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蟠龙玉佩(一)   韩宝葭睁开眼来, 怔怔地盯着房梁上的雕花, 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还是那张四海云纹大床, 边角上都有点掉漆了, 唯有那精细的雕工还能看出从前的风光模样;身上的锦被面子有些泛白了, 不过棉絮却是顶顶蓬松缓和, 缩在里面暖暖的, 让人不想出来。
  
  那火光冲天的华宅美院、那烈火焚身的痛苦挣扎,仿佛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噩梦醒来时,她已经从那个女扮男装了二十三载的中书令大人成为一个娇滴滴的小女娃。
  
  昨日她还照过了铜镜, 这位名叫韩宝葭的小女娃生得着实好看,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长得粉雕玉琢, 雪白的肌肤好像那上等的嫩豆腐, 仿佛能滴出水来,一双桃花眼笑起来弯弯的, 眼尾还微微上翘, 琉璃般的墨瞳清澈透亮, 鼻若琼瑶、唇似樱桃, 那模样, 就连她这个对美女司空见惯的也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赞叹了一声。
  
  唯一不太好的, 便是这位小女娃的的身子娇弱,时不时地便要头晕心悸,一年中几乎大半时日都要在屋内床上静养, 想必也正是这个原因, 才会在那一晚被她这个孤魂野鬼附在身上,从此换了个芯子。
  
  屋子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人在外面小声叫道:“二姑娘,你醒了吗?”
  韩宝葭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这是在叫她,轻轻地“嗯”了一声。如果说她前头活的这二十三年算是一辈子的话,那这是她用一个女子的身份存活在这世上的第三天,感觉有些……玄妙。
  
  门开了,屋子里骤然亮堂了起来,韩宝葭撑起身子,还没坐稳,便见一个身穿丁香色妆花褙子的年轻美妇快步走了进来,坐在床边一把搂住了她:“哎呦娘的宝贝儿,怎么就起了,小心冻到了,这手都凉了,快,杏儿,帮二姑娘把衣服裹上。”
  
  韩宝葭本能地便要去推那女子,从前她为了掩藏自己性别这个天大的秘密,向来就不要丫鬟随身伺候,更忌讳和人如此亲密,哪知道这力气还没使出来,那女子便红着眼圈瞅着她,哽咽着道:“怎么,病了一场,连娘都不亲近了?前儿个我还在想呢,要是我的蕤蕤有个好歹,我就抱着你去跳了河,咱娘俩索性就一同去投胎,也就省了心了。”
  
  这年轻美妇正是韩宝葭的母亲殷盈,醒来的那个晚上,殷盈抱着她哭了半宿,哭得她恍恍惚惚的有种错觉,好像她真的就是韩宝葭,那个被自己母亲毫不忌讳疼爱着的小女娃,而不是自己上辈子的母亲,那个只会压抑地看着她,最后郁郁而终的谢府大夫人。
  
  “娘……我只是有点闷呢。”韩宝葭心里一软,这推出去的力气便没了,顺势靠在了殷盈的身上轻声道。这声音清脆娇嫩,还带着软软上翘的尾音,让人听着心情愉悦。
  
  “你看看你,这几日一直都一个人躲在屋子里,人要是舒坦了就到外边走走,再不济在院子里坐坐也好。”殷盈心疼地捏了捏女儿的脸蛋,女儿原本就身子不好,也就只有这脸蛋还看上去丰腴一些,现在倒好,连这点婴儿肥捏上去都没了从前的软糯弹性了。
  
  韩宝葭硬生生地受了这一下捏,不疼,殷盈的指腹绵软,肌肤相触,有种暖暖的感觉。
  一丝浅浅的涩意涌上心头,有多久没有享受过这样亲昵的爱抚了?
  
  上辈子,她是谢府支撑门楣的大公子,是北周朝堂的肱骨之臣,是辅佐小殿下复仇的得力心腹,旁人只会用惊惧、艳羡的目光看着她,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接近爱抚她;然而此刻,漂浮在半空中不定的魂魄终于被这爱抚拽了回来,她骤然间明白了,她已经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惊才绝艳、名动京师却一辈子如履薄冰、殚精竭虑的谢隽春了。
  
  从前种种已经随着那场大火化为灰烬,她现在只是眼前这个妇人的女儿,代替韩宝葭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能换一种活法,何尝不是一种幸事?
  
  从今后,便做一个娇憨可人的小女子,承欢膝下,过最普通却最快活的生活,或许有一天,也会和普通女子一样,嫁个称心合意的夫君,生一双可爱的子女,和和美美地过上一辈子。
  韩宝葭的嘴角一勾,露出一丝轻浅的笑容:“娘,我正想出去走走呢。”
  
  殷家不大,一共两进的院子,人口也很简单,韩宝葭的外祖母、外祖父还健在,这几日没少来瞧她,一口一个心肝儿,瞧她恹恹的模样心疼得很;还有一个应当是过继来的小舅,名叫殷颢,这几天都在外面进货,家里有一家祖传的胭脂水粉铺子,需要出头露面的事情都是殷颢在外面打理。
  
  韩宝葭三天没有下过床了,这时候腿还有点发软,身旁的小丫鬟杏儿搀着她在院子里走。正值两月开春时节,空气清冷,带着一股子倒春寒意,屋角却有几株迎春花爆出了黄色的花蕊。
  
  她这些年鲜少有这样的闲暇时光,目光落在那花蕊上有些痴了。
  杏儿以为她喜欢,便上前摘了一朵,插入了她的发梢,打量了几眼赞道:“二姑娘长得可真好看。”
  
  这几日去阎王殿里兜了一圈,韩宝葭身形娇弱,娇怯怯地站在那里,仿如弱柳扶风,这黄色的小花插在鬓边,原本有些苍白的脸色顿时添了两分丽色。
  这样的赞美韩宝葭上辈子从小就听得多了,不在意地应了一声。
  
  杏儿又问:“姑娘饿了么?今儿个想吃些什么?”
  这意外换魂一事,就算韩宝葭上辈子再聪明过人也没预料到,这几日精神都有些恍惚,再加上殷家的饭食也不怎么对胃口,吃得不多,早上也就随便用了点稀粥和小菜,此时一听杏儿这样问,韩宝葭便觉得肚子有些饿了:“有什么好吃的吗?”
  殷盈正在屋里整理衣物,闻言便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笑道:“你舅舅过会就会回来了,一定给你带了好吃的。”
  
  话音未落,外头便传来了脚步声,院子的门一开,一个人高马大的青年男子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长得浓眉大眼,五官不像殷盈那样精致,却也俊朗周正。
  “蕤蕤,看小舅给你带来了什么?”他裂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朝着韩宝葭举起了手中的篮子。
  
  篮子里装着一个白色的瓷盒,印着“浮白居”三个字,韩宝葭知道,这是京师中最有名的一家酒楼,这盒子里装的就是酒楼中最出名的点心“十二香”,出炉时香飘千里,令人垂涎三尺。
  
  看着这瓷盒,韩宝葭的肚子应景地“咕噜”叫了一声。
  落在殷颢眼中,自然就是自家小外甥女娇怯怯的馋嘴样子,他过了春节就跑到外地收货,昨儿个才知道韩宝葭差点没了又好了的消息,急得嘴上都起了个燎泡,火急火燎地赶回冀城,想起外甥女喜欢吃零嘴,特意拐了个弯,去浮白居等来了这一笼十二香。
  
  打开盒子,只见上面一层摆着莲花饼、芙蓉糕、千层酥……一个个都精致得很。
  “喜欢哪个?自己挑。”
  殷盈一挑帘子走了出来,嗔怪着道:“你又惯着她了,浮白居的东西多贵。”
  
  “姐,蕤蕤爱吃就好,贵就贵点,我多带点货不就行了,”殷颢看着韩宝葭宠溺地笑了笑,又道,“这次我找到了一家燕州的胭脂铺子,那里的胭脂和别家的都不一样,是用一种叫玫瑰的花制成的,颜色纯正,用上去也很舒服,要是能销得出去,倒是比普通的能多赚上几钱。”
  
  “很贵吗?那我不吃了,给娘和姥姥吃吧。”韩宝葭推了推盒子轻声道。
  “傻丫头,吃吧,有这么多呢。”殷盈笑着挑了一块千层酥递给她。
  
  韩宝葭咬了一口,酥沫子掉了下来,她赶紧用手掌接住了,抿了抿唇,这千层酥味道真是不错,又甜又糯。说也奇怪,从前是谢隽春时,她不知道去过浮白居多少次,也尝过这十二香,却从来没有觉得这么香甜可口过,难不成是托在这小丫头身上,连自己的口味喜好都变了不成?
  
  她小口小口地尝着,不时地拿舌尖舔舔嘴角的酥沫子,快吃完的时候不好意思地仰起脸来朝着殷颢笑了笑:“真好吃,谢谢小舅。”
  一旁殷颢被她叫得心里绵软,把整盒都往她怀里一塞:“放在屋子里慢慢吃,都是你的。”
  
  殷盈一下子接了过来:“这可不行,娘给你收着,一天吃两块。”
  “姐,看看蕤蕤这几天下巴都尖了,还不给她多吃点好的。”殷颢心疼地道。
  “瘦些好,你看城里的贵人们,哪一个不是弱柳扶风、纤纤弱质?”殷盈嘴上虽这么说着,却到底不舍得刚刚病好的女儿,又拿了一块芙蓉糕,“给,吃吧,再让你馋嘴几日。”
  
  姐弟俩说笑了一会儿,看着韩宝葭没事了,便出门去铺里帮殷父的忙了,铺里请了两个伙计,殷盈算账、殷振进货盘货,月里头总有几天忙得不可开交。
  
  杏儿见阳光正好,便搬了张软榻到了廊檐下。日头晒在身上暖暖的,韩宝葭靠在那里,往日里脑子一刻都不得停歇,不是琢磨边界的军备,便是警惕叛党的反扑;不是揣度今上叵测乖戾的心思,便是担心自己的裹胸布有没有露了破绽……而今日,她微眯着眼,看着廊檐旁树梢中跳跃的光点,脑中一片空白,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
  
  旁边杏儿取出了一盆过年时留下的百果,一边剥着花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韩宝葭聊着天,花生壳发出清脆的细声。
  “二姑娘,这些花生皮你可不能挑开,大夫说了,这个吃着好。”
  “嗯。”
  “老太太今儿个怎么还没回来?这都快晌午了。”
  “姥姥去干吗?”
  “唠嗑去了,在家闲着也是闲着。”
  “唔。”
  ……
  
  院外传来了一阵说话声,胡氏回来了,身边陪着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婆子,一路说笑着走了过来。
  “哎呦,这不是大侄女的宝贝吗?叫宝葭对吧?”婆子热情地走了过来,抬手就去拉韩宝葭,“这有阵子没见了,又俊了不少,怪不得你们都把她当成眼珠子疼呢。”
  
  韩宝葭一侧身,顺势站了起来,避开了这婆子的自来熟,朝着胡氏笑了笑。
  胡氏很是高兴:“蕤蕤看上去精神好多了,晌午想吃什么?”
  “粉蒸肉?”韩宝葭脑中模糊地掠过一道菜名。
  这是胡氏的拿手菜,胡氏高兴地应了:“好,等会我做给蕤蕤吃,多吃点肉,身子好得快。”
  
  “对,小姑娘家的多吃肉好,长身子,”旁边的婆子笑着道,“嫂子你先别忙,方才我和你说的话你可好好想一想,殷盈这都二十九了,总不能一直呆在娘家,外头可是说什么难听的都有,再说了,你家殷颢也该说亲了,这家里有个没嫁出去的大姑子拖家带口地住着,人家一听就打退堂鼓,你说是吧……”
  
  原来这婆子是个说媒的。
  韩宝葭听了片刻回过味来,怪不得她从一开始就没见过爹,原来她那温柔可亲的便宜娘亲,是和离回娘家的,现在这位崔婆子牟足了劲要把殷盈再嫁出去。
   正文 蟠龙玉佩(二)   
  送走了崔婆子, 胡氏神思有些恍惚。
  女儿打小就长得漂亮, 女红也出挑, 当初十里八方求娶的小伙一大摞, 许给那个混账的时候也是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嫁进去的, 然而所嫁非人, 和离回家, 他们俩口子心疼得很,再加上两姐弟相处得一直很好,这些年就一直没动过让女儿再嫁的念头。
  
  这两年殷盈在店里管账, 免不了出头露面,俗话说的好,寡妇门前是非多, 和离的女子门前何尝不是?总有几个觊觎她美貌的登徒子大着胆子过来说些荤话, 也有好些人家过来说媒,可女儿一年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 全都拒绝了。
  
  然而今天这崔婆子说的话, 却字字句句敲在了胡氏的心上。
  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殷颢现在和姐姐处得再好, 要是以后有了媳妇了, 胳膊肘还不能往里拐?还不如趁着如今再许个好人家,多给点嫁妆,以后女儿肚子争气再生个大胖小子, 这才算终身有靠。
  
  这崔婆子是远近闻名的媒婆, 对这十里八方的适婚男女了若指掌,刚刚提的几个男人条件也算尚可,倒也不至于辱没了女儿。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胡氏抬头一看,是外孙女儿韩宝葭。
  “哎呀,我都忘了,”胡氏一拍腿,“蕤蕤的粉蒸肉。”
  
  家里除了杏儿这个丫鬟,还请了个做杂事的嬷嬷,不过,这粉蒸肉是胡氏的拿手菜,胡氏兴致勃勃地亲自上手了。
  
  五花肉切得厚薄均匀,放在酱汁里,米粉洒在肉上,搅得匀了,放入了蒸笼中,不多会儿,一阵香味传了出来,韩宝葭坐在厨房里看着胡氏忙碌,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可能是被这灶火沾染上了一身烟火气,上辈子从未进过厨房的韩宝葭觉得心情很是不错,不过,她自然没忘了过来找胡氏的目的。
  “姥姥,那个崔婆子是给娘说媒的吗?”她仰着脸,一脸好奇地问。
  
  胡氏心里咯噔了一下,只顾着想女儿的后半辈子,倒把外孙女的心思给漏了,可别瞎想了暗地里难过。
  “蕤蕤放心,你娘最疼的就是你,就算要嫁了,肯定也不会抛下你不管,”胡氏柔声劝慰着,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娘这半辈子苦得很,要是有个好的,比在姥姥家呆着强。”
  
  北周虽然民风开放,对妇人的要求也不似南陈那么多,但女儿一直呆在娘家的确很受非议。韩宝葭并不在意这些,乖巧地点了点头:“娘这么好看,肯定能有好的,只是这次可万万不能……要是那样,还不如不嫁呢。”
  她及时地收住了话语,一双眸子水汪汪地看着胡氏,好像快哭了似的。
  
  胡氏猛然想起了这孩子的爹,心里暗自呸了一声,咬紧了牙关道:“蕤蕤放心,这次咱们一定要好好打听,要是像你那个坏胚爹,姥姥就算养你们娘俩一辈子都不嫁!”
  韩宝葭稍稍放了点心,其这胡氏一看就是耳根子软的,别被那个崔婆子三言两语就给蒙了。
  
  祖孙俩一起用完了午饭,那粉蒸肉特别好吃,五花肉肥而不腻,被南瓜和米粉包裹着,又香又糯,韩宝葭一口气吃了小半盆,胡氏深怕她大病初愈多吃不好,把剩下的半盆装了食盒,说是让人送到铺子里去。
  
  只是这还没出门呢,便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报信:“殷家嫂子,快去你家铺子里看看吧,有人赖着不走,殷颢都快和人打起来了!”
  
  殷记胭脂铺就在离殷家过去两条街的地方,胡氏着急忙慌地一路小跑了过去,连韩宝葭跟在身后也没顾着。
  一进门,铺子里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男人,身穿杭绸直缀,三四十岁,腆着个肚子,一身金光闪闪的富贵气,旁边跟着两个小厮。
  
  殷颢捏紧了拳头,一脸怒气地拦在殷盈前头,殷盈则气得脸色发白,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原本就长得妩媚,眉如远山、眼含秋水,这会儿一双眸子瞪圆了,胸口的峰峦随着喘息起伏着,比起那些二八年华的更有有一种诱人的味道。
  
  韩宝葭上辈子见过很多美人,明丽的安南公主、美艳的先淑妃……然而比之她们,殷盈虽然因为小家碧玉少了几分气度,却在柔媚上更胜一筹。
  
  那男人看得眼睛都直了,笑嘻嘻地道:“殷家妹子,你何必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呢?我只不过叫你帮我拿几盒胭脂,你弟弟粗手粗脚的,弄坏了怎么办?”
  胡氏连忙赔笑着过去打圆场:“于老爷您要哪几盒?我帮你……”
  
  那叫于老爷沉下脸来,阴测测地道:“那行吧,你们把这铺子里的全都一盒盒拿过来,我慢慢挑。”
  “我们要打烊了,”殷颢恶狠狠地道,“你还是去别家看吧。”
  “开门都是客,你这样做生意,只怕这铺子没两天就要倒了,”于老爷冷哼了一声,“趁早想想其他营生吧,殷家妹子,你现在不肯做我的姨娘,只怕以后连姨娘都没得做了……”
  “放屁!”殷颢的脸憋得通红,一个箭步冲上去就要薅那于老爷的衣领,钵大的拳头眼看着就要砸上去了。
  
  韩宝葭用力拉住了他的衣衫,脆生生地叫道:“小舅,别,我刚才瞧见人去请衙门里的老爷了,打了说不清楚。”
  殷颢一个激灵,立刻撒手松了衣领:“行啊,于老爷你慢慢坐着,我倒是看看你这样上门欺辱良家妇人的,有没有脸让官老爷来评个理。”
  
  于老爷心中暗道了一声“可惜”,不由得瞟了韩宝葭一眼,他垂涎殷盈已久,去托了两次媒都不咸不淡地碰了钉子,今天他打定主意来羞辱殷盈、刺激殷颢,只要殷颢动了手,他就有把握把人送进牢里,到时候看这户人家就不就范。
  
  门外殷父也急匆匆地赶来了,陪着笑说了几句好话,于老爷眼看着没法讨到便宜了,也不多留了,朝着殷盈又一副情意绵绵的模样,说了几句场面话就扬长而去。
  
  一家人长吁了一口气,经这一事也没心思做生意了,早早让伙计关了店门,回家坐在前厅里商量该怎么办。
  
  这位于老爷还有些来头,不仅薄有资产,家里还有人在冀州府担任司户参军一职,平日在这一片跋扈得很。
  
  “要不盈儿就不去铺子里了,咱们再请个账房?”胡氏有点后怕。
  殷盈眉头轻蹙,迟疑着没有说话。
  “娘,咱们不怕他,天子脚下,难道他还敢强娶良妇不成?”殷颢气得不行,“以后我让人在前头守着,要是他来了,就来通风报信,你从后门走。”
  
  “你呀,光靠守有什么用,你倒是想想,你去打于老爷,人家身边那两个小厮怎么没动?明摆着要引你入套的,要是真厮打起来,他还能轻饶了你?”胡氏教训道。
  殷颢不说话了。
  殷盈连忙打圆场:“还是蕤蕤机灵,知道拉着你舅舅。”
  
  家人都夸了韩宝葭几句,眼看着气氛稍稍缓和了些,胡氏趁机正色道:“盈儿,我正想和你商量呢,今儿个崔婆子来过我这里了,说了几个人选,我琢磨着蕤蕤也大了,你也该考虑一下再嫁的事情了,不如我们几个一起合计合计,你要是嫁了人,那于老爷也就死心,你说呢?”
  
  殷盈的脸一白,嘴角的笑容渐渐消失了:“娘……我不想再嫁。”
  “娘,为什么要让姐姐再嫁?”殷颢一脸不解,“咱们一家人在一起不好吗?”
  
  “你少插话,”胡氏训了他一句,又看向殷盈叹了一口气,“别的娘就不多说了,其实,就算你在家里一辈子,咱们也不会短了你和蕤蕤的一口粮,可你想想,一个妇道人家住在娘家,今儿这样的事儿还能少得了吗?你还年轻,娘总盼着你还能夫唱妇随过上好日子,总不能一个人熬一辈子吧?那可太苦了,要是我和你爹不在了……”
  她抹了一把眼泪看向殷父,哽咽着道:“老爷,你倒是说句话啊。”
  
  一直沉默着的殷父终于开了口,盯着殷盈沉声道:“盈儿,你娘说得对,你不仅要再嫁,还要抓紧相看个合心意的,今儿个我在外面的时候,有人偷偷和我说了,韩家的人正打算去衙门里告状,说是要把蕤蕤要回去。”
  
  殷盈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韩宝葭是她的命根子,她怎么能让女儿离开?这不是逼着她重新回到韩家那个牢笼吗?
  揽着韩宝葭的手都微微颤抖,她失声叫道:“什么!那是他亲口答应的,还画了押留了字据,蕤蕤跟我走,府衙里的人和谢大人都可以作证!”
  
  “谢大人……”殷父的神色惨然,“听说谢大人……过世了。”
  “什么?”殷盈呆若木鸡。
  
  韩宝葭脑中仿佛有什么一掠而过,愕然问:“哪位谢大人?”
  殷盈眼中一下子流下泪来,抱着她失声痛哭:“谢隽春谢大人啊,蕤蕤,那是我们娘俩的再世恩人啊!不可能,谢大人怎么可能去了……”
  韩宝葭怔愣了片刻,终于想了起来,上辈子她见过殷盈,她的那个亲爹,的确是个不要脸的混蛋。 正文 蟠龙玉佩(三)   殷家祖上也是官宦, 是北周世家谢府谢老夫人九族之内的远房亲戚, 然而殷家几代之内人丁单薄, 家族很快就败落了, 靠着祖上留下来的一些产业勉强度日, 后来到了殷盈父亲这一辈, 为了维持生计, 不得不开了几家铺子,沦落为商贾之家,和谢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几乎断了联系。
  
  碰到殷盈那一日,谢隽春刚好携友出行,去冀城郊外的十里桃林赏花。彼时她正春风得意, 春闱高中入了翰林院, 得先帝赏识,破格让她督促教授小殿下的课业, 在京师中一时风头无俩。
  
  离桃林几里路外, 谢隽春碰到了一名男子拽着一对母女厮打, 嘴里骂得不堪入耳, 那小的脸色青灰, 唇色发紫, 眼看着就要厥过去了,那大的整个人都护在小的身上,嚎啕大哭。
  
  围观的人指指点点, 却都不敢上前, 一问才知道,男子是那母女的丈夫,长得周正却是个狼心狗肺的,时常赌钱,好好的一个家被败得破落不堪,输了便偷娘子的嫁妆,还逼着娘子去娘家拿银子,不去便打。
  
  是谢隽春令人拿住了那男人,一掌拍在了韩宝葭的胸前,这才让当时只不过六七岁的小女娃缓过气来。知道了殷盈的身份后,谢隽春感慨万千,管了这档闲事,几日后拿了那男子的把柄逼着写了放妻书,又替她做主改了韩宝葭的户籍,这才让这对母女重新回到了娘家。
  
  殷盈对他千恩万谢,还托人带了谢礼,不外乎一些特产,而谢隽春自然没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随后几年世事跌宕,她经历了大起大落,又品尝了这世上的大喜大悲,更是早把这对母女抛在了九霄云外。
  没想到,这里还有这样的缘分在等着她。
  
  殷盈抱着女儿悲泣了一阵,被劝慰着这才止住了哭声,当下便要带着韩宝葭去谢府吊唁。
  殷家和谢府几乎隔着大半个冀城,殷盈要了辆马车,置办了几样花圈纸帛,一路晃晃悠悠地朝着谢府赶去。
  
  坐在马车上,殷盈的神思还有些恍惚,想着想着便落下泪来。
  这世上真心为谢隽春的离世而悲伤难过的,只怕也没有几个了。
  
  韩宝葭心中感念,轻晃着殷盈的手臂道:“娘,你别哭了,谢大人说不定如今在另一个世上过得很好。”
  “一定会的,”殷盈哽咽着重复,眼前掠过那个青年光风霁月的模样,“只是老天爷太不公了,为什么这么多坏人还活着,却把他给带走了。”
  
  “也许是为了让他们活着再多受些苦吧。”韩宝葭笑盈盈地道。
  “你呀,又胡说了。”殷盈叹了一口气,停了片刻,她好似又想起了什么,叮嘱道:“待会儿到了谢大人家里,你可千万不可多嘴多舌,少看少动,谢府里的东西都金贵着呢。”
  
  韩宝葭一一应了,心里却一阵冷笑。金贵什么?那只不过是一座精美的牢笼罢了。为了支撑谢府门楣,硬生生想出了这么一出李代桃僵女扮男装的戏码,弄得她男不男、女不女;她得宠于先帝时,一个个都与有荣焉,拼了命想从她身上刮下点金粉来修饰自己;当她找到被害多年的小殿下,决意辅佐小殿下复仇,又是这些亲人斥责她不忠不孝,要和她断绝关系;当小殿下横扫北周、荣归京师时,却又腆着脸凑了上来,细数当初的不得已;当她失宠于帝前稍露端倪时,又是他们撺掇着她去向小殿下谄媚示好,深怕损了他们一丝一毫的富贵。
  
  她无法和这些血脉亲人去计较,却早已被他们寒了心,准备趁着这次外出清剿叛逆撇下谢府三郎这张披了一辈子的皮,却没想到缜密的计划中途出了意外,原本应该趁着大火金蝉脱壳的她,被烧死在了驻地。
  也好,如今成了韩宝葭,倒也是一干二净,彻底和从前告了别。
  
  谢府到了,韩宝葭一下马车不由得愣了一下,原本以为谢府此时应当是门庭冷落车马稀,却没想到居然还挺热闹的,来来往往好些马车,大门前的挽联、花圈一应俱全,门前伺候的门房、小厮都穿白戴孝,一派哀凄之色。
  
  殷盈上前递了名帖,门房进去通报,等了好一会儿出来了一名姓孙的管事,引着殷盈母女俩往里走去。
  
  “府里这几日忙乱得很,夫人她们都因悲痛病倒了,怠慢之处还请见谅。”管事虽然神色并无半分愧疚之处,言辞上却也还是客气的。
  殷盈连忙道:“不碍事,我们来看看谢大人就走。”
  
  管事看了韩宝葭一眼,忍不住道:“这丫头长得好俊,这双眼睛倒和我家三爷有八分相似。”
  殷盈与有荣焉:“是啊,当年谢大人也这么说,他还抱过我家女儿呢,可惜……”
  她哽咽了起来。
  管事叹了一口气,不再看韩宝葭,自顾自地在前头领路。
  
  不知怎的,韩宝葭的右眼皮跳了两下,有种不太妙的预感。
  的确,当日揽镜自照时,她就觉得那双桃花眼漂亮得有些扎眼,此时听管家这么一说,才猛然想起,上辈子的谢隽春也有这么一双桃花眼,有人曾笑着对她说,她似笑非笑时眼眸轻挑,端的是丽色无双、雌雄莫辩,若生来是名女子,只怕要把人的魂魄都勾走了。
  
  今日在谢府万万要小心些,别碰到了什么不能见的熟人。
  她暗自警醒着,垂首跟着朝前而行。
  
  远远的,便听闻一阵一阵念经、木鱼声传来,夹杂着几声哭泣,灵堂就在眼前了。殷盈一下子便红了眼圈,拉着韩宝葭紧走几步,踉跄着扑进了灵堂,“扑通”一声跪在了棺木前。
  韩宝葭心中五味陈杂,也跟着悄无声息地跪了下来。
  可能,她是这世上第一个替自己上辈子的前身吊唁的人了。
  
  殷盈伏在地上哭泣,口中喃喃自语地诉说着对谢隽春的感念,韩宝葭很是认真地磕了三个头,随后悄悄环顾四周,只见周围跪着的几乎都是谢隽春那一房里的人,几个贴身随侍,几个丫鬟,她并没有子嗣,也没有侍妾,几个姐姐都出嫁了,唯一的妻子是当今的安南长公主卫婻,也是这世上唯一知道谢隽春女儿身的好友,不过此刻并不在灵堂。
  
  殷盈叩拜完了,旁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儿上前答礼,有气没力地哭了几声,那是谢隽春的十四弟,自她以后谢府又有了十来个姑娘,最后四房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自幼便宠得很,这次不得不被派来应对宾客,算是遭了罪了。
  
  韩宝葭扯了扯殷盈的衣袖,示意她赶紧可以走了,殷盈却还有些舍不得,看着那棺木哽咽着道:“不知道能否再让我瞧谢大人一眼?谢大人对我们母女恩同再造,我想……”
  “家兄未有遗体,棺木中只是衣冠罢了。”小孩儿显然有些不太高兴。
  殷盈一听愣了一下,忽然便有些气愤:“没找到遗体,那怎么就说谢大人死了?”
  
  “说得好。”门口有人接了一句,那声音阴冷,仿佛兵刃撞击在一起,带出一道灼人的锋芒,在脑中骤然划开了火花。
  
  韩宝葭原本挺起来的身子立刻跪了下来,把脸伏在了蒲团上,恨不得自己此时变成一只蚊蝇,从窗缝中钻出去。
  
  “陛下驾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唱道。
  殷盈本能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缓步跨进门槛,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一身玄色绣金龙袍,腰间坠着盘龙玉佩;那五官俨如刀削斧刻一般,俊眉朗目,薄唇微抿,一双眸子锐利地扫向殷盈,眼中掠过一层噬人的寒光。
  
  “大胆,怎敢目视陛下?”青年身旁的侍者朝着她喝了一声。
  殷盈这才回过神来,眼前这位气势夺人的青年,居然当今圣上元朔帝卫简怀,她本就是一个普通民妇,被这一喝吓得花容失色,慌忙跪下叩首。
  卫简怀并不在意,摆了摆手,神情淡漠地道:“你们都退下吧,朕和谢爱卿有些话要说。”
  
  韩宝葭脑中绷着的弦松了一半,等屋中的人鱼贯而出了快一半时,便悄悄地拽着殷盈的衣衫往后退去。刚退到门槛处,卫简怀的目光忽然便瞟了过来,略带厌恶地道:“你,站住,叫什么?”
  
  韩宝葭浑身一凛,这十多年来养成的本能让她几乎立刻停下了脚步,朝着卫简怀看了过去,却听到旁边有人哆哆嗦嗦地应道:“小子是……姓谢……名立春……是谢隽春……的十四弟……”
  卫简怀冷哼了一声:“没出息,你三哥看到朕可是能洋洋洒洒从早说教到晚的,谢逸之后,再无谢家三郎。”
  
  韩宝葭的喉中一哽,眼中几乎要滚下来泪来。
  上一辈子她几乎和这位曾经的小殿下密不可分。年少时受帝后之托陪着他读书习武,两人有着师徒之谊;因为一时疏忽导致了他流落异国、受尽磨难,对他饱含愧疚之心;归国后为他复仇夺位殚精竭虑,却因为无数原因导致两人渐生离心,以至于她最终决定离开……
  
  今日能听到卫简怀这样一句话,算是对她曾经的一生也有了个交代:这位乖戾狠辣的年轻帝王,对她终究还是心怀赞赏。
  
  “你又是谁?”卫简怀眉头一皱,看向这个泪汪汪的小女娃,只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却长得十分好看,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中蕴着水光,怯生生地看了过来,仿佛欲语还休。
  殷盈吓得腿都软了,一把把韩宝葭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把她按倒一同跪下,颤声应道:“陛陛……陛下……她是……民妇的女儿……冲撞了陛下……”
  卫简怀索然无味,大步进了灵堂,门“吱呀”一声,在她们面前合上了。
   正文 蟠龙玉佩(四)   韩宝葭吓出了一身冷汗, 后背都凉飕飕的。
  卫简怀的目光好似一道利刃, 仿佛能割开她披着的皮囊, 直视她曾是谢隽春的魂魄。
  
  幸好只不过是虚惊一场。
  韩宝葭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便要离开, 殷盈原本还想问问管事关于谢隽春为何意外去世的事情, 这下也不敢多留了, 那可是一句话就能定人生死的皇帝陛下, 要是一个不顺心能把她们母女俩给砍了。
  
  眼看着大门在望,殷盈长吁了一口气,责怪道:“蕤蕤你也太大胆了, 知道那是谁吗?那是万万不可直视的。”
  “娘不是也看了吗?”韩宝葭心情稍稍放松了些,轻声取笑道。
  
  殷盈想想也是好笑,抿唇一乐:“那是娘不知道, 知道了便不敢了。不过, 倒是以后倒也能和人吹吹牛,咱们也亲眼目睹过龙颜了。”
  她顿了顿, 凑到韩宝葭耳边小声道, “陛下长得真是好看, 我原本以为谢大人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男子, 却原来还有陛下这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好看……”
  
  是啊, 卫简怀的确是龙章凤姿、气度天成, 而且,他过目不忘、聪慧异常,天生天潢贵胄, 乃先帝最宠爱的嫡出四子。自南陈归来后他便运筹帷幄, 将他那个使出龌龊手段害了他的草包大哥戏弄得疲于奔命,短短一年多,便势如破竹杀回京师,重新站在了这天下之巅。
  
  然而,相比起来,韩宝葭却更喜欢从前那个良善天真的小殿下。
  回京之后,卫简怀便大开杀戒,不仅处死了同父异母的废帝卫简裕,更将卫简裕手下的亲信、重臣全都一并处死,以至于冀城内一度人人自危。她和卫简怀为此大吵了一架,激怒之下,都说了一些无可挽回的偏激之语,最终埋下了两个人心底第二根刺。
  
  那第一根刺,不提也罢。
  不过,此时前尘往事已去,韩宝葭心如止水。
  那样的男子,天生就是帝王,从今往后,和她犹如云泥之别,再也不会有任何纠葛。
  
  殷盈显然比来的时候精神多了,悄悄回头望了幽深的宅院一眼,充满希冀地自言自语道:“你说会不会谢大人真的没死?”
  韩宝葭含糊着应了一声,不忍心戳穿她的美梦,谢隽春都被大火都烧成灰了,自然是没有遗体。
  “都没找到遗体呢,说不定真没事。菩萨保佑,阿弥陀佛。”她虔诚地闭目合掌念了一声。
  
  “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殷盈吓了一跳,本能地便拉着女儿后退了一步,只见墙角的一株梅树下,有名男子傻呆呆地看着她,一罐酒砸在地上破了个角,正“汩汩”朝外冒出酒来。
  
  殷盈慌忙侧过脸去,拉着女儿朝外疾行了几步,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那男子居然跟了上来,扬声叫道:“夫人请留步,敢问夫人是谢府的吗?我怎么以前从来都没见过?”
  能在这府里走动的非富即贵,殷盈得罪不起,只好停下脚步,低头福了一福,柔声道:“民妇并非谢府之人,只是前来吊唁谢大人的,天色已晚,民妇归家心切,还望海涵。”
  
  那男子紧盯着殷盈,眼中惊艳难以掩饰。
  今日殷盈特意收拾过了,穿了一身素白的褙子,挽了一个最普通的发髻,仅在鬓发处戴了一朵白花以示哀思。然而殷盈不知道的是,她这样的打扮,骨子里原本就有的柔媚越发地散了出来,随着那袅娜的腰肢一摆一摆地勾着人。
  
  一旁的韩宝葭忍不住好笑。
  她认得此人,那是武宁侯府嫡出的四爷,姓叶名齐宏,快到而立之年了,才华过人却不愿入仕,成日里吟诗作画,出入烟花之地,早些年夫人过世,也没留下个一子半女,他索性就更放浪形骸了,武宁侯老夫人最疼这个小儿子,愁得头发都白了,一直想在世家中相看个中意的儿媳妇,把这批脱了缰的野马给拽回来。
  
  这位叶齐宏和谢隽春有过几次交往,都是在书会时以文会友,人倒是不坏,就是太过不羁了。
  这幅馋样,是上辈子都没见过女人吗?
  
  殷盈慌乱地避开了叶齐宏的目光,疾步拉着女儿出了府门,上了马车。韩宝葭探头往外一看,“噗嗤”一声乐了:只见叶齐宏一路追到了谢府门外,傻呆呆地看着她们的马车,仿佛想要把车壁盯出个洞来。
  殷盈哪里还有取笑的心思,前有于老爷、后有前夫,她实在害怕再招惹一个,一把拽过韩宝葭,把掀起的帘子拉下来挡得严严实实的,吩咐道:“赶紧走。”
  
  眼看着那马车就要消失在街头的拐角,叶齐宏这才醒过神来,连忙叫来了随身的侍从,交代去看看这是哪家的夫人。
  
  刚刚那小妇人眼波流转,抿嘴一笑,又闭目合掌,那卷翘的眼睫微颤、双唇微翕,就好比在春寒料峭中含苞的白梅,让人心生怜惜。
  那马车看上去实在寒酸得很,真是委屈了这么娇艳的小妇人。
  
  他浑身上下都兴奋了起来,也不去灵堂了,索性直接让管事直接带去了书房,提笔将脑中掠过的诗句落在了纸上,等墨迹干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带过来的一坛酒已经砸了,那是他原本想在谢隽春的棺木前以酒吊唁、一醉方休的。
  虽然和谢隽春并没有什么过深的交情,但他素来敬仰此人的才学和智计,如此英年早逝,实在令人扼腕。早听他的劝,早早脱身不要在皇家卖命,和他一样每日诗酒花美作伴,这人生岂不是惬意得很?下辈子投胎,万万不要再做那谢家三郎了,做个富贵闲人就好。
  
  问管事的再要了一坛酒,叶齐宏刚要跨入灵堂的门槛,这才发现里面有些不太对劲。
  谢府的人全都守在外头,一个个战战兢兢的,而灵堂里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当今天子元朔帝卫简怀,一个是安南长公主卫婻,谢隽春的妻子。
  
  武宁侯府和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叶齐宏的母亲、武宁侯府的老夫人是先帝的姑姑,论辈分,叶齐宏是卫简怀的表叔,然而,就算是名义上的长辈,他看到这位年仅十七的元朔帝也是心里发憷。
  
  正要脚底抹油溜了,卫简怀冷冷地看了过来。
  叶齐宏只好上前见礼:“参见陛下。”
  卫简怀的薄唇勾了勾,如炬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个转,落在了他抱着的那坛酒上。
  “来祭拜谢爱卿?”他似笑非笑地问。
  叶齐宏正色道:“是,陪谢三郎喝杯酒,愿他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看起来倒是挺高兴的啊。”卫简怀喃喃念了一句。
  “是啊,脱离尘世万千业障,的确高兴。”叶齐宏原本就是个狂放肆意的,浑不在意地道。
  
  卫简怀忽然便畅快地笑了起来,目光森冷地掠过那棺木:“谢卿啊谢卿,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别来见你的爱妻好友了!”
  一拂袖,他大步出了灵堂,步履如风,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叶齐宏呆若木鸡,看了看手里的酒坛,又看看安南长公主,呐呐地问:“这……陛下误会了什么?我只是一时兴起过来,难道是给谢三郎添了什么麻烦了不成?”
  卫婻神色自如,淡淡地苦笑了一声:“表叔不必挂怀,陛下心伤隽春之死有些魔障了,等过上几日便会忘了。”
  叶齐宏恍然大悟,劝慰道:“长公主殿下可要多劝劝陛下,人死不能复生。”
  
  祭拜了谢隽春,叶齐宏惦记着他派人去查的小妇人,便告辞离去了,卫婻怔怔地站在灵堂前,心中不知道是喜是悲。
  
  门外新燕呢喃,春意崭露头角,远远望去,半空中白云朵朵,湛蓝一片。
  她自然是知道,她名义上的夫君,谢三郎谢隽春没有真的死,只不过是金蝉脱壳了而已,临走前的那一晚,谢隽春粗略把计划说了一遍,两人依依惜别。
  
  山长水远,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现如今应该已经无事一身轻,过上了她想要的日子了吧?
  既然知道谢隽春没死,卫婻自然也就没有太过伤心,守灵也只不过是做做样子,没想到卫简怀悄无声息地来了两趟没在灵堂见到她人,居然疑心了起来。
  
  不过,谢隽春心思敏锐、计划周密,必定不会露出马脚,等过上一阵子,卫简怀日理万机把人忘了,两人总有再见的一天。
  想到这里,卫婻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韩宝葭可不知道,那姐弟俩都认定了上辈子的她没死,一个默默祝愿她获得幸福,一个牟足了劲要抓她的小辫子。
  
  和卫简怀的那一面,当时虽然惊吓,事后却差不多都抛到脑后去了。毕竟,那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现如今她有更要紧的事情要操心:胡氏正四处替殷盈相看合意的人家,她的娘亲要再嫁了。
  这风声一放出去,来说亲的络绎不绝。最后在胡氏和殷父的筛选下,剩下了三家。
  
  一家是衙门里一个捕快,家里薄有田产,人也看上去忠厚老实,膝下一个女儿已经谈好了亲事准备明年出嫁了;一家是个秀才,家里并不富裕,上有老母,下有一双儿女,分别是十二岁和十岁;最后一家是个不大不小的商户,小时候还和殷盈一起玩过,倒是知根知底、门当户对。
  
  胡氏看中了捕快,说他生得健壮,家底子也好,又是衙门里的,殷盈那个前夫就算要闹,也能镇上一二。
  
  殷盈却对健壮的捕快心有惧意,万一一言不合,那男的又动起手来,她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可另一个秀才又是拖儿带女的,她带着韩宝葭过去,会不会让女儿受委屈呢?而知根知底的那一个,家里的母亲非常厉害,据说是儿子恳求才不得不前来提亲。
  
  于老爷那边也不死心,托人过来递了话,说是只要殷盈进了门绝对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虽然是个姨娘,但好吃好喝的都不会短了她,韩宝葭也一定当成亲生的一样看待,要是合了心意,能替他生个大胖小子,成为平妻也不是没有可能,要是再不肯,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这一日,过来说媒的婆子说得天花乱坠,把于老爷夸成了家财万贯、背景深厚的厉害人物,韩宝葭听得烦了,一个人出了后门,坐在台阶上手托着腮,琢磨来琢磨去,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虽然才当了殷盈没几日的女儿,韩宝葭却觉自己这个便宜娘亲真的很好,既温柔又美丽,配那些人都是糟蹋了。而且,崔婆子说的那几门亲,都会有隐患,她那个垃圾亲爹要是来闹一闹,只怕没一个能镇得住,于老爷可能还有点用处,只可惜这种色中饿鬼,家中小妾成群,万万可不能让殷盈入了这个火坑。
  
  “宝葭?”有人叫了她一声。
  韩宝葭抬头一看,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眉眼周正、身形高大,只是脸色透着一股子青白,眼泡有些肿。
  “我是你爹啊,亲爹,”那男人见她不动,又凑过来了几步,从怀里摸索了几下,掏出一包饴糖来递给她,笑着道,“可想死我了,爹做梦都梦见你。”
   正文 蟠龙玉佩(五)   原来这就是那个渣父韩进, 倒也是一身好皮相, 怪不得当初殷盈会嫁过去。
  韩宝葭打量了几眼, 摇了摇头:“不要。”
  “是不是你娘说我坏话了?”韩进假惺惺地抹了一把泪, “当年你娘旁的都好, 就是喜欢瞎咧咧, 轻轻碰她一下便说我打人, 我哪舍得打你们娘儿俩,那都是吓唬你们的。现在爹后悔得很,亲生的闺女养在别人家里, 真是剜了心啊。”
  
  韩宝葭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站起身来就往家里走。
  韩进贪婪地看着韩宝葭那张姣好的面孔,心里越发恨了, 这女儿娇嫩得像花骨朵似的, 养到现在的话,没两年就可以大把大把地收彩礼了。
  “宝葭, 你想想, 你母亲要再嫁了, 到了后爹那里, 还能有你好果子吃?”韩进恫吓道, “不给吃不给穿都是轻的, 到时候把你卖了你还替人数银子呢,哪有亲爹好?”
  
  虽然和离已经有五年了,但韩进是明白自己这个闺女的, 脾气和她娘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乖巧听话、胆小娇弱,记吃不记打,以前只要他的声音大一点就掉眼泪,他稍稍和颜悦色一点,这丫头能开心得不得了。
  
  这些年来,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被那个谢隽春拿捏住了七寸,不得不写了放妻书,每回夜里回想起殷盈那娇媚蚀骨的低吟、峰峦叠起的娇躯,他都恨不得能一头撞死。
  
  和离后,家里也说了几门亲,也不知道是不是和殷盈的事情闹得太大坏了名声,看中的都被婉拒了,歪瓜裂枣的倒是一大群,他得过殷盈这样的绝色,哪里还看得中那些半老徐娘,索性也就暂时绝了再娶的心,勾搭着几个相好的过日子。
  
  前几日骤然一听说那个谢隽春死了,他死了多年的心一下子便活络了起来,又打听到殷盈这些年都没再嫁,那心火更烧得旺了。
  
  女人嘛,还不都是这么回事?第一个男人再坏也都念念不忘,指不定殷盈干涸了这几年,就等着他搬个台阶下来呢,他说几句好听的,陪个小心,哄上一阵,那女人就是个耳根子软的,早就回心转意了。再说了,他有韩宝葭这个女儿在,殷盈要是不肯,他去告官把女儿抢走,殷盈还能不就范?
  
  以前把女儿给了殷盈,那是因为那小丫头体弱,眼瞅着养不活的模样,要了反倒是个累赘,现如今都长得这样如花似玉了,白花花的彩礼钱难道拱手让给别人?
  
  还有,殷家这两年的铺子开得也挺红火的,殷家那个过继来的混小子倒是捡了现成便宜了,等弄到了殷盈,拿捏住那老两口的七寸,还怕他们俩不把银子拱手送上?
  
  他越想越美,不过到底惧怕谢隽春,还是蛰伏了几日,去谢府偷偷打听了几回,觉得谢隽春死绝了死透了,这才兴冲冲地上门了。
  
  恫吓的话一出,果不其然,韩宝葭的脸色白了白,一脸害怕的模样。
  韩进很满意,又哄道:“你是爹的亲生闺女,爹还能害你?去把你娘叫出来……”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殷盈几乎是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一把便把韩宝葭拽进怀里,朝着韩进怒目而视:“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快走!”
  
  韩进定定地看着他的前妻,胸口的那把火简直就要窜出来了:这几年没见,殷盈居然又漂亮了几分,胸前的丰盈呼之欲出,腰肢不盈一握,脸上的肌肤也不知道是在涂抹什么,越发白嫩细腻了,半点都不像是嫁过人生过娃的,比起那些黄花闺女都要更胜一筹。
  
  他嘻嘻一笑,含情脉脉地瞧着殷盈:“一夜夫妻百夜恩,盈盈你何必如此绝情呢?我想你和宝葭了,过来瞧瞧,你总不能不让我见女儿吧?”
  
  殷盈哪里会信,这么多年了都没来看过女儿,连一口吃的一件衣服都没拿来过,还能忽然良心发现?
  “不……不不劳你挂心,宝葭和我在一起很好。”她强撑着没有往家里逃,想要直视着韩进的脸,却被那露骨的目光吓得避开眼去,抱着韩宝葭的手都在发抖。
  她害怕这个人,就算离开了这么多年了,却还是从骨子里害怕。
  
  “盈盈,从前就算是我错了,你都气了这么多年了,也该消消气了,要不,我让你打回来泄泄愤?”韩进笑嘻嘻地往前凑着,抬手就去摸殷盈的手。
  殷盈抱着女儿慌忙后退了,韩宝葭脆生生地叫了声“舅舅”,殷颢来了,拦在了姐姐跟前。
  
  他今年已经快十八了,长得人高马大,因为常年在外跑货,肌肤呈小麦色,身躯健壮,看上去也很是唬人:“你谁啊你,别缠着我姐赶紧滚,要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了。”
  
  韩进却不怵,冷笑了一声道:“我和你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你不就是个过继来的?还真当自己是殷家的人了?是不是巴不得你姐不好,然后好霸占了殷家的财产?殷盈我告诉你,这样的人我见的多了,别看他现在一口一个姐的,背地里说不定把你家的银子都给……”
  “放屁!”殷颢气得脸色发白。
  
  殷父和胡氏也出来了,慌忙上前,一个拉着儿子,一个和韩进讲理。
  “你也是个男人,都写了放妻书这么多年了,还来纠缠有何意义?大家一别两宽,为何要做冤家呢?”
  
  “岳父岳母,当年可不是我心甘情愿的,我那是被逼的,”韩进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这些年我一直未娶,无时不刻不念着盈盈,念着我的小宝葭,一想到宝葭,我这里就闷得透不过气来!”
  他唱作俱佳,捂着胸口嚎了起来:“我的儿啊,可怜我这一辈子就得了你这么一个宝贝,居然有人狠心把你夺走,让父女骨肉分离,幸好老天有眼,此人作孽太多被阎王爷勾走了,我可算是……”
  
  “谢大人虽然死了,不过,我娘知道他有好几个好友,”韩宝葭朝着他笑了笑,“还有他的夫人安南长公主,听说也是个心善的菩萨,和谢大人鹣鲽情深。”
  韩进激灵打了个寒颤,惊惧地看向韩宝葭。
  
  殷盈立刻会过意来,强忍着恐惧道:“对,我前些日子刚去吊唁了谢大人,见了……见了……”
  “安南长公主,”韩宝葭软软地接了过去,“公主长得好漂亮,气度不凡,看上去好威风啊。”
  
  若是殷盈说的,韩进自然认为她在打肿脸充胖子,公主那是谁?会见她这么一个民妇?可韩宝葭这样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若不是真见了,怎么会知道公主的名号,还能说出模样来?一想到这里,他的气焰少了一半:“胡说,贵人们会来管你这种闲事?”
  
  殷盈的手中全是冷汗,她不知道这样冒用皇家名号会不会有罪,可此时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道:“你若逼人太甚,我也只好拼死一搏!”
  
  “好啊,你这样的女人真是太恶毒了,那会儿人家和我说你早就在外头有了人了我还不信,真该把你往死里打!”韩进气急败坏地后退了几步,指着他们一家人道,“你们等着,我要去官府告你们夺人子女,我就不信了,那人死了还能只手遮天,就算贵人也不能让人背弃祖宗!”
  他放下两句狠话,悻悻地走了。
  
  殷盈吓得脸色惨白,眼中忍不住落下泪来,殷父和胡氏叹着气,殷颢满腹怒意无处发泄,一脚踢在了后门上,发出“哐啷”一声巨响。
  
  韩宝葭替殷盈擦去眼泪,轻声劝道:“娘,别哭了,他要告官哪有这么容易的,千万不能怕他,越怕,他就越得瑟。”
  这种人她看得多了,只会得寸进尺,只有这样故弄玄虚了,说不定会让他有点忌讳。
  
  殷盈怕吓坏了孩子,赶紧收住了眼泪,抚摸着韩宝葭的脑袋夸奖:“蕤蕤这病了一场,倒是机灵多了,要不然娘还编不出这些话来吓唬他。”
  
  一家人正说着话往里走,外面传来了一阵“得得”的马蹄声,回头一看,是一辆华丽的马车从前边绕了过来。
  巷子小,马车进不来,有人从车上下来,扬声叫道:“夫人,夫人请留步。”
  
  殷盈怔了一下,只见一名男子身穿月色锦袍,腰间坠着八宝坠子,手中提着一副卷轴,笑吟吟地朝她走来。走得近了,便可清晰地瞧见此人眉目俊朗,衣饰华丽,脸孔依稀有些眼熟,殷盈却一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韩宝葭却是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是那位武宁侯府的浪荡公子叶齐宏嘛。这倒好,是对殷盈一见钟情追上门来了?她没忍住,“噗嗤”笑了。
  
  “谢府一别已有数日,今日冒昧登门,还望夫人见谅。”叶齐宏深鞠了一躬。
  殷盈这才想起他是谁来,不由得眉头轻蹙:“大人所来何事?”
  叶齐宏兴冲冲地把卷轴递了过去:“夫人请看,那日一见之后寤寐思服、辗转难安。我便亲手题诗作画一幅,还请夫人不吝一笑。”
  
  殷盈又羞又愤,她这几日轮番被媒婆和那于老爷厮缠,刚才又和被韩进这小人污蔑有违妇德,叶齐宏这样简直就好像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一般。
  她抬手抓过卷轴往地上一扔,怒叱道:“登徒子!”
   正文 蟠龙玉佩(六)   叶齐宏愣住了。
  他来的时候已经了解过这位小妇人的底细了。以前的婆家是个落魄的世家, 强撑着门面, 而前夫是一个兵营里一个守城门的小官, 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对妻女拳打脚踢, 五年前便和离了。这几年殷盈一直呆在娘家, 偶尔出门替家里的铺子盘账, 身边有个娇怯怯的女儿,听说身子不太好。
  
  想他叶齐宏,好歹也是武宁侯府的四爷, 风度翩翩,面如冠玉,这皮相最讨女人欢心, 又能写诗作画, 比起她的那个前夫简直天上地下,来之前, 他美滋滋地设想了好一会儿殷盈拿着他的画作一脸惊喜表示感谢的表情, 若是能请他进去坐坐, 叨扰一杯茶喝、聊上几句, 那便是喜上加喜。
  以后来往几次, 说不准红袖添香, 从此便成了一段佳话。
  
  然而,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棍。
  
  他慌忙解释道:“不是,我只是仰慕……”
  “你们这些男人……”殷盈忍着眼泪哽咽着道, “都是吃着碗里瞧着锅里, 当面甜言蜜语,背后却薄情寡义,如此轻贱于我,我便是死了,也不会被你们这种人糟蹋!”
  说罢,殷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拉着韩宝葭进了门,殷家人慌忙都跟了进去,后门紧紧地合上了。
  
  叶齐宏被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疼地捡起卷轴,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马车。
  “四爷,去明楼吗?”随从见他铩羽而归,随口问道。
  明楼是这冀城的一处歌妓馆,平常叶齐宏经常和好友约在那里喝酒听曲。
  “回府。”叶齐宏无精打采地道。
  
  一连几天,叶齐宏都有点恹恹的。
  北周多尚武,精于书画的并不多,他自诩风流不羁,时常出入楚馆秦楼,那些歌妓都以拿到他的诗作传唱为荣。而和冀城文人的切磋诗画,也总得一片赞誉。
  
  对殷盈惊艳,他并无狎戏之意,只是觉得脑中文思泉涌,便忍不住写诗作画想要和佳人共赏,却没想到被殷盈和他从前的那些红粉知己截然不同,并不会为了他的佳作欣喜若狂。
  
  不过,殷盈骂他时那一声“登徒子”,即娇又脆,和在谢府里的软糯大相径庭,那柳眉倒竖的风情,仿佛更有一番韵味。
  
  叶齐宏一会儿身上发凉,一会儿心头发热,这水火一交融,倒是把他整个人的精神气都折腾得没了,也没心思和好友们饮酒作乐,只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涂涂画画,反反复复琢磨着她最后的那一段话都快入魔了。
  她这是什么意思?怎么就轻贱于她了?她到底想要什么?
  
  对于叶四爷来说,几天不出门快活简直就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自己倒没觉得,武安侯老夫人给急坏了。
  这个儿子剑走偏锋,虽然看上去浪荡,却一直是老夫人的心头肉。
  
  生下来没几年,武安侯便去世了,打小没爹,难免也就偏宠了些;年轻时给他说了一门亲,偏生媳妇是个体弱的,拿不住他,也没留下个一子半女,没几年又去了,只留下他孤身一人,形只影单。
  
  看着家里其他几房都子嗣兴旺、和乐融融,老夫人一直觉得对不起这个儿子,替他张罗了好几门亲事,然而他却一个都不喜欢,宁愿一个人四处游玩,有时候十天半月地不见踪影,说是去哪座深山老林拜访友人。
  
  老夫人总觉得心惊肉跳,担心好好的儿子哪一天就被蛊惑了,踏上寻仙问道的不归之路。
  叫来几个侍从问了一下,老夫人这才得知叶齐宏不正常的原因,心里既是欣慰又是酸楚,儿子居然开了窍了,就是不知道这妇人是何秉性,若是个好的,她这个做娘亲的总得助上一把。
  
  老夫人心热得不行,派人去打听了一圈,好家伙,小门小户倒也不去计较,难听的话居然一大堆,什么不守妇道被夫家和离、什么成日里抛头露面在胭脂铺里搔首弄姿、什么勾三搭四抢着做人小妾……
  
  去打听的秦嬷嬷倒也是瞠了目:“老夫人,奴婢听了也吓了一跳,这……可使不得啊。”
  老夫人气得够呛,差点拍了桌子:“齐宏这是怎么了?居然会看上这么一个女人!”
  秦嬷嬷忧虑地道:“四爷好好的一个人,才没见几面就失魂落魄的,这一定是个狐媚子,沾不得,到时候进了府只怕要鸡犬不宁。”
  
  老夫人心里发了愁,该怎么让儿子断了这个念头呢?
  这老四看上去闲云野鹤的,什么都不和几个兄弟计较,其实却是顶顶倔犟的,当年先帝还在的时候挺看重他的,就等着他金榜题名有了资历便入翰林院,没想到他大嫂说了一句玩笑话,他听进去了,春闱时便把文章写了一半,掷笔而出,再也不愿入仕。
  
  这一天老夫人连晌午觉都没睡好,脑子里一直惦记着这件事,等起来净了把脸,人有些清醒了,忽然便回过了味来:这秦嬷嬷打听来的话有些不对啊。
  既然不守妇道,为何是和离不是休妻?
  既然抢着做人小妾,也有人等着纳妾,还抛头露面、搔首弄姿,为何这么多年未曾婚嫁?
  侯门深院,这种手段见得多了,不就是泼一盆脏水把没的编成有的吗?
  
  秦嬷嬷一听,顿时出了一身冷汗,连连告罪:“奴婢再去打听打听,这次一定往深了问,去多问几个街坊邻居……”
  “不用了,”老夫人沉吟了片刻道,“他家不是开了胭脂水粉铺子吗?让他们送一批胭脂水粉过来,就说府里都是女眷,让她送过来,我亲自瞧瞧她是个什么模样的。”
  
  殷家这阵子实在是有点倒霉。
  韩进那个无赖,眼看着没法让殷盈回心转意,索性四处散播谣言,一盆盆脏水往殷盈身上泼,原本胡氏想着赶紧替殷盈把捕快的那门亲事定下来,结果人家听了谣言不乐意了;再倒过去请崔婆子说合秀才那家,居然也悄无声息;而原本相熟的那一家,那日大街上碰到了,倒被不阴不阳地刺了两句,胡氏回家时都捂着心口气得不行了。
  
  而于老爷则每天盯着铺子,生意被他搅黄了不少,殷颢和殷父憋了一肚子的火,可开门是客,人家又是财大气粗的大老爷,没法对他怎么样。
  
  武宁侯府的采买,就好比陡然间从天上掉下一块馅饼来,大家都很是高兴。
  要知道,虽然他们家这铺子口碑不错,物美价廉,回头客多,冀城中好些富户、官宦都喜欢他家的东西,但像武宁侯府这样的人家,要的是一份高贵,采买的当然都是冀城里最高档的货色,殷记这种小铺子,自然是不会放进眼里。
  
  过来的管事很客气,说是府里都是些女眷,想请殷家懂行的女眷送过去,同时也好请教一些使用的方法。
  
  大家一合计,武宁侯府家是高高在上的贵人,万一说错话了可不得了,胡氏年纪大了,还是殷盈送去比较妥当。
  
  只是殷盈一想到自己一个人要进那侯门深宅,不免心里有些发怵,迟疑着问:“爹,他们会问些什么?夫人小姐们都有些什么喜好?要去多久啊?”
  殷父哪里知道:“这……他们都是王公贵胄……总不至于会难为你一个妇道人家吧?”
  
  他们都你一言我一语的,言辞中都有些惴惴,唯有韩宝葭专心致志地对付着手中殷颢给她带来的糖人。
  
  这黏糊糊的糖人浇成了一个惟妙惟肖的猴子,舔上去一口甜丝丝的,味道还不错,就是吃起来不太方便,得伸着舌头舔啊舔,一不留神发梢就要黏在上面了。
  
  眼看着一只猴头就要被舔没了,韩宝葭心满意足地说话了:“娘,我陪你一起去吧,帮你打个下手。”
  
  她对武宁侯府可半点都不担心,侯府的老夫人她见过一回,是个明理的,今儿这么一出,一看就是叶齐宏那风流公子折腾出来,八成就是老夫人看出什么名堂来了,想亲眼瞧瞧殷盈。
  
  她的便宜娘亲这么好,如果叶齐宏的一见钟情不是心血来潮,倒真的是殷盈不错的归宿。唯一想起来有些气闷的是,以后她要喊那人一声便宜爹爹。
  
  殷盈一听松了一口气,不知怎的,自从大病一场之后,女儿越发聪颖懂事了,说话都能说到点子上去,跟在身旁让人有底气。
  
  “好,蕤蕤真乖,都能帮娘做事了。”殷盈抱着韩宝葭亲了一口,越看心里越喜欢。
  不管受了多少苦,有女儿在,再难她都能坚持。如论如何,她都一定要守住自己的女儿,不能再让她掉到韩进那个火坑里去。
  
  翌日,殷颢和殷父备好了货,一起送到了武宁侯府,他们爷俩在外院等着,殷盈、韩宝葭跟着管事一起一路穿过抄手游廊,朝着内宅走去。
  
  到底是要见侯府的夫人小姐们,殷盈和韩宝葭都特意拾掇过了。殷盈穿了一身秋香色绣花裙袄,头上插了一株鎏金簪子,薄施了脂粉,那原本就娇媚的脸庞更显美丽;而韩宝葭穿了一身同色的对襟袄,梳着两个双丫髻,唇红齿白,一双眸子清澈灵动,仿佛观音座前的玉女一般。
  
  到了华兰堂,只见里面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老太太,眉目威严,一身富贵云纹绛紫对襟袄,珠环翠绕,手里捏着一串紫檀木手珠,目光如炬地朝着殷盈看了过来。
  
  想来这便是武宁侯府老夫人了,殷盈连忙上前见礼,韩宝葭跟在身后跪下磕了个响头,脆生生地喊了一声:“老夫人好。”
  
  老夫人的眼前一亮,这孩子长得可真好看,尤其是一双眸子,笑起来弯弯的,透着一股子喜气,让人一见就心生欢喜。“娃儿模样可真好,过来让我瞧瞧,叫什么来着?”
  韩宝葭乖乖地走上前去:“回禀老夫人,我姓韩,名字叫做宝葭。”
  
  老夫人拉着她的手端详了片刻,笑着道:“这名字好,哪个起的?”
  殷盈连忙道:“回老夫人,是我托了远房亲戚取的。”
  “那一定是个饱读诗书的,”老夫人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殷盈,一边笑道,“你也别拘束,坐下喝杯茶润润嗓子。”
  
  殷盈坐了下来,心里有些狐疑:厅里看起来只有老夫人一个正主,仅旁边站着两个年长的嬷嬷,其他的女眷却为何不见踪影?
  
  照老夫人的吩咐,嬷嬷奉了了一杯茶,还特意给韩宝葭上了一碟子点心。
  老夫人闲话家常,问了问殷盈家里的情况,殷盈一一作答,而韩宝葭则坐在一旁听大人们说话,老夫人看她的时候便笑上一笑,问她了便应上一句,一点儿都不怯场,乖巧得很。
  
  末了,老夫人终于问了几句胭脂水粉的事,殷盈便取过自家的东西介绍了几句,还特意把两盒殷颢从燕州带来的玫瑰胭脂送给了老夫人。老夫人赏了韩宝葭一个金裸子,又说笑了几句,这才让秦嬷嬷把人送了出去。
  
  等人走了,老夫人靠在了罗汉椅上,闭目沉思,秦嬷嬷把人送出了华兰堂,回到外厅,小心翼翼地替她捶着后背:“老夫人,您看……”
  老夫人慢悠悠地道:“长得倒真是绝色,难怪齐宏喜欢。”
  
  秦嬷嬷不敢搭话,只是喏喏地应了一声。
  “虽然小家子气了些,但进退倒也还算有度,身姿妖娆却也并不张扬,问起她的前夫,也未见她呈口舌之欲极尽诋毁,显然是个心善之人,”老夫人想了想又道,“还有那个女儿,长得真是钟灵毓秀,一看就是有福之相。”
  
  “老夫人的眼光,自然是不会差的。”秦嬷嬷连忙道,“也不知她是得罪了什么人,竟然如此被人诋毁。”
  老夫人出神了片刻,忽然便乐呵呵地笑了,眼中透出了热切的光来:“齐宏倒还忍得住,居然还不来求我,你说,咱们是不是要推他一把,也好让他早日有了娇妻美妾,给我整出个大胖孙子来?”
   正文 蟠龙玉佩(七)   
  殷盈跟着管事一路朝外走去, 一颗悬在半空的心总算落了地。
  这几日被那谣言折磨着, 几门亲事都落了空, 爹娘背地里一直唉声叹气, 她心里也难受得很, 眉头总是笼着一层愁绪。今日这事还算圆满, 能让家里人稍稍展颜。
  
  旁边的院子里传来了嬉戏笑闹声, 韩宝葭忍不住张望了两眼,管事笑着道:“这是府里的姑娘们在扎纸鸢玩呢,这几日春光正好, 难得可以玩一玩。”
  
  韩宝葭不由得露出羡慕之色,她年少的时候只有书香墨宝作伴,年长了百事缠身, 哪有这样轻松惬意玩耍的时候?
  
  殷盈见女儿喜欢, 便道:“蕤蕤,你要是喜欢, 让你舅舅帮你做一个, 马上就是上巳节了, 咱们也去郊外散散心。”
  “好, 我想要一个猫做的纸鸢。”韩宝葭兴致勃勃地谋划。
  “傻丫头, 哪有猫在天上飞的, ”殷盈忍不住便笑了,“都是做鸟儿、蝴蝶、老鹰的。”
  “都做一样的有什么好玩儿?”韩宝葭不服气了,“我就是想做个特别的。”
  “好好, 蕤蕤说什么都好。”殷盈抿着唇微微笑着, 眼中满是宠溺。
  
  前面走的管事忽然停下脚步,朝着前边恭谨地叫了一声“四爷”,殷盈慌忙垂首跟着行了个礼,等着人先过,可不知怎的,好半天没见动静。
  
  韩宝葭晃了晃殷盈的手,小声叫道:“娘,是他。”
  殷盈心里狐疑,偷偷抬头一看,只见一名青衫男子长身玉立,目光痴痴地落在她的脸上,正是那名登门送画的登徒子。
  
  “怎么是你!”殷盈心慌意乱,脱口叫道。
  叶齐宏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躬身回了一礼:“在下姓叶,名齐宏,是武宁侯府家的老四。”
  “四……四爷……”殷盈的心里七上八下的,那日一时气愤骂了人,不知道会不会被人怪罪,只是谁能想到那个直勾勾看人、唐突地上门邀人共赏诗画的会是侯门四公子?倒像是一个从未见过女人的浪荡子。
  
  “那日是我唐突了,还请见谅。”叶齐宏总算收了自己那痴迷的目光,一派斯文温雅。
  “不不,是我无礼了,还请四爷见谅。”殷盈定了定神,柔声道。
  
  美人不但人美,说话也美,脾气还这么温柔。
  叶齐宏的心神一荡。
  
  他这些日子在家里闷着,早起时总算灵光一现,察觉出自己做的这事出了什么毛病。
  良家妇女不比他的那些红粉知己的洒脱,讲究的是端庄守礼,他这样贸贸然登门邀约,哪能得个好脸?既然喜欢得心里放不下,自然要登门求亲,这才显出自己的拳拳心意。
  
  一旦想通了,他便匆匆往母亲这里赶,没想到刚好撞上了殷盈,这可真是天注定的缘分啊。
  他心热得很,还想多说几句,殷盈却不敢多留,只说父兄还在外面等候,便拉了女儿匆匆离开了,只留下叶齐宏一人立在原地,看着佳人离去的背影神而往之。
  
  一桩心事了了,殷家一家人总算稍稍安心了一些,其他的流言蜚语,他们除了和相熟的街坊邻居怒叱几句外,也无能为力,这日子总得继续往下过。
  
  这天殷颢和殷父去了铺子里,韩宝葭用罢早膳,坐在院子里饶有兴味地看着杏儿编一个草蚂蚱,大门骤然被敲得“哐哐”作响,夹杂着崔婆子的叫声:“嫂子,嫂子快开门!大喜事啊大喜事!”
  
  胡氏和殷盈一溜儿小跑从房里出来了,杏儿去开了门,崔婆子一脸兴奋地走了进来,扭着腰笑成了一朵花:“哎呦,殷家妹子也在啊,正好正好,恭喜你啊,武宁侯府家的看上你了,可不得了了!”
  
  胡氏慌得被门槛绊了一跤差点摔倒:“什么?武宁侯府?”
  “对啊,”崔婆子脸上的笑稍稍矜持了些,“可费了我不少劲呢,说了你们不少好话,可把我喉咙都说哑了。武宁侯府那是什么人家?大侄女这是要飞黄腾达了,以后可千万不能忘了我婆子的好啊!”
  
  胡氏晕乎乎地把崔婆子往里请,殷盈却脸上没有几分喜色,站在门槛外怔愣了好一会儿都没回过神来。
  
  韩宝葭晃了晃她的手,小声问:“娘,你怎么了?武宁侯府就是我们前几日去的那一家吧?不好吗?”
  殷盈连忙笑了笑,柔声道:“蕤蕤去那边玩,娘进去说说话。”
  
  韩宝葭有些不太放心,在前院绕了一圈,只说自己要回房了,避开了杏儿,趴在后头的窗户上偷听。
  
  屋里都是崔婆子一人叽叽呱呱的声音,不外乎是她在这桩亲事里出了多大的力,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赶紧让殷父回来,一家人合计一下要些什么彩礼,早点把事情办好了,省得夜长梦多。
  
  胡氏到底是小户人家出身,被说得晕乎乎的,正要点头去喊人,殷盈却听得心中不安,轻声问道:“崔婆婆,武宁侯府来替四爷提亲……他可有正妻了?”
  “放心吧,”崔婆子一脸的骄傲,“我崔婆子是什么人?做的事情靠谱着呢,知道大侄女你不愿做妾,那叶四爷已经鳏居,老婆死了好几年了,这次是以正妻之礼求娶你的。”
  
  胡氏喜上眉梢:“什么!武宁侯府家的正妻?哎呦,盈盈你这是苦尽甘来了,爹娘也面上有光,太好了,太好了!”
  “等一等,”殷盈却依然觉得心慌慌的,“崔婆婆,他们家提了其他什么要求吗?你如实和我说了吧。”
  “要求倒是有一个,不过都是小事,”崔婆子一脸的轻描淡写,“就是你一个人嫁过去就好,你家姑娘先暂时要留在这里。”
  
  殷盈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这……这不太妥当吧?”胡氏愣了一下,“宝葭是跟着盈盈的,不跟着过去那算什么……”
  “我说你们俩怎么就是个死脑筋的?”崔婆子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人家侯府高门,规矩多着呢,你女儿毕竟姓韩,难不成还想当侯府的小姐不成?先在家里放着,或者交给她爹,等你在那边站稳脚跟了,再慢慢想法子往府里送,是不是这个理?”
  
  “这……”胡氏为难地看向殷盈。
  殷盈断然摇头:“不行,蕤蕤要跟我走。”
  
  崔婆子气乐了:“呦,大侄女你这口气倒是大啊,还能和武宁侯府谈条件?这是买一搭一,不搭就不卖了?”
  “不是不是,”胡氏连忙打圆场,“容我家老爷子来了好好商量一下。”
  
  “还商量什么?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崔婆子毫不客气地道,“大侄女,你把女儿养在你娘这里,你在侯府多攒点银子送过来,你娘还能亏待了自家外孙女?就算到时候女儿还是送不进侯府,等她大了,你这做娘的在侯府,总能让人高看一眼,你女儿的亲事不就能挑挑拣拣了?”
  
  殷盈咬着唇不吭气。
  崔婆子继续道:“大侄女你可想清楚,就算你现在是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都不一定能找到的这样的亲事,侯府家的姨娘都是从高门大户里挑的,说亲的那武宁侯府家的四爷,长得那个叫做风流倜傥,还不到而立,听说还是才华横溢的贵公子,你但凡稍稍迟疑一下,说不准这亲事就黄了。”
  
  胡氏没见过世面,这天上掉的馅儿饼让她整个人都快飘起来了,也跟着劝自己女儿:“盈儿,蕤蕤你就别操心了,我和你爹还在,就不能亏了她,等过两年说门好亲事嫁出去了也就圆满了。赶紧先应了吧,让你崔婆婆去回话。”
  殷盈连连摇头:“娘,这万万不行,我怎么能抛下女儿去求荣华富贵?这岂不是成了和她爹一样的狼心狗肺之徒了吗?”
  
  胡氏长叹了一声,半晌说不出话来。
  崔婆子气坏了:“这可真是眼睛长到头顶上去了,居然还对武宁侯府挑三拣四,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哪家的千金小姐不成?你这样,这辈子就别想再嫁出去!自古以来这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嫂子你这样纵着你女儿,可是要害了她了!”
  
  殷盈也不辩解,只是朝着崔婆子行了个礼,默默地退了出去。
  到了自己房里,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这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好一次彻底摆脱韩进的机会了,也可能是唯一一次让家人扬眉吐气的机会了。
  然而代价却是要抛弃相依为命十多年的女儿。
  
  她怎么忍心?
  韩宝葭自幼体弱,韩家又是个强撑面子的,女儿都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牙牙学语时的天真、蹒跚学步时的可爱、长大成人后的懂事……哪一点都让她割舍不了。
  
  身上一暖,有人抱住了她,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殷盈一看,是女儿。
  她慌忙抹了一把眼泪,挤出一丝笑容:“蕤蕤怎么进来了,娘的眼睛被沙子迷住了……”
  
  “娘。”韩宝葭把脸埋在了她的胸前,贪恋地叫了一声。上辈子,从小到大,都是她为了家人牺牲,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全身心地维护过她,为了她宁愿放弃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蕤蕤怎么了?”殷盈慌忙道,“别听别人胡说,娘不会丢下你的。”
  “嗯,”韩宝葭轻声道,“我也不会丢下娘的。”
  
  其实若是她自己一个人的话,就算只有十三岁的稚龄,也有的是办法安顿自己。上辈子她早就替自己留好了后路,就算换了个皮囊也不碍事。可如今她不舍得了,这么好的娘亲,她得霸着不放。
  
  殷盈被女儿的稚语逗乐了,抱着她亲了一口:“好好好,蕤蕤不许丢下娘亲不管。”
  韩宝葭轻哼了一声:“那个色迷迷的四爷,我还当他是真心喜欢娘呢,没想到这么小气,连爱屋及乌都不懂,我们不理他。”
  殷盈慌忙捂住了她的嘴:“不许胡说,那可是武宁侯府的,被人传出去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以后让他来求着咱们,咱们还要端着架子不答应,让他急上一急。”
  韩宝葭气哼哼的,歪着脑袋,小嘴堵着,一双眸子瞪圆了,腮帮子鼓了起来,看上去分外可爱,殷盈忍不住捏了一把她的脸蛋,开心地笑了。
  
  崔婆子走的时候气得脸都青了,一路指桑骂槐地出了门。
  傍晚的时候,殷颢父子回来了,一听这事也有些不知所措,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殷父终于拍板:“算了,咱们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一家人平安喜乐。实在要是在冀城待不下去,咱们就回老家,这些家产也够我们一家人过日子的了。”
  
  “都是女儿执拗不孝……”殷盈难过极了。
  “怎么能怪你,”殷父心疼地道,“怪我们俩当年有眼无珠,看错了那个畜生!”
  
  这一场风波就算是过去了。殷盈心如止水,彻底断了再嫁的心思,把心思都放在了韩宝葭身上,她打算好了,要是韩进和于老爷再纠缠不清,就照殷父说的那样,她先带韩宝葭回老家,老家虽然没有冀城繁华,倒也落了个清净。
  
  这眼看着就要到上巳节了,原先便答应了韩宝葭要出去放纸鸢,殷盈和殷颢两人便开始倒腾这个。
  只是韩宝葭想要个猫的纸鸢,两个人便犯了难了,胡乱画了两笔,韩宝葭瞧着那一团团墨渍笑得喘不过气来。
  
  一家人正热闹着呢,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杏儿把人引了进来,只见崔婆子又来了,一脸的尴尬,旁边有个身穿豆绿色绣花褙子的婆子,脑后一个圆髻把头发拢得干干净净,满面堆笑着招呼道:“赶巧了,家里人都在,我是武宁侯府请的媒人,昨日可能有了些误会,故此特意登门,再次替四爷说亲来了。”
   正文 蟠龙玉佩(八)   
  武宁侯府只说崔婆子提的那个要求是她听岔了, 韩宝葭成亲那日便会接走, 并承诺会将韩宝葭归入武宁侯府的族谱, 当成自家人一样看待。
  
  崔婆子哑巴吃黄连, 有苦说不出。
  她一个媒婆, 当然不可能耳背到这种程度, 然而武宁侯府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哪有那胆子去戳穿?再加上她昨日口出不逊,只好连连朝着殷盈致歉,不轻不重地甩了自己两个耳刮子:“都是我耳背自己满口胡言, 大侄女千万别放在心上。”
  
  担忧的事情解决了,两个媒人和殷家二老商量亲事细节,殷盈带着韩宝葭避到了自己的房里, 心里一忽儿喜、一忽儿忧。
  
  喜的是这次真是彻底攀上高枝了, 家人扬眉吐气,女儿以后也算是侯门千金, 有了天大的靠山;忧的是那叶齐宏必定是被她的容貌所惑这才定亲下聘, 也不知道能热火上多久, 而武宁侯府那深宅大院, 她一个小门小户的和离妇人, 能不能站稳脚跟也是个未知的变数。
  
  然而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已经由不得她了,纳采、问名,三书六礼有条不紊, 亲事定在了五月, 一时之间,外面的流言仿佛灌了水的哑炮,全都没了声息,于老爷更是连影子都不见了,登门贺喜的人一天能有好几拨,就连久未联系的亲戚都来了。
  人情冷暖可见一斑。
  
  这日子过得飞快,三月三眨眼便到了。
  三月三在北周称为上巳节,每逢此时,各家各户的女子不管是王公贵胄还是平头百姓,都成群结伴相约出游,以兰汤沐浴辟邪,在水畔嬉戏游玩,更有富贵人家行那风雅的曲水流觞,论文赏景,成就佳话。
  
  韩宝葭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衣裙用熏香熏得香喷喷的,身子用兰草沐浴,脸颊被泡的白里透着粉,看上去娇嫩无比;殷盈又替她梳了一个垂鬟分肖髻,拿出了几件珍藏的首饰,让她自己挑选。
  
  几株钗环、两朵珠花、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花钿和首饰,成色都很好,色泽艳丽。
  韩宝葭看着这些首饰爱不释手,一个个插到头上比划来比划去,最后挑了那桃花珠花,一边一朵,娇嫩的粉色越发衬得她人比花娇。
  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她越看越欢喜,抿着唇乐了。
  
  殷盈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她发现了,自从女儿身子好了之后,便越来越喜欢梳妆打扮了,有时候一件小小的首饰都能让她把玩好半天,可能是女儿家大了,知道爱美了。只可惜家里并不算宽裕,没这闲钱打扮她。这支珠花是她从前嫁人时的嫁妆,倒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她自己也压着箱底不舍得用,万幸没被韩进抢走卖钱,今天特意翻出来了,倒是和女儿般配得很。
  
  等收拾停当,殷颢早在门外等着了,一见外甥女也眼前一亮,得意地道:“我家蕤蕤这样,只怕过不了两年,求亲的门槛便要被踏破了。”
  “那也是小舅先替我娶个舅妈回家。”韩宝葭脆生生地取笑着。
  
  殷颢的亲事也在谈了,就是隔了几条街的青梅竹马,当家的是浮白居的二掌柜,从前对殷家嫌东嫌西,深怕女儿过门受委屈,殷盈的亲事一定下来,便忙不迭地来探口风了。
  
  殷颢的脸一红,威胁道:“蕤蕤再取笑我,你的猫鹞子便不给你了。”
  韩宝葭更乐了,指着他的手笑道:“这哪里看得出来是猫,只怕就是一团墨吧。”
  殷颢低头一瞧自己画的猫,也忍不住笑了。
  
  三个人说笑着出了门,却见门口停着一辆华丽的大马车,他们原来租的那辆不见了踪影。等在马车边的一个侍从迎了上来,恭谨地道:“殷公子,我家四爷命我送你们去兰水,今日一日可听凭差遣。”
  
  殷颢一时有些不知所措,不由得看向了殷盈,殷盈的脸一红,迟疑了片刻轻声道:“多谢四爷。”
  
  侯府的马车到底不是那租来的能比,软榻、小几一应俱全,小几上摆放着各种精美的小食,两个人坐着绰绰有余,最中间居然还放着一个精美的纸鸢,上面画了一只惟妙惟肖的黄花大狸猫,张牙舞爪,颇有几分气势,右上角印了一方叶齐宏的私印。
  
  “娘,他倒是挺有心的。”韩宝葭很是满意,看起来,这位叶四爷倒是真的对殷盈上了心了,想必是那日问了管事得知她想要个猫鹞子,这才特意亲手做了讨她欢心。
  
  殷盈呆了呆,抚摸着纸鸢的竹架,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她想起从前新婚燕尔的时候,韩进也做过几件讨人欢心的事情,只可惜,没多久便露出了真面目,后来她有了身子,伺候不了人了,韩进便索性再也不遮遮掩掩了,吃喝玩乐嫖赌都来,家里再无宁日,她再伤心,也没人在意了。
  
  这位叶四爷,听说也是个浪荡惯了的,也不知道能有几日新鲜。只是这一次,她再也不要放进自己的真心,只要恪守妇道、认真持家便好,不求恩宠无双,只求在侯府中能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苦笑了一声,也不想让女儿担心,柔声道:“蕤蕤喜欢便好,待会儿让舅舅给你放得高高的。”
  
  马车一路出了城,往城郊的兰水驶去。路上行人、马车络绎不绝,不时可以听见嬉戏声,韩宝葭从马车里撩起车帘往外看去,距离兰水越近,人便越多,这冀城中一多半的女子只怕今日都在城里城外的河畔玩耍了。
  
  “舅舅,这么多人,这风筝放得上去吗?”韩宝葭担心地道。
  殷颢经常外出进货,对郊外兰水一带很是熟悉,兴冲冲地道:“我带你去个安静的地方,准没几个人知道。”
  
  马车继续前行,绕了几个弯,颠簸了一炷香的时间,前面豁然开朗,到了一块宽阔的堤岸边。
  远处是青山绿水,半山腰上的杏花俨如一层又一层的粉色云朵;近处是一簇一簇的野花开在不远处的草地上,掩映在一片绿意中;河面水流潺潺,春风拂面,吹起了裙角,韩宝葭跳下马车,看着这美景,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一阵花的清甜扑面而来,夹杂着水边湿润的气息。
  她四下一瞧,飞一般地跑到了水边,鞠了一捧水撒向殷颢,殷颢敏捷地一闪身避了开去。
  “好了,别调皮,”殷盈笑着走了过来,拿起备好的兰草占了水朝着韩宝葭洒去,“先做正事要紧。”
  
  北周素来在上巳节有这祓禊的习俗,以兰草沾水洒在未出嫁的女儿身上,祛除不祥,祈求来年运势。
  韩宝葭双掌合十,诚心祈祷:上辈子的霉气就随着这一次的换魂烟消云散吧,这辈子不求别的,只求能安安稳稳地做回女儿身,有个称心如意的好郎君,把上辈子的缺憾都弥补了。
  
  这边殷颢已经扯着纸鸢跑了起来,叶齐宏的那只猫鹞子做得好看,却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殷颢折腾了好一会儿,摇摇晃晃在空中挣扎了半晌,还是一头栽入了远处的树丛,倒是自己做的那团黑墨,被被风吹得一路往上,不一会儿就定在了半空之中。
  
  韩宝葭一手牵着线,一手拿个殷盈塞过来的糯米团子,吃得正开心呢,忽然只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几个侍卫打扮的人出现在视线里,身穿便服,腰间却配着刀。
  
  “你们是哪里的?”领头的一个神情冷肃,“赶紧离开,我家主人马上就过来了。”
  殷颢和殷盈面面相觑,殷颢大着胆子问:“敢问你家主人是谁?这里这么宽敞,我们就占了这么一小块地方,也不妨碍什么吧?”
  “大胆!”那人冷冷地道,“让你走便走,这么多话,是不要命了吗?”
  
  武宁侯府跟过来的侍从慌忙走了上了,招呼道:“这位兄台,我们是武宁侯府的,不知道是哪家贵人出行?可否行个方便?”
  那侍卫狐疑地瞟了韩宝葭他们几眼,显然,这几个人衣饰普通,并不像侯门中人。
  
  韩宝葭这才看清这侍卫的正脸,慌忙道:“娘,舅舅,我们走吧,我玩腻了。”
  殷颢心里气愤,却也明白这不是讲理的时候,嘟囔着道:“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的,怎么就碰上这么一群强盗了。”
  韩宝葭扯了扯他的衣角,示意他别说了。
  
  外面又有慢悠悠的马蹄声响起,一群人簇拥着一辆宝盖华舆停在了不远处,为首的一名年轻男子□□一匹棕红色宝马,玄色披风,神情睥睨漠然,正是韩宝葭避之不及的元朔帝卫简怀。
  
  车舆上的帘子被掀开了,有名侍女探出头来道:“杜大人,长公主殿下说了,不必扰民,他们原本在的便在了,与民同乐也是一桩趣事。”
  
  杜冯迟疑着看向卫简怀。
  卫简怀居高临下瞟了一眼傻站在河岸边的三个平民,皱了皱眉头,无声地点了点头。
  杜冯会意,一摆手,侍卫们四下散了开来。
  
  殷盈这才认出骑在马上的卫简怀,吓得脸都白了,哪里还有心思玩乐,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东西,殷颢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心里直打鼓,跑去树林里捡那只掉落的猫鹞子。
  
  马车上,安南长公主在侍女们的搀扶下缓步而出,她的身后还跟着两名豆蔻少女,好奇地四下张望着。
  韩宝葭一个人孤零零地拉着纸鸢,定定地看着卫婻,眼中有些潮湿。
  
  这是她出事以后第一次见到这个相伴多年的好友。
  今日卫婻穿了一身便服,不过,就算是便服也遮掩不住她明丽的五官和袅娜的身姿。当年安南长公主艳冠京师,嫁给谢隽春时不知道碎了多少男子的心。
  
  只可惜,谢隽春假凤虚凰,让卫婻独守空闺多年。
  谢隽春不在了,其实大家都皆大欢喜。
  卫婻可以重新找个如意郎君,卫简怀少了个念咒管教唱对台戏的,谢府也不用担心得罪圣上被牵连。
  
  韩宝葭收回目光,想要把纸鸢扯下来,只可惜她年小力弱,风又大,反倒被纸鸢带着往前踉跄了两步。
  跟在长公主身后的那两名少女笑了起来,跟着伺候的侍女朝着她们耳语了几句,那笑声顿了顿,越发肆意了起来。
  
  韩宝葭认识她们俩,一个是卫简怀乳娘秦氏的小女儿,名叫何丽娘,年方十五岁,卫简怀登位后,封以前的乳娘秦氏为二品宣华夫人,敬重异常,何丽娘自然也跟着风光无双。
  而另一个是定国公府的六姑娘,先皇后的外甥女,卫简怀的表妹苏筱,年方十四岁,如珠似宝被家人养在手心,骄纵得很。
  
  “你,过来。”苏筱忽然朝着韩宝葭喊了一声。
  看她一脸贼兮兮的笑容,韩宝葭迟疑了一下。
  “你这小丫头,怎生如此无礼?”苏筱娇叱了一声,“快些过来。”
  
  韩宝葭不得不拽着着风筝朝她走了过去,刚到跟前,苏筱一抬手就从她手里抢过风筝线来,手一撒,那纸鸢离了束缚眨眼便朝着高空飞了出去。
   正文 蟠龙玉佩(九)   “我的纸鸢!”韩宝葭惊呼了一声, 这可是殷颢亲手做的, 手还被竹篾子割破了好几回呢。
  她又气又急, 不假思索便朝着纸鸢追了过去, 一跳一跳的想要抓住那线头, 身后传来了苏筱和何丽娘的笑声, 苏筱还拍着手叫道:“快些, 跳得高些,哎呀呀,纸鸢要飞走了呢……”
  
  地上一个小土丘, 韩宝葭顾得了上面没顾上下面,落在地上人往前一冲,眼看着就要摔个狗啃泥。
  
  脖子上一紧, 衣领被人薅住了拎了起来, 她双手挣扎着乱舞了两下,一把揪住一个人的胳膊。
  “大胆!”
  “放肆!”
  
  有人叱喝了起来, 抓着她的人一松手, 韩宝葭的脚落了地, 回头一看, 一口气被吓得憋进了胸口没转过来, 顿时咳嗽了起来。
  
  卫简怀嫌弃地往旁边让了让, 冷冷地道:“那破鹞子飞了便飞了,你要几个,我赔给你就是了。”
  苏筱“咯咯”笑得喘不过气来:“对嘛, 表哥说的对, 连个破鹞子都要追着不放,真是太小家子气了。”
  
  韩宝葭咬了咬牙,这个卫简怀,天生就是护短,他若是在意的人,做什么都是对的,苏筱是他的表妹,别说现在只不过是放走了纸鸢,只怕是扇了她一个巴掌,他也顶多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仔细别疼了手”。
  
  倒是一旁的卫婻眉头微蹙,责怪道:“筱筱,你欺负她做什么?”
  苏筱吐了吐舌头,抱着卫婻的胳膊撒娇道:“我和她闹着玩儿呢,以后说不准要常常见到呢,对吧,胭脂铺的小丫头?”
  
  没脑子的小丫头。
  韩宝葭瞧着旁边笑盈盈的何丽娘,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一句这个漂亮无脑的刁蛮小姐。
  
  在收拾东西的殷盈一见女儿这边出了事,急匆匆地便过来了,赔罪道:“陛陛下……她还小不懂事……冲撞了陛下……”
  卫婻微微一笑安慰道:“别怕,是筱筱不好,我这里也有纸鸢,赔你们一个。”
  “不不不,不用了,我们还有。”殷盈哪里敢要公主的东西,慌忙道。
  
  殷颢倒提着那只猫鹞子也赶过来了,卫婻瞧了一眼,不由得有点意外:“是叶齐宏的印章,你们是武宁侯府的?”
  苏筱在一旁撇了撇嘴:“这还不是呢,就拿着武宁侯府家的东西耀武扬威了。”
  殷盈的脸一白,轻声辩解道:“不是,是四爷好心命人送我们一程。”
  
  何丽娘在一旁扯了扯苏筱,柔声道:“筱筱,长公主殿下在这里,你还是少说一句吧。”
  苏筱轻哼了一声,眉间轻蔑不减,却也不出声了。
  
  卫婻有些意外地打量着眼前这位妇人,这阵子京城世家中都传遍了,武宁侯府家的叶齐宏要明媒正娶一个和离了还带着女娃的妇人,传话的人言里言外都带着几分嘲讽,她听了倒也有几分好奇,今日一见,这妇人果然长得姿容妩媚,身姿窈窕,怪不得叶齐宏的魂都没了。
  
  “今日是你们先到这里的,不必匆忙离开,”她微笑着道,“四表叔向来和我亲厚,今日又是在郊外,你们不必拘谨,一起说说话儿再走。”
  “表姐……”苏筱嘟起了嘴不乐意地叫了起来,她才不想和这个小家子气的丫头一起玩呢。
  殷盈慌忙婉拒:“多谢长公主殿下,民妇们已经行过祓禊之礼了,该回去了,就不打扰了。”
  卫婻也不再挽留,点头应允。
  
  卫简怀负手站在树下,盯着那个小丫头的背影,左眼皮忽然跳了跳。
  刚才那小丫头追着纸鸢又跑又跳,那模样儿甚是滑稽,以至于他也不忍心见人跌个狗啃屎,拎了她一把,这才发现,这小丫头虽然只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长得倒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杏花般娇艳妩媚,看过来的一双眸子,娇怯怯、水汪汪的,仿佛蕴含着一池山涧,带着些许他看不懂的东西,好像是眷恋,又好像是仰慕……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这双眸子有些眼熟,可一时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眼看着这小丫头紧跟在她母亲身后上了马车,跨入车厢时那脚步迟疑了片刻,偷偷就着帘子的缝隙朝他看了过来。
  
  两人四目对视,小丫头仿佛被烫到了似的,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瓜子脸、桃花眼。
  一张小嘴仿佛樱桃一般,微微翘着,脸颊白里透粉,肌肤吹弹得破。
  卫简怀只觉得胸口被什么撞了一下,呆怔了一瞬,脑中忽然有灵光划过,低喝了一声:“停车!”
  
  殷盈几个被迫重新下了车,卫简怀简单问了几句,便挥手让那姐弟俩退得远了一些,只剩下韩宝葭在他跟前。
  
  围着韩宝葭踱了几步,他的目光一动不动的落在了那双眸子上,命令道:“你,笑一笑。”
  这双桃花眼,几乎和谢隽春一模一样,而那日在谢隽春的灵堂前,这小丫头也在,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此人和谢隽春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联系。
  
  韩宝葭的手心渗出汗来,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桃花眼略略弯了弯,一脸的小心翼翼。
  
  卫简怀有些失望。
  那双眸子,仔细算起来陪伴了他六年。当他还是孩童时,那双眸子清澈明亮,笑起来一派俊逸风流,和他谈古论今,是他最好的良师益友;当他已成少年时,那双眸子深邃清幽,笑起来虽然没了当年的洒脱,却仿佛能洞察人心,陪着他走过了最为困难的三年。
  
  他从来没有刻意记忆,却在不经意之间早就印在了心头。
  形似神不似,没有谢隽春的神采。
  这个年纪,也不可能会是谢隽春在外面的私生女,更不可能会是谢隽春假扮的。
  
  卫简怀兴味索然,却又有些不甘心,这几个月来他的手下一直在追查谢隽春的下落,却没有半点消息,出事的那个宅子也被勘探了近百遍,发现了一个密道,也的确有人在密道中逃脱,然而最后的行踪却还是断在了那宅子里。
  
  谢隽春费尽心机,怎么可能还会回到原地?
  可现在哪里都筛遍了,这人难道真能上天入地不成?
  
  “你那日为何会去祭拜谢隽春?”他冷冷地问。
  “我娘说,当年谢大人救过我,”韩宝葭轻声道,“而且,我们家是谢大人的远亲,于情于理,都应当上门吊唁。”
  
  远亲。
  怪不得眼眸会如此相似。
  卫简怀觉得自己草木皆兵得有点好笑,语气稍稍放缓了些:“那你为何总是偷偷看我?”
  
  韩宝葭愣了一下,努力想着若是正常的女子,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陛下……龙章凤姿犹如天人,我……敬仰得很,便忍不住偷看了两眼,还请陛下恕罪。”她搜肠刮肚地捧了两句。
  
  卫简怀愣了一下,忽而笑了。
  他原本便长得隽秀,只是一直冷着脸,看上去有些阴沉,这一笑,仿佛春风拂过冰面,浑身上下那阴冷的气息一扫而空。韩宝葭看得一呆,忽然间心如擂鼓,慌忙低下头去。
  
  卫简怀十分愉悦。
  那双和谢隽春一样的眼眸中,居然会出现这样含羞带怯的眼神,真该让那人亲眼来看看。
  “好了,不怪你,”他勾了勾嘴角,“你叫什么?
  “我姓韩,名宝葭。”
  “韩宝葭,”卫简怀念了一遍,称赞了一句,“挺好听的。”
  
  “陛下……”苏筱在不远处叫了一声,她好不容易缠着卫婻答应来外面游玩,又意外得了卫简怀一起陪同,这一路简直兴奋得快要飞到天上去了,可现在,暗自仰慕的皇帝表哥却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抓着那个臭丫头说话,怎能让她不气恼?
  不过,她虽然骄纵,在卫简怀面前却是不敢造次的,气急了也只能撒娇地叫上一声。
  
  卫简怀瞥了她一眼,随手从怀里扯下了随身带的玉佩递给了韩宝葭:“拿着玩去吧,就当是我替她陪你的纸鸢。”
  韩宝葭很想拒绝,可这是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不拿也是藐视君王之罪。
  她只好接了过来,跪下谢了恩,卫简怀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他们这才忙不迭地上了马车。
  
  一直等马车驶出了这片林子,韩宝葭这提在嗓子眼的心才算落了下来,一抹额角,全是冷汗。
  她上辈子呆在卫简怀身旁,深知这位陛下近年来的脾性,坚狠多疑,遇事简直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而今日卫简怀一直盯着她的双眼,不知道是对谢隽春的死还是对韩宝葭这个人起了疑心。
  
  手上的玉佩温润,仿佛还带着卫简怀身上的龙涎香气,她低头凝视了片刻,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蟠龙纹,心中怅然。
  和卫简怀重逢后的三年多里,她从来没有收到卫简怀的任何贴身之物,反倒是换了一个皮囊入手了一个蟠龙玉佩。
  
  对卫简怀,她的感情十分复杂。
  那是她忠心追随了这么多年的小殿下,如果没有因为落难而盘植于心的无尽戾气,卫简怀一定和先帝一样,是个励精图治、宽厚仁和的帝王。
  以后,但愿卫简怀能遇到一个心爱之人,将那狠戾都一一化解了,让他重新成为曾经良善的小殿下,这才是北周之福、百姓之福。
   正文 碧玺鎏金指环(一)   经此一事, 韩宝葭再也不敢在外面乱逛了, 只是安心陪着殷盈在家中待嫁。
  五月二十八, 红妆铺地、鞭炮齐鸣, 武宁侯府的大花轿在吉时到了殷家大门口, 殷盈盛装打扮, 一顶红盖头遮住了绝色容颜, 却遮不住那袅娜娇媚的身姿。
  
  进门迎亲的叶齐宏一身新郎装扮,大红色的喜服更是衬得他丰神俊朗,送礼迎亲后, 殷盈和父母哽咽着依依惜别,虽然隔着红盖头,却还是不放心地朝着里屋看了一眼。
  
  叶齐宏明白她挂心的是什么, 低声道:“你放心, 母亲已经遣人等在这里了,等花轿走了以后, 便把宝葭接走。”
  殷盈一直担心女儿会不会因为她离开心里难过, 更担心侯府会不会出尔反尔, 不愿意将女儿带走, 一听他安排得如此周到, 忍不住便心中感激:“多谢四爷。”
  
  那声音软糯甜美, 叶齐宏心神一荡。自从那日在侯府一别,他已经两个多月未见佳人了,今日终于到了可以一亲芳泽的日子, 自然盼着这迎亲、娶亲的冗长仪式赶紧过去才好。
  
  不过, 他明白韩宝葭在殷盈心中的地位,眼看着殷盈已经上了花轿,他在门前梭巡了片刻,看到了他的侄儿叶慕兴,今日家里人都忙得很,便派了长房这个稳重的侄儿过来接人。
  
  叶慕兴见叔叔这幅紧张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赶紧示意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让他安心去拜堂成亲。
  
  等花轿起了,门前看热闹的人也都散了,叶慕兴这才进了殷家言明来意,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粉雕玉琢的豆蔻少女挑帘而出,他不由得呆了一呆。
  
  眉似远山,目如秋水,一颦一笑,尽见□□。
  武宁侯府中也有好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也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可和眼前这个一比,却好像都少了些什么,没有那让人一眼惊艳的感觉。
  怪不得四叔会对四婶一见钟情,就算被人背地里嘲笑也非娶不可,女儿尚且如此,那母亲一定也是绝色丽人。
  
  叶慕兴定了定神,笑着道:“十妹妹,我奉祖母之命前来接你,请随我来。”
  韩宝葭眨了眨眼,小声问:“那……我该叫你什么?”
  叶慕兴看着这个漂亮乖巧的新妹妹,越看越欢喜,深怕吓到了她,柔声道:“我是你大伯的嫡子,以后你便叫我三哥吧。”
  
  三哥,听上去和三郎有着莫名亲切的联系。
  叶慕兴斯文洒脱的模样,也和从前年轻时的谢隽春有那么几分相似,韩宝葭很是喜欢。
  
  坐着一顶小软轿,韩宝葭一路慢悠悠地到了武宁侯府,避开了热闹的正门,被送到了上次来过的荣华堂。屋子里很热闹,除了上次见过的老夫人,还有几个打扮华丽的中年美妇,旁边还站着好些个年轻女孩,偌大的屋子里莺莺燕燕,一时之间都有些目不暇接。
  
  “祖母,你要的人我给接过来了。”叶慕兴朗声笑道。
  满屋子的人一下子都瞧了过来,韩宝葭也不怯场,只是浅笑着朝坐在上首的老夫人躬身行礼:“见过老夫人。”
  
  老夫人笑了,朝着她招了招手:“来,过来。”
  韩宝葭乖乖地走上前去,老夫人抓过她的手,仔细端详着:“这几个月没见,宝葭又俊了不少,越长越水灵了。”
  
  旁边的人连声附和。
  “想一想,该改口叫我什么了?”老夫人又问。
  
  她的眉目慈祥,已经略显浑浊的双眸中透着一层光彩。
  能辨识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体谅殷盈作为母亲的苦心、殷殷期盼儿子能有个和美的家庭。
  这是一个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什么的睿智老人。
  
  韩宝葭心中敬重,诚心诚意地叫了一声:“祖母。”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今儿个你就跟着我一起吃酒吧。”
  
  虽然是续弦,但武宁侯府将喜事办得依然隆重得体,京城里的一些世家都到了,宴席分为内外两厅,韩宝葭跟着老夫人在内厅,贺喜之声不绝于耳,看上去一团和气。
  
  眼看着酒席差不多了,老夫人年岁大了,便提前离席了,韩宝葭跟在她身后朝外走去,耳边隐隐刮过几声若有似无的轻笑。
  “……就是她那个……女儿……”
  “……怪不得……”
  
  韩宝葭的眼皮跳了跳,朝着声音的来处看了过去,却见两个衣饰华美的夫人正打量着她,见她看过来也不避讳,只是挑了挑眉。
  
  “宝葭,扶着我些,”老夫人恍若未闻,叫了一声,“人老了,不中用了。”
  韩宝葭应了一声,快步搀住了老夫人的胳膊:“祖母慢些走,正好消消食。”
  
  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一老一少朝外走去,身后几个嬷嬷跟着,很快便出了厅堂,把那欢声笑语抛在了身后。
  
  屋外透着一股浅浅的香甜味道,是栀子花的花苞开始露头了,草丛里偶尔还有几声虫鸣,更显得庭院中幽深宁静。
  
  “宝葭,刚才听到什么了吗?”老夫人忽然问道。
  韩宝葭仰起脸来,一本正经地道:“听到了,不过是几声虫儿扰人罢了。”
  
  这一语双关,倒是让老夫人怔了一下,旋即拍了拍她的手又问:“有没有不高兴?”
  韩宝葭轻笑了一声道:“虫儿们嚼舌头,是因为她们羡慕我娘,嫁了这么好的夫君,又有这么和善的婆母,我又何必去不高兴她们的羡慕呢?”
  
  老夫人不由得侧过脸重新打量起这个白捡来的孙女儿。
  
  其实,那日提亲是崔婆子的话,并不是崔婆子听岔了,是老夫人特意提了试探殷盈的。
  
  她虽然心系儿子的终身大事,也见过殷盈母女了解了品性,却也还是怕娶进来一个见钱眼开、行为不检的市井妇人,弄得家里鸡犬不宁,于是便定了这个计策,想要试探一下殷盈会不会被这侯府的富贵迷了眼,抛下自己的亲生女儿。
  
  结果,身处这样的困境,居然还能断然拒绝侯府的求娶,不愿放弃女儿,这让她对这个小妇人有了几分敬佩,当下便不再迟疑,定下了这门亲事。
  
  现在看来,怪不得殷盈不愿意抛下自己的女儿,这小丫头聪慧通透,颇有气度,一点儿都不像个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姑娘。
  
  “丫头说的好,”老夫人称赞了一句,“不过,今儿因是你娘的大好日子,咱们不必和这嚼舌头的闹得不开心,等日后若是有人再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不用给好脸色,尽管和他们论理,有祖母在这里呢。”
  “多谢祖母,我省得的。”韩宝葭盈盈一笑。
  
  老夫人回了荣华堂,让身旁的李嬷嬷带韩宝葭去了四房的兰亭苑。
  
  韩宝葭的屋子在兰亭苑的西边,和父母的主屋不过十数丈远,却独辟幽径,前面还有一个小院,看上去隔而不分;屋子里的东西一应俱全,都是新的,最贴心的是闺房中挂了一副猫戏图,数只可爱的小猫在玩一个线团,躺的躺、抓的抓,憨态可掬,十分有趣。
  想必是她的继父听她想要个猫鹞子,便以为她喜欢猫,特意替她画了这一幅。
  
  早就等在房里的两个丫鬟迎上来替她梳洗更衣,一个叫桃儿,一个叫梨儿,和从前跟着她的杏儿的名字差不多,也是十四五岁的年纪。
  
  这样的心思缜密。
  韩宝葭心里暖暖的,情不自禁地站在窗前朝外看去。从她这里,透过几丛修竹的缝隙,刚好可以瞧见喜气洋洋的主屋外廓,大红的喜字贴在窗棂,映出屋里摇曳的红烛。
  
  殷盈的陪嫁丫头只有一个梨儿,还是个少不经事的,也不知有没有不知轻重的亲戚闹洞房。
  她在屋里琢磨了片刻,终究有些不太放心,便打算去主屋瞧瞧。
  
  在屋外忙着的梨儿笑着迎了上来,她得了主母的嘱咐,不敢对这位继小姐有半点怠慢。
  “我爹来了吗?”韩宝葭轻声问。
  “只怕还在吃酒吧,新婚三日无大小,有四爷折腾的了。”梨儿笑道。
  “我去瞧瞧我娘。”
  “这……不太妥当吧?”梨儿有些为难。
  “我就在外面瞧一瞧,没什么事便回来了。”韩宝葭随手抓了一把糖果,想了想,又将殷颢以前替她买的玩偶也取了出来,放在了一个袋子里装着,轻悄悄地便出了门。
  
  喜房外守着好几个嬷嬷,来闹洞房的小孩儿挺多,嬷嬷们应对有方,糖果、铜板都不要钱似的洒,小孩儿得了好处,便一拨拨地走了。
  也有喝醉的亲眷过来嚷嚷,说是要见新娘子,那嬷嬷中有体壮的,半拖半拽地把人请走了。
  
  看来继父早有安排,用不着她操心。
  韩宝葭放下心来,刚要离开,忽然瞧见走廊边上鬼鬼祟祟地来了几个孩子,为首的是一位十岁上下的姑娘,手中拿了一根树枝,垫着脚尖去捅那窗棂。
  
  “快点。”
  “进去看新娘子去。”
  “嘘,小声点,别让门口的人听见了。”
  韩宝葭心中好笑,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压低声音问:“你们干嘛呢?”
  
  小孩子们齐齐看了过来,为首的小姑娘长得挺漂亮,一双眼睛乌溜溜地打量了她两眼:“我们去捉弄新娘子,你要不要一起来?”
  “新娘子有什么好玩的,我有这个。”韩宝葭举了举手中的玩偶。
  “这是什么?”小姑娘凑了过来。
  
  韩宝葭往外走了走,将人都引到了园子里,把一套玩偶摆开了放在石凳上。
  玩偶是殷颢去跑商时在北边带过来的,大大小小一共六个,还能将手指伸进去唱戏玩,这冀城鲜少见到。
  小孩子们看着新鲜,一人拿了两个玩了起来,没一会儿便把新娘子给忘得一干二净。
  
  一阵脚步声传来,韩宝葭回头一看,一身喜服的叶齐宏步履踉跄地到了新房门前,许是喝多了,他连韩宝葭也没认出来,朝着这帮子小孩子连哄带骗:“快回家去……不许捣乱了……明天给你们包个大红包……要不然叫你们先生……罚你们抄书……”
  
  小孩子们最怕抄书了,拿着韩宝葭的玩偶一哄而散。
  叶齐宏很是满意,在门口傻笑了两声,推开门进去了。
  
  韩宝葭在原地站了片刻,刚要回去,忽然听见“啪”的一声,喜房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她心里一惊,蹑手蹑脚地走到窗下,刚要侧耳细听,低低的喘息和浅吟传来,夹杂着叶齐宏的轻唤:“盈盈……”
  
  她恍然大悟,脸“腾”的一下红了,慌忙后退了两步,左右看看,佯做镇定地缓步朝着自己的小屋走去。
  好你个叶齐宏,原来也是个猴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