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到民国
逼仄的房间里充斥着浓重的中药味, 给本就昏暗无光的屋子又添了些让人不舒服的阴沉气。屋顶已经漏了, 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落在一个破木盆里, 泛起阵阵涟漪。
穆琼躺在床上, 看着屋子上方发了霉的横梁有点茫然。
他本是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普通青年。
其实也不能说普通, 他跟常人多少有点不同——他出生后不久, 就被诊断出患有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以至于他的一生不仅很多事不能做,还格外短暂。
他死在二十八岁那年。
他的父母还算有钱, 但合适的心脏并不是那么容易找到的,他直到死,也没有等来一颗能延续他的生命的心脏。
不过他依旧觉得, 自己的一生是圆满的。
他有爱他的父母, 有活泼可爱的妹妹,虽然很少出门, 但借助网络交了很多朋友, 更看了很多书, 学了很多东西。
他甚至有一份自己的事业。
他七八岁那会儿认了字, 读了一些童话之后, 就开始把自己躺在病床上无所事事时想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写出来。
这最初只是一个不能去上学的孩童的自娱自乐, 但当他的父母拿这些作品去投稿,他的作品还有幸被刊登出来之后,他的人生就开始发生变化了。
他喜欢上了写作。
最初, 他写的都是天马行空的童话, 后来看的书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越来越杂,他就开始写其他种类的小说。
他从未去过学校,只每天跟着家教老师学习两个小时,而这让他有非常多的时间来进行阅读和写作。
直到去世前,他写下的作品已有一千多万字,这些小说基本都已出版,或者刊登在了刊物上,还有几部小说被改编成了电影电视剧。
国内的文学奖项,他更是已经拿了一个遍。
很多人坚信,如果他的心脏没有问题,能一直活下去,能坚持创作,他应该可以得到那个全世界最有名的文学奖项。
可惜他死在了二十八岁那年。
不,不能说他死了。
他的身体应该已经死在了二十一世纪,但他的灵魂和思想,却在二十世纪初,一个刚刚去世的落魄少爷的身体里重生了。
入秋之后,连下了数天大雨,再加上漏水,这小小的屋子潮湿的厉害,呼吸间吸进肺里的,都不像是空气,而像是水汽了。
身上的棉被也湿哒哒的,仿佛能拧出水来,以至于他明明盖着被子,却一点不觉得暖和。
穆琼想要叹气,结果喉咙一痒,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带动胸腔一阵阵地疼,但并不觉得如何难受,反而有些高兴。
换做以前的他,这样咳嗽心脏一定受不了,但现在他就算咳得再厉害,也只会把肺咳伤,并不会因为心脏受不了而一命呜呼。
穆琼咳了一会儿,总算好受了一些。他靠在枕头上,从原主留下的记忆里将原主曾经的经历慢慢地整理出来。
原主不过十六岁,但经历过的事情,还真不少……
“琼儿,吃药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原本虚掩着的房门被推开。
穆琼侧头看去,就看到一个女人裹挟着雨珠从屋外走了进来。
雨已经变小了,但天空还是灰的,她进来之后虽没有关门,可屋里还是没多少光线,暗沉沉的。
不过借着这光,穆琼还是看清了她的模样。
女子约莫三十来岁,藏蓝色的粗布褂子衬的她的皮肤格外白皙,脸上虽不施粉黛,但依旧看得出颜色极好,眉目清秀。至于身形……那褂子虽说将她的身姿全都遮掩住了,但从她露出的纤细的脖颈和手腕来看,怕是身形苗条。
这是个非常美丽的妇人,也是原主的母亲,名叫朱婉婉。
她端着药走到穆琼身边,将药放在床边那按说应该配着八仙桌坐人的条凳上,就来扶穆琼:“琼儿,快来吃药,吃了药你就好了。”
穆琼的实际年龄比朱婉婉小不了多少,哪能真让她服侍?他坐起身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朱婉婉见状露出喜色,将脸上的愁苦冲淡不少:“琼儿,你能坐起来了?”
“娘,我好多了。”穆琼道。
其实原主虽病了,但身体也没太差,之前整天躺着不动弹,不过是少年人受到的打击太大,接受不了,便自暴自弃,没了求生欲。
原主名叫穆昌琼,刚满十六岁,祖籍苏州。
穆家是耕读世家,家里良田百亩,生活富足,还出了不少秀才举人,是当地望族。
而原主的父亲,更是天资聪颖,不过二十出头就中了举人,然后就带着钱财去了北京,拜了一位在晚清极有名望的人为师。
当时原主祖父,是希望他父亲考中进士,走上仕途,光宗耀祖的,但那时时局变化多端,大家又都在想着救国的法子,他父亲更不是迂腐的,便也接受了新思想,最后还和其他一些学子一起,去了日本留学。
八年前,他父亲回国,身边多了一位红袖添香的如花美眷。
三年前,民国成立,他父亲更是在北京安了新家,娇妻幼子在怀,将苏州的家人忘在了脑后,直到原主的祖父突然去世。
原主祖父去世,他父亲回乡奔丧并变卖了家中田产屋舍,然后带着原主祖母,原主母亲,原主并原主妹妹一同去了北京。
再后来……原主祖母在北京去世,原主和他的母亲,还有小他两岁的妹妹被安上莫须有的罪名赶出家门……
不得已之下,原主母亲带着儿女回到苏州老家,偏因为遇到匪患丢了财物,又被穆家族里的人欺压,只能来上海投亲。
可惜,他们想要投的亲戚,也将他们拒之门外。
求助无门,前途渺茫,原主一气之下就病倒了。
朱婉婉只得变卖了衣服首饰,在上海租了一间小屋带着儿女住下来,靠着帮人洗衣缝补赚钱维持生计。
原主以前在苏州时各方面都极其出色,养成了骄傲的性子,偏这两年接连遭受打击,不免一蹶不振,又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竟然要靠母亲和幼妹养活,成了累赘,心情烦闷之下,接连很多天不言不语躺着不动,硬生生被气死了。
倒是便宜了他。
听到已经许久不开口的儿子主动喝药又开口说话,朱婉婉喜极而泣:“琼儿,你好了就好!”
“娘,我已经无碍,以后不用再买药了。”穆琼道。在这个时代,看病求医花费不菲,他们家现在家徒四壁,连饭都吃不上,不必花这个钱。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药是他母亲从附近一个只懂少许医术的算命先生处拿来的,估计也没太大用处。
“还是再吃上一帖?”朱婉婉道:“一帖药多熬熬,能吃两回。”
这草药,一般买回来熬上一次,药渣就该扔了,但他们最近实在是囊中羞涩,熬了药就喝一大半,剩下一小半药汤连着药渣加了水接着熬,还能再出来一碗。
“娘,不必了。”穆琼拒绝了:“药吃多了我难受。”
听到穆琼的话,朱婉婉终于不再劝说。
穆琼这时候又问:“娘,现在你手上还有多少钱?”
“娘身上就只有二十枚铜元了,”朱婉婉面露羞愧,“不过琼儿放心,娘身上还有个玉坠子,应该值几个大洋。”
之前他们从北京回苏州之时,原主的父亲穆永学是给了一些财物的,有数百银元,还有一小锭金子,再加上苏州那边还留有穆家的祠堂并祭田上百亩,他们母子三人住进祠堂,节省点花,总能活下去。
可惜,他们刚到苏州,便遇到劫匪,被抢走了财物,族中长辈又一口咬定,祭田出租收来的租米只能用于祭祀和修葺祠堂,不能给他们花用,祠堂更是不许被休弃的女人住……
当然,穆琼和穆昌玉若是愿意,穆家祠堂是能住的,他们毕竟是穆家人。
朱婉婉嫁人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嫁人后又被婆婆拿捏着,本就是没什么主意的,娘家又没人了,一时间急得直哭,而在几年间受了许多委屈的原主,则是忍不住爆发了。
他跟穆家长辈大闹了一场,直言不稀罕待在穆家。
最后,就是一家人离开苏州,来到上海了。
“昌玉的玉环没了?”穆琼立刻就抓住了重点——他们为了安顿下来,当了些东西,但剩下了朱婉婉的玉坠和原主妹妹穆昌玉的玉环。
朱婉婉脸上愧疚之色更浓:“已经典当了。”
他们来上海,已经一月有余。
投亲不成之后,母子三人只能典当了身上的衣物和朱婉婉的一对银镯子,换得五枚银元,但又是租房又是给原主看病买药,纵使朱婉婉找了些活儿来干,钱还是很快花光了,无奈之下,就把穆昌玉的玉环也当了。
最后,竟只剩下朱婉婉打小戴着的一个玉坠子了,这玉坠子还不值钱,能典当出两个银元已经非常不错。
穆琼觉得有点难办。
按照原主的记忆,现在是民国初年,物价还算平稳,一个银元约摸能换一百二十八枚铜元,而不算房租只管吃饱,他们一家一天的花销,三四枚铜元足够。
但一家三口全部财产只有二十枚铜元外加一个不值钱的玉坠子,这……
他用了穆昌琼的身子,肯定要替他照顾好母亲妹妹,自己也要生活下去,既如此,就不能没钱……穆琼开始琢磨起赚钱的方法来。
正文 一起吃面糊
穆琼正想着心事, 一个穿着褂子的小姑娘用桑叶垫在一个瓦罐的两侧防烫, 端着罐子从门口跑了进来:“娘, 饭做好了。”
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样子, 因为外面下着雨, 她头发湿漉漉的, 还有水珠顺着额角滴下, 看着有点狼狈,可即便如此,她那精致的容貌, 还是让人眼前一亮。
这正是原主的妹妹穆昌玉。
如今,大点的家族都是有宗谱的,还会提早议定字辈。
所谓字辈, 就是指名字中用于表示家族辈份的字, 一般都会选一些吉利的四言或五言诗体来表示,也有用对联的。
穆家这几辈的字辈, 就是“世代绵长, 家道永昌”, 原主的爷爷是道字辈, 名叫穆道明, 他父母是永字辈, 名叫穆永学,而他和妹妹两人则是昌字辈的,原主名叫穆昌琼, 原主妹妹则叫穆昌玉。
对上穆琼的视线, 穆昌玉面露惊喜:“哥?你起来了?”
“嗯,我好多了。”穆琼笑笑。
穆昌玉跟朱婉婉一样将手上的瓦罐放在条凳上,朝着穆琼笑得眉眼弯弯:“可以吃饭了!哥你一定要多吃点,多吃点才能好得快!”
“好。”穆琼应了,然后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穆昌玉见状很是担心,看向朱婉婉:“娘,赵婶说用枇杷叶熬水,喝了能止咳,往南走上一里地,就有人种着枇杷树,我去要几张叶子给哥熬水喝?”
“你不许去!”朱婉婉想也不想就道,又解释:“到时候娘去要,昌玉你待在家里,千万别出去,外头乱的很。”
“娘,我不出去。”穆昌玉乖乖应了。
“等下吃完饭我就去摘批把叶子,昌玉你在家里陪着你哥。”朱婉婉又道,一边说,一边从旁边的水盆里舀了一瓢水去门口洗穆琼刚才拿来吃药的碗,等洗干净,又盛了一碗面糊糊递给穆琼。
穆家久居苏州,他们一家三口都是习惯吃米饭的,只是买了米回来,煮饭总要有菜配着,煮粥又费柴火……
若是可着劲儿烧火,一个铜元买回来的柴火用不了一天。朱婉婉现下恨不得一个铜元掰成两块花,自然不愿这般浪费,干脆就买了面粉回来吃。
市面上和着麦麸一起磨的灰乎乎的面粉价格并不贵,做起来也方便——烧开了水,往里放几勺子面粉搅和一下,再加点盐,就做成能吃的面糊糊了,方便又省钱。
他们家没有多余的锅碗瓢盆,瓦罐先用来给穆琼熬药,接着又用来煮面糊糊,虽说中间已经洗过,但依旧带着股药味儿,让本就难吃的面糊糊更难吃了。
穆琼上辈子从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食物,不过他那时身体不好时不时要吃药,那些药的滋味更差,现在倒也能忍得下去。
原主饿过了头,弄得这身体毫无胃口,吃东西的时候隐隐作呕……但为着自己的身体着想,穆琼还是逼着自己慢慢地将面糊喝完了。
穆琼并不喜欢吃这面糊,朱婉婉和穆昌玉母女两个,却吃得津津有味。
她们没有碗,是直接就着瓦罐拿个木勺子吃的。穆昌玉每次都要等朱婉婉吃了一勺子,才肯跟着吃一勺。
等吃完,两人还倒了点水进去,把瓦罐刷了刷,分着喝了里面的水。
穆家以前在苏州,生活并不奢靡,但也是每天都吃鸡蛋白米饭,隔天就有鸡鸭鱼肉吃的,等到了北京,在吃食上面也没怎么受亏待,可现在,竟是连吃饱都难。
穆琼喉咙口痒痒的,浑身无力,吃过面糊糊,就又躺下了。
而朱婉婉和穆昌玉两个人,也没再去外面,两人搬了个凳子坐在屋子门口,借着屋外透进来的光亮补衣服。
朱婉婉一个以前鲜少出门,跟外人说句话都不太敢的女人,为了养活儿女,这些日子变着法子找活儿干。
她不敢留下儿女出去工作,就只能接活儿回家做,偏又没门路接那种帮人绣花缝缎带的好活儿,最后便只接帮人洗衣服缝补的工作。
这附近有个港口,停了许多沙船,而在沙船上工作的,大多是从别处来上海讨生活的年轻男人。
沙船厂包吃包住,每月还有少则四五元,多则七八元的薪水,他们的手头大多宽裕,衣服脏了破了,就会花一两枚铜元,找人浆洗缝补。
这附近的中年女人,很多都会接这活儿做,赚几个铜元当做私房钱或者补贴家用,朱婉婉这一月来,干的也是这个活儿。
她前两天拿回了不少破衣裳,现在正缝补着,打算等雨停了,就洗干净晾晒好给那些船员送去。
船员的脏衣服都带着股混了海水腥气的馊味,朱婉婉闻到就想吐,以前都是先洗了再缝补的,但连下了几天雨,洗了也晒不干,她也就只能和女儿一起忍着这怪味埋头苦干。
穆琼并不知道这些,迷迷糊糊又睡着了。
他再醒来的时候是半下午,雨停了,门口只有穆昌玉在。
但不多时,朱婉婉就拿着几张枇杷叶回来了。
当天晚上,穆琼没吃药。他喝了枇杷叶煮的水,又吃了一碗带着枇杷叶味儿的面糊糊,穿越的第一天便过去了。
眼下的上海已经有电有电灯了,但电灯电价都不便宜,大多数人家都用不起,穆家租房子住的这一片儿,更是没有哪家通了电的,大家仍是用油灯或者蜡烛。
而他们家连油灯蜡烛都没有,天一黑,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等天色完全暗下,朱婉婉摸黑将穆琼床边的两只条凳摆好,在上面铺上一扇破门,垫上一块褥子做成一张简易的床。
床一铺好,她和穆昌玉两人就相拥着躺上去,盖上自己的褂子准备睡觉了。
那破门长不过两米,宽就只有一米出头,她们两人虽身形娇小,躺着也挤得慌。
但穆琼睡的也是这样铺出来的床,一样窄小,就算交换也没用。要是把两块门板……不,两张床挨在一起,兴许三个人能躺宽敞一点,但原主已经十六岁,在这个年代都能娶妻生子了,就算他愿意,朱婉婉母女两个肯定也不愿意。
穆琼又暗暗叹了口气。
母女两很快就睡着了,还发出细细的鼾声,但穆琼白天睡多了,现下却毫无睡意,正好有时间想事。
从今天开始,他就是生活在民国的穆昌琼……不,穆琼了。
穆家既已将他们母子三人赶走,他的名字里,自然也就不需要再排着穆家的字辈,以后仍可以叫穆琼。
穆琼确认了现实,又想起今后。
他们家现在家徒四壁,想办法赚钱迫在眉睫。
他上辈子靠笔杆子赚钱,在这个时代,也能重操旧业,毕竟文人在这时候很吃香也很赚钱,有人甚至可以一本书拿几十万银元的稿费。
只是……按照穆昌琼的记忆来看,写稿赚稿费来钱很慢,从投稿到拿到稿费,少说也要一月有余,并且很多报社杂志,都是有专门约好的写稿人的,贸然去投稿,人家不见得会收。
所以,他最好先找个工作,再慢慢想别的。
迷迷糊糊之中,穆琼也睡了过去。
第二天起来,穆琼依旧有些咳嗽,但已经不像前一日那么严重了,也不知道是昨天的枇杷叶起了作用,还是他穿越过来,心境开阔,身体便也松快了。
他的床头放着一只竹编的旧箱子,里面有全套的衣服鞋袜。
他家现在境况不好,值钱衣服早就已经卖了,但他剩下的几套衣服还算体面。
穆琼拿了一件竹布长衫来穿。
竹布一般是用来做夏季衣裳的,这时候穿着有点凉了,因而他在里面加了两件白棉布的里衣。
穿好衣服,穆琼推门出去,就瞧见东边挂着一轮红日,透出万道霞光。
自昨天雨停,就没再下雨,今儿更是个大晴天,倒是让人心情舒畅。
他们租住的屋子又破又旧,出门之后,穆琼却看到了一个大院子,院子的院墙还非常之高。
院子朝南的地方,是四间带了阁楼的大屋,左右两边各有两间小屋,最南边的院墙下,则挨着大门搭建出两个棚子来。
穆琼一眼就看到穆昌玉正在其中一个搭建出来的小棚子下面生火煮东西,除了穆昌玉,还有其他人也在生火做饭,想来那边是被当做厨房用的。
这院子的地上,是铺了石板的。石板湿漉漉的,上面的小坑里还积着雨水。
旁边廊下的地上放着一只木盆,盆里坐了个怕是不到一岁的小婴儿,他是头一个看到穆琼的,瞧见穆琼之后,就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一个正在做饭,约摸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媳妇儿转过头来看孩子,正好看到了穆琼,就招呼起来:“穆家小哥好了?”
穆昌玉听到声音,抬眼看过来,瞧见穆琼站在门口处,满脸惊喜:“哥!”
“昌玉,你在做饭?”穆琼问道,往那搭建的简易厨房走去。
“没,哥,我在熬批把叶呢!”穆昌玉道:“早上我先洗了衣服,刚点着火。”
穆琼走近了,果然瞧见穆昌玉正在熬煮瓦罐里被撕开的暗绿色的枇杷叶。
正文 准备找工作
穆琼和穆昌玉聊了两句后, 厨房里忙活的几个妇人, 就都注意到了穆琼。
一个老太太道:“小伙子病好了?真是阿弥陀佛, 你妈这下总算能放心了。”
又有一个中年女人对穆昌玉道:“昌玉, 婶子说的没错吧?枇杷叶治咳嗽最管用, 用不着花洋钿去买药。”
此时, 人们喜欢在那些从国外传来的东西前面加个“洋”字来称呼它们, 比如土豆叫“洋番薯”,又比如火柴叫“洋火”。
因为最初的银元也是国外传进来的,上海这边的人, 就爱叫它“洋钿”,简称大洋。
而和大洋一起在市面上流通的标注了“一角”、“二角”、“半圆”之类的字样的小银币,则被称为小洋, 或者“银角子”。
当然, 普通人家更常用的,还是价值更小的铜元, 又称“铜钿”。
铜元是清末出现的, 中间没有以前的铜钱惯有的方孔, 更重一些。
一般来讲, 一个铜元价值十个铜钱, 上面还有“当制钱十文”的字样。
这会儿, 清末的钱和如今政府铸造的钱大家都在花用,所以不管是大洋小洋还是铜元,都有很多种模样, 它们的价值也各不相同, 兑换更不是十进制的。
一般一个银元,换成一角的小银币,能换来十一二个,换铜元能换一百多个,具体按兑换店每天挂出的价格来。
当然了,这是在民国初期的兑换标准。
按照穆琼所知,到了民国中后期,各地都在私自铸造银钱,以至于铜元泛滥,银角子的含银量越来越低,这些钱币就越来越不值钱了,就连银元,也贬值许多。
穆琼以前通过书本了解这段历史的时候,就觉得这时候的钱币实在有些混乱,现在有了穆昌琼的记忆,才总算将之理顺。
“是啊!多亏了赵婶!”穆昌玉朝着赵婶笑笑,又把用枇杷叶熬的水倒在碗里,端给穆琼喝。
穆琼接了药,一边慢慢喝着,一边跟这些正在做早饭的妇人们说话。
原主到了上海,投亲不成之后就病倒了,一直昏昏沉沉的,只想着自己的事情,以至于对现下所处的环境并不了解。
穆琼的身体还虚得很,病也没好,不好贸然出门,就先跟这些人打听起来:“我之前病糊涂了,都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这宅子是婶子家的?”
“这附近都有些什么?”
……
原主以前没吃过什么苦,养得细皮嫩肉,因此虽然大病了一场,但穆琼现在看着依旧俊俏,因为许久不见阳光而显得格外苍白的皮肤,还让他很是惹人疼惜。
这些出来做饭的大婶小媳妇,都乐意跟他说话,也让他很快弄清楚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
穆家租住的这房子,跟眼前的这些人都没关系,它是属于姚太太的,而姚太太带着两儿两女并姚老太太住在朝南四间大屋的东边两间里头。那屋里是有灶间的,因此姚太太并不出来做饭。
姚家原本是开酱园店的,家里挺富裕,就建了这么一个宅子,据说不算买地,光盖屋子就花费了一百五十个大洋!可惜后来姚太太的丈夫染上烟瘾,日日都要抽大烟,就把酱园店给抽没了,只剩下这宅子。
也不知道那位姚老板是突然良心发现还是怎么的,两年前自个儿上了吊,好歹没把宅子也给祸害了。
而等他去世,操办过丧事,姚家就一穷二白了,还欠了外债,姚太太只能把宅子租出去,好换些钱养家。
上海的房子租金挺贵,穆家一家三口租住的挨着西边院墙建的小屋,一个月就要一块大洋。
“朝南的四间屋子他们自己住了两间,剩下的两间屋子一间一个月要两块四角,再加上朝东朝西的四间屋子每间每月各一块洋钿……姚太太就算躺着什么都不干,每月都能拿八块多洋钿。”赵婶说话的时候不无羡慕,她家里人多,租住了一间朝南的屋子,每月付租金的时候都很肉痛。
穆昌玉在旁边听了,也很羡慕。他们家以前也有钱,但银钱从来不过他们母亲的手,因而他们手上一直没什么钱,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点钱,又被抢了。
八块钱对她来说,已经是一大笔钱。
穆琼和她们没聊多久,穆昌玉就已经把面糊糊煮好了:“哥,可以吃饭了!”
穆琼点了点头,打算去帮穆昌玉端瓦罐,然而还不等他动作,赵婶突然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咸菜:“小穆啊,这咸菜你拿着就糊糊吃。”
现下在上海,新鲜蔬菜因为运送不便不好保存,价格比咸菜来的贵,新鲜的肉也一样,因而普通人家,吃得最多的就是咸菜咸肉咸鱼之类,价格实惠还下饭,除此之外,豆腐豆芽也是普通人家常买的。
穆昌玉见到赵婶给咸菜,连忙拒绝:“赵婶,不用……”
穆琼却笑道:“谢谢赵婶。”
穆琼有穆昌琼的记忆,这时候说话跟穆昌琼一样,一口软糯吴语,听着特别甜,让赵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不用谢,不就一口咸菜么?唉!小穆你病刚好,应该让你娘买几个鸡蛋给你补补的,只是……”
赵婶没说下去,穆家的境况不好,他们都是知道的。
鸡蛋不便宜,个儿大一点的,要一个铜元一枚,而这钱拿去买差点的面粉,都能买一斤了。
就穆家这个拿面粉煮面糊糊的吃法,一斤面粉一家三口能吃好几天。
穆琼已经把咸菜收下了,穆昌玉虽觉得拿别人东西不好,却也将之洗干净切碎,然后用瓦罐的盖子装了起来,递给穆琼:“哥你病刚好,手上没力气,瓦罐我来拿吧!”说着,她端起放着面糊糊的瓦罐,大步就走。
穆琼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子。
“娘买面粉去了,要过一会儿才回来,哥你先吃吧!”穆昌玉把瓦罐放下:“对了哥,你等下睡觉的时候,盖衣服吧,今天天晴了,我把被子拿出去晒晒。”
“我和你一起去晒被子。”穆琼道。光吃面糊糊不顶饿,他昨晚吃饱之后一直躺在床上,没做什么事情,但还没睡着就已经腹中饥饿,这时候更是饿得狠了……但朱婉婉还没回来,他总不好独自先吃。
说是一起晒被子,但穆昌玉抱起被子就走,压根就不需要穆琼帮忙,当然穆琼也没空着手,他把床上薄薄的褥子抱了出去。
外头院子里拉起不少绳子,现在挂满了衣服被子,穆琼帮着穆昌玉把被子挂上去,虽只有一点活儿,却已经累得满头大汗,又是一阵止不住的咳。
“琼儿,你身体还没好,怎么就出来了?”这时候,朱婉婉提着一个篮子回来了。
穆琼的咳嗽声终于慢慢停下:“娘,我出来走走松快一下。”
“你汗都出来了,还是去躺着吧!要是再病了……”朱婉婉眼眶一红。
穆琼道:“娘,早饭已经做了好了,我们先去吃饭吧。”
朱婉婉看了穆琼一眼,到底没再说什么。
穆昌玉怕也饿得很了,还没吃,就忍不住咽起了口水,她给穆琼盛了满满的一碗,又道:“娘,今天赵婶给咸菜的时候,我已经在面糊糊里放了盐了……咸菜我们可以留一些,等下中午吃。”
朱婉婉笑了:“也好。玉儿,你哥哥病好了,我们以后的开销会少很多……再赚了钱,娘就去买好吃的给你吃。”
“嗯!”穆昌玉喜滋滋地点头,又道:“娘,我想吃咸鱼!”在上海,咸鱼的价格是非常便宜的,一个铜元就能买一大块,这时上海县城的人,吃不起鸡蛋的人很多,吃不起咸鱼的人倒是很少。
“好。”朱婉婉笑着答应下来。
穆琼对上海这边的情况并不了解,自然也不知道咸鱼的价格,就只暗暗将之记在心里。
瓦罐里的面糊糊,约有五分之二都被穆昌玉给了他……穆琼心情复杂地把自己碗里的面糊糊全都吃干净了,又学着朱婉婉和穆昌玉,用水刷了刷将水喝掉,这才道:“娘,明天我就出去看看,看能不能找个工作。”
“找工作?”朱婉婉又是愧疚,又是惊喜:“都是娘没用,你还小就要去工作……”
“娘,我不小了,已经十六了。”穆琼道:“这个年纪,很多人都已经出去工作了。”
朱婉婉略一思索,就点头应允了:“琼儿,你出去找工作的时候,一定要小心些……这样吧,娘跟你一起去。”
“不用了。”穆琼想也不想就拒绝了:“娘,我自己能行。”
原主虽年轻,但到底是个男人,以前在苏州在京城,朱婉婉和穆昌玉两个鲜少有机会出门,原主却一直在外面读书,还有些朋友……因此朱婉婉不放心女儿出门,但儿子出门,她却是放心的:“也行……琼儿,你身体还没好全,不用太着急,先出去散散心就好。”
穆琼答应下来。
正文 打水和倒夜香
吃过早饭, 朱婉婉和穆昌玉两个人又开始洗衣服了, 洗缝补好的沙船厂工人的衣服。
他们一家刚来上海不久, 不认识什么人, 朱婉婉原是找不到这样的活儿的, 能干这个, 多亏了跟他们一同租住在这院子里的赵婶子。
那些衣服, 都是朱婉婉跟着赵婶子去沙船厂拿的,不然沙船厂的男人,可不会随随便便把衣服给她这么一个对他们来说全然陌生的女人。
只是, 这么做到底承了赵婶子的情……最后朱婉婉分到手的,就是最脏最破的衣服,不仅补起来麻烦, 洗起来也麻烦。
甚至因为她们没有用来洗衣的木桶木盆, 都要借用赵婶子家的,还要用赵婶子的皂角……最后就连原该赵婶子洗的衣服, 她们都要一并洗了。
穆琼并不知道这些, 但瞧见朱婉婉和穆昌玉的手在水里泡得发白, 他很难心安理得地休息:“娘, 我跟你们一起洗。”
“你是男人, 哪能洗衣服?”朱婉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琼儿, 你去休息吧,你身体还没好。”
穆琼的身体确实还没好,浑身无力, 时不时还要咳上一声, 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要等明天再去找工作。
但即便如此,他也做不到在旁边干看着朱婉婉和穆昌玉忙活:“我没事,多动动还能好得更快一些……学校里的老师都是这么说的。”
“这样啊……”朱婉婉信了,但是……“那你在院子里溜几圈吧,琼儿,你是要做大事的,怎么能洗衣服?”
穆昌玉也赞同地点头:“是啊哥,洗衣服是女人做的事情。”
原主穆昌琼虽然承受打击的能力有点弱,但本身并不差。
他爷爷在他四五岁的时候,就请了个秀才教他读书,而他也不负众望,学得非常好,小小年纪就文史皆通,文采斐然,远超他父亲儿时,以至于他的爷爷对他非常重视,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学了几年后,苏州的大户人家都开始把孩子往新式学堂送,他爷爷又把他送到了新式学堂。
当时苏州的新式学堂虽然要学好几门课,但只要把国文和数学考好,就能跳级。原主入学之后,因着原本就有非常好的国文底子,脑子又灵活数学学得很快,连连跳级,最后成了班上最小的学生。
他去北京时,在苏州早已经读了中学,还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只可惜,他在苏州虽然称得上天才,到北京却成了个土包子,更因为对英文一窍不通,竟然连中学都考不进去,只能跟着小了自己很多岁的弟弟一起读小学……
不过就算这样,朱婉婉还是牢记自己那已经去世的公公的话,觉得自己儿子会是个有出息的。
不管穆琼怎么说,朱婉婉和穆昌玉都不许他洗衣服,穆琼只能退而求其次,帮她们打水。
他干这个,朱婉婉倒是没拦着。
上海这地儿,从来都是不缺水的,好点的人家都会打口井,她们租住的姚家之前也算是大户人家,自然有井。
姚家挨着大门搭了两个棚子,一个给租户当厨房用,另一个棚子则用来放些杂物,棚子中间,还有一口井。
这井是用青砖砌的,又用石头做了六边形的井口,约莫是用来砌井口的石头质量一般,这会儿井口都已经被用来提水的麻绳磨出一道浅浅的沟了。
用来打水的木桶就在旁边放着,穆琼把木桶扔进水里想要打水,结果水桶就那么飘在水面上……
幸好,他多试了几次,不停地甩绳子,总算装满了一桶水。
只可惜,水是装满了,他却拎不起来,稍微用了点力,还止不住地一阵咳。
“噗嗤!”有笑声从穆琼的身后传来。
穆琼转过头去,就看到一个约莫二十来岁,长相虽一般,但发育的极好,身形丰满的女子站在他身后。
这女子穿着一件簇新的盘口上衣,一条到小腿肚的裙子,打扮跟院子里那些妇人截然不同,倒是跟他以前看过的一些影视剧里这个时期的女学生穿的衣服相似。
因着她的这身打扮,穆琼本以为她是房东姚太太的女儿,突然又意识到这年龄对不上——姚太太的两个女儿,据说都还小。
穆琼正纳闷,就看到那个给了他咸菜的赵婶子进来了:“春娟,苹果洗好了吗?”
赵婶一开口,穆琼才注意到这女子的手上,还拿着两个苹果。
还有……这女子,是赵家人?
那两个苹果有点瘪了,卖相很不好,但即便如此,苹果也是个稀罕物事,不像是赵家这样的人家会买的。
“妈,有人在打水。”那年轻女子看向赵婶子。
“是小穆啊!”赵婶子这时候也看到了穆琼:“你这是……拎不起来了?”
穆琼有些尴尬,他确实拎不动。
他要是只拎半桶水,还是能拎得起来的,但现在水桶装满了,他又没办法把水桶里的水给倒出来——用绳子控制水桶,实在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
“我来吧。”赵婶子道,她走上前用力一拎,就把穆琼那装满水的木桶给拎了上来,又顺手从女儿手上拿过那两个苹果在水桶里洗了洗。
“妈!那是人家的水!”赵春娟不赞同母亲的行为。
“苹果又不脏,洗了这水照样能用,也就是你事多,吃个苹果还非要洗。”赵婶子一点不讲究:“是吧小穆?”
“嗯。”穆琼笑笑。他其实也不赞同赵婶子的行为,不过这水是用来洗衣服的,先洗个苹果也没事。
“瞧见没?”赵婶子有些得意地看了女儿一眼,一把拎起了穆琼面前的木桶:“小穆你身体还没好,拎不动,我帮你拎。”
她说着,拎起那木桶就来到正在自家门口洗衣服的朱婉婉面前放下了:“你们在洗衣服啊!唉!我女儿回来了,还带回来两个苹果!苹果你们吃过没?”
“真好,赵姐你都能享儿女福了。”朱婉婉笑笑。
穆家还算有钱,苹果这东西也是买过的,但没有她的份儿……当然,她吃过,她的儿子女儿得了苹果,给她尝过。
不过这会儿朱婉婉什么都没说,她来租房子的时候,羞于提以前的事情,就只说自己是乡下来的,丈夫被人拉壮丁抓走了……她这样的身份,自然不可能吃过苹果。
更何况,她是真的有点羡慕赵婶的。
赵婶家的日子虽说过得并不如何好,但比她家可好多了。
赵婶很享受朱婉婉艳羡的目光,又说了几句才走。
穆琼见她走了,问了朱婉婉几句,才知道赵春娟是赵婶子的长女,现在正在一个大户人家做佣人。
她做女佣,不仅一个月能拿两块大洋,主家还包吃包住,就连衣服都给做,算是很好的工作了。
更别说她偶尔回家来的时候,还能带点主家不要的东西回来,比如主家要扔掉的衣服、主家吃了罐头之后不要的空罐头、剩菜什么的,这次的两个苹果,应该也是她那主家不要的。
“妈,以后我也去给人当佣人。”穆昌玉突然道。
朱婉婉还没说什么,穆琼已经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不行!”穆昌玉相貌极为出色,去干伺候人的活儿……以后好点能当个姨太太,差了还不知道是什么下场。
穆昌玉一愣,穆琼又道:“昌玉,佣人不是那么好当的,总被人呼来喝去……”
“那也没什么……不过不当就不当吧。”穆昌玉怕穆琼生气,讨好地笑笑。
穆琼瞧见她这样子,又心疼了。
穆家不缺钱,但因为世道比较乱,原主的爷爷也就藏着银子粮食,不舍得花。
当时他们家除了帮着干农活的长工,就一个中年女人帮着干活。
这女人干活很利索,但她要做的事情很多,偶尔还要下地,因此家里做饭洗衣服的活儿,朱婉婉和穆昌玉两个人都是要做的。
后来去了北京,干脆只有个老头给她们跑腿买东西了,她们两个不仅要做家务,还要伺候生病的原主奶奶……干得活儿比在苏州的时候还要多。
当然了,那时候虽然要干活,但吃喝还是不愁的,各种生活用品也不缺,日子跟现在比,好了不知道多少,穆昌玉大约就是饿怕了,才会想着要给人做佣人。
朱婉婉和穆昌玉花了一上午,终于把衣服都洗好了,穆琼也学会了从井里打水,半桶半桶地给朱婉婉送。
中午他们依旧是吃面糊糊,不过放的面粉比前几顿来得多,穆昌玉还把早上剩下的咸菜放进面糊糊里煮了。
咸菜面糊糊的味道,还挺不错的。
这天下午,朱婉婉跟着赵婶子出去了一趟,又拿回来一些衣服。
至于穆琼,他稍稍睡了一会儿,然后继续给朱婉婉拎水。
这些船员的衣服真的很脏,他们又买不起肥皂,不多洗几遍根本就洗不干净。
他穿越的第二天,就在忙碌中过去了。
晚上,穆琼早早地就睡了,为明天找工作的事情养精蓄锐。
约莫是白天拎水累着了,这天穆琼刚躺下就睡着了,睡得极好。
只是,天还黑乎乎的,他突然被外面的声音吵醒了。
隐隐约约的,外面传来“倒马桶了”的声音,紧跟着,又传来开门关门声,走路声,倒水声……
穆琼一下子就清醒了,然后就“听”到躺在旁边床上的朱婉婉翻身而起,拎着屋里角落里的马桶和他床底下的夜壶跑了出去。
这里不是乡下,没有茅坑,上厕所都是用夜壶马桶的,之前穆琼用的时候就非常不习惯,尤其是他们家连厕纸都没有,擦屁股竟然用桑叶……
不过,他用是用了,还真不知道原来这马桶,竟然要半夜去倒。
朱婉婉抹黑出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又上床睡了,一直到天蒙蒙亮,她才和穆昌玉一起起来,把晚上用来盖的衣服和垫的褥子收好之后,又把“床”拆了。
门板靠墙放好,两个条凳则并排放在穆琼床边,用来放东西……新的一天开始了。
正文 找工作
穆琼从床上起来, 就感到两只胳膊又酸又痛, 大概是昨天拎水拎伤了肌肉。
他昨天拎水都是半桶半桶拎的, 竟然还把胳膊给拎伤了, 这身体……
当然, 他已经很满意了, 在他上辈子, 拎水这样的活儿他根本不能干。
穆琼有些无奈地起床,刚穿好衣服,门就被打开了, 小他两岁的穆昌玉拎着满满一桶水从门外进来,瞧着一点都不吃力。
穆昌玉也看到了穆琼,露出个大大的笑容:“哥, 水来了, 洗个脸吧!”
她说着,就把水桶里的水倒在了一个木盆里, 又拿了一块毛巾给穆琼。
“谢谢。”穆琼用冷水拧了毛巾擦脸, 整个人一下子就清醒了, 而等他洗好脸, 穆昌玉换了水, 跟着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
早餐依旧是面糊糊, 连点葱花都没有,毕竟葱花也是要钱的。
穆琼把自己那份吃得干干净净的,对朱婉婉道:“娘, 我出去看看。”
“嗯。”朱婉婉应了, 又拿出三枚铜元给穆琼:“琼儿,你要是饿了,就买点吃的。”
说完,她又有点愧疚地补充了一句:“前些日子拿来的衣服还没给人送去,娘最近没什么钱了……”
以前在苏州,她和女儿整天待在家里见不着钱,但儿子要出门,公公却总是会给钱的,给的还不少,她儿子那时候想吃什么想喝什么,从来不用担心钱。
但现在……他们如今连烧水的柴火都要花钱买不说,家里还缺很多东西……
她惦记着下个月的房租,还有过冬的衣服,哪敢乱花?
幸好儿子病好了,要不然……她之前都已经在考虑要不要再嫁了。
穆琼略一思索,接过了钱。
家里这么个样子,这钱他是不会乱花的,但拿着以防万一也好。
民国各种商品的价值,跟现代大不相同,但勉强换算的话,这时一枚铜元的价值,大概相当于穆琼穿越前的三块钱。
以此换算,此时一块大洋的购买力,大概相当于他穿越前的四百元,当然,这是在上海北京天津这样的地方,在乡下,银元的购买力要强很多。
至于大家的收入……按照原主之前在北京的记忆来看,这时铺子里请个会写会算的掌柜,一个月的薪水在八块到十块之间,普通工人一个月就三四块,上海应该也是差不多的。
这时的物价相对于大家的收入来说挺高的,但因为这时的人一般不会花钱享受,只买生活必需品,因此大城市里的普通家庭,不算房租,一个月开销两块钱已经能过得不错了。
朱婉婉给他三枚铜元,差不多就是给了十块钱,够他在外面吃顿好的了。
将三枚铜元放进口袋,穆琼走出了姚家的大门。
此时的上海还没建市,叫上海县,而姚家的宅子,在上海县城东南位置,靠近黄浦江,离着租界略远。
出门就是一条铺了青石板的弄堂,这会儿时间还早,很多人家洗过的马桶打开了盖子就放在门口,还有些孩子在弄堂里追逐打闹,显得乱糟糟的。
而从弄堂里出来,穆琼就看到了一条小河,还有沿着河修的路。
路并不宽,也是青石板铺成的,沿街还有些人家开了门卖些东西,但卖得很少,还多是针头线脑或者炒豆子茶叶这样的小东西,算不得铺子,肯定也不需要招工。
穆琼没有多做停留,直接往附近的码头走去。
那边有个沙船厂,据说还有个集市。
在这附近,沙船厂是最需要工人的地方,那里的工人工资也高,一个月四块钱起步不说,还包吃住。但沙船厂的工人干的都是体力活,他现在这身体肯定是吃不消的,人家也不会要他,他也就不考虑了。
穆琼打算找个铺子干活。
他上辈子读书之余会练练书法,又有穆昌琼的记忆,这时候的字是全部认识也会写的,除此之外,简单的算数他都会,还会说英语和法语……
他懂不少东西,要找个工作应该不难。
码头附近确实有不少店铺,来来往往的人也很多,非常热闹。
路边有人在吆喝着卖肉包子,也有人卖烧饼油条、酒酿圆子、馄饨、豆浆豆花等等,散发出阵阵香味。
穆琼一路走过去,只觉得这些他以前绝不会惦记的东西仿若绝顶美味,让他克制不住地分泌出口水来……
他多少分了些心思过去,也因此弄清楚了这些东西的价格。
大肉包一个铜元一个,馄饨一个铜元一碗,烧饼加个油条也是一个铜元,光买油条的话,一个铜元可以买三个。
这会儿不早了,但上海的有钱人起得都晚,因此依旧有不少下人或者家里的妇人来买早餐,油条摊子前,就站了好些等油条出锅的人。
穆琼咽了口口水,往旁边的一家酱园店走去,询问人家要不要招工。
那家酱园店的掌柜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穆琼又另找了几家铺子询问,不出意外都被拒绝了。
“穆家的小弟弟,你怎么在这里?”一个声音响起,穆琼转过头去,就看到了挎着个篮子的赵春娟正站在油条摊子前。
这年头的人大多瘦削,赵春娟丰满的体型挺惹眼的,虽说她长得一般,但来来往往的男人的目光,都往她身上落。
“我出来找工作。”穆琼道。
赵春娟同情地看了穆琼一眼:“你要找工作啊!工作哪是那么好找的?这边的铺子就算缺人了,肯定也是找自家人顶上。至于那些工厂……那也不好进,你这么瘦人家肯定不要。”
“春娟姐,你知道哪里要招人吗?”穆琼问道,他对工作不挑,只希望能尽快找点事情做,让家里的情况快些好转。
至于以后……他还是打算写文投稿赚钱的。
当然了,他要写文赚钱,那肯定要先有钱买纸笔,买报纸什么的。
“我哪知道啊!”赵春娟道:“其实像你这样的,就算进了铺子去做工,也只能当个学徒……我弟弟在绸缎铺当学徒,不仅要管铺子里的事情,还要帮掌柜的家里干活,一个月才小洋两角,给他剃头的。”
一角钱约莫等于十一个铜元,一个月赚二十二个铜元,这绝不是穆琼想要的。
“我以前上过学,认字,还会一点英文。”穆琼加了一句。
赵春娟工作的地方离这里不远,因而她时常回家,对穆家三人的情况也就很了解。
她本以为穆家三人就是乡下来的农民,大字不识一个的那种,没想到穆琼竟然认字……要知道,她可是不认字的,而她弟弟,也是去给人当学徒之后,才被掌柜这指点着认了几个字,又学了打算盘的。
赵春娟看穆琼的表情立刻就变了,带上了些敬佩:“你竟然认字?还会英文?!”
“以前我爷爷送我去新式学堂读过书,我上到了中学。”穆琼道。
“真好!中学一个学期的学费就要十几块呢……”赵春娟有些感慨。她是来买油条的,两人正说着,已经轮到她了。
她转过头去,就对着卖烧饼的摊贩道:“一个铜元一个的梅干菜烧饼给我来五个,再来三个铜元的油条。老板,我我买这么多东西,你多送我一个油条吧!”
上海的烧饼,是用面团包上少许猪油,再放点梅干菜或者葱花,然后擀成面饼撒上芝麻,最后放到炉子里烤出来的,特别香,配上油条更是格外好吃。
赵春娟要的东西挺多,摊主朝她笑笑,果真送了她一个卖相不太好的油条。
油条是两根炸得松软的面棍儿拧一起的,赵春娟将送的油条撕开,一根面棍给了穆琼,一根塞进自己嘴里,道:“你懂这么多,最好去租界看看,那边才好找工作!”
“谢谢春娟姐。”穆琼道谢。其实看过这边的情况,他就知道自己在这边肯定找不到工作了,现在听赵春娟说起租界,他当即决定要去看看。
“不用谢。”赵春娟道:“我家先生太太快要起来了,那边炉子上还煮着粥,我先走了。”
赵春娟说完就走了,她给人做佣人也不容易,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
当然,相比于别人,她过得已经非常不错,给主家买早饭,还能让摊贩送一个油条自己吃。
等赵春娟走了,穆琼拿着那半根油条,进了旁边的一家杂货铺。
这杂货铺卖的东西挺多,大多都是吃食,其中就有咸菜咸鱼咸肉之类。
“咸鱼怎么卖?”穆琼问道。
“广东来的小咸鱼两个铜元一斤,日本来的萨门鱼一个铜元一块,这个本地的腌草鱼最好吃,放了酒腌制的,五个铜元一条。”杂货铺的老板道。
所谓的广东来的小咸鱼,每条差不多手指大小,是腌制晒干的,一斤有很多条,至于那加了酒腌的草鱼,虽说最贵,但挺大一条,也确实最香。
至于日本来的萨门鱼……穆琼看着那红通通的鱼块,突然意识到这应该是三文鱼。
在现代,三文鱼挺贵的,但现在这用盐腌制好的三文鱼,一个铜元能买挺大一块……
穆琼花一个铜元买了一块日本来的萨门鱼,同时也算是明白穆昌玉为什么说她想吃咸鱼了——咸鱼绝对是这里最便宜的荤菜。
正文 法租界
杂货铺的老板卖鱼, 就只给了鱼, 没有包装。
穆琼没拿篮子出来, 只能一手拿着半根油条, 一手拿着鱼, 就这么往回走去。
他早上就吃了点面糊糊, 已经非常饿, 手上的油条在他眼里,都成了诱人的美味,让他想要一口吞下……但想到家里的朱婉婉和穆昌玉, 他实在不好意思吃独食。
如今是秋天,日头虽不如夏天来的毒,却也非常晒, 河边向阳的青石板路冒着热气, 进了背阴的弄堂,又有股寒气扑面而来。
穆琼到家的时候, 都有点头昏眼花了, 还渴地厉害。
“哥, 你回来了!”穆昌玉是第一个见到穆琼的。
穆琼朝她点了点头, 快冒烟的嗓子让他不想说话。
而这时, 穆昌玉看到了穆琼手上的东西:“油条!哥你买了油条!”
穆昌玉看着油条的时候, 两只眼睛都放光了!
穆琼见状,有些庆幸自己没把油条吃掉。
“吃吧。”穆琼把那半根油条给了穆昌玉。
穆昌玉明显馋得很,但并没有去吃那半根油条, 而是道:“哥, 这油条中午可以泡一碗汤!还有鱼,我们可以留着晚上吃!”
“咸鱼不用留到晚上,现在就煮了吧。”穆琼道:“它很下饭,这一块我们能吃好几顿,不用省。”
“嗯!”穆昌玉咽了口口水。
穆琼笑笑,又问:“有水吗?”
“哥你渴了?我去给你拿水!”穆昌玉说完就往屋里跑去,没一会儿,就给穆琼倒了满满一碗水端过来。
穆琼喝了水,总算好受了一点,又把咸鱼也给了穆昌玉。
穆昌玉喜滋滋地去做饭了。
朱婉婉看到这一幕,有点不赞同:“琼儿,你买鱼回来做什么?要不少钱吧?”
“一个铜元能买一大块。”穆琼道:“娘,我在码头那边没找到工作,下午我想去租界那边看看。”
“去租界?”朱婉婉一愣,又道:“租界……要怎么去?”
朱婉婉来了上海之后不怎么出门,很多事情都不知道。
穆琼穿越前看过一些书,知道这时候的租界的一些情况,但要怎么去同样不知道:“我找人打听一下。”
穆琼把手上的水喝完,就看到赵婶子的丈夫赵长远拉着黄包车回来了。
赵婶子一家共五口人,他们夫妻两个带三个孩子。
她丈夫是拉黄包车的,最大的女儿在给人做佣人,第二个儿子在绸缎铺做学徒,最小的也是个儿子,在附近的一所小学读书。
赵婶挺健谈的,她丈夫却是个闷葫芦,只知道每天早出晚归地拉车,最大的爱好,就是拿着长烟枪抽一个铜元好大一包的烟丝儿。
拉黄包车,早上晚上的生意最好,因而赵长远中午会回家吃饭,睡上一觉,半下午再带着干粮出门去,然后一直拉车到半夜。
穆琼笑着走上前去:“赵叔,我想问你件事。”
赵长远停好车,用脖子上搭着的毛巾擦了擦汗。他没说话,只看向穆琼,示意穆琼继续说。
穆琼问:“赵叔,租界在哪边?要怎么过去?”
赵长远指着北边:“租界在那里。出门先往西走,走一段上了大路一直往北,走上三里地可以坐电车过去了。”
听赵长远的说法,就知道租界离这里挺远……“谢谢赵叔!赵叔,坐电车要多少钱?”
“去法租界一个铜元,法租界去英租界,再一个铜元。”
穆琼记下赵长远的话,再次道谢:“赵叔,谢谢。”
赵长远没再说话,回屋去了,而这时候,住在穆家隔壁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酸溜溜地道:“家里都穷得掀不开锅了,又是买鱼又是买油条的,还要去租界,啧啧!”
她这话说的阴阳怪气的,穆琼看了她一眼,没搭理,也不觉得自己错了。
他也知道要省钱,但他家这情况,多花一个铜元少花一个铜元,其实没影响,最重要的还是要开源。
结果,他没说话,正在厨房那边忙活的赵婶子却怼上去了:“怎么,还不许人家吃块鱼了?你家还欠着债呢,不照样吃猪肉?”
那女人表情僵了僵,冷哼一声回房了。
“谢谢赵婶。”穆琼向赵婶道谢。
“谢啥啊!”赵婶看向穆琼:“我就是看不惯她!家里欠了债,房子都抵掉了,也不知道要好好干活。”
赵婶说完,又去忙活了。
她家中午也吃咸鱼,此外还有一大块豆腐,这会儿正炖着。她转过身去,往豆腐里扔进去一把切碎的咸菜,稍稍煮一会儿,咸菜豆腐就做好了。
穆琼连豆腐都馋了。
因为要煮咸鱼,穆家这天的午饭吃的有点晚,但他们吃得格外满足。
穆昌玉想用油条泡汤,但家里没有多余的碗,就把那半根油条切碎扔进了面糊糊,这么一来,原本清汤寡水的面糊顿时就香了起来。
至于那腌制的三文鱼,不仅肉质紧密,还有鱼油!虽然它很咸,但穆琼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能把它啃了。
当然,他实际上就吃了一小块。
一家三口吃着总花费不到两个铜元的午餐,你推我让的,竟也觉得非常幸福。
吃过饭,穆琼就把去租界要坐电车的事情说了,又道:“租界挺远的,我现在过去,在那里待不了多久就要回来……娘,我明天再去。”
现在差不多已经下午一点,这时候去租界,恐怕刚到那里没多久,天就黑了。
更何况他上午出去一趟,就有点没力气了……穆琼虽然想找工作,却也还是顾着自己的身体的。
“也好。琼儿,找工作的事情慢慢来就行了,别着急。”朱婉婉道,又拿出五枚铜元给穆琼:“这钱你拿着坐车买饭吃……”
“娘,不用了,我还有。”穆琼把自己剩下的两个铜元拿出来给朱婉婉看,又道:“昌玉明天给我做个饼,我带着中午吃就行了。”
“你怎么还有两个铜元?”朱婉婉吃惊:“不是买了鱼和油条吗?”
“那半个油条,是春娟姐给我的。”穆琼把遇到赵春娟的事情说了。
“总共才半个油条,你还拿回来……”朱婉婉有点感动。
穆昌玉也有点不好意思,她觉得自己哥哥一定早就吃过油条了,之前盛面糊的时候,刻意没往自己哥哥的碗里盛油条……
“拿回来大家都能尝尝,多好 ”穆琼笑了笑:“娘,我还有钱,你不用再给我了。”
“你出门不多带点钱,要是有个意外……”朱婉婉坚持要把钱给穆琼。
穆琼想了想,到底还是接了钱。
上午出去了一趟,穆琼已经累得很了,下午干脆睡了一觉,再醒来的时候,他就看到朱婉婉正在兴冲冲地数铜元。
看到穆琼醒来了,朱婉婉道:“琼儿,下午娘把衣服给沙船厂的工人送去了,总共得了二十枚铜元。”
二十枚铜元真的很少,但穆琼这会儿竟也兴奋起来:“娘,我去买块豆腐吧。”他们家三个人,现在都有点瘦过头,该吃点有营养的东西。
朱婉婉只当儿子想要吃豆腐,答应下来。
豆腐在离家不远的地方就能买。
南边的豆腐比北边的豆腐要嫩很多,其实就是豆腐脑,一个铜元能买很大一块了,穆琼没带个盆子,都没法拿,最后干脆就买了一斤豆腐干。
这豆腐干,倒是跟北边的老豆腐差不多,穆琼直接把它捧回了家,然后就看到穆昌玉正在做面疙瘩。
瓦罐里煮一罐面疙瘩,再放进去切小块的豆腐干,放点盐,配着咸鱼好吃得很!
一家三口又美美地吃了一顿。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穆琼就出门了。
出门前他喝了一碗豆腐干煮面疙瘩,怀里还带了几个用油纸包好的面饼。
面饼真的就是单纯的面饼,他们家没有发酵粉,朱婉婉和穆昌玉又是不愿意跟人讨要东西的,最后就搅合了面糊糊,在赵婶子用完她家的锅之后,借用了赵婶子的锅,也不放油,直接摊出薄饼来。
这样薄饼肯定不好吃,但好歹省钱。
穆琼迎着秋天早晨的凉风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才来到电车停靠的地方,上了电车。
电车上有售票员,是个比穆琼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得知穆琼的目的地之后,他果然跟穆琼收了一个铜元。
虽然是大早上,但电车里人很多,这些多是上海县本地人,正用本地方言聊天:“这就是电车啊……”
“不知道租界是什么样子的。”
“一定很好玩!”
“听说租界那边开了个新世界游乐场,特别好玩。”
“我们就是要去新世界游乐场玩的,你们去不去?”
“我家孩子过生日,这次就是带他去玩的。”
……
穆琼听他们聊了一路,发现对租界外的老百姓来说,去租界似乎是一件很时髦,很让人高兴的事情,有啥值得庆祝的事情,就会去玩一趟。
什么时候有钱了,他也带朱婉婉和穆昌玉去玩。
电车在法租界停下,穆琼下了电车,然后就看到了一个跟他穆家居住的弄堂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的建筑都偏西式,道路也宽敞,还非常热闹,路边更是有不少店铺。
这会儿时间还早,很多店铺都没开,但也有开了的,穆琼一路往前走,就看到一个钱庄门口,一群人正抬着一个铁箱子正往里走。
若无意外,这铁箱子里装的应该就是银元。
这年头的钱特别重,倒是抢都不好抢……
如今的铺子都不挂招工启事,穆琼只能自己去问。
他跟着进了那个钱庄,问柜台后的掌柜:“掌柜的你好,你们铺子招人吗?”
“不招。”掌柜抬起眼皮瞥了穆琼一眼,非常干脆地说道。
正文 西餐馆
被拒绝了, 穆琼并不意外。
他也知道, 这样直接上门去问, 想要问到个工作很难, 但不问, 他又不知道要怎么找工作。
他上辈子从未出去工作过, 平常不管是跟人商量事情, 还是交朋友,基本都是通过网络来的,可现在他所处的, 却是一个没有网络的世界。
这甚至根本就不是他的世界。
站在租界街头,他隐隐有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但家里的情况, 却又让他不得不尽快适应这个世界。
穆琼从钱庄出来, 进了旁边的一家酱园店询问。
此时在江南常见的酱园店是专门卖各种酱料,包括酱油之类的调味品和某些酱菜的店铺。约莫是这时的物流并不发达, 又没有冰箱冰库之类的东西的缘故, 大家时常吃腌制食品以及各种酱料, 酱园店的生意也就非常好。
酱园店的老板同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
穆琼问了好些店铺, 都没找到工作, 他倒是想要去找更高大上的工作, 比如给人当翻译什么的,但他没有门路,而且有些地方, 他进都进不去, 还没靠近就会被驱赶开。
在现代,商家以衣取人赶走客人可以去投诉,但在这个时代,不快点离开指不定就被打了。
至于在一些小说中会出现的,遇见贵人飞黄腾达的情节……反正他是没遇到。
穆琼在街上走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见到了一张招工启事。
那是一个叫合众的保险公司,要招一个抄写员。
穆琼对这年头的保险公司并不了解,但抄写员的工作,自认可以胜任。
这家合众保险公司在路边一家服装店的二楼,穆琼从服装店旁边的小楼梯上去,就看到里面有七八个穿着长袍的男人在忙着。
他原以为,在民国的租界男人们都该是穿西装的,可实际上并不是,一路所见,大家普遍穿的都是长衫。
“你好,你们这里要招一个抄写员是吗?”穆琼笑着问道。
“是的,你有介绍信吗?”一个坐在办公桌前,瞧着约莫三十来岁,嘴唇上方留着修剪的整整齐齐的胡子的男人抬头问穆琼。
“我是看到下面张贴的招工启事上来的。”穆琼道,他当然没有介绍信,他都不知道这时候找个工作,还要介绍信。
“没有介绍信我们不要。”那人瞥了穆琼一眼,立刻就拒绝了。
“我没有介绍信,但应该能胜任这个工作。我是从北京过来的,之前读的是北大预科班。”穆琼道:“我的国文学的很好,还会英文和法文。”
这个时期的北大,正是最为辉煌的时候。至于北大预科班,其实是可以直升北大的中学,要通过考试才能进去。
当初原主去了北京之后,原主的父亲让他去考的中学,就是北大预科班。
按照原主的学识,在北京若是上个普通中学,成绩肯定是能跟上的,但北大预科班……这哪是那么好考的?
原主当然考不上,然后……竟然就被送去读小学了!
原主其实没读过北大预科班,但穆琼这会儿还是扯了这面大旗。
那男人听到北大预科班,看穆琼的目光果然不一样了:“毕业证呢?”
“毕业证遗失了,但我该会的都会。”穆琼道。
那人狐疑地看了穆琼一眼:“毕业证这么重要的东西也能遗失?”
“老李,你跟他说这么多做什么?看他这样子,兴许是抽大烟的。”旁边的一个人道,鄙夷地看向穆琼。
那人听同事这么说,眼里的狐疑变成了警惕:“我们这里不招人。”
“我只是病了一场。”穆琼有些无奈。
然而那人根本就不听他的解释,只皱着眉头挥手:“你快走吧!”
那人的同事还对那人道:“我就说招工的的牌子不用挂出去,不就是抄抄合同姓名地址,去附近的中学问一声,找个字好的就行了!还不用担心来历有问题。”
他们不再搭理穆琼,穆琼只能离开了这里。
他知道这时候在上海,大烟虽被谴责,但却是合法买卖的,很多有钱人都会抽,但他还真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被误认为是抽大烟的,不免有些无奈,又看着自己身上有些旧了的竹布长衫叹气。
他的穿着打扮在姚家那边的弄堂里不算差,到了这里却显得有些不合时宜,又带着病态年纪还小,怕是给人的第一印象就不好,更别说他还连张中学毕业证都拿不出来……也难怪人家连个机会都不愿给他。
出了合众保险公司,已经中午了。
穆琼拿出穆昌玉给他做的面饼吃了,继续往前走。
他这会儿有点渴,好在还能忍,就是眼下这情况,他都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找工作。
“卖报了,卖报了!”有个十来岁的报童吆喝着从穆琼面前走过。
“等等。”穆琼叫住了他。
“先生,要买报吗?申报新闻报两个铜元一份,大众报只要一个铜元!”报童道。
“我能看看吗?”穆琼问道。
报童有些犹豫,但还是给穆琼看了看手上拿着的报纸的第一面:“文达先生的新小说开始连载了,先生你买一份吧!”
穆琼也想买报纸,但报纸太贵了……
“我没钱……我是来找工作的,能让我看看上面的招工信息吗?”穆琼问道,从他以前看过的书和原主的记忆来看,这时候的报纸上,已经会刊登广告、招工启事之类了,还有些文人没钱花用,会在报纸上登报卖字画。
报童一言难尽地看了穆琼一眼:“我还急着卖报呢!”说完,他拿着报纸就跑了。
穆琼刚才就扫了一眼最上面的申江新报,只看到报纸的中缝里,有个房子出租的广告,招工的信息那是一点没看到。
一辆黄包车拉着个穿着旗袍,披着披肩的女子飞快地从穆琼身边走过,不一会儿,又有一辆载着个金发碧眼的洋人的汽车开了过去。
租界的路上人很多,因而那车子的司机一直在按喇叭,“啪啪啪”的声音响个不停。
“妈!啪啪车,啪啪车!”一个孩子高兴地指着汽车叫起来。
穆琼看过去,才发现竟然是几个熟人——说话的孩子和他的家人,早上是和他一起坐电车过来的。
那家人是一对三十来岁的夫妻带着三个孩子,他们站在路边看了一会儿汽车,又说说笑笑地进了路边的一家西餐馆。
说起来,租界这边西餐馆挺多的,只是在里面吃饭的全是华人,而且这些西餐馆虽说开在西式风格的建筑里,但里面的装修摆设挺中式的。
当然了,也有些西餐厅要更西式一些,比如那家人进的西餐厅,就跟其他的西餐厅不太一样,看着格调更高。
穆琼看着那西餐厅,正想着要不要进去问问,就听到旁边的西餐厅门口,一个穿长袍马褂的中年男人用粤语抱怨起来。
穆琼不会说粤语,但他语言天赋不错,能听懂,也就听明白了这人的话——这位餐馆老板很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去隔壁吃,不到他那里吃,明明隔壁这家店的东西比他家贵。
穆琼闻言,心里一动:“大家不来你这里吃,是因为你这家店看着旧了,而且不像个西餐厅。”
那老板看了穆琼一眼,约摸是闲得发慌,竟然用带着口音的上海话跟穆琼聊了起来:“我这虽然旧了,但却是正宗的粤式西餐馆,东西很地道。唉!早几年来我这里吃饭的人可多了!”
穆琼:“……西餐厅……还有粤式的?”
“当然有了。”那老板一副穆琼少见多怪的样子。
穆琼:“……”
那老板又道:“上海人来租界,都要吃大菜,以前我的店里都是爆满的,但自从旁边开了这么一家……”
这边的人管吃西餐要吃大菜,这老板说上海人来租界都要吃西餐,这话穆琼是信的,来了租界如果还吃包子馄饨,那跟在外面也没啥区别了。
来租界吃西餐,估计就跟农村人六七十年代进城,去国营大饭店吃个饭,或者两千年左右,去大城市玩吃个肯德基一样。
“你要是想生意好,我有办法。”穆琼道。
“你小子是个抽大烟把钱都抽光了的小少爷吧?你有什么办法?”那人嗤笑。
穆琼没想到自己竟然又被误认为是抽大烟的,只能道:“我不抽大烟这种害人的东西,就是家里败了,又病了一场……你想要生意好,可以学着隔壁,弄得档次高一点。”
“这谁不知道?这不是要钱吗?”
“也有省钱的办法。你雇我吧,我可以穿着西装站在门口,用洋文跟人打招呼,保管客人来你这里吃饭。”穆琼道。他胳膊还酸疼着,这两天走多了路,连腿都疼了。
现在他豁出去了,就想快点有个工作。
正文 炸猪排和干面包
穆琼还是能摸清这时的普通百姓的心理的, 他相信这西餐馆门口真要站个说洋文穿西装的员工, 生意肯定能好一些。
那老板能在租界开店做生意, 眼光自然不差, 也知道这是个好主意, 立刻就心动了。
不过, 他虽心动, 但还是道:“这主意不错,我给你一块大洋做酬谢,但我们这餐馆不能招你。”
一块大洋?穆琼有些惊喜, 但也纳闷:“你为什么不招我?”只一块大洋的话,给家里买齐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用品都不够,他还是希望有个稳定工作。
“你这样子, 像是能干活的?”店主道:“还有, 你真没抽大烟?”
穆琼无奈:“我真没抽!就是生病加上家里穷,好久没吃饱饭了。”
原主正处于少年抽条长身体的时期, 本就不胖, 这次病了一场差不多绝食一个月之后, 更是只剩下皮包着骨头。
他们租住的地方的人了解他的情况, 对他只有同情, 但出来以后……好些人用有色眼光看他。
“烂船还有三斤铁, 我看你气质谈吐都不凡,就算家里败落了,也不至于饭都吃不饱吧?”西餐馆老板道:“你说你要是没抽大烟, 会这个样子?”
穆琼闻言, 正打算解释一番再卖卖惨,突然有人插话:“他没抽大烟。”
穆琼看过去,发现说话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这人长得很英俊,就算留着时下流行的中分,也无损他的外貌,他穿着一件长衫,手上拎着一个印着红十字的药箱,看样子应该是个医生。
西餐馆的老板是认识他的,见到他,脸上堆起了十二分的笑:“傅医生!”
姓傅的医生朝着老板点头,又道:“他这样子,一看就知道是饿瘦的,不是抽大烟抽出来的。”
老板明显对这个医生很信服:“有傅医生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穆琼也很感激:“谢谢傅医生!”
“不用谢,我还有事,先走了。”那傅医生朝着穆琼点了点头,拎着药箱走了。
傅医生走后,老板再看向穆琼已经没了嫌弃:“傅医生都这么说了,我就给你个机会。”
“谢谢。”穆琼道。
“进来吧。”老板招呼了一声,就往餐馆里走去,而穆琼进了他的西餐馆,才发现里面的布置,着实有点中式。
这西餐馆用的竟然是暗红色的八仙桌,四周更是挂了些字写得一般的书法作品,偏又是卖西餐的……
这也就算了,里面的桌椅都旧了,还每张桌子上都有用刀子划下的刻痕,很不讨喜。
西餐馆的老板拿了一支钢笔,一本本子出来,问:“你是哪里人?有毕业证书吗?住在哪里?”
穆琼已经感受过这个时代对陌生人的戒备了,他也不隐瞒,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的情况说了,就连他父亲是谁都没瞒着。
他的身份也没什么不好对人言的,而且编造信息,将来被人知道了不太好。
这时,他也不说自己读过北大预科班的事情了,但说自己的爷爷曾经找人教他法文和英文。
西餐馆老板听了穆琼的“倒霉史”,对穆琼的态度倒是又好了一些:“你那个父亲实在不对!娶姨娘就娶姨娘吧!哪有把老婆孩子赶走的!还有你苏州那边的本家对你们这态度……啧啧,多半有人打过招呼了!”
穆琼不赞同这老板的前半句,但赞同他后面的话。
朱婉婉回苏州之后,苏家族里的人会这么对她,肯定有人授意。
这年头的人家族观念很强,平常族里哪家过得不好,其他人都会帮忙,没道理到了他们这里,就对他们母子这么绝情。
弄明白了穆琼的具体情况,西餐馆老板就没那么戒备了,他把本子和笔递给穆琼,让穆琼把他的姓名什么的都写下来。
穆琼很快就写完了。
穆琼的字很好看,老板更满意了,谈起穆琼的待遇来:“等下我带你去做身衣服,衣服你只能在店里穿的。至于薪水,一个月六个银元。”
租界这边的薪水比外边要高,一个月六个银元不算多,当然也不算少。
至少穆琼满足了。
当然了,一个月后拿工资,有点太遥远了,预支给他一个几乎完全陌生的人工资老板又肯定不愿意……穆琼惦记起这老板之前答应的那一块大洋来:“老板,你之前说我给你出了主意,要给我一个大洋……”
那老板看向穆琼。
穆琼不好意思地笑笑:“我家里已经掀不开锅了……老板,我对你的餐馆要怎么布置也有点想法!我还会做西餐!”餐厅布置他当然是不会的,但他有现代的眼光在,好歹能提供一些意见,至于做西餐……他买了牛排在家里煎过。
“不会少你的。”那老板看了穆琼一眼,给了穆琼一个银元。
西餐馆里除了老板,还有一个厨子,一个帮工。
老板交代了厨子一声,就带着穆琼往附近的一家裁缝铺走去。
裁缝铺兼卖布,有各种布料,老板无视人家的建议,直接要了最便宜的,让他们给穆琼做一套西装西裤外加一件衬衫。
在布料上赚不到什么钱,裁缝也就并不热情,好在专业素养还在,他给穆琼量了尺寸,就道:“你还在长身体,我稍微给你做大一点,你们三天后来拿。”
西装西裤加上衬衫,老板一共付了一个大洋,他看了穆琼一眼,又道:“再去买双鞋。”
皮鞋的价格不便宜,老板虽然挑了便宜的,但也花了六毛钱,抱怨道:“生意还没见好,就在你身上花了好几元了!”
穆琼这一路,都在跟这个老板聊天,知道这人姓陈,来上海已经快二十年了。
陈老板早年是个厨子,后来攒够钱,就自己开店了,他的西餐馆早几年生意很好,他赚了不少,身价不菲,但去年他把自己这些年赚的银元全部兑换成英镑,送了儿子出国留学,自己身边就没什么钱了,偏偏他家隔壁还开了一家更好的西餐馆。
这一年陈老板生意惨淡,店都快开不下去了。
“老板,有时候花钱是为了赚更多。”穆琼道。
“谁知道能不能赚到!”陈老板叹气。
这话穆琼不好接,就道:“老板,你没有足够的钱把店铺重新装修,但可以做一些别的布置。”
“什么布置?”陈老板问道。
“墙重新刷一下,店里的桌椅铺上浅色的桌布,桌上可以放个花瓶……”穆琼提了些自己的意见。
陈老板很感兴趣:“你详细跟我说说。”
穆琼详细地说了起来。
这个时期的上海,也有正宗的西餐馆,那里的厨子甚至还是洋人,但那种店里的消费不是普通人承担的起的,除此之外,那些店铺的装修非常奢华,风格也很难模仿。
对陈老板这个面向华人的西餐馆来说,穆琼说的这些简单的改造方法明显更适合他。
不说别的,给他店里的桌子加上桌布,就比把桌椅全部换成新的省钱多了!
这时候西式的东西都贵,店里的桌椅若想换成西式的,少说要几十个大洋。
陈老板当即决定按照穆琼说的试试。
陈老板的店虽然生意不好,但还是有生意的,所以才没有关门,两人回去的时候,就有一对小夫妻在吃饭,餐馆里还弥漫着诱人的香气。
这对小夫妻的面前放了面包、牛油、一碗汤一碗水果一碗炒菜,还有一块炸猪排。
穆琼看向挂在墙上的菜谱,这才发现这家西餐馆主要卖的是炸猪排。
他问了陈老板,才知道客人来店里吃西餐,每位客人收小洋两角,然后会给客人上一份炸猪排、一份炒时蔬、一份水果和一份汤,此外,面包牛油还有酱料不限量。
小洋两角换算一下,差不多现代七十块钱左右,一顿饭人均这么多钱不算便宜了,但也不算太贵。
“对了,你说你会做西餐,你会做什么?”陈老板给穆琼介绍完店里的情况,顺口问道。
“煎牛排。”穆琼道。
陈老板一言难尽地看了穆琼一眼:“牛排……你知道牛排在上海什么价钱吗?”
穆琼不知道,但能猜出来。
江南这边养猪偏多,很少有人养牛,养牛还是为了方便干农活的……新鲜的牛肉肯定不便宜。
“行了,你先回去吧。明天早上八点前过来,正式开始工作。”陈老板道。
这么一圈折腾下来,已经傍晚了,窗外的天色暗了下来,让本就昏暗的西餐馆显得更暗,陈老板不得不开了电灯。
“好。”穆琼应了下来。
穆琼说完就要走,但还没出门,陈老板又叫住了他。
陈老板进了厨房,很快又出来了,给了穆琼一个油纸包:“这是前几天剩下的面包,还没坏就是有点干了,要不要?”
“谢谢老板!”穆琼笑着接了。
就算面包已经不松软了,也肯定比面糊糊好吃。
夜晚的租界非常热闹,但穆琼没时间去看周围的情况,他匆匆赶到电车站,挤上了电车。
电车在他来时的车站停下,穆琼下了车,怀揣着几个干面包大步往家里走去。
租界已经有路灯了,但这里没有,好在今晚夜色不错,倒是能看清楚。
穆琼忍着两腿的酸疼走得飞快,走了一段,突然瞧见有人迎面走来……是朱婉婉!
正文 开始新生活
见到朱婉婉, 穆琼大步走了过去:“娘, 你怎么来了。”
“琼儿, 你回来了!”朱婉婉惊喜地看向穆琼。
朱婉婉穿着旧衣服, 脸上有点脏, 头发乱乱的, 看着都跟路边讨饭的乞丐婆子差不多了, 而这打扮明显是故意的……穆琼叹了口气:“娘,你明知道外面很危险,还出来做什么?”
就算是在现代, 女人大晚上走这种连路灯都没有的弄堂都很危险,更别说在这个时代了。
民国中早期的上海,治安在全国来看算得上好的, 但比现代不知道危险了多少倍……穆琼虽然喊朱婉婉娘, 其实是将她当做需要照顾的人的,大晚上在这里看到她, 理所当然地不高兴。
朱婉婉的表情隐在黑夜里有点看不清, 声音则讪讪的:“天都黑了, 你还没回来, 我就出来看看……”
“娘, 我不会有事的。”穆琼暗叹了一口气:“我以后回来的应该更晚……你别担心, 也别像今天这样了。”
朱婉婉立刻问:“你以后回来更晚?”
“是,我找到工作了。”穆琼道。
朱婉婉欣喜万分:“真好!我就知道琼儿你一定能找到工作!”
这年头,租界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很多人在外面惹了事, 就往天津上海广州等地的租界躲,还有一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失势或者隐退之后,就跑去租界当寓公。
租界这般“厉害”,自然有无数人蜂拥而至,正是如此,想在租界找工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但她儿子能找到……
“琼儿,以后我们会越来越好的。”朱婉婉的声音都有点发颤了。
穆琼本来还想再说说朱婉婉,让她以后一定要主意安全,可朱婉婉这样子……他话到嘴边又换了:“嗯,我们会越来越来好的。”
穆琼和朱婉婉一起往家里走去,一路上,两人都没再说话。
姚家的大门虚掩着,穆琼和朱婉婉开门进去,就看到穆昌玉从旁边的厨房里钻了出来:“娘,哥,你们回来了!”
“回来了。”朱婉婉这次说话的时候,声音竟带上了许些哽咽。
“娘,你没事吧?”穆昌玉担心地问道。
“娘没事,娘是高兴的。”朱婉婉道:“你哥找到工作了。”
“啊!”穆昌玉轻呼,又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然后她的声音就轻快起来:“真好!娘,你们快进来,哥,我去把面糊给你热一热。”
“面糊里多放点水,做成面汤吧,我带了面包回来。”穆琼道。
“哥,是以前在……在那个人家里吃过的面包吗?”穆昌玉问。
他们老家没有洋人,没有什么西餐厅的,也没人吃面包,但他们刚去北京的时候,在穆永学家里吃过面包。
穆昌玉本来应该是想说在“父亲家”的,约莫是心里有气,最后改成了“在那个人家里”。
“是的,我找了一个在西餐馆的工作。”穆琼道。
“西餐馆,那是洋人吃饭的吧?哥你真厉害!”穆昌玉道。
穆琼知道穆昌玉误会了,以为他在非常高大上的餐厅工作,但他没有解释。
让她这样误会也好……
“快点去做面汤吧。”穆琼笑道。
穆昌玉蹦蹦跳跳地跑了,穆琼和朱婉婉一起回到了他们的住处。
外面有月亮,好歹能看清点东西,但回到屋里,真的就看不清什么了。
好在,朱婉婉在一个箱子里摸索了一会儿,找出来一截大拇指长短的蜡烛点着了。
烛火摇曳,屋里顿时就有了光亮。
穆琼把陈老板给的一块大洋拿出来给朱婉婉:“娘,这钱你拿着,去买点锅碗瓢盆……要是够,就再买床被子。”
穆琼有原主的记忆,对这时的物价并非一无所知,但锅子要多少钱,一床被子要多少钱,这些他还真不知道。
“琼儿,你哪来的大洋?”朱婉婉吃惊不已。
“我帮老板出了个主意,老板给的。”穆琼把钱塞进朱婉婉的手里。
“琼儿,你在外面也要花钱,还是你拿着吧。”朱婉婉不肯收:“买东西我再想想办法。”
“我明天就要上班了,一天下来怕是没什么空闲,哪有功夫花钱?”穆琼当然不肯收。
家里确实需要添置一些东西,朱婉婉到底还是收下了,又拿出二十枚铜元给穆琼,让穆琼拿着。
穆琼把铜元收下了。
他想买报纸,想买纸笔,都是要钱的,就不知道这些铜元够不够。
穆琼今天累了一天,全是靠硬撑撑下来的,跟朱婉婉说了两句后,直接就躺到了床上休息。
许是太累了,他还睡了过去。
“琼儿,你先吃点东西吧,吃完了再睡。”最后是朱婉婉把穆琼叫醒的。
穆琼今天在西餐馆并没有吃什么,早就饿了,但兴许是饿过头了,这会儿竟是没什么胃口……
当然,就算没胃口,他还是坐了下来吃东西。
他这身体肯定营养不良,他不多吃点,怕是撑不下去。
面包一个个约莫拳头大小,虽然没坏,但并不新鲜,吃着干巴巴的有点噎人。
可就算这样,对吃了很多天面糊糊的穆昌玉来说,也已经是美味了。
她拿了一只面包,几口就下了肚,然后……被噎着了。
“喝点汤。”穆琼见状忙道。
穆昌玉看着可怜巴巴的:“哥……烫!”
面汤确实还很烫,穆琼就只能看着她蹦来跳去地拍胸口。
过了好一会儿,穆昌玉才把面包咽下去,然后就舀了一勺面汤慢慢喝。
穆昌玉喝得很慢,而穆琼这时也就着面汤开始吃面包。
这其实是穆琼吃过的最难吃的面包,但他又觉得很好吃。
至于面汤……面糊糊里多加水做成的面汤,喝着竟然还不错。
穆琼一连吃了两个面包,正要吃第三个,突然发现朱婉婉一个都没吃过,穆昌玉吃了一个,也不继续吃了。
“娘,你吃一点。”穆琼塞给朱婉婉一个,又给了穆昌玉一个:“昌玉你也吃。”
朱婉婉推拒:“我们已经吃过晚饭了,不用……”
“就吃了点面糊糊,你们现在应该都饿了吧?”穆琼问道。
穆昌玉和朱婉婉还真已经饿了。
“餐馆吃不完的东西都会扔掉,明天我还会拿回来的。”穆琼哄着她们继续吃。
穆昌玉和朱婉婉到底还是把穆琼塞给她们的面包吃了。
穆琼一共带回来八个小面包,他吃了三个,穆昌玉和朱婉婉加起来吃了三个,还剩下两个,被朱婉婉收好放了起来,说是留着明天吃。
穆琼没有反对,他也没精力反对了……吃完后,他让朱婉婉明天早点叫醒他,然后就直接睡了过去。
穆琼睡得很熟也睡得很好,直到第二天被穆昌玉叫醒:“哥,赵叔已经出门了。”
他们家没有可以记录时间的钟表,不知道时间,因而穆琼要早起,她们就直接比照着一大早就出去拉车的赵叔来了。
天还黑着,穆琼起床穿好衣服,简单洗漱了一下,朱婉婉就把早餐端过来了。
早餐是面糊糊、面包,还有一小块咸鱼。
穆琼前天买的咸鱼还剩下一点,朱婉婉放在瓦罐盖子上给了他。
穆琼看了朱婉婉一眼,没有拒绝。
他吃了一小块咸鱼,一个小面包,又吃了一碗面糊糊,这才顶着寒风出门。
他到电车站的时候,天还黑着,但已经有人在等电车了,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
其实也不能说人家小,毕竟他现在也就这个年纪。
穆琼身上还酸疼着,到了车站,就靠在旁边的墙上休息,那个少年也没有说话的意思,两人就默默地等车。
早上的第一班电车在晨雾中缓缓驶来,这时车站的人又多了一些,大家上了电车,一起往租界去。
路上,电车停了很多次,上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后挤满了人。
这么早就出来坐电车的,多是去租界上班的。
租界的房价贵,房租也贵,这时住在租界外面,去租界工作的人不少。
穆琼赶到陈老板的西餐馆的时候,餐馆还没开门,他等了一会儿,陈老板才过来。
“跟我走吧。”陈老板招呼穆琼。
他带着穆琼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我带你走一圈,你把路记住,以后有事,你就要自己过来了。”
穆琼正不解,就被陈老板带到了一家猪肉铺。
陈老板让猪肉铺的老板给他切了一段猪里脊肉,片成一厘米左右的猪排,又把穆琼介绍给了那个老板:“他是我们店里新来的,以后他会过来拿肉。”
“你招到人了?怎么找了个小孩子?”猪肉铺的老板是个肚子凸起老高,胳膊上全是肌肉的中年男人,他一边跟陈老板聊天,一边飞快地片好了猪肉。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陈老板道。
穆琼:“……”他总算知道陈老板为什么这么容易就招了他了,原来他本就要招人……
正文 忙碌
陈老板带着穆琼买了猪排之后, 又带着穆琼去了一家杂货铺, 那家杂货铺有出售鸡蛋面粉, 也出售各种调味料, 陈老板买了一些, 同样把穆琼介绍了一下。
最后就是买蔬菜了, 到了卖蔬菜的摊子, 陈老板同样操作,然后要了满满一篮子小青菜——那是摊子上最便宜的蔬菜。
回去的时候,他们拎着不少东西, 尤其是穆琼,他扛了一袋十斤装的面粉,又拎着猪肉, 整个人差点被压垮。
“这几家店, 是我常去拿货的,钱都是月底结一次, 以后店里缺什么了, 你就去拿。”陈老板对穆琼道。
“好。”穆琼应了下来。
“等下把东西放到店里, 你和我一起去看看那个……桌布。”陈老板又道。
穆琼同样应下了, 没有一丝不耐。
他在现代的时候, 虽然因为父母的保护生活在象牙塔里, 但还是看过很多描写人世百态的小说和纪录片的。
许是自己没办法去经历丰富多彩的人生的缘故,他对这些还极为感兴趣。
而这些看多了,他虽未亲身经历, 却也知道世事艰难, 也就放得下身段。
如今他没有父母庇佑,自己虽有本事,但没有展示的机会,自然要先好好干活养活家里人,再想别的。
穆琼和陈老板回到西餐馆的时候,厨子已经来了,另一个员工却还没到。
穆琼问了几句,才知道那个员工并不是一整天都在这边做的,他早上在一个包子铺帮着做包子卖包子,要中午才来这边。
至于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当然是因为干两份工作赚得更多。
他们刚放下东西,就有客人来了,陈老板上去招呼起来,穆琼也没闲着,努力跟着学。
他从未干过这样的活儿,做得挺不熟练的,但也不至于做不来。毕竟当服务员实在没什么技术含量。
陈记西餐馆的炸猪排,是将片好的猪里脊用淀粉之类的东西腌制捶打,再裹上面包糠炸的。
在现代,这样的东西被称为垃圾食品,但这个时代大家肚子里都缺少油水,这就是营养极好的东西了。
每份炸猪排两角钱,孩子可以买半份……这会儿来的一家三口,一顿饭就花了五毛钱。
炸猪排的香味勾得穆琼无比饥饿。
一直没肉吃只能吃主食,他总觉得肚子里空空的,目光忍不住就往炸猪排上落。
好在,那个打两份工的员工来了,他终于可以从这香味中逃离——陈老板带着他去买桌布了。
“裁缝店的布料贵,我们先去布店看看。”陈老板提议。
穆琼当然没意见。
不过,等到了布店,穆琼就有点傻眼了。
布店里的布料适合做衣服,却都不适合拿来做桌布,难得有块合适的布料,颜色又不合适。
他看了好一会儿都没做决定,陈老板都有点不耐烦了:“买个桌布那么麻烦?你快些选一个吧!”
“老板,桌布要耐洗,还要好洗,哪能随便选?”穆琼无奈,在现代,桌布都是用人造纤维做的,可这年头人造纤维的种类非常少,市面上就只有一种不耐洗还容易皱的人造丝,压根不好用。
陈老板听过穆琼的解释,皱眉:“那要怎么办?”
“不如先买个窗帘?”穆琼道。
陈老板的店是装了玻璃窗的,窗户还很大,配个窗帘,也能好看很多。
陈老板同意了,问布店的伙计:“这里有适合做窗帘的布料吗?”
“有!我们进了很多适合做窗帘的布料。”那伙计道,带着穆琼和陈老板去布店后面的屋子里看。
那屋子很大,四周堆放了很多布料,屋子中间又摆满了木架。
木架上挂着不少布料,其中就有各种西式的窗帘。
这些窗帘多是看着就奢华的,价格昂贵。
陈老板有点舍不得这钱,面露心疼,咬咬牙却又做了决定。
至于穆琼,他不怎么满意这些窗帘的颜色。
正看着,穆琼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一堆布料:“这是什么?”
“你说那个?那是教堂换下来的旧窗帘。”那伙计道:“就是租界最大的那个教堂,他们的窗帘也是我们这里买的!”
“这个怎么卖?”穆琼问道。
“这我要问问掌柜的。”伙计道,他们原先没打算卖这个,他自然不知道定价。
掌柜的很快就来了:“这窗帘虽说看着旧了,其实只是沾上了灰尘,洗完就干净了!这用的还是最好的布料……六块大洋你全部拿走!”
“能便宜点吗?”
“我这个价格,已经很实惠了。”
“三块钱,我们全部拿走。”穆琼砍价。
“那不行!这么便宜,我还不如找人裁剪了,做成别的卖!”
“这是教堂用过的窗帘,剪开做成别的卖……你就不怕教堂的人知道了找你的麻烦?”穆琼问。
那掌柜的确实怕。这时候的人,很多都对洋人有一种天然的畏惧感:“好了,五块钱你们拿走。”
“三块!”
“三块肯定不行!四块!”那掌柜道。
穆琼觉得四块已经可以了,正要答应,陈老板突然道:“就是三块!你不卖我们就不买了!”
“三块肯定不行!”那掌柜说得斩钉截铁。
陈老板也很干脆,喊了穆琼一声,转身就走,一点都不留恋。
穆琼有点急了,他并不想走。
那个店主说的没错,这些布的料子都非常好,虽然有些脏了,但洗洗全都能用。
而且它们正好就是穆琼想要的米白色布料……不管是用来做窗帘还是用来做桌布,都很合适。
陈老板带着穆琼刚走到外面,布店的掌柜就叫住了他们:“行了,三块就三块,我卖给你们。”
陈老板闻言,立刻就往回走去:“买了!”
打算到了僻静处就设法说服陈老板把布买下来的穆琼:“……”
他之前是第一次还价,本以为自己表现不错,可实际上……还是陈老板更胜一筹。
付钱的时候,穆琼才知道这个老板是自己找上门去,免费给那教堂换了新窗帘的,就为了交好洋人。
教堂那边不缺钱,换下来的旧窗帘就让他拿去扔了,但他觉得实在可惜,就拿了回来,偏又怕洋人介意,不敢乱动。
现在他把窗帘卖了,还不忘交代:“这布你们要用,可谨慎着点!”
陈老板答应下来。
上海的教堂很大,教堂换下来的窗帘也很多,这么一大包的布料,足够做西餐馆的窗帘外加桌布还有多。
穆琼和陈老板捡了个便宜,都很高兴,就是这么多的布料,他们两个人根本拿不回去……陈老板只能叫了几辆黄包车帮忙拉。
把布料全都装上黄包车,陈老板道:“我们再还还价,兴许他两块也愿意卖……”
穆琼更敬佩了,他决定学着点。
当然,现在最主要的,是要把窗帘和桌布做好:“老板,这些窗帘要洗一洗,最好再让人绣点颜色差不多的花纹。”
陈老板点了点头:“是要这样,免得被洋人发现我们店用了他们教堂里的窗帘。”
穆琼正想着要不要介绍朱婉婉和穆昌玉来干这活儿,又听到陈老板道:“现在很多人的日子不好过,接洗衣缝补的活儿的女人很多,我就知道好几个,其中有个还是我朋友的遗孀,我找她帮着做,保管别人不知道。”
陈老板说的人就在租界附近,他们让黄包车车夫直接把窗帘拉了过去,陈老板说好尺寸要求之后,就把布料放下了。
这么一圈忙活下来,已经过了中午了。
穆琼和陈老板回到西餐馆的时候,餐馆里正“热闹”着,有五六个客人在吃饭。
至于隔壁……都坐满了。
过了约摸半小时,店里的客人陆陆续续都走了,餐馆冷清下来。
陈老板见状道:“我们吃饭吧。”
店里对吃饭是早就有章程的。陈老板说完,厨子就在厨房门口的一张小桌上摆开了饭菜。
他们中午吃的,主食是店里的面包,菜是红烧猪肉,还有店里的客人剩下的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