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鸿一面 第一章
广陵城外多山, 山不高, 尽是些大小丘陵, 或近或远的连绵起伏。
这个季节刚刚入秋, 风还不算凉, 只是卷起落叶的时候显得有些许萧瑟。
官道上, 自北向南的几匹轻骑疾驰而来, 踏着地面常年累月形成的车辙,一路烟尘滚滚。
骑马的皆是一色青布劲装结束的男子,身形如松, 气宇轩昂。
马是好马,却也禁不住日夜奔波地折腾,眼看快到城郊, 杨晋便略略放慢了速度, 因他领头,身边的几人亦随其收紧缰绳。
宝驹成阵, 无数马蹄落地, 凌乱中的敲击声沉沉地在四周的林间回荡。
那一点异样的动静便是在此刻出现的。
叮玲玲, 叮玲玲。
金属相互叩击的声响。
旋律颇有节奏, 像是铃铛摇晃。
杨晋不自觉循声望去, 前方的树枝上, 一抹湘妃色的衣袂在风里翻飞,海浪般滚动,仔细看时, 竟是有人在其中起舞, 衣袖随着手臂的舞动滑落在臂弯间,白皙的腕子上露出那支挂有银铃的镯子,正叮当作响。
没有任何乐曲相伴,那人的每一个动作却紧随铃声,与之契合得天衣无缝。
等离得近些了才瞧清是个年轻女子,黑发高高束成马尾,在风中飞卷。
荒郊野岭,又日薄西山,这样一幕情景陡然出现在视线中,换做是谁都会忍不住背脊发凉,但偏偏她身姿动作有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之美,一时竟让人来不及多想。
随着人群渐近,铃声也越来越清晰,正与马蹄的节奏相合。
树干很纤细,可她舞步依然轻盈,缀着金色绣纹的裙裾拂在腿边,隐约能看见裙下白生生的足面。
马匹从树下一晃而过,带起的烟尘与疾风让树枝轻轻摇动,女子的足尖随即一点,跃然旋转。
杨晋在驶出一段距离后忽地回过头。
夕阳的余晖刚好打在枝叶间。
但那人从始至终目不斜视。
流转的光影遮住了大半张脸。
除了那双眸子,别的没能看清。
*
日头还未下山,杨晋一行在城郊附近的茶摊旁勒马歇脚,裹了油布的绣春刀搁在手边,一面落座一面叫上茶。
小二甩着巾子颠颠儿的就跑来了,倒过水,擦完桌,满面笑容地问:“几位爷要吃点甚么么?这会儿城里人多,难免上菜慢,赶路还有一阵,倒不如先垫垫肚子。”
他话说得很实在,杨晋还未放下茶杯,施百川已张口要了几盘点心,头回出任务,他是最不经饿的。
店伙忙喜滋滋的应了,回头朗声冲内厨报菜名。
没穿官服的时候,三教九流的百姓待他们会亲和很多,若放在平时,光是端盘子手都抖得像癫痫抽风。
杨晋抬眼,随口向他打听:“小二,这段时间广陵城里可有甚么逸闻轶事没有?”
店伙还在给他空杯里斟茶,闻言笑道:“能有甚么新鲜事,咱们这儿又不是北京城,天大的事也不过柴米油盐,您几位一看就是大地方来的人,听了多半也觉得没意思。”
施百川丢了几粒花生米进嘴,仍旧不死心:“难道就没发生点不一样的?比方说……命案?捉奸?谁家女人小孩走丢也行。”
伙计端着茶壶还当真思索了片刻,“命案捉奸是没有。”他笑了笑,“不过这附近闹鬼倒有些日子了。”
他神色如常,语气随意,像是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似的。
“闹鬼?”
“对。”小二抬手一指,西北方向正是一片郁郁苍苍的榕树林,“就在那林子里,挺大一个的,白天看不到,晚上才会出来。”
杨晋奇道:“你见过?”
小二啊了声,“我们好几个人都见过,一听到人声,那鬼就走远了。”他耸耸肩,“不然怎么说是‘神出鬼没’呢。”
店小二提起茶壶转身进屋去了,杨晋手里还端茶杯,目光注视树林,若有所思的晃了两下。
微风掠过,传来几波遥远的沙沙声。
*
八月立秋。
广陵城的历史长到能追溯至春秋以后了,几朝更替,数南宋时最繁华,而今虽早已迁都北平,但因久不经战乱摧残,一晃眼又是锦绣成堆,海晏河清。
江南水乡盛产杨柳,一条清河从城内横贯而过,倒映出两岸碧青的草木,以及岸上彩绸高挂的雕梁画栋。
此地的勾栏瓦肆都是大江南北数一数二的,青楼妓院,歌馆乐坊,修得比大户人家还奢华雅致。
在一干秦楼楚馆中最拔高的那栋便是听雨楼,进门两边挑起的牌子,一块写“妙指徵幽契”,另一块书“繁音入杳冥”,进进出出,来往者络绎不绝。
戏台子很大,楼足有三层之高。坊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姓曹,留着两片小胡须,生得满脸和气,一天到晚负手在乐坊中巡视,不时嘱咐伙计添茶送水,不时让小丫头往后院跑跑腿,没事找事干。
琵琶声响,花鼓敲得欢快又轻扬,这是时新的小曲儿《明月秋霜》,出自上年的新科状元之手,在坊间很是有名。
四周一群客人推杯换盏,台上飞袂如虹,举手投足将节奏掐得分毫不差,绫纱的袖摆下间或露出的五指,蝴蝶似的翻飞。坊主眯着眼睛偏头瞧,最后忍不住一声轻叹,感慨自己老了。
就在这周遭气氛正好之时,门边迎来送往的店伙忽被人大力推开,一队身着玄青色长身罩甲的官差鱼贯而入,刹那间,肃杀之气袭面而来。
人很快将整个乐楼团团包围,不甚客气地开始呵斥赶客。
场面登时一片混乱,曹坊主立在原地惊疑不定,待看清这帮人的装束,心里一个咯噔,当即暗道不妙,忙冲着面前的锦衣卫呵腰:
“几位大人、几位大人……这是所为何事啊?”
他辨不出这几尊佛的官阶大小,但见中间那位眉目疏朗,星眸深沉幽暗,气韵不凡,便下意识朝对方作揖。
戏台的歌声已止,可跳舞之人并没停,素手抬腕,能听到清脆的银铃响。
杨晋不经意看了一眼,很快又收回视线望向曹坊主。
“锦衣卫办案,无关人等不得停留!”
曹坊主听完就是一头雾水,还得斟酌着赔笑:“大人,咱们这地方太太平平的,没出甚么案子呀?况且,即便有点鸡零狗碎之事,那不是还有衙门么,怎么好劳您大驾呢……”
众所周知,寻常百姓犯事锦衣卫是不会插手的,除非,这里头涉及的是朝廷命官。
果不其然,他话音才落,旁边那个稍显年轻的男子已踏前一步,伸手指道:“查的就是你这听雨楼!”
“数日前,锦衣卫王总旗曾来此处饮酒,结果彻夜未归,昨天却被人发现死在了城郊,死状蹊跷,惨不忍睹。你们这乐坊里的人……”说话间,他目光往旁侧上上下下一扫,冷声道,“都脱不了干系。”
死谁不好,偏偏死的还是锦衣卫,知道此事是轻易揭不过去了,坊主抬袖擦汗,“大人,我们都是良民,而且手无缚鸡之力,哪有那个胆子敢对您的人下手。”
“是与不是,查过才知道。”杨晋偏头示意左右,“挨个问。”
众人领命行动。
说完,又转目看向他,一字一顿,“就劳烦曹老板,多多配合了。”
此话很有分量。
坊主只好自认倒霉,连连称是,无奈地转过身去对一帮不明真相的乐师舞姬示意:“大家伙儿,可有谁当天见过这位王总旗的?说过甚么话,吃过甚么东西,喝过甚么水酒,事无巨细,赶紧上来告诉大人。”
乐楼里的少女们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
每日来来往往那么多人,脸熟的,常光顾的倒还罢了,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个王总旗,谁知道他几个鼻子几只眼?何况姓王的人满街跑,不见得逛乐坊还要穿官袍,万一人家是便服又不肯暴露身份,岂不是更难找?
四下里窃窃私语。
“锦衣卫是见过不少,有姓王的吗?”
“有吧……”
一旁的少女推了跟前的粉衣女孩一下,“上回不是有个王大人送你金簪子吗?人长得白嫩嫩的那个。”
“甚么呀。”粉衣少女嗔怪道,“人家明明姓刘……”
饶是官差在前,少女们也没见有多少慌乱之色,和满头冷汗的曹坊主相比,心态可见一斑。
一群女人叽叽喳喳,尽管轻声细语,连成片也是海浪滔天。
锦衣卫虽行事专横,但毕竟全是大老爷们,面对这些穿红戴绿的美貌姑娘一时也颇为头疼,勉强扯着嗓子喊了几句“闭嘴”,总算开始例行盘问。
几问几答,间或夹杂着此起彼伏的抱怨,场面居然比先前还热闹几分。
方才在戏台上跳舞的女子已下来了,正靠在雕花栏杆旁专心致志地把玩自己涂了蔻丹的指甲,十指纤纤,被娇艳的胭脂红衬得分外细嫩。
锦衣卫里有个年纪尚小的,瞧着还不到二十,迟疑了一会儿,握住刀压着嗓音走上去。
“你,说你呢……叫甚么名字?”
女子终于抬起头来,妆容精致的眉眼,顾盼生辉,自成风流,“我么?”
她把指间的秀发丢开,甜甜一笑。
“我叫闻芊。”
惊鸿一面 第二章
曹坊主对锦衣卫是唯恐避之不及, 只盼着这群大爷们查完案子能早点离开。
然而对方却用行动证明了听雨楼的这场飞来横祸绝对不是一日两日的走走过场。上到掌柜老板, 下至伙夫小厮, 从上一年问到这一年, 从祖宗十八代问到街坊邻里, 腹中胎儿, 详细得令人瞠目。
如此浩大的工程一天时间显然不够, 于是锦衣卫把守,日夜巡视,乐坊迫不得已只能暂时闭楼。
就这么折腾了两天。
还未享受够微雨带来的凉爽, 秋老虎便如期而至,早起时灿烂的阳光直透过纱帐,照得人无心懒睡。
闻芊打着呵欠起床梳洗, 等坐在妆奁前把胭脂饼拿出来, 才想起乐坊这几日不开张,难得清闲, 实在是有些不习惯。
她想了想, 仍旧摆正铜镜, 画了个精致的寿阳妆, 眉尾处贴上一朵月白色花钿, 左右看了半晌, 觉得很满意,推门出去了。
清晨的乐坊别有一番风味,露水浸过的吊脚楼散发出淡淡的木料香气, 乐班唱曲的小姑娘们在屋外站着吊嗓子, 院子里,戏班的女孩儿正在拉筋板腿,满眼花团锦簇,衣袂飞舞。
“反正也没客人,练来作甚么,都闭馆三天了。”
翻筋斗的玩累了,停下来冲着那边穿堂努嘴。
少女之中有人笑她:“你就懒吧,平日不用功,临时抱佛脚,难怪班主不让你上台,活该!”
另一人戏谑道:“是想她的‘柳公子’了吧?哎呀,昨晚上睡觉,迷迷糊糊念了一夜呢。”
四周笑声不断。
“要我说,你也别惦记甚么柳公子了,咱们现在抬头低头全是锦衣卫,这里面俊朗英武的可不少呢,你挑一个?”
那女孩朝地上呸了口,“谁稀罕,一群粗人,还搜姑娘家的闺房,不知羞,叫他们讨不着老婆。”
“能耐啊,有本事再大点声儿?”
女孩们嘻嘻笑笑,玩得正开心,人丛中忽然冒出个怯怯的声音:“锦衣卫这么查下去,会不会,把咱们乐坊给抄了啊?”
此话一出,周围立马安静了。
无论如何,乐坊毕竟是所有人安身立命的根本,来这里唱曲儿跳舞的大多是无家可归,父母双亡的孤儿,若是听雨楼倒了,这吃饭的碗必然难以保住。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众人立马忧郁起来,再无心玩闹。
“你们啊,真是闲不得。”楼梯上传来轻笑,继而便是一串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好不容易休息几日,还整天愁眉苦脸的。”
闻芊从楼上下来,少女们纷纷围到她跟前,一迭声的叫“师姐”。
整个乐坊,除了当初创立霓裳班的白芍老板娘以外,眼下就属她资历最老,老板娘几年前奉旨入京,现在早就嫁人了,因此闻芊也算是听雨楼的顶梁柱之一。
“师姐。”方才那翻筋斗的少女唤作游月,拉着她胳膊摇了两下,“你看看那些锦衣卫,站着咱们的地方耀武扬威,明明甚么也审不出来,还要天天审,天天问,外头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乐坊惹了官司呢。”
“就是呀,曹掌柜不管事,再不开张,大家都快没饭吃了。”
闻芊扫了她们一眼,手指拈起胸前的青丝勾唇浅笑:“亏得你们还唱曲唱戏,话本子上那么多法子也不知道学着使么?”
众人颇为惆怅地互相对视,提醒她:“师姐,那可是锦衣卫啊,闹不好会丢小命的。”
闻芊伸手在那说话的少女脸上捏了两下,啧道:“硬的不行,你可以来软的呀,别忘了自己是干甚么吃饭的,看家本领拿出来,不愁他不中招。做大事要学会软硬兼施,把耳根子吹软了,最后再……”
她五指一收,捏成拳,关节处喀咯作响。
众人闻言咽了口唾沫,随即又满眼钦佩,一脸“师姐果然好手段”的表情。
不过崇敬归崇敬,敢不敢做是另一回事。
闻芊倒也不为难她们,摸了摸师妹们的头发,吩咐道:“好好练,记得要用早饭。”
众师妹依言点头,又继续吊嗓子的吊嗓子,翻筋斗的翻筋斗。
闻芊走到穿堂门前停下脚,回眸看了几眼,才转身往外走。
这会儿庖厨里大概已经准备好了吃食,她没急着去,例行公事地先到小偏院去看慕容海棠。
慕容海棠是乐坊的老人了,从闻芊来的时候她就一直住在小院,而今过花甲,据说年轻时也是倾国倾城的人物,现在一把年纪了,跳舞怎么样不知道,不过跳大神很有一套,兴致一起就要来上两段。
闻芊茶还没喝两口,她便沾水冲她面门一弹,郑重其事地扯淡:“芊丫头,我瞧你今日红鸾星动,印堂发红,怕是喜事将近!”
闻芊静静放下茶杯,抹了一把脸,掏出胭脂盒补妆。
“棠婆,你这句话快念三年了,在你嘴里我天天红鸾星动,怎么至今还没嫁出去?”
慕容海棠咧着一口缺牙的嘴咯咯笑:“好饭不怕晚,今天我这签保管灵……来!”她说着啪的声把闻芊眼角的花钿换成了桃花,美名其曰:
“桃花运,讨个好彩头!”
闻芊最后顶着个妖艳的妆容出了院子。
辰时的听雨楼比较热闹,因为正值饭点,早起晚起的都聚在底楼用点心,她行至楼梯口,二楼的声音便传了下来。
“大人,我就是个送茶水的,唱曲儿又轮不到我,怎么可能认识那些大人物啊。”
“除了他呢?你既然送茶送水,前些日子没发现乐坊里有甚么异样之处吗?”
“没有啊……”
回廊处站了个锦衣卫,正在盘问一个小丫头。
闻芊收回视线,漫不经心地甩着腰间玉坠的流苏。
这宗案子查得没完没了,她喝了碗粥,从乐坊的戏台一路逛到后园,巡逻的守卫随处可见,不难看出,这地方已经里里外外被人监视起来了,大有不找到真凶决不罢休的架势。
“王总旗……”
闻芊自言自语地低吟了两句,不经意看到拐角处满怀心事的曹坊主,四目交汇,她唇边若有似无地噙了点笑,仍甩着流苏,目不斜视地走开。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打蛇得拿七寸,这些锦衣卫虽大部分不是地方官,个个面生,但从服饰上的细微差别,能明显看得出哪个是官阶最高的。
银制革带,镂花,绶环银中镀金,不是副千户也是个百户了。
闻芊观察了半日,听底下人叫他“赵大哥”,于是专挑了个四下无人的好时机,整了整衣襟,狠命往手臂上一掐,愣是挤出点“梨花带雨”来,细步纤纤地迈过去。
赵青才啃完手里的油饼正在翻卷宗,冷不丁听到啜泣声,抬头便看见个貌美如花的姑娘,哭得我见犹怜,还明显是朝他这边而来的,整个人登时一愣。
“姑……姑娘,你,没事吧?”
闻芊擦着眼泪,欲语还休:“大人,你们锦衣卫办案,咱们乐坊从来没有不配合过,这些天,您也都看见了……”
赵青一头雾水,只好跟着颔首。
“我知道各位大人平日辛苦,问甚么自然答甚么,半分不敢逾越。可大家虽卖艺为生,也不是自轻自贱之人,你们……总不能随随便便的欺负人呀。”
赵青总算咂摸出点味道来,多半是自己那帮兄弟没管住手脚,干了点甚么出格的事。
虽说都是正值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一时冲动可以理解,但人姑娘都告上门儿来了,的确有失分寸。
“姑娘受委屈了,此事是我管教不周……这样,是何人欺负你?我立刻严惩……”
话未说完,便嗅到一股淡淡的脂粉香气,撩人心弦。
闻芊凑近他,哭得更加伤心了,“大人,你们这些天把乐楼围得水泄不通,防贼似的,闹得我们人心惶惶。”
赵青顿觉歉疚:“办案需要,我们也是不得已,还望姑娘体谅。”
她借势问下去:“那位王总旗的案子到底怎么样呢?都三天了,大人查出甚么没有?”
赵青也未多想就道:“姑娘不必慌张,其实吧,这案子……”
瞧着有门儿,闻芊瞬间提起精神,可还没等到下文,耳畔却听得一声轻咳,有人开口打断:“赵大人,广陵知府那边已经把案宗调过来了,事不宜迟,烦请大人前去看看。”
好好的气氛忽然被人搅乱,闻芊暗自龇牙,满心不悦地转头,想瞧瞧是谁坏了她的好事。
来者是个身形高挑的年轻男子,五官清俊,星眸蕴光,剑眉微微拧起。他人比赵青高,居高临下地望过来,那模样不像是下属,反倒更像是赵青的顶头上司。
一见是他,赵青顿觉尴尬,忙磕磕巴巴地应了,抄起手里的卷宗匆匆离开。
临行前还没忘关心一下闻芊,朝她介绍道:“姑娘,这位是杨……杨大人,你若有甚么委屈大可同他说,他能给你做主。”
“老杨,你帮帮人家……我一会儿回来。”
杨晋浅淡地笑了笑,点头算是答应了。
尽管心里在骂娘,闻芊面上仍保持着感激的神色,甚是有礼地欠身目送他。
待人走远,杨晋的目光才落在她身上,“闻姑娘,是吧?”
“既然赵青有吩咐,我不会坐视不理。”他表情淡淡的,“说说吧,锦衣卫欺负你,那这人,姓甚名谁,是何相貌,我去找他当面对质。”
闻芊察觉到此人不太好对付,笑容里渐染上些许娇媚,“大人,你们人这么多,脸上又没写字,我哪会知道姓名,这不是为难我么?”
杨晋不以为然:“不知姓名,那总该记得相貌。”
她张口就来:“我记得啊,四方脸,浓眉毛,鼻子略挺,嘴唇略厚。”
他语气轻蔑:“照你这个说法,整个广陵城我能找出数百人。”
闻芊歪头一笑:“杨大人这是不信我呀。”
“不是不信。”杨晋低头直视她,忽然渐渐凑近,“是怀疑。”
闻芊眨眨眼,顾左右而言他:“既不信,又何必坏人家的好姻缘呢,会遭雷劈的。”她说得无比真诚。
杨晋双目阴沉,声音压得极低,带着警告:“我告诉你,不该招惹的人,不要去招惹;不该问的,也别多问。”
尽管听出这话里的威胁,闻芊倒也不甘示弱,看他靠那么近,反而作势抬起胳膊搭在他肩头,一脸无辜,“招惹?这其中是不是有甚么误会?莫非……杨大人是在吃醋?早说啊,我就该来找你的。”
不习惯与人有这般亲密的举动,杨晋握住她手腕欲推开,然而一触之下,他发现这女子的力道竟不小,两人一来二去在这般狭小的空间内拆了几招,谁也没占到便宜,杨晋抬掌封住她小臂,闻芊便也停下来与他对视,各自手上互相较劲。
“大人,要怜香惜玉啊。”
杨晋力道未减,似笑非笑说:“怜香惜玉是对弱女子的,姑娘只怕不算吧?”
这话可不爱听了啊。
闻芊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看着杨晋近在咫尺的眉眼忽而心生一计,抬手以两掌与他一掌拼力气。
杨晋微微颦眉,脚步迈开几寸稳住身形,就在他准备全力以赴时,闻芊冷不丁踮脚凑上来,在他脸颊处亲了一下,动作太快,竟引出“啵”的一声响。
杨晋整个人都懵住了。
被钳制住的力道骤然散开,闻芊作势抽手退出数步,等看清他此时的模样,没憋住笑出声。
“杨大人,你看你的脸!”
她伸出手指在唇边刮了几下。
杨晋黑着脸拿手背狠狠一擦,赫然是一抹淡淡的胭脂。
“……”
闻芊且退且行礼,和适才朝赵青欠身的动作不同,她抱拳拱手,笑得明媚:“多谢大人赐教,改日得空了再好好招待您。今天有事在身,就不打扰了。”
说完几步上了台阶,很快跑没了影。
杨晋皱眉,在脸上擦了半天,转目瞧见路过的几名锦衣卫冲他露出讶然的表情,便知道痕迹还在,立时没好气。
“有甚么好看的?”
几人赶紧收敛神情,强忍着笑,低声细语地从他身边匆匆走过。
惊鸿一面 第三章
杨晋此人给闻芊的感觉很不一样。
论官阶, 他从六品, 不是这帮人里地位最高的, 却是所有人中最能说得上话的, 连赵青这个副千户也得让他三分。
这的确是件颇为奇怪的事, 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正午用饭时, 杂耍班的游月才道出了其中缘由。
“杨晋啊师姐, 你竟没听说过他么?”她筷子一摆,“首辅大人杨渐的公子。”
闻芊喝了口汤,琢磨片刻, 奇道:“杨大人的儿子,不是在工部做侍郎吗?还是个大才子,文弱书生, 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 甚么时候入锦衣卫了?”
“那是杨家大公子。”旁边一师妹伸出两根指头来,“这一位排第二, 是二公子。”
“原来是这样。”她颔首, 那就难怪了, 内阁首辅的面子人家肯定得卖一个, 否则改天怎么被革职的都不知道。
“这杨大人也挺会安排的, 两个儿子一文一武, 朝廷文武官里头都能吃得开。”
闻芊一手端着汤碗,一手支着下巴沉思,半晌不曾动筷。
此前没考虑到这层, 如此说来, 她打蛇的七寸没拿对,一开始应该就对杨晋下手的,如今白忙活了一场不说,两个人还落了个不欢而散,就冲杨晋最后看她那眼神……
嗯,这印象肯定不会好了。
早间在楼上吊嗓子的莲花正在偷偷打量她,继而捧起碗神神秘秘地凑了过来,笑得不怀好意:“师姐,听说你今天把杨大人给‘欺负’了呀?”
此欺负二字用得极好,不仅一语双关,且将交锋之结果精准地表达了出来,简直精妙。
不等闻芊解释,同桌的几个姑娘已经两眼发光地盯向了她。
“师姐,你看上锦衣卫啦?”
游月啧啧点头:“怪不得打听杨大人的事情呢。”
“去。”闻芊斜眼睇她,“让你们探消息,一个两个全装哑巴,这会儿消遣起我来了?”
众人自知理亏,互相对视着地小声笑起来。
“不过说真的,锦衣卫嚣张跋扈,恶名远扬,与其跟着他们,师姐怎么不考虑考虑上次送你那套象牙妆奁的巡按御史萧大人呢?”
闻芊在乐坊待得最久,资历最老,因此才被称为师姐,但这资历最老的原因,除了老板娘离开以外还有一个。
和她同期学艺的姐妹基本上都嫁了,独独闻芊还没个着落,倒也不是无人提亲,广陵城第一舞姬的名号放出去,说媒者不计其数。
“萧大人家都娶了七个了。”闻芊把虾仁豆腐羹中的豆腐一个一个挑出来,“我才不想嫁到那种深宅大院里跟一群白眼翻上天的女人斗来斗去。”
“江南商会的陈老板呢?他还没娶妻,而且文采出众,上次写了那么长的诗,好几页呢,虽然我一句都看不懂,可总觉得很感人。”
闻芊搅着羹匙,慢悠悠道:“陈老板太清瘦了,弱质纤纤的,像个小白脸。”
莲花立马接话:“松江副总兵,余琮余大人!这个不错吧?人高马大,威武雄壮,打倭寇跟打孙子似的,上个月收兵还特地跑来看你跳舞。”
闻芊吃着肉羹,头也没抬:“不行,在外面打仗的生死没个定数,万一我一个不小心就守寡了呢?不行。”
“……”
众人到现在可算明白过来。
师姐嫁不出去,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这要求也太多了!
*
因为乐坊开不了张,下午的后院依旧是一帮女孩子练功唱曲儿。
上个月刚又来了个小丫头唤作菱歌,闻芊正看着她压腿,由于打小没怎么练过,筋骨硬得跟石头一样,稍对她用点力便叫得杀猪般惨烈。
曹坊主年纪大了,耳朵禁不起折腾,拧着眉头绕到闻芊跟前,朝她打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拍拍那丫头的肩膀,嘱咐道:“接着练,晚上我再查你。”
跟随坊主行至树荫下偏僻的一处地方,他停住脚,视线落在那群年轻的少女身上,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才道:“听说你和杨大人打过照面了,怎么样,问出甚么没有?”
闻芊摇头:“嘴紧,赵青的话比较好套,他就不行了,而且还防着我。”
坊主两手交叠在身前,不安地摩挲:“真是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好好的,闹出个甚么王总旗。”
他琢磨了片刻,沉吟道:“我总觉得案子来得有点蹊跷,别不是锦衣卫另有所指吧?”
闻芊信手在花枝上摆弄,语气随意:“翻旧账,揭老底儿,这种事他们还干得少了?”
坊主有些着急:“那怎么办?倘若真让锦衣卫揪出甚么来,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可全得遭殃。”
他在一旁团团转,闻芊却跟没事儿人似的玩花,坊主终于看不下去了,“……你也想想办法。”
“我能有甚么办法?”她耸耸肩,“我和杨晋都结上梁子了,再玩那套把戏不是自取其辱么?你当人家傻的呀?”
“这……”
两人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没人再说话。
午后的烈日隐在层层白云之后,姹紫嫣红的院子里有年轻女孩子轻轻嬉笑的声音,隔着抄手游廊,小竹屋内隐约传来棠婆跳大神的动静,铜质的铃铛叮铃叮铃,随风流窜。
老坊主的叹息在红尘的喧嚣中显得格外微小。
“老四老五相继嫁了人,三娘又奉诏上京,这一年一年的,眼看着听雨楼大不如前,我也明白,该有这个时候了。”
闻芊将摧花的手渐渐放下,垂眸不知瞧着何处,脚边落花满地,零落成泥。
乐坊最初是曹夫人的嫁妆,她人死后才交由曹掌柜接手,毕竟是个门外汉,对乐器一窍不通,平时也就等同于一个管家,处理些大小事物。
早些年的听雨楼还没现在这样有名气,自打霓裳班加入后,才渐渐好起来,但也是十年前的事了。
闻芊这个人素来吃软不吃硬,尤其听不得提那些“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非昔比”,“日暮西山”之类的丧气话。
虽说知道是激将法,到底还是叹了一声,“我再思量思量。”
坊主高高兴兴的离开了。
闻芊往小花台边一靠,纤细的食指挽起胸前的秀发,挽了个圈儿又挽一个圈儿,兀自沉思。
少顷后,她信步走出穿堂,戏台附近依旧把守森严,举目四顾,楼上楼下但凡有个门儿的地方,皆有锦衣卫巡逻。
庖厨外,审讯还在继续,不过看样子乐师、舞姬、粗使丫头已经问完了,眼下该轮到伙夫厨子。
“甚么大人?季……甚么大人?小的真不认识,别说人了,我连字都不认识。”
张大厨一脑门儿的汗。
“异样?……今年的耗子比往年的更肥了,这个算不算?”
闻芊从旁边经过,杨晋正好也在,大概气没消,神色并不友好的颦眉看她。
那负责问话的几个人目光偏到此处,或有一二露出惊艳之色多瞧了一阵,她倒不避讳,送了个秋波,浅笑嫣然。
总担心这个女人又会耍甚么花样,杨晋一直警惕着,然而令他意外的是,闻芊饭后消食般的逛了片刻,便规规矩矩地回房休息了。
二楼的门扉吱呀一声关上,走廊檐下的灯笼被风带着微微晃动。
杨晋收回视线,心里带了几丝狐疑。
日头从正中逐渐偏西,屋瓦青墙皆似洒上金粉一样,温和灿烂。
乐坊的排查并不顺利,几乎没有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杨晋在回廊慢步,施百川跟在他旁边,细致详尽地禀报今日的收获。
“听雨楼算上打杂的仆役也就三十五人,掌柜、优伶、跑堂,全问过了……像事先串了供词似的,每个说得大同小异。”他略有鄙薄地瘪瘪嘴,“小地方人就是小地方人,甚么丢了钱袋,少了镯子,两支蜡烛长短不一,乱七八糟的一大堆,这也敢报上来?若是在京城,我早就……”
杨晋无奈的笑笑,“你也知晓不是在京城,别人的地界上,少说两句吧。”
施百川一贯听他的话,闻言颇为老实地住了口:“哦。”
这段回廊很长,分隔着前院与后院,从门洞穿过去,右手边即是草木繁盛,莲池清澈的小花园。
晚风送来沙沙的枝摇叶晃,衣衫鼓动的声音里夹杂着清脆的铃响。
莲池正中的假山顶端有人在跳舞,舞姿节奏舒缓,和在乐坊的戏台上不同,所有的动作都仅限于双手与足尖。
铃音里,皓腕似笔走游龙,纤纤玉指翻云覆雨。
光影中的人,仿佛一朵含苞欲放的花,一瓣一瓣缓缓盛开。
施百川大老远便瞧见了,正想开口,然而转头见杨晋只是看了一眼,并没说甚么,他也只好跟着目不斜视。
“这些天大家都辛苦了,晚上准备点好酒好菜,就当我请客。”
“诶,好。”
耳畔铃声不绝。
如此场景,一并连夕阳西沉的位置都熟悉得很。
这人还真爱爬到高处去练舞,那天在城郊的时候也是……
身侧有何物破空而来,杨晋当下侧头避开,小石子砸到栏杆摔落在地,滴溜滴溜打着转。
“杨大人。”闻芊一个纵跃从假山上跳下,挡在他跟前,眯眼笑道,“您就这么走了,不妥当吧?”
直觉不会有甚么好事,杨晋皱起眉:“闻姑娘又有何指教?”
她把掌心摊开,递过去,“瞧了我的舞,不准备给银两么?”
杨晋还未回答,施百川已先咋呼出声:“那也算看?我大哥顶多就瞄了一眼!”
杨晋:“……”
“两眼是看,一眼也是看,怎么不能算了?”闻芊扬起秀眉,“我的舞可是千金难求,讨点彩头不过分吧?”
“闻姑娘。”杨晋开门见山问道,“你到底想如何?”
“不如何啊。”她笑得一脸和气,“早上和杨大人有点误会,我特来负荆请罪。”
“姑娘这般,像是负荆请罪的样子?”
“怎么不像?”闻芊把手撤了回去,“你看舞欠我的钱我不收了,权当是赔罪,怎样,是不是很有诚意?”
施百川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扯淡扯得如此脸不红心不跳的人,何况还是冲着锦衣卫!
当着施百川的面,杨晋不欲和她有甚么牵扯,只径自朝前走,在经过闻芊身边时突然停了一下,低声道:“你那些花招对我没用,自己省省力气吧。”
她听得明明白白,却只是捻着青丝把玩,笑容依旧。
“我们走。”杨晋朝身后吩咐了一声,施百川虽不明就里,仍紧随其后。
就在他走出十步之外的时候,闻芊忽把秀发丢开,蓦地转身。
“杨大人。”她眸中笑意深邃,“你不是钦差吧?”
她表情渐转,最后唇边只余下一抹似有似无的弧度。
“其实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甚么王总旗被杀的案子,这一切,都是你们编造的。”
“对吧?”
惊鸿一面 第四章
四下里一片寂静。
施百川愣了好久, 忙慌里慌张去看杨晋, 他神色如常, 转过身踏前一步。
“姑娘这话, 怎么说?”
瞧见施百川的反应, 闻芊就知道自己押对了, 凝眉深笑:“锦衣卫办案, 还是人命官司,要查封乐坊这个并不奇怪,不过杨大人不觉得, 你们楼上楼下的戒备太森严了吗?
“起初我以为这样做是为防止凶犯逃脱,后来细细回想锦衣卫的问话,才发现不对劲。”
“何处不对劲?”
她曼声道:“你们口口声声来替王总旗追查真凶, 可对他本人似乎不怎么关心。审讯时, 来回就那么几句——
“‘你姓甚名谁’、‘乐坊近来可有甚么异样’。
“小女子妇道人家,虽说不曾读过几天书, 但多少也知晓, 审问疑犯, 头两句难道不是应该是——
“‘王总旗出事的当天, 你人在哪里, 做过些甚么’。”
杨晋抬起眼, 闻芊便大大方方地与他对视,“由此可见,连名字都没个完整的王总旗死于何人之手, 各位大人们并不在乎。”
她走过去, 手指在栏杆上一路轻抚,言语不紧不慢:
“封锁乐楼、搜查厢房、日夜巡视……大人,这可不像是在找凶手。”闻芊顿了顿,笑得很是意味深长,“倒像是在……找人。”
施百川当下反驳:“胡说八道,简直是无中——”
话未道完,杨晋已出声打断,“想不到,你还挺聪明的。”
她拱手抱了抱拳,“过奖,过奖。雕虫小技而已。”
“不过,有一个地方你说得不对。”他淡声说,“我们的确是钦差,替圣上办事。”
锦衣卫直接隶属皇帝,只要是外派办案那都叫钦差,这个说法确实没错。
但言外之意,王总旗的案子果真如她所讲,是无中生有的一个借口。
“你们要抓人,犯不着如此遮掩,大人绕了这么大个圈子。”闻芊停了下,笑看他,“莫非,那是个见不得光的人?”
杨晋并没否认。
闻芊觉得有门儿,一步步挨近他,“如何,可要我帮忙?整个广陵就没有我不熟的地方。”
殷勤献得如此直白,猜也知晓她是别有所图,杨晋思索片刻,仍将怀中的画纸取出,叠得方方正正的一张,展开来有明显的折痕。
画中人是个五十岁上下的男子,胡子一大把,目光萎靡,身着圆领,头戴方巾,一副文人打扮。
闻芊凑上前去看,随即垂头扶额:“长成这样,真是瞎了我的眼睛。”
施百川闻言多瞧了两回,忍不住替纸上之人打抱不平:“还好吧,满大街不都是这种人,难不成你美得像天仙?”刚言罢,目光挪到闻芊身上,很快便闭了嘴——人家确实好看。
杨晋没他俩那个评头论足的心情:“此人你可曾见过?”
“不认得,外地来的?”
“四川眉州人。”
闻芊沉吟着拿手指轻卷秀发,“若是外地官员来乐坊大多比较惹眼,这个人我并无印象。只能肯定他没到我们这里来过,但要是便服就另当别论了。”
见她神色不似说谎,杨晋颔了颔首,也未再多言,只忽然转了话题,“江浙总督唐石可是你们这儿的常客?”
“唐大人。”她点头,“对,他的确常来。”
杨晋忙追问:“那他和乐坊里的哪位优伶走得最近,你可知道?”
闻芊笑了笑,“我知道啊。”
“是谁?”
她歪头:“我啊。”
杨晋先是一愣,很快皱眉:“你?为甚么?”
“不为甚么。”闻芊不以为意,“我曲儿弹得好,舞跳得好,他每回都来捧场,怎么,很稀奇么?”
看到她这一脸得意,杨晋有几分无奈与好笑:“他平日来时身边可有其他人?”
“没有。”闻芊想了下,“长随也算?”
“不算。”
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忽然伸出手去指着画像上的人,“他和唐大人是甚么关系?”
杨晋道:“同乡。”
闻芊哦了声,指尖往回一拉,停在人脸处:“那他是个甚么身份?”
“逃犯。”
闻芊轻轻一笑,别有深意地斜眼望向他:“所以,你们怀疑唐大人顾念旧情拉了他一把,将人藏在了我们这儿?”
不等杨晋回答,她已摆手否认,“绝无可能,咱们乐坊不会和朝廷的人有牵连,帮他藏人更是想都别想。”
施百川不悦地提醒:“口说无凭。”
“是口说无凭呀。”她扬扬眉,“那您找到证据了么?”
“我……”
斗嘴施百川岂是她的对手,杨晋只得不动声色地把他拽走,“唐石就没在乐坊留宿过?”
闻芊双手抱胸似笑非笑:“大人,咱们是乐坊不是青楼,每日亥时打烊,不留客的。”
青楼乐坊其实同为烟花之地,不管歌姬还是娼妓皆为下贱之人,在施百川看来是大哥不笑二哥的关系,乍然见她说得有板有眼,甚为不屑。
“不过……”闻芊垂眸犹豫道,“若是熟客吃醉酒在乐坊里睡一晚,也不是没有的事。这个,我倒是可以帮你问一问。”
说着,含笑把那张画纸从杨晋手中抽出来,“顺道再替您打听打听,说不定我们姐妹之中有谁认识这位‘王总旗’的呢?”
杨晋瞧着被她拿走的画纸,忽然笑了笑:“不麻烦?”
“当然不麻烦,能帮上杨大人,我荣幸之至。”
这是一句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话,他望进那双粲然生辉的星目,轻轻一笑,头低下去,凑在闻芊耳畔低语。
两人本就挨得近,言语间温热的呼吸正喷在她脸颊,闻芊听了一阵,尽管笑容如旧,但眼色却微不可察的产生了变化。
耳语结束后,双方像是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各自皆未说话。
待闻芊走远,施百川才着急地去问杨晋:“哥,你就这么信她?无事献殷勤,我看多半有鬼。”
“不妨事。”他弯下腰把地上那粒石子捡起,对准荷塘打了个水漂,拍去手上的灰,语气笃定。
“她不敢耍花样。”
水面涟漪万千,闻芊行至长廊尽头的石阶上时,才终于驻足,盯着小花园中尚在一圈一圈荡开的水波,脑子里回响的全是方才杨晋的话:
“别以为把这件案子的嫌疑撇清就可以万事大吉了,你们这个乐坊,也不见得有多干净。”
“咚”的一声响,梢头的飞鸟纷纷四窜,闻芊一脚揣在栏杆上,说了句:“臭男人。”
*
凶杀案虽然是假,但费尽人力物力找了三天三夜是真。
尤其是这出戏还得接着唱下去,因此哪怕闻芊捅破了窗户纸,锦衣卫的戒备仍旧没松懈。
翌日清晨,灼眼的阳光被层层云团遮蔽,空气里有些许凉爽之意。
杨晋从厢房出来,打算去找赵青,难得施百川没有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多少给了他点清闲时间。
乐坊分前院内院,平时锦衣卫大多在前院活动,内院全数空给那些乐师舞姬,也算是通情达理了。
他绕着墙走,正拐角要进门时,忽闻得墙外有说话声。
熟人。
杨晋本准备打招呼,但听清他们交谈的内容,脚步一滞,又退回了墙内。
来的是两个锦衣卫,才换完班,捶胳膊捶腿儿,叫苦连天。
“白天巡视,晚上守夜,在京城都没这么忙过!”
“可不是么。”另一个瘪嘴啧出声来,“人是他搞丢的,这主意也是他出的,到头来连根鸡毛都没看见,白白让兄弟们辛苦这一场。”
他叹气:“赵大哥还肯陪着他折腾,真是害苦我等!”
“有甚么办法。”那人不屑,“谁让人家投了个好胎呢,眼下还只是个从六品的试百户就成日里吆五喝六的……我告诉你,你且瞧着,过不了多久——不出两年,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没得跑了!”
“反正朝廷是他杨家的,咱们这帮人不过是来给二公子当垫脚石的罢了,明里不说,谁都知道,哪怕出了事不还是咱们背黑锅么?没意思。”
“多说无趣,走走走,喝酒去……”
杨晋抱怀靠在墙上,轻拧着眉峰,直等脚步声远了才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
刚打算离开,迎头落下一粒由树叶卷成的圆球,还没仰首那个熟悉的语气已然传来。
“哎呀呀,想不到,杨大人在同僚心里居然这么不受待见。”
若说方才他还只是轻轻蹙眉,这会儿听到此话剑眉早就狠狠一皱,蓦地抬起头。
闻芊正坐在面前的槐树枝干上,修长的双腿交叠,一摇三晃,手指支着下巴,颇有兴味地看着他,“亏得你还请客吃饭呢,人家吃了也没见领你的情呀。”
杨晋不欲和她解释:“与你无关。”
稀奇事,看样子名门之后做官也并非那么顺遂,锦衣卫里果然有不少非议。
她问:“方才为何要躲?他们背后嚼你舌根,你就这么忍了?反正令尊掌管内阁,捏死这些人跟玩儿似的。”
“没必要。”杨晋将视线移开,“这帮人心里本就不会服我。”
“不服就打到他们服为止咯,难不成你还要和他们喝喝茶讲道理?”闻芊像是发现甚么有趣的事,“杨大人,像你样的老实人还当锦衣卫的,可真少见。”
杨晋神色复杂地盯着她看,不愉道:“你这么闲?来找我,就为了说这些?”
“当然不是。”
她从树上一跃而下,递了本册子到杨晋跟前。
“这是近两个月的账本,给您过目。另外,那位长相不怎样的‘王总旗’我也替您问了,他的确没来过乐坊,至于信与不信,看您了。”
账册略旧,因为时常被人翻起,所以边角已有毛边,不似作伪。
杨晋一页一页的阅。
曹老板是个细心之人,但凡到乐楼吃酒看歌舞的客人几乎全部记录在册,事无巨细。
闻芊抱着胳膊在旁边打量,眼见这位锦衣卫大人翻得比看四书五经还认真,忍不住笑道:“唐总督是常来光顾听雨楼不假,但最近这段时间他一次也没来过。至于留宿,倒是从未有过。”
杨晋瞧了她一眼,合上账册,“知道了。”
“那若是无事,小女子就先告辞了。”临走前又有些手痒,闻芊抬起指尖在他脸颊上轻抚而过,“咱们乐坊如此配合,大人可得记得手下留情呀……”
细腻的指腹和平滑的指甲盖触感分明,杨晋几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正要把她的手挥开,冷不丁看见闻芊腰间挂着的那枚玉佩——羊脂白玉的龙纹佩。
“这玉不是赵青的么?”他声音冷冽,“如何会在你这儿?”
见闻芊不置可否的挑眉,杨晋沉下脸,语气不善,“你还打算对赵青下手?!”
“这话可冤枉。”她耸耸肩,“是赵大人自己送我的,怎么能叫我对他下手。”
“你之前不过是利用他,何必还收他的东西?”
闻芊笑了起来:“收不收是我的事,与大人甚么相干啊。”她眸中染上几分狡黠,“杨大人对我如此关心,看来也不是全然无情呀。”
她步步逼近,一伸手将杨晋抵在墙边,“吃醋了?”
可惜身高差了些许,否则倒是极有威慑力的。
杨晋退身欲避,却不料背后已是石墙,他终于微恼,“闻姑娘,还请自重!”
“哦,我不重啊,挺轻的。”
“你!……”
他握住闻芊摁在自己脖颈旁的手腕,猛地拽开,由于动作突然,闻芊一时失了重心撞在杨晋胸前。
这是一个让他颇为后悔的举动,因为杨晋骤然发现,月洞门外的那串脚步声已愈来愈近。
赵青的大嗓门适时响起:“老杨,你在这儿么?刚来了个大夫,说是给乐坊看诊的,我把人带来了,你瞧……”
眼前的场景避无可避,后半句话戛然而止,四周瞬间鸦雀无声。
闻芊也有些怔忡。
倒不是因为她和杨晋这般暧昧的姿势,而是她看见,赵青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竹青色的直身长袍,藏蓝色丝绦松松挽就,手里提着药箱,儒雅俊朗的脸上闪过一瞬讶然,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四个人,八只眼睛,大眼瞪小眼。
毕竟优伶出身,闻芊是第一个回过神的,反应极快,一把推开杨晋,满目凄凉的望着他。
如此举动表达的意思尤其清晰——是杨大人用的强!
事情甩得一干二净,还演得甚是逼真,毫无破绽。
还未等杨晋怒然瞪她,那边的赵青明显受到不小的冲击。
“那甚么……我尚有事在身,就、就不打扰了……”
边说边退,尾音没落,人已跑远了。
“赵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杨晋急急解释,回头朝闻芊愤然怒视,“看你惹出来的事!”随即便举步追上去。
四个里去了一半,有些戏终人散的凄婉,闻芊却在原地笑得分外欢乐。
门边的年轻大夫朝赵青二人离开的方向瞧了一眼,又转目看她,无奈的摇摇头。
惊鸿一面 第五章
闻芊回到自己房中, 窗户未开, 帘子低低而垂, 满室幽暗。
她行至窗边, 伸手把竹帘一点点卷上去, 余光瞥见从门外进来的人, 随口道:“这次回广陵, 怎么没让人事先捎封信?”
屋外枝头的几只灰喜鹊蹦跶着飞进来,在她跟前的茶几上落下,也不怕人。闻芊顺手捡了两个吃剩的李子丢过去。
楼砚将大包小包的东西搁在桌上, “原本是到南京拜访一位名医,后来又与几位同道相约去金山采草,想着来都来了, 不妨绕路过来瞧瞧你, 这些——”
他解开包裹,从里面取出一盒, “京城‘二十四桥’新制的口脂。”
随后又是一瓶, “南洋商会的玉簪粉。”
“紫薇斋的青雀头黛, 宫制蔷薇油——照你的吩咐, 特地找石桥铺的朱九娘做的, 我让人盯了好几天, 绝对没掺假,自己来看。”
一大堆瓶瓶罐罐,包袱一拎, 叮咚有声。
“你怎知道我要用完了?”脂粉香风飘渺, 闻芊笑眯眯地捧起来,打开瓷印葫芦盒试妆粉,不禁感慨,“还是自家人好。”
楼砚和她是打小一块儿长大的青梅竹马,常言道术业有专攻,虽说在音律上一窍不通,但医术方面却颇有天赋。早些年医道初成便热衷于踢馆子,把广陵城附近的医馆都摸了个遍,自觉已学不到甚么东西,便背起包往京城去了。
这么一走就是五年,眼下他虽长住北京,但一年之中也会抽空回来看看闻芊。
“也就这时候你才觉得我好,真势利……”楼砚撩袍坐下,翻起茶杯给自己倒水,“话说回来,你们乐坊这是怎么了?那么多锦衣卫,我可费了好些功夫才进来……惹官司了?”
“别提了,说来话长。”闻芊在妆奁前画眉,“反正眼下是明里查案,暗里软禁,惨。”
“惨吗?我瞧着你还挺惬意。”他啧啧两声,“阿芊,你可以啊,连锦衣卫都敢下手。”
“甚么叫惬意?我这明明是权宜之计。”她凑在铜镜边勾眼角,“那么没意思的男人,不解风情,我才看不上。”
“你呀,就是爱东挑西拣。”楼砚不怕死的开口,“明年都快二十了,遇到合适的便嫁了吧。”
话才说完,对面抄起一个脂粉盒子就丢了过来,幸而他躲得快,等定睛一看地上打翻的东西,不禁心疼。
“你悠着点,很贵的。”
闻芊正转身冲他龇牙,“再提年纪我可翻脸了。”
楼砚认命地叹了口气,弯腰下去收拾残骸,还没忘继续苦口婆心:“我是认真的,横竖咱们现在也不缺银两,你不妨买间铺子做点小本生意,何至于再留在乐坊。”
“我乐意。”她左耳进右耳出地接着画,“我就喜欢在这里跳舞弹曲儿。”
“那以后怎么办?年岁拖大了可不好嫁了。”这话颇有些冒死进谏的意味。
闻芊刚要再丢,忽想起甚么,思考着看向还在整理脂粉盒的楼砚,“你不也没娶吗?要不,我以后嫁给你得了,咱们俩凑合凑合?”
楼砚险些没一头撞在桌角上,忙抬起手:“别,别,姑奶奶,你可饶了我吧……”
“作甚么?”闻芊眸色一沉,“跟着我委屈你了?”
“不是这个道理。”他直起身,一本正经道,“你从小到大,动不动就说,‘咱们俩穿开裆裤的时候便认识了’,‘你尿过床的被单还是我家的’,‘小时候光着屁股满山跑我都见过’……往后你要嫁了我,我一想起这些事儿……不行,不行,真不行。”
“……”
看着他满脸沉痛的样子,闻芊不禁啧了声,“你们男人可真矫情,面子论斤卖的?”
他笑笑:“要不,怎么叫难人呢?”
“你不愿意娶,我还不乐意嫁了呢,谁不知道你睡觉磨牙,还老爱吃大蒜。”
楼砚:“……”
“是是是,咱们闻大小姐天仙下凡,我等俗人岂能配得上。”他从谏如流,言语间把打翻了一半的脂粉盒放在茶壶边,起身往外走,“东西给你搁这儿了,我先去看棠婆。”
闻芊嗯了声,过了会儿又提醒道:“晚上来吃宵夜,我给你留马蹄烧。”
“好。”
楼砚将门扉轻轻掩上,撩袍往下走。木制的楼梯,一路下去有清晰的脚步声。
走到底,他看见拐角的地方站了个人,长身而立。
几乎是在同时,杨晋也抬眼望了过来,四目交汇,这位年轻大夫的神色显得有些阴冷,目光谈不上友好。遥遥与他相视,眼睑垂了垂,就算是打过招呼了,一句话也没说,便径自朝后院行去。
*
事情突然没了下文。
四周巡视的锦衣卫还在,不过戒备比起之前要松懈了不少。
整个乐坊,里头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进不来,颇像广陵大牢的分店。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闻芊将自己那把紫檀琵琶抱出来擦拭,小菱歌在旁边给她准备松香,隔着一堵墙,从楼上都能听到楼下的声音。
“这姓杨的居然还和赵大哥抢女人!简直太过分了!”
“可不是么!我瞧他就是故意的,见不得人好!”
“仗着他爹有权有势便如此嚣张跋扈……”
两个人义愤填膺。
小菱歌才把粉磨好,就听到闻芊忽仰起头大笑。
不知为甚么,她脑子里一瞬冒出杨晋那张欲言又止,似怒非怒,吃哑巴亏的模样,然后便感觉甚是好笑。
人果然还得自己给自己找乐子。
闻芊心情极好地摸了摸小姑娘的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大好秋日,浪费了可惜,午睡去也。”
她拉开门,屋檐上的铃铛随风撞响。
正所谓,春困,秋乏,冬眠,夏打盹。
一年四季皆是睡觉的好日子。
尤其是凉风习习的初秋,竹帘放下来,日光将透未透,在这种气氛之中,脑袋一挨上枕头,简直可以一睡不起。
只可惜,总有扰人清梦的——
门扉被叩得喀喀有声,闻芊蒙着被子坚持了一会儿,奈何对方实在太不识相,她暗骂了一句,披衣起身。
“谁啊?”这么不识好歹。
她起床气很重,手劲带着愤怒,嚯的拉开门,待看清来者时却愣了下,睡意瞬间散了不少。
“杨大人?”
来者不善啊。
难不成找自己算账来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闻芊收拾好表情递给他一个灿烂无比的笑。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还是个模样漂亮的笑脸人,的确让人很难发脾气。
杨晋却不像是来找麻烦的,表情出奇的平和,简短道:“有事。”
言罢朝她身后瞥了瞥,“进去说?”
闻芊有心逗他,“原来杨大人进姑娘家的闺房都这么随意的?”
后者也不强求:“那你出来说?”
看了一眼并不算宽敞的小走廊,闻芊抿抿唇,落了个没趣儿的给他让路,“进来吧。”
房间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西边的墙上挂有放置琵琶的琴盒,墙下的茶几摆着一把白桐制的秦筝,空气里飘着一缕淡淡的温香。
即便并未仔细打量四周,杨晋还是被那个放在窗边的妆奁给吓到了——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多的脂粉盒。
“说吧。”闻芊把满好的茶水推到他面前,“找我作甚么?”
杨晋答得很直接:“替我办件事。”
没带请字,也没说帮,估摸着心里还有气,闻芊难得不作妖,很好说话的问道:“甚么?”
他从怀中摸出一封拜帖,红艳艳的,颇为喜庆,上面的字迹笔锋刚劲有力,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过几日是唐石之父唐子良的寿辰,我准备登门拜访。唐石既然与你相熟,届时你也一同前去,帮我拖住他。”
这位锦衣卫大人大概是最近快被同僚的唾沫淹死了,终于坚持不住要采取些行动。
只一句闻芊便读懂其中的意图,似笑非笑地看他:“杨大人是打算到唐府里搜查?您认为唐大人把那一位藏在了他自己家中?”
杨晋并没否认:“对。”
闻芊扬眉略略颔首,哦了声,在他对面坐下,手支起下巴,“我有个问题。”
“问。”
“你既是一开始就怀疑唐石,为什么不简单粗暴点儿找人去他家搜,非得拐七八道弯儿来查乐坊?”
杨晋倒也诚实:“没证据。”
“杨大人这话可就是和我说笑了。”闻芊取了个空杯子在手中把玩,“你们锦衣卫那些手段,要证据还不简单?”
他沉默了一下,“唐石是江浙的总督。”
“嗯,我知道。”
“总督都是朝廷挂衔下派,他在朝中原先的职位是都察院右都御史。”
换句话说,唐石眼下有两个职位,其一,朝廷正二品大员,其二,两省总督。
闻芊虽早已明了,偏偏还不怀好意地凑过去问他:“大人,那您官阶几何呀?”
杨晋强忍着没发作,半晌才别过脸喝茶,“从六品。”
感情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连老爹的面子摆出来也不管用。
“唐石不是普通人,他的府邸没法随随便便派人去搜,若是找到刘文远还好,但倘若锦衣卫空手而归,他必然会上折子弹劾我爹。明察不行,暗访也是无功而返,只能出此下策。”
在大齐,得罪谁也不能得罪言官,这帮人的专长便是骂人,三天两头没事就弹劾,无论是当今天子还是六部九卿,朝里朝外就没有他们不敢骂的人。
再加上唐石在京城的众多言官中也算战功赫赫,不到万不得已,杨晋不想招惹他。
“您这意思,是要借着贺寿的名义,亲自调查唐府?”
杨晋点头:“不错。”他又补充,“你的任务是替我牵制唐石——不管用什么办法。当然,能从他嘴里套出话来最好。”
闻芊笑了笑:“美人计啊。”
她转了几下茶杯,忽然将手肘搭在桌上,眯眼看他,“天底下没有不要钱的买卖,我出这么大的力,杨大人准备给我什么好处?”
杨晋对上她的目光:“你想要什么好处?”
闻芊起身凑近他,“撤掉听雨楼的锦衣卫,乐坊的事今后不要再查。”
“好。”杨晋也凑过去,“一言为定。”
“你说话算话?”
他伸出手,“我言出必行。”
闻芊与他击掌。
“成交。”
惊鸿一面 第六章
杨晋的确是个爽快人, 当天乐坊的监视便解除了, 不过他也留了一手, 安插了几人装作寻常百姓混迹在每日来观戏听曲儿的酒客当中, 数双眼睛藏在暗处, 盯得人浑身不自在。
锦衣卫闹腾了一场拍拍屁股走了, 曹坊主还得忙里忙外的善后。
“咱们听雨楼没犯甚么事儿。”
“误会, 误会,都是误会……”
“人命官司?不存在的,您瞧锦衣卫那不已经走了吗?”
顶着张笑脸迎来送往, 一天下来面皮都快僵了,甚是辛苦。
不管怎么说,乐坊这场飞来横祸总算平息下去, 每天已能照常开门迎客, 虽说生意不如以往红火了,可也比一直被软禁着要强。
难得有几天喘息的时间, 闻芊甚么也没干, 只窝在房中睡觉, 而杨晋那边也颇为宁静, 甚至给她一种此事将会不了了之的错觉。
直到唐家老太爷寿宴的前一日傍晚, 锦衣卫如期而至。
杨晋一行是钦差, 平时住官驿,闻芊到的时候,他正在和施百川商议明天的计划, 旁边的小几上放着精致的银丝盒子, 约摸是寿礼。
杨晋抬眼见到她,颔了颔首,语气平和:“坐。”
“哥,那我届时带几个人过去?”
“两个足够了,人太多会显得我们是有备而来。”他吩咐完施百川,继而望向闻芊,“闻姑娘……送完贺礼后,唐府花园有歌舞、戏曲助兴,到时你上水榭弹一曲,至于怎么和唐石搭上话,这个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他食指在桌上轻点,“我需要的,就是正午到晚宴之间的这段时间,能办到吗?”
闻芊没有回答,却反问道:“杨大人,如果唐总督真的有鬼,你带一帮人前去贺寿,他必然会防着你,你确定能顺利调查唐府?”唐石又不是傻子,明摆着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么,他肯定有所戒备。
杨晋忽然笑了笑,端起茶杯来,偏头看她:“谁说我要带一帮人前去贺寿了?”
闻芊皱眉:“甚么意思?”
施百川在边上插话:“是我去。”
搞甚么?
拜帖上不是明明白白写的“锦衣卫试百户杨晋”么?
她带着嫌弃且怀疑的眼神打量施百川,“你?唐石肯卖你这个面子?”
“不是他去,是他假扮我去。”杨晋放下茶杯,开口解释,“明日,百川会借‘杨家二公子’这个身份给唐老太爷祝寿,而我则以杭州才子段玉的名义出席。”
被这出李代桃僵把愣了好一阵,闻芊不禁奇怪:“他假扮你,就不怕被人认出来?”
杨晋淡淡道:“我初到广陵,此前又从未与旁人有过往来,他们凭甚么认得我?”
这么讲是有缘由的。
一般而言,京官来地方办事,当地的大小官员听到风吹草动会提前到城门口迎接,或是前去官驿拜候,具体视官阶而定,美名其曰接风洗尘,俗称拜码头。
但杨晋他们是临时来广陵,一直低调行事,且到此地以后,他自己不去拜码头,也不让别人来拜他,故而至今为止除了官驿的驿卒,广陵城七品以上的官儿也就只知道杨大人家的二公子来了,至于甚么相貌——模糊不清。
“所以。”他不紧不慢地说,“在这个计划里,你和百川,都是替我掩人耳目的。”
闻芊暗暗唏嘘,深觉官场黑暗,人心叵测,莫看杨晋一脸斯文很好欺负的样子,耍起手段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粗略的安排已经有了,剩下的是细节,人不宜多,最主要的也就杨晋和施百川两个,他拿出唐府宅院的地图在上面勾勾画画。
桌上还摊着那幅人像图,暮色四合的光线中,墨笔勾勒的中年男子显得比白日里更加阴沉,眼窝凹陷,斜长的眉眼透着几分诡异。
闻芊顺手拾了起来,貌似随意的问道:“这个人到底犯了什么事?”
杨晋闻言看了一眼她手里的画纸,将笔搁下:“上一年宁王谋逆造反,你可知晓?”
“听说过。”
他嗯了声,“他是同党。”
“此人名叫刘文远,我奉命去眉州押他进京。途径东湖的时候,他逃了,这才一路追到广陵。”
闻芊扬起眉,恍悟般点了点头。
怪不得这帮锦衣卫做事遮遮掩掩,感情是自己玩忽职守。
十几个人高马大的练家子还看不住一个弱柳扶风的病秧子——能耐。
*
从官驿的客房中出来,天已经黑了。
毕竟是个姑娘家,不太放心让闻芊独自回乐坊,杨晋命施百川先去雇顶轿子,在屋里寻了盏灯笼,送她往外走。
院内的烛火点得暗,他挑灯在前面引路,闻芊则静静跟在身后。
夜风料峭,立秋过后,早晚的温度已有些凉意。
明月照着树影,斑驳地投射在青墙上,远处的瘦西湖岸飘来一段琴声,婉转连绵,带着江南特有的温润与柔软,弹的正是那首红极一时的《明月秋霜》。
“杨大人好音律么?”她突然没来由的问了这么一句。
杨晋并未回头:“杨某粗人一个,不懂风雅。”
闻芊望着他笔直如松的背影轻轻笑了一下,轻声道:“那真是可惜了。”
接触了这么久,杨晋是头一次听到她这般语气,说不清甚么感觉,但就是生出些犹豫来,好像不通音律对她而言是种无尽遗憾一样。
各自静默地走了一阵,他终于微微侧头:“我瞧你轻功挺好的,此前学过?”
闻芊淡淡地说没有,“习舞之人多少都会点轻身功夫,比不上你们那些飞檐走壁的,只是能自保罢了。”
半晌只听他嗯了声。
闻芊唇边荡开笑意,狡黠道:“怎么,关心我啊?想没话找话说,缓和气氛?”
杨晋:“……”
他瞬间觉得方才那点犹豫简直多余。
冗长的青石小径终有尽头,官驿门前挂着的那两盏大红灯笼把地面铺得通红一片,他走出这片阴影时,面颊不可避免地染上了温和的色彩。
就在此刻,闻芊出声道:“杨大人也信鬼神?”
他戴了一块玉,雕的是观音像,杨晋并没在意:“家里老人求的,我不信这个。”
“大人还真是孝顺。”她漫不经心地上前,随手拂了一下那枚玉佩,“万物生长,皆有定数……这世上真有鬼怪也说不定。”
言语间,一顶的蓝布小轿在台阶前落下,闻芊道了个别:“多谢相送,告辞。”她打起帘子钻进去。
两个轿夫一前一后抬起小轿,吱呀吱呀,步伐平稳地沿街而行,很快隐没在黑暗之中。
*
闻芊没回乐坊,绕路先到楼砚的住处搜刮了些东西。
迷药、蒙汗药、马钱子,楼大夫是个行走的大药囊,要什么有什么。
“还要马钱子……这么凶险吗?”楼砚给她归类装好,絮叨地劝道,“不如别去了吧?若是出事怎么办?”
她不以为意:“□□是以防万一用的,你瞧我像是那么容易被放倒的人么?”
楼砚认真地解释:“我是担心你把人家给放倒了……马钱子毒性很强的,用多了会致命,你记得搁妥当些,把瓶口封实了,若是被猫狗误食,那多可怜……”
话未说完就挨了闻芊一脚:“楼妈,你话可真多!”
他也没避开,只是摇头笑笑,取了块干净的帕子小心翼翼替她包起来。
凡事都得做好两手准备,虽说不见得会遇上什么危险,闻芊还是觉得谨慎些为好,毕竟孤军深入,真不小心中了什么“埋伏”,那位杨大人可不见得有那么好心回来救她。
楼砚将小包裹打结,在递给她之前忽然顿了一下,眸子里神色不明。
“阿芊。”
他说:“你别太拼命了。”
闻芊动作微滞,很快从他手里接过东西,笑道:“我娘都不如你管我管得多,这么持家,早点嫁了吧。”
楼砚叹了口气,没再继续说下去,只取了个瓷瓶塞到包裹之中。
“把这个收着。”
“是甚么?”她拿起轻嗅。
“提神醒脑的。”后者斜睇她,“我怕你睡着,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
忙完这一切,夜色是真的深沉了。
乐坊早已关门打烊,吊脚楼里零星的亮着光,年轻的小姑娘打了水卸去残妆,有人盘出月琴来弹几个欢快的曲子,廊上笑声不断,直到坊主和厢房的男弟子们呵止了两三回才消停下来。
闻芊上楼时,屋内的少女探出头来朝她问好。
门一关上,晚风波动檐下的铃铛轻轻作响。
她摸出火折子把灯点上,坐在桌前歇了一阵。时间还早,不着急卸妆,闻芊把两手的银铃镯子摘下,弯腰拉开抽屉。
压在最底下的是本旧册子,棕黄色的封皮,她翻了几页,找到有折痕的那一面,提笔沾墨,在纸上写有“唐石”的地方,大大的画了个圈。
*
第二日,头顶上的弯月还未下去,杨晋便上门了。
闻芊望着刚蒙蒙亮的天,匪夷所思地看着他:“你这么早,是去给唐石拜年吗?”
“来接你的。”他解释,“乐坊人多眼杂,一会儿开了张来来往往,恐会被人留意,还是小心点为好。”
闻芊没再多言,只说:“那你稍等,我梳洗一下。”便关了门。
杨晋遂倚着栏杆休憩,辰时之前的天色是最美的,太阳将出未出,被露水洗过的空气格外清新。
他刚开始还有心思凭栏远眺,欣赏一下晨色,但很快,杨晋就明白了闻芊嘴里的“梳洗一下”到底是什么含义。
用香汤擦完脸,先取出玉容散在面颊上细细的敷一层——有助于去黑斑,趁这个空档,闻芊把自己亲手制的利汗红粉打开,开始抹身体,此物据说是杨贵妃常用香粉之一,方子极其难找,能香肌,利汗,遍体清爽。
第二次洗过脸后,便把楼砚从京城带来的玉簪粉和口脂摆出来,开始上妆,新买的脂粉自然要全套用一次尝尝鲜。
于是,等闻芊换好衣服推开门时,已经是天光大亮,日出东方。
杨晋沉着脸看她:“闻姑娘,你这叫‘一下’?”
“大人,您还没成亲吧?姑娘家梳妆本来就是这么费时的。”她拨了拨耳坠子,“再说,美人计要奏效,不在装扮上下功夫怎么成?
“我也就多洗了一次脸而已,和以往比已经很快了。”
他没好气:“一个时辰叫快?你怎么不说再沐个浴?”
闻芊像是乍然反应过来,“有道理,那我……”
“行了,走吧!”杨晋心有无奈,眼见乐坊中的人已陆陆续续起身,只得拉着她下楼。
*
传说,段玉是南直隶苏州知府的养子,风度翩翩,才华横溢,这一次是代父赴宴。
不知道锦衣卫们对这位段公子做了什么手脚,反正他是今日没机会出席了。
闻芊坐在广陵城一处僻静的小院中,眯眼打量杨晋。
他换了一身行头,月白的直身长袍,青丝束冠。平时穿着官服杀气腾腾,没想到扮文弱书生还是挺像样的,清秀,儒雅——当然,前提是不开口说话。
“唐府有侍卫,所以尽量不要打草惊蛇。如果我找到了刘文远,以烟花为信,你们立刻捉拿唐石,不得有误。”
“是。”
这些人倒是考虑得周全,还给她准备了一把筝,闻芊百无聊赖地拨了两下,甚觉无趣时脑子里忽的灵光一闪。
“杨大人,我届时是随你一同进唐府?”
杨晋侧过头:“嗯,不错。”
闻芊眉眼弯起:“我突然有个想法……”
话音才落,他就感觉右眼皮猛跳。
“你特地带我去给唐石献乐,随后我又想方设法地找他套话、拖延时间,如此刻意,明眼人是很容易看穿的。”她说得一本正经,“所以我提议,不妨演得再逼真些,假装是你垂涎我的美色,求而不得便用强,逼迫我委身于你。”
“……”
杨晋沉了口气,尽量平静地开口,“你的意思是,我当恶霸,你做弱者?”
闻芊笑得灿烂:“我惨一点,才好博人同情呀,大家不都是为了早日破案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惊鸿一面 第七章
小轿在唐府门前停下, 随侍的丫鬟替闻芊掀起帘子。
小姑娘不是她的人, 杨晋为了谨慎起见, 并不打算用乐坊的其他歌伎, 这一个估计是临阵磨枪, 只负责替闻芊抱筝, 装装样子。
唐石算是江浙一带第二大的官了, 第一大是冯督师,不过人现下还在湖广镇压农民军,暂时没那个闲工夫过来凑热闹。所以广陵城内, 唐总督一家独大,这府邸自然也是建得气势恢宏。
门前接引的是唐老太爷的二儿子,并府中管事, 一个负责寒暄, 一个负责收拜帖。
杨晋二人特地提前了半个时辰,可没想到宾客早已络绎不绝。
看样子, 唐总督的人缘倒是不错。
“彭巡抚, 大半年未见了, 这么赏脸……来来来, 里边儿请。”
唐二爷刚笑盈盈地送走一个, 迎面就对上了杨晋。头回碰上, 面生得很,但见这位气度非凡,便知不是普通人。
旁边的管事收了拜帖, 暗暗给他递眼色。
唐二爷当下恍然似的长长哦了声, 堆起笑颜,“段公子?失敬失敬,唐某久闻公子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不同凡响。”
杨晋笑了笑,回礼说:“唐先生客气了。”
“哪里的话,您的诗我读过好几首,那一句‘流莺忽作……’”约摸是没想起来后半截,呵呵两声敷衍过去,“简直文采斐然,令人神往。”
“唐先生过奖,令尊与令兄才是博学多才,国之栋梁,晚辈尚无功名在身,着实受不起。”
“诶,以段公子之才金榜题名指日可待。”唐二爷给他让路,“这里走,当心脚下……待会儿我再好好的敬您一杯。”
对面的人很谦逊,眉眼温和地客套了几句,从他身侧而过进了宅院。
唐二爷目送这位段玉走远,刚转头时,一股微甜的香风若有似无地飘过,他蓦地回眸,等看见前面那个窈窕纤细的背影时,忽然一怔,带了几分诧异地与管事对视。
心中狐疑:这一位怎么会和段公子走在一起?
从正门到前厅还得穿过一座小石桥,桥下是碧波荡漾的河池,闻芊在路上揶揄道:“文采斐然的段公子,您会作诗么?”
杨晋一面不着痕迹地打量四周,一面答得坦坦荡荡:“不会。”
她奇道:“不会你方才还应承?真不怕他酒宴上让你‘诗兴大发’来一两句?”
“这种场面话听听就是了。”杨晋的目光自沿途的景物上一寸寸打量过去,“匆匆一瞥,他连我什么相貌都记不住,还别说酒宴上人多嘴杂,顾不顾得了都是个问题。”
闻芊盯着他笑,哎哟了一声,“杨大人应付这种事很得心应手嘛,平时没少赴宴吃酒吧?”
他终于警告般的压低嗓音:“别乱称呼。”
“知道啦。”她一字一顿,“段公子。”
因为来得不算早,会客厅中已坐了不少前来贺寿的人,唐石就站在厅内最显眼的位置,和他的长随一起满面笑容地将来者的贺礼收下,然后说几句“您真是太客气了”、“这般贵重如何使得”,意思意思推脱一阵,照收不误。
这人不高,也不矮,年纪得往三十五以上数,文质彬彬,颇有些读书人的儒雅,但从他眼里的神色能看出,此人也深谙官场之道。
唐老太爷坐在一旁,七十岁的高龄让他瞧着很是干瘪瘦弱,还不到深秋已裹上了厚厚的大氅,但由于是自己的寿辰,不免红光满面,咧着一口没牙的嘴,笑得甚是喜悦。
出于本能,杨晋多看了他几眼。
“唐大人。”他略一施礼,“晚生段玉,携银点翠寿星龟鹤壶一套,祝老太爷富足年康,福寿遐昌。”
说着,微微侧身,跟在后面的随从忙恭敬地把锦盒捧上来,杨晋单手拖了,朝唐石含笑点头。
“原来是段公子。”
果然,段玉和杨晋本人,他都未见过,加上今日来客众多,唐石并未起疑,立马同他二弟一样开始相见恨晚地寒暄起来。
“我和柳大人同是承明九年的进士,他虽长我十岁,却从未摆过架子,想当初我们彻夜饮酒,提笔作诗,好不快活啊。
“只可惜这些年来各奔东西,一直未能好好聚一聚,难得他还惦记着家父。”唐石拍了拍杨晋的肩,“等回苏州,记得代我向你爹爹问好。”
他不着痕迹地避了些许距离,笑容依旧:“一定的。”
一个小小的知府,还是十多年前的交情,唐石很显然没把杨晋放在心上,正准备让其落座等下一位时,视线不经意看见他身后之人,登时愣了愣。
“闻姑娘?你……也来了?”
逆着光,闻芊缓缓抬起头,蒙在光影里的脸不甚清晰,她似乎浅笑了一下。
唐石这句话里满是意外,杨晋并未放过他的反应,适时开口,尽量让语气显得轻佻:“原来大人也爱听曲儿么?闻姑娘的歌舞的确是世间少有,晚生初到广陵时,有幸一睹风采,辗转反侧难以忘怀,便想着今天这般良辰美景,若能让大人也欣赏如此舞乐,岂不锦上添花。”
唐石怔了一瞬才回过神看向杨晋,敷衍地颔首:“呃,是,是,有劳段公子费心……”
*
随着客人越来越多,唐石愈发忙不过来了,连门口帮忙的唐二爷都给叫了回来。
杨晋因“辈分低微”备受冷漠,坐在角落里清清静静的吃茶。
挑段玉下手也不是没有理由的,他需要一个不被人关注的身份好见机行事。
闻芊就坐在他旁边,瞧着厅中各种推杯换盏的高官富商,以杯掩嘴,凑过去问道:“唐老太爷寿宴,来者必然众多,唐石既偷偷藏了人,又怕被你们锦衣卫查到把柄,为何不取消宴席?”
杨晋低低道:“若真的取消才是坐实了他有鬼,唐石不会这么做。”
她若有所思,“那你说,这刘文远会被唐石藏在什么地方?”
“他肯照常办寿宴,自然是有备而来。”垂眸饮茶之际,杨晋的双目从在场的每个人中扫过去,“这里的所有地方,都有可能是刘文远的藏身之所;所有人,也都有可能是刘文远。”
所谓大隐隐于世,最危险之处也是最安全的所在。
闻芊颦眉:“易容术?”
“世上根本没有可以把人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技艺。”他淡淡道,“顶多只是乔装改扮而已。这些来客、家丁、小厮、甚至是唐家的人,你我又了解多少?有时候眼见不一定为实,耳听也不一定为虚,单凭画像是不足以认识一个人的。”
乍然听他这般讲,闻芊顿时觉得周围危机四伏,连上茶水的丫鬟跟着也不对劲起来。
此时拜寿的宾客们大多聚在斜上方的桌前,挨挨挤挤,七嘴八舌的很是热闹,仔细听时,奉承话还不少。不为别的,在那儿坐着一位挺重要的人物——杨阁老的二公子杨晋。
“这雀舌清香虽清香,到底味道还不够浓郁啊。比起我在京城喝的,可差远了。”
唐二爷赔笑道:“杨大人说的是,小地方东西入不了您的眼,还请多担待。”
为了不惹人怀疑,施百川先行了一步,果然如杨晋预料中的一样,他几乎引走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而且这位锦衣卫小旗戏还演得颇投入,趾高气扬,目中无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纨绔子弟”四个字。
闻芊端着青瓷杯调侃:“别说,这位施小兄弟可比你像杨二公子多了。大人,你别不是被抱回来的吧。”
杨晋抬眸看着那边脑袋快仰上天的施百川,头疼且无奈地轻笑,未置一词。
今后在江浙地界,自己的名声大概不会好了。
杨二公子的出现,确实令不少人侧目,不过也有例外的。
他淡淡地朝闻芊开口:“唐石还挺在意你的。”
尽管不明显,但自打看见她之后,他曾不经意往这边瞥过一两回。
闻芊兴致缺缺地拿盖子拂去茶汤上的碎末,“那又如何,在意我的人可多了,很奇怪吗?”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笑笑。
正在这时,闻芊却忽又放下杯子凑了过来,纤纤玉指支着下巴,凝眸娇笑,“没看出来,大人您对我的歌舞原来这般欣赏呀?难不成,从前我跳舞,您不是视而不见,而是悄悄偷窥?”她指的自是他方才所说之话。
闻芊是调侃惯了,张口就来,杨晋却不自然地颦眉看着她:“方才那只是权宜之计……逢场作戏而已。”末了,又补充道,“不许当真!”
后者懒懒地扬了扬眉:“不当真就不当真。”言罢,便接着喝茶去了。
老太爷年事已高,没坐多久便由人扶着回房休息。
随着厅中的人越聚越多,唐石起身引领来客往后园走,距离寿宴尚有些时候,园中准备了歌舞搭了戏台放了棋盘,皆是给众人解闷用的。
施百川被权贵们簇拥着,有说有笑,闻芊和杨晋则行在最后。
唐府的墙修得很高,而且偏窄,长长的一堵,从头望过去仿佛左右对挤过来,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闻芊低声道:“这宅院七拐八拐的,建得又大,一不留神就要迷路,难怪连你们锦衣卫也没办法。”
杨晋却说不是,“其实刚到广陵的当天晚上,我们便派人来此处暗查过,之后也陆陆续续来了好几回。”
她纳闷,“没找到刘文远?”
“不是没找到,是根本没能进唐府。”此事提起,连杨晋也感到很是古怪,“派出去的锦衣卫,几乎所有人都说当天夜里唐府外的视线很不好,人一直在原地打转,怎么也进不去,无论是翻墙,还是走壁,全都无功而返。”
闻芊听着邪门得很:“鬼打墙?”
“我并不清楚。”他摇头,“回来的锦衣卫对当天晚上的事记忆十分模糊,更像是稀里糊涂的睡了一觉,言语间的叙述也是零散混乱。”
这个唐府,果然不简单。
闻芊正拈着青丝把玩,忽看见左首的垂花门内另有一队宾客说笑而来,忙拉了杨晋的手揽在自己腰间。
杨晋的注意力本没在她身上,冷不丁掌心之下温软异常,鸡皮疙瘩几乎从头冒到了尾,当下就要松开,偏生闻芊摁着他的手打死不放。
“你干什么?!”他几乎是咬牙蹦出字来。
闻芊还是直视前方,不着痕迹地冲他颦眉:“这么多人看着呢,大才子,你就不能‘风流’一点么?忘了我临行前和你说过的话了?”
演一出逼良为娼,强抢民女的戏码。
“多此一举!”杨晋手上用劲,可又因四周人渐渐增多,动作不便太大。
闻芊擒住他的手,杨晋扣住她手腕,两个人挨在一起悄悄较劲,从背后看去却是一副搂搂抱抱相亲相爱的画面。
名士才子总是要配佳人的,在场众人见状自也不疑有他。
就这般,一路行至水榭……
惊鸿一面 第八章
大齐官员的俸禄不多, 但地方官自有捞钱的手段, 唐石虽不是大贪大奸之人, 可也有不少额外的收入, 给自家老父办个像样的酒宴当然不在话下。
园中草木犹绿, 小湖上荷叶未枯, 碧青的几团连成一片, 水天相接,何其赏心悦目。
长廊尽头的水榭里已摆好了矮桌,茶酒、瓜果陆续端上, 自此处延伸而出的小凉亭上正有优伶翩然而舞,清扬的乐曲飘荡其中,岸边泊了条小船, 那乐声竟是自船上传出的。
众人相继落座, 一面饮酒一面闲谈一面赏舞,甚是惬意。
来客里带家眷的并不少, 但闻芊的存在无疑是比较惹眼的, 其一在于她的身份, 其二在于杨晋此时的身份, 于是酒水没喝多少, 收到的目光倒是不胜枚举。
周围之人尚在闲谈, 闻芊漫不经心地打量那边的舞者,啧啧道:“这舞跳得还没我好看。”
余光瞥到不远处的唐石,于是悄悄提醒杨晋:“唐大人在往这边瞧。”说着已贴近他了一些。
带着温香的腰肢触及他手臂, 杨晋正要皱眉, 闻芊若无其事地给他斟了杯酒,压低声音,“段公子,自然点。”
“你是在演风流才子,不是黑脸关公,能不能稍微浪荡些?你再这样,我可没法保证套不套得出唐石嘴里的话。”
杨晋自然发觉唐石在打量他二人,而且还不止一次。
他沉默了下,等闻芊把酒杯递到手边时,忽然满不在乎地轻轻一笑,随即探出两指来捏着她的下巴,微微抬起,并迫着她不得不往自己身上靠。
“这竹叶青香醇,本公子赏你的。”
说着,便神色轻浮地将那杯酒水凑到她红唇边。
指腹带着些许力度,连酒也无端变得辛辣起来。
闻芊登时便怔了一怔。
那双满含戏谑与轻佻的星眸直直看进她眼里,在俊朗得有些过分的眉目下,显得愈发的放浪不羁,竟有几分像个桀骜不驯的世家少爷。
委实没料到他如此配合,而且还“举一反三”,演技居然让人挑不出错来。
闻芊暗自叹服,然后很快,她便发现,杨晋耳根往下的位置渐渐泛红,并迅速的扩散开去……
“……”看样子是高估他了……
尽管意外,闻芊反应倒是很快,当下用力挣开,故作难堪地别过脸,杨晋则弯起嘴角,似笑非笑地倒酒自饮。
这场被逼无奈,心有戚戚,欲说还休的戏演得很是成功,在座的所有人都带了些别有深意的神情悄悄对视。
——想不到这个姓段的居然是如此放荡之人。
——简直色中饿鬼!
——只委屈了闻姑娘……
众人各有感悟,而此时此刻戏中的两个人却各自看向他处,心里均是一阵别扭。
正好石亭中一曲结束,乐伶收了势,站在原地弯腰欠了欠身,刚准备再起一段,人丛中不知是谁突然开口:“要说歌舞怎能少得了听雨楼的闻姑娘,难得今日姑娘也在此处,不如来上一曲,让大家开开眼。”
一群围观看客皆带着想替闻芊早日脱离段某人魔爪的心思,立时纷纷附和。
杨晋本就有此打算,正愁没个台阶,当下放了酒杯,含笑道:“光顾着看舞,倒是忘了,闻姑娘此前一听说要来唐府祝寿,还特地备了好几首曲子。”
闻芊心里暗骂:真能给她挖坑,他什么时候说要弹好几首曲子了?
饶是如此,脸上还得带笑,盈盈起身,朝一干人等施施然道:“各位大人过奖,事出突然,准备得仓促,若是不嫌弃,闻芊就献丑了。”
看客们连声说了几句“岂会,岂会”。
她绕过杨晋径自往石亭之中走。
抱筝的侍女立即跟上,底下已有人抬来长桌,那丫头弯着腰,动作半生不熟地给她摆好瑶筝。
既是寿宴,众人猜她多半会弹点欢快喜庆的乐曲应应景,虽说寿星公已回房打瞌睡去了,但也不妨碍晚辈们隔着几堵墙替他老人家贺寿尽孝。
杨晋亦是这般想的,所以并未放在心上。
其实,在闻芊坐下的时候,她都还未思量好要到底要弹甚么曲子,不过抬眸时忽瞧见远处某个心不在焉吃酒的“风流才子”,蓦地就有了打算。
她促狭一笑,抬手抚上琴弦。
在深吸了一口气的瞬间,杨晋发现闻芊的表情登时起了些变化。
下一刻,急如鼓点的琴音卷地而来,弦声嘈嘈切切,似有滔天之势。
和预想中的悠扬全然不同,那是一首罡风晦雨铮鸣骤的《破阵曲》,明朗激荡的曲调响遏行云,奔腾万里。
这样的旋律完全超乎了杨晋以往对女子抚琴的所知所闻。
她坐在瑶筝之后,全神贯注于指尖,随着旋律轻摆身形,修长的十指一刻不停的在琴弦上撩拨回转。
像是一场暗无天日的激战,万里河川,金戈铁马,烽火狼烟铺天盖地,她在千军万马中运筹帷幄,纵然惊涛骇浪却也不动如山。
身后的湖水波光荡漾。
微风中并无鸟雀飞起,也无鱼虫低鸣,四下静得不可思议。
小船上的一干乐师正在发愣,所有人的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看着她。
曲调还在峰回路转,从乱世沉浮到尘埃落地,满眼断雁叫西风的荡气回肠。
闻芊弹琴的时候便没有了日里的散漫与玩世不恭,神情沉静,眉敛清肃,和她跳舞一样,仿佛不像同一个人。
杨晋捏着酒杯静静出神,视线里那双手翻得飞快,不知为何,他忽觉方才捏过她下巴的指腹莫名的发烫,忙连饮了几杯定了定心神。
待情绪平复下来,他环顾四周,见众人皆在痴痴听曲,遂借此机会悄然离席。
*
秋风萧瑟,琴声尤在远处回荡。
杨晋警惕地在后园的夹道内穿行。
唐府中的下人尚为晚宴忙碌着,都是些不会功夫的寻常人,他稍加躲避便能在府中畅行无阻,再加上今日是老太爷的寿辰,哪怕是不慎被人撞见,也可拿借口搪塞过去。
刘文远和唐石是老乡关系,从小一起长大,入仕途前又同在国子监彭司业手下做监生,可谓是师出同门,亲上加亲。
所以在得知他逃到了广陵时,杨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唐石。
既然歌楼中没有线索,那么人必然还在唐家宅邸内。
杨晋沿着墙往更深处走。
唐家的下人不少,若真是混在里面,茫茫人海,找起来着实费劲。
他忽然想,那个唐老太爷,会不会有问题?
毕竟他年事已高,平时又极少出门,即便是寿宴,往那里一坐,就算一句话不说也不会惹人怀疑。
正思索间,前面小院里传来人声。
“抬好,抬好,别摔了……真是,大好的日子出这种事,记得走偏门,别让人撞见。”
院中的房门内有两个家丁一前一后抬着块长板,板上盖了张白色的麻布,像是死了人。
这附近偏僻,房舍简陋,大概是下人的住处。
杨晋借草木隐住身影,刚站定,屋里便有个少年人边哭边走出来。
立在门外的男子瞧衣着约摸是管事,负手而立,凉凉地叹了口气:“你也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再说咱们老爷也没亏待你,拿着——”
他把一袋钱放到少年手中,“这些银两够你过一阵了。”
给完了甜枣还不忘扇一巴掌,拍拍他的肩,“老太爷今儿过寿,你爹死了已经够给府里招晦气了,趁天色还早赶紧走人,要是让老爷瞧见,连银钱都没得拿,知道不知道?”
少年抹抹眼泪,一言不发,只抽噎着点头,跟着那两个抬尸首的,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
前面就是唐宅的东门,也叫做偏门,出去是条窄巷,平日鲜少有人。
那几个下人都是生面孔,刘文远并不在其中,见管事开始吩咐仆役收拾屋子,杨晋便转身准备去别处看看,然而才走了两步却蓦地定住。
他想起来,还有一人自己没有瞧过——
尸体。
那个被布蒙住的尸体。
这个念头不过刚浮现,人已施展轻功追了出去。
唐石若是发现有锦衣卫上门,哪怕施百川被他看得再紧,也难保会有漏网之鱼趁虚而入。
此时此刻,他能做的,自然就是把刘文远送出去。
设计下人假死,再将其放在棺木之中运到城外,借此正好可以金蝉脱壳。
方才抬尸首的几人尚未走远,还在巷子里时,一个身影从天而降。
哭个不停的少年当即怔住,“你,你是谁?”
杨晋一言不发的快步上前,还没等靠近,那少年已觉出不对,忙挡在他对面,“你要对我爹作甚么?!”
话没说完,一柄未出鞘的刀已架在了他脖颈之上,少年呆了呆,本能地想哭,耳边却听得杨晋沉声威胁:“不许出声。”
他一个抽泣瞬间卡在了嗓子里。
眼见此人来势汹汹,抬着尸体的家丁只愣了一瞬,立马放下木板子撒腿便跑。
白布裹着的人哐当摔落在地,四肢似乎不为人察觉地动了一动,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杨晋押着那个少年,谨慎且迟疑地走到木板旁。
倘若这里面是个活人,难保他手上会藏有武器。
在将刀挽了个花横在身前后,他缓缓地弯下腰,哗的一声掀开麻布——
静躺于地上的是个中年男子,双目紧闭,嘴唇泛白,脖颈隐隐有尸斑。
周身健壮,四肢发达,显然是个常年干体力活儿的。
他诧异过后,深皱眉头,低低道:“不是刘文远?”
“当然不是了,他是我爹啊!”趁杨晋失神的空隙,少年挣开他扑到尸体旁,哭哭啼啼地把布重新盖上,口中一劲儿的说着“爹,孩儿对不起你,恶人在前我却无力阻挡”之类的话。
杨晋回神,大概也发现自己做得过了些,撩袍在他跟前蹲下身,从怀中摸了锭银子。
“方才是我误会了,这个拿去好好安葬你爹。”
少年先是极有骨气地吼了句,“我不要你的钱!”
隔了半晌,看他手一直没收回去,还是不动声色地接了。
杨晋语气平和地问:“你爹是怎么死的?”
他抽了抽鼻子:“病死的。”
“什么病?”
问到此处,少年忽然默了一阵,紧张地环顾左右,继而神秘兮兮地悄声说:“我爹其实是被吓出病的。”
杨晋狐疑的颦起眉,“吓死的?被谁?”
“被我们家老爷啊!”
这个少年给他讲了个诡异的故事。
“大概十多天前,我爹夜里去小解,等方便完了又打算到庖厨中摸点边角料来吃。
“不曾想,路过老爷院外时,突然听见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嘀嘀咕咕的和谁说话,还说了很久。”
杨晋奇怪道:“没看清是谁?”
“没。”他摇头,“我爹没说。”
少年继续道:“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老爷好像很焦虑,开始在院里来来回回的走,再后来,我爹就看见他弯下腰,像这样——”他说着也将腰弯曲,两手下垂,似乎握着什么,一前一后的摆动。
杨晋试着做了做这个动作,却不解其意。
“我爹当时就想瞧瞧老爷到底在作甚么,于是往前多走了几步,没料到老爷忽然便把头抬了起来,你猜怎么着?”
少年打了个哆嗦:“他居然是闭着眼睛的!”
杨晋眉峰动了一下。
惊鸿一面 第九章
歌舞结束后, 戏台上敲锣打鼓, 勾着白面的伶人甩起水袖, 咿咿呀呀的拖着长腔上来。
宾客们有的吃酒听戏, 有的摆棋对弈, 还有的凭栏远眺, 尽赏院内风光。
闻芊寻到一个僻静之处, 是莲湖最东边的角落,她在小石桥上站着,正对一口古井, 井边种了好几棵枫树,微风吹拂,红叶飘飘, 画面不可谓不凄凉伤感。
有片没长眼的枫叶落到她头上, 闻芊伸手摘下来,很有几分嫌弃地拍去发髻上的灰, 冷不防看到回廊拐角出现唐石的身影, 立马掏出帕子, 开始戚戚然地对景垂泪。
唐石确实是个怜香惜玉的君子, 当下提起衣摆快步朝她走来, 却又不敢靠的太近, 在两丈之外轻声唤道:“闻姑娘……”
闻芊故作慌乱地飞快拭泪,一副不慎被人撞见的尴尬,转过身来, 红着眼圈佯装无事地冲他笑笑:“唐大人。”
“今日来客甚多, 大人不用忙吗?”
唐石看她果然哭过,心下不禁怜惜,“离晚宴还有些时候,眼下不必作陪,可休息一阵……”顿了顿,他迟疑着开口,“姑娘是有什么伤心事么?”
闻芊咬着下唇并不作声。
“适才席间,我见姑娘与段公子相处不像两情相悦,倒似……有难言之隐,唐某唐突,不知能否告知其中一二?”
问得真好。
她欲言又止般地轻叹了口气,好似犹豫了许久,才开口:“前些时日,听雨楼刚被锦衣卫查封过,唐大人可有听说此事?”
唐石略略颔首,“确有耳闻。”
“此前那段公子曾到乐坊听曲,正好遇上我抚琴,他起初对我赞赏有加,说我琴音独特,世间难寻。我当他是知音,自然盛情招待,不承想一来二去熟识之后,段公子突然说要我嫁他为妾。”
这段话有真有假,不仅顺利抹黑了杨晋,还给锦衣卫封锁乐楼编了个有理有据的原因,唐石闻言果然颦起眉。
“我在广陵待了十年,自不愿离开,他见我不答允便暴露了本性,说其养父与锦衣卫私交甚好,若我不从他,就要把乐坊……”
讲到这里,闻芊暗暗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背,瞬间双目泛红,泫然欲泣,“乐坊将我养大,锦衣卫又素来凶残,这件事本就因我而起,为了不牵连旁人,只能……”
唐石叹息道:“你有难处,其实可以来找我的。”
“……闻芊地位低贱,这等小事哪里敢麻烦大人。”说话时吹来清风阵阵,她当即“弱柳扶风”地掩着胸口咳了两声。
唐石忙伸手去扶,“姑娘脸色不太好?忧思太重是会伤身的。”
“多谢大人……”她佯作坚强地挣脱开,走两步,又要倒。
“你身子弱,不要勉强了。”唐石搀住她,四周看了看,“此处风大,先去房里坐会儿吧。”
至此计划的开头已经全部完成了。
就在闻芊随唐石纤纤细步地走进书房中时,杨晋刚好从外面回来,一眼就望见了她的背影。
牵住唐石。
替他套话。
这些都是临行前吩咐过的事。
但说到底,闻芊毕竟只是个女流之辈,要她独自应付唐石,恐怕会吃亏。
杨晋斟酌再三,仍旧不太放心,举步跟了上去。
书房内布置得很雅致,有桌有椅有书架,鎏金香炉内还有缕缕白烟升起,闻芊几乎是一进门就嗅到那股淡淡的味道。
屋中并无下人,唐石亲自给她倒了杯安神茶。
“唐大人费心了。”
他说不碍事,“女人家体弱,你该好好调养才是。”
“我也是有心无力。”闻芊并没急着喝,反而提起茶壶替他满了一杯,“咱们在红尘里打滚的人,比不得闺中小姐们那么娇气。”
唐石自然而然地接过茶抿了口:“在下一直觉得,姑娘的舞乐和其他人不太一样。”
闻芊目光一转,“噗嗤”一声轻笑,“大家都是卖唱卖艺的,能不一样到哪儿去?”
他摇头说不是,反而郑重其事道:“旁人所跳所弹的是红尘之中,姑娘所跳所弹的,在红尘之外。”
她听了但笑不语。
不愧是读书人,讲话就是莫名其妙,红尘之外的算什么舞?尼姑舞吗?
不能明说,加上她自己还心怀不轨呢,当下只能无限温柔的微笑,带着一副知己难遇的表情,“能得唐大人这般赏识,闻芊三生有幸。”
对面摆手说不敢当。
闻芊有意顿了下,“大人同我也是旧相识了,有些事……我若不说,心中难免不安。”
唐石奇道:“是何事?”
“其实……”她肃然,“段公子今日贺寿,是另有所图。”
“哦?”唐石诧异。
“听说唐府的藏宝阁内,奇珍异宝多不胜数,他和那帮锦衣卫早觊觎已久,眼下祝寿是假,联手盗宝才是真。”闻芊担忧道,“大人今天要失了什么重要之物,来者众多,寻也无处寻,所以,一定要小心谨慎,多加防备。”
他听罢无奈的笑笑:“哪有什么奇珍异宝,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唐石把杯子放下,“不过还是多谢姑娘提醒,阁楼的钥匙我一直随身携带,倘若真被他们拿去什么,其实也无关紧要。”
见他笑得如此轻松,闻芊也跟着松了口气:“既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交谈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可偏偏唐大人还意犹未尽,几杯清茶下肚颇有些飘飘然,“段玉虽年轻,但毕竟风流成性,且尚没考取功名,前程未卜,不是能够托付终身之人。”
闻芊心不在焉地嗯了声。
岂料手背忽的一紧,唐石已握了上来,“唐某任期将满,再有一年就可回京,之前和姑娘提过的事……”
说话间,他越凑越近,且目光灼灼,“你当真不再考虑考虑?若姑娘愿意,我对天起誓,此生绝不轻负。”
“这个……”她避而不答,不动声色地往边上挪了挪。
唐石却不依不饶地靠近,“闻姑娘,你是知道的,唐某一直都对你,都对你……”
闻芊挣了两下没挣开,男子湿热的气息直喷在她脸颊,腰间似有只手已缓缓抚了上来,令人不甚自在,她暗暗皱眉,心头开始默数着。
一,二,三……
三还没数到,只见唐石眼皮渐渐发沉,砰的一声,一头栽倒在桌上。
楼大夫的迷药果然童叟无欺,百试百灵。
闻芊这才嫌恶地把那双扣在自己手上的爪子甩开,冷冷道:“本姑娘的便宜,是这么容易占的?”
她起身来,朝唐石冷哼,“让我不做段玉的妾,来做你的妾?做梦去吧。”
言罢想起什么,弯下腰在他胸前摸了一阵,从其贴身的里衣中找到一串钥匙。
闻芊拿在眼前晃了晃,轻勾起唇角。
大功告成。
忙活了一整天,总算有点收获了。
刚想收入怀中,不料就在此时,一个身影迎头落下,还未等她瞧个明白,钥匙的另一端已被人握住,幸而闻芊反应快没撒手。
哪个找死的来搅局?!
恶狠狠地望过去,正对上一双含怒的星眸。
“杨大人?”她火气去了大半,反而十分稀奇,“您怎么会在这儿?”
杨晋怒意未消:“你说呢?”
原是担心她的安危,一路跟到此处,如今看来,纯属多余。
“您听墙根儿啊?”闻芊恍然大悟,“这不太好吧?传出去可有损大人您的威名呀。”
杨晋不吃她这一套,“我还得庆幸自己听了这次墙根。”
他一字一顿,“我和锦衣卫勾结,企图对唐石的财物下手?”
“闻姑娘。”杨晋欺身逼近,手上的力道却一点没松,“这就是你套的话?”
证据确凿,抵死不认那就没意思了,饶是证物在前,闻芊倒也颇淡定,半点没有要放开钥匙的打算,只朝他甜甜一笑。
“大人,唐府如此凶险,总得让我捞点好处不是么?”
杨晋把钥匙串往自己跟前带了带,声音凛冽:“我们临行前不是已经谈好条件了?”
闻芊用了点劲又拽了回来,“这个另算,规矩我懂,见者有份,我不会忘了大人您的,咱们一半一半?”
他语气微恼:“你想都别想!”
只当杨晋是胃口大,她咬咬牙,做出让步,“大不了,东西都让给你,我只拿一件。”
“你以为我查唐石就是为了这些?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没料到他还不是想独吞,而是油盐不进,这下闻芊也火了:“你这样的人当什么锦衣卫?你怎么不去做和尚!”
杨晋驳了一句:“我做什么用得着你管?!”
两人一言一语吵得正热闹,谁也没留意到桌上那点细微的变化,突然间,耳畔似有劲风袭来,杨晋飞快说了声“当心”,一把将闻芊推开。
茶杯连带杯中之水一并洒落在地。
本在一旁安安静静趴着当背景的唐石竟不知几时苏醒了过来,眼见一击不中,随手抄起玉镇纸便冲着杨晋砸去。
他抬脚踢飞,一手摁住对方手腕,回头朝闻芊兴师问罪:“你不是把他迷晕了吗?”
这情况始料未及,按理说她是明明白白看见唐石倒下去的,没道理再爬起来,闻芊也愣了好一会儿,嘴上说:“我怎么知道。”脑子里却一阵骂声。
好你个楼大夫,居然卖假药,虽说是白拿的,也不能这样坑人吧!
回头一定要找这个小子算账。
醒过来的唐总督整个人失心疯似的一直揪着杨晋不放,尽管毫无武艺在身,可为了不伤到他,杨晋难免束手束脚,一时半刻竟也没让占到上风。
而刚刚那一推之后,他自然没空再同闻芊抢钥匙,眼下这二位尚在纠缠,反叫她得了便宜。闻芊眸中闪过一丝狡猾,慢慢往门外走,伸手抱拳,“杨大人,您办案要紧,小女子有事在身,就不奉陪了。”
“你敢!”杨晋转头欲走,奈何双手还擒着唐石,此刻抽不开身。
不过瞬息功夫,闻芊人早已离开,院外的声音渐行渐远。
“大人请放心,我只要一件东西,用完了绝对物归原主,报酬不会少了您的。”
杨晋眼下别无他法,只能一手扣住唐石两手,扯下他腰间束带开始捆绑。
大约是戏台那边要伺候的宾客多,这附近竟不见有下人经过,闻芊一路小跑,将书房远远地抛在背后。
等了半天没人追上来,她靠在树旁喘了口气,垂眸看着手上的青铜钥匙,唇边浮起一个妖娆的笑容。
“对不住了,杨大人。”
她把钥匙高高抛起,随后轻轻松松接住,抬脚往前走。
惊鸿一面 第十章
唐家的珍宝阁, 闻芊事先已摸清楚位置, 她尽量避开人多的地方, 一路走走停停。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 从石桥上的台阶下来时, 总觉得阶梯比以往要长, 明明瞧着并没有多少距离, 却走了好一阵才到底。
下了桥,天色已黄昏,唐府内渐渐起了一层淡淡的雾气, 四周静悄悄的,正值晚宴前夕,大概仆役与侍女都到前院忙碌去了, 这附近便清静得出奇。
残阳如血, 还没走几步,朦胧中只见前方有个高高大大的身影快步而来, 大约几丈开外才看清是杨晋。
闻芊愣了愣, 这一瞬也没多想, 眼见他阴着张脸, 忙端起笑容, 若无其事喝茶聊天似的问道:“杨大人, 这么快制住唐石了?佩服,佩服。”
他似乎不欲同她多言,单刀直入主题, “东西呢?”
果然是冲着钥匙来的, 闻芊谨慎地往后退了几步,抬起一只手拦住他。
“诶,慢着。”
考虑到,论打架她是干不过杨晋的,且对方这个二杆子软硬不吃,常年不玩“怜香惜玉”那一套,万一真的动手打女人,自己岂不吃亏。
思及如此,她语气不过强硬了半刻,便换了淡笑,“大人,咱们再商量商量?”
杨晋面色未改,一如既往地一根筋,然而就在闻芊以为他又要开口讲大道理时,接下来的话令她始料未及。
“藏宝阁中的东西,我全都要。”
贪图财富与安逸乃多数为官者的本性。
他胃口倒是不小,那先前还装什么真君子。
闻芊在心里狠狠鄙夷了一番,嘴上做出让步,“好,大人劳苦功高,我明白。只不过我也有个小小的要求……珍宝阁内,有株通身乌黑的藤草,名叫‘四合寒香’,入药用的,不值什么钱,对您来说也没什么用处。我别的不求,只要这一样,您看如何?”
原以为杨晋还挺好说话的,没想到他依然冷声重复:“东西,我全都要,一件也不能少。”
草药你也要?吃不死你!
现下无计可施,只好暂用缓兵之计,闻芊不太服气的颔首应了,心里想等开了宝阁的门,到时候在找别的办法。
“先过去等我,我随后就到。”
他像是有急事,话一抛下,便从闻芊身侧擦肩而过。
这一系列举动弄得她一头雾水,莫名其妙,没太明白这位锦衣卫大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在原地里发了一阵呆之后,闻芊才慢慢开始往前走,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上来,那一点微末的怀疑很快就被如何从杨晋眼皮子底下把东西拿走的思虑给冲淡了。
宝阁在整个唐府的西北端,她从花园的小径绕过去,日头开始变得阴沉,脚下的路越走越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围的雾比及方才更为浓郁。
就在闻芊已想了七八个不带重样的法子时,她脚下忽的一停,随后抬起头来环顾周围。
四下里景致模糊。
很明显。
她迷路了。
唐府的地图闻芊看过几遍,有个大致的印象,但不能说烂熟于心,尤其是在这种视线并不好的情况之下,分不清东西南北倒也正常。
她仰头在原地里转着圈打量,企图透过雾气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然而“蛛丝”没有寻到,人声却听得些许,尽管天色已朦胧,稍远些便人畜难分,但这并不影响听觉,闻芊明明白白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
她不动声色地从袖中摸出两枚绣花针来,当那只手轻拍在左肩的一瞬,急如闪电般回刺过去——
“啪”的一声。
手腕半途便让人截住。
她所对上的那双眉眼还是一如既往地微微含怒,从对方不太平稳的呼吸声听得出,他这一路应该赶得很急。
杨晋将对准他的那两根银针拔下,脸色阴沉:“闻姑娘,你就是这么恩将仇报的?”
“误会,误会。”她含笑,“我也不知道是大人您呀。”
杨晋松开手,把恼意压下去,“你跑这儿作甚么?还打着唐石藏品的主意?”说完冲她摊开手,示意道:“把钥匙交出来。”
闻芊听他这句话有些奇怪,“杨大人,不是你让我去藏宝阁等你的吗?”
以为她信口胡诌,杨晋语气不善,“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没有?方才你还说咱们东西均分,要和我一半一半呢。”
“谁要和你一半一半!?”
闻芊难得没和他斗嘴下去,兀自沉默。
在盯着她双眸看了半晌之后,杨晋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你是什么时候遇到我的?”
“半柱香之前……”话音还没落下,闻芊便眯起了眼,似有所悟。
“那个人,不是你?”
她此时才意识到不对劲,自己从出了唐石的书房以后一直是往前跑的,杨晋在她的后面,又怎会从前面走过来?
难怪她有种莫名的不协调之感,原来如此。
可当时自己明明白白瞧清了是杨晋的脸,连声音也是一模一样,哪怕作假也不至于能作到这般地步。
那人到底会是谁?
想到刚进府时杨晋和她说过,有关唐家的那些怪事,此时此刻,便愈发感觉这个宅院处处透着诡异。
“杨大人。”闻芊拧紧眉,目光谨慎地落在四周,“你有没有发现,雾变大了?”
那些柔软到好似绢纱一样的白烟,此刻已浓到化不开,滚滚滔滔,一浪接着一浪的翻腾。
他何尝没有发觉?
这岂是变大了,几乎已经快要目不能视。
若先前还只是淡淡的仙雾缭绕,那眼下便是浑浊的妖气弥漫,连府内山山石石的轮廓也看不见半分。
杨晋忽觉不妙,“闻姑娘,闭气!”
言语间,他手已然捂住了闻芊的口鼻。
长年握刀的掌心明显带着薄茧,硌得肌肤略有不适。
闻芊被他这个毫无征兆地动作给怔了一下。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在杨晋手捂上来之时,她已觉得视线模糊,眼皮沉得厉害,随后,便一头栽了下去。
“闻姑娘!”
杨晋手忙脚乱地揽住她的腰,四下里那些雾阴魂不散地缠上来,有那么一瞬,他险些连闻芊在哪儿都快要看不清晰,就在他抬手去摸她脉门的同时,似有什么东西从闻芊袖口里掉了出来。
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
面颊有微微的湿意,隐约闻到一股刺鼻的气息,闻芊睁开眼,杨晋正单膝跪在旁边,见她醒来,方才不再往她脸上拍水。
几乎是在闻芊清醒的同时,目之所及的茫茫雾霭开始消散,白雾后面露出凹凸不平的四壁,周围瞬间暗下来,环顾了一圈,像是个地牢。
“杨大人……”
闻芊撑着地坐起来。
杨晋松开她,手搭在膝上,“你醒了。”
“这什么地方?”闻芊把四周环境打量了个遍,除了石墙还是石墙,连头顶也黑漆漆的压了一层,可谓密不透风,“谁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
“没别人。”他平静道,“是我们自己走进来的。”
闻芊眯着眼睛笑:“还能这样?手拉手一块儿往坑里跳?”
对她话里的调侃杨晋倒混不在意,缓缓起身,“你还没明白么?”
“我们被人下了迷药。”
闻芊终于敛去笑意,颦眉看他:“迷药?”
“你有没有听过,天竺国内盛产一种花草,名为曼陀罗?”
她点头。
“这种花,寻常人吸食之后便会产生幻觉,意识模糊。我不知道你我所中的会不会就是这种草木所制的迷药,但可以肯定,相差无几。”
之所以派到唐府来的锦衣卫会说怎么都走不进府邸之中,而且言语前后矛盾,一团混乱,想必和他们今天所遇到的是同样的情况。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闻芊顿了一下,“谁给你我下的药?唐石?”
她自言自语似的垂眸沉吟,“不可能,从头到尾,茶水我都没有碰过……难道是之前,在我进唐府大门开始?”
杨晋摇头说不对,“还有一样东西,你兴许不曾留意道。”
“什么?”
“是香。”他说道,“书房里的香。”
闻芊回忆起来。
鎏金香炉,还有里面冒出的白烟。
那个一进门就能闻到的淡淡的香气。
很明显,唐石最初的目标或许只是她,但没料到杨晋会跟来,而且还藏身于房梁之上,因此最后两个人都中了计。
“被人摆了一道吧?杨大人。”得知了事情的始末,闻芊却并不慌张,反而捧起脸笑他,“你有‘李代桃僵’,人家还有‘黄雀在后’,如今是一箭双雕,买一个还送一个,这出大戏,可演砸了。”
说得如此高兴,好像这会儿和杨晋困在一起的不是她一样。
“不一定。”他抬手在石壁上搜寻,“唐石用迷药,说明他不想伤你性命。我的出现是个意外,他猜没猜出我的身份还很难说。”
留作信号用的烟花尚在怀中,现在当务之急是找到出口——至少得寻得一个能放出信号的地方。
闻芊没他那么好的精神上蹿下跳,托腮坐了片刻,随即感到奇怪:倘若真的是中了迷药,他们怎会醒得这样快。
正思索之间,脚边忽而碰得一个圆滑之物,闻芊低头看去。
楼砚塞给她的宁神药瓶已打翻在地,圆滚滚的肚子在滴溜滴溜的打着旋儿,她弯腰拾起,拿在手中能嗅到那股熟悉的辛辣之气。
没想到这个被嫌弃了许久的附属品居然能派上如此大的用场。
闻芊一面塞上瓶盖,一面轻叹。
楼大夫的医术,还真是时好时坏……
让人夸也不是,不夸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