跃过墙,干脆利落地上了街。
  
  大头跟在他后面,又好奇地看了几眼。幽静的巷子中,那抹纤细的影子正在收拾余下的残局,他内里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烧,忙蹦上前,神秘道:“这姑娘谁啊,你媳妇儿?”
  
  “怎没听你提过?艳福不浅啊……”
  
  刚说完,项桓伸手在他脑袋后一摁,笑骂道:“去你娘的,滚。”
  
  *
  
  坊里最热闹的刘家酒楼尚还灯火通明,食客们你来我往的推杯换盏,赏一旁舞女衣袂翩然的风华,丝竹声欢快动人。
  
  角落的八仙桌坐着五六个健硕的男子,年纪倒是各有千秋。项桓在其中算后辈了,和余大头一起被几位老哥哥轮番灌酒。在座的都是季将军麾下的同袍,早在进京前便各自约好要痛饮一顿,明日大家进宫领赏,今日就喝个不醉不归。
  
  太平盛世下的都城里,连酒水都寡淡无味,众人一直闹到三更天,待项桓走出来时,才觉得微微有些目眩。
  
  由于坊门已关,大多数人选择在酒楼住一晚,回去的路上便就剩他一个形单影只。
  
  项桓慢悠悠地吹夜风醒酒,偶尔自口中蹦出两个轻灵的哨音。
  月光照着他脚下渐次拉长的人影,待路过一间大宅时,他忽然顿了顿,目光冷凝地盯向某个暗处。
  蹲在那里的两个身影好似有所察觉地一怔,看着他的同时缓缓站起,又颇忌惮似的悄然后退。
  
  项桓侧过来,面无表情地歪头,继而笔直的伸出食指,朝他二人的方向点了点。
  整个过程虽然未言一语,但自神情举止中散发的威胁和压迫却不容小觑。
  
  那两人互相对视片刻,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识相地跑了。
  
  项桓这才收回手,微不可闻地一声冷哼,随即又朝那栋宅子望了望,带了些疑惑地往家里走。
  
  如果他没记错,这应该是……宛经历的府邸。
   班师回朝 第四章   宛遥姑母的医馆在西市最热闹的一片区域内。
  春天带来的寒疾还未过去, 铺子里咳咳哼哼的, 全都是人。
  堂下排着两溜长队, 宛遥和陈大夫各自忙碌, 因为有她在, 也免去了陈先生看女病人的麻烦。
  
  紧接着坐上交椅的是位老妇, 步伐很蹒跚, 抬手捂住耳朵,直说嗡嗡响个不停。
  宛遥让她把胳膊放下来,“婆婆, 您这病是多久开始的?”
  “啊……快有五日了吧。”
  “平日里睡觉怎么样?”她问完,余光却不经意扫向一远处坐着喝茶的那两个人,仍是一高一矮, 相貌平平无奇, 周身壮得像头牛,和四下咳得快上天的病患们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反差。
  
  二人冷不防碰到宛遥的视线, 便赶紧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避开。
  
  她忍不住皱眉。
  
  “平日啊?倒也没什么, 就是夜里三更左右得醒来一回。”
  
  “老人家耳鸣是肾气不足所致。”宛遥挽起衣袖, “两手盖耳, 以掌根揉耳背即可……来, 您把眼闭上。”
  对方依言闭目。
  她将其双耳覆住, 轻轻按揉耳窍,节奏舒缓适宜,如此约莫过了半盏茶, 老妇隐约感觉耳朵眼中有些发痒, 就在此刻宛遥提醒道:“可以了,您睁开吧。”
  她撤回手的同时,耳目骤然通明,连视力都清亮许多。
  “这会儿耳中还嗡嗡叫吗?”
  “好多了,好多了。”她转过来连连颔首。
  
  宛遥笑笑,“回家后,若再有耳鸣就照我方才的样子做,坚持一个月便能痊愈。”
  
  “谢谢啊,谢谢。”
  
  “我现在给您通一下经脉,把手伸出来。”她从抽屉中取出金针,正要扎下去,旁边就听到两个等候的年轻男子在闲谈。
  
  “今日城郊怎么那么多的官兵?擂鼓震天的,又在演武吗?”
  另一个奇道:“你还不知道么?陛下犒赏三军,辍朝三日以示庆祝,这会儿开了西郊猎场在打猎呢。”
  “三军全都在?那淮山不得被他们掀掉一层皮啊!”
  “你傻呢。”后者鄙夷道,“能陪陛下打猎的,自然是军中的精英。”他竖起食指,“怎么也得是中郎将往上数……”
  
  “西郊猎场……”宛遥若有所思的喃喃自语。
  自打前天见过项桓之后,已经好几日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他封了个什么。
  
  “姑娘,姑娘。”对面的老妇唤了半天,她才回过神,后知后觉的“啊”了一声。
  
  “你这针还扎不扎了?”
  
  宛遥不经意一垂眸,发现金针牢牢地被她旋进了木桌里,忙飞快拔起来,心虚地朝人家抱歉:“对不起啊。”
  
  老妇狐疑地瞥了她一眼,大概也是不太明白这个小姑娘的手艺为何时好时坏的……
  
  *
  
  早春时节万物复苏,林子里的大梦初醒的野物撒丫子满地跑,空气中交织着箭雨疾驰的声音。
  一只才从洞内冒头的灰兔在四下的重重危机里瑟瑟发抖,刚探头探脑地迈了一步,就被迎面而来的一支箭矢斜穿了心口,当场丧命。
  那马匹却并不停歇,途径此处时,马背上的人只轻轻弯腰一提,便将猎物捞在手,身后是盈箱溢箧的飞禽走兽。
  
  余飞开弓慢了半拍,见状不由有些酸溜溜的,眼见项桓拎起野兔打量,忍不住说:“哇,你也太狠了,兔子这么可爱,干嘛要杀兔子?”
  背着长.枪的少年微转过身,“你的马也很可爱,为什么要骑它?让它骑你啊。”
  他收起猎物,驱马前行时还不忘撂下话,“别装了,这辈子做的孽还少了吗?就算去打牌位供起来,整个祠堂都不够你塞的。”
  
  余飞嘿嘿笑了两声拍马跟上去,摇晃着他那颗大头,“你少打我马的主意,大司马赏的,贵着呢。”
  
  项桓没搭理他,走出不远,前面的松树下正有一人挽弓仰首,似乎是在搜寻头顶的飞鸟。
  
  “子衡。”
  他唤了一句,那青年便收了弓,调马侧身,朝他和煦一笑。
  “小桓。”
  
  宇文钧和余飞一样都是他在军中结识的同袍,和余大头不同,宇文钧年长他近十岁,是季将军的外甥,素来老成持重,弱冠之年已官拜中郎将,如今大捷归来又直接官升四品,是朝内朝外皆看好的武官苗子。
  
  “你怎么样,有什么收获?”
  宇文钧笑着摇头,“不及你,只是几只雪雁罢了。”
  余飞紧随而上,闻言艳羡道:“雪雁好啊,雪雁肉紧实着呢,烤起来贼香!”
  他自打脸堪称神速,大概是因为头大的缘故,抽两下不疼不痒。
  
  项桓的箭矢消耗得很快,不多时箭囊已经空了,三个人转悠了一圈,开始慢慢折返回去。
  
  演武场上,打猎的皇亲国戚和士族武士们纷纷满载而归,正中的台子有人在比武,兵刃的交击声尖锐刺耳。
  项桓在营帐门边下马,有侍从近前收拾猎物,他和余飞、宇文钧三人从外围走,不时瞧着场上激烈的战事。
  
  那位居高而坐是咸安皇帝,他的年纪约莫三十出头,眉眼阴冷,好似永远看不出情绪。
  
  “子衡,飞儿,小桓——”
  台子左边的案几前,一名黑袍将军抬手招呼他们。
  项桓等人急忙跑过去,季长川便命人看座。
  宇文钧:“舅舅。”
  项桓和余飞恭敬道:“大司马。”
  三个人年纪相仿,皆是季长川手底的亲兵,也算半个徒弟,平日在私下推杯换盏是常有的事。
  
  “来得正好,来来来——”季长川挪了些许位置,腾出视线,“刘指挥使家的公子与越骑将军对阵,你们也都学学。”
  
  场上一刀一剑两厢较量,很显然持刀的年轻人更站上风,他身形灵活,攻势凌厉,刀锋劈在地上时还有分明的裂痕,想来力道不弱。
  
  余飞本就是用刀的,全程看得津津有味,专心致志,而旁边的宇文钧,目光却不自觉落在了演武场对面的人身上。
  
  那是名武将,虬髯微白,轻甲披身,双眼凌厉如电,摁膝大马金刀地踞坐着。尽管他尚在与咸安帝谈笑风声,可周身的气魄也仍旧让人退避三舍。
  
  长风卷起玄色大氅滚滚鼓动,像一头雄狮,不怒自威。
  
  “舅舅,他……”
  季长川还未开口,眼前忽多了一个大头,余飞凑了过来,“他?那人谁啊?”
  他抬手把这颗脑袋拨到一边,解释说:“是武安侯,袁傅。”
  项桓闻言似有所动地抬眸,“原来他就是袁傅?”
  
  在大魏,袁傅几乎是家喻户晓的人物。
  
  这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
  那会儿还是当今陛下的父皇——宣宗皇帝当政。
  据说宣宗老年时昏聩无能,又沉迷美色,导致封地的藩王接连谋反,叛军一路从淮南道杀至长安,兵临城下。
  仓皇中他只能带着百官逃往蜀地,以益州为陪都。这便是后来史书上有名的“凤口里兵变”。
  此后的长安沦陷了七年,而最终平定叛乱的,是那时年仅十九岁的袁傅。
  
  “据说袁傅攻入长安城前,其母与其兄俱在城内,叛军首领在城墙上拎着他母兄遥遥呐喊,若要救其性命,立即退兵十里。
  “他话刚说完,两支长箭就破风而来,一支射死了袁母,一支射死了他亲哥哥,紧接着的一支正中这首领的咽喉。”
  季长川自饮了一杯酒。
  
  当年,十九岁的袁傅踏着至亲骨肉的尸体带兵杀进皇城,从始至终他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自此袁傅平步青云,威震南北,对于大魏百姓而言是个不败的神话,但对于文武百官甚至皇帝而言,也许就是噩梦了。
  
  “真狠。”余飞叹道。
  
  宇文钧笑笑,“不狠也当不了大魏第一人。”
  
  这大约也是二十六年来无人能动摇得了他在朝中地位的原因之一了。
  
  坐在身侧的项桓静静地不说话,他像是望着场上瞬息万变的刀剑,又像是透过那些刀光剑影看着别的什么。
  
  “十九岁功成名就啊,还有那暴脾气……”季长川轻声叨念,转目扫到那个顽石一样的少年时似乎想到什么,正要发笑,演武场里比试的两个人却突生变故,持刀的刘家公子被指挥使一剑崩得武器脱了手,而好巧不巧,那柄刀的刀尖去势难收,竟直逼武安侯。
  
  在场的人脸色骤然大变,咸安帝几乎是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唯有季长川还一副懒散模样。
  
  袁傅彼时正在垂眸喝茶,耳畔听得风声靠近,凌厉地一抬眼,他长臂伸出,迎向刀光徒手接住了那柄长刀。
  动作何其利落!
  袁傅放下茶杯,忽将刀柄掉了个头,凌空一掷,原封不动的推了回去。
  百官们还未及松一口气,转瞬便明白过来,武安侯发了火,他显然是准备杀了丢刀之人。
  
  场上的刘家公子明显被吓蒙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自己平日所熟悉的刀刃已然成为了要命的利器,六亲不认地朝主人奔来。
  雷霆般霸道异常。
  
  没人敢硬接这一刀,有自知之明地都知道上去就是个死。
  季长川一句感慨未及出口,余光蓦地见得一个身影闪过,他回过神想拉时早已迟了,当即骂道:
  “妈的,才想说像你,你这臭小子就的真去了!”
  
  项桓是提着他的长.枪跃上演武台的,当他置身在刀锋下时,才深刻的感受到那股凛冽迫人的气势,劈山分海,是见惯了杀戮的人才会有的力量。
  这会他想起不久前大司马讲过的,武安侯三箭定长安的故事。
  但已迟了,不过迟了就迟了,他动手从不后悔。
  四周传来惊呼声与季长川的骂声,金铁相撞,铮然一阵巨响,隐约从足下挡开了一小股的风,沙尘骤起。
  
  长刀在半空打了个旋,哐当落于地面。
  
  周围鸦雀无声。
  
  他手里的银枪却似嘶鸣般震颤未止。
  
  长刀断了。
  长刀断了……
  在许多人的印象中,大魏无人能抗住武安侯下了杀心的这一招。所以当看见那个持枪的少年安然无恙地站在台上时,几乎每一个人都不自觉地离席而起。
  
  只有项桓自己知道,那一刀的力道有多大。
  
  好似某种本能,他猛然抬头,对面负手而立的是袁傅高壮的身躯,浓黑的氅衣带着难以抗拒的雄威随风朝他袭来。
  
  而他的背后,不知几时季长川已悄然站定,笔直地与之对望。
  大魏朝的两座险山就如此左右对峙着。
  但袁傅却没有闲心和这位凯旋的将军视线交汇,反倒是眯眼打量了项桓半晌。
  
  “叫什么名字?”
  
  他神色平静,不卑不亢地仰起脸:“大司马麾下左中郎将,项桓。”银枪上划过一缕耀眼的光芒,映着那双毫无畏惧的眼眸,散漫中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狂妄。
  
  “小孩子不懂事,冲撞侯爷了。”季长川面上挂着笑,抱拳行了一礼。
  
  “小孩子?”袁傅回过神时,才认真咂摸这个词,看着项桓笑说,“是啊,真是个小孩子。”
  
  可能是对这个称呼甚觉不悦,项桓皱了皱眉,眼神冷下来。
  
  “你多大了?”
  
  “虚岁十九。”他低声回答。
  
  袁傅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轻笑一声,因得他这笑,旁边提心吊胆的文武官员才算是三魂七魄顺利归位。
  
  “是个可造之材。”从他口中道出的夸赞总有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侯爷是大人大量不与你计较,你可别得意忘形了,还不道歉?”
  季长川这话是给项桓找台阶。
  他在脑后大掌的威胁下,低着头拱手作揖。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想必武安侯也不好得同一位少年计较,倒也任由他们俩顾左右而言他地全身而退。
  
  项桓跟着季长川慢腾腾地走下台阶,脚刚踏上地面又莫名地一顿,随后转过头。
  
  数步外的袁傅在接触到那目光时,长眉竟不自觉地拧了拧,生平难得有所触动。
  而此后每回想起,他总是忘不了当时所见的,那双眼睛。
  
  冷冽,倨傲,但又像燃着一簇不灭的火,无比明亮。
  
  *
  
  在席上落座,项桓听了一路的窃窃私语,连随意举目四顾,都能接收无数羡慕钦佩的眼神。
  他默默地将被震得险些失去知觉的右手藏在了身后,高深莫测地挺直背脊。
  但这么坐久了也还是难熬,剩下的比武他无心再看,找了个借口三人先撤了。
  
  “你还真是不怕死,袁侯爷的刀都敢正面挡。”
  余大头抚着胳膊啧啧称奇,“这赶着送命的精神一点也没变啊。”
  
  项桓松活自己发麻的手腕,不在意道:“那么惜命,还打什么仗?”
  余飞继续摸胳膊,但这回觉得他有理了:“也是。”
  “不过你到底冲动了些……”宇文钧捏着腰摇摇头,“毕竟是武安侯,不同于寻常人的。”
  
  “知道。”他应完,静了好一会儿突然停下脚看向余飞,“我从刚才就想问了。”
  “你干什么老摸胳膊?”
  余大头边揉边道:“我狩猎的时候伤了胳膊啊……那你呢,你不一样摸手?”
  项桓翻了个白眼,“我这是震伤的。”
  说完两个人又齐齐盯着宇文钧,后者倒是很大方:“看小桓挡刀太意外,起身的时候闪到腰了。”
  
  “……”余飞无言以对地龇牙,满不在乎地挠挠头,“小伤,小伤,找个大夫抓点药擦一擦就行了。”
  项桓探入怀中摸索,一面问他:“你带钱了吗?”
  后者连找都没找,“我没带啊,谁跟陛下打猎还带钱呢……”
  这回倒不用两个人去盯宇文钧了,他先就如实摇头。
  “我也没带。”
  
  三只铁公鸡大眼瞪小眼,大魏最穷的后起之秀居然扎堆了,也许是皆被各自的两袖清风怔住,一时间无人说话。
  
  宇文钧思忖片刻,却是第一个打破僵局的:“这样吧,我家离得近,我回去拿。”
  项桓起了个念头,伸手拉住他,“诶,不用。”
  他星眸里忽然泛出光彩,笑道:“我带你们去找一个人。” 班师回朝 第五章   医馆里的高峰期已过, 一上午下来, 病人数量明显有所减少。
  
  陈大夫治病之余也会抽空看看宛遥这边的情况, 知道这姑娘是个学医的好材料, 又见其这般的有耐性, 不由轻捋胡须很是欣慰, 自觉后继有人。
  
  椅子上的女孩子应该是染了风寒, 面色蜡和,没精打采的。
  
  宛遥拉开抽屉将干净的压舌板取出,尽量温和道:“小妹妹, 我给你瞧瞧咽喉,啊——先张嘴。”
  
  她木条才压住舌头,门外忽蹦进来几个人, 也不细看, 张口便唤道:
  
  “宛遥!”
  
  被来者的嗓音一怔,宛遥的手不自觉松开, 随即眼睛像是添油的灯盏, 瞬间明亮, 转头循声望去。
  少年踩着阳光往里走, 笔直如松的身形在光影间流转, 似乎还带着几分演武场上未及消散的狂傲。
  “项桓。”她在口中自语似的轻唤, 想都没想,起身就朝外跑。
  旁边的陈大夫后知后觉回神,看着还叼着木条的病人, 急得直扯嗓子:“宛遥, 人还没治完呢,你走什么!”
  他那颗学医的好苗子总算回头了,脚下却没停,好似很高兴,“陈先生你帮我接下手,我一会儿回来!”
  
  “诶——”
  陈大夫咬咬牙,为他夭折的“后继有人”感慨万分,“这些年轻人,都什么性子!”
  
  几个学徒围上去帮忙了,宛遥走过去时,项桓正在打量四周,把陈大夫的一系列反应尽收眼底。
  
  她有些意外地问:“你怎么来了?”
  项桓抱怀却看着前方,口没遮拦道:“这老家伙这么大岁数了,居然还在啊。”
  宛遥颦眉伸手拍了他胳膊一下,“陈先生毕竟是长辈,不要这么说话。”
  项桓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
  
  发现他今日穿的是骑装,满身风尘,想必是才去哪儿野了。宛遥看见后面跟着的余飞和宇文钧,目光移过去,轻轻行了个礼。
  
  宇文钧颔首抱拳。
  
  余大头倒是没留意,指着周围转圈:“你家医馆还真大啊——”
  
  宛遥笑说:“医馆是我姑母的。你们呢?忙完了路过来喝茶的吗?”最后一句是望着项桓说的。
  
  “刚刚在西郊狩猎受了点轻伤,”他不自然地摸摸鼻尖,“找你拿点药……有治跌打损伤的么?”
  她愣了愣,“又伤了?”
  “什么叫又。”项桓眉峰微皱,不知是不是因为宛遥的语气,话到嘴边他莫名不愿承认,拉过余飞来挡刀,“伤的又不是我,是他。”
  “喂……”虽然是事实,但对于这种死要面子拿兄弟顶包的行为,他还是很不齿的,“明明你们俩之前也喊疼的。”
  
  项桓歪头不屑地轻笑:“我那点小伤,早就好了。”
  宇文钧自知不便让姑娘家给他医治,当即施礼道:“在下也无大碍。”
  
  “你们!……”余大头瞬间觉得无坚不摧的兄弟情其实薄如纸片。
  
  “不要紧,你别担心,我治外伤很有一手的。”宛遥笑了笑,示意他上前坐。
  
  战场中下来的人,身形异常剽悍,但无一例外带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新旧伤。余大头是刀手,胳膊与臂膀的肌肉虬结,宛遥摸到他皮肤下明显的条状硬块,知道是拉伤。
  “不曾损到筋骨,想必是你动手时太用力,又未活动开。”她拿出干净巾布浸透热水轻轻敷抹,“最近几日切记别提重物,要多休息,多搓揉……我再拿点活血消肿的药膏来,你们稍等。”
  她给余飞做了简单的处理之后,冲众人略一颔首,先去了里屋。
  
  很快有跑堂的端上一壶清凉解渴的茶水。
  余飞隔着热巾子揉胳膊,自觉舒服许多,望向宛遥的背影拿手肘捅了捅项桓:“你妹子这手艺挺熟练啊,少见有姑娘家学医的。”
  他在喝茶,先漫不经心地解释:“她不是我妹妹。”随即才捡了颗枸杞扔进嘴里嚼,笑道:“要说,这医术还不是在我身上练手练的,得多亏了我。”
  
  对面的宇文钧闻言,端着茶碗略有所思地一顿,抬眸看了看他,忽然含笑着低头饮茶。
  
  余飞对此无所察觉,涎皮赖脸地笑得像朵花:“诶……那我这回的诊费和药钱,是不是就不用付啦?”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啊!
  话音刚落,对面一颗干枸杞就砸了过来。
  “做梦呢你!”他骂道,“回头补上。”
  想不到有熟人开店也免不了被宰,余飞悻悻地摸了摸额头,捡起落在手边的枸杞也送进嘴里嚼。
  
  药堂中自带一股苦味,学徒和药童足下生风,忙前忙后地跑。
  项桓正拿起茶碗要喝,冷不防从交错的身影间看见了坐在另一侧的两个人。
  
  对方同他们一样相坐饮茶,闲适得根本不像是来看病的。
  
  尽管惊鸿一瞥,他还是瞬间认出来了。
  
  是不前久跟踪宛遥的宵小。
  
  连衣服都一模一样。
  
  当日矮墙下,隔着半条街他已经清清楚楚的警告过了,看来是没有把他那一指当回事。
  
  余大头说了半天话无人搭理,发现他眼神不对,伸手过去晃。
  “喂——你看什么呢?”他顺着视线望,见得两个生面孔,不明所以,“那俩什么人啊?”
  
  “死人。”
  项桓冷声说完,一口饮尽了水,砰得将碗放回桌上,几乎是在同时,他起身几步上前,一掌掀了桌子朝对方砸去。
  
  轰然一阵巨响,不甚结实的长桌在那两人身上分崩离析,茶碗与茶壶一块儿携手夭折,碎得满地皆是。
  事发得太突然,这二人明显被砸蒙了,好半天回过神才想起来要还手,拳头才往上举,迎面就结结实实了挨了一记暴打。
  项桓就地取材,半点不浪费的把桌脚拎在手,乱棍般往上招呼,打得对方直抱头鼠窜,最后实在没办法了,自我认怂地喊冤:
  
  “你……你怎么能随便打人呢!”
  “还有没有王法啦!”
  
  他目光狠厉,冷笑道:“就你们这种杂碎也配跟我谈王法?”
  
  毫无征兆的打斗引起了极大的恐慌,医馆内顷刻间乱成一团,带病的人们骤然灵活,纷纷如临大敌地往安全之处躲避,不多时便贴着墙站了一圈。
  
  宇文钧四顾片刻,在项桓抡棍子前拦住他,示意道:“诶——别让宛姑娘为难。”
  他动作下意识的顿住,旋即把两人提起扔出门外,掂了掂那根桌腿,似乎有点嫌弃,索性扔了,挥拳直接猛揍。
  
  医馆内的看客们见战火转移,立马跃跃欲试不怕死地凑到门边看热闹,陈大夫拍着大腿招呼:“大家先别乱,别乱!”
  “老太太您不要跑了……”
  “当心点!地上还有水呢!哎!”
  
  宛遥怀抱草药打起帘子出来时,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只是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外面竟能天翻地覆到如此程度!
  她急忙拨开人群挤进去,看见地上被揍得满地滚的两个人,不由深吸了口气,脑中立时空了一空,很快她就明白过来。
  
  “项桓!别打了!”
  
  宛遥刚要上去阻止,余飞却眼疾手快将她拉住,“这种粗暴的场合啊,姑娘家还是不参与的好。”
  他一副很懂的口气:“男人为你打架的时候,你只要看着就行了。”
  “……”
  宛遥挣不开他,朝惨不忍睹的战况看了一眼,急得要跳脚:“这样下去会打死人的!”
  “你放心,他有经验。”余飞正色,“最多废条腿。”
  
  “……”
  
  那二人一直处在被打的下风,终于火冒三丈,摊出一柄杀手锏来:“你竟敢对我们动手!你知道我们是谁的人吗?”
  如他所想,项桓果不其然地停了片刻,后者自鸣得意,正准备自报家门,迎头又一拳砸下。
  
  “我没兴趣知道。”
  
  路面上兵荒马乱,等他揍够了才活动手腕起身,抬脚狠狠踹在对方臀部,把他们踢了出去。
  
  “滚。再敢来这附近转悠,挖了你们的狗眼!”
  
  眼见对方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高矮兄弟立马识相地搀扶而起,跌跌撞撞地跑走,等拉开一个安全的距离,才开始放狠话:“你等着!”
  “有种别跑!”
  
  看他们尚能如此活蹦乱跳,宛遥心知没残废,正松了口气,头顶上一道黑影落下。
  
  项桓逆着光凉凉地瞥了她一眼,“你,跟我进来。”
  
  医馆站了几圈瞧热闹的人,陈大夫只见得这帮罪魁祸首的臭小子们大步流星往里走,还不等他兴师问罪,对方就反客为主的进了里屋,砰得一声关上了门。
  
  *
  
  婢女重新奉上一壶煮好的新茶,规规矩矩的站在宛遥身后。
  项桓喝了一碗润喉,余飞还在揉他那条不幸受伤的胳膊,宇文钧倒是好教养,目光只盯着面前的茶杯。
  
  三座大山,沉重无比,颇有三堂会审的架势。
  宛遥坐在对面心虚地揪紧衣摆。
  
  “那两个人跟踪你不是一天两天了。”项桓抬手搭在帽椅上,开门见山,“你不去报官,也没告诉你爹?”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这个事……”她瞅着另外两人,讪讪地咬住唇,想打太极,“可能,说来话长……”
  
  项桓不耐烦:“那你就长话短说!”
  
  看出他神色冷凝得厉害,宛遥只好闭目深吸了口气,旋即一气呵成:“他们其实是……当朝梁司空的大公子,梁华派来的人,说是保护我安危的。”
  
  她迟疑片刻,抬眸为难道:“梁公子前不久到我家提亲了……”
  
  项桓闻言怔了一怔,不自觉将胳膊从椅子上缓缓放了下来,半晌没说话。
  
  宇文钧年纪较长,倒是通晓朝中之事:“梁司空是先帝老臣,亦为辅政大臣之一,乃是士族领袖,其公子我也有幸见过几面,是个仪表堂堂的儒雅文人。”
  宛遥点点头:“嗯,我爹娘对他也很满意。”宛家说到底也就是个小吏的家世,能嫁到司空府算是极大的高攀。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回家途中被几个闹事的地痞纠缠,他出面替我摆平,又说是担心我的安全,便特地安排两个人保护我……”她无奈,“所以从那之后,但凡我出门,他们就会一直跟着。”
  
  余飞怀疑地眯起了眼:“这手段听着耳熟得很啊,那小子不会是自导自演,故意来一出英雄救美的吧?”
  
  “我也把这个想法告诉过我爹。”宛遥意味不明地歪头苦笑,“不过他貌似挺喜欢梁公子的,总说是我多心。”
  
  项桓在旁忽然颦眉问:“别管你爹娘喜不喜欢,你只说你自己,究竟想不想嫁给他?”
  她小心翼翼地瞧了他两回,垂首轻声说:“我不太想……”
  项桓对她这答复似乎不满意,加重语气:“想就是想,不想就是不想。”
  宛遥只好道:“……不想。”
  
  他听完若有所思般的点头,牙齿轻轻磨了磨,“行。”
  “我帮你摆平。”
  
  正是在此时,医馆外好容易平息的骚动再度沸腾,隔着门,帮工的伙计颤巍巍的唤她:“宛姑娘,好像是梁、梁公子来了。”
  
  宛遥在项桓说完那句话时便预感不妙,这会儿他直接眉峰一扬,似笑非笑:“来得正好。” 班师回朝 第六章   知道他素来是能动手就不会动口, 但凡可以用拳头解决的那都不叫问题, 宛遥急忙拽住他胳膊, “朝廷命官的儿子, 这可不是一般的小人物, 不能随便乱打的!”
  “我知道。”项桓忽然变得很明白事理, 拨开她的手, 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放心,本将是个讲道理的人, 不会一上来便占他的便宜。”
  “外面人多,鱼龙混杂,你在这儿等我的消息。”说完推门出去, 余飞和宇文钧自然二话不说紧随其后, 打算给他撑场子。
  
  虽然得了一番保证,宛遥仍是无法放任这位一言不合就是干的祖宗不管, 匆匆丢下婢女紧跟上前。
  
  医馆内的看客们还没散, 见这情形像是有了好戏忘了疼, 连医病都不着急了, 站在门口探头踮脚。
  
  街上是去而复返的高矮胖瘦两个喽啰, 一脑袋的鼻青脸肿, 想必是找着他家公子就急吼吼地赶来了,此刻正狐假虎威地指着迎面而来的项桓。
  “少爷,就是他们!”
  五六个家仆簇拥着一位锦衣华服的公子哥, 看其年纪大概也才二十出头, 风姿卓越,倜傥潇洒,手里还握着柄酸了吧唧的宝扇,整个人仿佛就是照着书里的贵公子形象长的。
  
  项桓在距他十步之外站定,抱怀冷眼下上打量,“你便是梁华?”
  对方唰得一声收拢扇子,“兄台既知晓,又何必伤了在下的人?”
  此时宛遥已挤到了他跟前,梁华见状,远远地向她作揖抱拳,姿势膈应得不行,她只得回了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
  “这种下三滥的废物,我留他们一条命已经仁至义尽。”项桓伸出指头朝他点了点,“你是士族之后,我给你这个面子。你我打一场,若打赢我,她的事我就原谅你。”
  
  在他的逻辑里,没有什么事是一顿单挑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换成群架。
  
  宛遥忍住想扶额的冲动,终于明白那句所谓的“不占便宜”的深层含义,忙拉着他手腕压低声音:“梁公子是文人啊!怎么和你打?”
  项桓淡淡瞥了她一眼,大概并不理解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没说话,对面的梁华倒是先笑着开了口:“御前左中郎将,我认得你。”
  “昨日殿前受封瞧不真切,今天有幸一见,果然是少年英雄,在下佩服。”
  他礼貌性地捧完场,随后将两手掖在身前,笑得一脸无辜:“不过呢,这自古婚姻之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宛大人都收了我家的细帖子了……中郎将不至于多管他人闲事吧?”
  
  梁家上门提亲时,宛经历刚好在,拿到帖子的时候险些没把脑袋点成蒜臼。此事说来的确是她们理亏,宛遥只好轻轻松开手。
  
  前面忽然听他一声冷笑。
  “什么狗屁父母之命。我不管是谁,只要硬逼她嫁人,就算是宛延来我也照打不误。”
  宛遥在前半截还深以为然地颔首,到后面不由为老父亲咯噔了一下。
  
  如此离经叛道的话,满场的看客均是鲜少有闻,人群中立时小声议论起来。
  
  梁华紧接着面不改色地垂眸一点一点展开扇子,“早听说项家二郎荒诞不羁,素有‘小太岁’之称,在下此前不信,现在看来,中郎将还当真是不虚此名。”
  “人呢,不能光会拳脚功夫,那叫莽夫,知礼懂德才是为官之道的根本。”
  
  宛遥明显感觉到项桓侧了侧身子,脸色骤然黑了几分。
  原本按他平时的性格,梁华在吐第一个字之前人就该在地上了,这会儿破天荒多几句废话,分明是在让他知难而退。
  可谁知道这位梁公子不仅没退,还开始积极地作死。
  
  “在下是过来人,奉劝项兄弟你几句——不该管的事不要管。”
  “长安城可不是你项家府邸,能够堂而皇之的忤逆不道,任性妄为。”他居然还在讲,有恃无恐地抚弄扇面,“项侍郎贯来是要脸的,倘使传出去,可别又让人像几年前那样,说你有娘生没娘养,多难听啊……”
  
  拽着的那条胳膊猛然一用劲,挣脱开来。
  宛遥这次是实在拉不住,左右站着的两位又无动于衷,她眼睁睁地看着项桓走过去。
  
  梁华一柄折扇才优雅抚了个来回,甫一抬头,坚硬如铁的一记便硬生生砸在他鼻梁上,瞬间就是个天昏地暗,不省人事。
  
  *
  
  梁司空家的公子当街挨了打。
  这个消息几乎是半天就传遍了好几个坊,在朝臣中更是闹得沸沸扬扬。不为别的,打人的是项桓——刚从战场上回来的虎豹骑副将,五天不到便开始重操旧业,而且比起从前有变本加厉之势。
  
  梁家自诩威望甚高,何时受过这种委屈,梁司空面对一屋子哭哭啼啼的妇人,无疑是火上加油,只觉全家都遭到了侮辱,当即勃然大怒,抄起笔连夜写奏折,准备和项家拼个你死我活。
  项南天得知了事情始末后就立即备车上梁府请罪,打算息事宁人,表示要钱给钱,要药给药,要儿子也能拎上来您随便打,当然前提是拎得动。
  但梁司空偏偏也是个倔脾气,说不接受就不接受,非得上朝让陛下评评理,摆明了不给台阶。
  
  一时间两家人都是心神难定,不得安宁。
  
  唯有宛家对此津津乐道。
  宛经历提起项桓,眉目间便是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小时候不安分,长大了也不安分。还以为他能在军营里磨砺出像宇文将军那样的性子来,果然啊,人到底是本性难移的……”
  
  宛遥吃不下饭,随便扒了两口,一个人偷偷猫进厨房,捡出个大食盒往里装饭菜。足足叠了有两层高,她才把盖子合拢,一转头就对上宛夫人那双能飞刀子的眼。
  毕竟知子莫如母,她当下就瞧出来了,指头在她脑门子一戳,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你又要去找那个臭小子?”
  “他都多大个人了,还非得你照顾么?”
  
  “娘……”宛遥被她戳得直往旁偏,手中倒还没忘护那篮子菜,“这事怎么说也是我害的,我若是袖手旁观,那就太不仗义了。”
  
  “你一个姑娘家,仗什么义?”宛夫人咬牙蹦字儿,“回头让你爹知道,不打断你的腿!”
  
  她已经把食盒抱在怀,趁机往外跑,“那您同他说我睡下了。”
  
  “诶——”
  
  此时的项家后宅刚经历了一场天崩地裂般的风波。
  项南天发现自己对于次子始终是无能为力,他怒气冲冲地从梁府吃够了闭门羹回来,立在堂前狠狠训斥儿子。可没想到他根本毫无悔过之心,反而还自觉有理,两个人又是久违的争锋相对。
  最后不得已,他命人请了家法。
  
  府上长辈劝阻,亲戚拦架,他把刺鞭拿在手,然而项桓只是冷冷地看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的退后一步,骤然绷紧周身的肌肉准备挨打。
  
  项南天气得不行,结结实实地抽了几鞭子,自己倒觉得是打在木桩上,鞭鞭无力,隔着劲风都能感受到对面执拗的倔强。
  最后他只能把鞭子一摔,推门出去。
  
  天色黑下来时,宛遥才让认识的丫鬟悄悄给她开门。
  三两个家仆在收拾正堂落下的狼藉,这会儿四周的威势将将平息,然而仍透着肉眼可见的紧张氛围。
  宛遥避开府中的耳目,走得小心翼翼又轻车熟路。其实项家上下对她也都不陌生,哪怕半道被谁瞧见,大多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知道是来探监的。
  
  许是战火刚消停,沿途一直静悄悄的,她正走着,冷不防从背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拍在肩膀。
  宛遥倒抽了口凉气,险些当场叫出声,连忙回过头去。
  对方一张脸笑得像在拜年,颇为喜庆,“宛遥姐姐,是我!”
  她慌里慌张地安抚自己那颗提着的心,多有几分无奈的叫了一句:“圆圆。”
  
  说话间,这小姑娘已经绕到了她正对面,揭开食盒的盖子深呼吸,用手扇着香气往鼻子里送,心情甚美:“来找我哥啊?”
  宛遥点点头,继而打量周围这暴风雨后的宁静,小声问:“又吵架了?”
  项圆圆扬起眉,捡了最上面的那块煎饺放进嘴里,“那可不,他们爷俩有不吵的时候吗。”
  她觉得也是,“那挨打了?”
  “我爹没揍动,只抽了几下,这会儿人在祠堂关禁闭呢。”肉馅还烫着,项圆圆吃得满口哈气。
  
  宛遥拉住她手臂,“他身上有伤的,怎么不拦着项伯伯点儿啊?”
  
  面前的人非常胳膊肘往外拐地边吃边舔手指,很是不以为意,“没关系,我哥年轻嘛,肉皮实着呢,揍两顿不要紧……哇,这烧鹅贼香,你做的啊?”
  宛遥应了声说是,下一瞬她便徒手抓了片最大的。
  
  “……”
  亲妹妹!
  
  *
  
  项家的祠堂供着列祖列宗,高香日夜不断,是以屋内常年弥漫着一股散不去的烛火味道。
  宛遥拨开门进去时,项桓正坐在地上把系帘子的绸带百无聊赖地撕成条,身后的光骤然照到脚边,他反应极快,抄起一旁的矮凳子准备扔过去——
  
  视线在望见宛遥的那一刻又堪堪顿住,眸中的狠厉逐渐往下消退。
  他收了一身的戾气,随手将凳子丢到一边,竟有些许颓唐地把胳膊搭在膝上,微微别过脸,开口沉沉地说:“我饿了。” 班师回朝 第七章   宛遥看着那张预料之中满含不屑和倔强的面孔, 忽然觉得记忆倒退回了好多年前。
  那时的她还很小, 吃饭时特地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 然后把桌上的煎饺和肉饼揣进怀里, 溜出家门, 从项府后墙的矮洞中窸窸窣窣往里钻。
  
  项桓会在祠堂的窗前把她拉进来, 两个人偷了贡果躲在角落。
  
  宛遥就在一旁看着他盘腿坐下, 大口大口的,吃得满嘴流油。
  
  如今,后墙的矮洞早已填补, 就算还在,她渐渐长大,也无法再猫腰进来。
  有很多时候, 宛遥并不是没有感觉到时光和分别带来的陌生与差距, 但此情此景依然让她有种轮回倒流的错觉。
  也许,总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给你带吃的来了。”
  
  夜里尽管有烛火照明, 祠堂内仍显得幽暗森然, 他们把蒲团并拢, 席地而坐, 在项家祖祖辈辈目光的注视中大快朵颐。
  项桓耗了一日的体力, 又滴水未进, 眼下饿得厉害,捞了最能填肚子的蒸饼先行果腹。宛遥跪在蒲团上,支起身子替他擦面颊边的血痕。
  擦了一会儿, 小心用余光瞥他两眼:“对不起啊, 事情闹那么大。”
  项桓蹲在那儿,不在意的啃饼,“不关你事,是我自己要打的。”他是真没把这个放在心上,平时架打得多了,比起揍人的原因,他更在乎揍人后的结果。
  
  宛遥倒也知道他会这么讲,拨开散在鬓边的几缕头发,用热水细细清洗下面的鞭伤,忍不住皱眉责备:“你爹打你脸的时候,怎么不躲呢?”
  项桓嚼完一口的饼,鼻间发出轻哼:“我才懒得躲。”
  对于这副明摆着较劲的神情,宛遥悄悄翻了个白眼,暗中加大了力道。
  
  项桓果然咧嘴抽凉气。
  
  “嘶……你轻点!”
  
  第一层食盒的煎饺吃完,他揭开盖子盯着缺胳膊少腿的烧鹅皱眉:“这鹅还有一只腿呢?”
  宛遥收起药膏,丢去一个只能意会的神色,“路上遇到小圆。”
  “她又吃我的东西?”项桓轻轻咬牙,撕下另一条烧鹅腿塞到她手里,“明明晚上没少吃,到这会儿抢什么食……你就在边上看着?”
  “也不是。”宛遥拿着那条鹅腿心虚地替自己辩解,“我还替你挡了一下。”就是没挡住。
  他大概是没信,别过脸笑了声,端起渐冷的肉汤润嗓子,三两口对付那只残废的鹅。
  
  烧鹅骨肉相连,酥脆的味道顺着手里的腿冒上来,宛遥却把玩似的拿在手里打转,低眉迟疑了很久才问他:“那最后怎么处理,项伯伯有同你说吗?”
  他举重若轻地答复:“他想让我上门去给姓梁的道歉。”话音刚落就哼道,“简直做梦。”
  宛遥指尖稍顿,良久都不见下文。
  隐约觉出周围忽然的寂静,项桓蓦一抬头,刚舒展的眉宇再度拧了回去,唇边的肌肉微微动了下,“你那是什么表情,你是不是也认为我做错了?”
  
  “我不是觉得你做错了……”宛遥陪着小心,斟酌道,“只是有很多事,也并非要用打架来解决……”
  她已经尽量委婉,项桓仍旧不出意外地黑了脸,“好,那你说,我要是不动手,该怎么解决?”
  
  “……这个,我还没想出来。”真想出来她何必被梁华的人追得满大街跑。
  “以往你同人起争执,要打要骂都不要紧。可现在不一样,你在大司马麾下当值,已经有官阶在身,凡事总得多几分顾虑。”
  可惜他听不进去,话未讲完便转头冷硬的打断:“连你也替他们说话?”
  
  宛遥终于感到不可理喻,蹙眉看他:“我怎么就替他们说话了?”
  
  “还说没有?”项桓蓦地凑近与她对峙,“自己回头想想,你这番话,和姓梁的白天说的有什么分别?”
  
  她愣住片刻。
  
  项桓见这反应心里越发窝火,愈发觉得自己那条鹅腿给亏了,伸手夺过来扔到食盒里,“你别吃了。”
  
  手背莫名挨了一记打,宛遥先是瞧了瞧盒子里的鹅腿,又抬眼瞧了瞧他,总有些平白无故受牵连地憋屈。
  她干脆把整个食盒往怀里揽,“菜是我烧的,那你也别吃了。”
  “好啊!不吃就不吃。”
  项桓颇有骨气地把嘴胡乱一抹,侧身给她一个后背和满地剩骨头的狼藉。
  虽然不是第一次好心被当驴肝肺,宛遥抱着自己的食盒依旧意难平。
  
  两个人尽管谁也没再言语,但居然很默契的,谁也没先起身离开。
  
  半旧不新的蒲团好像带了浆糊,可以把人牢牢粘在原处。
  
  背后数十个牌位下,烛火熠熠跳动,活似几双灵动的眼睛在屋里来回打量。
  
  隔了那么久,热食早已逐渐失去温度,在她两臂间发出有气无力的香味。宛遥盯着地面出神,不经意朝旁瞄了一瞄。
  项桓抱着胳膊枕在膝上,凌乱的黑发下显出脖颈的几道青痕来。他侧脸还是倔得像块顽石,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半边清俊的轮廓在烛火下异常的干净明澈。
  
  宛遥低头唇角轻动,然后不做声地把食盒又推了回去,脑袋却半点没往旁偏。
  项桓也还望着对面在风里飘荡的帘子看,但后脑勺仿佛生了眼睛,伸手又稳又准地拿了块冷掉的煎牛肉,慢吞吞的放到嘴里咀嚼。
  
  *
  
  辍朝后的早会是场酝酿了许久的风波。
  咸安帝沈煜屁股刚坐稳,梁司空就持笏上奏,痛斥项家教子无方,纵容暴徒当街打人,天子脚下目无王法,简直藐视天威云云。
  梁家执意认为如项桓这样的人根本不配入朝为官,理应削职流放,以儆效尤。
  梁华在鸿胪寺有个挂名的职位,怎么说也是朝廷命官,这事项南天不占理,哪怕心中把项桓活剐了好几遍,嘴上还是得给他争辩两句。
  
  “吾儿虽生性鲁莽,但并非善恶不分,是非不明之人。若不是梁公子挑衅在先,也不至于遭来横祸。”
  梁司空侧身反驳:“项侍郎,你这么说,难道觉得,是我儿的不是了?”
  他暗中翻起个白眼,恭敬地道了句不敢,“司空与我当局者迷,还是由大理寺定夺为好。”
  
  底下吵吵嚷嚷,沈煜却支着下巴冷眼观望。
  
  一片你来我往的斗嘴声中,忽然插进来一句浑厚清朗的“陛下”。
  
  他觉得耳熟,方才吝啬地掀起眼帘。正对面是个高大挺拔的身形,宽松的官袍不同于往日冷硬的玄甲,让这位战功赫赫的武官带了些儒将风采。
  沈煜记得,自己手下这名家喻户晓的将军平日是不太喜欢插手政事的,出于意外,他对今日鸡毛蒜皮的纷争竟提起了几分兴致。
  
  “大司马请讲。”
  
  自从项桓成了他的弟子,要收拾的烂摊子便一天比一天多。季长川暗叹口气,“左中郎将少年脾性,天生直爽,此番因梁小公子恶语相向才冲动失控,算是事出有因,还望陛下能够从轻发落。”
  
  “大司马。”突然变成了二对一,一旁的梁司空不乐意了,皱眉指责,“谁不知项桓是你麾下的副将,你这样讲,只怕有失公正吧?”
  
  沈煜听了半天,模糊记起他们嘴里的这个人来。
  “左中郎将……”
  他思索说:“是那日西郊猎场上,挡了武安侯一剑的那个吧?”
  末了,忽然意味不明地笑笑,“少年英雄啊。”
  
  他话音刚落,群臣里紧接着传出一阵相同的笑声,众人转目看去,武安侯袁傅已然信步而出。
  
  谁都没想到这等鸡零狗碎的事竟能激出朝中的两位重臣连番上奏。
  
  一时间连梁司空也蒙了。
  
  袁傅好似对前天持枪的少年很感兴趣,并不介意替他说上两句。
  
  “不过小孩子间打打闹闹,几位大人何必这样紧张。既然季将军认为,中郎将年轻气盛,脾性有待磨砺,我这儿倒有个不错的提议。”
  他笼手在袖,语气随意,“不妨就让他上梁府照顾照顾梁小公子,既全了礼数,也养了心性,大家都有交代,两全其美的法子,何乐不为。”
  
  什么法子能荒唐成这样,满朝文武闻所未闻。两个年轻文武官当街闹事,还能用这种手段息事宁人的么?
  但他武安侯一旦开了口,众人即便心中有千万怀疑也只能以神色交流,不敢发一语一言。
  
  沈煜面无表情地沉默良久,旋即展出一个笑,“武安侯说的是。”
  
  此刻,梁项两家的当家内心如出一致的晴空霹雳。
  
  唯有远在宫外的项桓还躺在祠堂里酣睡,全然不知自己的惩处已这般被高高举起又轻轻放下。
  
  *
  
  项南天前脚刚下朝归家,圣旨后脚就到了。
  内监吊着嗓子一字不漏地宣读完毕。
  梁家满府不甘,项家匪夷所思,坊间不明所以的百姓倒是跟着皆大欢喜,大概很乐意看一出不要钱的好戏。
  
  第二日,天没亮,宛遥已经简单收拾好了行装,她趁夜色溜出门,轻手轻脚地摸到后院,脑袋还在注视着身后是否有人,手却动作娴熟地拔了栓。
  门一拉开,外面是她娘神出鬼没的身影。
  
  “娘!”吓了一跳。
  
  “早知道你不会安分。”宛夫人面沉如水,显然是生气了,“又上哪儿去?!”
  “……茅房。”
  “茅房的门是朝这儿开的?”她边说边摇头,“项桓一回京你就跟着瞎折腾!”
  无怪乎自家老爷不喜欢那个小子。
  这好容易才掰正的闺女,短短两天又被他带坏了,项府简直是京城最大的黑染缸。
  
  宛遥垂首反省了片刻,很快又难得正色地扬起脸,“放他一个人去照顾梁公子,肯定会出事的。”
  “那与你何干啊?”宛夫人不以为意,“他要出事那也是他自己不对,人家爹妈都不管,你何必上赶着去惹一身腥。”
  
  “项桓已经没有娘了。”宛遥突然出声打断道,“他身边连一个能好好劝他的人都没有了。我若不管他,我若不管他……就不会有人管他了!”
  
  宛夫人听得一怔,她站在她面前质问,“爹和项世伯相看两生厌,同项桓又没关系,你们上一辈不好,何必非得拉上他呢?”
  “他明明什么也没做。”
  
  趁母亲愣神之际,宛遥已低头从身边绕了过去。
  
  *
  
  瞒着宛经历擅作这个主张算是先斩后奏了,但比起她爹发火,说动项桓反而是件更为麻烦的事。
  他挨过刀子受过军棍,整个虎豹骑小惩大诫的担当,几时接到过这种莫名其妙地惩罚。然而圣旨难违,军令如山,宛遥磨破了嘴皮子才把这位爷准备带出门的雪牙枪放了回去。
  
  可他实在是不想去,甚至觉得负重绕皇城跑几圈都行,一路怨气冲天地行到梁府外,抬眸看了顶上的匾额一眼,仍旧满心的抵触。
  “有什么好照顾的,他又不是缺下人。”如此一说愈发的排斥了,项桓不耐烦的侧身,作势是要临阵脱逃。
  宛遥拽住他手腕把人拉回来,“这可是圣旨,抗旨不遵要杀头的。”
  
  “圣旨这么荒唐,陛下他知道吗?”
  
  这大爷也真敢讲!宛遥忙捂住他口出狂言的嘴,杀鸡抹脖地使眼色。
  
  项桓偏头挣出来,“捂我作甚么,不让人说实话了?”
  
  “季将军好不容易替你求来的面子,你别辜负他一番好意。”知道项桓敬重大司马,她只得把人搬出来循循善诱,“些许皮外伤,仔细养两天能康复的,不至于耽搁太久的时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就当是在家禁足了,好不好?”
  “……走吧。”
  
  项桓教她说得没了脾气,不甘不愿地由着宛遥推上了梁府门前的台阶。
  
  两个门房见状,立时弓腰行礼。
  
  她颔首:“项家二郎奉旨拜访,劳烦通传一下梁大公子。” 班师回朝 第八章   等宛遥真见到梁华本人的时候, 才知道自己此前那句“些许皮外伤”有多么的打脸了。
  昔日风度翩翩, 自认潇洒的贵公子此刻正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从头到脚缠满了白布, 好似一头五花大绑待宰的牛羊。
  她眼神带着询问和质疑, 转过去盯旁边的项桓, 后者一副漠不关心地样子望向别处。
  
  这也太会打了, 怎么招招都朝脸上招呼。
  
  而梁大公子本还在含糊不清地低语哀嚎,待听到侍女弯下腰提起宛遥的名字,号丧之声才略有收敛, 勉强撑起上半身,半是殷切半是感动地开口:“宛姑娘……”
  没等诉出苦,后面的项桓慢条斯理地上前几步, 他目光一定过来, 梁华瞬间偃旗息鼓,喵都没能喵出一声。
  实在是前天受的刺激太厉害, 他眼下总算认识到面前这个人说话的纯度, 当真是不含半点水分, 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以身噬了一回虎, 如今是杯弓蛇影, 战战兢兢。
  
  梁华只好规矩地躺了回去, 一言不发地老实挺尸。
  
  要让项桓安分的照顾一个人,从理论上讲不太现实。
  但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梁大公子的起居他必须亲力亲为, 一手包办, 仆役与丫鬟皆不能插手,否则就是有违旨意,要军法处置。
  
  宛遥不指望他能帮忙,挽起袖子向伺候的婢女要来药方和外伤的膏药,先简单检查过梁华的伤势,再照着时间熬好药汁,准备热水和干净帕子。
  项桓百无聊赖地坐在桌边看她忙碌,毫无负罪感,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茶杯。
  
  “梁公子,喝药了。”
  
  她拿汤匙搅散热度,因梁华周身不便,便舀了一勺喂在嘴边。
  
  后者抿过一口就开始矫情:“烫了些。”
  
  宛遥颦眉收回手,她是个不那么喜欢生是非的人,只好再意思意思多吹两下。
  
  项桓正将三个茶盏重得整整齐齐,见此情此景忽然莫名膈应得慌,他微抿起嘴唇,把茶杯往掌心一捏,说道:“又不是没长手,喂他干嘛?”
  她转过头解释:“他断了两根肋骨,起不来的。”
  “两根肋骨算什么。”项桓全然不在意地侧目冷笑,小声嘀咕,“我那会儿琵琶骨都断过,也没见谁这么事无巨细的照顾我。喝药换衣服洗澡,还不是亲力亲为,要你惯他。”
  对他这种严于律己,一视同仁的行为,宛遥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该如何接话,端碗无奈地瞧了他一阵,“那你来喂?”
  说到底这本来就是他的事。
  
  项桓难得没推诿,大咧咧起身,语气轻松,“行啊。”
  
  他在那边偷闲还好,现下一站起来,梁华立马感觉到了危机,他是怕了项桓了,出于求生欲的本能当即挣扎道:“不不……不用,不用。中郎将您坐着就好。”
  “不用什么,别客气啊。”他开始撸袖子,刻意把前几个词咬得极重,满脸地天下和平,“咱们不是还要‘握手’言和,‘重修’旧好吗?”
  “这、这……”
  生死关头也不敢再故作柔弱,梁华迅速地抄起宛遥手中的药,甚是豪气地一口干了。
  
  宛遥:“……”就怕成这样!
  
  她捧着个空碗无所适从的朝项桓看过去,后者一脸无辜地耸肩,表示不关自己的事。
  
  宛遥只得暗叹口气,收拾起桌上碗盘,不一会儿又想到什么,说:“也好。”
  她颔首示意柜子上盛放的外伤膏,“梁公子身上该换药了,男女有别,我不方便动手,你帮帮他吧。我正好去瞧瞧厨房里的粥熬得怎么样了。”
  一瞬间,躺着的和站着的,表情都有片刻微妙的变化。
  项桓的嫌弃之色分毫不加掩饰,双手抱住胳膊,眼里明白地写着抵触二字,宛遥端着托盘从他身边经过,垫脚提醒道:
  
  “圣旨啊。”
  
  他不耐烦地应声:“知道了。”
  
  *
  
  走出房间时,宛遥大大舒出一口气,那里头四面八方都是雷雨降临的前兆,待久了好似浑身带电,哪儿哪儿不自在。
  尽管临阵脱逃不太够朋友,但很难说梁府中是否藏有宫内的眼线,还是留项桓一个人多和梁华亲近亲近,算是完成任务吧。
  宛遥站在门前,有几分担忧地侧头看看,到底端碗盘走了。
  
  虽然是“奉旨看护”,梁家倒也没真敢把他们俩当下人对待,才出院子没多久就有丫鬟前来接她手上的药碗。
  “姑娘辛苦,剩下的由我打理便好。”
  宛遥道过谢,“带我去拿些吃食,清淡些的。”
  
  两人一前一后穿廊过桥,梁府的家眷大概不很待见他们,早早的关窗掩门避事去了,路上偶有遇到的也只是点头示意,连招呼都省了。
  这么一路行来反而感受到难得的清静。
  
  宛遥刚送走一位貌似侍妾的女子,后面就见得三两个手托草药的婢女疾步而来。她略停住脚,出于行医的习惯,自然而然地问道:“这些都是梁大公子的伤药吗?”
  她随口问,本以为对方也会随口答,却不想领路的丫鬟只是笑笑,不动声色地岔开:“姑娘,庖厨在左手的方向。”
  宛遥听了这话,才认真打量起面前的侍婢。
  
  虽貌不惊人,但举止有素,那笑容活似刻在了唇边,看久了莫名有种阴冷难受的感觉。
  
  她将目光落在那些装于碗中,成把成把的药草上,极快的一扫,继而淡淡笑道:“好。”
  
  而另一边,梁华的卧房内。
  项桓正烦躁地坐在桌前,手指几乎不停地在上面轻叩。
  不远处的梁公子则两手交叠在胸前,躺得很是安详。他伤了肋骨,短时间内无法正常行动。
  
  床头摆放的药瓶还一件没碰过,项桓觉得宛遥已经离开有些时候,说不定就该回来了。为了耳根子的片刻宁静,尽管内心抵触,他仍旧不情愿地走到床边,一把抓过药膏。
  梁华仅剩双目直勾勾地将他盯着,眼中有对即将到来的未知之事的恐慌。
  
  项桓也不跟他扭捏,利索地解开绷带,梁公子的体型较为瘦削,近日又少食多睡,摸上去更为硌手。
  
  他一边给这块排骨擦拭,一边悲哀的想:
  
  自己居然也沦落到给一个大男人上药的地步。
  要是让虎豹营里那群被他揍过的士卒看见,还不得笑上一整年!
  
  正面的伤很快处理完毕,眼见着要翻面了,项桓本就没耐性,又嫌麻烦,索性伸手打算把人拽起来,迅速敷衍了事。
  
  也就是在梁华噌然而起的同时,两人都听到了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喀咯一下,疑似何物碎裂。
  
  四目相望片刻。
  
  对视没有持续太久,一道惨叫即将爆发,幸而项桓动作极快,用包扎的巾布飞速堵住梁华的嘴。
  
  “呜,呜呜!……”
  
  他下手有那么重吗?
  
  他有些狐疑地皱眉打量,总觉得自己也就轻轻的碰了一下而已,但这骨头错位得实在有点厉害,就算穿好衣服原封不动的放回去,梁公子怎么瞧也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项桓琢磨一会儿,尝试着给他恢复原状。
  手摸到胸膛,简单粗暴地往原来的方向一推,很快,新的一声脆响如期而至。
  
  梁华叼着巾布,睁大眼睛,这回连“呜”字都没吐完,头一歪晕在了床上。
  
  坏成了这样,实在是不好给宛遥交代。他有几分心虚地左右环顾,对着梁公子又补了两下掰正身姿,胡乱给他穿上衣服,欲盖弥彰地拉过被衾盖住。
  如此,乍一看去太平无事。
  
  “肉粥好了。”半柱香过后,宛遥提着食盒推门进来,兴冲冲地将几碟清粥小菜摆上。
  “我让他们切了几片咸鱼给你下酒,照顾病人咱们要同饮同食,所以大鱼大肉只能忍上两天。”
  项桓还在玩茶杯,听说有酒,才少见的露出点神采。
  宛遥给他倒上,一面往前瞧,“梁公子怎么样?”
  “谁知道。”后者面不改色地往嘴里丢了一粒咸花生,“大概睡着吧。”
  
  “梁公子身体虚弱,多睡些对伤势康复也有好处。”她低头张罗饭食,满屋子叮当的碗筷响声。
  
  “哦。”他表示没意见。
  
  床上的人也终于松了口气。
  
  隔了不久,宛遥又平常地补充道:“那待会儿,你记得喂他把粥喝完。”
  
  梁华刚徐徐睁开眼,噩耗便猝不及防,当即双目翻白七窍生烟,索性干脆地昏过了去,一了百了。
  
  *
  
  在梁家消耗的时日远远超出了宛遥最初的估计,着实是项桓手劲不留余地,害她足足给人当了一个月的使唤丫头,再加上后者时不时的忙上添乱,到五月初,梁华的伤势才见好转。
  期间,除了梁、项两家互相嫌弃之外,宛经历和项侍郎也没少吵嘴。一个觉得对方管教不当,没拴好儿子,放出来祸害无穷;另一个又觉得对方闺女半斤八两,是个红颜祸水。
  
  夹缝中艰难度日,幸而即将见得曙光。
  为了慰劳兄弟多日的辛苦,宇文钧和余飞特地在京城酒楼里包了雅间,请项桓与宛遥来小酌片刻。
  三个男人喝酒,谈的都是国家大事,一副心怀天下的样子。
  “这回圣上派都察院左佥都御史胡大人去安北接受和谈,胡大人是个文官吧?”余飞问。
  宇文钧心知其意,摇头解释:“陛下原本是打算让舅舅去的,不过他怕自己锋芒过露惹来朝中非议,所以给推了。”
  
  余飞颇感遗憾:“结盟一事,听说折颜部大汗和他弟弟巴鲁厄起了争执,后者一直上蹿下跳,没安好心,我怕他沿途若干点什么出来,那个胡大人半路出家,想必应付不了。”
  “到时候若又闹出点幺蛾子,大魏就不好收场了。”
  项桓饮罢酒,把碗重重一搁:“怕什么,大不了便是再打一场,咱们能灭他一次就能灭他第二次,提枪到安北去不就行了!”
  “有道理……”余飞被他这话激得热血上头,“还是和你说话痛快!”
  “来。”宇文钧递碗,“再倒上。”
  
  一帮年轻军官推杯换盏,满口打打杀杀。待吃完一坛,项桓才留意到宛遥从始至终未曾言语。
  他想了想,在桌上的菜肴里捡了几块清淡的丢到她碗中去。
  “怎么不吃,不合你胃口?”
  “……不是。”宛遥回过神,心不在焉地动筷尝了两口。宇文钧见状,同余飞对视一眼,温和道:“宛姑娘哪里不舒服吗?有心事?”
  
  说起“心事”,项桓后知后觉地看着她,大概也是不解和意外。
  
  她摇摇头,给他们一个安心的眼神,“谈不上心事,只是近来在梁府总有些很在意的细节……”
  项桓微微眯起眼:“梁家谁给你脸色看了?”
  “这倒没有。”宛遥稍顿须臾,斟酌语句,“我是发现梁府之内,除了梁公子,好像,还有其他重病之人。”
  宇文钧奇道:“怎么说?”
  “此前曾有一次,我见侍女拿着和梁公子并不对症的草药煎熬,但对下人旁敲侧击,却都讳莫如深。”
  余飞:“是些什么药啊?治什么病的?”
  
  宛遥一面思索一面徐徐应答:“有槟榔、黄芩、芍药、甘草、厚朴……单看这些,是主治寒热、疟疾或避瘟祛暑之类的病症。”
  
  项桓漫不经心地笑,“寻常大户人家,一两个染上风寒的也不奇怪。”
  
  “话是这么讲……”可她隐隐从梁府上下的氛围里,感到了一丝难以言状的违和,然而用直觉来解释未免牵强。
  
  “还有,梁华来我家提亲的事也挺突然的。”宛遥皱眉,“按理我与他半分交际也未曾有,门不当户不对,他为何会无缘无故瞧上我呢?”
  她还不至于天真的认为会是自己外貌出众,令一向玩弄权术的梁家就此屈尊降贵。
  余飞素来对这种大宅门中的弯弯绕不明白,抓抓头插不进话,倒是宇文钧沉吟许久。
  
  “长子娶妻并非小事……你家人呢,怎么看?”
  
  “我娘是怀疑过,也派人多方打听。说是梁府的老太太前不久病逝,夫人又身体虚弱,梁家想找个媳妇冲喜,这才张罗着寻到我。”宛遥言罢,仍是摇头,“不过仅仅只是冲喜,全京城合适的姑娘有一大把,怎么也不该轮到我。”
  
  仔细想想这的确是个匪夷所思的问题,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谁知道有没有参毒。
  
  一时间满座陷入了沉思。
  
  余飞打了个响指灵光一现:“很简单啊,既然梁家那只软脚蟹选中你,必然是你有与其他女孩子不同寻常的地方,你想想看,自己哪里不一样?”
  
  “我?”宛遥指着自己狐疑,“我不同寻常的地方……”
  
  她自言自语:“顶多就是,懂一点医术的皮毛?” 班师回朝 第九章   宛遥和项桓给梁家当下人使了一个多月, 两人还没崩溃, 那边的梁华倒是先忍不住了, 嚷嚷着要出门透气。
  不过细想也情有可原, 他成日里躺在床上,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后背都快生茧子了, 日子的难熬程度可想而知。
  
  因此,梁大公子在能下床的当天,便命管事备好车马要出城郊游, 说什么也不愿在家多呆。
  除了宛遥两人,他又另带了四五个随从,皆是精壮健硕, 孔武有力, 大概也是怕独自一人面对项桓会吃亏。
  
  马车在郊外的高山集附近停下,时至初夏, 万物蓬勃。
  只是今日天公不太作美, 阴沉沉的, 密布乌云。
  梁华周身的外伤虽大致康复, 但仍需借助轮椅方可出行, 宛遥推着他在郊外散步, 身后是大排场的一队随从。
  许是知道有宛遥在,项桓会多少顾忌着点,不至于惨遭无妄之灾, 自从有了这个认知, 他便开始肆无忌惮地作妖。
  
  “这头顶的鸟儿也太聒噪了,中郎将劳烦你给赶一下。”
  “如此美景良辰,自当以诗为记方可不虚此行啊……来,笔墨伺候。”
  “嗯,水光潋滟,碧绿映红,不若今日正午就在此歇息吧?中郎将,咱们捉鱼来吃如何?”
  ……
  
  项桓额边的青筋突起,再突起,终于忍无可忍想往上揍,梁华一个后撤,到底忌惮他,双手遮住脸连声提醒:“我有圣旨!我有圣旨!”
  项桓显然一顿,宛遥趁机赶紧抱住他的胳膊,压低声音顺毛:
  “冷静,冷静……君子不与小人一般见识。忍一时风平浪静,打坏了可得还来一个月,你三思啊!”
  这句话果然有效。
  毕竟再同此人朝夕相对足以令他生不如死。
  
  项桓紧紧抿住唇,狼眼般的双目狠盯了他半瞬,到底撤了力道,自认倒霉地转身去摸鱼,一路上每步都是地动山摇的气势,看得出气得不轻……
  捡回一条小命的梁华悠悠缓过气,自命风流的天性不改,很快就掏出扇子开始摇了,但目光却还落在不远处,正脱鞋下水的少年人身上。
  唇边浮起几分难以名状的笑:“你这位青梅竹马,倒是很听你的话。”
  
  宛遥对他始终没有好感,迫于身份的关系,又不能堂而皇之的无视,于是随着梁华的视线望过去——
  
  河水碧波粼粼,涟漪上泛着微光,倒影出零碎的身形。他青丝高高束起,有种别样的精气神,卷起衣袖的小臂现着微微紧绷的筋。
  
  宛遥看着看着,轻轻说道:“其实跟我没关系,项桓本性不坏的,只是你们中的大多数都不太了解他。”
  
  作为大多数人之一的梁大公子不以为然地摊手耸肩,“这种人啊,骨子里就充满了暴虐,往后谁嫁给他,指不定天天挨打,性命难保呢。”
  
  她听完长久的没言语,似乎真的陷入了疑惑和苦思中。青天绿水间的少年弯腰在河里摸索,眉峰微不可见地一皱,再起身时,匕首上已扎了条鲜活乱蹦的鲈鱼,溅起的水花晶莹剔透。
  宛遥见他笑意漫上眉心,自己也不禁悄悄松了口气……
  
  就是在此刻,手背上粗粝的触感沿骨节渐渐延伸,她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猛然甩开梁华握上来的手,飞快往后退了数步。
  
  “梁公子。”宛遥脸色沉得厉害,她少有这般生气的时候,冷眼开口,“还请自重。”
  
  梁华摊开掌心细细瞧着五指,“我梁家有什么不好,你嫁过来吃香喝辣,不比在宛府过得差,至于让你如此反感排斥?”
  按理他形貌不丑,京城有名的公子哥,难道会连一个终日沉迷杀人放火无法自拔的莽夫都不如?
  
  “婚姻大事不能强求。”她神情依旧肃然,秀眉轻皱着,“你的心意我领了,还请公子另择佳偶。”
  梁华不死心地笑道:“何必这么快急着拒绝呢,你可以好好想想……”
  
  见他作势想凑过来,宛遥愈发觉得此人之前刻意支开项桓是别有所图,戒备地往后回避,“不必想了,我心意已决。长辈那边我自会劝说。”
  她转身将走,又想起什么驻足补充,“另外有件事,我想必须讲清楚。
  “咱们两家只是换了帖子,门定没过,我还不是你梁府的人,烦请梁公子别再派人跟着我了,免得自找麻烦。”
  
  留下主仆一帮人在原地,她头也没回。
  话讲出来总算痛快了一些,但宛遥仍感到心里堵得慌,自打被梁家缠上,那种憋屈感就如影随形。
  
  尽管负气走了,她也不敢走太远,只沿着河边打转,吹吹暖风。
  等转悠回去,项桓已在鹅卵石堆中架起火,串好鱼悠闲地在上面烤,见她过来便往边上让了让。
  宛遥挨在一旁坐下,拿烧火棍扒拉柴堆。
  
  “你吃大的吃小的?”项桓翻出带来的瓶瓶罐罐有序地洒到鱼身上,炙烤后的焦香很快扑鼻而来。行军途中一贯是临水安营扎寨,粮食不够吃的时候,打鸟捉鱼打牙祭也是常有的,因此对于烤鱼他算得心应手。
  
  “小的。”她随口应答。
  
  项桓嗯了声,瞥一眼她的神情,不在乎道:“别管他。我们自己吃,不用给他留。”
  
  宛遥沉默地捅了捅火,又皱眉朝身后看,伸手不住地来回搓揉手背,到底意难平。
  她脸色一暗,捞起架子上的鱼,森然说:“不,要好好帮他烤。”
  “哈?”项桓满腹疑惑和不悦,宛遥捡了一条最大的,掏出怀中的小瓷瓶,拨开了往上刷酱汁。
  作料教明火一燎,那股辛辣刺鼻的味道瞬间毒雾似的往周围扩散。
  “哇——”项桓急忙捂住口鼻,“你放这么多辣子,会吃死人吧?”
  
  “哪有那么容易。”宛遥沉着一张脸,咬牙切齿地掀了个眼皮,低声恼道,“吃坏了也活该,谁让他方才不老实的。”
  他怔了一会儿听明白,对于作弄人有着与生俱来的热情,当下接过她手里的调料加倍折腾。
  “这点怎么够?再多刷点……我来。”
  
  扁平的鲈鱼在火光下隐隐发出了诡异的红光,周身发亮。
  
  “你整个全放完了?”宛遥吃了一惊。
  “没呢,还剩了半截儿,看你心疼的……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拉了拉他衣袖,难得想利用一回他欺负人的本事,不狠白不狠,“那一会儿你喂他吃,盯着他吃完。”
  “行。”项桓颇乐意地点点头,“我再灌他吃一条都没问题。”
  
  梁华没能撑过半条鱼就忍不住要喷火了,两旁的随从七手八脚地打水、找果子,给他消火驱辣。
  狂暴的大风是在此刻刮起的,方才还只是灰蒙蒙的天,一瞬间暗得吓人,树叶在风里化成了利箭,到处飞卷,沙尘迷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宛遥一行赶紧收拾车马回城,然而梁大公子也不知起的什么兴头,今日走得格外远,离城门还有一个多时辰脚程时,瓢泼的大雨已倾泻而下,周遭尽是哗啦啦的水声。
  
  不到傍晚,天却黑了,道路泥泞难行,众人在雷雨中摸索良久,总算寻到一间灯火通明的小店。
  
  “嘿,这雨真是,说下就下!”
  “也不知要下到几时才停。”
  
  客店没有招牌,更像个扩建过的茶寮,里面坐着不少狼狈的食客,大约都同他们一样是前来躲雨的。
  马匹停在门前,不住地甩鬃毛抖抖一身的水花,店伙冒雨牵住缰绳,把它往后院的马厩挪。
  
  几人险些淋成落汤鸡,一进门便叫热茶热汤。项桓拿过小二递来的干净帕子,丢在宛遥头上给她揉了两下,旋即自己又捡了一条擦拭脖颈的雨水,张口唤道:
  “老板,有热饭菜没有——”
  楼上听得一句脆生生的答复:“有的,有的。”
  老板不曾露面,主持生意的是个中年的妇人,瞧着快奔四十了,精神头却很足,皮肤偏黑,笑容优雅,正招呼小二端茶送水,看起来像此处的老板娘。
  
  “几位,要用些什么?”她款步而来,视线不着痕迹地把众人扫了一遍,“店里小本生意,倒是有两道拿得出手的好菜。”随后又看了看宛遥,约莫是把她当孩子,笑着补充,“现成的糕点和蜜饯也有。”
  
  梁华作为此次出行付账的钱袋,当即第一个表态:“备两桌饭菜,要清淡些的,糕点蜜饯各上一碟。”
  “好嘞。”
  项桓紧接着说:“再来几壶热酒。”
  老板娘笑盈盈地回眸,“没问题,几位客官慢坐稍等,酒菜马上便来。”
  
  店内的客人大多粗布麻衣,一看便知是附近市集的老百姓,他们这一行排场不小,再加上一只坐轮椅的软脚蟹,很快惹来无数好奇的目光灼灼打量。
  
  项桓就近找了张桌子落座,抬掌将随身携带的短刀拍在桌面,“砰”的一声,气场全开,星目中英气逼人。
  江湖原则,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一干人等立马识相地收回眼色,规规矩矩地闲话家常。
  
  小二先端来茶水,梁华殷勤地亲自动手给宛遥满上。
  她还在擦发梢尖尖的雨珠,就听得对面貌似很高兴地说道:“初夏的雨总那么猝不及防,看样子一时半刻不会小了,咱们不妨在这儿用些粗茶淡饭,小憩半日。茶寮品茗听雨也不失为一件风雅之事。
  梁华还在说:“我适才见店中还做海棠酥和山药糕,不知口味如何,宛姑娘可有想吃的?”
  宛遥白他一眼:“鱼。”
  “……”他被自己的唾沫噎了下,瞬间不做声了。
  
  风雨里夹杂着雷电,窗外灰暗的天偶尔骤然一亮,光从棂子打进来,有种说不出的渗人。
  
  “掌柜,我等要的烧酒怎的还不上来!”
  一侧角落坐着三五个粗壮汉子,清一色的褐色短打,棉布腰带,背后别一把柴刀,想必不是樵夫便是屠户。
  庖厨中有人应道:“就来!……快快,给客人送去。”
  旋即一个干瘪矮小的身形疾步而出,看那模样应该是个十岁年纪的男孩儿,因为瘦削的缘故,原本的岁数可能还要再大一点,只是不知为何他用黑布蒙了面,单单露出一双湿漉漉的眼睛。
  
  热酒上桌的同时,宛遥这边的菜肴也陆续摆好,她正低头盛了一碗饭,对面的壮汉忽然斥道:“作甚么呢!毛手毛脚的!”
  
  传来零零碎碎的杯碗声,许是那孩子打翻了汤水,壮汉们只得手忙脚乱的擦抹。
  “还杵这儿挡什么道,闪一边儿去!”
  短暂的一瞬不知发生了什么,死寂片刻之后,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纷纷抽了口凉气,站起来大声呵斥:“掌柜,你这都让什么人送菜啊!”
  “存心恶心人是么?还能不能好好吃个饭了!”
  
  混乱中,小男孩莫名被谁推了一把,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他面颊上的黑巾顷刻便掉了一截,消瘦蜡黄的皮肤间露出大半血红的颜色。
  
  那是张难以形容的脸。
  
  他的左唇角比一般人要长,长到诡异的程度,一直延伸到耳朵前两寸的位置,然而嘴唇又难以为继,于是赤.裸裸的露着分明的牙肉和牙齿,乍一看去像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
  
  在场的所有人从没见过如此悚然的相貌,唏嘘声此起彼伏。
  
  无怪乎这几个男子会有如此大的反应,连项桓瞧了也不由诧异,同桌的梁华更是咋呼出声来,扶着轮椅直往后退。
  “哇,这……这孩子是怎么长的啊?!”
  
  宛遥深深地望过去,紧皱的秀眉下,双眸含着说不出的怜悯。
  
  她摇摇头,声音轻到只有在身旁的项桓才勉强能听清。
  
  “是胎病。” 班师回朝 第十章   男孩好像对这样的场面并不陌生, 但在四周或惊异或厌恶的眼神里多少感觉到一些不知所措, 他挣扎着坐起来, 慌里慌张地去捡蒙面黑巾。
  有人却先他一步, 纤细莹白的手指把沾满油污的旧布递过去, 甚至还细心地拂开沾上的碎叶。
  
  对面是一双温婉清和的眼。
  
  宛遥提着裙子俯下身, 给他拍了拍衣衫的灰尘, 这个孩子比她想象中还要瘦弱,掌心轻轻覆上,触感里全是嶙峋的骨骼, 像在柴堆里抓了一把。
  “你的齿龈露在外,别总是用布遮着,这样很容易得炎症。”她一面说, “蒙脸的巾子要记得常换洗, 最好是一日一次。”
  她拉过他的手,晃了几下指间的小瓷瓶, “这是大青叶制成的药丸, 脸疼的时候兑水化开了服用, 能够止痛消肿。若吃完了, 也可以上附近的山里采, 是很常见的草药。”
  
  男孩干瘪的嘴唇轻轻动了下, 由于身体虚弱,显得他目光很呆滞,就那么捏着药瓶然后目不转睛地把她望着。
  
  宛遥无奈且心疼地摇摇头, 想伸手去摸他的脑袋, 到底还是犹豫住了,只拿出条干净的帕子。
  “暂时用着这个吧。”
  她在他瘦小的肩膀轻按了下,方才暗叹起身。
  等回到桌边,项桓已经喝完了一壶酒,盛满酒水的海碗停在唇角,抬眸看着她坐下,“你管那么多干甚么?
  “我瞧他也不像是那女掌柜的孩子,必然是哪儿捡的买的,图个便宜,养也养不长久。”
  
  说话时老板娘从内厨小碎步跑出,陪着笑脸摁住那男孩的头,给诸位食客赔礼致歉,又再给端来新的好酒才总算把一场争议摆平了下去,只是四下里仍有窃窃的私语声。
  
  梁华是个热衷于听奇闻异事的人,闻言身子往前倾,“宛姑娘知道这种病吗?”
  
  宛遥并不记仇,听他有此一问,也就如实回答:“《素问》中有记载,‘胎病’是在娘胎里染上的病。因为母体在孕育期间曾受过严重的惊吓或是吃了忌讳的食水,导致气上而不下,精随气逆,最后影响胎儿。
  “这般的孩子,生下来外貌大多异于常人,又先天不足,许多人家视为不祥,要么早早夭折,要么一落地便让稳婆溺死在尿盆中……所以很难有长这么大的。”
  
  客店内,一个年纪稍大的伙计上来把男孩儿领走了,他垂目低着头,却没用宛遥给的帕子,只把自己那条黑布摊开,严严实实地缠住半张脸。
  
  “我们别看他了。”宛遥收回视线,“吃饭吧。”
  
  *
  
  雷雨临近傍晚时逐渐平息,木质的房梁在雨后发出清新的湿意,门外的世界好似经历过天劫,草木耷拉在厚重的水珠下,每一株都是沉甸甸的。
  店内的客人逐渐离开,很快只剩下宛遥一行,但此时此刻,梁华却说什么也不肯走,无论如何要在这里歇上一宿。
  
  “眼下就算启程,等赶回长安城门也早关了,与其在外头等一夜吹冷风,倒不如休息一日明早再走。”梁大公子人虽坐轮椅矮了一大截,气势上却不甘寂寞,拍着负手坚持道,“我可是病人,今日累了一天,马车又颠簸,横竖我是不会赶路的!”
  
  项桓自己过得糙,倒是给个窝就能睡,宛遥却从未有过整晚在外的经历,想自己一个姑娘家夜不归宿,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她站在门口颦眉迟疑,项桓转眼见了,低声询问:“你想回吗?如果不愿留,我快马送你。”
  还没等开口,梁华转着轮椅很不识相地往前凑,“宛姑娘,中郎将,你们也都留下吧?不妨事的,临行前我派人向二位的长辈解释过,宛经历和项侍郎乃是通情达理之人,想必不会责备二位。”
  
  那还真是高看她俩的爹了。
  项南天和宛延没一个是善茬,人前温顺如羊,人后凶残如虎,发起火来六亲不认。
  
  “再说你瞧这天——”他紧接着遥遥一指,“现在哪怕马不停蹄,多半也来不及了。”
  
  梁华一再坚持,宛遥无计可施,虽总感觉有些奇怪,但一时半会儿又道不出所以然。不过转念一想,至少项桓跟在身边,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
  
  好说歹说,难得谈妥了同行的两个人,梁大公子回头告知掌柜,却和这老板娘争执了起来。
  
  “住你家的店又不是白住,担心本少爷不付帐不成?”
  
  “奴家不是这个意思。”风韵犹存的妇人方才还人见人笑地招呼生意,现下不知怎的举止忽然蝎蝎螫螫的,“贵客别生气,小店粗陋寒酸,怕届时招呼不周……”
  
  “又不是瞎,知道你店寒碜!”他大少爷脾气上来,倒是怼得分外不给面子,“我都不在乎,你瞎操心什么?”
  
  “这……”老板娘不甚自在的笑笑,“公子您随从众多,店中就快客满,恐是住不了那么多人的,不如……”
  
  “什么客满,你楼上哪间不是空的?”梁华终于不耐烦,“行了,我还不知道你们这点小心思。
  “今日本公子心情不错,出五倍的价钱,那些个侍卫晚上守夜,就不必管他们了。来——银子收好,安排去吧。”
  
  有钱人财大气粗,而且喜欢一意孤行,加上有年轻女孩子在场,总是不想丢了面子。老板娘被硬塞了块足水的银锭,神色复杂地收入怀,只好命伙计张罗房间。
  
  二楼收拾出了三间并排的上房,夜幕降临,悠然的虫鸣渐起,静悄悄地溢满了天地,整个小店安静得只剩下风声,似乎除了他们真就没有别的客人留宿。
  梁家精壮高大的武夫站满了一楼所有的过道,营造出此地生人勿近的气场。
  
  项桓原本在后院练枪,半途让宛遥给拽了回来,推着往楼上走。
  “干嘛啊?我还没练完呢。”
  “你先不急着练,我有要紧的事……”行至二楼客房的走廊,再不远就是她的住处,项桓拎着枪,亦步亦趋。
  “什么要紧的事?”
  
  话到嘴边有些难以启齿,宛遥揪着他的衣袖,吞吞吐吐道:“我……想洗个澡。”淋了一阵雨,头发贴着皮肤,黏腻腻的难受,她没忍住,只得找老板娘借了套换洗的衣裙。
  项桓并不明白这与自己何干,脱口而出:“那你洗啊。”
  她微微低下头,没骨气地说:“我不太放心梁大公子……”说出来未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点,但梁华原则上也不算什么君子,只是他今天一系列的反应让宛遥觉得实在反常。
  “多个心眼毕竟是好的。”
  
  他听明缘由,顺势把掌心的长.枪一抬,“怕什么,他没那个胆子。”
  
  “你别管他有没有那个胆子了。”宛遥继续推他,“总之,就帮我在门外守一会儿吧。”
  项桓愣了下,步子虚浮地往前走,“我?……”
  “就一会儿。”她把他钉在原处,转身去开门,又探头回来,“我很快就好了。”
  “你别走开啊!”
  项桓:“……”
  
  门扉吱呀合上,吹来一缕细微的热气。
  项桓望着木格后透出的微光,好半晌回过神,先是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继而去抓着后脑勺,侧过身来回转了几步,又在栏杆前蹲下,显得无所适从。
  
  头顶悬着灯,照在脚边的光是橙黄色的,柔和温暖。
  老旧的客店连木梁都带着斑驳的划痕,翻起的木屑后染着清幽的苔藓,像是年久失修。
  
  他把雪牙枪平放在地上,一手撑着腮,思绪恍然地看楼下巡夜的梁家侍从。
  耳畔是叮咚叮咚的水声,和摇曳的灯火一块儿有节奏的闪烁。
  
  他在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忽听到宛遥试探性地问:“……项桓?”
  
  他马上侧头道:“怎么?”
  
  “没……我以为你不在了。你怎么不说话?”
  
  项桓烦躁地挠挠头,“说什么?”
  
  宛遥坐在浴桶中,其实她也不知该讲些什么好,只是这么僵着总有莫名的异样之感。
  
  沉默片刻,倒是他先开了口:“姓梁的那废物的伤,还有多久能好?”
  “若是调养得当,再过七日应该就可以下地了,我们也能够功成身退。”
  
  “等七月。”
  宛遥拨开热水冒出的雾气,听他在门外说,“我不当值的时候,咱们上无量山看庙会去。”
  无量山的庙会一年有四次,和其他地方的庙会不一样,因为在道观脚下,每年都有盛大的祭祀活动,但又由于临近虎豹骑的营地,为了讨好军官,除了当地的居民便只有铁甲寒枪的军士能够参加。
  所以上无量山看庙会一直是宛遥童年时的梦想。
  
  她当即扒在浴桶边,“真的?”
  “不过我听说山下的路不太容易走,只怕要提前雇好马车,我得偷偷溜出来,家里的马就不能用了……”
  屋内忽隐约传出轻微的动响,声音不大,好似有何物在了撞桌脚上。
  
  项桓正心不在焉地跟着她那段安排颔首,却蓦地见宛遥话音骤止,紧接着便是一声防不胜防的惊叫。
  
  他一个激灵,猛然握住雪牙枪,想也不想箭步往里冲。
  这一脚踹得实在厉害,门栓几乎当场阵亡,只剩门板在半空摇摇欲坠。
  
  房中水汽弥漫,满室都是清香与湿意,宛遥缩在桶里目瞪口呆地和他对视,张着嘴半天没啊出一个字来。
  她身上还在滴水,热气是白的,肌肤是白的,一张脸却飞速通红。
  
  项桓压根没意识到会有这样的后果,手足无措地抓着枪当场蒙了,好似比她还紧张,一不留神甚至爆了粗:“妈的,你怎么不把衣服穿好!”
  “我又没让你进来!”
  “那你鬼叫什么!”
  宛遥一头扎进水,留半个脑袋在外,底气不足地低声说:“有……有老鼠……”
  
  上了年纪的客栈四面漏风,不速之客层出不穷。项桓一垂头,这才发现那只满屋撒欢的耗子,它约莫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踹门动静吓到了,没头苍蝇般到处乱窜。
  他暗自磨牙,腰间的小刀飞掷,“砰”地一声死死地将其钉在地上,一眼看去是个“大”字的形状。
  项桓顺手将挂着的布帘简单粗暴地扯下,胡乱往宛遥那边一罩,快步过去把这尸体连根拔起,旋即目不斜视地往外走。
  
  末了,补充道:“你赶紧洗,我还修门的。”
  
  浴桶中的水仿佛一瞬间转凉,她在里面无比丢人地捂住脸,再不敢泡下去,急忙抓衣服起来。
  
  等宛遥擦着头发慢吞吞的磨蹭到外面,项桓已把门轴恢复原状,还顺手将那只大耗子肢解完毕,正坐在桌前洗他手里的刀。
  
  她靠近的那一刻,明显察觉到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
  
  项桓握刀的手一顿,在宛遥说话前,欲盖弥彰地先开口:“我什么也没看见。”
  “……我又没问你。”这不是更可疑了吗!
  他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心里也急得莫名其妙,“我娘说我们俩小时候还一块儿洗过澡,那会儿你才一岁多,我帮你洗的,你在我家住了三个月……”
  宛遥越听越崩溃,头抵在桌沿去捂脸:“能不提这事了么……”
  
  许是后知后觉的发现不妥,项桓终于缄默下来,一个劲儿擦他那把匕首,刀刃简直能亮得晃瞎人眼。
  
  索性就在空气微妙得将要凝结之时,有人敲门给房内添茶水。
  
  对方怔了下,大概也奇怪这屋里多出来的一个人,不过倒是颇懂眼色地满了两杯,恭敬地走了,走前不忘带上门。
  
  难得有件东西可以让他换手,项桓收刀入鞘,伸手便要喝,对面的宛遥同样端了一杯,刚放到唇边眉头便轻轻一皱。
  
  “等等——”
  
  她忽然拦住他,“水里加了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