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1   李曼青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
  
  那哭声撕心裂肺, 满含巨大的悲痛, 悲痛得连她个旁观者听着都心酸不已, 正是别人说的什么“闻者伤心听者流泪”……那人定是正在经历什么切肤之痛。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 想要看清到底是什么人在哭, 但无奈手却酸软得抬不起来, 像全身力气被抽干一般。
  
  像是干活累到精疲力尽一般, 但自从家政公司辞职后,她就再未如此辛苦过了啊……当然,也有可能是重感冒了。
  想到感冒, 她自嘲的笑了两声。
  
  不想,笑声没有,只从喉咙里“咯咯”的冒出两声来, 像卡了痰一样, 犹如一把陈旧的锯子在锯木头一般的粗犷难听。
  
  那哭声就顿了顿,有男声劝道:“老太婆别哭了, 快瞧瞧曼青去。”
  
  李曼青只觉着这把嗓音熟悉得很, 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两年愿意同她说话的男人已经不多了, 横竖都能数得出来, 不是门口当保安的老刘, 就是同在家政公司打扫卫生的老李。
  然而, 他们都是云城市本地人,不是这种大山里的口音,倒像威城的乡下口音多些……而威城乡下, 正是她一生悲剧的开始之处。
  
  李曼青悠悠的叹了口气。
  一双苍老的手就摸到她脸上来。
  
  李曼青吓了一跳, 赶紧睁开眼来,看到的就是一张苍老的,沟壑纵横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曼青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哭得久了,老太太沙哑着嗓子,也跟着悠悠的叹口气。
  
  见她仍大眼圆睁,一眨不眨的看着自个儿,晓得是悲伤得狠了,也才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以后几十年要怎么过?想着不禁愈发悲从中来,一把抱住她,“哇”一声又哭出来。
  
  李曼青被她哭声一震,终于回过神来,这是她以前的婆婆,是她前夫的亲妈,威城县大山沟里的罗翠珍……可她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啊!
  
  怎么就会见到她?李曼青难以置信,自己好好的在出租屋睡了一觉,醒来就见到已经去世了的前婆婆。
  
  “老太婆别哭了,我已经请隔壁建华去刘家村叫了大囡和姑爷,你赶紧去换身衣服……”
  
  “我呸!换什么衣服,丰年都没了,我就是穿成一朵花儿又有什么用?我可怜的丰年,好日子没过上几天,咋就狠心丢下你可怜的娘去了!”老太太又声嘶力竭的哭起来。
  
  李曼青心头一震!
  
  这时唐丰年刚死,是二十年前!她赶紧伸出手来看了看,这是一双白净修长的手,手背肌肤光泽有弹性,掌面纹理细致柔软,而不是在家政公司熬出来的粗糙老茧!
  
  她试探着叫唐老太太:“妈?”
  老太太顿了顿,好容易忍住哭声,也答应不出来,只两眼无神的望着她。
  
  看来真是唐老太了!太好了,她居然回到二十年前了,那时候她才二十一岁,才高中毕业两年,风华正茂!李曼青高兴得一把抱住她,又“妈”“妈”的叫了几声,激动得又哭又笑。
  
  唐老太以为儿媳妇傻了,忙双手拖住她的脸,看着她眼睛道:“曼青咋啦?可千万别傻了啊,丰年才没了,你可不能再出事儿……呜呜……”又哭起来。
  
  “妈,别哭了,咱们会好好的,我会好好孝顺你们,不让你们……”过早的逝世。上一辈子的唐家二老,在独子唐丰年去世后没多久也都去世了。
  
  凭心而论,在前世仅有的两年婆媳时光里,两位老人待她不错。因为她是高中毕业,在不识字的老两口看来已经是“高学历”了,人又生得白净秀气,在家里被父母宠着,嫁来唐家也颇得他们照顾。
  尤其是后来独自在外的二十年,历尽风霜,吃尽苦头,她才晓得,他们待她真的已经非常厚道了。
  
  而且,她还在唐家一片悲痛时卷走了前夫的赔偿金……无异于雪上加霜了。
  
  “曼青别哭了,你也劝劝你妈,咱们……唉,算了。”唐德旺一屁股坐凳子上,双手抱头说不出话来。李曼青现在还没被无止境的夜班摧残成老花眼,可以清晰的看见泪水大滴大滴的从老人下颌滚落。
  丧子之痛,即使是沉默寡言的农村汉子,也哭红了眼。
  
  李曼青试着动了动身子,感觉没那么酸痛了,赶紧下地,见床下有一双绣花的塑料底鞋……这种塑料鞋底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
  
  四周看了一圈,只有左边墙角处摆了一张红木桌子,上头的红色油漆斑驳得可怜,桌上放了个被火烟熏得乌漆墨黑的茶壶。
  
  她挣扎着下地,走到桌旁,提起茶壶倒了一碗浅黄色的水,“咕噜咕噜”两大口喝光……太过瘾了!这种带着淡淡清苦味的苦茶水,她已经好多年没喝过了。
  而且唐家老太太是个勤快人,常说不能喝生水,家里每天都有温开水和苦茶水备着,现在喝进肚还是温热的。
  
  虽说茶水是温热的,但李曼青肚子却不买账,“咕咕咕”的叫了一阵,正好被唐老太听见,心疼的叹口气,道:“曼青别哭了,你都一整天没吃东西了,我……我去给你热饭。”可她自个儿的声音都是哽咽的。
  
  李曼青忙道:“妈你歇着,我去。”
  
  也顾不上老人家眼里的疑惑,三两步跑到隔壁的厨房去。她来婆家两年,几乎就没做过饭,老太太诧异也是正常。
  
  李曼青一面汗颜,一面将锅洞门打开,见里头还有老太太中午做饭时烧的木柴头,有一半灰灰的,她熟练的拿火钳戳下那层灰后,露出红通通的火头来,再拢一把碎叶子盖上去,拿篾编的火扇扇了几下,“轰”一声,火就燃起来了。
  
  习惯性的抬起左手来,她才反应过来,现在是在二十年前的大山深处,她没有手表,也不知道是几点钟。但看这还冒热气的锅灶,也就中午饭后没多久,不会超过两点钟。
  
  她忙打开灶旁的木头柜子,见里头放了几个青绿色的洋瓷大碗,端出来一看,有半碗酸菜炒的土豆薄片,还有半小碗凉拌的春芽……李曼青艰难的咽了口口水。
  
  她已经好多年没吃过太平乡的春芽了。
  
  正要洗锅热菜,突然就听见门外吵吵嚷嚷,有陌生的女人哭声传来,她刚要叫婆婆去开门,那木头做的大门就“嘭”一声被人从外头撞开了。
  
   正文 02   唐家的大门是被撞开的……当然, 本来也没上锁。
  
  “爸妈, 建华说的是真的吗?怎么可能, 丰年怎么可能……呜呜……”
  
  李曼青从厨房伸出头来, 愣了片刻才认出来, 是多年不见的大姑姐, 嫁去刘家村的唐丰莲。此时的她还没到四十岁, 头发也没白,面色白净,身材丰.满, 身上穿着暗红色的呢子大衣,下头配了条深灰色的健美裤……这一身,就是在二十年后也不过时。
  
  唐丰莲是老唐家几姊妹里日子最好过的一个……直到后来的事情发生。
  
  大姑姐只来得及看了她一眼, 就跑进堂屋去, 母女俩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突然就“哇”一声抱头痛哭起来。
  
  李曼青麻木的听着她们的哭声。唐丰年上面有三个姐姐, 下面还有一个妹妹, 作为老唐家唯一一根独苗, 突然间说没就没了, 至亲之人谁也受不了。
  
  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作为唐丰年的老婆, 倒是有种解脱了的感觉。可能是时隔太久,二十年了,久得她已经记不清唐丰年的长相了, 当然, 若像大姑姐这般面对面还是认得出来的,但若让她在脑海里勾勒,却是无从下笔的。
  
  他留给她的唯一印象就是力气大,个子高,和发自内心的害怕,其余的……跟一个陌生人也没啥区别。李曼青倒是想要挤两滴“鳄鱼”眼泪,但她根本挤不出来。
  
  才想着,唐德旺和大姐夫刘建国劝着,屋里的嚎啕大哭好容易收了,只听得见两个女人的呜咽声。
  
  “建华说的消息……爸妈从哪儿听来的?”这是大姐夫的声音。
  唐德旺沙哑着嗓子,道:“他们一起下井的三个人,一个都没跑出来……”
  
  原来是唐丰年跟着村里人在县里另一个乡的私人煤矿上挖煤,已经挖了五六年了,前两年结婚后,家里人再不让他去了,但他说趁现在的老板是厚道人,以后矿被兼并了就再没这么好拿工钱了,硬是才正月初八就出了门。
  谁知这一去竟是天人永隔。
  
  泪水未干的母女俩又哭起来。
  
  “那是谁带回来的话?可当得准?”
  
  唐德旺揉了揉通红的双眼,道:“建华他二哥带他去的,话也是他带回来的,说是……埋得太深了,矿口全埋死了,老板不愿再花钱挖开,咱们……”
  
  唐丰莲带着哭音接嘴道:“那丰年就这么啥都没了?!”尸骨无存。
  
  李曼青心头也跟着一酸。地处偏远山区的威城县能在未来的三年后脱颖而出,成为远近闻名的县级市,同它本身发达的煤矿经济密不可分。但有煤的是威城县下另一个叫大渔的乡,不是唐家所在的太平乡。
  
  整个威城县每年死在矿上的人不会少于七八个,人人都知道危险,矿井塌.方会死人,瓦.斯爆.炸会死人,甚至采矿架塌了,也会死人……但饶是如此,村里年轻人还是趋之若鹜。
  
  二十年前,还在上一个世纪,改.革.开放的春风尚未吹到内陆山区,大山里的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刨一年也挣不了八百块钱,而下矿每个月就能有一百块,正经机关单位也不过如此,确实属于高收入了!
  
  唐丰年是老两口的老来得子,连着生了三个姑娘才得的儿子,父母年迈,姐姐们都已出嫁,妹妹还在读书,他不得不挑起养家糊口的担子。
  
  现在,顶梁柱没了,唐家老小真是老的老,小的小,往后生计之艰难,可想而知了。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矿上的赔偿金还是被他们信任的儿媳妇卷走了。
  
  李曼青恨不能狠狠的扇自己两个耳光,她上辈子真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能做出这种蠢事来,因为愧对唐家人,无颜面对亲生父母,她一出去就是二十年,再不敢同任何人联系。
  
  “那咱们怎么说也要上矿看看去!”这是唐丰莲的主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想到弟弟的尸骨就要被永永远远的埋在百米深的地下,心口就是一阵绞痛。
  
  唐老太哽咽着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可家里没人看着,你小妹还在学校不知道消息,你兄弟媳妇性子也软,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
  
  唐丰莲无奈点点头,弟媳妇那软脚虾,确实不放心让她守家。
  “那行,不如就让她先去刘家庄,那边有我公公婆婆给她作伴,我和建国陪你们去大渔。”说着就要叫老公刘建国带李曼青过去。
  
  李曼青在厨房里听得心头一动,上辈子的这时候,她死活闹着不肯去大姑姐家,最后闹得公婆没去成矿上,唐丰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也就无人得知,只任由矿上老板单方面的做主,给了他们一笔巨款打发过去。
  当然,说“巨款”也只是对唐家而言,对那些煤老板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这一世,她绝不能再这么不识大体的哭闹了。
  
  李曼青进堂屋去,低着头道:“妈,大姐,就让我跟你们去吧。”她不敢抬头,怕她们看见她一滴泪都没有的眼睛,对于一个刚死了老公的女人来说,这绝对不正常。
  
  “曼青怎么成?不是说坐不惯拖拉机麽?”唐老太满眼狐疑。
  
  李曼青老脸一红,她上辈子确实够“讲究”,也够作的,农村人居然以“坐不惯拖拉机”为由,连自己生死不明的老公都不去看一眼。
  
  “我……想去。”她低着头憋出这么一句,唐家母女都只当她是悲伤所致,还拍了拍她肩背,安慰“不怕,咱们去看看”。
  
  “曼青从昨日中午就没吃过饭,怕待会儿路上饿,我去给她热个饭去……”唐老太忙着进了厨房,大姑姐不赞成的看了弟媳妇一眼。这个媳妇,自娶来啥也不会做,不下地,不进田,居然连厨房都不进,也就她妈这样的好脾气了,要去了老刘家,还不得被教着做人?
  
  李曼青一看大姑姐那熟悉的“看不惯”眼神,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她在婆家没有被教做人,却在后来的二十年,被社会教会了!
  
  那二十年里,她种过地,养过猪,进过厂,在小餐馆洗过盘子,也在高大的写字楼外擦过窗子,还在小区里做过钟点工……只要能挣钱,能还债,就是扫马路她都愿意。
  
  是的,还债,替“真爱”还债。即使后来这几年她年老色衰,他已经弃她而去,但他欠下的一屁股债,债主可不会放过他对外的“老婆”李曼青。
  
  才想着,就听一声“姑妈”,门口进来个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水亮的年轻男子。
  果然,说曹操曹操到,她一生的悲剧源头来了。
  
  罗有秀你个王八蛋!李曼青眼睛都红了。
  
   正文 03   那把嗓音, 那个自以为时髦风流的打扮, 他就是化成灰, 李曼青都能认出来!
  
  唐老太听见, 赶紧从厨房伸出头去, 客气道:“有秀怎么来了?快进来坐, 别怪姑妈招待不了你了。”老太太吸了吸鼻子, 又问他吃过饭了没。
  
  李曼青低着头,使劲掐着自己大腿,只有疼痛能让她清醒, 清醒着不要冲动犯蠢。
  
  上辈子,自己就是被他的人模狗样给迷了心……当然,也是她眼瞎, 自以为给她念两句徐志摩的诗就是喜欢她了, 给她从城里带双塑料鞋底回来就是关心她了。
  
  直到后来,她跟着他离开宣城县, 没多久就被他以做生意为由榨干赔偿金……然后才露出他的真实面目。她只要一说要回宣城来, 他就一面痛哭流涕认错, 画“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大饼, 一面恐吓她回去就是给娘家丢人现眼, 哥哥嫂子一定不会认她……
  可怜她那多年书竟然白读了, 就这么让他一面红脸一面白脸的拦住。
  
  再后来,年纪大了,为了生计整日奔波, 她竟然就再也没回来过。
  
  “表姐回来了, 表妹也在啊,听说丰年出事了,是真的吗?”他虽问的是唐丰莲,眼睛却只落在李曼青身上。
  
  见她今日穿了件大红的毛衣,显得脸又白又小,眼睛又黑又亮,若不知内情的,都只当她是十五六的女学生,哪里想得到是已婚少.妇了,还真是十里八村难得的好人材啊……可惜他的死鬼表弟无福消受。
  
  唐丰莲历来见不惯他这副不务正业的模样,若是往日,定要打趣他西装革履上哪儿当大老板去了,今日却是再无心接嘴的。
  
  李曼青尽量捏紧了拳头,逼着自己不看他,只盯着地板发呆。这两年,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已经打上水泥地板了,只除了唐家。她记得唐丰年过年的时候说等明年上冬冷了,请工便宜,他要提前回来打的……现在他人没了,唐家的泥土地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换得了了。
  
  “是啊,你表弟……唉,我们正打算去瞧瞧。”唐德旺勉强应付一句。
  
  “上哪儿瞧去?我听说那矿井两百来米深呢,入口堵死了,别说人了,根本连苍蝇都飞不进一只去……”罗有秀讲得“栩栩如生”,唐德旺听得浊泪四下。
  
  这不是往老人家伤口上撒盐麽?李曼青恨不得让他快些闭嘴,唐丰莲已经怒目圆睁。
  
  “表弟若没事就回去吧,咱们待会儿忙得很。”大姐夫出口了。
  
  罗有秀还想再哔哔,看了眼大姐夫脚下的编织皮凉鞋,这可是城里人才穿得起的……只得讪讪住了嘴。
  
  没一会儿唐老太热好了饭菜,就着鲜嫩的凉拌春芽,李曼青狼吞虎咽的吃了两碗白米饭。想到今日去的目的,又回房换下那红得耀眼的毛衣,穿了件印有椰子树的的确良衬衣,三月份天气还有些凉,外头又加了件猪肝色的小毛衣,有意将前襟一排扣子揭开,就成了后世的针织开衫的造型。
  
  这件小毛衣还是娘家嫂子送她的,当年流行说“猪肝色”,其实也就是后世说的卡其色与紫色的混合,显老效果杠杠的!
  
  果然,她才穿上这一身出来,罗有秀就皱了皱眉,深觉一副好样貌被这西里古怪的打扮给埋没了。
  
  唐德旺一把大锁锁了门,几人走到村口,刚好见大榕树下有老人坐着晒太阳,见他们一家老小的出门,也都知道是丰年的事儿,劝道:“丰年爹妈,咱们不怕啊,去了好好同老板说说,多多少少赔点钱,你们以后也能有个着落……”
  
  又听得两老哭成泪人,李曼青终于在“麻木”了半日后,跟着掉了几滴泪。
  
  大平地村地处高寒山区,交通闭塞,二十年前还没通公路,要到乡里去只能走两个小时的山路。这年代在城里已经到处是自行车了,大平地却只村长家有唯一一辆,还因路太窄太陡了没法骑……其闭塞与落后可想而知了。
  
  李曼青就叹了口气,上辈子虽说是个穷打工的,但地铁公交出租都出门就能坐,回到“交通全靠走”的二十年前还真不适应。
  
  唐丰莲却误会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曼青要走不了就先跟你姐夫家去。”
  
  李曼青连忙摇头:“能走能走,咱们赶紧走吧。”
  
  等灰头土脸走到乡里,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大姐夫去找了辆拖拉机来,每人一块钱,一路“突突突”的将他们颠簸到大渔乡,又花了整整一个小时!这还是知道他们有急事儿,算“突”得快的……再不到,李曼青都要吐了。整个五脏六腑都被颠得变形了。
  
  只是,下了拖拉机,众人都傻了,只知道“矿上”“矿上”的叫,但大渔大大小小的私人煤矿不下五六个,他们连人家煤矿名字、地点都说不出来,去哪里找人去?
  
  唐德旺红着眼,见人就问“知道唐丰年在哪个矿上吗”“听说哪个矿上出事了吗”,这年代出了事都是捂得严严实实的,人家就是知道也不敢同他们说的。
  
  唐丰莲骂大姐夫:“你咋就脑袋少根筋,走之前不会问问建华他二哥,现在这大海捞针都捞不着!”又要使他回去问人。
  光一个单边都得三个小时,还是有拖拉机坐的,要没车坐,靠他走路一来一回还不得七八个小时,都走到半夜了!
  
  李曼青忙拦住:“大姐夫不用跑了,我记着丰年说过,那煤老板好像姓季,名字叫啥不知道,但只消问问季老板的矿在哪儿,总能找着的。”她之所以记得,是当年那笔赔偿金是季老板亲自送上门的,她还有些印象。
  
  果然,李曼青堆着笑脸,找了家叫“利民农资”的店,一问季老板,人家就指给她了:“那可远了,走路走不到的,喏,乡.政.府门前过去有马车,你们只消说去‘云喜’煤矿,人家就会带你们去了。”
  
  几人赶紧又去找车,每人五毛钱,又是坐了一个小时多才到矿上,而此时,天已经擦黑了。
  
  就在他们走后,乡.政.府门前的一辆黑色桑塔纳里,年轻的司机问坐在后座的人:“老板,这怎么办?听见他们说话了,就是找唐丰年的。”
  
  男人蹙着眉,弹了弹烟灰,半晌才道:“那就让他们找去。现金准备好了没?”
  
  司机晓得这是要做好打发他们的准备了,赶紧道:“都取出来了,两万块。另外两家的都只给一万五,会不会被他们知道了闹出事儿来?”同样是埋矿井里了,要赔偿的话都得一视同仁,不然封得了这家的口却封不了那家的,到时候还是麻烦。
  
  后面的男人却再没出声了,只望着那女孩子的背影沉思,没想到啊,这种穷乡僻壤还能有这么白净的姑娘。他来大渔三年了,倒是第一回见。
  就是穿衣品味忒老土!
   正文 04   太阳落山, 唐家五人终于颠到了“云喜煤矿”门前。暮色里的铁大门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味道, 一想到自家儿子就死在了里面, 唐家两老那眼泪愈发成了断线的珠子。
  
  几人才下车, 就有两只半人高的狼狗吠起来, “汪汪”恨不得挣脱铁链的束缚冲出来, 李曼青吓得往后缩了缩。这东西可不是好惹的, 以前跟她一起打扫卫生的老刘说过,他们老家有人被狗咬了,觉着几百块的狂犬疫苗贵, 没去打,结果才半年就死了。
  
  她可不想才重生回来就得狂犬病!想着就拉住要上前的唐丰莲。
  
  门口保安一看见他们拖家带口哭哭啼啼的,早猜到就是昨日矿.难来的家属了, 也不敢开门放他们进去, 只喝问:“你们几个做什么的?咱们这里闲杂人不得入内。”
  
  大姐夫上前,点头哈腰的将事由给说了, 那保安却只敷衍他们让等会儿, 具体等到什么时候却又不说。
  
  唐丰莲是风风火火的脾气, 一听就不乐意了, 双手叉腰大声叫起来:“我兄弟在你们矿上没了, 这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们来问问怎么了?你今天要不放我们进去,我们还就不走了!”
  
  “老板不在,我也做不了这主, 放你们进去也没用。”
  
  唐老太红着眼哀求道:“大兄弟, 咱们不是坏人,就在隔壁太平乡,我儿子叫唐丰年,都在你们矿上干了五六年了,你一定知道的。”
  
  那小伙子,个子高,人也生得浓眉大眼,往日话不多,他当然知道,昨日下井前还同他打过招呼呢,谁知道就……
  想着也动了点恻隐之心,好言好语道:“你们也别着急,我们老板快到了,等他来了,有什么话都好说。”
  
  唐德旺见他好说话,就问:“大兄弟可见过我家丰年?”
  
  保安自个儿也是为人父母的,正要安慰他两句,只听“吱呲——”一声刹车声,一辆铮亮的黑色轿车就停在铁门前。那两只猖狂的大狼狗也不吠了,李曼青估摸着是主人回来了。
  
  果然,那保安赶紧三两步跑出来,点头哈腰拉开后排车门,半晌,伸出一只穿黑西装裤的腿来,唐家众人屏气凝神。
  
  李曼青一路上已经想好了,既然唐丰年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那她只能想办法多为唐家两老要点赔偿金,就是多一百块钱也够他们花半年了……就当是为上辈子的自己赎罪吧。
  
  无论何时代,能开私人煤矿的都是有钱有势的人,钱他们不缺,只是关系不好找,为了给上头省事儿,出了矿.难都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所以只要她提得恰到好处,应该能得一笔不菲的赔偿。
  
  男子一下车,唐丰莲就扑过去拉住他车门,边哭边说:“季老板,你一定要把井口挖开,要让我们看看兄弟啊!”
  
  男子躲避不及,皱眉看着女人鼻涕眼泪抹在自个儿身上,司机小刘赶紧拉她:“你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啊,别拉拉扯扯的。”
  
  唐丰莲已经哭红了眼,哪里还听得进去别人怎么说,只一个劲的哭求要见弟弟,李曼青眼见光哭不是个办法,只得上前拉劝,对穿黑西装的男子说:“咱们好端端的人来了你们矿上就没了,季老板可得有个说法。”
  
  男子见她冷着脸面无表情,比在大渔乡.政.府前见时又白净了点,连露出来的手腕都快赶上他衬衣的颜色了,也不知道这姑娘怎么生的……宣城地处高原,海拔高,紫外线照射强烈,男女老幼没几个白的。
  
  李曼青抬头,见这季老板也才三十出头的年纪,瘦高个儿,她得仰着头才看得见他表情,当然此时的表情也比较臭。
  
  国字脸,五官深邃,脸黑……这是李曼青对季云喜的第一印象。当然,没有浮夸的手指粗的金链子,也没有满手戴满金戒指,至少他看起来不是那么像煤老板。
  
  “季老板怎么说?”少女娇嫩的声音把季云喜的神思拉回来。
  
  “哦,这次塌方是他们违规操作所致,本来老板已经让他们停工了,说是再检查一下,是他们三人不听指挥,自己钻进去的……所以,这次的事故,主要责任还是在唐丰年三人身上,你们闹也没用!”司机小刘一板一眼,搬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唐家一家子都是老实人,闻言都愣住,以为真是自家儿子“自作自受”。
  
  李曼青却心内不屑,她二十年打工生涯已经见多了这种情形,出了事都是先将责任往你身上推,讲责任划分?不过是欺负他们老实巴交的农民罢了。
  
  “我们不是闹事的,只想进去看看儿子……哪怕是看看他住的地方也行。”
  
  “就是,我们只想去看看,责任如何划分,还得靠上头的认定。”
  季云喜闻言,定定的看了李曼青片刻。看得她也开始害怕起来,其实她也拿不准这种事该到什么部门反应,心想实在不行就只能报警了。
  
  “小刘,你领他们去宿舍看看。”季云喜最终丢下这么句话走了。
  
  唐家五口跟着司机,绕过堆成山的煤炭,踩着黑漆漆的路面来到一栋二层小楼里。唐丰年的宿舍在二楼,楼道里全是黑漆漆的煤灰,工人们挂在走廊上的衣服也都蒙了层灰似的。
  
  “喏,那就是他的床了,你们顺便把他东西带回去吧。”唐老太太已经扑在那张木板床上哭起来了。
  
  李曼青印象中的唐丰年还算干净,至少夫妻仅有的几次生活,他都洗刷得干干净净,没想到他一个人的床铺却是一团乱麻,红红绿绿的枕头和被子胡乱堆着,床下有一双塑料底的布鞋,是他过年回家时穿过的,床旁的桌上放着一个陶瓷口缸,里面竖了一把刷得劈了毛歪歪扭扭的牙刷。
  他的个人物品少得一目了然。
  
  不过那抽屉却是上了锁的,司机小刘叫来保安,帮着他们用锤子砸开了,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沓钞票,钞票下还压了个小本子。李曼青眼尖,看见上面“小楷本”三个大字。
  
  他一个大男人买这种小学生的作业本干嘛?莫非是账本?
  
   正文 05   心里想着, 手就先把本子拿起来。
  
  翻开第一页, 顶上写了“一九九二年六月二十三号, 天气晴。”
  
  李曼青了然, 这是日记, 不是什么账本。好奇心驱使, 她见其他人都正睹物思人, 搂着他的铺盖哭呢,没人注意这边,就偷偷摸摸看起来。
  
  “明天就要回家结婚了, 心内既欢喜又复杂,爸妈做的糊涂事,我都二十七的人了, 偏要给我找个十九岁的小姑娘, 我看得出来,她对我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但八百块的彩礼已经给了, 妈说领不了证也要先把酒席办了。不过, 她的皮肤特别白, 眼睛又黑又亮, 戴上城里人的眼镜一定特别漂亮。”
  
  事实证明, 等她真戴上眼镜, 一点儿也不漂亮,也不知道这唐丰年是什么审美,难道只要是没见过的城里人才有的玩意儿都是好的?
  
  李曼青这才想起来, 当年她爸爸得了急性阑尾炎, 没有手术费,只得收了老唐家的“巨额”彩礼,先把她嫁过去。当然,后来她才知道,那八百块全拿去给哥哥娶媳妇了。
  
  原来这婚不止她不乐意,就连唐丰年也结得不情不愿啊。
  
  她继续往下翻:“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四号,小雨,攒了三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了块手表,但她好像不喜欢。”
  
  这个她还有印象,回门那天在乡里见人戴着手表,她多看了几眼,三个月后他就献宝似的买了一块给她。她当时想的是,自己都不读书了,戴了手表又能怎样,还不是一样在家干农活!尤其是想到当初学习成绩不如自己的许多同学都考上了大学,她躲在被窝里哭了好几场,对这象征“文化人”的东西越发不待见了。
  
  后来,那块表被她扔哪儿去了都不知道……没想到却是唐丰年三个月的血汗钱。
  
  李曼青有点惭愧,继续往下翻,就大同小异了。
  
  “今天给她买了块丝巾,她好像不喜欢。”
  
  “今天看她喜欢城里人烫的卷毛,拿钱让她去,她又不去。”
  
  “昨天建民嫂子穿了双水晶凉鞋,她看着可羡慕了,买给她她又不喜欢。”
  
  “她的脾气有点怪,不过也能理解。”
  ……
  
  无一例外的,都是他讨好她,她不为所动。
  
  年纪越大,泪窝子越浅,李曼青忍着眼眶湿润,慢慢的叹了口气,有经历才有对比,这样看下来,唐丰年对她真的挺好,上辈子她都只顾着心高气傲了,居然错过了身边这么好的男人。
  
  而这一世,偏偏让她重生在他死后,知道了他的苦心又如何?人死如烟灭。哪怕是早重生回来一个月,一天,甚至几个小时,她都能让他别下井啊!
  老天爷一定是在捉弄她。
  
  “曼青,快把你男人的东西收了,我陪爸妈去矿上看看。”唐丰莲扶着老太太下去了,那保安闻言多看了她两眼,没想到这女孩子居然是唐丰年的媳妇儿。
  
  李曼青答应下来,把他的铺盖整整齐齐卷了,口杯牙刷和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也收拾了,“小楷本”放最底下,藏在被窝里,这才想起来抽屉里的钱。
  
  那“日记”她没看完,直接翻到最后一页,上面写着“一九九四年四月十五号,连续加了两个月的班,想要给她买一条真正的珍珠项链,可是加班费才有三十多块,不知道下个月回家能不能攒够。”
  忍着心酸数了数,那沓钞票一共是三十六块四毛。
  
  这样心酸的“真相”,对她的重生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捉弄!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替他好好照顾爹妈,让他们安度晚年。
  
  直到天黑了好大会儿,唐家几个才回来,看婆婆身上被抹黑的衣服,李曼青猜到她肯定是扑在煤堆上哭了,又掏出手帕亲自给她擦了泪。
  
  这时,季云喜才进宿舍里来,先对着唐家二老深深的鞠了个躬,真诚道:“对不住两位,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我们矿上也有一定的责任,我们深表歉意,这是两万块钱,希望叔叔婶子能接受。”说着双手递上两沓蓝灰色的钞票,二十年前的百元大钞还不是红色的。
  
  李曼青在心内叹了口气,比上辈子少了一万。
  
  上辈子的赔偿金,是季云喜亲自送到唐家去的,她还记得自己见了那厚厚三沓钞票时,心内的欢喜……现在想来,果然是个狼心狗肺的。
  唐丰年待她可算掏心掏肺了,她却只顾着欢欢喜喜收下他的买命钱。
  
  虽说矿上一死人就用钱封口已经是当地约定俗成的事了,但唐家二老终究是老实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想到他会这么爽快这么主动的赔偿,而且一出手就是这么多钱,不知道要怎么办。
  
  还是大姐夫出来道:“爸妈就收下吧,没了丰年,你们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李曼青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替前夫好好孝顺父母了,自然想要多帮他们要点,忙站出来说话:“季老板既然有这个心,就多替老人想想,丰年一个月能挣一百,两万块相当于就是两百个月,即十六年多的工资收入。丰年今年二十九岁,如果他没出这事,至少还可以工作三十年……况且以后物价一年比一年高,工资也在水涨船高……光这么点钱怕是不行。”
  
  屋内众人愣住,没想到她会这么“算”。
  
  她顿了顿,又说:“两万块看着虽多,却也只是在咱们这种山区,现在沿海城市的两万块,可没那么值钱。”
  
  季云喜眸光一动,又静静地看了她片刻。
  
  李曼青在这种极具压迫性的目光下,忍着心内害怕,想到上辈子早逝的老人,家道中落的大姑姐,辍学打工的小姑子……都是没钱惹的祸——现在多要一分,以后就能让他们多一分保障!
  
  “当然,如果季老板觉得不行的话,我们就只能报警了,毕竟三个大活人消失了,别说乡里了,就是县里省里都得重视的。到时候警察一来,矿上得停工到什么时候都不知道,到时候损失的可就不好说了。”这是明晃晃的威胁了。
  
  季云喜不爽,非常、极其、相当的不爽!自从他有了钱后,还没有被人这么威胁过!
  
  小刘急得叫住李曼青:“你个小丫头片子知道什么,别胡说八道!”
  
  季云喜怒极反笑,气定神闲的问:“那你说,多少合适?”
   正文 06   要多少合适?
  
  这个问题李曼青没仔细想过, 但她经历过日新月异的二十年, 知道没多久宣城县就会升为县级市, 煤矿工业会越来越发达, 整个大渔乡一跃成为本省煤老板聚集最多的地方。
  
  煤老板多, 到处是暴发户, 连带着在宣城县盖起了不少豪华别墅, 许多民房也被改造成楼房、商品房,还没进入新世纪,宣城县的房价就已经超过省会城市了。
  
  尤其是宣城县靠近大渔、太平两个乡的一带, 已经寸土寸金了。那时候能在这些地方有所房子或者有块宅基地,那可都是有钱人了!
  
  “发生这样的事,我们家属所受的心灵创伤, 精神打击, 尤其是两位老人……希望季老板能多看顾两分。”
  
  “也不要季老板出多少钱,只消你帮我们在县城西边买所房子就成, 以后老人做不了农活了, 去县里养老能有个安身之处。”怕他不答应, 李曼青补充道:“不需要多大, 能带个农家院最好。”
  
  季云喜倒是没说什么, 别说县城边的农家院了, 就是县城里的职工房,都不要多少钱……于是听完也就点点头。
  
  李曼青见他不再盯着自己看了,压力顿减, 又继续道:“赔偿金就按三十年工龄算, 每年一千二……”剩下的你自己算去。
  
  小刘给了她个白眼,三万六……这丫头还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这年头土豆才两毛一斤,大米也才六毛一斤,三万六是什么概念她知道吗?!若过错真全在煤矿上也就罢了,都早已经通知过别忙着下井了,他们三个偏要下去,出事还讹上老板了?要是换了别的煤老板,一分不给又能怎样?
  老板已经看在唐丰年不是主谋,只是跟着另两个下去的份上,多给他们家五千了!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季云喜反倒没说什么,只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还有吗?”
  
  李曼青心口狂跳,生怕惹恼了姓季的,一分也拿不到。
  
  她上辈子也是老实巴交的,在家政公司不满那六百块的押金却又不敢开口说,最后被辞退了还一分钱没退着……又气又怒之下,无处讨说法,这才稀里糊涂重生回来的。
  这些做生意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似乎是骂过姓季的,她就有了动力与勇气般,李曼青慢慢抬起了头与他对视。
  
  季云喜见她黑白分明的眼里有亮光闪烁,像是刚哭过,又见她虽衣着老气,但形容稚嫩,两颊尚有婴儿肥,怕也就是唐家的小妹子,以后没了顶梁柱,确实是没倚仗了。而且听她说话有理有据,一听就是读书人,以后还要花不知多少钱呢。
  
  嗯,对,读书人,季云喜自十四岁出门闯荡,连初中都没毕业过,最羡慕的就是有文化的读书人。
  
  这小姑娘虽威胁过他,但他总觉着她有种读书人的傲气。
  
  对读书人,他要格外宽厚一点。
  
  “好,都可以。只是你们家得签个字。”这种老实人最好对付了,只要白纸黑字写明了,可以一绝后患。
  
  李曼青松了口气,能比上辈子多了一所房子和六千块钱,已经是她能要到的最多了。钱虽然只有三万六,在沿海城市也算不上多少,但在宣城县,尤其是大平地那么个偏远山村,已经是巨款了。
  而最值钱的还是那套农家院。
  
  季云喜又看了李曼青一眼,最终还是给了小刘一个眼色就走了。
  
  小刘说:“我们手边没那么多现金,先拿两万给你们,剩下的一万六过两天给你们送家去,你们留个地址,房子买好了会送房产证去给你们。”
  
  李曼青实在是被上辈子猖獗的假.钞弄怕了,有一回买了五块钱的菜,被菜贩子找了九十块的假.钱,直到买米被拒收才知道钱是假的……那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她怕了!
  
  于是坚决不再收现金,只说:“不用给现金,我把我爸的户头告诉你,你存他存折上就成,买房子时能让我去看看吗?”她会尽量挑一个屋子多,院子大,反正占地面积越大越好的房子!
  
  这年头懂得用存折的农村人还不多,门外的季云喜挑了挑眉,读书人终究是不一样,也不知道她是哪个中学的?
  
  “行,那就下星期的今天,我们开车去接你们,先存钱再看房。”李曼青才不要告诉他们,你们的小轿车可进不了咱们村!
  
  等一切落定,天已经黑透了,回去肯定是回不去的,但矿在山上,附近也没什么招待所,只能由小刘开车将他们送去大渔乡上,找了家招待所,本来想要开三间房的,老太太怕她一个人不敢住,说开两间得了,她们母女仨住一间,老头子和大姑爷住一间。
  
  通过今天的事,唐丰莲对李曼青终于有了点改观,至少她的书没白读,替他们多要到一万六了。
  
  而唐老太太最满意的是,她让对方将赔偿金存在老头子的户头上,这就是他们最大的保障了。
  “曼青和你姐睡床头,我睡床尾,将就下就成了。”
  
  招待所的床李曼青看了一眼,还没一米四,三个人睡是够折磨人的,况且又颠簸了一天,老人家腿脚不好,可别受这罪了。
  
  “妈你年纪大了,怎么能让你睡床尾,不如还是多开一间,我自己住也不成问题。”
  
  老太太还要劝,唐丰莲突然拽了她袖子一把,于是就变成她们母女俩一间,曼青自己一间。
  
  李曼青只当没看见,人家是亲母女,现在又多了这么大笔钱,有什么体己话要说也正常。
  
  只是,等洗漱完睡下了,她才想起来,晚饭还没吃呢!走了两小时的山路,又拖拉机小马车的换着颠了两个多小时,中午那两碗饭早已经消化得无影无踪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都只吃得下一碗饭的人,今天却吃两碗都不够……她只归结于是太平乡的春芽太好吃了!这可是在后世都出了名的。
  
  刚迷迷糊糊,就有人来敲门。
  “曼青睡了吗?”这是婆婆的声音,她赶紧爬起身,披上小毛衣去开门。
  
  唐家母女俩进了房间,先东拉西扯的说半日,最终还是唐老太犹犹豫豫的说明来意。
  “曼青哪,妈跟你商量个事儿,也不是让你现在就想,等回去了你啥时候想到都成。既然丰年也去了,没留下个一男半女,你还年轻,我们也不强求……要是想改嫁,我们都随你,赔偿金我们会给你一半……”
  
  大姑姐也道:“你别多想,只是事先给你透个底,你要有啥想法都可以说出来……”
  
  李曼青被“没个一男半女”给惊醒,自醒来她都在忙着想法子替唐家多要点钱,居然没想起一件万分紧要的事情。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她现在已经怀孕了!
   正文 07   上辈子她是跟着罗有秀到了省城后才发现怀孕的, 记得当时的罗有秀当场就脸色一变, 说什么不嫌弃她, 但是不能让唐家的种进罗家……天真愚蠢的她也怕带着孩子进不了罗家门, 真就跟着他去了黑诊所。
  
  那诊所医生估计也没资质, 听她说例假快三个月没来了, 也不验血, 直接给她一颗药,让她吃了肚子痛就去便盆上蹲着……可能是小生命太顽强了,肚子痛了四五个小时, 血出了不少,肉团却没打下来。
  
  最后没办法,黑诊所给她做了清宫术, 刮下来的……
  
  “我们还这么年轻, 孩子以后都会有的,等你养好了一定会生两个聪明伶俐的小宝贝, 我爸妈都可喜欢小孩子了!”这是罗有秀安慰她的话。
  
  可惜, 也不知是当时手术出了问题还是上天的惩罚, 后面的二十年, 她再也没怀上过了。当时说好要跟她白头偕老的罗有秀, 早就跟别的女人生了孩子。
  
  现在想来, 一切都是她应得的报应!
  
  这一回,她坚决不能再打掉自己的孩子了!她要让他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宝贝,她要他健健康康长大, 不管是儿子还是闺女, 她都要让他们好好读书,以后成家立业,她也能像别的同龄老太太一般周一到周五带孙子,周末跨越大半个城市挤公交去买菜。
  
  “曼青想什么呢?不怕,我们都能看得开,你学历高,性子又好,也不用害羞……”
  “妈,我怀孕了。”
  
  “啊?!”唐老太太惊得脚下一个踉跄,幸好唐丰莲扶住了她。
  “曼青说什么?我人老了耳朵不好使……”
  
  “我例假两个月没来了,高中课本上说的,怀孕的人才会这样。”她知道,其实月经不调三两个月不来都是常见的,罪过罪过,但她低着头,带着恰到好处的少.妇娇羞。
  
  “曼青确定吗?”这是唐丰莲的难以置信。
  
  “我……也不确定,只是书上这样说,也有可能是我生病了。”
  
  “别别别,瞎说什么,童言无忌,大吉大利,哪里病不病的,肯定就是有了!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咱们老唐家可终于有后了,丰年他……也能瞑目了。”唐丰莲喜极而泣。
  
  李曼青见她们都这么激动,又不确定起来,如果这辈子被自己重生改变了命数怎么办?会不会她就又没孩子了?到时候她们白欢喜不说,她又要受命运的捉弄。
  “妈,大姐你们先别……我也不确定。”
  
  “不怕不怕,咱们曼青不怕,怪道你这几日胃口好呢,平时只小猫似的吃得下半碗饭,这几天每顿都得两碗,可不就是大喜事吗?!”
  
  大姑姐也跟着问:“闻见油烟味儿腻不腻,想不想吐?怕不怕鱼腥?想吃酸的还是辣的?唉,不对,咱们还没吃晚饭呢。”
  “曼青饿不饿?”
  
  天都早黑透了,李曼青不想给她们添麻烦,只推说“不饿”,但肚子却不争气,“咕噜噜”的叫起来。
  
  大姑姐看她闹了个大红脸,越看越喜欢,哎呀这弟媳妇不止是生得好,还聪明,以后生的侄儿侄女肯定也是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哎呀,不行,不能饿到小团子!
  
  唐丰莲赶紧去拍丈夫的门,让他出去买点吃的来。
  “曼青喜欢吃什么?米线还是面条?面包喜欢吗?就是烤出来的面饼,看着圆溜溜那种,芳菲那丫头怪喜欢的。”刘芳菲是大姑姐的女儿,今年刚十七岁。
  
  这是……把她当闺女一样了?
  
  李曼青“噗嗤”一声笑出来,这年头的面包可都是稀罕东西,但都味道单一还死贵死贵的,后世啥味道啥形状的都有,她别的爱好没有,只喜欢做烘焙。也不需要花多少钱,让公司里的年轻人帮她网购一个两三百块钱的烤箱,自己买面和奶油……每天下了班就在出租屋琢磨,刚开始还买过一套烘焙的教程,后来学会了就只自行发挥了。
  
  那个时候,她最大的梦想就是开一家面包店。
  
  “那就是面包了,让你姐夫给你买两个大的去。”说着就将刘建国使得团团转。
  李曼青还来不及劝阻,大姐夫已经跑出去了。
  
  剩下的唐家三口也不哭了,只一个劲的围着她转,一会儿问她可要喝水,唐德旺颠颠着下去打了壶开水来。一会儿问她可要躺平了休息,怪她不早说,早说就不坐那拖拉机了,可千万别颠出毛病来才是。
  
  一时间,唐丰年去世的悲痛倒是冲淡了不少。
  
  李曼青挑在这个时候说,目的就是想让老人高兴一点,尤其想到最后司机说的,明天会有派出所的民.警上矿,给人家瞧过,有了死亡认定,注销了户口……那时候才是心如刀割。她提前说出来,儿子没了,至少给他们个期盼也好……只是求老天爷保佑,千万别是空欢喜一场啊!
  
  等了快一个小时,大姐夫才满头大汗的端了个红色塑料袋回来,里面用白瓷盘子装了满满一盘的蛋炒饭。
  
  李曼青刚想说怎么不用一次性餐盒装呢,大姐夫就笑着解释:“多给了五毛钱,那老板娘连盘子送咱们了。”原来二十年前的大渔乡还没有那么多白色垃圾,人家见他跑了一条街买吃的,又要带走,只能多出钱了。
  
  一打开来,随着丝丝热气,屋里弥漫出一股鸡蛋和米饭的香味儿。
  
  大姐夫又憨厚的笑笑:“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没卖面包的,得去到县里才行,曼青就将就着吃一顿。”
  
  唐老太也道:“对对,今晚随意吃点,明早咱们进城去,给你买两斤面包,想吃啥咱都多买点儿!”
  
  众人眼巴巴看着她,劝她赶紧趁热吃。
  
  李曼青望着那盘被大姐夫小心翼翼“端”回来的蛋炒饭,那鸡蛋都快有米饭多了,肯定花了不少钱……心下微热,自己上辈子真是猪油蒙了心,有这么好的家人却不懂得珍惜。
  
  “我吃不完,妈你们也来吃点儿。”
  “我们不饿,睡一觉就能到天亮了,曼青快吃!”说着一个塞筷子给她,一个帮她塑料袋整整齐齐的收拾好了,都众星拱月的伺候她。
  
  自己不吃,反倒拂了他们的好意,李曼青最后还是狼吞虎咽的吃了尖尖一盘蛋炒饭。
  
  心满意足的曼青,临睡前还不忘感慨:嗯,有家人的感觉真好!前夫一家人真好!
   正文 08   四月十八号, 在家政公司养成的生物钟, 五点半到点儿就醒了。其实一整夜她都没怎么睡好, 下头路上一夜都有拉煤的大车过, 那“轰隆隆”的响声, 承载着几十吨黑漆漆的煤块, 仿佛在提醒着她, 她的前夫在死前一天为了攒钱买珍珠项链下的井,死在了那不见天日的深井里,埋在黑漆漆的煤块下……
  肯定很孤单吧。
  
  而她, 真不是个东西。
  
  醒来,枕头都是湿的。她去招待所走廊尽头的洗漱台上洗了一把冷水脸,终究年轻, 状态好, 掬两捧凉水扑上去,眼下的肿都消了不少。
  
  刚洗完, 大姑姐就叫起来:“呀!曼青怎么洗冷水?也不等等, 我去给你打热水来。”
  李曼青笑笑, 她上辈子的年纪比现在的大姑姐还大了, 哪里好意思等着她伺候。
  
  “爸妈起了没?”
  “起了起了, 咱们赶紧收拾一下, 待会儿天亮人家就要退房了,耽搁一分钟都得多出钱呢……你说这什么地方啊,咱们要在自个儿家里, 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 哪里还要一分一秒的管着……待会儿啊,咱们先去医院检查一下,没问题再回家去。”
  
  昨天颠簸了那么久,李曼青也不放心,还是得去看看才行。
  
  几人洗漱完毕,下去退了房,那招待所是刚从国营转为私人承包的,老板娘待他们极其客气,几时回家,家住哪儿的寒暄了几句。终于,经了昨晚的“喜事”,唐家老太太勉强能有心情应付几句了。
  
  大姐夫憨厚的问:“爸妈可要吃了早点再进城?”
  
  唐丰莲瞪了他一眼:“吃什么饭,你忘了村里人说的,人家大医院要抽血,不能吃东西的!”
  
  “要抽血的是曼青,爸妈哪里饿得住……”大姐夫性子憨厚老实,惟老婆马首是瞻,家里条件虽好,却也做不得主。
  
  大姑姐一想也是,唐家二老却不肯吃,只说要先去检查,饭不忙着吃,其实也根本吃不下。
  
  这回可不敢再坐拖拉机了,大姐夫先去帮他们找了辆小马车来,他自个儿才跟着小刘上矿去料理。
  
  宣城县的交通工具,还是以马车为主。虽说叫“马车”,却是骡子拉的。
  
  前面有两匹骡子做动力,后头用钢管铁条焊接了一个两三米长的车架,设成三排座位,都垫上海绵垫子,上头蒙了五颜六色的碎花布,坐上去软和多了。
  每人一块钱的高额车费,颠了两个小时才到宣城县。
  
  此时的县城还是个边陲小地,县里最高的楼也不过七八层,而县医院的楼算是县里较为体面的建筑了,门诊楼和住院楼合为一体,足有五层高。
  
  李曼青上辈子进惯了医院,什么送*鸟,安*儿,什么不孕不育,只要是听说能治不孕症的,管它公立私立,中药西药她都吃了不知多少。现在再进医院倒是不觉着有什么,轻车驾熟的去矮窗口前挂号就成,唐家几人却懵得很,大平地的人连生孩子都是在家自个儿生的,还真没进过正规医院来。
  
  李曼青让他们等着就成,自己去取了尿,又抽了血。
  
  “曼青果然是读书人,就是有见识,还说咱们领她来看病呢,来了倒是她跑上跑下……”
  “妈你就放着她来吧,以后……没了丰年,她得学着做什么都只能靠自己。”
  
  母女俩又沉默了。
  
  还是唐德旺打破沉默,问:“可要去告诉丰梅一声?她还不知道她哥哥的消息,另外丰年的丧事,你们怎么想的?”唐丰梅是唐家最小的闺女,与李曼青同岁。
  
  唐老太太又红了眼,流着泪骂了句:“什么丧事不丧事,连衣裳角都没找着片,怎么装棺?等着……等着以后孩子大了,再说吧。丰梅就待会儿去跟她说一声,可别影响她读书了。”
  
  众人又沉默,不敢再往老太太伤口上撒盐。
  
  现在的县医院,还没达到后世人满为患的程度,尤其是看妇产科的人不多,没等多大会儿,就叫到李曼青了。
  
  众人赶紧跟了她进门,将那小小的诊室挤得逼仄极了,老大夫推了推眼镜,笑着问:“这是新媳妇吗?你们可别臊了她,反正回去一样会告诉你们好消息的。”
  
  “是好消息?真怀上了?”唐丰莲迫不及待。
  
  “尿hcg和血hcg都是阳性,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了!半个月后再来打个b超看看。”
  
  前面的英文字母众人听不懂,但话是明白了,看来是真怀上了!可真佛祖保佑!
  唐丰莲又问:“怀多长时间了?怀象好不好?”
  
  “按末次月经算,怀上五十多天了,怀象现在还看不出来……不过指标样样都好,别担心,回去该吃吃该喝喝就行了!”
  
  众人大喜!连怀多少天都检查得出来,那真是不会有错了!城里大医院就是不得了,以后可得多来检查几次,看看孩子好不好。
  
  李曼青也松了口气,前世每次例假推迟几天,她都满心欢喜,小心翼翼的查过,结果却是“阴性”“阴性”“月经不调”,甚至有一次还是“假阳性”让她白高兴一场……她等这几句话就像等了一辈子那么长。
  
  有孩子了,她李曼青这辈子终于有孩子了!还是唐丰年的孩子,就是为了他……为了两位老人,她也要好好保住这个孩子。
  李曼青不由自主将手放在小.腹上,那里有个小生命,已经扎根五十多天了。
  
  唐家众人欢喜不已,这个遗腹子算是他们全部的希望了。虽然还没拿到赔偿金,但昨天出门带的钱还没花完,老两口让丰莲县一中找丰梅,他们拉着曼青上街去了。
  
  “曼青昨晚不是要吃那什么面包吗?咱们买两斤回去,给你天天当早点吃,吃完了再来买!”李曼青阻拦不及,他们就买了两公斤圆溜溜的面包。
  
  “曼青现在还不分酸甜苦辣的想吃,那就酸梅子、水果糖各买两斤,辣的家里有青辣椒,随你吃啊。”
  
  “老头子,再割几斤肉去,看看有没有排骨,没有的话大骨头也行,多买点儿,回去给她熬高汤,煮米线给她吃……”水果糖啥的李曼青倒是没兴趣,但肉嘛……嗯,她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得了妈,咱们不买了,你们还没吃饭呢,先去吃碗早点再说。”老太太舍不得花那钱,总觉着自己还能饿,钱省下来要给媳妇买补身子的。
  
  “妈,人家书上都说了,孕妇最好的补品就是咱们家里自己种的东西,春芽洋芋萝卜都好,家里养的老母鸡和鸡蛋更好,可别花这冤枉钱了。”
  
  见老太太还是不依,她只得抱着她胳膊摇晃,笑着道:“妈,你们不饿我都饿了,走吧,是我想吃了,你们陪我吃一碗总成了吧?”
  两老这才愿意进馆子。
  
  刚吃好呢,唐丰莲两人就找过来了。
  是的,两人,大姑姐身后跟了条亦步亦趋的小尾巴。
  
  唐丰梅和李曼青同年,今年二十一岁,因为读书读得晚,今年才上高三,七月份要高考了,现在半个月才回一次家。此时的她扎了两个麻花辫,眼睛哭得红通通的,一把抱住唐老太放声大哭,“哥”“哥”的喊了两声,像一只陡然失仗的小兽。
  
  李曼青随着她的哭声,不由自主的又想到那本日记,唐丰年真是个好哥哥,好丈夫……老天爷啊!为什么要这么捉弄人,既然要让我看到他的心,那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早重生几个小时?!
  哪怕只是几个小时啊贼老天!
  
  她们哭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李曼青递了帕子给小姑子擦泪,见她斜挎了个帆布包,忙问:“丰梅要跟我们回家吗?”
  
  不待她点头,老太太咬牙切齿道:“丫头回什么家,给我好好回去读书,一定要读出个名堂来!要让村里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看看,没了你哥,咱们家也不会垮!你得好好读书,得考大学,要给你侄子侄女做个好榜样!”
  
  唐丰梅不解,还以为她说的“侄子侄女”是大姐和二姐家的,嘟囔道:“芳菲都要高考了,她做我榜样还差不多……”
  “你嫂子有了。”
  
  “啊?!”
  “可是真的?嫂子?”
  
  李曼青笑着点点头,小姑娘突然就又哭又笑,念叨“我哥也能瞑目了”“我要好好读书,以后就像我哥对我一样对他们,我也要把他们供到大学毕业,要让他们比村里任何一个小孩儿都过得好!”
  嘴上笑着,眼泪却刷刷刷的掉,说不出的心酸与扭曲。
  
  这一刻,所有人都以为,这个遗腹子是他们全家人的希望,也是他们的责任。
  
   正文 09   等几人回到大平地, 天又快黑了。
  
  这时代, 尤其是大平地这个村子, 出门都得赶早, 不然光出村进村就要四个小时, 出去办事买东西啥的再磨蹭一下, 可不就是得摸黑回家了。
  
  才进村子, 村里的狗就“汪汪汪”沸腾起来,有人开门出来,见是唐家人, 就都安慰两句“节哀顺变”,大家沉默着回了家。
  
  好多年不走这么远的路了,李曼青累得手脚酸软, 得坐下喝两口水才慢慢匀过气来。
  
  因为大姐夫在, 虽然才遭逢不幸,老两口还是强打精神提了腊肉来, 准备煮肉吃。
  
  是的, 煮肉吃。
  
  李曼青好多年没听过这三个字了, 只有宣城县的乡下地方才兴这么说, 因为他们这儿的腊肉是远近闻名的。尤其三四月份, 肉挂得不算特别干, 又还没生虫,用清水小火慢煮一个小时,连汤都是奶白色的, 喝起来没有一般腊肉的咸味儿。
  那腊肉切开来, 肥瘦相间,肥的油汪汪,瘦的红通通,就连肉皮都香糯得不得了!也不用再下锅炒,直接切了装盘,李曼青能一口气吃下三碗饭。
  
  老太太听进去她在县里说的“春芽洋芋萝卜”了,要老头子给她打春芽去。
  
  李曼青忙拦住了:“爸妈你们别吓我,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打什么春芽,要吃明天再去,现在家里不是有新鲜洋芋嘛,炒几个就是了。”说着赶紧去厨房里提了个背篓出来。
  
  里头有十几个拳头大的洋芋,洗得干干净净,露出层粗糙的土黄色皮来。后世菜市场上多的是红皮紫皮白皮的,却很少能再买到这么纯正的黄心洋芋了。
  
  李曼青一面削皮,一面咽口水。这黄心洋芋是真面啊!又沙,入口即化,给她个蘸水配着,她能吃半斤!
  
  可能真是小生命也需要营养,她重生回来这一整天都在想吃的……四十多岁的人了,罪过罪过。
  
  等饭菜上桌,李曼青果然顾不上害羞,连着添了三回饭才摸着肚皮叹息:孩子啊,你妈为了你的营养,怕是要在老唐家留下“没心没肺”的标签了。
  
  吃完饭,在众人惊诧的目光里,李曼青抢着收碗洗碗,还想要去打洗脚水来伺候公公婆婆,吓得老太太拉住她:“好姑娘,你可别吓你妈了,记住别拿重的东西了。”
  
  李曼青虽知身子不会那么脆弱,但为了保险起见,也为了安老人的心,她只能乖乖放下了。
  
  唐家现住的是土垒的平房,用木头担了一层楼板分成上下两层,每层有两间房。楼下一间作待客的堂屋,一间是小两口的新房,从堂屋后装了架木头楼梯,往上就是老两口的房间,剩下另一间作客房,正好给丰莲两口子住。
  
  等洗完回房,她还不适应,自从“私奔”后,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进她和唐丰年的房间。最醒目的就是那张木床了,有一米八,本来结婚时打的那张只有一米六还是一米四来着,但她为了不跟唐丰年睡一个被窝,要在中间隔出“楚河汉界”来,硬闹着他重新打了这张更大的。
  
  可当时打都打好了,他们又睡过,再退是退不掉的,那木匠那段日子又不在家,她非闹着多等一天都不行,丰年矿上又催他赶紧回去上班……没办法,最后是公公婆婆翻山越岭去另外一个乡,请另一个木匠打的。
  
  现在想来,真是万分后悔。为了一张床,要折腾唐家一家子,她当年可真够作的。
  也就是唐家人了,若换了别家,早教她做人了。
  
  床上整整齐齐的叠着一套铺盖,他不在,她就将他的所有东西都收起来了,连鞋袜都没剩一双……这个房间,仿佛成了她的私人领地。
  
  想到今天带回来的东西,她赶紧把那本“小楷本”翻出来,不敢多看一眼的压至枕头下,仿佛承载的太多,又太重。
  
  对了,日记……她又在床下翻箱倒柜,半天找出来一双灰尘满满的鞋子,拿抹布擦了两遍才看出来,是他日记里记的“水晶凉鞋”。
  
  就是那种像啫喱的材料,里头有无数亮晶晶的点状物,以她二十年后的眼光看来,非常劣质和俗气……现在,却不止是一双鞋子了,它还承载着一个男人满满的心意。
  
  李曼青也不管灰不灰了,光脚套上看看,嗯,确实挺好看的,她本来就白,这鞋子衬托下,一双脚都仿佛白玉一般……好吧,不得不承认,除了眼镜,唐丰年买的东西都挺适合她的。
  
  只可惜……
  
  唉!李曼青叹口气,再没心思试了,收起来放回床下去。人虽躺床上了,心却静不下来,脑海里全是那个男人的日记,想到他买的表,他买的丝巾,还有他说人家烫卷发是“卷毛”……想着想着又笑起来。
  
  怎么这么笨,连卷发都不知道?她后来也烫过几回,刚开始是图时髦,后来那几年经常上夜班,头发熬掉了三分之一,不烫烫都得露头皮了,再染一染还可以遮白发,这样找工作好找些。
  想到那些日子,愈发无眠了。
  
  不行,她得找到那个男人买的东西才行!
  
  李曼青一骨碌爬起身来,拉亮了电灯,将屋里翻了一遍,终于找出一堆小东西来,除了他日记里记的,居然还有一只绿色的口红。
  
  她想起来了,有一回去赶集,她看见人家涂得红艳艳的嘴巴,不过是多看了两眼,他就问她“可喜欢”“买给你”,她才不喜欢呢,只是好奇罢了。
  
  他却会错意,果然下一次回来就买了一只,可惜里头拧开是绿色的,涂在唇上得等一会儿才会慢慢变成红色……现在看来,也不知是什么化学材料做的。
  
  她将这些小东西擦拭干净,整整齐齐的放到床旁的梳妆台上,侧着身看着它们发起呆来。好像看着它们,就像又看到那个男人似的,心中说不出的满足,居然也就渐渐睡着了。
  
  睡前她想:唐丰年,听说人的魂魄要七天才散得去,今天才第二天,你快来和我说两句话吧,我会告诉你,我要好好抚养我们的孩子长大,让他读大学,好好孝敬你的父母。我不会再走错路了。
  结果,背了半天台词,睡着了就真睡着了,梦都没做一个。
  
  醒来,只有枕头是湿的,台词也牢刻在心中,一辈子不会忘了。
  
   正文 010   天才亮, 李曼青又醒了, 一醒来就睡不住, 自己去厨房烧了洗脸水, 听见楼上有咳嗽声, 怕是老两口也醒了, 她又把他们的洗脸水也烧上。
  
  唐家现在的灶还是泥土垒的, 一共两口锅,那口大些的以前是煮猪食用的,去年腊月里杀了年猪, 说是要等栽秧时候再买猪仔来养了,现在倒是空闲下来了。另一口小一些,则是平时做饭用的。
  
  两口锅的区别一目了然, 一口黑漆漆油亮亮, 明显是经常沾油盐做饭的,一口生了黄黄的锈迹, 那就是煮猪食的了。
  
  见洗脸水烧开了, 忙舀进保温水壶里, 洗干净锅, 见柜子里还有两把挂面, 就直接烧水下面。等面熟了, 先捞进温水盆里盛着,再从瓦罐里舀了两勺猪油化开,拿三个鸡蛋磕了下锅, 煎出浓浓的鸡蛋香味来。
  
  唐老太太循着香味儿进屋, 见是她在做饭,诧异极了。以前都是她做好再叫她,三催四请都不肯起床的……现在却勤快起来了。
  
  果然,怀了孩子就是不一样,有担当了,仿佛一夜之间就褪去了孩子气。
  老太太替她找了个貌似合理的解释。
  
  待几人都洗漱好了,她的鸡蛋汤也烧好了,每碗面头上舀了满满一大勺,她自己做饭做习惯了,这些活都信手拈来。唐丰莲看了暗暗点头,回去教导闺女:“多跟你舅妈学学,别看人家平日只知道看书,关键时候又会讲道理,又能下得厨房!”
  
  包括大姐夫在内,所有人的眼睛都是肿的。
  
  大家肿着眼吃了面,坐在堂屋里沉默着。那是一种突然缺了主心骨的不知所措,李曼青心又揪在一处了。她不能让公公婆婆再这样下去,老年人寿命长短和心情有很大的关系,像上辈子的他们,上辈子的她,都是郁郁寡欢活不长的。
  她私心里已经将自己定义为“老年人”了。
  
  “爸妈,你们不是要养猪吗,正好去村里问问,哪家有猪仔捉一对儿来,我先去把猪圈打扫干净。”有事做就不容易胡思乱想了,只盼着时间能治愈一切。
  
  唐德旺叹口气,“吧嗒”了一口旱烟桶,总觉着儿子没了,养猪都没意思了,他以前是最爱吃肉的,现在……养给谁吃?
  
  老太太却还能强打起精神:“去,待会儿就去,也不用走远,隔壁建华家就有,挑着长手长脚能吃的捉。”
  老伴最终还是点点头。
  
  老太太又看着大闺女两口子道:“左右家里也没事了,你们就回去吧,等芳菲放假了把她带来玩几天,也陪陪她舅妈。”
  
  唐丰莲放心不下,蹙着眉道:“家里有公公婆婆呢,不如我们就再陪你们几天,丰菊也还不知道消息,等着她回来了咱们再一起走。”唐丰菊是唐家二闺女,嫁在乡里另一个村,离大平地又更远了,不过更靠近乡里,得先走路到乡里,再从乡里走到大平地,少说也是三个小时的路程。
  她没回来,所有人都善意的以为是这原因。
  
  李曼青将眼睛看向别处。其实她知道,二姑子唐丰菊没回来,单纯就是不想回来,或者是二姐夫不让回来。
  她嫁到老唐家两年,这位二姑子就只回来过两回,要隔得远也就算了,娘家婆家都一个乡的,远也远不到哪儿去……
  
  正想着呢,大门又被“哐当”一声推开了。
  还没见着人呢,就听见一声“妈”,唐老太太赶紧出去:“诶!丰菊回来了,快进来坐。”说过又伸头往后面看了看,没见人,就问:“你姑爷呢?”
  
  唐丰菊满不在乎:“他和小峰在后头,正同人说话呢。”
  
  “丰年的事是真的吗?昨天建华带话去家了,但我们都去县里了,没遇着他,等晚上回来才听邻居说的,五点多天没亮就赶来了。”
  
  李曼青悄悄看了看昨晚戴上的手表,现在已经十点半了,走路来要三个小时,其实走得快的话两个半也够了,和她“五点多就赶来”可对不上。
  
  老太太没心思琢磨这个,又同闺女抹起泪来。
  二姑姐不住的回忆:“丰年十八岁的时候跟着我去城里看电影,咱们舍不得花钱,从家里带了几个饭团去,结果人太多把饭团都挤成饼了,全扒拉在他衬衣上……”
  
  “丰年良心可好了,才八岁就说要买拖拉机给爸爸开。”
  
  “丰年还说让咱们家小峰好好读书,学费不够尽管同他说……”
  ……
  
  点点滴滴全是唐丰年的好,可要是平时也就罢了,现在老人好容易稳定下来的情绪,又被她这么一提,老太太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捂着心口“哎哟”起来。
  
  李曼青被吓了一跳,赶紧问:“妈你怎么了?”
  二姑姐才终于止住她的絮絮叨叨,也慌了手脚。
  
  老太太弯着腰“哎哟”两声,曼青赶紧替她后背顺气,家里人全都围过来。
  
  “妈你别难过,没了丰年还有咱们啊,咱们也不比丰年差。小时候丰年……”
  
  “可住嘴吧,就你话多!”唐丰莲骂了二妹一句。若非她开口“丰年”这样,闭口“丰年”那样的提,老人也不会被她勾成这样!这个二妹永远拎不清。
  
  “大姐怎么这么说话,凭啥要我住嘴,我说错什么了吗?丰年难道不好吗?他结婚前可还借了你们三百块钱呢,到现在都不提不问是啥意思?他人是死了,可债还在啊!”
  
  “我说呢,怪不得你再不肯同我往来,原来是记着那三百块钱的仇!你咋知道我不会还,我本来就想着端午前要还给他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只想着找人便宜呢?!”
  
  “唐丰莲你说谁占人便宜,啊?这家里没有人比你再会占便宜了,当年你出嫁爸妈给了你多少嫁妆,我出嫁他们又给了多少,你心里没点数吗?别给我装,趁现在爸妈都在,咱们就问清楚,别一个二个藏着掖着了!”说着就果真要同老人追根究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