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立夏时节, 有白鸟翅逾长天, 有夏蝉嘶伏叶间。
  
  自镐京及邻近三州沦于异族之手, 朔南王赵诚铭整合各路势力退守江右, 领江右五州与异族大盛王朝隔江对峙, 中原半壁河山便陷入长达二十余年的战乱。
  
  这二十余年间, 原本因偏远险峻而相对闭塞的利州不受战火波及, 就成了世外桃源。
  
  朔南王府将这易守难攻的利州作为后方大营,供官军休整、新兵演练,也适当收容豪绅与流民避难。
  
  连年征战, 各州军府招兵只勉强能补足士兵的人员缺口,却无法解决将官凋零的困局,利州军府便于两年前在赫山南麓开设了这间讲武堂, 为前线储备文韬武略皆通的年轻将官。
  
  赫山讲武堂的仁智院内, 年轻的武学生员们正瞎胡闹消遣着午间闲暇。
  
  眼前这些正是两年前入学的首届学子,年岁相近, 最小的今年十四, 最大的也不过十六七, 正是能闹腾的年纪。
  
  两年近乎与世隔绝的求学生涯可谓枯燥, 活活将这群精力旺盛的少年少女们憋成了不安分的小兽, 就这午歇片刻都能将偌大个仁智院搅和得无一处清静。
  
  两两相斗的, 三五成群追得鸡飞狗跳的,甚至有两拨人撸袖子对阵打擂的,旁边还围着一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总之是满院拳风脚影伴着喧嚣的助威喝彩, 胡闹得让那些斯文庄重的经学夫子们齐齐偏头痛。
  
  “乌烟瘴气, 成何体统!”
  
  “陈夫子,咱们是讲武堂,又不是寻常书院。这里大多数人将来可是要领兵上前线的,若个个乖顺得像小羊,那才真要完犊子了。”
  
  说话的印从珂三十出头,曾任江阳铁骑前锋左营大将,两年前被派遣到赫山讲武堂来担任实战骑射科目的教头,是一位经过烽烟铁血淬炼的英朗女子。
  
  她都没好意思说,若非天热,最能闹的那拨小皮猴子懒得出来动弹,只怕整个讲武堂都能被翻个颠倒。
  
  她身旁的陈姓夫子年近五旬,本是汾阳郡主府参事文官,上月中奉命带人护送伤兵退至利州休整,之后一直在利州军府闲着。
  
  十日前,赫山讲武堂主事官上报,有两名年长的经学夫子因暑热抱病无法授课,请军府拨人前来代课一月,军府便将闲到快长蘑菇的陈夫子派来了。
  
  陈夫子今早一到赫山就开始备课,刚刚才在印从珂的带领下来到授课专用的仁智院,一踏进垂花拱门就被满目乱像惊得吹胡子瞪眼。
  
  “印教头此言差矣,”陈夫子拂袖正色,“既这些都是要上前线的将官之选,你我为人师长更该严加约束,使其……”
  
  印从珂武将出身,听不得长篇大论,一见陈夫子这架势便赶忙笑着打断。
  
  “您说的是。哦对了,您待会儿要去戊班授课,戊班那二十一个皮猴子是整个讲武堂最野的,又抱团得紧,若他们太过出格,您出声唤我就是。”
  
  这届生员共一百零一人,被分为甲、乙、丙、丁、戊五班。
  
  甲乙丙三个班的学子大多是喜好兵法或有心建功立业的,虽私下闹腾,于课业上却好学擅思,不拘文武科目受教态度都极为端正,是经学夫子们最喜欢的。
  
  而丁班、戊班则有过半数人出自豪强门阀,来此多是为了凑人头、混日子,尤其不喜文绉绉的经学科目,态度可想而知。
  
  印从珂的提醒虽有转移话题之心,却也非信口雌黄,戊班二十一只皮猴子里还真没一只省油的。
  
  陈夫子初来乍到,又只是短时代课,便也不与她继续争执学风问题,颔首谢过她的好意提醒。
  
  ****
  
  午后日阳透窗而入,院中有风催动枝叶,沙沙轻响混着陈夫子照本宣科之音,使人昏昏欲睡。
  
  望着讲堂内伏案昏睡过半的顽劣生员们,陈夫子涨红了脸,又急又气地拿起惊堂木。
  
  方才进院时见到的场景本就使他心有火气,戊班这目无师长、睡倒一片的架势更是火上浇油。
  
  随着惊堂木怒响,昏睡中的家伙们纷纷抬头,睡眼惺忪、茫然四顾,在看到堂上陌生夫子隐怒的面容后,又一个个不以为意地撇着嘴趴了回去。
  
  简直嚣张得无法无天!
  
  陈夫子记着印从珂说过,这班孩子抱团得紧,便本着“杀鸡儆猴”、“各个击破”的策略,决定挑个看起来相对没那么刺儿的家伙出来,“杀”给这班小混球看看,以立师威。
  
  他的目光四下逡巡,最终停在末排临窗的红衣少女身上。
  
  少女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小脸俏生生明艳又张扬,加之那袭银红云雾绡束袖武服还以金泥滚边、饰以精细流云纹,很是引人注目。
  
  她坐姿懒散,略显苍白的侧脸上恹恹的,虽没伏案大睡,却也没听讲,一直托腮侧头望着窗外。
  
  陈夫子戒尺一挥指向她:“你,背一背为师方才讲的《八阵总述》末篇。”
  
  少女蹙眉回首,潋滟杏眸中闪着淡淡疑惑,却还是扶着桌沿站起身来。
  
  “上兵伐谋,其下用师。弃本逐末,圣人不为。利物禁暴,随时禁衰,盖不得已。圣人用之,英雄为将,夕惕干干,其形不偏;乐与身后,劳与身先……”
  
  懒散娇声中气不足,吐字拖沓敷衍,却又一字不差。
  
  陈夫子有些意外,将戒尺握在掌心里掂了掂:“虽熟读能诵,却也得文义皆通才算过关。你说说,这‘上兵伐谋,其下用师。弃本逐末,圣人不为’,何意?”
  
  少女答得言简意赅:“不知。”
  
  “你当然不知!为师讲了半个时辰,你就盯着窗外发足半个时辰的呆,简直欺人太甚!不思进取!”
  
  面对陈夫子的突然发难,红衣少女并无惊惧,面上反倒浮起倔强之气。
  
  “您并非‘讲’了半个时辰,是‘念’了半个时辰。您忙着照本宣科,还没空加以讲解,若我有那独自坐地就能顿悟的天分,您的位置怕就该腾给我来站了。”
  
  耿直不客气的回嘴惹来满堂哄笑,皮猴子们睡意全消,个个眼儿锃亮地来回看热闹。
  
  陈夫子下不来台,恼羞成怒道:“嫌为师讲得不好是吧?觉着《八阵总述》枯燥无用是吧?天热了,坐着容易犯困是吧?去最后头贴墙倒立着听!”
  
  此言一出,立刻有夸张做作的抽气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窃笑私语。
  
  红衣少女前座的那名玉色武服少年更是吊儿郎当笑出了声。
  
  “夫子,您换只鸡来儆猴吧。这大小姐前些日子遭人暗算,在医官那里躺了七日才好转,今早一来又发现仿佛后院起火,正满心的苦大仇深呢!您若执意要‘砍’她立威,她疯起来怕是敢把您拎去贴墙倒立着授课哟……嗷!沐青霜,你还有没点礼貌了?打人不打头啊!”
  
  “沐青霜”这个名字让陈夫子愣了愣,他依稀记得,这里似乎只有一个姓沐的生员。
  
  就在少年捂着后脑勺瞎叫唤时,院中传来课休的撞钟声。
  
  沐青霜轻声道:“夫子,课休了对吧?”
  
  虽是疑问,陈夫子却总觉她只是随口客套,并非当真需要得到自己的首肯。
  
  果然,她没再多看陈夫子一眼,顾自举步迈出,抬手一掌就将前座少年按头压在桌案上的书册间。
  
  “谁是要被杀了儆猴的鸡?谁仿佛后院起火?嗯?算了,你别说话了,放心死去吧。晚些我会到镇上替你打块石碑,刻上‘我的伙伴纪君正死于话多’,以警示后人。”
  
  被脸朝下按头埋进书册间的纪君正吚呜挣扎着,整个戊班非但无人劝阻,还一个个拍桌狂笑起哄。
  
  “瞧这一手‘泰山压顶’,干净利落、精准有力,典范!”
  
  “君正嘴碎又能吃,于国无用,埋就埋了吧。”
  
  笑闹间,院中已陆续出来许多课休的邻班学子。
  
  沐青霜不经意地抬起眼,瞥见外头人群中的某个身影时杏眸倏地一眯。
  
  明丽的小脸对窗外扬起,嗓音虽有些中气不足,气势却到位:“令子都!你老实站那儿别动,有笔账我得找你算算!”
  
  语毕,她放开纪君正,一阵风似地就跑了出去。
  
  戊班剩余二十只皮猴子——包括才逃出魔掌的纪君正——立刻应声而动,站起来就跟着往外跑。
  
  一群人边跑还边七嘴八舌朝院中喊话。
  
  “戊班沐青霜单挑甲班令子都,双方私人恩怨,请无关人等自觉闪避!”
  
  “谁若不要脸出手助拳,我们戊班可是格杀勿论的啊!”
  
  被彻底无视的陈夫子气得头顶冒烟,瞪眼看着这群小混球呼啦啦冲了出去。
  
  从容行在最后的黄衫少女敬慧仪经过陈夫子面前时,笑容可掬地对他揖了半礼:“只是学生之间的小打小闹,夫子不知前情,请勿屈尊插手。”
  
  陈夫子一口老血憋在喉头。
  
  瞧这群魔乱舞的戊班,真是讲武堂经学夫子们的噩梦之地。
  
  沐都督到底是如何骄纵溺爱,竟养出沐青霜这般匪气的女儿来!
  
  顽劣至极!群魔之首!
  
  ****
  
  陈夫子怕出事,赶忙出了仁智院去搬救兵。
  
  而戊班小纨绔们也已联手清场,将试图增援令子都的甲班学子全拦到回廊里。
  
  心中有愧的令子都被撵到气喘吁吁,终究在沐青霜满身恶霸匪气下一步步退到了院墙根。
  
  “那天不知是谁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没站稳才将你撞湖里去的。你被印教头救上来后,你班的敬慧仪和纪君正立刻就将我踹下去了,也算替你报过仇了吧?”
  
  “我十岁那年曾失足落水,险些溺亡,”沐青霜将双臂环在身前,冷冷淡淡望着高出自己大半头的令子都,“所以,这两年的负重泅渡演练我站在岸上滥竽充数,并非娇气躲懒,而是我不识水性。”
  
  “我在医官那里躺了七日,也不是受寒伤风,而是心悸恐惧导致高热反复、神志不清。令子都,若非印教头眼疾手快将我救上来,你此刻已经背上一条人命了。”
  
  令子都闻言面色惨青,大热天里渗出满头冷汗:“我只是……我没想……”
  
  “不必找补。好在我瞧见你那时面有惊慌愧疚,也瞧见你伸手想拉住我,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请主事官不要将这事上禀军府?”
  
  十五岁的沐青霜虽是个张狂顽劣的小霸王,却也不是无事生非、仗势欺人的主。
  
  她父亲是利州都督沐武岱,兄长是利州军少帅沐青演,若这事被报至军府,她的父兄不杀过来将令子都剁成细肉蓉才怪。
  
  沐青霜心有余悸般敛了敛睫:“你是有预谋要将我推下去的,只是你没料到我不识水性,对么?”
  
  “怎、怎么会?我没……”
  
  “因为贺征是你最好的朋友。那日的负重泅渡演练他没去,是去主事官处告假下山了。你怕我听到风声要追上去拦阻,所以才将我撞到湖里,想给我添些麻烦替他拖延时间,对么?”
  
  沐青霜平静地抬眸:“贺征既是躲着我告的假,必定叮嘱过你不能向我透露他去哪里,做什么。朋友有朋友的道义,我不会逼你说这些。我只问一件事,若你答了,我们从此就恩怨两清。”
  
  令子都感激地点点头:“你问。”
  
  “上午我点了你甲班好几回人头,”沐青霜似笑非笑地哼了哼,“除了贺征,周筱晗也没在。他俩一道走的?”
  
  孤男寡女,双双告假下山、数日不归——
  
  她的童养婿这是想造反啊。 正文 第二章   “戊班沐青霜爱慕甲班贺征”, 这事在讲武堂学子之间是共识。
  
  而沐青霜与甲班周筱晗打从入学时起就不对盘, 这事也是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的。
  
  不过, 这俩姑娘之间的恩怨从何而来, 谁也说不明白。
  
  只是这二人明明并不同班, 但每逢百人同时到场的校场武课上, 总会冤冤不解地针锋相对, 任谁都不会觉得这代表友好热络。
  
  若这俩姑娘中间再搅和进一个贺征,啧啧,怕是能打到整个讲武堂不剩半片屋瓦。
  
  令子都歉意又无奈地苦笑, 语气温和,莫名带了点安抚的意思:“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沐青霜没说话,不咸不淡地哼哼两声, 就静静看着他, 明艳小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假笑。
  
  令子都被她那奇怪的假笑闹得头皮发麻,忍不住又退了半步, 后背都贴墙上了。
  
  他清了清嗓子, 斟酌用词点到为止:“你点人头没点准, 这几日, 我班还少了个齐嗣源。”
  
  虽说令子都与沐青霜从前并无太多交情, 可毕竟邻班同窗两年, 彼此不至于陌生到一无所知。
  
  他相信,身为利州都督沐武岱的女儿,沐青霜胡闹归胡闹, 在大事上却绝不是个稀里糊涂的小姑娘。
  
  甲班二十人可以说是讲武堂最拔尖的二十人, 而贺征、周筱晗、齐嗣源则是这二十人中最尖尖那一拨。
  
  讲武堂最出色的三个学子,同一时间得了主事官允准下山,之后所有师长在其他生员面前对此事都避而不谈……
  
  沐青霜拿指尖轻点着下颌,心中顿悟:这三人并非告假离开,定是接了隐秘才使命下山的。
  
  虽说他们这些人眼下还不是军籍,可赫山讲武堂毕竟是为前线培养将官的地方。作为这届学子中的佼佼者,贺征等三人临时被军府征调去帮忙做些生面孔才更方便做的事,这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见她面色稍霁,令子都松了一口气:“我就只能说这么多了。”
  
  “其中详情估计你也不知道多少,还不是只能跟我一样靠猜,”沐青霜笑笑,并不与他为难,“行了,之前那事就揭过,我不会再为此寻你晦气。”
  
  见她似要转身离去,令子都心中汗颜,忙叫住她。
  
  “沐青霜,我是当真不知你不识水性的。”
  
  令子都想想也是后怕,郑重地向她行了一个歉礼。
  
  他那歉礼实在隆重,寻常根本不该出现在同辈之间。沐青霜被吓了一大跳,瞪着眼儿往后蹦了出老远。
  
  “令子都你什么毛病!无端端行这么大礼做什么?!”
  
  令子都正色道:“毕竟我险些酿成大祸,你虽不计较,我却心中难安……”
  
  毕竟他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当时义气上头,只想着帮贺征拦着她点以免旁生枝节要误正事,却没周全考虑后果。
  
  这几日沐青霜在医官处养病没来上课,他心中本就愧疚不安,方才又得知沐青霜这回险些因自己的莽撞举动丢了性命,他的负疚感愈发深重,却又不知该如何弥补。
  
  沐青霜“啧”了一声:“你这人怎么磨磨唧唧的?一点都不江湖。”
  
  “不然,”令子都认真想了想,诚恳提议,“下回负重泅渡演练时,你再将我踹下去一回吧?”
  
  沐青霜没好气地笑着摆了摆手:“我看你不是‘令子都’,分明就是‘疯子都’。懒得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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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山讲武堂设在赫山南麓,半隐于山巅。
  
  照规矩,武学生员每年只有夏季与冬季的两次长休时才能回家,平日未得主事官允准不得擅离,最多偷摸翻墙溜去山下的赫山镇,打打牙祭放放风。
  
  除此之外,他们若想彻底撒欢,便只有等着诸如负重泅渡、丛林遭遇或实战骑射这类需到山间场地进行的武学科目了。
  
  熬过两日经学课程后,他们总算迎来了印从珂的实战骑射课。
  
  这门课程是百人大课,五个班的学子陆续进入西山校场后,场面立时欢腾得宛如过年。
  
  印从珂出身行伍,授课最重实用,素来不讲什么花里胡哨的大道理,一进校场就是各种“惨无人道”的对抗,完全将这些孩子当做自己麾下的大头兵,半点不手软。
  
  偏这些家伙们很吃她这套。
  
  “……今日除了要练骑射中的准度之外,还要练胆。”印从珂扫视全场,笑得不怀好意。
  
  乌泱泱列阵立在土台下的学子们顿时眼中放光,有人甚至摩拳擦掌地笑咧了嘴。
  
  “印教头从不叫人失望,回回都有新花样!”
  
  印从珂脚尖往前一送,将一颗小石子准确踢向说话的纪君正。
  
  “列阵之时,未得将官允准随意出声,军棍杖三!”
  
  纪君正立刻噤声,捂着被石子击中的腹部缩得跟鹌鹑似的;其他人则强忍幸灾乐祸的笑意垂下脸去。
  
  毕竟不是真的大头兵,印从珂倒没当真叫人来行军法。见他老实了,便接着宣布今日规则。
  
  不得不说,今日玩得有些大。
  
  两人隔着不足百步的距离立马对峙,双方背后各一个草靶,各自的目标正是对面那个靶子,每轮各发十箭,以最终总计上靶环数定输赢。
  
  这就意味着对战时不但得尽力命中,还需想办法挡住对面射来的箭。
  
  校场实训所用木箭并无箭簇,可尾端却是削尖成箭簇的形状,虽不致死,皮外轻伤在所难免。
  
  今日非但不能躲,还得想法子正面迎上去挡——
  
  虽说会有面罩、布甲做防护,可人在那电光火石间自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印从珂所说的练胆,就是要他们克服这种本能。
  
  “双方在马背上持弓,不执盾,要拿什么挡,你们自己个儿琢磨去!反正,若因马匹受惊被摔下来的,算输;被吓得调转马头找地儿躲的,也算输!输的人今晚留下,将这一百匹马全刷干净!”
  
  印从珂满意地看着孩子们精彩变幻的脸色,潇洒敲响了鸣金锣。
  
  “抽签!”
  
  满场沸腾,丁班、戊班的孩子们笑闹起哄最为大声。
  
  “印教头你也太魔性了,怎么想出这么凶残的法子来的!”
  
  “各位同窗,生死有命,要留骨气在人间啊!若是不幸抽中甲班的人,谁哭谁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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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君正抽到了隔壁丁班的段和年,乐得一蹦三尺高。
  
  他在骑射科目上是百人中垫底那一拨,可巧段和年比他都不如。
  
  “恭喜啊,”沐青霜将手伸向签筒,扭头对纪君正笑道,“菜鸡互啄。”
  
  “要你废话!赶紧抽了走开,”纪君正笑得见牙不见眼,“我还等着看谁是抽中令子都的那个天选之子呢。”
  
  其实不独纪君正,此刻围在签筒旁的人全都在等这个结果。
  
  在被所有师长寄予厚望的甲班二十人中,虽有贺征、周筱晗、齐嗣源三人珠玉在前,紧随这三人之后的令子都却并不逊色。
  
  他于实战骑射这门科目上尤其出众,两年来在校场从无一箭虚发,连印从珂都说过他就是个天生的神箭手。
  
  说难听些,今日谁若抽中令子都,那真是八辈子没烧过高香,注定是要留下来刷马的碎催。
  
  沐青霜嗤笑着拿起手中的签定睛一看,笑容顿时凝固——
  
  “纪君正!我打死你个乌鸦嘴!”
  
  天选之子沐青霜,刷马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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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沐青霜在骑射科目上的表现并不弱,以往战绩在百人中能排进前三十,简直可说是戊班在这门课上最后的骄傲。
  
  奈何令子都是骑射科目的百人榜首,她实在不够给人塞牙缝的。尽管令子都因心有愧疚而尽力放水,她还是毫无意外地一败涂地。
  
  好在她不是个输不起的姑娘,傍晚散课后便老老实实留下来刷马。
  
  因有不少平局,甲班又少了三人,今日最终的输家就只十几人。
  
  这十几个难兄难弟、难姐难妹每人分得十匹战马,蔫头耷脑地赶着马往河边去。
  
  训练这一日下来,大家都累得两眼无神,各自能顾着自己那十匹马就不错了,也没谁分神留心走在最后的沐青霜。
  
  令子都这个本该离开的胜者却一路跟着沐青霜到了河边,抢过了她手里的刷子。
  
  “干嘛?胜者的怜悯?”沐青霜没好气地撇撇嘴,“我可是要留骨气在人间的,不稀罕。”
  
  “之前的事我心里还是过不去,你就给我个机会赎罪吧,”令子都不以为意地笑笑,低声道,“你怕水,躲远些。”
  
  沐青霜一听又是这事,忍不住就笑了,伸手就要抢回那刷子:“一码归一码,我输了就是输了,两回事。要赎罪咱们换别的,你……”
  
  这一个抢一个挡的纠缠之下,沐青霜没留神就踩进地上小土坑,一个趔趄就撞向令子都。
  
  令子都忙不迭伸手想环住她,却见眼前一道青色残影划过,将沐青霜从他面前卷走了。
  
  随着“咚”的一声闷响,在河边刷马的十几个人全都瞪眼看过来。
  
  与沐青霜交好的敬慧仪轻咳一声,唇角止不住微扬,最终选择扭头视而不见——
  
  青霜此时绝对并不希望任何人过去扶她。
  
  毕竟她压着的人是贺征。 正文 第三章   今日因落败而留下来刷马的十几人多是戊班的。
  
  别看戊班人在课业上文不成武不就, 但因家世出身之故, 个个都是识眼色、懂进退的机灵鬼儿。
  
  他们的大多数多少知晓沐青霜与贺征之间的渊源, 但因沐青霜有言在先, 这两间他们在讲武堂内从不胡乱对不相干的人说嘴, 顶多只是在没外人时冲她调侃起哄。
  
  此刻这些小机灵鬼也没一个多事的, 全都当自己瞎了聋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各自专注地刷着自己负责的马匹。
  
  四下清静,只有淙淙流水声与细细碎碎的刷马声。
  
  沐青霜眉心轻蹙, 俯视着身下的青衫少年,清澈杏眸中满是狐疑的审视之色。
  
  片刻后,她似警惕的小豹子般, 若有所思地低头凑近, 秀气的鼻翼微微翕张,试图通过嗅闻来判断某种不该出现在自己领地内的异样气息所为何来。
  
  “你……”
  
  青衫少年贺征倏地抬手, 以指尖抵住她的眉心, 坚定地阻止了那张明艳俏脸的靠近。
  
  “你是打定主意, 要用这种姿势聊天?”少年沉嗓轻沙, 语调又浅又缓。
  
  沐青霜这才如梦初醒, 颊边浮起淡淡落霞色, 尴尬地以掌撑地站起身来。
  
  略有些别扭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摆后,眼角余光瞥见贺征还躺在草地上,她稍稍倾身, 迟疑着朝他伸出援手。
  
  少年骨节分明的修长五指谨慎避开她的手, 只圈住被武服束袖熨帖包裹的纤细手腕,借力跃起。
  
  四目堪堪相接,贺征立刻先发制人:“我是来找子都的。”
  
  “哦,”沐青霜一脸平静地举步走开,顺手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灰草屑,“疯子都,找你的。”
  
  语毕,从一脸懵懵然的令子都手中取回刷子。
  
  令子都朝站在原地没动的贺征远远投去一瞥后,有些不放心地低声对沐青霜道:“你不是怕水么?不然我还是先……”
  
  沐青霜笑笑,随意挥了挥手中的刷子:“没那么严重,我只是不敢下深水泅渡而已,站在岸边浅水处刷个马还行。”
  
  “我以为你……”令子都讪讪笑着挠了挠头。
  
  “呿,你瞎以为什么?你以为我怕到沐浴都不能用浴桶那种程度?我可是……嚯!”
  
  眼观四路的沐青霜余光瞥见身后某人的异动,口中惊讶低呼一声,敏捷旋身躲过身后飞来的小土坷。
  
  那小土坷上长着两三根茸茸嫩嫩的青草,在空中摇摇曳曳划出道绿影长弧,“咚”地一声没入河中,激起小小水花。
  
  莫名其妙被偷袭的沐青霜着恼回头,怒瞪贺征。
  
  青衫少年高大长身立于河畔,薄唇微抿,点漆般的黑眸平静如水,清清冷冷看着人。
  
  十六岁的儿郎长相上还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俊朗五官自有一种凛冽锐气的锋芒,漆黑乌眸形似桃花,双眼皮深且宽,眼尾细长而略弯,笑起来似阳春夜里的月华——
  
  可惜,他少有笑颜。
  
  夏日黄昏,山间扶疏草木被夕阳染上瑰丽金色,四下有繁花灼灼,盛绽欲燃。
  
  青衫素简的贺征就那么冷冰冰板着脸负手立于其间,便是懵懂少女胸臆间一桩美好又烦恼的心事。
  
  以目光远远对峙片刻后,沐青霜心上突然冒出一百只疯鹿齐齐乱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恼羞成怒使她面上滚烫。
  
  “贺征,你别太过分啊!我不就跟疯子都多说了两句话吗?是耽误了你向他传递天大军情还是怎么的!”
  
  沐青霜急急撇开眼,背过身走向河边马匹,刷子恨恨挥了挥:“有本事你站那儿别动,我刷完马就来收拾你!”
  
  “好,”贺征直视着她的背影,疲惫轻沙的嗓音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与委屈,“我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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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令子都与贺征先后耽搁一番,沐青霜就成了刷马难友中进度最慢的一个。
  
  到太阳落山,月牙初升时,沐青霜两眼无神地望着尚未刷洗的四匹马,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
  
  这一整日,经过校场上激烈到近乎凶残的两两骑射对抗,再刷完十匹战马,十几个可怜的家伙已累得快要抬不起头,自也讲不了什么互帮互助的江湖道义。
  
  “霜儿,我腰快断了,先回去躺尸了啊。”敬慧仪累得灰头土脸,耷拉着双臂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向沐青霜打了个招呼。
  
  “你走吧。记得帮我留点热水……”沐青霜可怜兮兮地撇了撇嘴,认命转回去继续招呼剩下的四匹马儿。
  
  虽此处在西山校场之外,与她们在南麓的学舍之间有段不短的山路,可整个赫山都是讲武堂的地盘,为保障学子安全,军府常年派了一队人马沿路巡防,即便落单也没什么好怕的。
  
  待敬慧仪走后,四下彻底安静,沐青霜有一搭没一搭地刷着马,两眼放空地想着心事。
  
  未几,身旁多了一道熟悉身影,沉默地拿走她手中的刷子。
  
  “贺征你是妖怪吗?!”沐青霜被吓了一跳,明眸大张,“走路连个脚步声都没有。”
  
  贺征并没看她,也不出声,只是动作利落地闷头刷马。
  
  沐青霜懒搭搭翻了个白眼,有气无力地走到一旁看着他。
  
  十余日不见,她心中是有很多疑问与愤懑的。可当这人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后,她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与他从总角相识,一路长到如今,彼此贯穿对方的年少时光,如今却似乎一年年渐行渐远。
  
  待贺征将剩下的马匹刷洗干净,两人沉默并肩将十匹马赶回校场交给驯马官。
  
  出了校场没多远,贺征蓦地止步,转头看向落后自己五六步的沐青霜。
  
  温柔月光下,两人目光静谧相触的瞬间,沐青霜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子软弱可耻的委屈。
  
  她撇开头,缓缓蹲下,抱着双膝将头瞥向一旁,眼中浮起氤氲水气。
  
  以往她一直深信,只要她足够勇敢足够坚定,他最终是会愿意留下来与她相携此生的。
  
  这次他瞒着自己接下军府的派遣,没有留给她只言片语就走了,仿佛根本不在乎她会不会担忧会不会心疼……
  
  她已经不敢确定,自己对贺征来说到底算个什么玩意儿。
  
  贺征似乎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回来,背对着她蹲下:“上来。”
  
  沐青霜猛地扑到他背上,单臂虚虚环过他的脖颈,伸手捶了他一记。
  
  “你还有脸叹气……”
  
  因疲惫而略略沙哑的娇嗓没了平日那种张扬盛气,软绵绵像裹了层稍显粗粝的糖霜。
  
  贺征喉头滚了滚,背起她往南麓官舍的方向走。
  
  沐青霜垂眸看着他泛红的耳尖,瓮声轻问:“你伤在哪里了?”
  
  先前她压倒贺征时,已隐约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贺征脊背一僵,脚下滞了滞:“只是小伤。”
  
  见他似乎不想多说,沐青霜重重咬了下唇,心中渐渐高涨起委屈的火气。
  
  从前,她与贺征还算是无话不谈的亲密伙伴——
  
  虽总是她黏着他叽叽喳喳多些,可他一直是纵容她亲近的。
  
  他稚龄遭逢巨变,自来话不多,待谁都冷冷淡淡,唯独在沐青霜面前会有些许软色。
  
  可打从进讲武堂那年起,有些事在不知不觉中,就变了。
  
  沐青霜撒气似地使劲圈住他的脖子,眨着委屈发烫的双眼:“贺征,你是不是觉得我特别烦人?”
  
  “没有。”
  
  他应得很快,肩颈绷得紧紧的。
  
  沐青霜哼了一声,松了手,抬眼看看天边的弯月:“你走时为什么要躲着不告诉我?还让令子都帮你拦着?”
  
  贺征反扣在她腿上的双臂蓦地一紧:“军府临时征调……你不会同意的。”
  
  虽军府来人再三强调会在行事途中保障他们的安全,可其间的风险也是显而易见的。
  
  她一向不乐意他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沐青霜点点头:“是做什么去了?事情既已了结,我问问总行吧?”
  
  “月余前循化城放进了一批中原来避难的流民,其中有几个人行迹可疑。他们很警觉,对军府的行事似乎也很熟悉,斥候试了几次都没能近身,军府便让我们三人以流民身份再去接近探底。”
  
  他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的。
  
  沐青霜知道轻重,明白这已是他能透露的全部,便没再往下深问,只话锋一转,关切起他的伤势。
  
  “最后跟他们交上手才受的伤?”
  
  “嗯。”
  
  “军府将尾巴都收干净了吧?”既最终交上了手,说明他们三人的身份到底还是没瞒住,沐青霜有些担心他的安危。
  
  贺征停下脚步,轻声道:“是少帅亲自带人善后的。”
  
  此刻两人已在南麓学舍前的牌坊下了。
  
  沐青霜从他背上滑下来站好:“沐青演好样的。哼。”
  
  她大哥明知她对贺征宝贝得紧,居然也搅和进来掺一脚。
  
  “你……”贺征回身面对她,莫名其妙地清了清嗓子,“你没跟子都说过我们之间的关系?”
  
  沐青霜仰头愣愣地看着他,忽然自嘲一笑:“贺征,我的人品在你眼里到底是有多烂?我既答应你不会在讲武堂同窗间宣扬这件事,两年来可曾食言过一回?”
  
  “我不是……”
  
  沐青霜怒从中来,抬脚照他的小腿上踹了一记:“滚回学舍睡你的大头觉去吧!夏季长休之前我若再跟你说一个字,我就不是人!”
  
  贺征有些无措地抿了抿唇,沉默地望着她怒冲冲远去的背影,大掌紧握成拳。
  
  他不知该拿这姑娘怎么办。
  
  从两年前第一次做了“那样”的梦之后,他就一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正文 第四章   讲武堂的学舍两人一间, 沐青霜的同屋正是与她自小交好的敬慧仪。
  
  沐家与敬家的祖屋大宅同在循化城, 两家相隔不足三里地, 世代交情都不错。
  
  两个小姑娘年岁相近、意气相投, 打小开蒙进书院时就是同窗, 来了这赫山讲武堂后仍是同窗, 自是好得跟亲姐妹一般。
  
  沐青霜闷闷推门而入, 绕过屏风就见敬慧仪斜倚在窗边,掌心摊着一把用荷叶包着的樱桃。
  
  主事官希望生员们能在求学期间就养成大鸣大放的军旅之风,平日一应餐食都仿行军规制, 只讲究个简单管饱,果子、零嘴儿之类自是没有的,连自己从家里带来都不行。
  
  这时节, 不必偷溜去山下的镇子里就能得到新鲜果子吃, 对她们多少算个惊喜。
  
  “霜儿,快来吃樱桃, ”敬慧仪“噗噜噜”将口中的樱桃核吐进纸篓里, “我给你留了热水, 这会儿还烫着呢, 吃了再去洗吧。”
  
  她回来已有好一会儿, 沐浴过后换了凉爽的浅云色大袖冰丝袍, 长发用发带随意绑做一束,发尾依稀还有点湿意。
  
  沐青霜兴致不高地踢踏着步子走过去,从她掌心拈起两颗樱桃塞进嘴里:“唔, 还挺甜。是从印教头她们那院儿里偷的吧?”
  
  这里每座生员学舍及夫子官舍中原本都栽了果木, 只是生员们年纪小,于琐事上不免懒怠,两年来也没谁想着多照管院中果木,只靠杂役官们例行公事地浇浇水,那些果木自然长得不大好。
  
  而印从珂与另两名经学女夫子同住一院,三人有商有量地轮流照管着自己院中的果木,几株垂丝樱桃被打理得尤其精细,如今正是硕果累累、引人垂涎的时候。
  
  “嗯,君正带人去偷的,咱们班人人有份,”敬慧仪说着就笑开了,“你可不知道,堂堂朔平纪家三少爷,就为些樱桃,差点儿没被印教头拿木箭扔个对穿!”
  
  说是这么说,可谁都明白,这也就是印从珂没想当真计较,否则纪君正跑得掉才怪。
  
  沐青霜又抓了几颗樱桃塞进嘴里,恹恹地从窗边探出头去:“能从印教头手中夺食,纪三少了不得,将来必成大器。”
  
  敬慧仪也趴在窗边,与她并肩探出头去吹风。
  
  “瞧你这脸,闷得跟什么似的,”敬慧仪随手在沐青霜脸上捏了一把,“同贺征吵架啦?”
  
  “说话就说话,别趁机拿我脸当净手布,”沐青霜笑着挥开她,“你还不知道么?我跟他若能吵得起来,明早的太阳得打西边儿出。”
  
  敬慧仪弯着笑眼侧脸躲过她的小拳头。
  
  “倒也是,”敬慧将额角贴在窗棂上,笑盈盈觑着她,“贺征话少,又总冷冷淡淡的,你便是想着法子去惹,人家也未必肯多吱一声。”
  
  馨宁夏夜,两个姑娘亲昵挨肩趴在窗前,就着甜美樱桃与惬意晚风,闲散聊几句少女心事,便是年少轻狂的岁月里,最寻常却也最静好的浮生。
  
  “你在贺征面前是真没多大出息!再有天大火气,都不必他赔上什么温言软语,只要给你个笑脸,你立马就能翻篇儿。”
  
  敬慧仪伸指在她额角轻轻一戳,怒其不争地笑斥。
  
  莫名被鄙视的沐青霜将樱桃核咬得嘎嘣作响。
  
  “瞧不起谁啊?!我方才跟他撂下话了,夏季长休之前,我若再跟他说一个字,我连人都不要做的!哼。”
  
  “诶哟,我们霜儿终于硬气一回了!”敬慧仪一本正经地给她拍拍手,“赶巧贺征是带伤回来的,你冷着别问他死活就对了。他不嫌你管得多么?你正好让他尝尝没人管没人问的滋味。”
  
  沐青霜抿唇,慢慢垂下脸,小声问:“你怎么知道他受伤了?”
  
  “君正下午不是先回来么?碰到齐嗣源,就多嘴问了两句,”敬慧仪斜睨着她,“据说贺征被人一刀剌在腰间,啧啧。不过齐嗣源也说了,伤口长是长了点,却只是皮外伤,没大碍。”
  
  沐青霜心头一拧,倏地站直旋身。
  
  “你干嘛去?”敬慧仪拉住她,狡黠笑问。
  
  沐青霜也不忸怩,坦率直言:“开春复课前大哥给了我两瓶‘黑玉止血生肌散’,我拿去给他。”
  
  这药在市面上贵同金价,她一直用得很省,这都三个多月才用了不到半瓶。
  
  敬慧仪放开她,改伸手捂住自己的腮帮子:“诶哟喂,瞧这自打脸的,我都替你疼!前脚才撂了大话,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又巴巴儿凑到他跟前去。我瞧着你这辈子在他面前都做不成个人!”
  
  若是平日,沐青霜大约已不管不顾拿着药找贺征去了。
  
  可今夜她心中本就有许多不知所起的迷思,一听小姐妹这话,顿时就泄了气,垮着肩膀重又靠回窗边。
  
  “慧儿啊,你说我到底哪不对了?他怎么就那么烦我呢?”
  
  ****
  
  沐青霜与贺征之间的牵系,始于她六岁那年。
  
  她随母亲前往州府利城收容伤病流民的善堂施粥,无端端被缩在墙角的贺征扯住了裙角。
  
  那时贺征才七岁,却已在战乱里辗转流离两三年,原本护着他出逃的家人陆续亡故在途中。
  
  小小少年孑然一身,裹在流民中一路退到利州,才终于在善堂内暂得安身。
  
  可善堂内密密匝匝全是伤病流民,虽州府与豪绅之家常会去布施粥饭,终究不能保障每日三餐。
  
  乱世中活下来的人可不将怜悯谦让,但凡有食物,总是伤病较轻、身体较壮的人能多抢些吃,像贺征那般独自流落、没有大人在旁护佑的小孩子,处境可想而知。
  
  那时他已有两三日水米未进,身上又烫得厉害,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瘦骨伶仃的小小身躯就那么蜷在善堂角落。
  
  沐青霜不知那日他为何偏偏牵住了自己的裙角,可时隔多年,她始终记得当时的自己心中是如何难过震惊。
  
  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小子,瘦得像只被族群遗忘的小兽,本该澄澈明亮的眼睛里一片混沌。
  
  那时母亲蹲在她面前,温柔唤着她的小名,“萱儿,咱们将这小哥哥领回家给你作伴,好不好?”
  
  她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尽管那年的沐青霜才六岁,但她已能隐约意识到,若无人施以援手,这个小孩儿在善堂里是很难活下去的。
  
  不巧的是,就在那年冬天,沐青霜的母亲没有挨过多年沉疴的折磨,因病而去。
  
  痛失爱妻的沐武岱迁怒,言道是贺征不祥,要将他赶出沐家。
  
  对沐青霜来说,贺征是她与母亲一道救回家的,将贺征留在身边,就是多留了一点自己与母亲之间的回忆。
  
  于是,小小姑娘梗着脖子站在盛怒的父亲面前,稚嫩的嗓音倔强又固执:“母亲说过,咱们家要将他养成最好的儿郎,将来是给我做夫婿的,谁也不能叫他走。一辈子都不能叫他走。”
  
  其实那时才是个萝卜丁点儿大的小姑娘,懂什么呀?只是本能地知道,父亲正在气头上迁怒着,讲不了别的道理,必须搬出个无法撼动的理由才能留住贺征。
  
  沐青霜打小机灵,平日里见着周围人的模样,心中明白在世间种种没有血缘做基石的关系中,惟有“夫妻”这种关系,才是大人眼里最最牢不可破、不容分割的。
  
  就这样,她成功地在父亲盛怒下留住了贺征。
  
  待两年后,沐武岱终于走出了丧妻之痛,待贺征也算亲厚,偶尔还打趣催促他快些长大,莫叫自家女儿久等。
  
  这世间有些事就是越说越真,明明从无婚约,可沐青霜却总觉得贺征就是她的人。
  
  她从不吝啬与他分享自己的一切。
  
  在她的严格监督下,沐家对待贺征衣食用度、进学习武等一应事宜上,全都给予了和她相同的规制。
  
  无论是在沐家,还是出外求学时,她总护着他,从不允谁欺负他、瞧轻他。
  
  两年前来讲武堂时,贺征说不想在讲武堂同窗口中再听到“贺征是沐青霜的童养婿”这样的说法时,她虽不大高兴,却还是应下了。
  
  那时她才知,从前在循化的书院求学那几年,贺征因这件事被同窗们调笑许久,早已不胜其扰。
  
  讲武堂的百名生员里只有十几个来自循化,旁的都是来自利州别的城镇,并不知沐青霜与贺征有什么关联。
  
  沐青霜便叮嘱了同出循化的那十来个旧同窗,甚至为此与人打过一架。之后这两年里,讲武堂内再没谁提这茬。
  
  “慧儿啊,我明明没有食言,他怎么还越躲越远了?”沐青霜困惑地仰头看着皎洁银月,“是不是因为我总是忍不住去找他?总是忍不住要去管他的事?”
  
  敬慧仪撇撇嘴,将手中空空如也的荷叶揉成团,凌空投进墙角的纸篓里。
  
  “那谁知道?我四哥说,儿郎们想事情跟姑娘家不大一样的。”
  
  敬慧仪想了想,又道,“反正我瞧着贺征就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偏你总乐意上赶着,惯得他个有恃无恐。要我说,你就硬气些别理他,看他不追过来抱着你腿哇哇大哭。”
  
  “可他受伤了啊,”沐青霜有些心疼地皱了皱鼻子,“要不,我只给他送药去,给了就走?不理他?”
  
  敬慧仪咬牙切齿地捏住她的脸颊:“我求你出息点儿!这还叫不理他?!咱们讲武堂的人是干什么吃的?他既活生生没缺胳膊没少腿儿地回来了,那就叫没大碍!屁大点伤,要你多事?”
  
  “可是我心疼,”沐青霜眨巴着眼睛,“要不,我拿给别人,叫别人再转交给他?”
  
  敬慧仪送她个大白眼,完全不想理她了。
  
  沐青霜揉着脸沉吟半晌,忽地福至心灵:“嘿!白天疯子都在校场时,手臂上被我的箭划过一道,我去把药给他行不行?”
  
  令子都臂上那伤很轻,一瓶药是无论如何用不完的,以他与贺征的交情,肯定会将药分给贺征!
  
  哎呀,可把她机灵坏了。 正文 第五章   沐家打祖上起就是利州地界上数一数二的豪强, 领雄兵数十万威震边陲, 执利州军政牛耳。因此沐家儿女世代尚武、作风豪迈, 行事颇有些张扬不羁。
  
  说好听点, 就是“大行不顾细谨”;直白些就是鲁直疏狂、说风就是雨。
  
  虽敬慧仪很支持自己的小姐妹在贺征面前“高贵冷艳做个人”, 可当她看到沐青霜捏着两个描金甜白瓷小瓶就要往外走时, 立刻额穴猛跳, 眼疾手快地将人拦下。
  
  “这位大小姐,”敬慧仪头疼不已,反手指了指窗外漆黑的夜空, “三更半夜,你去男同窗的学舍给人送药?!”
  
  沐青霜茫然回望着她:“才正戌时,不算太晚啊。”
  
  甲班人自来有挑灯夜读的习惯, 令子都绝不会睡这么早的。
  
  “这不是人家睡没睡的问题!”敬慧仪狂翻白眼, “你个姑娘家,深更半夜跑去不相熟的男同窗学舍, 自己想想, 合适吗?”
  
  沐青霜认真地眨眼想了片刻:“还成吧?我会记得先敲门, 不会直接进去的。”
  
  夏夜天热, 少年郎们回到各自学舍后, 于着装上难免会……清凉些。这道理她懂。
  
  “也不是敲不敲门的问题!”敬慧仪抬起手掌猛拍自己的额心, “这大半夜的,你贸贸然去学舍找他,是个人都会误以为你对他存了什么心思啊。”
  
  “那纪君正不也是男的?他摸黑给你送樱桃来, 怎不怕人误会?”沐青霜理直气壮地反问。
  
  “君正是我未出三服的表弟, 跟亲弟弟都没差多少,有什么好误会的?!”敬慧仪忍不住在她额角轻戳两下,“你和令子都什么关系?那能一样吗?”
  
  利州风俗,无论堂亲、表亲,凡未出五服者皆为血亲同宗,不通婚姻、不缔情缘,都做亲生兄弟姐妹般坦荡相处。
  
  而敬慧仪与纪君正未出三服,这血缘极近,确实没什么好误会的。
  
  “哦,倒也是,”沐青霜点点头,“那我明早去仁智堂再给他。”
  
  见她开悟听劝,敬慧仪松了一口气,转身扑到自己的床上。
  
  可怜她年纪轻轻就摊上这么个小姐妹,瞧这操不完的心哟。
  
  ****
  
  讲武堂仿行军规制,各班按月抽签排定朝食次序,轮流进饭堂用餐。
  
  这个月甲班负责抽签的人点儿背,抽到朝食最末轮次。待他们用餐结束,三两结伴穿过仁智院的垂花拱门时,院内早已没了泼天闹腾的气势,清静得都快赶上道观佛寺了。
  
  毕竟立夏过后一日热过一日,晨风也没法驱散无处不在的燥闷,再皮的猴子都不愿在外多逗留,全躲回各自讲堂了。
  
  贺征与齐嗣源并肩走在同窗中,边走边低声说着事。
  
  在长长的回廊下走了没多远,前头的同窗们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频频回首,向交谈中的贺征与齐嗣源投来兴味目光——
  
  主要是看着贺征的。
  
  贺征脚下一滞,抬眼就见沐青霜迎面而来。
  
  她惯爱着红衣,今日是一袭清凉的金红冰丝齐腰襦裙,外罩浅杏色素纱蝉衣。
  
  随着她干脆利落的身影移动,薄纱宽袖扬起澄澈风华,恰似一枝覆着晨露的蔷薇,明艳凛凛。
  
  俏丽小脸上徐徐浮起浅笑,在夏日晴光里如临水照花,使人望之怦然。
  
  贺征脚下似被灌了铁水般挪不动步子,高长身量绷得笔直,腰身挺拔如参天白杨。
  
  “你这不解风情的,也不怕伤了沐大小姐的心。”齐嗣源忍笑握拳抵在唇边,带着三分怜悯七分起哄低声道。
  
  沐青霜隔三差五总会蹦跶到贺征面前,有时塞些吃的用的,有时只嘘寒问暖说会儿话,说来并无出格举止。可这姑娘只要一见贺征,笑眼里就满是藏不住的星星,其心思热烈坦荡,任谁都瞧得出她的企图。
  
  偏贺征铁板一块,从不见有什么回应,总是冷冷清清板着个脸。长久下来,甲班同窗们都忍不住要对沐青霜心生不忍了。
  
  贺征没搭理齐嗣源的调侃,不由自主地紧了紧嗓子,淡淡撇开头。
  
  眼角余光却总不争气地要往她的来处溜去。
  
  昨夜这姑娘撂下狠话说夏季长休之前不会再理他,这使他忐忑了整夜。
  
  此刻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原处,他重重抿紧薄唇,强令自己的唇角不许上扬。
  
  对沐青霜,他知道自己挺混蛋的。
  
  理智上他很清楚,不该放任她亲近自己,不该让她那本可以安稳喜乐的人生与自己纠缠太深,否则才真是害了她。
  
  可沐青霜这个姑娘,从来就不存在于他的理智中。
  
  她是一束裹了厚厚糖霜的光,张狂霸蛮地照进他本该阴暗苦涩的年少。
  
  她是他少年心事里璀璨甜美的秘密,也是他拿不起放不下和璧隋珠。
  
  贺征喉头滚了好几滚,到底没抵住心中野望的煎熬,强做镇定地转回脸来,任由自己的目光一路向着她匍匐而去。
  
  ****
  
  沐青霜打老远就瞧见人群中的贺征了。
  
  青衫少年高出旁人大半头,偏又那样一张惹人注目的脸,实在很难忽视。
  
  不过她今日决心要做出个人样,绝不再像从前那般没骨气地自打脸。
  
  说不理你就不理你的,哼哼。
  
  沐青霜一手捏一个小药瓶,迈开步子错身行过贺征侧畔。
  
  这一幕让回廊下的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尤其是贺征。
  
  沐青霜却并没有注意到旁人的异样,径自走到他身后不远处的令子都面前。
  
  “疯子都,我……”
  
  沐青霜在瞧见令子都的正脸后突然噎住,半晌后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谁这么不江湖?说好的打人不打脸呢?”
  
  捧腹间,她抬手示意,令子都便随她走出人群,站到长廊外侧的台阶处。
  
  令子都的长相偏于雅正温和,只是如今尚在少年,五官、气质还未彻底落成模样,只隐约能见出一点谦谦君子的风采。
  
  他是内秀不爱出风头的性子,不知底细的人总会误以为他身无长才、柔善可欺。
  
  刚入学那阵,纪君正就被他这斯文假象迷惑,校场骑射时叫嚣着要与他较量,结果在他百步穿杨、箭无虚发的神技下败得一丝颜面也不剩。
  
  那天从校场出来时,纪君正咬牙切齿地说过,“真想一拳砸碎他脸上那弱不禁风的假象”。
  
  此刻令子都的眼角添了一处淤青,唇角也有暗红新伤,稍显狼狈的模样倒是如了纪君正的夙愿。
  
  见令子都似乎面有赧色,沐青霜收起笑意:“好了好了,没笑话你。不就打架打输了么?不丢人。大不了挑茬再打一架把场子找回来就是。”
  
  以往她时常跟着兄长沐青演出入军营,见多了同伴之间一时拳脚相向一时又勾肩搭背的场面,倒也不觉这算多大个事。
  
  令子都淡淡扭头,忍不住轻笑:“不找了,这场子我丢了也是正该,谁让我先对你下黑手呢。”
  
  他朝贺征的背影努了努嘴,又道:“也算替你报仇了啊。”
  
  沐青霜一愣,旋即清了清嗓子,杏眸弯成了甜月牙:“哦。”
  
  看来是昨夜贺征得知令子都将她推下水的事了。
  
  旁人总见着贺征对她冷冷淡淡,便都说她没出息上赶着不做人。但其实呢,感情这种事,必定是有来有往才会羁绊愈深的。
  
  这些年来,若非贺征在许多旁人不易察觉的事上对她极尽维护、甚至无声纵容,她又怎会深信自己与他是互属的呢。
  
  她甜滋滋的偷笑模样晃得令子都心中莫名一悸:“你……找我有事?”
  
  “哦对,找你有事的,”沐青霜摊开双手,将两个描金甜白瓷小瓶递过去,“原想着昨日在校场上你被我的箭伤到了,就送这药来赔礼。这下可好,你脸上的伤也用得着。”
  
  夏日晴空下,精致小巧的瓷瓶在少女嫩生生的掌心闪着温柔光华。
  
  令子都垂下眼帘,扬唇轻笑:“校场实训难免有失了准头的时候,你又不是有心的,赔的哪门子礼?”
  
  “你管我赔的哪门子礼?给你就收好,废什么话!”
  
  娇脆嗓音凶凶的,宛若龇牙亮爪子的小猫儿。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令子都噙笑,小心地从她掌中取走那两个小瓷瓶,“多谢。”
  
  沐青霜摆摆手,转身刚要走,这才想起贺征与令子都刚打了一架,令子都脸上的伤都还新鲜着呢。
  
  于是赶忙回头叮嘱:“这药很灵,只需一点点就能好。你用不完的,记得分些给……用得着的朋友啊。”
  
  令子都一时没转过弯来,愣愣点了点头。
  
  沐青霜还是不放心,退回半步,压低嗓音又道:“朋友之间打打闹闹是正常的,若是记恨就不江湖了。”
  
  “我倒是很愿意江湖一点,”令子都笑意古怪地抬了抬下巴,“可阿征这会儿的脸色看起来,似乎不是很江湖。”
  
  沐青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贺征乌眸冷得像冰块,那脸色黑得,啧啧,像被雷劈焦了一般。 正文 第六章   虽说沐青霜并不确定贺征为何黑脸, 但她这回铁了心要在他面前做个有骨气的人, 于是强忍下疑惑与好奇, 骄骄矜矜抬着下巴回戊班的课室去了。
  
  沐青霜走后, 回廊下的甲班众人也醒过神来, 相互间无声传递着古怪眼色, 边走边忍笑。
  
  以往总见贺征对沐青霜冷冷淡淡, 任谁都觉沐大小姐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可瞧着贺征此刻这脸色,众人才知事情的真相似乎与大家的想法似乎很是不同。
  
  不过, 贺征作为讲武堂百人榜首,在同窗中素有几分威望,加之性子又寡言冷肃, 气势上莫名高人一头。众人便是心有调侃之意, 也没谁有胆子凑到他跟前去多嘴讨打。
  
  明晃晃的日头下,贺征宛如一块散着黑气的大冰块, 众人纷纷不着痕迹地躲着他走, 连先前与他并行的齐嗣源都默默退了半截, 改搭上了令子都的肩膀。
  
  “子都你可以啊!”齐嗣源挑眉笑得贱嗖嗖, 压低嗓音道, “将沐大小姐推进湖里, 不单帮着阿征将人拦下没坏事,还成功转移了沐大小姐对阿征的痴迷……好一招围魏救赵、以身饲虎!”
  
  令子都以手肘重重拐向他的襟前,疼得他弯身嗷嗷叫。“别胡说八道, 人家好端端一个小姑娘, 哪里就虎了?”
  
  “哟哟哟,这还维护上了?”
  
  齐嗣源阴阳怪气的调笑声音并不大,偏贺征仿佛生了顺风耳,立时就扭过沉沉黑脸甩来一串锋利冰寒的眼刀。
  
  齐嗣源赶忙站好,清了清嗓子左顾右盼。
  
  待贺征大步流星进了甲班课室,令子都才笑着摇摇头,拍了拍齐嗣源的肩膀,娓娓道出前因后果。
  
  以往令子都与沐青霜没什么往来,心中对她的观感倒也谈不上好坏。只觉她身为沐都督的爱女、沐少帅的亲妹妹,自到了赫山讲武堂后,于课业上的表现乏善可陈,成日里不是围着贺征打转就是领着戊班那群人胡闹,与循化沐家世代煊赫的盛名实在很不相称。
  
  可在他莽撞将她推进湖中之后,她并未仗着自家威势与他苛责为难,却也没假作无事发生,只当面不咸不淡指出他做了件多么不过脑子的事,让他明白自己的举动原本可能引发怎样凶险的后果,又不着痕迹地表明自己如何放了他一马,让他只能愧疚承情。
  
  如此有里有面的处置,实在让令子都心服口服。
  
  “……那天她找我算账后我就在想,循化沐家的数百年积威不是光靠那号称百万的雄兵,”令子都对身旁的齐嗣源笑笑,“就这么个看似骄纵顽劣的大小姐,当真遇事时,竟也有几分深厉浅揭、识变从宜的手腕。”
  
  甲班云集了讲武堂最顶尖的二十人,自来有着“慕强”的风气,从不吝于发现并赞叹别人的优点长处。
  
  之前齐嗣源与贺征都不在讲武堂,并不知中间还有这茬。听令子都一讲,齐嗣源也不禁敛了调笑之色,郑重地点点头。
  
  “以往见她学业平庸又总胡闹,还以为这大小姐就是个脑袋空空的绣花枕,没想到竟是走眼瞧轻了她。”
  
  令子都笑着垂眸,握紧手中两个小瓷瓶,拇指指腹在柔滑瓶身上轻轻摩挲:“昨日我在校场放水,一来是因理亏歉疚,二来也是小人之心。”
  
  他怕沐青霜只是嘴上说不计较,便刻意放水卖个乖,以防她过后又翻脸追究。
  
  “若她没瞧出你昨日放水的意在讨好安抚,那今日送药给你就是君子之风,真真衬得你个小家子气心思重,”齐嗣源乐不可支,“若她瞧出你的意图了,偏又还送药给你,那不就等于是一巴掌呼你脸上了?”
  
  令子都噙笑摇摇头:“我瞧着她压根儿没想这么多。”
  
  虽他先前一时没反应过来,可瞧见贺征的脸色与沐青霜一反常态对贺征不理不睬的模样后,哪里还能不明白她为什么送药给自己?
  
  显然是沐青霜与贺征置气,却又放心不下贺征的伤势,这才拐着弯将药送到自己手中,希望借自己的手拿给贺征。
  
  “小姑娘心思,弯弯绕绕、别别扭扭。”却还怪可爱的。
  
  ****
  
  贺征的桌案在课室最前排靠墙处,令子都一进门就与他正正照面。
  
  令子都对他冰寒黑脸视若无睹,若无其事地笑着掂了掂两瓶药的分量后,顺手将重一些的那瓶隔空抛给贺征。
  
  见贺征利落接下,令子都走到他的桌案前,低声笑道:“这就讲和了啊。”
  
  贺征将那小药瓶紧紧握在掌心,面色稍霁,锐利的目光却紧紧攫着对方另一只手。
  
  “那瓶也还我。”声音不大,却理直气壮,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令子都将手背到身后去,不可思议地甩他个白眼:“这是人沐青霜送给‘我’的,我能好心分你一瓶就不错了!脸大。”
  
  说完,忍着满心狂笑,看也不看他一眼,顾自悠哉哉走向自己的桌案。
  
  授课夫子的到来使贺征只能强忍气性坐定,发酸的牙根咬得死紧。
  
  ****
  
  讲武堂虽是为前线培养将官的地方,却并不一味轻文重武,学子们日常也会修习经史子集之类的课程。
  
  今日讲的是《诗经》,给甲班授课的是与印从珂同住一院的女夫子裴茹。
  
  炎热的天气使人困倦,连一心向学的甲班众人也不可避免。
  
  裴茹见大家一个个的全都目光涣散提不起精神,便笑道:“咱们来玩‘吟诵接龙’吧。”
  
  “吟诵接龙”是讲武堂夫子们惯用的手段,指定篇章后任意点人,被点到的人接着前面一人所诵的下句,直到背完全篇再换下一篇文章。
  
  接龙次序没有规律,夫子点到谁是谁,这就让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了。
  
  裴茹有意选了方才讲解过的《诗经》国风卷中“郑风”某篇做开端,这是一双小儿女幽会时的戏谑俏骂之词,很能调动学子们的意兴。
  
  满座同窗兴致高涨,惟有贺征还在沉着脸走神。
  
  “秋霞,你来打个头阵。”裴茹拿戒尺指了指最后排那个安静的小姑娘。
  
  林秋霞依言起身,小小声声道:“山有扶苏。”
  
  裴茹笑意温柔地点点头,立刻指向课室中间:“嗣源。”
  
  “隰有荷华。”
  
  “不错。那,筱晗?”
  
  周筱晗五官秀致,却有着同龄姑娘里少见的沉静气势,虽只身着素简的沉香色粗布束袖武服,姿仪却是挺拔飒飒,大有刚劲之风。
  
  “不见子都。”
  
  因周筱晗所诵这句中的巧合,众人皆笑嘻嘻看向令子都。
  
  令子都笑得无奈,总觉裴夫子接下来就会皮一下点到自己,便默默扶着桌沿准备站起身来。
  
  哪知裴茹却出其不意,顺手点了与周筱晗隔着过道的贺征。
  
  整堂课都神游天外的贺征闻声站起,却有些茫然。
  
  “吟诵接龙,”周筱晗垂脸看着桌案,压低嗓音小声提醒,“到‘不见子都’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虽裴茹刚刚才就此篇进行了逐字讲解,但甲班历来上进,对《诗经》是早已自觉通读全本的,就这么短短三十二字篇幅,让他们倒背如流都不成问题。
  
  贺征敛神,迎向裴茹似笑非笑的目光,心知自己恍神的事早就落到夫子眼中了,便自暴自弃地抿了抿唇。
  
  “不见子都,”贺征淡淡瞥了令子都一眼,字字挟怨,“欣喜欲狂。”
  
  满堂哄笑。
  
  令子都强忍笑意,佯怒拍桌:“贺征小儿,幼稚之极!”
  
  裴茹严肃地拿戒尺敲了敲桌面。
  
  “五日后就是你们两年来头一次丛林考选了,还有心思嘻嘻哈哈呢?”
  
  ****
  
  裴茹所说的“丛林考选”,是讲武堂学子第一次实兵演练,同时也是一次极其重要的选拔。
  
  汾阳郡主赵絮将亲临掌眼,挑走她眼中的适任人选带往江右前线,提前结束讲武堂学业,正式编入军籍成为她麾下将官。
  
  如今的大势,明面上各方势力皆尊朔南王赵诚铭为主公,若将来不出什么惊天变数,待大军渡江反攻杀回镐京之日,就是赵诚铭称帝之时。
  
  赵絮作为赵诚铭最看重的几名儿女之一,如今自也是大权在握的人物。讲武堂这百人若有谁被赵絮挑走提前结束学业,显然前途不可限量。
  
  甲乙丙三个班的学子大多出身平民之家,赵絮的选拔对他们来说自是无比珍贵的机会。
  
  可在丁班、戊班这帮子家底深厚的小纨绔们看来……
  
  “真是个噩耗啊。”纪君正绝望地趴在了桌上,握拳捶着桌面。
  
  讲堂上的王夫子没好气地笑哼:“你在噩耗个什么劲?汾阳郡主再走眼也不会挑中你!”
  
  王夫子性子疏阔宽和,教了他们两年下来,虽时常被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可私心里对这帮闹腾的皮猴子却有些偏疼。
  
  “诶夫子,您这样就很不友好了啊,”纪君正抬起头,笑嘻嘻道,“哪有这样灭弟子威风的夫子?”
  
  王夫子吹了吹胡子,笑呵呵道:“将来出了讲武堂,可别跟人说老夫教过你,不认的啊。”
  
  戊班众人起哄笑得东倒西歪时,敬慧仪机警地追问:“夫子,您方才说,这次考选的规则是各班成伍,相互之间可为敌可为友?”
  
  “没错。”
  
  “也就是说,我们不但得在山林间躲着假拟敌方的围追堵截,还得防备着别被邻班同窗拿了人头?!”沐青霜面色大变。
  
  “正是。”
  
  这下轮到沐青霜绝望了。
  
  以甲班的德行,不追着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里收割战绩才怪了!
  
  “为了戊班荣誉……”纪君正转身觑着沐青霜,眼带期许,“求你不做人了,去求求贺征手下留情,好不好?” 正文 第七章   纪君正笑嗓压得低低的, 别的同窗又都只顾着哀嚎、交谈, 便也没旁人听到他这句话。
  
  沐青霜抿着唇瞪了他一眼, 没吭声。
  
  “沐将军, 大局为重啊。”纪君正状似语重心长、实则不怀好意地坏笑着。
  
  沐青霜没好气地在桌案下绷直了脚尖, 照着他的椅子腿儿上重重一踹。“我可去你的大局为重吧!想都别想。”
  
  以贺征在甲班的声望, 毫无疑问是领甲班中军的人选。甲班人向来自律, 此次考选又事关他们的前途,到时肯定是当真的战场对待。若贺征带头让他们跟着对戊班放水,他们就算全无异议, 心中却未必没有怨言。
  
  沐青霜从小就对贺征维护至极,自然不肯让他在同窗间声望受损。
  
  “这事你别再提了,不然我真的打你, ”沐青霜压着嗓子, 气音浅清却不容反驳,“我是要去找他, 却不是为着这事。”
  
  方才夫子说, 考选时汾阳郡主赵絮会亲临挑人, 这才是沐青霜最不安的事情。
  
  贺征是讲武堂百人榜首, 只要他正常发挥, 被赵絮挑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沐青霜怕的就是这个。
  
  她不要贺征被挑走。
  
  ****
  
  此次考选要求生员们各带三日份口粮, 在假拟敌军的防御阵势下穿过百里山路,抵达指定地点者即通过上半年学业测试;若在过程中还能顺手收割些邻班人头,那就算是额外战绩。
  
  既是各班成伍, 每个队伍自就需要有一名坐镇中军的“主帅”人选。
  
  讲武堂主事官有令, “主帅”人选由各班学子自行推举,无论夫子还是教头都不插手此事。
  
  放课的撞钟声响起后,王夫子笑捋胡须,在戊班一片哀嚎中飘然离去。
  
  戊班众人纷纷涌向课室末排,将沐青霜围了个水泄不通。
  
  “青霜,咱们怎么办?挑谁做副将?”
  
  “咱们同哪个班结盟?”
  
  “咱们什么策略?攻还是防?”
  
  众人眼巴巴觑着沐青霜,七嘴八舌地认真发问。
  
  在讲武堂,上至主事官,下至夫子、教头,甚至邻班同窗,谁也不觉得这二十一人中能横空出个璀璨将星。
  
  就连他们各自家里人,也只是希望他们能安生混满三年到结业,不出外去惹是生非,多少学点有用的,别真成了草包纨绔,将来能不功不过分担些自家事务,这就算谢天谢地了。
  
  因此,五日后的考选对他们来说原本没什么了不起,“提前结业进入汾阳郡主麾下”这样的机会,甚至是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
  
  可他们毕竟也在讲武堂受教两年,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虽不愿被赵絮挑走,可若叫他们束手就缚、全班齐齐落马,为别班的辉煌战绩添砖加瓦,他们也是不愿意的。
  
  尤其是沐青霜,最最丢不起这人。
  
  此次考选的结果不但会上呈军府,还会通报至利州各军。也就是说,她的父兄一定会看到她的战绩。
  
  她再不济也不能沦落进“阵亡名单”里,至少得全须全尾撑过考选全程,否则会被父兄活生生从夏天嘲笑到过年。
  
  沐青霜两手撑着额头,漫不经心地瓮声部署道:“七人一纵,左翼听敬慧仪号令,右翼归纪君正,中军六人跟我。”
  
  这群人一道勾肩搭背胡闹了两年下来,默契自不待言。也不必谁发话,大家各自按照自己的实力排名站定阵营。
  
  按常规战术,主帅通常会将自己手中实力最强的人拢在中军——
  
  此刻戊班三队人就是这样分的。
  
  沐青霜托腮望着眼前三纵人马,竖起食指摇了摇。
  
  “惯例的打法是两翼死保中军。可用兵之道,愈是劣势愈要讲究出其不意,否则很难翻盘。”
  
  为保证己方在最小战损内收获最大战绩,少不得有人要盯着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里打。
  
  “而他们若想最大限度保存实力、减少自己的战损,必定率先剪除咱们相对较弱的两翼人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直接与中军冲突。”沐青霜笑得贼眼溜溜,小狐狸似的。
  
  不明就里的人见她平日胡闹,在学业上也无亮眼表现,便总以为她只剩一张漂亮小脸儿。
  
  可她到底是沐家姑娘,自小随父兄在利州军军营进进出出,许多事是刻进她骨血里的。
  
  “你的意思是,将强些的人放在两翼,中军反倒去做肉盾、靶子?”敬慧仪略作沉吟后,毅然道,“那左翼给你,中军我来。”
  
  她明白沐青霜不能输得太难看,否则在父兄面前不好交代,便自觉要为小姐妹扛起重担。
  
  沐青霜笑着轻摇臻首:“那些家伙都快成精了,若瞧见中军不在我手里,用膝盖想都能明白咱们打的什么算盘。”
  
  要保证这个计策顺利实施,中军必须由她来领。
  
  “咱们用中军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两翼的人能冲过去一个算一个,”沐青霜懒洋洋笑着环视众位同窗,“这回咱们的中军就等同送死前锋,‘阵亡’风险极大。诸位,选我这边儿的人自己心里有个数啊。”
  
  排兵布阵后,下一个议题就是结盟了。
  
  别看纪君正平日光会嘴碎,到底是朔平纪家的小少爷,审时度势不落人后,很快就将局面琢磨了个大差不离。
  
  既沐青霜先前已强硬否决了“请贺征放水”的提议,纪君正便道:“甲班肯定志在必得,咱们只能躲着走。若不幸与甲班的人正面遭遇,大家就各安天命,看谁家祖坟埋得更好吧。”
  
  众人哄笑着,也知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丁班跟咱们弱得不相上下,定是自保为主,无事不会与咱们正面冲突,”纪君正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接着道,“不过,若咱们真遇到麻烦,他们也不会出手相助。所以,跟他们结不结盟都一样。”
  
  丁班、戊班这四十一人家世门阀都不简单,却又有微妙的地域差异。
  
  戊班二十一人多出自利州本地豪绅之家,而丁班二十人的家族多是这些年陆续从中原各州迁居利州避难的,虽也门阀贵重,但真正的势力范围并不在利州。
  
  因此,这两个班虽都闹腾,但丁班多少比戊班收敛些;且这两拨人彼此间甚少深交,大家一团和气、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乙班至少有半数人的实力与甲班可堪一战,肯定也会疯狂收割人头,不会放过咱们这些待宰羔羊,”纪君正吊儿郎当一笑,反手指指丙班课室的方向,“所以,也就跟丙班还能谈谈。”
  
  丙班整体实力居中,既有甲班乙班在前头压着,他们胜算本就不大,无非求个顺利通过考核,不会执着于拿人头、添战绩。
  
  敬慧仪点头补充道:“丙班有几个我与青霜在循化的旧同窗,有的谈。”
  
  ****
  
  将与丙班结盟之事交给敬慧仪去谈后,沐青霜便只管闷头愁着自己该怎么去找贺征。
  
  若没有得到贺征亲口承诺不会接受汾阳郡主点选,她实在安心不下。可是……
  
  “我偶尔也是想要面子的啊。”她悒悒不乐地将脸埋进臂弯,嘀咕自语。
  
  到底是小姑娘家的心思,心底还是渴盼着死倔死倔的贺征能先服软,好声好气来哄她这一回。
  
  没奈何贺征一惯死倔,她不去找他,他照旧半点没有要来找她低头的迹象。
  
  就这么僵了两日,终于迎来了百人同上的兵器对练。
  
  如今各军中的武器皆以戈、长刀、□□为主,讲武堂的兵器对练自也最重这三种武器。
  
  敬慧仪与丙班谈定条件,今日演武场对练,戊班成员与丙班两两对打,戊班的人在这次对打中获胜或战平的,丙班所有人在考选中就绝不对这些人出手。
  
  至于打输的人,到时就各安天命了。
  
  这个条件不算苛刻,戊班的人倒也接受。
  
  因戊班比丙班多出一人,沐青霜自觉退出挑战,放弃赢取丙班豁免的机会。
  
  她抱着长刀站在演武场西边回廊下磨磨蹭蹭,一点点挪着步子,试图“不着痕迹”地靠近回廊那头的贺征。
  
  贺征双臂环胸倚着廊柱长身而立,冷冷淡淡望着场内的热闹喧嚣,眼角余光却一直偷偷捕捉着那个悄默默靠近自己的嫣红丽影。
  
  他抿着唇克制着心间不住翻腾的笑意,面上端得极稳。
  
  早上进了演武场后,他和令子都打了一场,成功将前几日那半瓶子药赢了回来。
  
  可这还是没能抚平他心中的酸意。
  
  方才他是刻意落单站到这里来的,因为这个位置,刚好可以让某只傻兔子看到他。
  
  是了,沐青霜素来自诩是机敏凶恶的小豹子,可她自己似乎不知道,她在贺征面前,从来都是软乎乎毛茸茸、努力披上豹子皮装凶的傻兔子样。
  
  让他总是很想将她捞进怀里使劲地揉来揉去。
  
  某些时常出现在贺征梦里的画面不合时宜地浮上脑海,他有些狼狈地撇开头,颧骨乍然透红。
  
  ****
  
  沐青霜终于挪到贺征身旁一步之遥的位置。
  
  她小心翼翼拿长刀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
  
  贺征却像是没知觉似地,一动不动地扭脸盯着长廊尽头的墙面。
  
  知他是故意不理人的,沐青霜扁了扁嘴,又凑近半步,面朝演武场正中,余光斜斜黏向他。
  
  “征哥……”
  
  软语低音拖着长长话尾,软搭搭带了点委屈,像是示弱,也像是撒娇。
  
  贺征倏地抬手按住自己的鼻子,另一手探过去抓了她的手腕,果断拖着她往演武场侧边小门而去。
  
  若被教头和同窗们看到他此刻的模样,他才真的做不了人了。
  
  居然流鼻血,真是见了鬼了。 正文 第八章   侧边小门不远处突兀立着两间朴拙小室, 备有水缸、水盆等物事, 每次兵器演练过后, 大家总是在此稍稍净面洗手、整理仪容后再回学舍。
  
  此时才是上午, 众人还在演武场内热火朝天对练着, 负责打理照应盥洗室的杂事官不知去哪里躲清闲了, 四下无人。
  
  贺征径自取了水洗去满面狼狈, 又频频以掌沾凉水拍在自己的后颈窝,总算将鼻血止住了。
  
  这事颇为丢脸,他心中别扭, 便全程背对着沐青霜。
  
  沐青霜站在房檐阴影里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终于从他持续发红的耳朵尖儿上瞧出些许端倪。
  
  沐家祖宅所在的循化是利州地界上民风最野的,青年男女于情情爱爱之事上向来热烈直白, 有些在中原绝不能为外人道的床帏诨话, 循化人都敢当众讲来调笑。
  
  民风如此,便是沐青霜这般大户出身的小姑娘, 有时也少不得会在人说诨话时听到那么几耳朵。因此她虽于男女之事上半懂不懂, 偏又坏在稍稍知道那么点儿。
  
  她杏眸弯弯, 轻咬着下唇将双手负于身后, 溜溜达达走到贺征身旁, 憋笑的俏脸泛着红晕。
  
  她略倾身, 从他侧畔探过头去,仰脸觑着一脸别扭冷漠的少年,坏笑挑衅:“征哥, 天干物燥哦?”
  
  贺征抬掌虚虚盖住她的笑眼, 恶声恶气的凶道:“闭嘴。”
  
  “我大哥说,少年郎有时会突然想到些污七八糟的事,这很寻常,自己没法克制的,”被捂住眼睛的沐青霜唇角翘起,语气却一本正经,“你刚瞎想些什么污七八糟的呢?征哥?”
  
  她自来就有点招猫逗狗的小混球性子,在不相熟的人面前还知道敛着些,在自己人面前惯是没遮拦的。
  
  这会儿无意间勘破贺征的狼狈心事,虽她两颊也是烧得赧红,却还不依不饶要去闹他。
  
  被她的挑衅笑闹惹得恼羞成怒,贺征索性展臂将她捞到身前,作势勒住她的脖子,凶巴巴沉声:“你还闹?!”
  
  沐青霜的头顶堪堪到他鼻尖位置,此刻背靠在他身前,立觉有灼灼气息熨烫着自己的天灵盖。
  
  随着他这句欲盖弥彰的无用威胁,有滚烫热息拂过她的耳廓,没来由地让她周身一颤。
  
  那股独属于少年郎的气息炙烈阳刚,霸蛮强横,自上而下迅速将姑娘家绵甜和软的馨香盖过。
  
  一时间,沐青霜周身被这不属于自己的气息包裹,终于有了点“危险将近”的警醒。
  
  “不闹了,”她悄悄绷直了脊背,尽力抿住唇角张狂挑事的笑意,红着脸摇头认怂,“真、真不闹了。”
  
  贺征这才松开她,板着赭红俊脸:“夏季长休可还没到,大小姐这就放弃做人了?”
  
  这话多少有点置气,话一出口他就后悔,赶忙抿紧薄唇偷偷狠咬自己的舌头。
  
  果然,沐青霜回身就是一拳,无比火大地捶在他身上:“让着我一回你能死啊?你就笑笑当我之前什么都没说过不行啊?”
  
  她虽身量纤纤,但架不住天生力气大,看她平日能轻易一手压制纪君正那样的同龄少年就知厉害。
  
  小时她没分寸,为这天生的古怪大力没少捅娄子,闹起脾气来更是家都能拆了,没有三五个大人联手根本摁不住她。
  
  沐家上下对她这天赋异禀哭笑不得,在她母亲因病过世后,兄长沐青演便接过引导之责,带着她练功时极注重斧正她发力的分寸,还常常耳提面命,叫她万不要忘了自己与旁人的这点不同,就怕她无意间出手伤人。
  
  好在她也将家人的担忧记在心上,就算与伙伴们玩笑打闹到最最得意忘形时,顶天了也只会出到五分力。
  
  到赫山讲武堂这两年来,每逢需与人对战的课程,她都敷衍着得过且过,毫不介意在师长、同窗眼里落下个资质平庸的印象,只以不当真伤人、不引人侧目为重。
  
  此刻被贺征的话噎得下不来台,她一拳抡过去就是五六分的力道,饶是贺征身强体健,也不免被砸得朝后小退半步。
  
  “呃……”沐青霜见状醒过神来,尴尬僵笑着变拳为掌,小小心心在他襟前拍揉,口中直嘀咕,“你这苦肉计可真不江湖,又没谁不让你躲。”
  
  旁人不知她天生怪力,贺征却是见识过的。
  
  当年为了拦着不让沐武岱将他赶出沐家,小小姑娘疯起来,两个小拳头抡得跟锤儿似的,活生生将沐家两个大丫鬟揍得连退数步才站稳。
  
  虽说那俩丫鬟没有习武的根底,对自家大小姐肯定也是让着的,可那年沐青霜毕竟还不到七岁,俩丫鬟却都是十五六的年纪,身量高出沐青霜将近半截,全然是大人模样。
  
  就那么小小一只的娇娇姑娘,拳头一挥能挡开两个大人,场面多少有些叫人吃惊。
  
  当时小贺征在跟前都看傻了,愣得跟个木桩子似的在院里杵了半晌。
  
  贺征淡垂长睫掩去眸底轻笑,轻轻拂开她在自己襟前拍拍揉揉的忙碌小手:“有事说事。光天化日的,别趁机占便宜。”
  
  他鼻血可才刚止住,她再这么不知死活的动手动脚,怕是要出大乱子。
  
  沐青霜觑着眼打量他,见他泛红俊脸上并无吃痛之色,这才放下心来。
  
  “谁要占你便宜,”她想起自己的来意,讪讪收回手背在身后,低垂脑袋盯着自己的鞋尖,“来跟你商量个事。”
  
  夏日衫薄,又因是低头的姿势,小姑娘纤长美好的脖颈就小小露出一截,在明亮热烫的盛夏晴光里白得极其招摇。
  
  贺征喉间紧了紧,挪开目光:“嗯。”
  
  “若考选时……”沐青霜吞吞吐吐,不敢抬头看他,“你别答应跟汾阳郡主走,好不好?我知道这要求有点过分,可我就是不想放你走。”
  
  贺征愣了。
  
  他原以为,这姑娘今日拼着面子不要了主动来找自己,是为让他在考选中对她的伙伴们手下留情。
  
  却没料到,竟是为他而来。
  
  不为旁的人与事,只为他而来。
  
  甜蜜与酸楚交杂的古怪滋味瞬充盈了他的胸臆,整颗心立刻没骨气地开始撒欢乱蹦起来。
  
  他垂在身侧的修长食指轻颤,最终慢慢抬起长臂,徐缓却用力的将她圈进怀中。
  
  沐青霜似乎很惊讶,想要抬头看他。
  
  他赶忙按住她的后脑勺,使她的脸只能靠在他肩头。
  
  贺征的脸颊若有似无地擦过她的鬓发,极少见地放纵自己对她亲昵至此。
  
  “好,我不跟她走。”
  
  素来冷淡的少年嗓音里陡生起伏,那微小波澜中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涌。
  
  其实,若她今日不来找他,有件事,待考选结束后他也是要与她单独细说的。
  
  可她今日放下面子主动来低头示好,就为着怕他会突然远走。这般毫无遮掩的在乎,让他只想将这又甜又闹的姑娘死死按进自己的骨血中。
  
  这个瞬间,他不愿提及任何会叫她难过的事。
  
  待长休回沐家时,再与她谈吧。
  
  他的双臂越收越紧,沐青霜却未挣扎,只将红烫的脸藏进他的肩窝,礼尚往来地回抱了他劲瘦挺拔的腰身。
  
  沉默相拥片刻后,她才瓮声瓮气地再度确认:“若汾阳郡主许你雄兵百万、似锦前程,你也不跟她走?”
  
  “任她许什么,我都不跟她走。”
  
  这话不骗人。此次赵絮来点将,他本就没打算应。
  
  沐青霜眼儿弯得不像话,嗓音蜜蜜甜地“哦”了一声。
  
  可不过片刻,她又像被火烧似的,气势汹汹猛抬头。
  
  贺征本能地直身往后仰了仰头,下颌堪堪擦过她的头顶。
  
  四目相接,贺征没好气地笑哼着松了怀抱。
  
  沐青霜伸出手去,敷衍地揉了揉他的下巴,紧张地盯着他:“可你本就是咱们这百人中最好的,珠玉之光藏不住的!若她偏就选中了你,非要你跟着她走……那不就完犊子了?!”
  
  毕竟眼下江右各州明面上都以朔南王府为尊,赵絮既是出自朔南王府的郡主,又是手握重兵的实权人物。
  
  倘她坚持要点贺征为将,沐家总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与朔南王府对着干,强硬推拒赵絮的点选。
  
  “要夸人就好好夸,说什么粗话?”贺征按捺下心中起伏,眸底噙笑轻瞪她一记。
  
  这姑娘以往常跟着沐青演在利州军中打滚,多少受了些影响,时不时总会蹦出点与出身不符的粗鲁之词。
  
  沐青霜摆摆手:“这不重要,你别东拉西扯。我是怕万一……”
  
  “没有万一,”贺征看出她的不安,嗓音不自觉柔了三分,“我已将甲班统辖权让给别人,进山后我会故意落单。”
  
  他不打算在赵絮面前出风头,到时只管在三日内全须全尾抵达指定地点,混个考核通过就够了。
  
  见他早有打算,沐青霜彻底放下心来,笑吟吟冲他抛了个不太熟练的媚眼儿。
  
  “到时有假拟敌方追捕,落单容易被抓的啊。征哥要不要考虑临时投靠沐小将军麾下呀?沐小将军义薄云天,定会护你到底,这买卖你亏不了,真的。”
  
  这话脸够大,也就沐青霜说得出口,跟拿糖哄小孩儿的奸诈人牙子没两样。
  
  贺征好歹讲武堂百人榜首,即便落单也能独自完成实训考核。这桩买卖到底是要谁护着谁,傻子都看得明白。
  
  面对她那“不三不四”的邀请,贺征没好气地扭了红脸看向一旁:“那就拜托沐小将军多关照了。”
  
  说完,他自己没绷住,蓦地笑开。
  
  这一笑,宛如晴光乍融了经年积雪,又似浮云骤散亮出春夜月华。
  
  清澈,明净,却又动人心魄。
  
  沐青霜愣愣望着他,红着脸抬手按在自己头顶上。
  
  余光瞥见她古怪的举动,惹得贺征疑惑看回来:“你在做什么?”
  
  “我头上……”她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懵懵脱口,“好像有花开了。”
  
  燥热空气中,有怪里怪气的清甜蜜味无声蔓延。 正文 第九章   意外得了贺征一个少见的亲近拥抱, 还附赠叫人心花乱绽的笑颜, 沐青霜接连数日都美得像只藏了冬粮的兔子, 在谁跟前都自带三分笑模样, 万事好商量, 仿佛说着说着话就能吐出一串甜泡泡来。
  
  甚至在考选当日去赫山东面集合的路上, 坐镇甲班中军帅位的周筱晗故意领着甲班与戊班齐头并行, 一副要挑事的架势,沐青霜也只是笑着耸了耸肩,并未像以往那样接茬与对方针锋相对。
  
  丑时鸡鸣, 穹顶深黛,天边有熹熹微光。
  
  戊班与甲班两队人并行在并不宽阔的小路上,场面稍显拥挤。
  
  走在道左的甲班自是“军容”齐整, 沉默庄严。道右的戊班则是一路窃窃嬉笑, 途中还频频顺手扯些带叶的柔软枝条拿在手里,简直不知所谓。
  
  两相对比, 高下立现。
  
  走在最前的周筱晗轻嗤一声, 扭头看向只隔不足两步远的沐青霜:“沐大小姐作为‘中军主帅’, 就这么带兵的?”
  
  “你刻意带人与我们并行, 不就是要这样的对比么?”沐青霜笑着抬头, 看向道旁半坡上某个影影绰绰的仪仗华盖, “我如你所愿,你该心怀感激才对。”
  
  汾阳郡主赵絮既亲自来点将,当然不会只等着看最终“战报”。从这一百零一人方才走出讲武堂的瞬间, 所有细节就都在赵絮眼里了。
  
  周筱晗咬紧牙根, 低声道:“你既身为‘中军主帅’,就有责任领他们去拼个虽败犹荣!可你却放任他们散漫玩闹!争胜之心该是武将的根本,带出一队乌合之众,你不觉丢脸吗?”
  
  讲武堂上下都知她俩打从入学第一天就不对盘,可这仇怨从何而来,谁也说不清楚,连沐青霜自己也稀里糊涂的。
  
  她只记得入学那日,明明两人素不相识,周筱晗却无端剜了她一个大白眼,她心中火起,这梁子就结下了。
  
  这两年周筱晗没少找她单挑,她倒也没怵过,回回应战都极痛快,只是碍于不愿让旁人知道自己天生怪力,缩手缩脚之下自是输多赢少。
  
  这让周筱晗看她的眼神愈发轻蔑,偶尔还会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愤怒。
  
  就像此刻。
  
  沐青霜轻声笑道:“不觉得。我班全员都不觉这有什么好丢脸的,你就别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她心情好,不太想闹事。
  
  哪知周筱晗愈发咄咄逼人,向右靠近她半步,在她耳畔轻道:“沐青霜,你这辈子就是个不求上进的废物,真是‘赫山讲武堂之耻’。”
  
  “我是废物还是栋梁,是讲武堂之耻还是之光,都轮不到你周筱晗来定论。”
  
  沐青霜淡淡抬了下巴,眼底浮起些许不耐烦:“说起来,赫山讲武堂也算是我沐家名下的。你每年被免去的束薪学资、在讲武堂的衣食住行,全都出自我家财库。就说你这一天天的,到底哪儿来这么大脾气总咬着我不放?”
  
  她平素不爱用家世压人,可这并不表示她是个任谁都能踩两脚的软柿子。
  
  沐大小姐若是狂起来,那嚣张气焰,天都盖不住。
  
  “我与我的同伴们上进还是怠惰,与你没有半毛钱关系,少给我大义凛然地指点江山,”沐青霜冷笑着瞥她一眼,“我这人命好,生来什么都不缺,这世间值得我全力争胜之事不多。若你觉得不服不忿,滚一边儿憋着去!”
  
  无论家世、财富、荣耀、前程,甚至相生相伴的家人、能彼此托付后背的可靠伙伴、心心念念的美好少年,她沐青霜什么都有。争个屁啊!
  
  这番话显然戳到周筱晗痛处。
  
  她面有厉色,正要发难,原本行在她身后的令子都却突然上前两步,站到了她与沐青霜之间。
  
  ****
  
  “沐青霜,多谢你上回送我的药。”令子都扭头笑望着沐青霜。
  
  有令子都这番不着痕迹的圆场缓颊,周筱晗便悻悻敛了怒色,退回自家队伍中去了。
  
  沐青霜并未因令子都是周筱晗一方的人马而迁怒,大大方方回他个笑脸:“小事而已。”
  
  幽暗天光下,她的笑容显得分外耀眼。
  
  令子都胸腔大震,略有些狼狈地别开目光:“不、不要这么冲人瞎乐。”
  
  “嘿!你这人真有意思,偏要人对你凶巴巴板着脸才舒坦?”沐青霜好笑地摇了摇头,“哦,怪不得你与贺征交好呢。他就总是凶巴巴板着脸,你……”
  
  笑谈间,与令子都隔了至少三个人的贺征突然从后一个踉跄冲了出来,正正好撞到令子都后背。
  
  令子都毫无防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没当众摔个五体投地。
  
  他站稳后,气呼呼回首,见是贺征,这才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你搞什么鬼?”
  
  贺征稳住身形,调整步伐跟上大队,冷冷清清的嗓音里满是无辜:“被嗣源推的。”
  
  “嗣源今日怕是激动过头,早起就一副摩拳擦掌疯样,你别理他。”令子都信以为真,出言安抚。
  
  贺征点点头,一派大度。
  
  “这个齐嗣源,毛病兮兮的!”沐青霜凶巴巴回头瞪了甲班队伍中的齐嗣源一眼,又转回来对贺征道,“你跟他说,若他再手贱欺负你,我一拳能将他捶成干粮!”
  
  不明真相的齐嗣源就这么无辜挨了一记眼刀,茫然挠头,心中直犯嘀咕——
  
  她凶巴巴瞪我干嘛?
  
  ****
  
  丑时过半,一行人抵达赫山东面山脚下。
  
  密林前的空地上临时搭建了誓师台,一百零一名学子在台下列成五队。
  
  誓师台最后头有一处仪仗华盖,汾阳郡主赵絮坐在椅上,面容半隐在黎明前的清幽晨光中。
  
  讲武堂主事官宣了誓师词后,教头印从珂被指派出来,再次对众人强调此次考选规则。
  
  “后天夜里子时之前,你们需抵达赫山西郊十八里铺,规定时限内到未达指定地点者视为落败,本次学业考核计为末等。途中会有汾阳郡主麾下新兵作为假拟敌方对你们进行拦截,被俘者也计为末等。若你们中途拔掉邻班同窗的头缨,则视为额外战绩。可有疑问?”
  
  “印教头,我有疑问。”周筱晗朗声道。
  
  印从珂颔首。
  
  “您方才说,‘被假拟敌方捕获者视为被俘’,意思是就算官军抓到我们,也只算生擒,我们还可以想法子逃脱,是吗?”
  
  这思路颇刁钻,百人队伍中立刻起了兴奋低语。
  
  虽说对方是还未当真上过战场的新兵,可人数明显占优;况且学子们不但要面临对方追捕拦截,还要防备邻班攻击,接下来的三日明显是苦战、混战,形势对学子们很不利。
  
  但若官军对他们只能生擒,无权“斩杀”,这就意味着他们胜算大增。
  
  “正是。被俘后若你们自己能想法子逃脱,在规定时间内抵达指定地点,且未被邻班同窗拔掉头缨,考核成绩计做二等。”
  
  这个隐藏的规则从一开始就刻意没有挑明,如今甲班的人敏锐洞察了其中玄机,这让印从珂很欣慰。
  
  周筱晗踌躇满志地扬笑,恭敬执礼:“学生领命。”
  
  “那,”齐嗣源抬头看向誓师台上的印从珂,“若我们不但拿下邻班同窗的头缨,甚至拿下了官军的头缨呢?”
  
  他并未刻意扬声,说出来的话却犹如石破天惊,立刻有惊讶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就连赵絮都站起身来,负手踱到誓师台跟前,居高临下地对上齐嗣源的眼睛。
  
  “若你们的同窗被人拔掉头缨‘阵亡’,你们拿十条官军头缨来,可换一人‘复活’,复活者成绩计为二等。能拿下官军头缨超过三十条的人,考选结束后咱们再谈。”
  
  赵絮年岁不过二十五六,可气势凝肃,字字铿锵。
  
  她环视台下,审视的目光在甲班队列停留良久。
  
  被忽略的戊班队伍中,沐青霜暗暗松了一口大气,唇角扬起偷笑。
  
  她猜想,周筱晗与齐嗣源说的这些绝非临时起意,定是早就商量好的。
  
  这样的话显然很对赵絮胃口,接下来三日赵絮肯定会重点关注这俩人。
  
  如此一来,贺征便不容易被发现了。
  
  诶呀,美滋滋。
  
  ****  
  
  因是实训,发到众人手中的兵器全未开刃,只能伤人不会致命。
  
  领取兵器、路线图、三日份的干粮及一些简单物资后,各班便各自整队准备出发。
  
  场面一时乱糟糟的。
  
  拎着□□的贺征走过来,伸手轻轻碰了碰沐青霜的手肘。
  
  沐青霜回头一看是贺征,立刻明眸大张冲他直笑。
  
  贺征没看她,只轻声道:“骨哨。”
  
  沐家人有种特制骨哨,能模仿鸟鸣在山间传递信号,沐青霜身上常年带着一对。
  
  “哦。”
  
  沐青霜从腰间小荷囊里取出一枚骨哨塞到他手里,小声叮嘱:“你自己当心,寻着空隙就往我这边靠。若遇追兵就自保为上,不必管我。”
  
  纤细柔润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少年的掌心,似有燎原星火落进冬日荒草。
  
  贺征脸红到脖子根,将那枚精致骨哨紧紧捏在掌心退了两步,冰凉乌眸中似有悒悒。
  
  “怎么了?”沐青霜疑惑眨眼。
  
  贺征原本打算说点什么凶狠的话,望着她那茫然无辜的模样半晌,紧了紧喉咙,只憋出一句:“偏要管。”
  
  说完大约自己也觉幼稚,眼神懊恼地抿着唇,转身归到甲班队列中去了。
  
  敬慧仪整队完毕回过头,见沐青霜站在原地傻笑,不禁疑惑地走到她身旁,小声道:“霜儿,出发了,你还愣这儿干嘛?”
  
  沐青霜哈哈笑着倒在敬慧仪肩头:“怎么办?我征哥实在太招人喜欢,我迈不动腿儿了。”
  
  “出息。”敬慧仪拖着乐不可支的沐青霜,带着伙伴们往林间走去。
  
  誓师台上,赵絮淡淡蹙眉,望着戊班二十一人嬉笑打闹着没入林间的背影,有些失望地轻声一叹。 正文 第十章   虽五个班都从同一地点出发, 行进方向与最终目的地也都相同, 但他们领到的路线图却是有区别的。
  
  五份路线图的前三十里路并不重合。
  
  进到林中后, 各班按手中路线图分头进发;在五队人的身后, 各有赵絮派出的三名斥候尾随探看, 以便及时将进展通禀至赵絮处。
  
  在五条线路的三里开外, 都有赵絮为他们准备的第一道拦截阵。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 各班就撞进了第一道拦截阵里。
  
  半个时辰过去,斥候回报:甲班全员强冲第一阵,共拔掉新兵头缨三条;乙班全员通过, 拔掉新兵头缨一条;丙班被俘一人,其余十九人通过;丁班被俘三人,其余十七人通过。
  
  这样的结果并不出乎赵絮意料, 她慵懒盯着自己的指尖, 兴趣缺缺地问:“戊班那队呢?”
  
  “戊班在林中前行约莫一里半后,全员躲进道旁山洞, 之后, ”传令兵有些心虚地抬头觑了她一眼, 声若蚊蝇, “不知所踪。”
  
  赵絮倏地坐直, 眸底掠过惊疑之色:“什么意思?!”
  
  但凡有丰富战场经验的主帅, 最怕听到的消息不是吃了败仗,不是损了多少人,而是“敌军不知所踪”。
  
  整队人在斥候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
  
  你不知他们接下来会从哪里再突然出现, 也无法判断他们下一步要做什么, 自就不知该作何部署防御。
  
  只能枕戈待旦、时时提心吊胆,等着不知几时就被杀个措手不及。
  
  传令兵清了清嗓子,低下头不敢再看赵絮冷凝的脸色:“他们进林子后,整队人一起进了道旁山洞。尾随他们的斥候等了许久不见动静,便近前查看,却发现山洞中已空无一人。”
  
  虽说斥候为不在他们面前暴露行踪,尾随时不会靠得太近,却也不会让他们远出自己的目力范围。
  
  明明那个方向就只一条羊肠山路,三名有丰富追踪经验的斥候尾随盯梢,眼皮子都没眨一下,可那二十一人竟犹如山魈鬼魅般毫无预兆地消失了,半点踪迹也没留下。
  
  若这是甲班做出来的事,赵絮不会如此震惊。
  
  可这是戊班。沐青霜坐镇中军的戊班。
  
  号称赫山讲武堂最不成器的戊班。
  
  华盖下的赵絮坐姿前倾,右肘撑在膝头,若有所思的神情幽深莫测。
  
  戊班二十一人皆是肉身凡胎,她当然不会真的相信他们是“凭空”消失的。
  
  沉吟良久,她突然猛地一拍座椅扶手:“那些枝条!”
  
  早上从讲武堂到赫山脚下来集合的途中,戊班的人一路嘻嘻哈哈收集了很多带叶的藤蔓枝条。
  
  当时以为这是他们闲极无聊的举动,此刻赵絮细细回想,才突然明白此举深意。
  
  他们躲进山洞后,定是将那些柔软的藤蔓枝条编成了伪装层罩在身上!
  
  山间林深草密,晨间雾霭又重。这般伪装之下,他们与山林融为一体,就这么骗过了斥候的眼睛。
  
  ****
  
  循化沐家古来便是山地丛林中的王者,若论山间作战,举国无论哪支大军都难与沐家军相提并论。
  
  别看沐青霜平常一副不学无术的样子,那是因为讲武堂的许多课程都针对平原或水上的大规模正面对阵。
  
  她从没想去中原建功立业,只望在利州守住沐家世代根基,所以讲武堂的许多课程对她来说无甚大用,她便敷衍着混过了两年。
  
  可只要让她进了林子,那就是鱼儿归入了水,蛟龙腾进了云。
  
  游刃有余。
  
  “等到将来复盘时,若大家知道咱们班是怎么通过第一道关卡的,怕是下巴都要落一地,”周身裹在藤蔓伪装层中的纪君正恨不能仰天狂笑,“尤其乙班那帮家伙,指定恨得眼珠子出血。”
  
  勾肩搭背的戊班众人全都扬眉吐气地跟着笑开。
  
  半个时辰前,他们躲进道旁山洞后,按照沐青霜事前的吩咐快速编织了藤蔓伪装层,然后从斥候眼皮子底下匍匐着横穿林间,放弃了戊班路线图上指定的前三十里路,出其不意地走了属于乙班的这条道。
  
  当乙班的人与官军混战之际,戊班二十一人依次从那略显激烈的战场外沿草丛中匍匐而过。
  
  “这就叫兵不血刃,”沐青霜得意挑眉,“好了,再磨蹭乙班的人就该赶上来了。咱们得快些,天黑后冲过第二道关卡好过夜。”
  
  戊班众人当即调整步幅,以强行军的速度急奔在密林中的小径上。
  
  奔跑中,敬慧仪有些担忧地轻喘着,对前头领路的沐青霜道:“霜儿,咱们没走自己路线图上的路径,反走了乙班的前三十里道,主事官会不会判我们违令?”
  
  “他自己说过,考选实训就是假拟战场。所谓兵者诡道,许他们在道上提前布好拦截阵,不许咱们想法子绕过?没这道理!”
  
  急奔中,沐青霜的气息也略略有些紊乱,带笑话尾中却是压不住的狂傲。
  
  “他若敢判我们违令,我就敢去军府门口击鼓鸣冤!”
  
  清晨的阳光当空洒下,穿过林间茂密错落的枝叶,将愈来愈淡的雾霭照得通透灿金,宛如一道道华丽的薄纱帷帐,悠然垂悬在苍穹与青山之间。
  
  越进林深处小径越是逼仄,地势坑洼不平,径旁杂乱草丛中藏着数不清的大小暗沼,可谓杀机四伏,寻常走兽到此都需小心翼翼。
  
  十五岁的沐青霜身披藤蔓枝叶编织成的伪装,明艳俏丽的笑脸半掩在绿叶中,疾如闪电般穿行其间,腾挪驰跃有章有法,从容自如,无半点畏缩惧色。
  
  仿佛她天生就属于此间。
  
  她身后二十名伙伴亦步亦趋印着她的脚步,一张张朝气蓬勃的年轻面庞上写满信赖与臣服,仿佛一群斗志昂扬的小兽,追随着他们即将加冕的王。
  
  ****
  
  日落之前,戊班抵达路线图上三十里处,准备与第二道拦截阵上的官军短兵相接。
  
  在离拦截阵尚有两三百米远的斜坡背后,戊班的人就隐约听到有激烈打斗声。
  
  沐青霜抬手一挥,让众人藏在小坡背面半人高的草丛中隐蔽待命,自己则带着纪君正与敬慧仪匍匐上前,从坡顶小心翼翼探出头去。
  
  坡下,甲班与官军已打成了一锅粥。
  
  官军约莫四五十人,以两倍于甲班的人数将其全员合围。可即便如此,讲武堂百人中最顶尖的二十人也未完全落于下风,场面看起来竟是势均力敌的胶着态势。
  
  纪君正眼尖,目光指向下方的某一处:“你们瞧瞧那个阴阳怪气的公子哥儿,头上带了紫金束发小冠,穿黑曜锦武袍的那个,像不像这队官军的头儿?”
  
  那是一个与他们差不多年纪的骄矜少年,面容白皙,衣饰华贵。
  
  有五名官军横列成人墙,将他护在身后悠闲观战。
  
  因隔得太远,场面又乱,纪君正完全瞧不清他的长相神情。
  
  沐青霜顺手从脚边青草中抽出一根鲜嫩草芯叼在口中,秀眉紧蹙盯着纪君正说的那个人:“啧,紫金小冠,黑曜锦武袍……说不得是朔南王府的什么紧要人物。”
  
  敬慧仪也看着下方战场,冷静指出:“看甲班都与他们缠斗到无法脱身,这队官军显然比第一防线那头棘手得多。以咱们的实力,最好别搅进这战局里。”
  
  眼下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像早上通过第一防线那样,趁甲班吸引了这队官军全部兵力之际,从旁偷偷溜过去。
  
  沐青霜略伸长脖子往下看了一眼,未在混战中找到贺征的身影,便随意点点头:“慧儿说的……”
  
  “对”字尚未出口,头点到一半,沐青霜忽地变色大变,抬手扯出口中草芯狠狠扔开。
  
  下方混战的场面中,有一名官军忽然朝甲班学子洒出一把淡黄粉末。
  
  虽甲班大部分人都机警退后避开,可处于战局最中心那个文静秀气的小姑娘,及离她最近的两名同伴全都不幸中招,接连虚软倒地。
  
  那姑娘是甲班的林秋霞,性子安静柔和,长相清秀斯文,却最擅使长剑,饶是在汇聚了讲武堂最强二十人的甲班中,这姑娘也自有光芒。
  
  沐青霜面上浮起少见的肃杀冷色,咬牙怒道:“我去他祖宗的死人腿儿!”
  
  纪君正揉了揉眼睛,茫然回首,恍惚求证的目光在敬慧仪与沐青霜之间来回逡巡。
  
  “是我瞎了狗眼看错了么?官军的人竟对咱们邻班同窗使迷.药?!”
  
  这次做假拟敌方的官军不都是汾阳郡主的人吗?怎会使出如此下三滥的手段?!
  
  “这群王八羔子简直欺人太甚!”沐青霜怒色腾腾,“我带中军去救人,顺便给你们开路。你俩领左右两路冲过去,别管我。”
  
  虽甲班与戊班向来交情淡漠,甲班此次的领军人物周筱晗与沐青霜还素有龃龉,可对此刻的沐青霜来说,以往那些意气之争可以先放下。
  
  当务之急是,她的邻班同窗,被一群王八羔子用下三滥的手段欺负了。
  
  “不打断这群王八羔子的狗爪子,我就不叫沐青霜。”
  
  怒气冲天的沐青霜吹响了骨哨。
  
  循化沐家世代守护利州人,沐家大小姐今日也定不负家门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