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密诏   
  大梁, 永平二十三年, 京城。
  
  中秋夜间骤降一场暴雨, 肆虐至第二日傍晚方才收敛, 尔后, 薄雾般的小雨淅淅沥沥绵延数日, 终将夏末残留的暑气逐渐带走, 凉意丛生。
  
  皇宫内,吏部尚书楚修宁听罢圣训从殿中出来时,浸了一身冷汗。一股子廊下风从织金公服领子猛灌进去, 迫着他打了个寒颤。
  
  “这鬼天气。”楚尚书深吸口气,步履不停,朝着宫外的方向走。
  
  说起来, 京城得有好些年头没在这时节多雨了。
  
  果然是个多事之秋。
  
  一个月前, 号称连苍蝇都飞不进去的东宫宝库失窃,丢了一颗东海夜明珠。圣上震怒, 撤了一干禁卫军指挥使的职, 命三法司协同锦衣卫侦办此案。
  
  宫里不是头一回丢东西了, 朝野纷纷揣测圣上是在借题发挥。但诸如楚修宁这般的天子近臣是知晓内情的, 夜明珠是个幌子, 东宫宝库真正丢失的, 是一幅传世名画,《山河万里图》。
  
  那幅宝画历经朝代更迭,已有数百年历史。自问世以来, 始终作为中原皇室的收藏品, 后被蒙古铁骑劫掠去北元,一去便是六七十年。
  
  如今大梁国力强势,北元为表交好诚意,将此画无条件归还,暗喻中原锦绣河山,永归大梁所有。
  
  圣上龙颜大悦,命太子保管此画,待来年开春,属国前来朝贡时,在国宴上将宝画取出,与诸国使臣共赏——颇有些显摆的意味儿。
  
  可才昭告天下不久,画就被盗了。
  
  若在国宴之前找不回来,圣上的脸便丢大了。
  
  如今一个多月过去,东宫失窃案毫无进展,今晨,楚修宁被圣上传召入宫,君臣两人进行一番密谈。
  
  圣上的意思是,提前备好一副假画,届时真迹找不回来,以赝品替之。
  
  《山河万里图》作为宫廷收藏品,见过真迹者不多,上得了台面的赝品更是屈指可数,翰林画院里倒是有一幅足以乱真的,却因边角有过焚烧痕迹,无法拿来展览。另需一位技艺高绝的画师重新临摹,做旧。朝会时,让那些番邦使臣远距离瞧上两眼,立刻收回来,料那帮子蛮人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圣上说的轻描淡写,楚修宁听的瞠目结舌。
  
  宝画长约二十几尺,如此巨作,比照一副赝品来临摹,短短数月时限能完成吗?
  
  再者,倘若东宫失窃案另有阴谋,国宴上,被有心人拿来大作文章,有失国体啊!
  
  他苦口婆心的与圣上分析弊端,圣上一概不听,下了密诏,命京城大才子楚箫担此“作假”重任。
  
  楚箫是谁?
  
  正是他楚修宁未曾出仕的儿子。
  
  揣着这烫手的密诏,楚修宁面色郁郁,一路闷头前行,恍惚听见一声“楚尚书请留步”。像是睿王的声音,估摸着又是为了府中爱妾之兄升迁考核的事儿,连着找他几回了。
  
  隔得远,他假装不曾听见,步伐稳健的走出宫门,上了马车。
  
  在辘辘车辙声中,与巍峨肃穆的九重宫阙渐行渐远。
  
  *
  
  “楚尚书请留步!楚尚书!”
  
  才探望过母妃的睿王从宫门内一路追出来,知道楚修宁是在装聋子,眼底流露出一抹忿然。
  
  呦呵,躲着他?
  
  总归是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
  
  他也上了马车,叱喝:“去吏部!”
  
  马车刚掉了个头,一个低沉恭敬的声音透过帘子传了进来:“王爷,不知是否顺路载下官一程?”
  
  睿王眼皮儿一跳,淡淡从侧窗望过去:“原来是中军都督府的袁经历。”
  
  两人客套几句,高大昂藏的袁少谨躬身入了马车。
  
  在左侧长凳坐下以后,先前的恭敬之色便少了几分:“王爷为何追着楚尚书?家父让王爷去圣上面前举荐楚箫,是让您讨圣上欢心,不是拿来向楚尚书邀功的。莫说楚尚书不领这份情,便是领了,他依然是太子谋臣,不会对您手下留情。”
  
  睿王对这位首辅二公子的无礼视若无睹,自己手无实权,倚仗着袁首辅才能一直不去封地,赖在京中,自然不会轻易得罪袁家人。
  
  他微笑解释:“本王知道,本王找楚尚书是为了府中琐事。”
  
  毕竟是王爷,袁少谨也不敢太过僭越,微微拱手:“王爷清楚就好,《山河万里图》在东宫丢失,圣上与太子之间嫌隙更重,正是王爷表现的大好时机。”
  
  睿王点头,本想问一问东宫失窃案和袁首辅有没有干系,一瞥见袁少谨那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像死人一样的脸,又咽回肚子里去。
  
  换了个话题:“本王仍是不懂,你父亲为何要本王举荐楚箫?”
  
  袁首辅和楚尚书一直势如水火,他实在想不通。
  
  袁少谨冷笑:“连王爷也认为楚箫画的出来?”
  
  “当然了。否则父王也不会轻易采纳我的建议。”睿王说话时,透过侧窗,瞟一眼国子监的方向,“你与他自幼同窗,不比本王清楚?楚箫那小子……”
  
  国子监考核年年摘监元、乡试摘解元,会试摘会元。翩翩佳公子,才华横溢,诗画双绝,早些年的京城,谁人不知道?
  
  与他年纪相仿的京城子弟,哪个不是活在他的阴影里?
  
  本以为楚箫将成为本朝第一位连中三元者,谁曾料到,会试成绩出了没几日,他竟猝不及防的感染重疾,错过了殿试,被楚尚书送回济宁老家休养去了。
  
  相比众人对楚箫的扼腕叹息,睿王倒是更惋惜楚箫的孪生妹妹,楚谣。
  
  睿王不曾亲眼见过楚小姐,却时常听人私下里吹捧她的美貌,那些天花乱坠的溢美之词,睿王认为太过夸张。不过以楚箫的长相,楚小姐定然是个美人,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只可惜天妒红颜,幼年时经历了一场意外,摔断了腿,右脚有些跛。
  
  身有残疾,嫁不进高门为正妻,以楚家的家世,也断不可能下嫁或者做妾。年近双十,至今尚未出阁,据说与她哥哥同在济宁休养。
  
  睿王收回怜香惜玉的心思,喃喃自语:“楚箫那小子离京有三年了吧?”
  
  袁少谨:“三年又四个月了。”
  
  睿王微怔:“你怎记得如此清楚?”
  
  袁少谨:“下官每天巴巴数着日子等着他回京。”
  
  睿王纳闷:“你等他做什么?”
  
  袁少谨心里想:当然是等着弄死他,不然是为他接风洗尘不成?
  
  袁家和楚家有着权势之争,他本人更是对楚箫深恶痛绝,若说长登榜首的楚箫是同代世家子们翻不过去的一座大山,那被打压最惨的,莫过于自己这个万年老二。
  
  倘若楚箫有着真本事,他心服口服。
  
  但两人同窗多年,袁少谨总觉得楚箫身上有秘密,譬如,偶尔流露出的小女儿姿态。
  
  袁少谨有过两种推测,一是楚谣假扮兄长来国子监念书——这是不可能的,楚家小姐是个跛子,行动不便,人尽皆知。
  
  那么只能是第二种推测,楚箫是女人。楚家双生子并非兄妹,而是姐妹。
  
  以女子之身混入国子监,参加科举,乃是严重触犯律例的欺君之罪,当诛!
  
  可袁少谨调查不出任何证据,冒然上告,指不定就被楚家反咬一口。三年前,他和父亲在殿试上设好了局,只等着楚箫在圣上面前自行暴露身份,却不想走漏风声,让楚箫装病躲过一劫。
  
  今日借睿王举荐,逼着楚箫不得不重返京城,重归圣上视线内,再寻个恰当时机拆穿他,势必置他于死地,楚党也会因此倒台。
  
  单是想想,袁少谨就有种大仇得报的畅快感。
  
  不过,若是证实了楚箫真是女扮男装,那自己岂不是……从小到大连个小娘皮都不如?
  
  *
  
  楚修宁回到吏部这一路,心里已然有了谱,给圣上出馊主意的人八成是袁首辅。
  
  《山河万里图》在东宫丢失,一心想废太子的袁首辅是最开心的,巴不得圣上因此出丑,迁怒于太子。
  
  他会向圣上举荐楚箫,楚修宁知晓原因。
  
  袁家那位二公子认定了楚箫是女扮男装,多少年了,一直锲而不舍的找寻证据,妄图告他们楚家一个欺君之罪。
  
  对此,楚修宁不以为意,自家儿子是个如假包换的男儿郎,“女扮男装”纯属无稽之谈。但楚修宁也是真的心虚,因为这“欺君之罪”,楚家逃脱不了干系。
  
  说起这茬,楚修宁自己也解释不清。
  
  他的一双儿女,自娘胎里就不是省油的灯,先是抱在一起分不开,害的他夫人难产。出生以后,但凡相距的稍稍远一些,便会哭闹不止,谁也哄不住。
  
  再大一些,一个若是不小心磕了碰了,另一个也会跟着喊疼。一个若是生了病,另一个也会表现出相似的症状。一个若是遇到烦心事,另一个同样情绪低落。
  
  楚修宁觉着邪门,特意调查过,得知一些双生子确实存有某种难以解释的特殊感应。楚箫和楚谣之间,只是感应的更强烈一些罢了。
  
  楚修宁总算安了心。
  
  岂料两个孩子八岁那年,发生一场意外,楚谣从高处摔下,险些丧命。而楚箫目睹了妹妹浑身是血的惨状,迷迷糊糊发了几日高烧。
  
  痊愈之后,竟落下个晕血的毛病,再碰不得刀枪剑戟。
  
  起初,楚修宁认为这是一桩好事,自己那不学无术、整天嚷嚷着要去从军打仗的儿子,终于断了习武的念头,将心思用到了学业上。
  
  数年过去,一直到“诗画双绝”的名号于京城愈演愈烈之时,他终于察觉出一个秘密,真正的“才子”竟是自己的女儿!
  
  原来,自经历那场意外,在他们两兄妹身上,发生一件怪诞之事。
  
  楚箫一旦因晕血症昏厥,楚谣也会跟着一起陷入昏迷。这样的双生感应并不算什么,从前也曾发生过,奇就奇在,楚谣昏过去以后,竟从哥哥的身体里醒来,有时待上一刻钟,有时持续数个时辰,等楚箫恢复自我意识,楚谣才可以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兄妹俩自知此事难以言说,怕被当做怪物,索性瞒着所有人。
  
  惶惶不安了好一阵子,书院年末考核那日清晨,楚箫和同窗起了争执,大打出手,导致晕血症发,失去意识。楚谣借用他的身体,于考场惊艳四座,轻松夺了个头名。
  
  待楚箫醒来,无数赞誉劈头盖脸的砸落,将他脑子都给砸懵了。
  
  山东楚氏一族,宛如那副被盗的《山河万里图》,是历经几朝数百年的世家大族。族中出过两位丞相三位尚书,状元探花郎更是多不胜数。偏偏楚箫是个混货,自小对舞文弄墨一窍不通,更是破罐子破摔,不求上进,挨骂受罚家常便饭。
  
  如今可好,有了妹妹相助,无论夫子亦或父亲面前,待遇皆与从前天差地别,简直美上了天。
  
  而那些与他有着过节的世家子弟,尤其是袁少谨,嫉妒愤恨却又拿他没辙的眼神,更是令他爽的不行。
  
  尝到甜头之后,楚箫一发不可收拾,贴身藏起一柄小匕首,从书院到国子监,没事就朝着自己的手腕轻轻一划拉,若是晕不过去,就再划一刀,直到晕过去为止,好将身体交给妹妹,替他去念书考试,去争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头。
  
  楚修宁初闻真相时,又怒又惊又恐,然而事已至此,责备已是多余,只能借着给楚谣医治腿疾的名号,请了无数名医为他们诊治身体,可惜的是,诊治不出什么所以然。
  
  一贯不信鬼神的他,还暗中寻了江湖术士回家驱邪,依然毫无用处。
  
  不过随着两兄妹年岁渐长,彼此间的感应逐渐衰弱,楚箫晕血的次数越来越少不说,即使陷入晕厥,楚谣也未必感知的到。
  
  故而三年前楚箫装病错过殿试,并非提前得知了袁首辅的计谋,而是他与楚谣之间的特殊感应,在会试放榜后不久,几乎完全丧失了……
  
  思及此,楚修宁不禁捏着眉心微微叹气。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儿女终于慢慢回归正常,究竟幸或不幸。
  
  只确定此时的京城险象环生,接他兄妹回来,无疑是将他们往火坑里推。
  
  但圣上密旨在身,由不得多想。
  
  楚修宁沉了沉眼眸,修书一封寄往济宁,命他兄妹即刻进京。
  
  说起来,他三年不曾见过自己这双胆大妄为的儿女了,气恼归气恼,却也甚是思念。
  
   正文 途中   
  十数日后, 济宁。
  
  艳阳高照, 运河水面浮光掠金, 层荫密布的河岸边, 停靠着一艘正欲北上的商船, 在此地已经滞留了一个多时辰。
  
  窗明几净的上等舱里, 楚谣安静的坐在窗下, 将盖在双腿上的薄绒毯往上提了提。
  
  “阿谣,腿又疼了?”楚箫围桌翻看札记,被外头传来的嘈杂声吵的心烦, 一抬眼瞧见楚谣揉膝盖的动作,眉头立刻皱起来。
  
  “没,水上湿气重, 得多注意些。”楚谣摇了摇头, 将脸转向窗外。
  
  楚箫张口想说话,又咽下。
  
  一年四季, 他最厌恶秋冬, 一入寒, 妹妹的腿伤就时常复发, 可偏偏她是个又古怪又拧巴的倔脾气, 一丁点儿也不在人前示弱, 即使疼的汗如雨下都不会吭一声。
  
  从前他们兄妹感应强烈,她腿伤一复发,他旋即便知晓, 如今却只能靠猜了。
  
  楚箫愈发烦躁, 朝着舱外的家仆厉声道:“去问问,天清气朗的,为何还不开船?这都延误多久了!”
  
  家仆应了声“是”,刚迈开脚,被楚谣叫住:“不必,是我吩咐杨叔去寻船主核查船上行人的身份来历,才会耽搁的。”
  
  楚箫微怔了下,压低声音问:“你担心有人要害我们?”
  
  楚谣道:“出门在外,谨慎些总是好的。”
  
  能不能用“害”这个字暂不确定,但处境的确有些不妙。
  
  昨日收到父亲寄来的书信,楚谣以最快的速度收拾行装,清点随行家仆,打算今日一早走水路北上。莫说楚家下人的口风一向严实,就算出门逢人便说,济宁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总共一天的时间,他们兄妹要回京的消息,竟传的街头巷尾人尽皆知。
  
  一些准备出行之人,盘算着与尚书府的公子小姐攀上点儿交情,或将陆路改为水路,或将船票换成与他们同期。
  
  可想而知,此船人满为患。乱糟糟的情况下,船主一方难免会出纰漏,使得一些身份不明者混入其中。
  
  再有,原本楚谣是打算乘坐官船的,官驿那边却回话说前几日船只接连被借,无船可用,更加证实了有一股势力盯上了他们兄妹。
  
  准确来说是盯上了楚箫,试图阻碍他进京。
  
  楚箫意识不到这些,楚谣也没必要和他细说,惹他担心——这位活祖宗担心也是白担心,不添乱就算是帮了大忙了。
  
  “小姐。”门外传来一个恭敬的声音。
  
  “进来吧。”
  
  楚府管家杨承安推门入内,径自走到楚谣身边,弯下腰,附耳道:“小姐,查过了,除了咱们府上十六人,船主的十二人,其余船客共计六十七人,其中五十八人没有问题。”
  
  楚谣轻蹙着眉:“也就是说,船上有九人不妥?”
  
  杨总管点点头:“这九人手中虽持有路引,但口音和路引上的祖籍地对不上,我观他们虎口处皆有厚茧,怕是常年习武之人……”
  
  楚谣静静听着,脸色不由凝重起来,看来对方不是设法阻碍她哥哥进京,是打算痛下杀手。
  
  认为她哥哥一死,世间再无人能在短短时限内临摹出《山河万里图》,圣上若在国宴上颜面尽失,太子之位十有八九将会换人。
  
  按照圣上一贯的逻辑,“让你保管一副《山河万里图》你都能丢失,朕还敢将万里江山交给你?”
  
  在这种可能性下,袁首辅是最有嫌疑的。但依照父亲的推测,是袁首辅举荐的她哥哥,定然希望他能平安无事的入京,才好借“欺君之罪”来搬倒她父亲。
  
  那在朝中,还有哪一路强盛势力图谋废去太子,知晓圣上密诏,又不属于袁党?
  
  有一人值得怀疑:锦衣卫指挥使寇凛。
  
  立国以来,锦衣卫一直是能止小儿夜哭的酷戾存在,但自从落在这位爱抄家不爱杀人、要金银不要脸皮的寇大人手中,朝野再提起锦衣卫,总归是有些变了味儿。
  
  朝中七品以上官员,没给寇凛送过礼的可谓凤毛麟角,当然,其中有一多半是遭受了他的敲诈勒索。
  每次朝会,弹劾他的奏折几乎将太和殿给埋了,圣上却置若罔闻。
  
  六年前,寇凛被抓了个大错,圣上终于压不住众怒,将他撤职查办。岂料不出半年,宫中便出了一桩大案,上至妃子下至婢女,接连暴毙十数人。
  
  圣上夜不能寐,怒斥新上任的锦衣卫指挥使是个饭桶,排除众议,重新启用寇凛。
  寇凛此人虽贪财无度,却也有着真本事,堪堪十几日便侦破此案。
  
  百官心知肚明,一时间是动不了他了。
  
  直到去年,锦衣卫在地方上的一个百户惹出事端,牵连到寇凛,朝中再一次空前团结,联名上书,圣上也只好再一次将他撤职,遣回原籍思过。
  
  楚谣认真回想,寇凛被罢官是去年九月间的事,距离今年七月的东宫失窃案,尚不足一年。父亲的信中说,圣上在案发后第一时间便复了寇凛的职,宣他入京。
  
  就目前来看,此案最大的受益人便是寇凛——圣上从今往后怕是会将他当做门神,他一卸任,皇宫就尽出些妖魔鬼怪。
  
  可他已然达到目的,没必要再痛下杀手了吧?
  
  “小姐?”杨总管等了一会儿,才开口打断楚谣的思绪,“咱们要不要下船?”
  
  “杨叔认为呢?”楚谣抬头看向他。
  
  杨总管提议:“咱们此行太过仓促,不若先回去,写信给舅老爷,让他派兵来接?”
  
  他本想说水路风险较高,改走陆路更稳妥一些,但低头瞧一眼小姐盖着毯子的腿,又咽下了。
  车马颠簸,小姐受不了的。
  
  楚谣思虑着否定:“这一来一回时间不短,哥哥奉密诏进京,圣上心急如焚,耽搁不起的。换个角度想,咱们此行仓促,对手一样仓促,走陆路过于颠簸,咱们在船上且注意着吃食,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方虽有九个人,她挑选的随行家仆也都是练家子,而非泛泛之辈。
  
  杨总管没有异议。
  
  ……
  
  核查过后,商船终于驶出码头,沿着运河一路北上。
  
  十几日过去,途中停泊了几个港口,有人上船也有人下船。来来往往间,那伙人虽一直在,但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异状。
  
  楚谣越来越不确定他们的真实意图,莫非是自己多心了不成?
  还是想等他们松懈防备?
  
  楚谣猜不透,忧心忡忡着让杨管家讨来了一份南北运河的地图,仔细研究一番,发现船过沧州之后不久,有一段山势险要之地。
  
  她开始怀疑船上这九人不过是内应,前行兴许设有埋伏。
  
  无论是不是多心,楚谣决定在沧州附近下船,改走陆路前往京城。沧州距离京城已经不远,颠簸个几日,她尚能撑得住。
  
  商船即将入港时,楚谣为让那伙人注意到,故意提前离开了房间,前去甲板上候着。
  
  其实根本就是多余,楚谣一直闷在舱里,楚箫是闲不住的,他时常在船上走动,寻常百姓哪里见过这般好看的男子,远山眉芙蓉面,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人,走到哪里都让人挪不开眼。
  
  后上船的人,听闻他还有个孪生妹妹,心里已经描画了许久。可当楚谣真从船舱里走出来时,多少男人的眼睛都看直了,纷纷觉得心中那些描画,实在侮辱了美人——只可惜,是个瘸子。
  
  楚箫黑沉着脸将妹妹帷帽上的轻纱放下,快走一步,挡在她身前。
  
  楚箫并不迂腐,他怕的是妹妹将那些男人眼睛里的惋惜,和那些女人脸上的幸灾乐祸给看了去,白白惹来伤心。
  
  多少年了,楚谣早已百毒不侵,却也不会拂哥哥的好意,默默戴好了帷帽。
  
  杨总管在背后跟着,无声叹了口气。自家小姐瞧着是根柔弱不堪的柳枝,却有着堪比磐石的心性,这般的好姑娘,若非当年那场意外,早已是东宫太子妃了。
  
  若有小姐伴在身侧,太子怎会举步维艰?
  都说是小姐没有福分,在他看来,真正福薄的是太子才对。
  
  楚谣被侍女扶着下了船,注意力尽在那一伙人身上,低声询问杨总管:“他们下船了么?”
  
  杨总管也低声回道:“下船了。”
  
  果然不是多心。楚谣不动声色,在侍女的搀扶下艰难走到码头供以歇脚的凉亭,等待家仆去市集采买马车。
  
  而那伙人竟然不走,堂而皇之的坐在另一侧的凉亭里。
  
  楚谣故作镇定,假装不知,闭着眼睛小憩。
  
  一刻钟过罢,听见楚箫很没见识的惊叹声:“阿谣,你瞧那艘船!”
  
  楚谣睁眼,朝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也是微微一愕。那艘缓慢驶来的船,庞大不说,船身金灿灿,艳阳下,刺的人眼疼。
  
  楚箫惊叹过后,顺口接了一个嘲笑:“这品位也是绝了。”
  
  楚谣心里一个咯噔,哪里笑的出来。
  
  除却渔民,本朝禁止私人船只进入运河,楚家也有自己的船,可此番她若乘坐私船进京,必会有言官弹劾她父亲。
  
  敢用金色,又不怕言官弹劾的,她只能想到那位刚刚官复原职、奉旨进京查案的锦衣卫指挥使寇凛。
  
  但那位寇大人祖籍扬州,接到回京的圣旨应该将近两个月了,按照日子来算,早该抵京了才对,为何刚到沧州?
  
   正文 遇袭   
  楚谣盯着那艘漆金大船, 目望船速不断放缓, 直至停靠在河岸边。
  
  船停稳后, 自舱里走出一个娃娃脸的少年, 身量矮小, 异常清瘦, 衣袍套在身上像是挂在竹竿上, 空荡荡的。只见他足下一点,飞鹞般利索的窜上桅杆,乐悠悠坐于顶部吹风。
  
  楚谣见着这少年的一瞬, 确定船主是寇凛无疑。
  
  楚箫看了又看:“此人我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好像是锦……”
  
  “是锦衣卫衙门里的一个总旗,段小江。”楚谣替他说了出来。总旗不过七品大的芝麻官, 京城一抓一大把, 但段小江是寇凛的左膀右臂,官小权大, 名声在京城响亮的很。
  
  “寇指挥使的船?”楚箫好奇着摸下巴, “他怎么走到咱们后头了?”
  
  楚谣也想知道原因, 隔着帷帽轻纱, 她朝另一侧的凉亭瞥一眼, 那九个从济宁就一直跟着他们的人, 在锦衣卫出现后,起身匆匆离开了。
  
  “阿谣。”楚箫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吸引她的注意力, “也是巧了, 寇大人也是去京城的,不若我去与他打个商量,让咱们搭个船,你这一路担惊受怕,寝食不安,与锦衣卫同行,总该放下戒心了吧?”
  
  说着,他理了理衣袖就朝岸边走。
  
  楚谣连忙制止:“别去。”
  
  楚箫回头,眨了眨眼睛:“你怕寇大人为难咱们?去年他被百官联名弹劾,你不是说爹没有参与么?”
  
  “爹是没有参与弹劾,但当时刑部尚书因病致仕,由爹暂管刑部,关于寇凛亲信的罪证,就捏在爹手中,全是爹呈上去的。”楚谣看向金船方向,语气淡淡,“再说了,他的船,咱们怕是坐不起。”
  
  “坐不起?他还会问咱们讨要船票不成?”话出口,楚箫微微愣,脑海里闪过寇凛过往那些斑斑劣迹,有觉悟的闭了嘴。
  不怕寇凛讨船票钱,怕的是登上他的船,一不小心摔了个破茶盏,被他狮子大开口,硬说是哪哪儿朝代流传下来的稀世珍宝。
  
  袁首辅就曾被这么讹过,险些给气晕过去。
  
  因着这事儿,楚箫不讨厌寇凛。朝中党派林立,终日勾心斗角,有几个是为了黎民百姓,不都是为了权势和利益吗?
  摊上寇凛这种无赖,可谓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当然,他对寇凛也谈不上喜欢。楚箫对争名逐利没兴趣,自幼立志从军,梦想是荡平倭寇福泽百姓,认准了那才是热血男儿真正应该做的事情。
  
  但自从患上晕血症,他的理想算是到头了。
  除却与那些世家子弟斗气,只剩下混吃等死了。
  
  自嘲着勾了勾嘴角,楚箫丢掉去拜访寇凛的念头,在楚谣身侧坐下,瓮声瓮气的道:“你说的对,咱还是离那寇大人远些吧,以免咱爹晚节不保。”
  
  楚谣听见“晚节不保”四个字,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是笑了。
  
  先前说七品以上京官没被寇凛坑过的凤毛麟角,楚尚书就是其中的凤毛,每每提起来,也是一桩引以为傲的成就。
  
  ……
  
  家仆在沧州城里买了三辆马车回来,一行人经陆路继续北上。
  
  白日里走官道大陆,天不黑便寻热闹的地方住下,避免走夜路,几日后已近京郊。
  
  当晚借宿在一座香火还算鼎盛的寺庙里,马车颠簸的难受,楚谣没有胃口,简单吃了几口斋饭,早早上床歇下,挨着枕头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也不知入梦多久,左腿锥心似的疼,挣扎着醒来时,中衣竟已湿透了。
  
  睡的是不是太沉了些?
  
  楚谣觉着有些反常,但吃食和水是没有问题的,端上桌之前,杨总管会拿着银针一一试过,再喂给随行携带的两只小兔子,因为银针是试不出蒙汗药的。
  
  揉着腿躺在床上,楚谣辗转反侧,口干舌燥。因为与楚箫的特殊感应,她习惯了独居,外出需要搀扶才用的着侍女,只能自己起床倒茶喝——茶水也是试过毒的。
  可脚一挨着地,软绵无力,像是踩在棉花上。
  
  饮了些冷茶以后,神智清醒一些,一时也睡不着了,便推开窗子透透气。
  
  寺院有寺院的规矩,男女不得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楚箫和管家仆人住在东厢,她和两个侍女宿在西厢。好在寺院不大,东西厢也就隔着一个回廊。再说她这间房,后窗对着一个约一丈直径的花圃,秋季里只剩下几根枯枝,一只野猫正在花圃边缘用爪子挠着土。
  
  楚谣准备关窗时,野猫“喵”的转了个身,她冷不丁瞧见被它挖凹进去的坑里,有一截……竹笋?
  
  她趁着月色洒下的银灰仔细一分辨,顿时吓的脸色惨白。
  
  是、是人的手掌?!
  
  从前可以借用哥哥的身体在外行走,楚谣的见识自是不凡,却也不曾经历过这样骇人的场景,她别开脸,捂着胸口深呼吸,稍作平复后,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望过去。
  
  她并未看错,的确是人的手掌,刚死没两天,手腕上带着一串佛珠。
  
  是这寺院里的僧人?
  
  楚谣凝神仔细观察花圃,土壤有翻动过的痕迹,不单单是埋尸这一处,几乎整个花圃都被翻动过。也就是说,花圃里或许埋了不只一具尸体?
  
  或许一个花圃还埋不下?
  
  楚谣被自己的念头又惊出一身冷汗,如堕冰窖,回想今晚进寺时,那些招待他们的僧人,越想越觉得举止可疑。
  
  若她猜的不错,寺里真正的僧人被杀光了,由匪徒取而代之——真挺下本的,一个个全剃了光头。
  
  她缓缓阖窗,朝着门外道:“有人么?”
  
  尽管她一再和杨总管强调,众人必须将注意力全放在哥哥身上,杨总管依然会吩咐两个家仆在她房门外轮流守夜。
  
  没有人回应她。
  
  楚谣又拔高了一些声音:“来人!”
  
  “小姐您叫我?”
  “进来。”
  
  夜晚进入小姐的房间不妥当吧,家仆犹豫了下,推门入内。
  
  面若皎月的楚谣坐在椅子上,举着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他看:“关门。”
  七尺高的汉子红了脸,转身将门关上。
  
  楚谣压低声音问:“我喊第一声时,你不曾听见?”
  
  是羞愧,或是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家仆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支支吾吾地道:“小的打了下瞌睡,没有听见,还望小姐见谅。”
  
  楚谣又问:“尚未到子时,从前这时候,你也会打瞌睡么?”
  
  “从前……”家仆不明所以,怔了怔,恍惚明白了楚谣的意思,神色一紧,“有时会,但鲜少会像今日这般失去定力。”
  
  “果然。”
  
  “小姐的意思是……”家仆紧绷脊背,“不可能呀,食物和水都是杨总管……”
  
  楚谣打断他:“是香。”
  
  佛寺之中最普遍的、最不引人注意的便是线香。燃香释放出的烟雾过于轻飘,被人吸入造不成昏厥的后果,只会让人精神萎靡。
  
  待夜半时分,正是人最困乏、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候,萎靡之下,很容易睡死过去,正是下手的好时机。
  
  家仆大惊失色:“小的这就去通知杨总管!”
  
  “来不及了。”楚谣摇摇头,“不等你喊醒几个人,他们便会提前下手。”
  
  “那、那该怎么办?”
  
  “容我想想。”楚谣微微垂着眼,脑子里一团乱麻。
  
  是她麻痹大意了,临近京城,心里确实松了一口气。
  
  或者说,自己可能一早便落入了对方的圈套。从济宁出发时,对方宣扬他们兄妹即将上京的消息,引起混乱,并不是为了趁机让那九人混上船。
  
  对方的目的,正是为了提醒她,有人准备行刺。
  
  船上,那九人一直按兵不动,也并非寻找时机。他们本身只是烟雾|弹,只为让自己一行人提心吊胆,终日戒备着,提防着,寝食难安,耗干净精力和耐性。
  
  对方猜到她会不堪忍受,下船改走陆路。
  
  甚至对她要走的大致路线揣摩的一清二楚,在入京的关口处提前设下陷阱,准备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他们一网打尽。
  抛开城府不说,对方对她的行事作风极为熟悉。
  
  楚谣本身与外人接触的并不多,对方算计的对象应是楚箫——曾被楚谣附身的楚箫。
  
  楚谣微咬下唇,绞着手指,掩饰不住自己的心慌意乱。
  她是“诗画双绝”没错,她是真正的京城第一才子也没错,但她不擅长兵法谋略啊。
  
  没有过多可供考虑的时间,楚谣当机立断:“你身上有没有火折子?”
  
  家仆连连点头:“有、有!”
  
  楚谣提起茶壶,将剩下的半壶水倾倒在地,留个空壶递给他:“你且冷静听我说,如今尚未到夜半,怕被咱们发现异常,他们不敢盯咱们盯的太紧。你拿着它前往厨房,若是遇到和尚,便说是我口渴。”
  
  “接着呢?”
  
  “找个易燃地放一把火。哦对了,厨房里若有机会,藏些油。”
  
  ……
  
  家仆离开以后,楚谣独自坐在房间里,捉起银簪子拨弄烛火芯。
  听着“噼啪”声响,心头惴惴不安。
  
  直到听见那家仆由远及近的大声呼喊:“走水啦!”
  
  楚谣当即端起桌上的烛台,点燃衾被,直到烧的脸颊热辣辣的疼,她才憋足了气,以极近尖厉的声音呼喊:“哥哥!哥哥快来救我!”
  
  经此喧闹,楚家众人皆被瞬间惊醒,困倦与萎靡一扫而空,接连从房间里冲了出来。
  
  “阿谣!”楚箫几乎破窗而出,秋夜寒凉,他赤着脚,身上只罩了淡薄的丝绸中衣,浓黑的长发披散着,直往西厢冲去。
  
  杨管家则是一声大喝:“大家小心提防!”
  他自梦中被惊醒时,与楚谣一样意识到了身体出现的反常,一时猜不出原因,却明白当下应该做什么。
  
  见此情景,先前奉命放火的家仆喊道:“留心那些僧人!”
  
  楚家人心神凛然,纷纷回房拿起兵刃,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跟随楚箫朝西厢跑的时候,不着痕迹的分散开站位,呈扇形将楚箫严密保护起来。
  
  他们并非寻常护院家仆,楚尚书有个小舅子名叫谢从琰,只比楚家兄妹大六岁,自小养在尚书府,现如今任职神机营参将,是本朝近些年来风头鼎盛的两大名将之一。
  楚家的仆人,绝大多数是由谢从琰亲选出来,亲自操练过的。
  
  楚箫满心记挂着楚谣。入了西厢,瞧见楚谣安然无恙的站在门外,才终于有机会喘口气。上前将她打横抱起:“有没有伤到?”
  
  楚谣张了张口,想说“没事”,背后翻滚的浓烟呛的她连连咳嗽。
  
  “别说话,掩住口鼻。”背后是火,楚箫眼睛里同样怒火炽盛,他以为是寺院僧人纵火害人,阴沉着脸,声音似刀锋锐利,“哪里来的宵小,可知我们是谁!”
  
  “少爷,咱们先离开此地。”杨管家指了个方向,家仆们护着兄妹俩撤离。
  
  寺院老旧,眨眼间的功夫,两处着火地连成了凶猛的火势。
  
  楚谣这化被动为主动的法子颇为冒险,但的确扰乱了对方的阵脚,那些假冒僧人的杀手,经历错愕之后,似乎得到了某种新指示,手持着兵刃,从厢房几个入口涌了进来。
  
  共有二十人左右,与楚家仆人厮打在一起。滚滚火舌的映衬下,每个人俱是面目狰狞。
  
  楚箫将楚谣护在墙角里,两人并未受到刀剑波及,但在悍匪密集的攻势下,场面极是血腥。
  
  浓郁的血的味道扑面而来,伴随着不知属于哪一方的惨叫声,楚谣一阵反胃,脑袋沉沉,生出晕眩之感。
  
  起初不曾反应过来,直至晕眩的感觉越来越重,她探头瞧见楚箫面无血色,大汗淋漓,终于意识到是他的晕血症发作了。
  
  楚谣心头亦惊亦喜。要知道,他们兄妹之间的特殊感应断了已有三年,此时许是刺激的过于强烈,她竟可以再次感应到了!
  若在安稳的环境下,必定希望楚箫可以晕过去,试一试能否像从前一样在他身体里醒来。
  
  现在不行!
  
  “哥?”楚谣在他虎口处狠狠一掐。
  
  楚箫浑身一个激灵,他的晕血症的确发作了,眼前早已模糊一片,全靠仅存的意志力强撑着。
  被楚谣一掐,他侧身扶着墙大口大口的干呕起来。
  
  楚谣的感应也来的异常强烈,站立不稳,摇摇欲坠,迷糊中似乎有人推了她一把,又被人扛在肩头上,脑袋朝下,视线里只余许多人的腿。
  
  楚箫吐出几口秽物,整个人舒服一些,一转头猛吃一惊,彻底给吓精神了。
  
  “阿谣?阿谣呢?我妹妹呢!”
  
  ……
  
  楚箫的意识一旦清晰,楚谣也慢慢回过来劲儿。
  
  她愕然发现,自己方才的感觉并非错觉,她此时真被一个黑衣人扛在肩头上,双腿被他用手臂紧紧箍住,动弹不得。
  
  “你是何人?你要做什么?!”楚谣头朝下,侧过脸颊,瞧见周围景物向后快速移动着。这黑衣人走路极快,称得上健步如飞。
  路过障碍物时一跃而起,再稳稳落地,若蜻蜓点水。
  
  出了寺院,黑衣人将她当做货物一般扔进备好的马车里。以麻绳捆住她的手脚,再以棉布团塞住她的嘴,一看便是常干这种勾当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楚谣恐惧的看着他,黑布蒙脸,只看到一双并不出众的眼睛。
  
  “别怕,老子不是采花贼。”黑衣人哈哈一笑,“你乖乖的,老子不会折腾你。”
  
  语毕,他阖上马车门。“哗啦”,又倏地拉开,慢慢将身子前倾,伸手去摸楚谣灰扑扑的脸,“果然是个我见犹怜的大美人,怪不得有人会出那么高的价钱……”
  
  楚谣歪头躲开,怕归怕,仍是冷厉的瞪过去。
  
  “你这小娘皮儿,瞧着弱不禁风,不曾想还是个泼辣货。”黑衣人也不恼,嘻嘻笑着再次关闭马车门。
  
  随着马车飞驰,楚谣在车厢里一个趔趄,心头七上八下。
  
  此人趁乱将她劫走,和寺庙里的杀手是一伙的么?
  听他意思,有人出钱买她?
  对方的目标,难道不是哥哥,是她?
  
  楚谣晃动着脑袋保持清醒,眼下怎样逃离才是当务之急,可她被捆成了粽子,又面对着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想逃脱谈何容易?
  
  楚谣尝试着解开绳子,办不到。
  便艰难的用嘴巴去噌门框,终将塞口的绵布团给噌了出来。
  
  不敢冒然发出声音,她调整身体的位置,透过被风吹起来的侧窗帘,看到马车已经飞驰入一片林地,夜半十分,林子里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她泄气半响,忽地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循声而望,远远看到一个正赶夜路的青衣人,瞧着身形是个精壮的男子,头戴斗笠状的帷帽,许是用来抵挡夜风。
  楚谣注意到,他胯|下的枣红骏马斜挂着一柄长剑,应是个习武之人。
  
  此人是她眼下处境中的一线生机,她赌徒似的朝着他的方向喊道:“侠士,救命啊!”
  只有时间喊出这一句,她一出声,马车就戛然而止,她被惯性甩了个趔趄。
  
  驾车的黑衣人气冲冲拉开门,倏然扼住她的喉咙,轻轻一捏,便能捏碎她的喉骨:“再给老子惹事,老子先刮了一层皮!”
  楚谣险些窒息而亡时,他才松开手上的桎梏,重新堵住她的嘴。
  
  楚谣浑身无力倒在车厢里,马蹄声慢慢消失不见,看来那位擦肩而过的夜行人,并没有多管闲事的想法啊。
  她也谈不上失望,心知世道本就如此。
  
  但少顷,马车却再一次停了下来,听驾车的黑衣人威胁道:“兄台,我劝你莫要多管闲事。”
  
  楚谣眼眸微亮,瞬间来了气力,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你是哪条道上的?”
  “你是哑巴吗?”
  
  挡路之人一直不语,两人直接动了手。她听见一阵刀剑碰撞的“锵锵”声,接着黑衣人愤恨的丢下一句“报上名来”,没等到回应,又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看来是逃走了。
  
  楚谣正脑补着,“咯吱”一声,马车门被一双手从外拉开。她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是方才那位青衣侠士。
  戴着斗笠,楚谣看不清他的容貌,只隐约知道他有着精致的面部轮廓。
  
  而他在看清楚她的容貌时,身形微微一顿。静了一瞬,才抽出手里的剑,割断她手腕上的麻绳。
  
  楚谣的手腕红肿不堪,得到自由后,先拔了嘴里的布团道谢:“多谢侠士出手相救。”
  
  青衣侠士徐徐点了点头,仍旧一言不发,转身朝自己的枣红马走去。
  
  腿本就有旧疾,被绳子束久了,已经毫无知觉。楚谣无法去追,央求道:“侠士,侠士能不能……”
  
  她本想说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将她送回寺庙里去,顺手搭救一下楚家一行人,必有重谢。但她忽然感应到楚箫距离她越来越近,估摸着寺庙之危已经了结,寻着车辙印子找来了。
  
  于是她改了口:“侠士能否在这停留一会儿,我的家人快要来了,我怕侠士离开以后,歹人去而复返……”
  
  那人不予理会,却也不走,坐在马背上漫不经心抚摸着马脖子上的鬃毛。
  楚谣又表达了两句谢意,也不再说话了。
  
  “阿谣!”
  
  一盏茶时间过罢,楚箫一行人终于寻来。
  
  楚谣远远瞧见楚箫披头散发的骑马在前,颇有些心疼,万幸除了狼狈之外,并未受伤,只不过身后随行的家仆少了好几个,估计遭遇了不测。
  
  她心有戚戚,默然中听见一声马鸣,抬头目送那青衣侠士策马扬长而去。
  
  *
  
  这一路回京凶险万分,抵达京城尚书府时,一个个灰头土脸。
  
  楚修宁提前从吏部回来,备下一桌子兄妹俩爱吃的菜,为他们接风洗尘。听罢这一番惊险遭遇,心中实在后怕,他只当京城是个是非之地,回京的路上,不该有危险才是。
  
  楚谣依然胃口欠佳,恹恹喝了口汤:“父亲为何如此肯定?”
  
  楚修宁道:“倘若真有一股妄图废太子的势力,不想《山河万里图》被临摹出来,你认为,是潜入翰林画院毁掉那副赝品简单,还是刺杀吏部尚书家的公子、神机营谢参将的亲外甥简单?”
  
  楚谣沉吟:“可惜寺庙里一个活口也没留下。”
  败局已定时,存活者皆服毒自尽。
  
  楚修宁回想自己最近得罪了哪一路狠角色,想让他断子绝孙?
  宁王?建安侯?寇凛?
  下重金掳走女儿的又是哪一路?
  
  屋漏偏逢连夜雨,父女俩忧心忡忡,食不下咽,唯有楚箫自顾自的闷头吃饭。
  
  楚修宁听见他吃饭吧唧嘴的声音,又来了气:“全是你惹出来的,终日不学无术,我是作了什么孽,为楚氏一族生了你这么个混货!”
  
  楚箫拿筷子戳戳米饭,撇撇嘴:“你在外树敌,与我不学无术有啥关系?”小声嘟囔,“我还觉着自己倒霉呢,怎就做了你儿子。”
  
  “你嘀咕什么?”楚修宁没听清楚,知道不是好话,“有能耐大声说!”
  
  楚箫一缩脖子,给楚谣使了个眼色。
  楚谣岔开话题:“对了父亲,那副赝品稍后会拿来咱们府中么?”
  
  楚修宁的心思立刻又回到正事上:“那是自然,不过阿谣,你有把握在明年国宴之前临摹完成吗?”
  
  楚谣斟酌着道:“具体得等女儿亲眼见着《山河万里图》才知道,应该是没问题,只怕袁首辅从中作梗,去向圣上进言,将那副赝品收入宫中,逼着哥哥去宫里临摹。”
  
  她的推测和楚修宁不谋而合,袁首辅举荐楚箫,不就是为了拆穿楚箫“女扮男装”,岂会容他在府中安稳作画?
  
  “进宫就进宫,我一个大老爷们我怕什么?”楚箫挑了挑眉毛,“我倒想瞧一瞧,三年过去,袁少谨那小兔崽子有没有长进。”
  
  “你是不怕,可你有本事临摹吗?一动笔,不就全露陷了?拿出当年的科举题目,让你写一遍,你写的出来?”楚修宁压住胸口那股郁气,他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火气全用在自己儿子头上了。转个脸看向楚谣,“阿谣,这三年你和你哥之间的特殊感应,还有再出现过没?”
  
  “济宁三年不曾出现过,但前几日寺庙遇伏,忽然又有了。”楚谣摸不准情况,“回到家中,似乎又……”
  
  便在此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
  
  杨总管步履匆匆来报:“老爷,锦衣卫来了,带头的是段小江。”
  
  尚书府上从未来过锦衣卫,身为寇凛的左膀右臂,段小江带队上门,多半是抄家和抓人,故而府中上下人心惶惶。
  
  楚修宁镇定自若,站在他这个位置上,岂是锦衣卫可以撼动的?
  莫说区区一个鹰犬爪牙,寇凛亲自来也无所畏惧。
  
  但锦衣卫有可能是来宣读圣旨,楚修宁不敢怠慢,吩咐两个孩子:“你们先吃。”
  自己则起身出了花厅,朝正厅走去。
  
  两兄妹哪里还吃得下,跟着出去,躲在屏风后。
  
  随行锦衣卫尽在院中候命,唯有段小江端坐厅内,与先前在沧州码头见到的不同,他今日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以他瘦小的身材,显得十分滑稽。
  像是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
  
  七品总旗,面对当朝二品尚书,段小江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听闻楚公子病体痊愈,于今日重返京城,真是要恭喜楚尚书了。”
  
  楚修宁懒得与他客套:“本官已屏退左右,段大人有事直说。”
  
  段小江依旧笑眯眯,拱着手道:“下官冒昧来访,是为了两件事,一件公事,一件私事。不知楚尚书想要先听哪一件?”
  
  不待楚修宁选择,他自顾自道:“还是先说公事吧,我家大人派下官登门,是想接令公子前往咱们锦衣卫衙门,在诏狱住上一段日子。”
  
  “诏狱”二字一出,饶是经过大风大浪的楚修宁亦是面色惶变。
  
  故意顿了一顿,段小江才继续道:“尚书大人莫要误会,我家大人昨日抵京,今晨面圣,得到圣上恩准,已将翰林画院里那副赝品取回咱锦衣卫衙门。弄虚作假之事,上不得台面,唯有委屈令公子来我衙门领个百户职,以便掩人耳目。”
  
  楚谣深深吸气,果然,最坏的情况出现了。
  
  楚修宁冷着脸道:“那也无需去你锦衣卫衙门吧?”
  
  段小江笑道:“我家大人说了,是为了令公子的安全着想,咱们既然奉命侦办此案,也不差多多辛苦一些,替您保护好令公子。”
  
  楚修宁正欲反驳,段小江再道:“我家大人又说了,可不是每次都有好运气,荒郊夜里的,遇见侠士相救。”
  
  原本楚修宁稀里糊涂,瞧见段小江朝着屏风后挤眉弄眼,一霎恍然大悟。
  前几日救下女儿的竟是寇凛?
  
  屏风后的楚谣稍稍愣神,深感不可思议。
  
  “说完了公事,咱们来聊一聊私事。”
  
  段小江眯着眼:“我家大人说,前天晚上他在京郊救下了令千金,您必定感激涕零,备以厚礼。虽然大恩不言谢,但大人怕您心中过意不去,常怀忧思,一病不起,难免耽误政事,于圣上、于社稷、于万民不利。于是我家大人决定勉为其难的接受一些。”
  
  楚修宁沉默不语,寇凛这话说的令人郁结,但救了他女儿的命是事实,给报酬合情合理:“不知这‘一些’,是多少?”
  
  段小江掰着手指头:“令小姐乃千金小姐,自然价值千金,但咱们意思意思,给个一百金就成。”
  
  楚修宁眼皮儿重重一跳,一百金,他一年的俸禄多少?
  无妨,卖了老家祖宅应是差不多够了。
  
  “此外,我家大人在林间与劫匪大战数百回合,遍体鳞伤,回衙门后吐血不止,服用了数根千年人参续命,汤药费去了大概三百六十金吧……”
  
  楚修宁嘴角抽搐,数根千年人参?没吐血也吃吐血了吧?
  
  “还有,我家大人的战马因英勇护主而死,哎,那是大宛仅存三匹于世的汗血宝马……还有,我家大人的佩剑损坏严重,哎,那可是广安王相赠的传世名剑……”
  
  楚尚书听着听着,嘴角泛起一抹冷笑,知道自己谨慎小心近十年,终究是被他给讹上了。
  
   正文 赴宴   段小江滔滔不绝, 屏风后却传出一阵隐忍不住的猪笑声, 楚尚书的脸几乎绿成了嫩黄瓜, 心里合计着稍后扒了儿子的皮。
  
  十根手指头数完, 一共需要赔偿六百两金,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 勉为其难打了个对折。
  
  楚修宁想起袁首辅从前的血泪教训, 怕寇凛又搞出什么幺蛾子,当下立了字据,十日后一次结清。段小江心满意足的回去复命。其余锦衣缇骑则留在尚书府, 等待楚箫收拾妥当之后,护送他前往锦衣卫衙门。
  
  一家三口接着回去吃饭,饭厅里愈发愁云惨雾。
  
  楚谣内心极为复杂, 三百两金, 便是将祖宅卖了也凑不够,她爹应是会先从小舅舅手里借钱, 再慢慢还。
  
  说起来, 楚家的家底并不薄, 她爹也谈不上两袖清风, 但家里的钱有一大半花在她的腿疾上了, 从卧床难起到仅仅跛脚, 十二年来不知砸了多少进去。还得养着众多家仆、栽培有前途的寒门学子、接济楚氏旁支、朝中上下打点……
  
  尚书府的日子并没有外人眼里那般光鲜,她的画功,正是为了临摹名画拿去寄卖贴补家用才慢慢练起来的。了解朝中局势, 借哥哥的身体去考科举, 则是为了入朝为官,替她爹分忧。
  
  旁人眼里的楚尚书是太子谋臣,善于钻营,在朝中结党营私,非佞臣也非好官。楚谣眼里的楚修宁,虽一心扑在权位上,陪伴他们兄妹的时间很少,却是一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父亲。母亲去世好几年,一直没有续弦,怕自己公务缠身顾及不到,新夫人会苛待她。
  
  毕竟这事是有前车之鉴的,还仅仅只是他的一个妾室,被他当着下人的面打了一顿板子,撵出了府。
  
  一直以来,楚谣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不给家里添麻烦,却总是事与愿违。
  
  想到这里她眼圈发酸,连忙低头假作喝汤,收敛情绪。
  
  她倒是想在心里骂那位寇大人两句,但寇凛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以当时的情况来看,并不知她是楚家的小姐,也就不是为了讹她父亲才出手。
  
  不过……
  
  楚谣想起一事,抬头道:“爹,去年寇大人被罢官,圣上的旨意是让他回祖籍闭门思过吧?”
  
  楚修宁阴阳怪气的道:“他犯的那些事儿,换个旁的官儿肯定是要抄家的。”
  
  楚谣道:“寇大人祖籍扬州,该是走运河回京,我们在沧州下船时,曾遇见过他的金船,见过段小江。当时女儿还很困惑,寇大人为何走到了我们后面,现在想来他根本就不在船上,金船故意慢行,是为了在京城与他汇合。”
  
  楚修宁冷笑:“想刺杀他的人手拉手跳河,估计都能把南北运河给填平,让他的狗腿子明修栈道,他一个人悄悄走陆路,不奇怪。”
  
  有道理,楚谣静默了一瞬,又摇头:“不,我那晚就曾判断,他披霜冒露,应是从蜀地来的。 ”
  
  楚修宁皱眉,他了解女儿不会无的放矢:“此话怎讲。”
  
  “当时我怕劫匪去而复返,央着寇大人留下陪了我一盏茶的时间,我观察他青衣朴素,领口袖口有多处蜀地风格。包括他所骑千里马。蜀地多崎岖山路,蜀王早些年创了一种便于行路的蹄掌,被称为蜀钉……他当晚始终闭口不言,估摸着心里有鬼,怕被人认出来……”
  
  “阿谣。”楚修宁正色打断她,“无凭无据之事,莫要乱说。”
  
  此事可大可小,若寇凛这段日子不在扬州闭门思过便是抗旨不遵,秘密前往蜀地,更是有与藩王密见的嫌疑——圣上忌惮蜀王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又压低声音道:“忘了此事,今后勿要同任何人提起。”又冷厉的指向吃的津津有味的楚箫,“还有你,当做没有听见!”
  
  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楚箫筷子里的一块兔肉掉在桌面上,他重新夹起来吃了,边嚼边道:“谁稀罕搭理你们那些破事。不过既然寇凛怕被认出来,干嘛又自报身份?”
  
  楚谣想想道:“大概是怕我看出了端倪,已给自己找好了说辞,又实在舍不得爹这头肥羊。”
  
  楚修宁看着一桌子菜,提不起胃口:“根本不必找说辞,没准儿是得了圣上的密旨才去的。说他勾结蜀王,莫说圣上不信,连我都不信。”
  
  楚修宁此刻虽恨不得将寇凛大卸八块,却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极少有的聪明人:“寇凛从不在朝中站队,无论我还是袁首辅,谁的势力都无法渗透入锦衣卫,上下被他整治的铁板一块。为人猖狂,劣迹斑斑,却全都摆在台面上,想抓一个可以私下里要挟他的错,我和袁首辅抓破了肠子也抓不住。百官弹劾算什么?弹劾他的势力越多,圣上越觉得他能够依赖,越拿他当心腹。”
  
  想起被讹的三百两金,楚修宁心口堵,怒道,“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根搅屎棍子!”
  
  “噗……”楚箫又忍不住笑了一声。
  
  “你个混账东西又笑什么!”楚修宁一拍桌子。
  
  楚箫本想忍住,掐了大腿一把也没能忍住,哈哈大笑:“我只是情不自禁的想,他若是根搅屎棍子,那您和袁首辅是什么啊?”
  
  楚修宁一愣,气的差点儿掀了桌子。
  
  楚谣顺着楚箫的话稍稍一想,简直哭笑不得,更是一丁点胃口也没有了,实在怕爹被气死了,放下筷子起身:“走吧哥,我去帮你收拾行李,等任命下来,哥就是正经的锦衣卫百户了。”
  
  “我真要去啊。”楚箫不怕进宫,去锦衣卫衙门到真有些怵的慌,向他父亲求救,“要不您去和圣上说说?”
  
  “怕是没有用处。”楚谣道,“我让后厨多杀几只鸡,给你装一罐鸡血带过去,今夜子时,我们试一试感应,若是感应重新回来了,那便百无禁忌。”
  
  楚箫忐忑:“若是不行呢?”
  
  楚谣不说话,因为她也不知道,只希望最好成功。
  
  她期待看到《山河万里图》,更期待和那位寇大人过过招。救命之恩她不敢忘,但讹诈他们楚家的好歹也得让他稍稍吐出来一些。
  
  来日方长。
  
  *
  
  日落月升,华灯初上。
  
  京城西南一隅,坐落着一栋三层酒楼,名叫织锦楼。位置偏僻不说,从外部来看也毫无特色,但内部却装饰华美,往来非富即贵,是京中鼎鼎有名的销金窟。
  
  今日织锦楼不接外客,被袁家大公子、兵部侍郎袁少戎包下,用来招待刚回京复职的寇指挥使。
  
  客人姗姗来迟,袁少戎安静喝茶,袁少谨却有些沉不住气了:“架子真大,根本不将咱们袁家放在眼里啊。”
  
  “他肯答应赴宴,已是很给面子了。”袁少戎不急不躁,徐徐道,“再说咱们有求于人,乖乖等着吧。”
  
  茶水冷了三次,才终于听到有人来报:“寇大人到了!”
  
  袁少戎理了理衣袍,亲自起身去接,袁少谨随在他身后,先前还一股怨气,人到门前他心中又生了些怯意。
  
  兄弟俩走出织锦楼,一顶鎏金镶玉的轿子被四人抬着稳稳立在门边,迟迟不落地。
  
  袁少戎与寇凛年岁相仿,又同为三品官,拱手道:“寇兄。”
  
  袁少谨则行了拜见礼。
  
  对方依然没有落轿的意思,随行两侧身穿常服的护卫矮着身将轿帘拉开,寇凛就坐在轿子里与他们说话:“袁兄客气,有事在这里谈便是,织锦楼我就不进去了。”
  
  袁少戎依然是彬彬有礼:“寇兄是嫌弃这里不够资格?不若换个地方?”
  
  寇凛依然带着笑意,却携着调侃:“我是怕再被弹劾,我隐约记着我那一千多条罪名里,就有一条是‘时常出入织锦楼,穷奢极欲!’,是御史台刘大人的折子吧?似乎是袁首辅的门生?”
  
  袁少戎微微一讪:“误会而已。”
  
  两人客套着,袁少谨凝神屏息,悄悄朝轿子里望去——光线太过黑暗,只窥见寇凛披着一件大到夸张的银狐毛披风,怀中抱着一只蜷缩着的猫,被他戴着金扳指的手轻轻揉着头。
  
  果然如传闻一般,此人最是喜欢金灿灿和毛茸茸。 正文 怪癖   
  无论袁少戎怎样好言相劝, 寇凛无动于衷, 他唯有吩咐随从封路:“的确有件事想请寇兄帮忙。两年前家父在都督府为舍弟谋了个闲职, 奈何舍弟自幼在家中被娇惯坏了, 前些日子竟顶撞了宋都督, 怕是待不下去了……”
  
  寇凛有一搭没一搭的抓着猫毛, 不接话。
  
  袁少戎稍待片刻, 继续:“家父已为舍弟准备了其他去处,又忧心他性情顽劣,往后在官场上难免吃亏, 想请寇兄暂时将舍弟收入锦衣卫,磨一磨他的性子……”顿了顿,补充, “舍弟自小习过些武艺, 离骁勇善战差得远,却绝不会给寇兄添麻烦。”
  
  袁少谨低头装作羞愧状。
  
  袁家借东宫失窃案, 谋划着让楚箫回京是要揭穿他, 岂料寇凛竟掺合进来, 今后楚箫人在锦衣卫衙门, 他们还如何下手?
  
  静了许久, 当袁少戎以为他用沉默来表达不同意时, 寇凛忽地开口:“袁少谨?”
  
  袁少谨眉头微皱,上前一步:“下官在。”
  
  寇凛状似漫不经心的问:“你兄长说你性情顽劣,我记得你从前在国子监时, 也是颇有些才名的, 每次都能取得第二名。”
  
  “二”这个字,被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知道寇凛是在调侃自己,袁少谨袖下的拳头捏了捏,竭力维持着冷静:“是,下官正是那个每次都输给楚箫的第二名。”
  
  寇凛惋惜道:“三年前楚箫因身患重疾错过殿试,你总算有机会在殿试夺魁,却听说你竟也在殿试前堕马受伤。真真是可惜。”
  
  袁少谨垂下眼睛,心中充斥着苦楚。楚箫是装病,他也是故意让自己堕马的。
  
  他有他的骄傲,宁愿做“万年老二”,也不想世人提及他时说一句,“可惜楚箫因病错过殿试,才让那个袁少谨考中了状元。”
  
  三年前他爹将他吊起来抽鞭子,质问他倘若楚箫一辈子不考科举,他是不是也一辈子不考,被抽的皮开肉绽,他还敢拧着脖子大声说是!
  
  寇凛将他的反应悉数看在眼里,印证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招招手:“你走近一些。”
  
  袁少谨分了心,一时没反应,他大哥轻声呵斥:“还愣着做甚?寇大人命你上前。”
  
  袁少谨赶紧快走几步。
  
  “再近一些。”
  
  袁少谨又走几步,听从大哥先前的叮嘱,不去抬头直视上官,快要挨着轿门时,听他笑着道:“不错,小模样生的俊俏,却又远远不及我,不会抢我风头,适合来我衙门。”
  
  袁少谨听的真想抽搐嘴角,忍不住抬了下头看清楚了寇凛的长相。眉似刀裁,目若朗星,是很英俊——可英俊的男人哪个不是长这样?
  
  袁少谨在文采上有着浓重的心理阴影,对容貌却相当自信,远远不及?还要不要脸了?
  
  寇凛见他不服却憋着的神情,慢慢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恰好袁少谨垂了眼,不然估摸着会承认那句“远远不及他”是有一定道理的。
  
  寇凛五官深邃,面无表情时有着武将英朗之气,一笑起来嘴角上扬,面部轮廓异常柔和,眉目间颇具风情。
  
  放下轿帘之前,他问袁少戎:“袁兄没有其他事了吧?”
  
  袁少戎知道寇凛应下了,面露喜色:“多谢寇兄。‘
  
  “那我先回衙门了。”
  
  “当真不进去坐一坐?你我也有好一阵子不曾见过,何不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寇凛放下轿帘:“改天吧,刚回京手头上还有许多公务需要处理。”
  
  是真有事要忙,被罢官数个月,各方势力都在打他锦衣卫的主意,头顶又悬着东宫失窃案,忙得焦头烂额,不然怎么也不会错过痛宰他一顿的机会。
  
  *
  
  寇凛回到锦衣卫衙门,段小江已从尚书府回来有一会儿了。
  
  进到衙门内,两个手下匆匆上前。一个提着铺了软垫的竹篮,小心翼翼接过寇凛手中的爱猫招财,一个则为他解下狐裘披风。九月末虽夜寒,好几斤的狐狸毛裹在身上裹久了也能把痱子给捂出来。
  
  想劝自家大人入冬再穿,又知道压根儿劝不动,一年得穿春秋冬三季,夏天不穿,都算他对老天爷尚存些敬畏之心了。
  
  像只被扒光皮的狐狸,寇凛浑身不是滋味的朝会事厅里走——他召集了南北镇抚司官员。
  
  段小江一边走着,一边举着楚修宁立的字据给他看,笑的见牙不见眼:“大人,没想到尚书大人那么好说话。”
  
  “意料之中,他怕我乱嚼舌根子。”一个未出阁的小姐深夜被掳走,虽说是个难嫁的跛子,传出一些风言风语总归是不好听。寇凛斜了字据一眼,似笑非笑,“这老狐狸,定会怄的好几晚睡不着了。”
  
  “楚小姐始终躲在屏风后一言不发,或许前天夜里根本没看出什么,是大人您多心了。”
  
  “看出也无妨。有本事看出来,说明她是个聪明人,即使不聪明,老狐狸也会教着她放聪明些。”寇凛说话时,脑海里回忆那晚的情景——楚小姐生的美艳,初见时他曾看愣了神,不过他对美色不感兴趣,短短两天就只记得大致的轮廓,五官模糊不清。
  
  但是现在,他正忙活着一件与她相关的事情。
  
  那晚从寺庙趁乱掳走她的黑衣劫匪,如今正关在南镇抚司的诏狱里。
  
  劫匪名叫姜行,出自盗门,有一手精湛的偷盗之术和独门轻功,在江湖上颇有些名气。此人来无影去无踪,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巧的是,他是段小江的同门师兄,寇凛与他甫一交手便从他的身形路数上认了出来。
  
  姜行远不是他的对手,三招两式就被打成重伤。可姜行脚底抹油走为上计,寇凛同样拿他没辙,等离了林子便飞鸽传书给段小江,命他带队实施抓捕。
  
  姜行会在京郊哪个地洞里头猫着,曾与他干过同样买卖的段小江一清二楚,一出手就将人逮了回来,扔进诏狱。
  
  寇凛下令抓捕姜行与楚谣无关,当时他并不知道圣上密诏楚箫回京临摹《山河万里图》之事。
  
  正值东宫失窃,盗门传人又在京城附近,不抓他抓谁?
  
  然而去往东宫宝库查看过案发现场以后,段小江认为姜行有潜入东宫不被察觉的本事,却不具备打开宝库大门的能力。大门共八十八重锁,设计精妙,巧夺天工,应是顶尖机关祖师爷们的呕心沥血之作,岂是他们这些毛贼三两下能够破解的?
  
  寇凛直觉上也认为失窃案与姜行无关,但案子没破之前不可能放走他,便让南镇抚司讯问姜行,花重金掳走楚家小姐之人究竟是哪一路神仙。
  
  此人,也是失窃案需要重点排查的对象。
  
  正准备进会事厅时,有人来报:“大人,已将楚箫接过来了,需不需要把他带来拜见大人?”
  
  寇凛想了想:“不必了,将本官隔壁的房间收拾出来,让他住进去。”
  
  手下的锦衣卫愣住了:“住大人的隔壁?”
  
  临摹赝品之事属于机密,他们并不知那位第一才子是来做什么的,以为只是挂个百户的衔,领着俸禄吃闲饭而已。这样的人在锦衣卫里占了不少,毕竟太祖建立锦衣卫时,职能里就有这一条,算是给官员们不成器的儿子一个特殊照顾。
  
  如今楚箫不但人来了,还与指挥使大人住在一个屋檐下?
  
  肩不能挑手不能抬,只懂吟诗画画捣鼓风月的小白脸,在衙门里能干什么?
  
  寇凛不可能与他们解释:“本官的话是不是很难理解?”
  
  “不不!属下遵命!”手下惶惶领命离开。
  
  “他们怕是会欺负楚公子。”段小江摸着下巴,“这帮猴子平素无法无天惯了,可不会管是不是尚书公子。”
  
  寇凛出身低等军户,通过武举进入的锦衣卫,故而从不重用世家子弟,因此锦衣卫衙门大概是京城唯一一个世家子弟惨兮兮,寒门子弟作威作福的地方。
  
  寇凛慢慢道:“所以我给他找了个伴,过几日袁少谨也会来。”
  
  段小江微微讶,楚家袁家的公子凑在一起,这衙门怕是要炸啊!他苦恼摊手:“大人,东宫失窃案没有一丁点头绪,倒是先给咱们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我是奉命行事。”寇凛也是有些心烦的,保护楚箫是圣上的旨意,他让楚箫来,就必须同意袁家往他锦衣卫里塞人,不然麻烦更多。他一拂袖子,“这两个人,就是两根搅……秽物的棍子。”
  
  段小江讪讪道:“小的估摸着袁党和楚党,也是这么看您的。”
  
  “你拿他们和我比?”寇凛冷笑道,“我是金色的,他们不过是生了锈的破铜烂铁罢了。”
  
  段小江点头哈腰:“是是是,大人您是金色的,金灿灿金光耀眼那种。”
  
  *
  
  楚箫不是个讲究的人,从尚书府来到锦衣卫衙门,只带来三件常服和一酒坛子鸡血。
  
  被一个锦衣卫领到住房以后,因为对方全程黑着脸,他并不知自己住在寇凛隔壁。离家时,楚谣刚和他讲过锦衣卫衙门的规矩,或者说是寇凛本人的规矩。
  
  衙门里的住房,原本只提供给轮值的官员歇脚,到了寇凛这里,直接买下了相邻的大半条街建屋盖房,但凡在他手下做事,不给假期不得归家,和去从军差不多。
  
  不过楚箫觉得自己更像是坐牢。
  
  距离子时还早,他先小睡了一会儿,差不多到了和楚谣约定的时间,他打着哈欠起床,将藏在床底下的那坛子鸡血拿出来,放置在桌面上。
  
  掀开酒封,一股浓郁血腥味喷涌而出。
  
  ……
  
  临近子时,寇凛忙完手上的事情,回到自己独居的小院时,已是十分困倦。
  
  他没仔细数过,怕是五六日不曾合过眼了,身体即将抵达极限。岂料刚进院子便闻见了一股血腥味,顷刻间扫干净了他的困意。
  
  忽然想起今日刚住起来的楚箫,寇凛心中一惊,疾步向他的房间走去。
  
  半途又停下脚步,因为从房间里传出来的哈欠声,听上去优哉游哉,并无任何异常。
  
  但他仔细嗅了嗅源头,血腥味的确来自楚箫的房间。寇凛眉头紧皱,放轻步子继续走,停在楚箫的房门外。稍稍犹豫过后,他舔了舔手指,在窗纸上戳了小洞,朝里面望去。
  
  透过屋内昏暗的灯光,他窥见楚箫猫着腰站在桌子前,正双手扶着一个阔口酒坛子不断进行着深呼吸。
  
  寇凛虽看不见,也知道那坛子里盛的是血。
  
  他在做什么?
  
  闻血提神的怪癖? 正文 实验   深呼吸了得有一百多次, 楚箫别过头干呕起来, 终于放过了那一坛子血, 转身踉踉跄跄的朝床边走。然后他摸着床沿慢慢坐下, 闭眼垂头, 身体逐渐后倾, 栽倒在衾被上——像是晕过去了。
  
  寇凛微微眯起眼睛, 寻思着自己才讹了楚尚书,金子尚未到手,这小子就心急耍阴招想要讨回去?
  
  想得美。
  
  寇凛决定不予理会, 由着那小子搭台子唱独角戏,回去自己的卧房。
  
  用金镊子夹了两条小鱼干喂了喂招财,寇凛宽衣就寝。也唯有此时, 他才会想起自己在京中是有豪宅的, 与睿王府隔着条街,雕梁画栋, 一应的家仆奴婢, 只不过一年到头也不见得有空回去几次。
  
  倦意又一次蔓延开来, 浑噩中听见隔壁传来“嘎吱”开门声, 经年养成的警觉性, 促使他再度清醒。
  
  寇凛开始觉得让楚箫与自己同住是一个错误。
  
  正当他想着明日必须纠正这个错误之际, 房门被轻扣数下:“大人。”
  
  寇凛黑着脸起身,且看他准备耍些什么新花样,打开房门, 迎上“楚箫”一对儿略显局促的黑眸:“你有何要紧事, 非得夜半惊扰本官?”
  
  他一只手搭在门上,楚谣瞧见手指上夺目的金扳指,想着自己这声“大人”应该是喊对了。
  
  她和楚箫今夜的尝试成功了,楚箫照例在枕头下留了张字条,简要说明今日他在衙门里见过的人和经历过的事情。她心里大致有个谱,不愿浪费时间,准备出去拜见寇凛,问他索要《山河万里图》的赝本拿来临摹。岂料走出房门后,却发现隔壁留有一簇微弱烛火,与楚箫形容的“独居”有所出入,猜测屋里的人八成就是寇凛。
  
  楚谣不太适应的拱手:“属下记挂着圣上的密旨,想求取那副赝品早些开始临摹。”
  
  寇凛冷笑道:“你在质疑本官的能力,认为本官在国宴之前必定找不回真迹?”
  
  楚谣一愣,旋即道:“自然不是。寇大人奉旨侦办东宫失窃案,属下奉旨临摹《山河万里图》,属下与大人乃是各司其职,却又殊途同归,为圣上分忧。”
  
  不愧是老狐狸养出来的小狐狸,寇凛给了她一记白眼:“外头侯着。”
  
  房门阖上后,楚谣平静的等待。莫说寇凛没有和楚箫相处过,就算从前身在国子监,她也很少在同窗面前过于模仿楚箫的言行举止,旁人顶多以为楚箫性格较为多面。
  
  她一直知道袁少谨起了疑心,其实想要让他死心很容易,无意间让楚箫打个赤膊给他看就行了。
  
  但楚箫不同意,他说他就喜欢看袁少谨整天疑神疑鬼又无计可施的样子……
  
  思索间,寇凛已经换上了飞鱼服:“随本官来。”
  
  楚谣有些惊讶他为何换上官服:“不知要去哪里?”
  
  “诏狱。”
  
  *
  
  在大梁令人闻之色变、臭名昭著的诏狱,位于锦衣卫北镇抚司。相传被捕者一旦走进诏狱大门,十之有九无法活着出来。
  
  楚谣跟在寇凛身后,心里想着原来那副赝品当真放在诏狱内。昨日段小江说请哥哥去诏狱住一阵子,并不是故意吓唬他们。
  
  此时的诏狱内不只关了一个姜行,东宫里的太监宫女侍卫,几乎被抓回来了一半。
  
  寇凛的命令是昼夜讯问,故而北镇抚司灯火通明,楚谣在外都能听见犯人的叫骂声,最多的就是“锦衣卫你们这群狗贼”,“寇狗贼你必定不得好死”……
  
  将要走进诏狱大门时,一行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从狱里出来,分站两边。
  
  北镇抚司镇抚徐功名迎了上来:“大人!”
  
  只是寻常请安,不问寇凛怎么大半夜的来了,楚谣从众人毕恭毕敬却毫无意外的神情中看出,寇凛应是常来诏狱。
  
  寇凛边走边问:“姜行审问的怎样了?”又补充了一句,“姜行就是那晚在寺庙里掳走你妹妹的人。”
  
  楚谣眉头猛地一蹙,张了张口,又咽下了。
  
  徐功名讪讪回道:“那江湖人骨头硬得很,体格也非寻可比,鞭子打在身上跟挠痒痒似的。打的狠了,他便破口大骂,极是难听……”
  
  寇凛忽然止住步子,回头盯着他阴恻恻地笑:“本官离开不到一年,竟不知咱们锦衣卫还怕被人犯辱骂?不是早该将祖宗八辈都置之度外,只当自己是狗娘养的了?”
  
  徐功名窘迫拱手:“大人说的是,不过他骂的不是我们,是小江。”
  
  寇凛淡淡道:“骂了些什么?”
  
  徐功名道:“骂小江欺师灭祖,自甘堕落,甘为朝廷走狗……”
  
  “这是实话。”寇凛打断他,摩挲着自己中指上的金扳指,“派个人去把小江叫过来。”
  
  “是。”
  
  寇凛便不在说话,沿着一条逼仄的甬道走去。
  
  这条甬道极长,楚谣跟着走了许久,耳畔那些叫骂渐行渐远,最后随着寇凛走进一间封闭的石牢中,看牢房的规模,应是关押皇亲国戚或者侯爵重臣的地方。
  
  但此时已被拾掇成了画室,一应作画所用的颜料笔纸俱全。
  
  寇凛指了指摆在正中特质的长桌:“桌上摆的就是。”
  
  楚谣抑制不住心中的欣喜,快步上前,即使只是一副赝品,同样视若珍宝的沿着桌面将合拢的画卷慢慢铺展。随着画卷展露出全貌,她忍不住发出惊叹:“果然是万里锦绣河山……”
  
  寇凛对这些毫无兴趣,嘱咐:“你需要任何材料,去告诉方才那位徐大人,他是你往后的直属上官。平日里,你可以随时来此临摹,但早上的操练需得到场,休息时则回先前的住处,总之得让衙门里的人时常瞧见你,不然会有人起疑。”
  
  楚谣忙道:“属下明白。”
  
  寇凛再懒得与她说话,留她一人在石牢里待着,自己去了审问厅。
  
  段小江脚程极快,已在厅里候着了。寇凛在圈椅上坐下:“你有没有法子,让姜行将雇主是谁说出来?”
  
  段小江摊手:“干我们这行的,守诺乃是重中之重,想让他说出雇主是谁,很难。”
  
  寇凛斜了他一眼:“是很难,不是绝对不会,只看咱们给出的东西,能不能令他动心。”
  
  “这倒是。”段小江低头沉吟,许久无奈叹气,“法子是有,就是……”
  
  他抬头的一瞬,瞧见寇凛胳膊肘架在圈椅扶手上,手掌托着下巴慢慢阖了眼。
  
  段小江即刻噤声,给身后的徐功名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外头守着,别让底下人来来去去请安问好,吵醒了他们家大人。
  
  徐功名早已习惯了,他就是想不通,他的诏狱充斥着咒骂他的声音,听着真有那么催眠吗?
  
  面对徐功名的疑惑,段小江耸耸肩,去往关押姜行的牢房。
  
  出来时像是掐着时间,寇凛恰好醒了,眼白布满红血丝,眼神尚有些迷离:“如何了?”
  
  段小江道:“我师兄的确不知出钱想要掳走楚小姐的是谁,对方戒心很强,与他见面时披着一件黑斗篷,脸上带着面具。一次付给他三千两银票,命他从济宁一路跟着楚小姐,说勿要盲目出手,有人在途中数个地方设下了埋伏,等两边动手时,再让师兄趁乱将楚小姐掳走,送去开封城内一个石矿场地牢里。事成之后,再付给他三千两。”
  
  “耗费这么多的心血,机关算尽,只为掳走一个楚小姐?”这与寇凛先前所想的不太一样,听上去与东宫失窃案没有关联,更像是趁火打劫。
  
  “没错,而且雇主交代……”段小江摇摇头,“不,是很冷酷的威胁师兄,一定要确保楚小姐的安全,不得伤她一根头发。”
  
  寇凛靠在椅背上,看着自己修剪整齐的指甲,玩味儿道:“有意思,看来是有人想借东宫失窃案金屋藏娇。”
  
  段小江没听明白:“幕后黑手应是一个有权有势之人,想私藏楚小姐何时动手不行,为何非要借着失窃案?”
  
  寇凛徐徐道:“若是平时动手,调查的就是尚书府小姐失踪案,全力排查不难查出幕后主使。按照先前的情况,若是我不是恰好路过救了楚小姐,你说楚尚书会怎么定性此案?”
  
  段小江懂了:“与失窃案有关,与废太子有关。”
  
  “动机一旦错了,想抓到那个人便难如登天,我甚至再想,或许东宫失窃案的动机,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窃贼的目的并不在于废太子和挑起党派斗争……”
  
  段小江见寇凛的手指点在圈椅上,微微垂着眼的模样,知道他在与案犯换位思考,噤声安静等待着。
  
  他们家大人对破案极有天赋,大理寺和京兆尹平时有些拎不清的疑难案件,总是拿来卷宗请他指点迷津——当然是需要付金子的。
  
  但寇凛今天显然不在状态,摆摆手道:“总之,每一条线索都不能放过,给楚谣立个卷宗,开始调查与她有着过多接触的男人,尤其是与她有过感情纠葛的男人。”
  
  段小江抱拳:“遵命!”
  
  *
  
  寇凛既然来了诏狱,顺手处理起公务,等早上准备离开诏狱时,去了石牢一趟。楚箫正在研磨颜料,瞧着样子已经研磨了一夜。
  
  他有些头重脚轻的回到住处,一觉睡到午后。
  
  起床后去衙门前厅,在路上竟看到楚箫正和几个锦衣卫比试箭法。
  
  等晚上再回住处,楚箫只睡了个把时辰,子时以后接着前往诏狱临摹。
  
  他心里对这小狐狸有了些改观,不曾想瞧着文弱,毅力和体力倒是不错。
  
  但十天过罢,他意识到了反常之处。
  
  这小狐狸每天只睡一个时辰,瞧着脸色极差,眼下乌青一片,却始终可以保持着精神抖擞,白天活蹦乱跳,晚上专心作画,他是怎样做到的?
  
  寇凛回忆起那晚他看到的怪异场景,心中疑惑的紧。当晚临近子时,他飞上房顶,从建造房间时预留的一个缺口暗监视他,果见他睡醒以后,爬起来弯腰从床下取出一个酒坛子。
  
  这酒坛子与先前的形状有所不同,应是前几日尚书府家仆新送来的。
  
  楚箫大力闻过血以后便回床上躺着,不一会儿的功夫再起床时,整个人容光焕发着前往诏狱。
  
  寇凛蹲了几天房顶,见他一连几日去闻血提神,终于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在楚箫离开以后进入他的房间,将藏在床底下的酒坛子取了出来。
  
  他也要试试。 正文 阎王   
  寇凛将盛满血的坛子稳稳放置在桌面上, 刚开了封, 一股异常腥臭的气味儿扑面而来, 熏的他直犯恶心。
  
  五官似是初生的婴儿皱巴巴挤成一团, 寇凛慢慢俯身, 高挺的鼻梁即将触碰到坛子边沿时, 又猛地直起身子。
  
  自己是不是脑子有病?
  
  从粘稠血液里掺合的鸡毛来看, 这分明就是一坛子寻常鸡血,岂会有提神的功效?
  
  睡眠少却精神好奇怪么?
  他在楚箫这样的年纪时,精神力不是更强?
  
  思来想去, 主要是楚箫喜爱吸食鸡血气味的怪癖,害他未免联想的有些太多。
  
  寇凛天生好奇心重,洞察力惊人, 往往可以从一丁点蛛丝马迹, 窥探出一连串的阴谋诡计。能霸着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数年,成为皇帝心腹, 在京城里肆无忌惮横着走, 与他拥有这些特质是分不开的。
  不过, 这些特质是他引以为傲的资本没错, 却也因此走过弯路, 栽过跟头。
  
  寇凛最终决定再观察一段日子, 他将坛子重新封好,塞回床铺下,与原本放置的位置纹丝不差——坛口有处小豁口, 是朝向西北方位的。
  
  岂料甫一走出房门, 竟与刚从拱门拐进来的楚谣撞了个正着。
  
  刚过子时,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两人相隔两丈左右,楚谣顿住步子,似是仔细辨认了下,旋即露出惊讶的神情,抱拳请安:“大人,您找属下有事?”
  
  寇凛只着中衣,长身玉立,脸不红心不跳:“不然本官去你房间是去找你暖床?”
  
  楚谣尴尬道:“属下原本想去诏狱,走半道实在困的厉害,最近过于劳累,身体吃不消,还是回来养足精神再去吧。”
  
  寇凛凝视着她,沉默不语。
  自己刚开始怀疑这只性格多变的小狐狸有秘密,就恰到时机的澄清,敢说其中没有蹊跷?
  
  也或许,小狐狸从老狐狸处知晓自己好奇心重,故意设下圈套——他方才若非及时回头,此刻怕是已被逮个正着,被人抓住把柄,非说酒坛子里原本装的是金子,来讹诈他。
  
  寇凛忍不住磨牙,他不过讹了楚尚书三百两金子,这破酒坛子瞧着起码能装四百两金沙,竟还想多赚他一百两?!
  无耻!
  
  在他逐渐毒辣的目光下,楚谣心头倏紧,不知自己哪里触怒了这尊煞神,忙道:“对了,还不知大人寻属下何事?”
  
  寇凛冷冷道:“本官是想告诉你,你的任命已经下来了,自明日起便是我锦衣卫北镇抚司的一员。”一顿,“袁少谨从都督府的位置上出来了,稍后也会来北镇抚司报道。你与他的恩怨本官管不着,但北镇抚司不是国子监,你二人若敢在本官的地盘上……”
  
  楚谣垂首凛声道:“属下不敢!”
  “不敢最好。”寇凛幅度极大的一拂袖,推门回房。
  
  盘踞在周身的压力骤然间抽离,楚谣松了口气,也回到自己的房间。
  她不知寇凛的想法,她当真是走到半途心慌气短才折返回来休息的。和楚箫连着一阵子折腾,两人的精神状态虽无异状,但楚箫的身体已近虚脱,必须休息几日。
  
  她背靠墙壁,仔细听着隔壁的动静,待完全静了下来,她走到床边探手去摸床底的坛子,坛沿豁口的方位并没有变化。
  
  她估揣着寇凛在某方面起了疑心,但她内心毫无波动。被寇凛发现楚箫私藏一坛鸡血,天天夜里抱出来嗅又能怎样?
  饶是他聪明上了天,也绝对猜不出真相。
  
  对于借用楚箫的身体,楚谣有着丰富的经验,也深知世人对这般怪诞之事的理解和接受能力,早就毫无惧意。给楚箫留了张旁人看不懂的字条,藏在枕头下,便安心上床睡觉。
  
  她控制不了楚箫醒来的时间,不过她若是睡着,这具身体同样是处于休息状态的。
  
  ……
  
  楚谣这一夜睡的香甜,寇凛却连眼睛都没能阖过一下。因为自己的好奇心,险些被人给讹了钱财,此事足以引起他的反思。
  
  深刻反省到四更天,圣上忽然宣他入宫,据说被噩梦惊醒,非得让他站在寝宫外头守着才敢继续入眠。
  
  等门神寇凛带着段小江从宫里出来,已是朝阳初升。
  
  回到锦衣卫衙门时,他府邸的管家早已等候多时,说是今日一早神机营谢将军派人送来五百两金砖,并附带一封亲笔书信。
  
  路边摊上买了几个肉包子,段小江吃的满嘴流油,含糊不清的道:“谢从琰是替楚尚书给的吧?怎么还多送了两百两?”
  
  寇凛边看边道:“信上说,三百两是替那老狐狸给的,另外两百两是他赠我的谢礼,谢我救了他外甥女。”看完之后,吩咐,“留下三百两,余下的两百两金给谢从琰送还回去。”
  
  段小江听罢稀罕的紧,说起这谢从琰,大梁百姓对他知之甚少,但在北元铁骑的眼睛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阎王爷。
  和从前的楚尚书一样,一直在他们家大人“搞不定”的名单里,如今竟然主动给大人送礼?
  
  更稀罕的是,他们家大人绰号寇抠抠,可想而知抠门到何种地步,竟将到嘴的金子轻易吐回去?
  
  不可思议。
  
  *
  
  此时,尚书府。
  
  杨管家领着贵客沿着游廊快步行走,拐入拱门进到清幽的后花园,一声“小姐”即将出口,瞧见远处凉亭里那抹倩影似乎正提着笔,立刻驻足噤声。
  
  杨管家是看着楚谣长大的,最清楚小姐作画时,除了少爷,是不许其他任何人靠近打扰的。
  他转头看向身后人:“舅老爷,小姐她……”
  
  谢从琰朝着凉亭望过去,凉亭离的有七八丈远,穿着白袄蓝裙的楚谣就坐在亭子里的石桌前,画画时喜欢将满头鸦青长发在脑后编成一条辫子,生怕散下来沾上墨,脏了画纸。这般饰品全无,配上一张瓷白精致的鹅蛋脸,更显得端庄素雅。
  
  谢从琰的嘴角不自觉的向上提了提,可视线下滑到她盖着毯子的双腿,笑容一瞬僵在脸上。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杨叔先去忙,我独自等着就是。”
  
  杨管家犹豫了下,道了声“是”。
  谢从琰是在楚家长大的,几年前才出去自立门户,一直算是府上的半个少爷,不然他也不敢不经小姐同意,直接将人带来后花园子里。
  
  拐出拱门前,杨管家微微侧了侧脸,打量一眼谢从琰。
  
  自己陪着少爷小姐在济宁待了三年,也有三年不曾见过他了。
  
  只见初升的朝阳斜照在他冷冽的脸上,与从前没有任何变化,依然是冷冷淡淡,不苟言笑。令杨管家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八年前,一个八岁的阴郁少年被一个老嬷嬷牵着走进楚家府邸的那天,也是这样晴朗的清晨。
  
  楚尚书的老丈人谢埕是名武将,十八年前,死在与北元那场惨烈的战争中。
  
  当时的大梁,并非现如今的太平盛世模样,甚至可说是自立国所历经的最黑暗的一段时期。东厂大太监黎崇儒把持朝政,且好大喜功,年轻的圣上仿若傀儡,在黎崇儒的安排下御驾亲征北元,被困在两国交境处的塔儿谷,幸得谢将军拼死杀出一条血路。
  
  圣上狼狈回京之后,追封谢埕为忠勇侯,根据大梁的律法,追封的爵位通常是不世袭的,但终究不过是圣上一句话的事儿。可圣上倒是想让谢家子来承这个爵位,谢埕膝下仅有一个早已出嫁了的女儿谢静姝,嫁给了当时了吏部侍郎楚修宁。
  
  谢静姝丧父之痛下,心中还经历着另一番难言的挣扎,她知道谢埕在临清府养有一房外室,膝下育有一子,一直瞒着自己善妒又强势的母亲。
  
  说出来,对不起亲娘。
  不说出来,对不起已故的爹。
  
  正不知所措,八岁的谢从琰自己找上了门。
  原来谢埕的死讯传去临清,那外室自尽而亡,谢从琰不得不来。
  
  这一下,京城闹翻了天。
  大梁禁止官员养外室,这外室子有没有资格承袭爵位礼部经过了一番讨论,估量了圣上的意思,认为“有资格”。
  
  但无论谢家宗亲好说歹说,谢夫人坚决不准谢从琰迈进谢家大门。她自觉与丈夫恩爱,谁曾想丈夫竟在外养了一房小的,不挖了谢埕出来鞭尸都算是对得起他了!
  
  谢夫人以追封的爵位历来不世袭为由,写下血书,恳请圣上莫要为亡夫开此先例,以免亡夫九泉之下不得安宁。
  
  此举惊的谢家宗亲对她破口大骂,全被谢夫人抄起棍子打的头破血流。
  
  圣上对谢夫人的暴烈脾气也是有所耳闻的,本是一心想要抚恤忠臣,总不能忠臣尸骨未寒,先将忠臣的未亡人给逼死了。
  遂作罢。
  
  *
  
  “爵位最终没给,但成年后荫个官位是免不了的。谢从琰自此住进了楚尚书府上,由楚尚书亲自栽培。那时的楚尚书还只是吏部侍郎,却身为太子之师,前途无可限量。谢从琰有他父亲挣给他的前程,还背靠着楚尚书这棵大树,一路官运亨通如有神助。”
  
  锦衣卫衙门议事厅里,寇凛端着金漆茶盏,淡淡道,“当然,我也不能一味的数落他。谢从琰此人还是有着真本事的,杀伐决断,兵法谋略,样样翘楚,比他父亲出色太多。已是圣上眼中接替宋都督的最佳人选,未来的当朝一品,国之栋梁。”
  
  段小江讷讷站在一旁,他一直不太明白,为何自家大人每每提起谢阎王,神情总是不太自然。谢阎王常年混于军营,与大人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并无过多交集。
  他忍不住问道:“大人,谢从琰得罪过您么?”
  
  “没有。得罪过我的人,难道还有活着的?”寇凛吹了吹茶水面上的浮沫,抬眼笑了笑,“我就是看他不顺眼罢了,整天绷着一张脸,像谁都欠他钱似的。”
  
  段小江将信将疑:“当真?”
  
  “当真。”
  
  寇凛没有说谎,他单纯的看谢从琰不顺眼而已。
  
  京中鲜少有人知道,寇凛的爹同样战死在十几年前的塔儿谷战役中,但他爹不过是谢埕手下一名普通士兵。
  
  谢从琰的爹死了,给他荫了官位,铺就一个锦绣前程。
  寇凛的爹死了,却等来一句国难当头,父死子替。
  
  不满十岁的小少年连哭丧的时间都没有,就被抓上了战场,从火头军做起,开始了自己刀头舔血的人生。 正文 卷宗   议事厅里正沉默着, 徐功名徐镇抚在外求见。
  
  得到准允后, 他拎着一册写有“楚谣”标签的卷宗走了进来:“大人, 您来看看收集到的这些有没有用处。”
  
  寇凛将卷宗摊平在案台上, 一眼瞅过去, 密密麻麻全是字, 便不再看了:“说一说。”
  
  “是。”徐功名抱拳, “回大人,楚小姐也是京城里的红人,因患有腿疾的缘故, 平时里甚少出门,调查起来并不困难。按照大人的思路,与楚小姐有着情感交集的共有两人, 一个是……是……”
  
  “太子明衡。”寇凛替他说出口。
  
  徐功名放开了胆子道:“楚尚书是太子的老师, 楚小姐与太子自幼相识,年纪小小, 已是圣上心中太子妃的人选之一, 但八字尚未有一撇, 楚小姐便从自家阁楼摔了下来, 摔断了腿。当时怀疑是由于后宅争宠, 有人在栏杆上动了手脚, 可始终查不出原因。楚尚书盛怒之下,将自己的妾室毒打一顿,全给撵出了府……”
  
  “太子略过去。”寇凛打断了他, “楚谣摔断腿那会儿才几岁, 两个屁大点儿的孩子之间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因为各自的身份,被世人绑在一起罢了。”
  
  “大人说的极是。”徐功名连连点头,“除了太子,这第二个,是福建总兵虞康安的嫡次子,虞清。”
  
  一旁椅子上,正翘着二郎腿吃糕点的段小江一愣:“虞家军?近年来似乎和袁首辅走得很近。”
  
  寇凛微微皱眉,信手掀了几页卷宗:“继续。”
  
  徐功名道:“根据我们的调查,楚箫和虞清曾是同窗好友,都是令夫子头疼的人物,不仅相约着一起上阵打倭寇,楚箫还曾在公开场合数次提及,要将自己的妹妹嫁给虞清。虞清也说过等楚小姐及笄礼之后,一定登门求亲之类的话。”
  
  段小江笑了:“不过是些玩笑话。”
  
  “但楚小姐及笄以后,虞清却当众奚落她一个瘸子,莫要痴心妄想攀他虞家的门第——这也是楚尚书近年来颇为针对虞家军的一个原因。据说楚小姐因此病了一场,楚箫则与虞清打了一架,两个好兄弟彻底决裂。没过多久,虞清罢了学业,去往福建他父亲麾下抗击倭寇,至今一次也不曾回过京城。”
  
  徐功名想了想,犹豫着道,“其实还有个人,楚小姐十六岁那年,楚尚书曾有意与永平伯结亲。永平伯这一代,在朝中已无人,只剩下个爵位,以楚小姐的门第和自身状况,倒是挺适合嫁过去。但八字又没一撇,永平伯世子在烟花地与一名吃醉酒的武官争风吃醋,竟被那武官失手打死了,当年这案子闹出过一阵不小的风波。”
  
  “有意思。”寇凛听完了之后,唇角徐徐勾起,“你们不觉得,楚小姐有些太倒霉了?”
  
  “大人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故意搞鬼,不愿楚小姐嫁出去?”段小江想到那个重金雇他师兄,妄图将楚谣纳为禁脔的案犯。
  
  寇凛没有说话,开始认真翻看面前的卷宗。
  
  许久,他阖上卷宗,身子微微后仰,倚在椅子靠背上,缓慢转动手指上的金扳指。
  
  厅中两人耐心等候他的指示。
  
  足足等待一盏茶的时间,寇凛才慢慢开口:“派影部暗中看着楚谣,同时,抽调人手去查谢从琰,查他近来的动向,去过哪里,与哪些人交往甚密。”
  
  徐功名愣了愣,与段小江面面相觑:“大人,谢将军是楚小姐的亲舅舅……”
  
  “色|欲令人智昏,何谈道德伦常?”寇凛是看谢从琰不顺眼,但此时绝不是刻意针对,按照目前搜集到的线索,谢从琰是最可疑的,“反正不查他,也没有更适合的怀疑对象,咱们只能秉承着老传统,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个。”
  
  徐功名正色道:“属下领命!”
  
  转身离开议事厅时,又忍不住问,“大人,您是不是瞧上楚小姐了?”
  
  寇凛被问的一迷瞪:“恩?”
  
  徐功名抱怨道:“咱们为了东宫失窃案忙的焦头烂额,您还有闲心去管楚小姐的闲事?”
  
  寇凛懒的解释,他一直有种感觉,楚谣被掳这案子和东宫失窃案,没准儿是一条线连在一起的。
  
  *
  
  尚书府的凉亭里,楚谣执笔蘸墨,心思虽然不在宣纸上,却也没有注意到斜侧身后六七丈外的动静。
  
  她在思考寇凛昨夜潜入楚箫房间里,究竟是想查探什么,又究竟怀疑了些什么。
  
  直到胳膊酸痛,她才收心放下笔。活动颈部时,楚谣瞥见拱门处一抹玄衣袍角,眼眸瞬时亮了一亮:“小舅舅。”
  
  谢从琰早已靠着墙壁站了很久,微弯唇角,虽是在笑,过分冷峻的脸上并没有显出几分柔和:“谣谣,画完了么?”
  
  楚谣招招手:“无妨,过来吧。”
  
  “恩。”谢从琰走上凉亭时,垂目看到楚谣颈部细嫩的皮肤上,有被人用力掐过的红痕,拳头在袖下握了握,“姐夫不曾告诉我,不然由我亲自去济宁接你们回来,路上也不会出事。”
  
  “爹也没料到。”清晨本就寒凉,谢从琰这一身战场上磨练出的戾气,迫的楚谣打了个寒颤,卷了卷膝盖上的小毯子:“小舅舅今天来,是不是来送金子的?爹和你说了借钱的事儿了吧?”
  
  “用‘借’这个字,未免生分了。姐夫认为是寇凛讹他,在我眼里,寇凛救下你这个恩情,莫说三百两金,便是三千三万两也是他应得的。”谢从琰在她对面坐下,眼睛朝着石桌上看去,想知道楚谣画了半日究竟画了些什么。
  
  是一些男人的肖像。
  
  “这是?”
  
  楚谣的脸色凝重起来,指着宣纸道:“这便是当日随我们在济宁上船的那九个人,可惜我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画不出他们全部的面貌来。”
  
  “你是要送去给顺天府?”谢从琰拿起那些肖像,“你这画功,越发有阿箫的水准了。”
  
  谢从琰并不知她与楚箫之间的秘密,只当她从小视哥哥为偶像,喜爱模仿哥哥。
  
  “不,我是去请段小江段大人看一看。”楚谣道,“当时在沧州,这几个人原本坐在我们周围,极是猖狂,待见到段小江之后,竟神色匆匆的离开了。”
  
  楚谣一早就想画,但那几人是乔装改扮过的,各个粗眉毛大胡子。
  
  今日之所以画出来,是她想借机去一趟锦衣卫衙门,交代楚箫一些事情,通过塞在枕头下的小纸条,能传递的消息毕竟有限。
  
  谢从琰微微颔首:“稍后我替你送过去。”
  
  楚谣却撑着石桌起了身:“小舅舅若有空,送我过去一趟吧。走到哪里爹都让十几个家仆随行保护着,我回京这么些天了,还从未出过门,想出去透透气。”
  
  正常人坐久了腿也会麻,更何况腿脚不便的楚谣,起身时身子难免摇摇晃晃。谢从琰的手伸出去了三次,全都不着痕迹的收了回来,只应了声:“好。”
  
  ……
  
  出门坐上马车,有谢从琰陪伴,楚谣只带了一个负责搀扶她的侍女。
  
  锦衣卫衙门口即使没有森严守卫,也没谁敢靠近,京城内无论官民躲着走还来不及。故而守门的锦衣卫看到有马车一路逼近,快撞倒门槛了还不停下,几乎将腰间的绣春刀拔了出来。
  
  谢从琰走下马车,并不多话,将腰牌取出递过去。
  
  锦衣卫饶是人称鬼见愁,阎王爷面前也是不敢撒野的,立刻请安问好,入内通报。
  
  楚谣坐在马车里安静等着,要见的是段小江和楚箫,却只有段小江走了出来,说楚箫此刻正在诏狱办案,不便见客。
  
  楚箫能办什么案子,一听就是寇凛故意阻挠。楚谣原本以为带着谢从琰来,他会给三分薄面呢。
  
  她唯有将那几张画像,隔着马车门交给了段小江。
  
  回去的路上,楚谣心事重重。
  
  谢从琰同样沉沉坐着,一言不发,马车即将拐入尚书府时,才用低沉的声音问道:“谣谣,你非得亲自去一趟锦衣卫衙门,是见阿箫,还是寇指挥使?”
  
  楚谣微微一怔:“自然是去见哥哥,我见寇大人做什么?”
  
  谢从琰垂了垂眼:“谣谣,寇凛并非你所以为的侠义之士,他会救你,完全是他爱多管闲事的性格使然……什么爱抄家不爱杀人,当年你年岁小,朝廷肃清阉党时的那场腥风血雨,你是没有印象的,寇凛几乎屠了京中一半的官员及家眷,踩着遍地人头,才爬到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上去。尔后为了稳固自己的权势,不知残害多少忠良,只是现如今朝局稳定,用不着他从前那些卑劣又残忍的手段了而已。”
  
  谢从琰说的这些,楚谣早有耳闻。
  
  可锦衣卫办事,即使残害忠良,难道不是听从圣上的旨意么?
  
  不过楚谣不会与谢从琰争辩,寇凛是佞臣还是忠臣,和她似乎并没有什么关系。
  
  *
  
  楚箫听楚谣的话,休息三日养足了精神。
  
  第四日夜半子时,他又将床底下的血坛子拿了出来。
  
  这鸡血放置了好几日,腥中还带着臭,浑浊发黑,楚箫根本不用捧着坛子深呼吸,昏眩的感觉说来就来。
  
  可偏在此时,房门被一脚踹开,他被吓得顿时精神了:“大、大人……”
  
  只见裹着狐裘的寇凛抱着手臂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满脸诧异的锦衣卫。
  
  寇凛抬起下巴看他,似笑非笑:“楚百户,你在干什么呢?”
  
  房顶上蹲了楚箫三个夜半,终于又被他抓到了,这一次,他决定化被动为主动,消除这个随时可能被讹诈的隐患。
  
  所以他还带了两个手下一起蹲,好给他做个见证。 正文 急病   
  楚箫慌忙将坛子盖上, 讪讪道:“没、没干什么。”
  
  寇凛给身后的锦衣卫使了个眼色, 一名锦衣卫上前拨开楚箫, 查看坛子时, 被熏的恶心:“大人, 瞧着像是一坛子鸡血。”
  
  寇凛好整以暇:“楚百户, 你且告诉本官, 在卧房内私藏一坛鸡血是想做什么?”
  
  “属下……”楚箫心虚,总不好说拿来喝,万一寇凛让他当着面喝怎么办?
  
  再一瞧那两个狗腿子锦衣卫幸灾乐祸的表情, 他心底压抑已久的火气倏然间冲上了头。
  
  这阵子楚箫在锦衣卫待的很是憋屈,寇凛以奉旨保护为名,不准他踏出衙门口一步, 连家里来送冬衣的仆从都不让见。
  
  还有这些该死的锦衣卫, 碍着他尚书公子的身份,不敢明着欺负, 背地里待他的态度甭提有多恶劣。从诏狱回房的路上途径练武场, 随便走一圈, 起码得有十几支冷箭“失手”射过来。
  
  楚箫心中虽怒, 却始终忍着。
  生怕自己得罪了他们, 等妹妹出现时会被变本加厉的欺负。
  
  毕竟锦衣卫衙门里养着的, 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侩子手,不像国子监那些只懂得摇头晃脑的呆头鹅。
  
  如今火气一上头,楚箫也顾不上了, 指着血坛子冷冷一笑:“咱们衙门里的规矩, 没有哪一条是说属下不能藏一坛子鸡血吧?寇大人您是不是管的有点儿太宽了?”
  
  两名锦衣卫异口同声的呵斥:“放肆!”
  
  寇凛并不气恼,他认为楚箫故弄玄虚,想要讹诈他,只是一种推测。被讹诈的隐患消除之后,他再看这件事,又回到最初的认知上——楚箫私藏此物,应与他充沛的精力相关。
  
  想起一些事情,寇凛紧盯着面前的俊俏男子,这小子满脸不忿,瞧着挺有脾气的样子。
  可先前两次接触,却是个能言善道、冷静自持之人。
  
  同一个人,竟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性格,虽然奇怪,倒是与传闻中无异。
  
  寇凛指着他道:“却有一条规矩,指挥使问话必须如实回答。”
  
  楚箫绷着脸,心道自己躲不过去了,也不知寇凛看明白了多少,脑筋飞速一转,瞥了那两名锦衣卫一眼:“此事涉及属下的隐秘,属下只愿告诉您一人。”
  
  寇凛不认为他会说实话,依然想听一听:“你们出去。”
  
  待那两名锦衣卫离开,楚箫抱了抱拳,信口胡诌道:“大人,事情是这样的,您应有所耳闻,属下与袁少谨同窗多年,向来不和,那小子自幼习武,我这三脚猫的功夫不是他的对手,心心念念在其他方面压制着他。”
  
  寇凛拉开椅子,坐下:“文采?”
  
  楚箫点头:“没错。但袁少谨的才华不在我之下,我有本事始终压着他,让他稳坐万年老二,全靠独门秘籍,令我常保精力旺盛,比他多出时间日夜苦读。”
  
  寇凛眉目不动,摩挲着金扳指:“独门秘籍?”
  
  楚箫重重一点头:“属下喜好古籍,曾在□□术残本上看到过,夜半子时左右,正是阳气倾泻,阴气入体之时,只需取出挚爱之物,反复吸食个数百次……”
  
  寇凛哂笑:“无稽之谈。”
  
  楚箫压低声音,煞有介事:“属下最初也觉着荒谬,完全是好奇心驱使随意试一试,竟真有些用处。”
  
  寇凛淡淡瞟一眼坛子:“你的挚爱之物,便是鸡血?”
  
  楚箫摆摆手:“当然不是啦,属下最喜爱吃鸡,却又不能抱只鸡来咱锦衣卫衙门,唯有杀鸡取血了。”
  
  寇凛直视他的双眼。
  
  楚箫目露惋惜:“只可惜效果一般。”
  
  他这个人,旁的本事没有,说谎演戏样样精通。一直以来扮演着诗画双绝大才子的角色,莫说夫子同窗,连被群臣称为楚狐狸的老爹都被骗了许多年。
  
  寇凛那双洞察力极强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响,完全窥不出他有半点儿心虚的迹象。
  
  就在寇凛心里泛起嘀咕时,楚箫又仰天长叹:“哎,其实充足的精力,是以虚耗身体为代价换来的,导致属下殿试之前患上重病,迫不得已去了济宁休养……如今也是为了不辜负圣上所托,才……”
  
  “行了。”
  
  前因后果,有理有据,寇凛依然一个字也不信。因为让他相信楚箫这番说辞,无异于让他相信世间有鬼。他颇有些意兴阑珊的起身,“你爱闻就闻,本官也懒得管你究竟是何怪癖,只记着少惹是非。”
  
  “属下谨记在心。”
  
  送走寇凛,楚箫抹一把头上的冷汗。
  
  再去闻鸡血时,丁点晕眩的感觉也没有,知道今夜怕是废了,索性上床接着睡。
  
  ……
  
  寇凛走出楚箫的房间,去往议事厅处理案子,却总集中不了注意力,脑海里不断盘旋着楚箫的话。
  
  明知是胡诌之言,偏偏挥之不去。于是寇凛在听徐功名上报最近进展时,吩咐几个手下去调查一些信息,原来楚箫这小子的确最喜爱食鸡肉,尚书府后院养了不少鸡。
  
  得知以后,寇凛这心里仿佛有只小猫爪子不停地挠。
  
  强忍一天,终于在临近子夜时忍不住了,他必须亲自试一试,证明楚箫根本是一派胡言。
  
  寇凛从床上坐起,喃喃自语:“挚爱之物?”
  
  他的挚爱之物是什么?
  
  他打开暗门,搬出一小箱金砖,学着楚箫的模样深呼吸,毫无用处。
  
  他又取来自己最珍爱的狐裘披风,深呼吸,只感觉鼻子有些微痒。
  
  听楚箫的意思,死物怕是不行,他眼尾一瞥,看到了懒洋洋蜷缩在竹篮里的招财。
  
  寇凛将招财抱过来,把脸整个儿埋进招财蓬松柔软的被毛里,凝精聚神,气沉丹田,催动内力,呼吸吐纳。
  
  在做这件连自己也认为极其可笑之事时,寇凛依然认真分析着可能性,倘若楚箫不曾说谎,那他闻血可以提神绝对与道术无关,应是属于强烈的心理暗示。
  
  很快,寇凛知道了楚箫的确没有说谎,这一举动当真可以提神。
  
  从狐裘到招财,他猛然吸入过多绒毛,接连不断的打起了喷嚏,五更天时一口气上不来憋青了脸,吓的段小江施展轻功飞檐走壁的去抓太医。
  
  ……
  
  这一整夜楚箫胆颤心惊,昨个被寇凛一踹门,这鸡血对他似乎不管用了,正想旁的法子时,却听见寇凛在隔壁不停打喷嚏,还沙哑着嗓子喝了一声“楚箫!看本官不扒了你的皮!”。
  
  起初不知原因,事情闹大以后,楚箫迷瞪着一想,顿时瞠目结舌。心道这次怕是将寇凛给得罪惨了,可这事儿真怪自己吗?
  
  楚箫有些慌了神,既觉着冤了个大枉,又忧虑着寇凛不知要怎样对付自己。偷摸摸躲进诏狱画室里,用圣上的密诏当做金身护体。
  可早上还是被徐功名派人从画室叫了出去,说有任务指派给他。
  
  楚箫惴惴不安,出了画室听着犯人哀嚎,再看地上用刑过后来不及清理的一溜血迹,晕血症犯起来比平日里轻巧容易,白眼一翻直接倒地不起。
  
  *
  
  段小江五更天闯入太医院,寇凛生了急病的消息飞速在京城传开了。
  
  杨管家禀告给楚谣的并非民间版本,而是楚尚书从太医院耳目那里得来的,较为接近事实。
  
  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凉,楚谣身子骨弱,提前穿上了冬衣,正裹着斗篷坐在廊下看书,听完杨管家的禀告先是愣了一愣,稍稍一想,有些明白寇大人这急病从何而来了。
  
  她忍俊不禁,用书卷遮住红唇轻轻笑出了声。
  
  这位寇大人好奇心重她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想不到居然会好奇到这样的境界,也算是个妙人呀。
  
  杨管家立在一旁,瞧见楚谣的笑颜同样一愣,回忆着自从小姐出了意外,这是第几次见她笑?
  
  然而楚谣的笑容很快便止住了,只因她想起听闻寇凛好奇心重的由来。据说当年他手上一个案子,仵作推断的死者死亡时间与嫌犯的作案时间对不上,怀疑死者曾被埋进雪里,寇凛遂将诏狱里的一些死囚拉出来,扒光衣服,扔进雪地里活活冻死,用来做个比对。
  
  传言而已,是真是假楚谣也不知道。
  
  就是不清楚寇凛会不会将自己作死吃的亏,一股脑全算在楚箫脑袋上。依照他的行事作风,是很有可能的,尤其这两天她与楚箫之间的感应中断了,也不知楚箫在衙门里情况如何。
  
  正担忧着,她浑身打了个寒颤,没由来的一阵头晕目眩。心中一凛,忙道:“杨叔,我昨夜没睡好,身子有些不适,想再多睡一会儿,你吩咐下去,莫要人来扰我。”
  
  杨管家早已习惯:“是的小姐。”
  
  楚谣匆忙躺回床上去,不一会儿便不省人事。
  
   正文 差事   楚谣头痛欲裂着醒过来时,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 两道粗眉下, 细长的小眼睛极有特点, 正是徐功名。
  
  她微微一惊, 连忙从椅子上起身行礼:“徐镇抚。”
  用不着观察环境, 从入耳的哀嚎声已知自己身在诏狱审讯堂里。
  
  徐功名背着手, 讥诮道:“楚百户,好端端的为何晕过去了,你也身体不适?刚好太医没走, 要不给你也瞧瞧,省的传到楚尚书……”
  
  楚谣忙道:“老毛病了,无妨, 多谢徐大人关心。”
  
  徐功名嘴角噙着冷笑:“那你倒是说一说, 你究竟对指挥使大人使了什么坏?”
  
  大人这病来的凶猛,太医说是绒毛堵塞了气道, 他根本想不通。平日里大人常常接触绒毛, 从未出过问题, 除非脑袋被驴踢了捧着一大把绒毛不间断的吸气。
  
  以大人今日提起楚箫时的咬牙切齿来看, 肯定和楚箫有关。
  
  楚谣微微垂着头, 沉默以对, 她并不清楚哥哥与寇凛之间的具体情况,认为少说少错。
  
  且她早已注意到案台上摆着一套叠放整齐、簇新的锦衣卫官服,连带一柄绣春刀。
  再看“自己”身上仍穿着常服, 推断徐功名的目的, 并不是兴师问罪。
  
  她一直不吭声,徐功名果然也没有继续逼迫,道:“你身负皇命,在咱们锦衣卫领个百户的职,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从没想过给你分派差事,怕分了你临摹《山河万里图》的心思。可如今看来,你应是觉着太闲了吧。大人今日特意嘱咐,说你精力过于旺盛,往后不妨适当安排些简单的差事给你,既不让你在我衙门里觉着烦闷,又不惹人疑心。锦衣卫在咱大人手中,上下虽是铁板一块,可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作假之事泄露出去一星半点,还是得大人来善后。”
  
  宝画真迹被盗,朝中官员知道的人并不少,但至今没有任何消息流传在外,正是因为够资格知道此事的官员,都清楚此事的厉害。这是目前扎在圣上心头的一根针,胆敢乱说话,被无孔不入的锦衣暗卫抓住把柄,基本上后半辈子就只能在诏狱里度过了。
  
  楚谣知道寇凛是在故意找麻烦,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楚箫这阵子待在衙门里无所事事,估计是真待的烦闷,往后还有小半年的时间,给他找点儿差事做,想必正合他意。
  
  楚谣抱拳道:“愿听从大人差遣。”
  
  徐功名原本以为她会搬出圣上的密诏压一压自己,不曾想答应的这般爽快,令他颇感意外:“那行,去将官服换上,点十个校尉,先去城西疏浚堵塞的沟渠,再去城东修垫塌损的街道,具体位置出门前会有人告诉你。”
  
  楚谣微微怔:“徐大人,这一直是五城兵马司的职责吧?”
  
  “怎么了,认为我是故意刁难你?”徐功名凉飕飕一笑,“楚大才子博学多识,难道不知锦衣卫有修理街道和疏通沟渠这两项职责?”
  
  楚谣自然知道,但这些与五城兵马司重合的脏活累活,锦衣卫一向是当没看见的。
  
  “属下领命。”
  “完不成不许回来。”
  “是。”
  
  对方铁了心,再争辩也没有意义。不让寇凛出一口恶气那是不可能的,被分派些脏活,总比被讹钱强得多。想她身负皇命,寇凛也不敢太过分。
  
  楚谣拧着眉从案台上拿走官服,就近去往画室更换。
  
  脱衣穿衣,她动作轻缓,尽量不触碰到身体,视线更是不敢往下|身移。
  
  虽是她哥哥的身体,也是颇为窘迫的。尤其去茅房方便时,这眼睛闭着不行,睁着更不行。是以每次需要楚谣“上身”,她都得不厌其烦的提醒楚箫少喝些水,千万少喝些水。
  
  换上飞鱼服,将绣春刀佩在腰间,收好牙牌。楚谣展臂打量着英武的自己,恍惚间有种做梦的不真实感。
  
  ……
  
  取了地图出门,随楚谣前去办事的十个北镇抚司校尉,早已带着工具在衙门外候着了。
  
  她依照地上标识,先是步行去往城西。京中河濠、沟渠承担着排水的重要功能,若有轻微淤塞而不清理,遇到暴雨,很容易闹出水患,并不是件小事。
  
  抵达地图标注的沟渠以后,楚谣探头一看,底部果然沉积不少泥沙。比较奇怪的是,还有大量形状不规则的石头块,像是人为倾到进去的。
  总不会寇凛为了刁难她,故意找人干的吧?
  
  楚谣无语极了,她好歹领的是个百户职,又不用亲自下去挖泥巴,站在上方监工即可。
  
  检视完以后,她转头对那些校尉道:“开始吧。”
  校尉们懒洋洋应了声“是”,慢吞吞拿着铁锨等工具下到沟渠里,一个个像是没吃饱饭。
  
  楚谣不由皱了皱眉,按照他们这样速度,挖到明天晚上也挖不干净。
  
  校尉们干着活,偷瞄她的神情,彼此间面面相觑。他们等着楚谣出口训斥,才好根据段大人吩咐,接着话挤兑她,激怒她。
  但楚谣却稳稳站着,一言不发,让他们预先排练好的戏压根唱不下去。
  
  因为楚谣犯不着生气,她和楚箫可以轮换着来,他们爱拖就拖,看看谁熬的过谁。
  
  一僵持就是一下午。
  
  临近黄昏,楚谣寻思着楚箫是时候清醒过来了,撅了根树枝在脚边的泥地里写下一个字:静。
  
  刚刚写好,远处一行四人慢慢走来,状似惊讶的道:“哎?你们瞧,这不是咱们的楚大才子吗?哦不,如今得称呼一声楚百户才是。”
  
  楚谣若无其事的用脚将写好的字抹平,声音她听着有些耳熟,一时想不起来,猜测着是哥哥从前国子监的同窗。
  
  “三年不见,楚兄回京也不想着与我们聚一聚?”那四人朝着楚谣走来,尚未靠近,便用袖子掩着鼻子,“咳咳,楚兄这是在做什么?通沟渠?这不是五城兵马司做的事情吗?”
  
  看着他们夸张且拙略的表演,楚谣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拱了拱手:“原来是沈兄、柳兄、杨兄和赵兄。”
  
  是她哥哥在国子监时的同窗,也是世家子弟,但楚谣并不清楚他们现今的官位,只知是袁党一派,袁少谨的狗腿子。
  
  看样子袁少谨得知哥哥得罪了寇凛,被发派来疏通沟渠,特意召集这四人前来嘲讽。
  
  果不其然,就听那为首的沈祁扼腕叹息:“楚兄虽然错过了殿试,好歹也是摘了会元的,如今竟然……”
  他说完姓柳的接上,姓柳的说完姓杨的继续。
  
  长篇大论的冷嘲热讽在楚谣听来毫无杀伤力,心道三年过去,袁少谨毫无长进。
  
  她不欲理睬,由着他们说去,想等他们觉着无趣自行离开。百无聊赖中,眼风掠过巷口,瞥见一抹湛蓝色的身影。
  
  楚谣呼吸一滞。
  
  她用眼神制止对方欲要上前来的举动,待对方停住脚步,再迅速将视线移到沟渠另一侧宽阔的街道上。只见一家酒楼前,停着几辆马车,其中一辆装饰颇为华美。
  
  喋喋不休的四人发现她神态有异,纷纷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也落在那辆最夺人眼球的马车上。
  
  楚谣却忽然收回目光,面朝皇宫的方向拱手,正色道:“无论身在哪个位置上,你我为官的最终目的,不过是为大梁、为圣上效力,造福百姓罢了。”
  说完,她目不斜视的朝着沟渠走去,“楚某先去做事,咱们日后再聚。”
  
  沈祁四人满头雾水,瞧她的模样,是准备下沟渠和校尉们一起挖泥巴?
  
  “难道……”沈祁再次朝着那辆华丽马车望了一眼,能当四人小队的头儿,他还是有些过人之处的,“那马车……”
  另外三人屏住呼吸。
  
  同窗多年,他们眼里的“楚箫”惯会演戏,私底下目中无人拽上了天,夫子面前却装的恭顺纯良人畜无害,两幅面孔之间无缝转换,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通过“楚箫”的举动和言语,以及国子监里吃过的亏,他们猜测那极有可能是当今圣上的马车。圣上微服出宫不是稀奇事,此刻没准儿正在茶楼上看着他们……
  
  但这小子诡计多端,也有可能在设套坑他们。
  
  怎么办?
  当然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四人交换眼神,纷纷换上一副真挚的笑容,追上楚谣:“楚兄说的没错,你我为官是为圣上效力,所行之事,也无高低贵贱之分……”
  
  说着,生怕楚谣会拒绝,捋着袖子准备往沟渠里跳。
  
  楚谣停住脚步,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朝沟渠里看热闹的校尉们道:“难得四位大人闲来无事,想要造福城中百姓,咱也不好拒绝。这样吧,留下五人协助大人们清理沟渠,另外五人随我去往城东修整街道。”
  
  沈祁四人闻言脊背直直一挺,这小子果然是故意的!
  
  “楚……”
  到口的怒言咬着牙又咽下去,毕竟明知可能是个坑还朝坑里跳的,是他们自己。
  
  ……
  
  楚谣带着五名校尉离开城西时,暮色四合,城中逐渐上了灯。
  
  “你们在这等我一下,我去上个茅厕。”
  楚谣交代两句,拐进巷子里。
  
  巷子深处停着一辆朴素的马车,在外驾车的人瞧出楚谣,笑着道:“楚公子,可让咱们主子好等。”
  声音尖细,一听便是个宦官。
  
  马车里身穿蓝衣的男子掀开帘子:“阿箫,想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
  
  他笑容满面,两相对比,楚谣的脸色难看极了,拱手行礼道:“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