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捉虫)
年节刚过, 锦州府浓郁的年味还未散去.
繁华的街道上, 空无一人, 除却几个夜宿在外凌晨方归家的浪荡子, 在松软雪地踩出零星脚印。
而距锦州城几百公里外的凌西村, 这里的人们却早已过罢年, 劳劳碌碌为下年的口嚼谋划了。
天色刚刚亮起, 院落里传来扫帚掠过地面的声音,声音很轻,但覃九寒还是被吵醒了。
十几年了, 覃府上下被柳叔打理得如同上了箍的铁桶,莫说有人在他门外发出这边恼人的声音,便是想遛进他覃九寒的院落也是难于上青天。
做了十几年的权臣, 享了十几年滔天富贵, 一睁眼,却回到了当初一无所有的乡下少年的年纪。
哪怕是多了二十几年的寿长, 换做其他人, 恐怕也是懊恼多余喜悦。
但覃九寒却淡然得紧, 除了第一晚深思到半夜, 排除了仇家刻意谋划的可能性后, 很快就淡定接受自己回到十几年前这一事实了。
覃九寒掀开厚重的新棉被, 面色如常换上臃肿的棉服,一点儿也看不出不适应的感觉。
他踏出屋子,门外扫雪的覃三寿闻声看过来。
“阿弟怎么这么早就起了?丽娘!阿弟起了, 朝食做好了吗?”
李丽娘应了一声, “快了。”
覃九寒把袍子拎起塞进腰带,从屋角里捡了把扫帚,扫起了通往厨房小路上的积雪。
覃三寿一急,忙说:“阿弟,你别干这些粗活,放着就是,我等会儿来扫。”
覃九寒抬眼扫了他一眼,语气淡淡的,“这条路,嫂子一早上来来回回得走上十多次,无论如何,阿兄也该先把这料理清爽,如何这般本末倒置?”
被阿弟这般教训,覃三寿也不恼,挠头呵呵一笑,“这不是怕你出门跌着嘛,你是读书人,跌个四脚朝天的,让人笑话。”
“笑话任旁人笑话,难不成就因旁人笑话,我便不顾兄嫂安危了?阿兄便不顾嫂子安危了?嫂子当年摔了一跤,腹中侄儿就那么没了,阿兄也该多多顾念嫂子。”
覃九寒正色道。
他阿兄什么都好,就是有着不少农村男人都有的毛病,粗枝大叶。
嫂子李丽娘嫁进覃家五年了,两人如今却膝下无出,倒是也怀过,只是雪天摔了一跤,没保住,大抵是伤了身子。
乡下人不兴找大夫看病,有点小痛小病的,熬熬就过去了。
三年前,覃母去世,一家子没了长辈操持,小夫妻摸索着过日子,拖着拖着小病就成了沉疴。
覃九寒虽知后事,现下却无甚银钱,有百种赚钱法子,一时之间也不好拿出来,只得让阿兄先重视起这问题。
一想起那摔掉了的孩儿,覃三寿憨厚的脸上也流露出了几分哀伤。
“阿弟教训得是,是我对不起丽娘。”
憨厚壮实的汉子摸了把脸,疾步上前来,不到一刻功夫,便将小路积雪扫得干干净净。
扫罢雪,覃三寿也不休息,急急忙忙进厨房给媳妇儿打下手去了。
覃九寒在冷风凛冽中打了一套拳,等筋骨通透,浑身微微发热,就回了屋子。
他随手从小桌上拿了本书,随意翻看着,心思不由得飘远了。
三年前,覃母亡故,他原本打算参加县试,也因守孝而耽搁了。
如今三年孝期已过,县试将在二月举行,按律他也可参加。
上一世,他被人陷害,在县试考场被查出作弊,从此便绝了科举之路。
其实,与他而言,科举只是一条改变出身的途径,哪怕不能科举,凭他的本事,有的是法子换一条路走。
但于天下的读书人而言,科举却是唯一的正途,他酷吏出身也遭受了不少非议。
朝野上下,但凡攻讦他时,总会用上这么一句,“小吏出身,谄媚圣上,臣耻与小人同朝。”
他虽不在意,有的时候却也不屑,读书人又如何,识得诗书,却寡廉鲜耻。
不过是个科举,他覃九寒难不成便会输给那些五谷不识、实务不通的读书人?
想到这里,他已打定主意,他倒是十分期待,等他以另一种方式成为权臣,那些和他斗了十几年的老古董们,会如何换个说辞攻讦他。
毕竟,重活一世,总得找点事做。
不然,该有多无趣。
吃过朝食,覃三寿从内屋取了个竹篮,上头盖着块干净的蓝布。
他搓了搓手,黝黑的脸泛红,“阿弟,今个儿是元宵,夫子的节礼备好了。咱家穷,只捣腾出这么些东西。”
李丽娘也上来劝,“阿弟,到底是夫子,节礼还是要给的。尊师重道,这事可大过天,你可别犯倔。”
覃九寒有些无奈,看着面前面色惶惶的兄嫂,也没法解释这压根不是尊师重道的问题。
他的“恩师”,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虽有几分学识,却贪财好色。
束脩以外,每逢节日,必要学生上门送礼。从前师母尚在,沈琼这小人还收敛些。师母去了不到一年功夫,沈琼已经旧态复萌了,甚至变本加厉。
不过,眼下,还真不能得罪他这个睚眦必报的夫子,就当是喂了狗罢。
覃九寒接过阿兄手里的竹篮,朝他作了一揖,“我这就去,阿兄放心。”
见总算说服阿弟了,覃三寿和妻子不由松了口气,放下心口一块大石。
两人相视一笑,覃三寿笑道:“感觉阿弟这年一过,仿佛长大了些。”
李丽娘作势瞪他,“阿弟可比你聪明多了。这沈夫人还在的时候,什么时候收过这么些礼啊银啊的,我看阿弟先前说的也没错,沈举人就是变着法儿的敛财。”
覃三寿对读书人最是敬仰,见不得媳妇儿这么说。
“可不能这么说,沈夫人那是心善似菩萨,没她,咱阿弟哪能做沈举人的学生。先前辞了节礼,那也是沈夫人看咱是农户,家里也不宽裕,恐是拿不出那么多的银钱来备礼。”
想起那位眉目温和、待人宽厚的沈夫人,李丽娘惋惜叹了口气。
沈夫人是个善心人,可惜好人不长命,就那么撒手去了,她膝下的小小姐可还没定亲呢。
思及孩子,李丽娘忍不住感慨万分,说起了当初送小叔子去上学堂的时候,跟在沈夫人身旁的姐儿多么乖巧可爱,现下死了娘亲,也不知沈举人会不会好好待她。
覃三寿被自家媳妇儿的惆怅逗乐了,只得劝慰她。
“那好歹也是沈举人的亲女儿,沈举人又未娶新妇,哪里又会亏待闺女?你替那娇娇小姐愁是白愁,不如给咱闺女儿愁才是。”
李丽娘斜他一眼,“哪来的闺女儿?我怎么不知道。难不成你外头的小妇生的?”
覃三寿又赶忙求饶,小夫妻一人做小伏低,一人假做得理不饶人。
你一言我一语,竟是有几分新婚燕尔时才有的甜蜜滋味儿。
*
覃九寒一路还算顺利,早早到了沈家书院门口。
院落宽敞得很,门口横匾也有几分文人雅士之意。
但进了书院,便会发现,阖府上下就沈琼一个夫子,藏书量倒是颇丰,只可惜不给借。
进了书院,因是弟子前来拜节,小厮便把一众人往沈琼的院落引。
这一块儿算是沈家人自己住的地方,有女眷和丫鬟,怕闹出什么丑事,平素并不让学生们擅闯。
因此,难得有机会,可以一观夫子的院落,有几位今岁新入学的学子便偷偷四处观赏起来。
这么一耽搁儿,众人的脚步就慢了下来。
毕竟是老爷的学生,小厮也不敢催,只得也放慢脚步引路了。
覃九寒对这么个破院落没什么观赏的心情。
做了多年权臣,比这好上千百倍的院子,莫说见过千儿八百的,就是他名下也不在少数。
但他也晓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便也放慢脚步,只是不像其他人那般探头探脑。
覃九寒走着走着,却见前方假山积雪处闪过一抹白色。
上一世,他仇人众多,未免死得不明不白,早早训练出常人难以企及的好眼力。
那一抹白色扫得虽快,他却是连料子都分辨得一清二楚,是杭绸。
除了亡故的沈夫人,大概只有沈家小姐才穿得一身杭绸。
只是,偶遇这么一堆外男,可算不上什么趣事儿。
玉泉后悔不迭,怎么自个儿好不容易劝得姑娘出来逛逛,就撞上这么一大堆外男呢?
去年夫人过世,姑娘一直不开心,难得出来逛园子,又碰上这么一堆坏兴致的家伙。
玉泉急得直跺脚,却见自家姑娘垂着个小脑袋,玉白的耳垂红红的,一股子手足无措。看那样子,仿佛想拿帕子捂住脸当自个儿不存在了。
玉泉一咬牙,正打算冲出去,死活也要把人给拦住了。
沈蓁蓁怀里的猫儿却窜了出去,以一种与浑身肥肉截然相反的速度冲向了那群学子。
确切的说,冲向了走在人群中间、不前不后的覃九寒。
看着脚边猫视眈眈的猫儿,覃大权臣忍不住挑眉,这肥猫儿还真是蠢,连这儿谁最不好欺负都不知道。
还是,难不成重活一世,他真成了慈眉善目的佛了?
正文 第 2 章(捉虫)
覃九寒面无表情看着脚边的肥猫, 虎斑猫儿也气势汹汹瞪着眼前的人类。
四处看风景的学子们也发现了这一幕, 不由得驻足, 想要看看这只嚣张的肥猫儿做甚。
引路小厮一回头, 见众人被虎斑猫儿拦住了路, 忙蹲下身子哄。
“红豆小爷, 好猫不挡道啊……”
“哈哈……”
众学子笑出声, 这肥猫竟然还有个如此素雅的名字?
红豆?相思?
红豆小爷好歹也是沈家一霸,被这般羞辱哪里还能沉住气,那叫一个有仇必报, 飞爪把众学子的袍角挠个大洞。
挨个挠,哪个也没放过,除了面无表情的覃九寒。
大概是猫也欺善怕恶, 在大权臣覃九寒面前, 猫大爷也不敢嚣张。
红豆在地上磨了磨爪子,又迈着猫步重新回到覃九寒脚边, 翻身, 露肚皮, 还发出嫩嫩的喵呜……
……
覃九寒:这欺善怕恶的性子, 难不成物似主人形?
嘲笑猫, 然后被猫挠了一通, 还没办法和猫大爷计较。
众学子们纷纷无奈摇头,感慨,“夫子家的猫也是容不得我们弟子欺负的。”
众人相视一笑, 被这么一打岔, 赏景的心思也没了,只想赶紧拜见过夫子,回家换身衣服去了。
因为红豆那么一通闹腾,沈蓁蓁趁机也跟着玉泉躲到了另一条小路的假山后头。
小厮引路,待学子们走远,沈蓁蓁才蹲下身唤,“红豆,红豆,快点回来。”
虎斑猫儿懒洋洋甩着尾巴,踩着猫步走向沈蓁蓁。
小姑娘灿然一笑,抱着虎斑猫儿,小脑袋蹭着猫大爷的脑袋。
“红豆真棒,红豆,我最最欢喜你了。”
昨天给姑娘一串糖葫芦成为姑娘最喜欢的人的玉泉:……
*
覃九寒随着众人在堂屋寻了个座位坐下,仆从挨个上了热茶。
众人坐了一会儿,覃九寒随手端起那茶杯,撩开茶盖,垂眼一看,几片嫩绿的茶叶,清爽的茶汤,勉强能入口。
随意抿了几口茶水,覃九寒正襟危坐,就等着沈举人随便派个人出来将他们打发了。
与他一道前来的,都是些家境贫寒的,大概也是家境贫寒,所以赶了个大早,希望谋得夫子几分青睐。
但正是因为家境不显,沈琼才懒得搭理,给杯热茶算是不错了。
果然,片刻后,进来了个管事,朝众人作揖,“老爷近日染了风寒,实在无法见客,众位先回吧。”
覃九寒带头起身,也不多做停留,从丫鬟手里接过沈府回礼,便打算归家去了。
回到凌西村,一路都有人上前来打招呼,覃九寒一路颌首示意,进了覃家院子。
李丽娘一见小叔子回来了,迎上去,“三哥,小叔子回来了。”
覃九寒把竹篮递给嫂子,家里人情往来一直是嫂子打理,他未成家,人情往来自是同家里算在一处的。
李丽娘放下手里缝补的衣裳,接过竹篮,一边往屋子走,一边顺手掀开竹篮上盖着的蓝布。
随即发出一声惊叹,“这,是不是拿错了啊?”
自从沈夫人去了,沈家的回礼一直薄得让他们乡下人都瞧不上,尽是些几个铜板一大包的果子。
可是这一回儿,篮子里竟是满满当当摆满了东西。
一包果子,一块儿叠成小堆的青色棉布,看那样子,至少能做两件长衫了。
李丽娘把果子和棉布拿出来,却见角落里还藏着个荷包,上头绣着只俏皮可爱的猫儿。
“真漂亮,这手艺可不得了。瞧这猫眼,简直活了似的。”
覃九寒接过那荷包,摸了摸,触手是十来颗圆滚滚的珠子玩意儿。
打开一看,竟是十几颗圆圆的糖珠儿,沾着满满白色糖霜,一看就是小姑娘的零嘴儿。
覃九寒忍不住嘴角一抽,这料子准是沈家小姑娘为自家小宠赠的赔礼。
只是,这糖珠儿,难不成也是赔礼?
家里没有孩子,一袋子的糖珠就随手被留在覃九寒的书桌上了。
…………
沈蓁蓁闺房内,沈蓁蓁一边给腿上窝着的红豆顺毛,一边神游天外。
我的荷包呢?那里面可是整整一袋子梅子糖呢。求了阿兄好久,阿兄才肯帮忙带的呀。
舒服得直打呼噜的红豆大爷甩甩尾巴。
喵呜……
过了元宵,又过了几日,书院休沐的日子就结束了。
覃九寒拾掇了些防寒衣物,又附上些笔墨纸砚,便在兄嫂殷殷期待中离家求学去了。
二月县试,眼下离入场还有大半个月的工夫,书院一改以往轻松愉快的氛围,竟有几分凝重。
毕竟是科举考试的头一场,要说简单,也简单,只考些背诵默写,无非比谁基本功扎实,比谁心思更缜密。
因此,学业之余,有几个同窗提出要以诗会友,算是苦读之余谋些文雅的乐子。
又可以扬扬文名,可谓一举多得。
领头的学子算是沈琼爱徒,家里和书办沾些亲族关系,一番操作,竟是将县衙的书办也请来了。
书办一职,连正式的官职都算不上,可好歹是一地之官的亲近之人。
莫说他们这些还未下场的学子,就连举人出身的沈琼也得给几分颜面。
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人人明白,更别说沈琼这个伪君子了。
因而,等这消息传到覃九寒耳中时,早已从学子自娱自乐的消遣,变为一个盛大的诗会了。
沈琼牵头,邀了浮山县为数不多的几位举人,其余秀才若干,便大肆操办起来。
覃九寒只一笑而过,烈火烹油,自寻死路,县里头有县学,县衙也有主簿,如何就轮到沈琼一个举人牵头了?
沈琼不过一个举人,沈家也是中举之后才改换门庭,要说底蕴,在浮山县,却是排不上号的。
若是小打小闹也罢了,在主簿那也不扎眼。可要把全县的举人都邀来,就有些过了,不只是扎眼,可以让人红眼了。
蠢货。覃九寒嗤笑。
沈琼此时还不知道自个儿在学生眼中成了蠢货,正信心满满要把诗会做成整个浮山县的盛事。
若是办的好,能有几句美言入得县丞之耳,那可算攀上青云梯了。
沈琼不由嘿嘿一笑,被一旁乖乖喝红豆粥的蓁蓁看个正着。
沈蓁蓁眨眨圆圆杏眼,伸手去扯沈琼袖子,小声喊,“爹爹?”
沈琼侧首,看了看女儿柔美可爱的眉眼,忽然正色道,“这几日,顾家那小子没来寻你吧?”
沈蓁蓁乖乖摇头,“百果说表哥忙着背书呢。”
沈琼装模作样点头微笑,“不错,不错,读书明理方是正事。你吃完了便先回房吧,女儿家多做些绣活。”
沈蓁蓁傻乎乎低头看看没喝几口的红豆粥,又看看爹爹,乖乖起身回房去了。
待她一走,沈阳便道,“爹,难不成真让妹妹嫁那莽夫?您可别忘了,江兄那还等着我回信。”
已逝的沈夫人清楚丈夫的为人,生怕子肖其父,等沈阳到了开蒙的年纪,便狠心把人送到锦州府求学。
但大抵是歹竹出不了好笋,沈夫人在世的时候还算勤勉,等沈夫人一去,沈阳便连卖妹子的心思都有了。
江庐是沈阳于锦州府认识的纨绔,同沈阳这种假纨绔不同,人家是真纨绔,家里还无正妻,通房已经一打了,更别提外头的莺莺燕燕了。
那一日,沈阳无意中谈起家有一妹,性子乖巧,素日喜针线琴画。
恰巧被一同饮酒的江庐听进了心里,他生性风流,最厌恶别人的管束。
偏偏他家老夫人成天想着给他娶个媳妇,盼着能早日抱孙子。
江家是大户,他又是江家正经的少爷,他的正妻之位,盯上的人不少,大多是同江家有姻亲关系的人家。
江庐是个纨绔,却也不是蠢货,那些个和江家有瓜葛的嫁进来,他可不得礼让三分。
纵是家里老爷子,都要让那些人家几分,免得被说不讲人情,更何况,他一个做孙子的。
到那时,就成了真孙子了,被妻子管得成了孙子。
抱着这样的小九九,江庐愣是哄着老太太给回绝了,只说自己心里头有人了,非卿不娶。
心里头有人是不假,可惜不是一个,是一群,凤香楼的、柳烟台的,哪一个都是他的心上人,哪一个也不敢往家里带。
江庐这边正苦恼着给自己找一个家世不显、又哄得了自家老祖宗的“心上人”,那头就有人刚要瞌睡就送枕头了。
江庐一拍脑门,同窗的妹妹,举人家的姑娘,家世虽一般但算得上清白,还能编出个一见钟情的桥段,既圆了谎,又解决了燃眉之急。
至于性子软,善绣活,这不是老夫人最喜欢的嘛!
江庐也不装模作样扯谎,直截了当同沈阳商量。
你家妹子我听着蛮不错的,刚好兄弟我家里头老夫人逼着成亲。
我虽然纨绔了点,但也肯定不会亏待你妹子的,嫁进来就做正头娘子,我房里的事统统由她管。
沈阳一想。
这亲事不错呀,江家是锦州府大户,江兄为人除了风流,也没其他毛病了。
两人一拍即合,这便由沈阳回来做说客了。
正文 第 3 章(捉)
提及亲事, 就不得不提沈琼的夫人傅书仪。
沈夫人怀着沈蓁蓁的时候, 胞妹傅书灵有一子, 取名顾长卫, 方五岁的年纪却十分懂事。
一日, 两人不知为何提到娃娃亲一事, 想着若是能亲上加亲, 再好不过。
不过,也是一时笑谈,两人均未深思。
等沈夫人产子时, 胞妹前来探望,见襁褓中的婴儿可人模样,又想自家长姐为人处事, 一时竟觉得再找不出比这小小婴孩更合适的儿媳妇了。
当下便解了腰间玉佩递过去, 道,“大姐, 你看你生了个闺女, 可见老天爷也同意这娃娃亲。要不怎么不生成个男娃儿呢?”
见早已嫁人生子的妹妹舍下脸皮, 扮作小时候模样, 对着她这长姐撒娇, 沈夫人也被逗笑了。
她伸手去接下那缀着络子的玉佩, 含笑道,“这玉佩我先收下,可我就这么一个姐儿, 长卫若是不成器, 我……”
未等她说完,顾书灵就欣然笑道,“姐姐放心就是,长卫不成器,我也没那个脸来姐姐家求娶。他若是不成器,我便从村头找个麻脸姑娘做他娘子。”
说着,低头冲绷着张小脸的顾长卫一笑,“对吧。”
顾长卫人小小的,却被教的不错,知道娘亲在笑话他也不气恼,板着张圆脸,伸手去摸摸小蓁蓁蜷成小拳头的小手。
“妹妹乖,娘不乖。”
沈夫人同胞妹相视一笑。
两人于婚事一事上均有些不顺,沈夫人出嫁后才渐渐知晓丈夫为人,贪财好色。也幸好她手段好,才拿捏得住,失望之余,也觉得小儿女青梅竹马,总好过盲婚哑嫁。
对这门娃娃亲,姐妹二人都乐见其成。
只可惜,人间事事,实难尽如人意。尤其婚嫁一事,更讲究一个“缘”字。
先是胞妹亡故,顾长卫须得守孝,沈夫人伤心之余,觉得女儿尚年幼,等一等也无妨。
傅书灵孝期过了,还未来得及仪亲,沈夫人又旧病复发了,没几个月,也撒手人寰。
两场丧事一过,顾长卫同沈蓁蓁的亲事便彻底耽搁了。
顾家姨娘扶正的新主母不想继子娶个原配侄女儿,给自己添堵。沈琼也看不上于仕途上没什么前途的顾长卫。
但碍于名声,顾家和沈家,哪一方都没提这门亲事就此作罢,却也再没提起。
沈琼是个举人,读书人重名声,哪怕私下如何小人,明面上却不能给人留话柄。
因此,沈琼虽然不满把女儿嫁给顾家小子,却也没明着说,我瞧不上你,而是找了个正大光明的说辞。
“亡妻最疼膝下这一幺女,曾提及,若贤侄举业有成,可求娶。”
言下之意,这不是我说的,这是我女儿亲娘同你亲娘商量好的,你要是有出息了,我才把女儿嫁予你。至于什么叫有出息呢,哦,不如你就先考个秀才吧。所以,贤侄你还是回去闭门念书吧!
顾长卫这头未成年的小狼,暂时还斗不过沈琼这只狡诈的老狐狸,只得老老实实回家去了。
沈琼听着长子在耳边不停描述着江家的富贵,也忍不住有些心动,又想起顾家小子上回那篇狗屁不通的文章……
沈阳见爹有些意动,正要继续游说,却见沈琼摆摆手,“行了,县试马上就到了,你妹妹的事,我自有主张,这几日你好好念书,少出来凑热闹。”
沈阳一噎,“爹,孩儿还想在诗会上一展风采。”
他枪手都找好了,这么好的出风头的机会,他哪能错过。
沈琼知晓他肚子里无货,瞥他一眼,“少打那些小主意,为父能不知道?好好准备县试,其他的事少操心。”
沈阳愁眉苦脸,“念书便念书,那妹妹的事,爹给个准话。那顾长卫可盯着咱蓁蓁呢。”
“盯着便盯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不成蓁蓁还能跟着他跑了不成?”沈琼不耐烦,“蓁蓁把那小子当阿兄而已,还不是怪你,小时候总欺负妹妹。”
沈阳耸肩,嬉皮笑脸,“那不能怪我,谁让蓁蓁小时候傻乎乎的,又胖又呆,那么好欺负,连告状都不会。”
沈琼听得额角太阳穴直跳,抄起桌上擦手的帕子丢过去,“说的什么混账话,滚去念书。”
沈阳接过帕子,擦擦手,悠悠然出去了,“知道了。”
出了门,原本要往书房的脚步一拐,往沈蓁蓁的闺房去了。
看到爱欺负人的阿兄,沈蓁蓁不自觉皱皱鼻子,瓮声瓮气喊人,“阿兄。”
沈阳故作风流打开扇子扇了扇,“妹妹,给阿兄绣个荷包,要富贵点的,拿金线绣。”
沈蓁蓁有点小嫌弃,轻声细语劝,“阿兄,读书人穿金戴银的多不好,一点风骨都没有。”
沈阳一挑眉,“不许废话,我就喜欢,乖乖给绣,阿兄给你带莲子糖。”
沈蓁蓁圆圆的杏眼一弯,成了两片漂亮的桃花瓣儿,满口答应,“好,阿兄明日就给莲子糖。”
反正丑也是丑阿兄,她只管做了换糖就是。
沈阳拿扇柄敲敲她脑袋,“快点绣,我明日过来拿。”
说罢,大摇大摆出去了。
一旁伺候茶水的丫鬟玉腰忍不住打抱不平,“大少爷总是忽悠小姐绣东西。小姐,你要想吃莲子糖,喊顾少爷给您带就好了,顾少爷才不像大少爷这么欺负人。”
小丫鬟在旁边抱怨,沈蓁蓁眨眨眼,抿唇笑,脸颊笑出两个小梨窝。
玉腰:……还是希望顾少爷能早点把小姐娶回家去,小姐太好欺负了。
*
三日后,便是声势浩大的诗会。
书院内早早有些浮动,平日里琅琅的读书声也有些心不在焉。
覃九寒在自己号舍内温习,也亏得他天资聪颖,短短六七日,便把县试的考试大纲理了一遍。
“咚咚,”门外传来阵阵敲门声,“远之兄。”
远之是覃九寒的字,无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他的字都是远之。
覃九寒放下手中的书,起身开门,“何事?”
门外同窗下意识一颤,总觉得这位不怎么和人相处的同窗莫名很有气势,让人不敢和他对视。
明明过年前还未有这种感觉。
“诗会就要开始了,不如一同前往……”
覃九寒语气淡淡,“多劳费心了,我不擅作诗,就不献丑了。”
啪,门被关上。
那书生愣了愣,便听得远处有人喊他,匆匆跟着去了。
覃九寒回身在书桌前坐下,侧方传来细微的动静,像是抓挠的声响。
打开窗,红豆便窜了进来,浑身毛发油光发亮,毛肚皮足有三层,一动抖三抖。
覃九寒面无表情看着这肥猫儿犯傻,嘴里叼着朵白色绢花,脑袋在他鞋边蹭来蹭去。
覃九寒懒得搭理,抬抬眼皮,便绕过猫儿,回到桌前桌下。
却见那平日里对人爱答不理的红豆大爷,“蹭”的一下,顺着椅子攀上书桌,蜷在覃九寒翻开的书上。
它嘴里叼着朵绢花,口水便顺着齿缝滴滴答答要落不落。
覃九寒面无表情与这蠢猫对视片刻,冷声,“滚下去。”
红豆吓得浑身肥肉一抖,把沾着它口水的绢花往外一吐,毛发炸成小刺猬从开着的窗户窜出去了。
看着书上那一朵风中凌乱的小白花,覃九寒不由想起那日回礼里的荷包。
上一世,他也见过许多抱着猫的世家小姐,但都是娇小玲珑的小畜生。
这么又蠢又肥的猫做小宠,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沈家这小姑娘也必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才被哄得把蠢猫当宝贝。
想到这,覃九寒脸上冷意渐退,两指夹着绢花往废纸堆一扔。
时日飞逝,转眼间已是县试前三日,书院照例休沐三日,让学子们回家自行温书。
因为懒得和书院其他人打交道,覃九寒刻意等书院安静下来,才背着包袱出了舍间。
出了舍间,没走几步,就迎面撞上了沈家肥猫。
对这只肥猫的狗腿功夫,覃九寒已经能够面不改色接下猫嘴里的各种女儿家的小玩意儿,然后顺手往废纸堆一丢。
覃九寒停在原处,等着肥猫猫嘴里吐出个什么玩意儿,没想到,红豆这回不吐东西了,就是赖着不挪坑 。
一副“大爷不让你过”的嚣张表情。
懒得同小畜生计较,覃九寒甩手便换了条路走。
走了不到一刻钟,便撞见前头一对小儿女,少年挺拔如青松,少女娇俏如春花,郎才女貌,青梅竹马,羡煞旁人。
*
而此时被“羡煞旁人”的沈蓁蓁却是有些茫然,为什么表哥忽然说爹爹的坏话呢?
“表哥,爹爹同我说了,等你考了秀才,便给咱们定亲啊。”
她嘴里说着定亲,脸上却看不出半分女儿家的羞赧之意,仿佛是在说,昨日我绣了个荷包。
反观她面前的顾长卫,少年已经耳朵通红了,眼神不敢直视眉目如画的小表妹了。
顾长卫噎了一下,红着脸开口,“蓁蓁,你知道的,我小时候贪玩,只爱跟着师傅习武,我的功课都是……”
说着说着,脸涨的通红,外人面前洒脱随性的顾长卫,在心仪的小表妹面前,很是开不了口。
覃九寒::-)小屁孩。
覃九寒::-)学渣。
正文 第 4 章(捉)
覃九寒自认并非什么正人君子, 亦或是柳下惠, 但于情爱一事上, 他还真的可以算得上古井无波。
上一世, 他酷吏出身, 坊间传他最爱见人血肉模糊的惨状, 言他嗜施虐, 便没好人家愿意将女儿嫁他了。
等他同梁帝相识,做了梁帝手中的利刃,乃至后来叱咤朝野, 权倾天下,想要卖女儿搏富贵的人家多了,他也早已习惯孑然一身了。
京城人人都奇哉, 一个大权在握的权臣, 竟然不好酒色,家中既无正妻, 也无美妾。
就连梁帝也有所耳闻, 赐下西域进供的美貌歌姬, 结果, 被他转手送人了。
倒也不是他刻意如此, 只不过覃九寒生性喜洁, 即便有了欲望,也不愿同那些陌生女子敦伦。
再加上,他偏爱佛道, 虽不打算把自己修成个和尚, 但多少受了佛经的影响,觉得世间粉黛颜色皆是皮相而已,哪个晓得那画皮下是哪种恶臭。
这么一来,他上一世算是孤家寡人过来的。
所以,撞见这么一幕小儿女谈情画面,他也只是视若罔闻,换条道走罢了。
二月初六,恰恰好是浮山县县试的日子。
县试连考五日,每日一场,全程下来共五场。虽说第一场为正场,正场录取者,皆可参加府试,但人人皆是场场不落。
每日寅时过半,试场外便排起了长队,加上送考的人,不可谓不挤。
覃三寿不放心阿弟一人,便将家中诸事托付给邻居,亲自陪考。
接连五日,覃九寒均是卯时进场,午时过半便早早离场。
会的便是会的,不会便是不会,挠破头皮,也不见得能憋出来。
覃三寿是地地道道的农民出身,没念过书,对于科考一无所知,还以为人人都和阿弟一样,还乐呵呵给他端水喝。
倒是他号舍附近的考生,私底下同同窗抱怨,“你是没瞧见,午时过了一刻,那人便起身就走。如此自大狂妄,我猜他定考不上。”
到了放榜那日,覃三寿起了个大早,摸黑就去贴榜处守着。
没想到,比他还早的比比皆是,站脚的地方都没了。
看着兄长满头大汗回了茶馆,覃九寒将一杯凉茶推过去,“兄长莫要着急,这榜辰时才会贴,喝口水吧。”
覃三寿牛饮一杯,拍着胸脯说,“没事,我歇一会儿,等会再去看一回。”
覃九寒知他性子,便也不多说了,只是又帮他倒了杯茶水,便低头抿了口白水。
他嘴有些叼,茶馆里几文钱一壶的茶水,还真入不了口。
茶馆里坐满了人,大部分都是昨日县试的考生。
其中一个书生,大冷天还摇着把纸扇子,他一边摇,旁边还有人奉承他。
“徐公子的文采,我等无人能及。莫说是这小小的浮山县,就是到了锦州,那头名也是徐公子您囊中之物啊。”
在座都是书生,文人皆有些傲气,当然,他们自个儿把这叫做文人的风骨。一听这话,便都有些嗤之以鼻,眼神中流露出了几分轻视。
那徐公子还不知自己犯了众怒,摇着扇子笑,“好说好说。”
他话音刚落,旁边便传来一声扑哧声,清脆似铃铛。
徐公子怒了,循着声音瞪过去,却撞进一双明亮的杏儿园眼,是个书童打扮的小少年,个子矮矮的。
“你这小儿,笑什么?”徐大文使劲敲了下扇子,旁边的马屁精也附和,“对啊,你这三寸丁笑什么?我看你是欠揍!”
说着,便要卷起袖子,面目狰狞朝那书童走过去。
沈蓁蓁这回儿有点懵了,她是被玉泉和玉腰怂恿偷溜出来的。原本她想在家给爹爹绣汗巾呢,结果两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的忽悠她,又丢给她一套书童衣裳,她便稀里糊涂出了家门。
结果出了门,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表哥在哪儿落脚,便随意找了个人多的茶馆待着。
反正玉腰说了,让她去看看表哥有没有上榜。在茶馆待着,这么多书生,等会儿喊榜的来了,她回去就能有交代了。
旁人见了两个大男人这般无耻,连个小书童都要欺负,便看不过眼了,纷纷打抱不平。
“我说你们也太无耻了,简直有辱斯文,连个小小书童都要欺侮……”
“对啊,我看这县试榜首是不是这位公子的囊中之物不好说,这浮山县无耻之徒的榜首,徐公子倒是当仁不让了。”
读书人说起话来最是刻薄,尤其是对上读书人中的败类,那更是不遗余力的刻薄。
徐大文原本还只是面上有些过不去,也不至于欺负个小书童,被众人这么指责,脸气得通红,觉得这清秀的小书童简直同他犯冲。
沈蓁蓁人傻傻的,但看人脸色的本事却是娘亲手把手交的,见面前这位徐公子真的恼羞成怒了,便慌里慌张打算四处搬救兵了。
一双大大的杏眼在茶馆内众人身上扫来扫去,等落到不远处的覃九寒身上,杏眼一亮,是爹爹的学生!
覃九寒只觉得身旁扑过来个什么玩意,一回头,对上了一张圆圆的小脸,肌肤雪白,右眼角一颗红色小痣,莫名添了几分妩媚。
沈蓁蓁:“阿兄,爹爹让我来找你。”
一旁的覃三寿傻眼了,这……这阿爹什么时候给生了个这么小的弟弟?白白净净的模样,怎么看怎么不像老覃家的种啊?
见覃九寒挑着眉不回话,沈蓁蓁有点怂了,她胆子就那么点大,比芝麻粒儿大不了多少,这人不会不打算帮她吧?
覃九寒看着小姑娘那怂样,又垂眸扫了一眼准备伸过来扯他袖子的手,收回袖子,淡淡的,“坐,别惹事。”
沈蓁蓁笑眯眼,两个梨涡甜甜的,使劲点了点脑袋,“好。”便乖乖在男人身旁坐下。
徐大文见小少年家人也在,一个看上去就是干惯体力活的,满身肌肉,另一个虽然瘦削一些,但眼神冷的很,看上去更不好惹。只好冷哼了一声,“懒得同这三寸丁计较。”
覃九寒收回目光,就见兄长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正小心翼翼给小丫头倒水,还特意撇了上头的茶梗。
覃三寿见沈蓁蓁乖乖两手捧着杯茶水喝,心满意足的不得了。
好乖啊,要是丽娘能生个这么乖的男娃……是女娃??覃三寿看着小少女耳垂上小小的耳洞,傻眼了。
辰时过了一刻,便听得不远贴榜处人声喧闹。
“我中了,娘,我中了。”一个书生从人群中挤出来,连鞋子都挤掉了一只,脸上却狂喜不已。
这一下,茶馆里的众人都坐不住了,除了沈蓁蓁和覃九寒还淡定坐在原处,其余的人都站了起来。
覃三寿也不纠结沈蓁蓁是女娃还是男娃了,兴冲冲往外跑出去,走前还不忘嘱咐,“阿弟,你在这待着,我去看看。”
顷刻间,茶馆内人都走空了。
沈蓁蓁正百无聊赖剥着桌上的松子,松子小小的,不好上手,但她人小,手也小,指尖细细的,两指捏着松子的屁股,拿茶杯轻轻一磕,果肉便滚了出来。
一小会儿,便剥了一小碗。
一旁的小伙计看得心疼坏了,生怕把茶杯给磕坏了,但又不敢上来阻止,谁让这松子也是他们自家买的呢。
“阿弟,阿弟。”
覃三寿人未到,声先至。
“你中了。咱马上回去,让你嫂子也高兴高兴。对了,村长那也得去,他老人家可帮了不小的忙。”覃三寿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一时之间要报喜的去处太多了。
不过是县试中了,以后的路还长着的,单就秀才,就还得过了府试和院试。但覃九寒却没说什么,只淡淡应好。
茶馆老板也满面喜气出来道喜,“恭喜恭喜。”
沈蓁蓁眨眨眼,从碗里捞了一小把果肉,往覃九寒手里一放,笑眯眯的,小模样乖巧得不得了,“阿兄辛苦了,吃松子。”
覃九寒扫了扫她弯成桃花瓣儿的眼睛,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唱榜的人便敲锣打鼓开始唱榜了。
“案首,宋青山,浮山县河堤村人士。”
……
覃九寒名次还算可以,列十二名,但顾长卫就没那么好运了,实打实得了个“名落孙山”,榜上无名。
听罢榜,覃九寒兄弟二人便要回凌西村了。
恰好,也来看榜的百果刚好经过,沈蓁蓁便同兄弟二人告了别,随百果一道去找顾长卫了。
正文 第 5 章
县试过后, 覃九寒就随兄长一道回了凌西村。
此时是二月上旬, 春风拂面, 带来缕缕温凉。
覃九寒坐在牛车上, 仰面迎着风, 闭眼感受乡间清新的空气, 看似闲适, 脑海里却是百转千回谋划起来。
上一世,他也过了县试,在兄嫂的殷殷期待下, 背着行囊独自前往锦州府应试。
恰恰是在这府试里出了事。
一开始进场,他运气好,分到一间好位置的号舍, 拿到卷子便埋头做了起来。
等揭榜时, 他却榜上无名,他虽有些失望, 但也不至于自暴自弃。科举一途, 本就是千人万马过独木桥, 狭路相逢勇者胜。
因此, 他失望过后, 回客栈收拾行囊, 准备回乡再准备一年。
就在他收拾行囊的时候,一群官兵却涌了进来,熙熙攘攘的, 冷着脸将他带到了府衙。
等审判结果下来, 他才知他的落榜必有内幕,而那凭借他的文章上榜的幕后主使者还生怕他来日科举有成,前来报复,所以干脆下了狠手,反诬他作弊,彻底绝了他的科举之路。
牛车晃晃悠悠在凌西村村口停下,牛“哞哞”一声,打断了覃九寒的思绪。
兄弟俩下车,早早在村口守着的众人便涌了上来,七嘴八舌问,“覃二郎考得怎么样?”
“三寿啊,你阿弟中了吗?”
覃三寿与有荣焉,挺着胸脯,大嗓门,“我阿弟怎么可能不中?中了。”
“哎呦,这可真是厉害。咱村子多久没出过这么厉害的后生了。”
“三寿啊,你阿弟还没定亲吧?我娘家妹子……”
“你可拉倒吧,牛大嫂,你那娘家妹子满脸麻子,哪配得上咱们覃秀才?”
“嗨,你这人!我妹子惹你了,麻子怎么了?脸上长麻有的吃!”
覃三寿见这两人吵起来了,连忙喊,“各位乡亲,我阿弟刚考完试,请各位让个路,让他回去休息休息。”
村民嘴上都应和着,身体却很诚实的不肯让开,这可是秀才爷啊,指不定是文曲星下凡,多摸一把那都是福气。
覃九寒用眼神逼退了一个想伸手上来摸他胸口的大娘,却还被调笑。
“后生脸皮就是薄,大娘我都五十三了,还能怎么着你?”
面对着这一波乡亲们,覃九寒无奈了,这都是看着他长大的,仔细算算,指不定都是亲戚。
更何况,乡下人淳朴。上一世他科举无望,独身进京,大哥上山狩猎,却遇上了熬过冬天下山觅食的饿虎,落了个尸骨无存。嫂子悲痛难忍,原本怀相就不好的孕妇,气急之下,难产了,产下一子,便撒手而去。
他远在京城,联系不上,村里人便养着他小侄儿,足足养到六岁。那时他回乡,才知兄嫂亡故,便带了小侄儿回京城。
可这收殓之恩,养育之情,却是不得不报的。
村长清了清嗓子,示意众人安静下来。村长是凌西村德高望重的老人,众人也都听他的,便都安静下来。
“大家伙儿先散散,让九寒先去休息。这县试中了,是村里头的大事,大家伙儿高兴,我老头知道。不过,这县试虽然中了,却不能秀才爷秀才爷的乱喊,还得府试和院试,都中了,方能叫做秀才爷。”
覃九寒朝众乡亲点头,“村长所言极是,在下还非秀才。”
乡亲们却不当一回事,“覃二郎这般有出息,那个什么府试啊院试啊,一定也能考中的。”
村长摸了把胡子,“好了,好了,大家伙儿别围着了,三日后,我们在宗祠聚聚,大家一起吃顿饭,顺便也把这高兴事给咱老祖宗讲讲。”
大家只是想沾沾文曲星的福气,又不是真的想得罪人,听见三日后还能一起吃饭,顿时都自觉散开了。
“好好,大伙儿散散啊。”
“让个道啊?”
覃九寒朝众人拱手,“多谢乡亲们了。”
乡亲们都下意识侧身避开他的礼,心下纳闷,怎么以前不觉得覃二郎这么有气势,比那官老爷不差呀!
有的就琢磨起来了,看来咱凌西村是真要出个人物了,我得把家里那袋子细面背到宗祠去,等覃二郎发达了,那我也能说,那官老爷吃过我家细面哩。
先前想要说媒的牛大嫂也哑声了,感觉自己刚刚鬼迷心窍了,自家妹子哪里配得上这秀才爷啊,也不知什么样的闺女儿才同他相配。
回到家里,李丽娘赶忙把做好的饭菜端了上来,白花花的大米饭,绿油油的荠菜,一大盆红烧肉,煎咸鱼,还有一碟子渍果子。
“来,小叔子快坐,三哥坐。”李丽娘快手快脚摆好碗筷,招呼兄弟二人。
“诶,”覃三寿笑着坐下,端起米酒就要敬阿弟酒,却被覃九寒拦下了。
覃九寒给自己的酒杯满杯,站起身来,朝兄嫂二人鞠了一躬,“哥哥嫂嫂辛苦了,这杯酒,我敬大哥大嫂。”
不只是敬今生,更是敬前世。
覃三寿和李丽娘也赶忙起身,覃三寿道,“哪里的话,阿爹去的早,我是大哥,照顾你应该的。”
李丽娘也赶紧点头,生怕小叔子觉得她有什么意见。
她刚嫁到覃家的时候,也曾有过埋怨,那时小叔子也有十一二岁了,放在别的农户家里,那也是能下地干活的年纪了。丈夫却一门心思要供弟弟念书,家里没什么余钱,束脩便是一大笔开销。
可是,她内心的不满很快就消散了。
因为小叔子太懂事了,她和婆婆关系处的不好,丈夫又是个粗心的,压根没发现她们之间的龃龉。多亏了小叔子,在两人中间做说客,才让婆婆放下心结,一家人的日子才过得和和美美起来。
哪怕现在已经婆婆去了,他们夫妻俩还是心甘情愿供着弟弟念书,一家人把力气往一块儿使。
覃九寒一口饮尽杯中米酒,覃三寿和李丽娘也只好受了他这一杯酒。
喝过酒,覃三寿乐呵呵给弟弟夹菜,“阿弟,刚刚村长说还得参加那什么……?”
覃九寒接话,“府试和院试。”
覃三寿猛点头,“对对对,府试。什么时候要去府里考试?你阿兄我,最远也就去过浮山县了。这锦州府,我是去都没去过。不过,我听县里去过锦州府的人说,那可是个好地方。”
他正说在兴头上,覃九寒却放下了筷子,“阿兄,我有事和你说。”
覃三寿大咧咧喝了口酒,嘴里塞着红烧肉,含混不清,“嗯嗯,你说,我听着。”
覃九寒不声不响放了个惊天大雷,“这一次的府试,我不打算参加。”
覃三寿夹菜的筷子顿住了,李丽娘也愣了。
过了一会儿,覃三寿才回过神来,语气焦急,“怎么就不参加了?别家孩子考不上都拼命找关系去,咱家考上了,咋还不去了呢?”
李丽娘是女人,天生比粗神经的丈夫心细,察言观色道,“小叔子莫不是担心家里银钱不够使?”
覃三寿脸涨得通红,把筷子重重摔在桌上,“那也不能不考!这件事不能由着你!”
李丽娘赶忙安抚,“有事好好说,摔筷子作甚么?三哥,你别生气,先冷静一下。小叔子不是没轻没重的人,咱们好好听他说。”
覃三寿还是生气,但总算冷静下来了。
覃九寒这才开口,“我不参加这次府试,原因有两个。一来,这次县试我考得不高不低,贸贸然去参加府试,指不定就是白跑一趟,倒不如在家中安心备考,来年再去。二来,嫂子刚刚说的,也正是我担心的,家里这般境况,我如何能抛下家里,安心参加府试。难不成家里要卖田卖地供我赴考?”
覃三寿听得心酸不已,说到底,什么学问不扎实的,都是借口而已。别人家孩子,哪怕是末名,那也是高高兴兴去赶考的。阿弟还是十二名,如何就一定白跑一趟了?还不是家里头穷,拖累了他。
覃三寿咬咬牙,脖子上青筋梗起,“卖地就卖地!”
覃九寒也不劝,顺着他的话说,“好,家里是大哥做主,大哥说要卖地,那就卖!家里一共十三亩地,六亩水田,这是阿爷在世的时候买的,三亩林地,只是阿爹在的时候从林大牛手里买的,剩下的是旱地,拢共四亩。我去锦州府一趟,来回约莫要花三两银钱。”
覃三寿咬牙,抹了把脸, “对,三两银子,把三亩林地卖了,要价一两。再卖三亩旱地,三两就凑齐了。”
他一边说,一边眼眶发酸。农村里,没病没灾的,不是败家子,谁家会卖地?这都是祖产,是祖宗一辈一辈慢慢积累下来的。谁家把祖宗留下来的地卖了,在乡下,那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的。
就像林大牛,自个儿好吃懒做,卖地卖田,现在成了村里最惹人厌的小混混,谁家都瞧不上。
正文 第 6 章
室内气氛格外沉重, 农家小院外篱笆上的虫鸣声都渐渐变轻了。
覃九寒继续算着账, “就如大哥所说, 我侥幸能一次考中, 过了府试, 那便是院试了。那我来回赶路便耗费时日了, 因此必定要在锦州府租个院子安定下来, 少则两个月,多则半年。那就算两个月好了,锦州府租赁一处房舍, 三两银子一个月,还不包其它衣食行,光是住这一项, 开支便要六两银钱。”
“更何况, 穷家富路。我身处锦州府,人生地不熟, 少不得的多些银子打点, 省着点, 三两银钱。平日里购置些笔墨纸砚, 和同窗人情往来, 四两银钱。”
“零零散散, 加起来便是二十两左右。”
等他算清了这一笔账,覃三寿傻眼了,怪不得说供个读书人难, 光是赶考, 这一路就得花上这么多银子。
一户农户,一年到头在田里忙活,累死累活,除去家里头的嚼用,一年到头能存个五两银子,已经算是很不错了。覃三寿算是勤快人,按理说这三四年的,不旱不涝的,老天爷赏饭吃,怎么也能存个十几两。但实际上的情形却是,家里头的余钱也才三两不到,连李丽娘身子骨不爽利,都是找个赤脚大夫买贴药,生怕给家里增加负担。
“那……那你说咋办?明年考试,那家里也还是凑不出那么多银钱。难不成就不考了?”
李丽娘也担忧地看向小叔子,以前还觉得家里头日子过得去,小叔子把账摊开这么一算,还真是入不敷出了。
见兄嫂二人都满脸惶惶,覃九寒才觉得是时候了,家里的境况不改变,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安心赴考。
“大哥大嫂莫急,先吃饭,吃完了,我同你们细说。”
夫妻俩心不在焉拿起碗,菜都是好菜,李丽娘的手艺也很不错,但两人就是味同嚼蜡,第一次觉得有大米饭吃都不开心。
总算等到覃九寒放下筷子,覃三寿夫妻二人赶忙道,“阿弟,你快说,别卖关子了。”
“我并非卖关子,只是希望哥哥嫂嫂能想清楚,到底要不要做?大哥举棋不定,我出再多主意,也是无用。”
覃三寿看了看媳妇,又想起这些年一家人抠抠搜搜过日子,坚定点点头,“我干,阿弟,你说就是。”
覃九寒:“凌西村山泉水多,乡亲们多用山泉水浇灌,所以各家各户种的果子味道爽口甘甜。”
凌西村背靠大山,四周分布着大大小小的丘陵小坡,种果树再合适不过,水好,乡亲又勤快,种出的果子,村里的小孩都爱吃。
只是凌西村地处偏僻,寻常商人也不会寻到这穷乡僻壤来,再加上果子不好存放,年年收了果子,只能给自家孩子当零嘴。实在吃不完的,就只能送给亲戚朋友。
几年下来,谁家都不愿意花大力气在果树上了,一家也就留了几株果树。有那个闲工夫,还不如多费些心思在庄稼上。
“只是卖果子,却不是简简单单从乡亲们手里收了去卖就成的。”
李丽娘点头应和,“没错,这县里头卖果子的小贩不少,也没见哪个发了大财。”
覃九寒又接着说,“首先,嫂子渍果子的手艺可以拾起来,普通的果子寻常,但渍果子却是值得买一买尝一尝的。”
李丽娘连连点头,“小叔子说得有理,只是我的手艺,能不能卖得出去?”
覃九寒摇头,“嫂子不必自谦,况且,我们的买主,也不是县城里的人。”
“不卖给县里人?那买给谁?”
“卖给经过浮山渡口的客人。”覃九寒一语道破,“浮山渡口来来往往都是船只,除了往来的商贩,途中经过在此处歇歇脚,购入一些物资的也不在少数。这些大多是些前往锦州府的大户人家,船上有许多女眷。路途遥远,船舱内又闷热,大部分女眷都会有晕船的症状。”
这些还是覃九寒上辈子出任监察使时发现的,虽说是出来替皇上办事,不好带妻小,但还真没哪个男人能忍住一年半载不泻火,所以跟着他的小官随从们,多多少少都带了几个貌美的侍女。
这些侍女说是侍女,但看架势打扮,就知道不是侍女那么简单,不是小妾就是房里伺候的丫头,因此好些都过惯了好日子。一上船,船离岸没多久,倒了一大片,上吐下泻的,好不难看。
他当时也没说什么,由着她们吐,等到了下一个渡口,派人在当地租赁了个院子,把那些病歪歪的侍女全都赶下船,一个个在赁的院子里老老实实住着。
覃九寒又起话头,“所以,我们的生意,面向的来往船只上的女眷。”
李丽娘听得连连点头,“小叔子说得有理,我看这生意能做。我阿娘怀阿虎的时候,吐的不行,便是吃渍青梅好的。”
覃九寒又道,“刚刚是其一,其二,我们既然要卖给商船上的女眷,就得卖相好,干净。”
李丽娘恍然大悟,她毕竟是女人,对女子的心理再了解不过了,“对,东西买回去,必然不是下人吃,多是家里主子吃。那些个夫人小姐的,东西不干净,不美观,可入不了她们的嘴。”
见嫂嫂一点就通,仿佛很有做生意的头脑,覃九寒心下满意,他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却也没实实在在做过什么生意。再者,他自己并不打算参与到兄嫂二人的生意中,不说读书人不得行商贾之事,这是他给兄嫂乃至整个凌西村寻的一条谋财路。
他打的主意便是,以后他走了,凌西村上下也能一心把生意做大做好,家家户户过上好日子,也不枉费他重生这一回了,所以,他自己并不打算牵头。
覃九寒赞赏点点头,鼓励兄嫂二人畅所欲言,“大哥大嫂还有什么想法,尽管说。我也只是说个大概的设想,真正要把生意做起来,还得靠哥哥嫂嫂自己。”
受了他的鼓励,覃三寿挠挠头,“我听阿弟的意思,仿佛是要从村里人手里收果子,拉着大家伙儿一块挣钱。咱乡里乡亲的,都是邻居亲戚,我也乐意和乡亲合作。只是,一来,拉着全村做生意是大事,我们得和村长提前打好招呼。二来,我和丽娘都没做过生意,我想着,要不先用自家去年渍的杏子试试水,若是卖得动,那我们再和乡亲们商量,也省得乡亲们白高兴一场。”
覃九寒对兄嫂二人的表现很满意,覃三寿虽然老实但做事谨慎,还懂得循序渐进的老道理,不是那种异想天开之人;而李丽娘则脑子比较灵活,又有女子天生的细心,能想到一些常人想不到的地方。
他们夫妻二人搭配起来,不一定能做成大生意,但一定也不会差。
他打的主意就是让覃三寿夫妻俩自己打拼,所以他只开了个头,后头就不再多说了。
这一夜,是普通的一夜,又是让覃三寿夫妻无眠的一夜。并非是焦虑和害怕,而是对未来的向往和期待。
黑暗中,覃三寿忽然小声和妻子倾诉,“诶,丽娘,我咋觉得阿弟成了家里拿主意的人了?你看阿弟今日说做生意的时候,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咱都插不上嘴,就顾得上点头了。”还有点失落呢,阿弟以前虽然也很有主意,但也还是个小孩,总感觉他过了年一下子长大了。
李丽娘懒得搭理丈夫的小情绪,随口敷衍了一句,“嗯嗯,我觉得小叔子拿主意比你好,小叔子是读书人,见识多,都是骨肉血亲的,难不成小叔子会害我们啊?”
覃三寿憨厚一笑,“嘿嘿,对,我阿弟就是厉害。”这么有本事的人,是我阿弟,亲阿弟。
丈夫本来就是个弟弟无脑吹,开口闭口都是“我阿弟如何如何”,李丽娘听听便随他去了,闭眼沉沉入睡。
天色微明,鸡刚叫了一回,覃三寿夫妻二人便起身了。
覃三寿忙着把厨房内的酒坛子往外搬,李丽娘则是拎了一筐子的草编小篮。李丽娘阿爹是做手艺活的,她还没出嫁的时候,便成日跟着阿爹编些雅致的小篮子,到了覃家,这手艺也没抛下。
在草编小篮里摊上几片刷洗干净的枇杷叶,用筷子从酒坛里捞了杏子李子梅子,沥干后,一个个放进了小篮里,最后将草篮敞口处收口。圆鼓鼓的渍果子鼓鼓囊囊填满整个草篮,给人一种颇有雅趣的观感,让人忍不住想尝尝那酸甜爽口的果子。
在背篓上盖了一层棉布防尘,覃三寿便背着背篓准备去渡口了。
接下来的大半日,覃九寒便发现嫂子心不在焉,时不时往门口张望,就连朝食都做糊了。
日头缓缓爬上山坡,覃九寒在屋内翻看着书,忽然听得门外一阵鸡啼狗叫,熟悉的大嗓门响彻整个农家小院。
“丽娘,阿弟,你们快出来!”
来人语气喜悦,正是清晨出门售卖渍果的覃三寿。
李丽娘急匆匆跑了出去,覃九寒也悠悠起身,两人出了门,就见覃三寿满脸喜悦卖关子。
“你们猜怎么着?”
观他表情,便知道生意必定不错,但李丽娘还是提心吊胆的,推了他一把,“你快说啊!卖什么关子!”
“都卖光了,我这一趟,足足挣了两百文铜钱呢!”说着,把背篓里抱着的一包银钱拿了出来,在手里颠了颠。
大半坛果子,杏子梅子李子都是自家树上摘的,只花了些调料钱,草篮子也是自家编的,拢共不要三十个大钱,一早上的纯利润,便足足一百七十文。
夫妻二人皆是兴奋不已。
正文 第 7 章(捉)
李丽娘坐在床上数着袋子里的铜板, 一边飞快算着账, “去年咱家杏树和梅子树挂的果多, 我全给渍了, 拢共五坛子。还有我大哥给送了一袋子的海棠果, 我也给渍了, 不多, 就半坛子。三五日总是够卖的,一天三百文,就能赚一两半了。”
覃三寿摸摸后脑勺, 憨憨道,“村长说,过几日大伙儿在祠堂聚聚。到时候, 我想和乡亲商量商量, 从他们手里收果子。”
李丽娘眉眼弯弯,仰着头看着高大憨厚的丈夫, 爽快道, “成啊, 家里的事, 你自个儿心里有成算就行。”
李丽娘心里头敞亮着, 她嫁到凌西村, 那就是凌西村的人。
甭管心里怎么想,那都得把村里人放在娘家人前头。倒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就不顾娘家了, 而是单打独斗做生意是很难的。
哪怕他们家有个读书人, 真的遇上事,那也不顶用。
全村人拧成一根绳,有力气往一处使,谁也不落下谁。只有凌西村好了,覃家才能好;覃家好了,她才能拉娘家一把。
况且,凌西村的乡亲们大部分心性淳朴,村长又德高望重,若要合伙做生意,是再好不过的了。
李丽娘将铜板锁进箱箧,把钥匙贴身放好,便推着覃三寿出去,“去吧,不是要商量合伙做生意的事吗?我晚上煮些好菜,温点酒,你请村长来咱家,晚上边吃边谈。”
“嗯,丽娘,好咧,我这就去。”
晚上,覃三寿和村长相谈甚欢,村长当即拍板,等乡亲们吃酒的时候,由他来做说客。
凌西村,覃姓氏乃是大姓,村长一职也是世袭,这一届的村长覃淞已经年近五十了。
在乡下,这个年纪的老人家已经可以算是人瑞了。活得久了,见识的也比常人多。他眼睛毒,哪个后生有出息,他一眼能看出来。
他原先并不看好覃三寿一家,虽然供出个童生,但科举一途,万险千难。
千人万马过独木桥,覃三寿一家子都埋头在这一途上,迟早要被拖垮。但是现在,覃九寒放弃了今年的机会,虽然可惜,却不得不说是再明智不过的选择。
覃淞摸了摸胡子,对儿子覃大顺嘱咐,“这覃九寒是个好后生,你得好好同他学学。覃家兄弟的生意,我答应做说客,可我实际上打算把活交给你,你可得好好干。”
覃淞五十了,也不是贪权的人,他也想过几年清闲日子。
只是儿子覃大顺扛不起来,年纪轻轻,没带着村里人干成什么大事,旁人哪能信服。这次覃家兄弟做生意,大顺要是能干成,他身上的担子总算是能卸下来了。
覃大顺也是个机灵人,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展示才干,当下满怀壮志应下。
“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干。”
*
太阳落山,凌西村家家户户还是暗着,只有一处灯火通明。
覃家祠堂。
众人拜过祖宗,便都围着大桌坐好。几轮交杯换盏后,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梳着花苞头的丫头们窝在大人怀里,盯着桌上的鸡鸭鱼肉咽口水,时不时喊上几句“阿爹,我要吃肉肉”。丫头们乖巧懂事,小子们就调皮多了,一个个围着桌子边逛边吃。
覃淞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咳嗽两声,“各位乡亲,我三十有二从阿爹手里接过这个村长的位子,到如今,十八年了。光宋三年,浮山河发大水,咱们挺过来了;光宋十一年,蝗灾,田里头颗粒无收,家家户户大小媳妇吃了一肚子观音土,就为了省口口粮给娃儿,咱还是熬过来了。”
覃淞说的动情,众人都不由想起了那时候的艰难,上了年纪的老妪们,已经开始抹眼泪了。
“可不是,我家燕妮就是命不好,没熬过去。”
覃淞也抹了把泪,继续说,“可是,我总想啊,为啥咱总要这么祖祖辈辈熬着呢?咱也是爹生娘养的,凭啥不能过好日子呢?我一把年纪了,也就算了,可我儿子,我儿子的儿子,还是要和他老子一样,熬着苦日子。”
覃九寒暗暗点头,乡野之中也有智者,覃大爷作为一村之长,能如此受人爱戴并不是偶然的。观他今日一席话,便知晓,覃淞若是生在世家,绝对是一辩才。
覃淞见众人脸上皆露出了不服输不认命的斗志,顺势脚下踉跄,眼见着要跌倒一般。
一旁的覃九寒连忙去扶,覃大爷一双枯瘦的手扶着他的肩膀,微微用力,朝他一点头。
众人此时正慌乱,生怕老人家一把年纪出什么事。
覃九寒理了理袍子,施施然起身,朝众人拱手。他这一派动作做得简单利落,看着的乡亲们却觉得眼前一亮。在座都是目不识丁的村民,没法用华丽的辞藻来形容自己的感觉,只是莫名觉得,视线仿佛离不开他一般。
“各位乡亲,小子想和叔伯们谈一桩生意。”他一开始便把姿态放的这么低,旁人非但没有半分轻视,反而忐忑起来,这可是读书人,咋能对着他们一群大老粗喊自己小子?这不是乱套了?
覃四叔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有啥事你说。”
覃九寒:“眼下,我同阿兄想做一桩生意……”
覃九寒将卖果子的生意娓娓道来,他能从小小酷吏做到权臣,绝不只是靠着梁帝的信任,哪怕是宫里性子最古怪的老太后,只要他想,也能哄得对方眉开眼笑,老老实实往他挖的坑里跳。
等他说完,大多数乡亲已经是频频点头了。
覃四叔和兄弟们对视了一眼,开口道,“你们兄弟,我们自然是信得过的。只是,你指不定哪天要去科考,那咱这生意还能成吗?”
覃九寒环顾四周,见众人神色均有些犹疑不决,当下许诺:“四叔说的不错,这生意既然是我和阿兄一起,那我就不会中途抛下乡亲们。今年的府试,我已经决定不赴考了。明年四月,我才会赶赴锦州府考试。到那时,这生意之事成不成,已成定局了。我在或不在,已经无碍。”
众人哗然,覃四叔思考片刻,当下拍板,“成,我家跟你们兄弟俩干。”
其他几家的当家人也当即许下承诺,“我们也跟着你干!”
覃家祠堂里一时之间人声鼎沸,众人一个声音比一个高,仿佛就是要把胸口这股气喊出来。
最后,根据众人商议的结果,因为覃九寒是读书人,明面上不得从商贾之事,所以带头之事便交由覃三寿和覃大顺。凌西村总共十六户人家,除了好吃懒做的林家,其余十五户都参股。
覃三寿占了两股,村长家占了一股,剩余十四家平分剩下七股,每户占半股。
谈妥事宜,当即由覃九寒写下契书,众人都按了手印,乐呵呵将自己那一份贴肉藏好。
正文 第 8 章
近些日子, 浮山县街头巷尾人们津津乐道的只有一件事, 那便是沈家的“二夫争一女”的荒唐事。
四月初十光景, 县里忽然来了一个车队, 不同于一般的商队, 这车队摆明了来提亲的。
领头的一辆黑楠木马车, 外头裹着的油布上都绣了一幅幅画, 金线在阳光下彷如缓缓流动着的暗河,看的人炫目不已。
围观的人们皆是暗暗惊叹,等到盖着礼盒的油布被大风掀开了一角, 那才算是长见识了。好家伙,龙眼大小的蚌珠满满装了一妆匣,颗颗圆润如滚珠, 色如白玉, 好不招摇。
众人皆是望着那车队的马车循着南街往里走,心里头都琢磨着, “这是哪家的姑娘这么命好?这泼天的富贵, 啧啧。”
有多嘴的妇人一打听, 才晓得, 这是锦州城大户江家正正经经的三少爷, 这回来, 是到沈家提亲的。
这下子,沈家小姐一夕之间成了众人钦羡的对象了。有人还琢磨呢,这沈家不愧是书香门第, 姑娘娇养着,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声名一点不显。不声不响的,得了这么好的亲事,这才是闷声发大财。
不过呢,众人琢磨归琢磨,倒是没什么坏心思。这泼天的富贵,那也是羡慕不来的。人家投胎投的好,出身书香门第,又得了个好兄长,同这江少爷是同窗,近水楼台先得月的。
这热闹事还没看完呢,江少爷来的第三日,沈家又出事了。这一回,就不是什么值得众人钦羡的事了。
沈小姐的表哥,顾家大少爷打上门去了,三拳两脚,便揍得那江少爷的护卫人仰马翻,好一番少年意气,不愧是少年英雄。
揍完了人,顾小爷施施然理理袖子,冷着脸放话,“滚回你的锦州城去。我同沈家小姐定的是娃娃亲,你仗着自己是江家少爷,便要强抢民女,夺人妻子不成?”
好一句“强抢民女,夺人妻子”,一顶大帽子一扣,跟着江少爷来的大管家便当即拍板了,收拾行李回锦州府。
顾长卫揍完人,转身就被父亲派来的人一根麻绳绑了,五花大绑丢进了房里。
顾邡怒目而视,“你可真是有出息!让你念书,不好好念,斗殴倒是上赶着,顾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顾长卫咬牙,“没出息又怎么样?你好好教养你小儿子不就成了?”
顾邡气急,当下甩袖离开,抛下一句话,“你自己好好反省。”
父子俩不欢而散,房门再度被锁上了。
半夜时分,顾长卫忽然被门外传开的开锁声惊醒。门被慢慢打开,露出一张同他有几分相似的脸,只是气质和他迥异,一个英武,一个温文尔雅,正是顾长卫的弟弟——顾文昌。
顾长卫眼神冰冷扫过去,黑暗中的,仿若灭天毁地的杀神。
顾文昌下意识倒退几步,随即为自己方才的怯懦而恼怒不已,脸色难看了几分。
很快,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色稍霁,好整以暇在房内凳子上坐下,理理袍角,“大哥,弟弟来看看你。”
顾长卫懒得同这小人说话,顾文昌与他同父异母,从小便是个坏胚子,他的东西,顾文昌都要抢。从小玩意儿到父亲的重视,这两年更是离谱,竟然还打上了蓁蓁的主意。
他不搭腔,顾文昌也不在意,反而自说自话起来,“大哥,你也别觉得弟弟我说话不中听。可是,人沈家是真的瞧不上你,光凭你死了的老娘,哪能让人家把如花似玉的姑娘嫁给你这个莽夫?”
听他辱及自己的娘亲,顾长卫面沉如水,脚猛地扫过去,将顾文昌坐着的凳子踢个稀烂,人也摔倒在地。
顾文昌风度尽失,一张脸狰狞恐怖,手指指着顾长卫咬牙切齿,“你就等着吧,娘不会去提亲,沈家也不会主动上门来。我倒要看看,你能不能如愿!”
顾文昌摔门而去,留下室内一片狼藉。顾长卫面无表情后仰躺倒在地,忽地一阵风吹灭顾文昌那厮刚刚落下的蜡烛。
黑暗中,夜色凉如水,窗外是一轮满月。顾长卫静静思忖着。
顾文昌是个坏胚子没错,可是,沈家瞧不上他,不愿把蓁蓁嫁予他是事实,他说的并没错。
沈琼是个嫌贫爱富的小人,追名逐利,但对蓁蓁还算有几分慈父之心。但沈阳那混蛋便不同了,沈阳那厮仿佛是半点没继承姨母的良善,从小便爱欺负蓁蓁,长大了,便要卖妹妹。
他才不信那劳什子江少爷会隔着千里万里对蓁蓁一见钟情,若非没有沈阳从中作梗,江庐怎么会大张旗鼓过来提亲。
他同蓁蓁,是天定的缘分,哪个也夺不去,那个也抢不走。
顾长卫面色逐渐变得坚定,双腕一用力,困住他的麻绳轻而易举便断成两截落地。
第二日清晨,天色蒙蒙亮,沈蓁蓁被红豆蹭来蹭去的脑袋闹醒。睡眼朦胧的少女好脾气地不同红豆大爷计较,素日透着股甜意的温软嗓音此刻显得有些哑,“玉泉。”
玉泉应声而进,一双眼睛通红,仿佛刚刚哭过一般。
沈蓁蓁还犯着迷糊,抱着被子,揉着眼睛,少女曲线玲珑,一层薄薄的里衣遮不住一身冰肌玉骨。
玉泉此时却无暇顾及其他,只垂着脑袋,伺候着沈蓁蓁穿衣。
等玉泉伺候着洗好脸,抹好玫瑰露,蓁蓁的迷糊劲将将过去,这时才发现玉泉的不对劲。
“玉泉,你怎么了?”
玉泉抬起头来,红着眼摇头,“小姐,老爷喊您去书房。”
沈蓁蓁见她不肯说,蹙眉苦恼,临出房门还偷偷给玉腰塞了个小荷包,偷偷嘱咐她交给玉泉,生怕她是家里缺钱用,不好意思同她说。
玉腰被自家姑娘皱着小脸操心的模样弄的哭笑不得,只好替玉泉收下荷包。
沈蓁蓁今日穿了一件织锦曳地罗裙,裙角绣了精致的小葫芦藤,随着她的脚步,盈盈流动着,显出几分少女俏皮。
沈琼听门外软糯的请安声,抬手搁下手中的笔,“进来。”
沈琼抬眼,看着女儿提着裙角,小心翼翼跨过台阶,走动间露出盈盈一握的细腰,低头间眉眼愈发精致。
沈蓁蓁见父亲若有所思的样子,也不敢随意开口扰了父亲的清净,便乖巧低垂眉眼,看着桌边的青萝盆栽发呆。
父女俩相顾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沈琼忽然开口,“你娘从前为你定下一门亲事,这门亲事,不瞒你说,为父并不如何愿意。一家有女百家求,爹爹想给你寻一门好亲事,所以,一直没提这事。昨夜,顾家小儿来府里,为父同他聊了一夜……”
沈蓁蓁走出书房时,有些懵,表哥昨夜走了,去从军了。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人和人的缘分如此浅薄。娘亲是这样,表哥也同样如此。
沈蓁蓁蹙眉。
…………
“丽娘婶婶!丽娘婶婶!”
屋外传来小童清脆嘹亮的喊声,李丽娘甩了甩手上的水,小跑着出来,“什么事?”
一群小娃娃挤挤攘攘的,你推我我推你,半天才推出来个领头的。
楠娃吸了吸鼻涕泡儿,挺了挺胸膛,“我们来给先生送礼。”
后头的小娃儿也跟屁虫似的喊,“对!送礼!送礼!”
前段日子,村里头的果子生意总算是做起来了,家家户户忙着赚钱,一不小心便把孩子的事抛到后脑勺了。
等到四叔家娃儿差点掉河里头淹死,大人们这才腾出空来给自家娃儿紧紧皮。一顿胖揍,暂时是听话了几天,但乡下孩子,你要锁在家里也不合适,个个都是泼猴儿,上树下河的,拦都拦不住。
覃九寒看不过眼,便主动提出给村里头的孩子做启蒙先生。
村里众人皆是惊喜不已,当天便要拎着鸡鸭上门道谢,李丽娘好说歹说才给让拿回家去了。
于是,这群泼猴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自家爹妈给卖了,还附赠了一句句狠话,“孩子不听话,您就往死里揍;您要是不好意思,那喊人来说一句,我喊他阿爹来揍!”
李丽娘还想着自家要被一群泼猴闹翻天了,要不是想着娃娃们没人看着不安全,她还真应不下这个“好”。
哪里想到,一群泼猴到了覃九寒面前,就仿佛小耗子见了大猫,个个都乖的不得了,一口一个我家先生,嘴甜似抹了蜜。
“先生。”刚刚还在院子里大吼大叫的小娃儿,到了他面前,个个规矩的不得了,小手板在背后,站得笔直,犹如一株株小树苗。
覃九寒一气呵成写完最后一笔,这才将视线落到领头的楠娃身上,“什么事?”
楠娃悄悄吸了吸鼻涕,鼓起勇气,“先生,我们摘了桃花,送给您。”说罢,把几枝桃花轻轻放在桌上,逃也似的跑了出去。
覃九寒蹙眉,给他送花,送的还是桃花,他看着像是簪花的人吗?思及上辈子京城那些个簪花少年,顶着满脑袋桃花满街乱窜的可笑模样,覃九寒开始琢磨了,这群小孩莫不是嫌昨日布置的功课少了?
那明日便多抄三十遍。
某家院子里,小娃儿们七嘴八舌发问,“阿楠,阿楠,咱送花就成了吗?先生就不会剃光头做和尚了?”
楠娃挺起胸膛,仿佛一只气势汹汹的小公鸡,拍拍胸脯,一派老大的气势,“那当然了,先生有花了,便能去讨姑娘欢心,娶了师娘,先生就不会做秃驴!我阿爹说了,男人做和尚,那是因为没娶过婆娘,没开过荤。”
楠娃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一看就没少偷听自家阿爹同旁人吹牛侃天。
小娃儿们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满脸都是“阿楠真有本事,阿楠懂得真多”。
正文 第 9 章(新增部分)
山中无岁月, 寒尽不知年。
乡下的生活既闲适又宁静, 人人为生计而忙碌, 就连覃九寒也感觉到久违的宁静。
凌西村一片宁静, 而千里之外的锦州府却是人人自危。
四月是府试的日子, 科考一途向来千难万险, 千千万万人过独木桥。
运道好的, 金榜题名;运道不好的,名落孙山。
远在锦州府的府试才刚刚结束,一场风波就席卷了整个锦州府官场。
府试舞弊一案, 瞬间直达天听,震怒的梁帝特派了官员前来彻查科举舞弊一案。
每过几日,就有官员被抄家流放, 一时之间, 锦州府官场人人自危,恨不得立刻送走这位杀神。
整顿了锦州府几条大鱼后, 梁帝特派的官员又将锦州府管辖内几个县的小鱼小虾一网打尽。
官兵涌进来的时候, 沈蓁蓁还在给爹爹绣衣裳, 挺拔修长的翠竹, 正好适合风骨高洁的读书人。
沈琼一见到官兵进来, 就露出了颓色, 看着一道被绑着的儿子女儿,心下后悔不已。
妻子一去,他就动了歪心思, 府试前, 在锦州府做官的同窗前来游说,他一时脑子发昏,就应了下来。
说起来,他也不是什么关键人物,只不过负责给浮山县一些地主人家透透话,将人引荐给锦州府负责出售考题的官员。
锦州府事情一败露,他就知道自己这一次大概也逃不过去,只是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向来自私的性子,此时也恨不得一命换命,希望能救子女一命。
沈琼一家人哐当入狱,而沈家的奴仆也一朝散尽。
沈琼在浮山县算是排的上号的人物,虽然比不得县令主簿,但好歹算是桃李满浮山了。
但人情冷暖,一朝入狱,平日里交往的人家皆离得远远的,恨不得撇清关系,更别说替沈家说句话了。再加上原本因为诗会一事而怀恨在心的主簿从中作梗,沈家最终被判男子流放,女子入乐籍的凄惨结局。
沈家落败一事,瞬时席卷了整个浮山县,就连凌西村众人也有所耳闻,皆是面色惶惶。
与此同时,覃家小院子里。
书声琅琅,乡野四处开阔疏朗,读书声传开好远。
站在院子里的覃九寒却有些走神,下意识蹙着眉头,手指无意识捻着手下的宣纸。
下头念着书的楠娃发现,先生今天一上午,不知走神多少回了,便悄悄朝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几个机灵的娃儿会意,纷纷停下念书的声音。郎朗的读书声,瞬时变得有些稀稀拉拉的。
覃九寒回神,瞧见几个孩子们均是望着他,才意识到自己又一次走神了。
看了看,已经快到午饭的点,覃九寒便干脆喊了停,让小娃儿们回家去了。
孩子们一走,院内就彻底安静了下来,只闻得院中树上几声稀稀拉拉的鸟鸣。
他上辈子做了三年的酷吏,后来成了权臣,可没有哪件事,让他像今天这么纠结过。见死不救,于他而言,并不需要背负什么愧疚。他信佛,但他不是慈悲为怀的人。他向来认为人各有其缘法,生生死死,受难享福,皆是那人自己的缘法。
上一世,他偶遇同窗,才知晓沈琼卷入科考舞弊案中,落得个满门流放。只余一个幼女,入了乐籍,从此再无音讯。
当时那人提及此事时,言语中多有唏嘘,但他却毫无波动。沈琼父子本就不是什么好人,既被牵扯进舞弊案中,按照沈琼贪财的性子,必是收钱做事,不幸败露而已。
值得怜悯的,也只有那个沦落乐籍的小姑娘而已。
他一向不管闲事,今日竟也纠结成这幅模样。不过是个小姑娘,救便救了吧!
覃九寒垂着眼帘,不着痕迹叹了口气,终是起身。
李丽娘刚好出来喊他吃饭,“小叔子往哪里去?吃午饭了。”
覃九寒回头,“嫂子,我有事需往县上去一趟。”说罢便转身走了。
*
李丽娘纳闷,小叔子怎么忽然要去县里了?再仔细一看,脚步还有些匆忙,说不定是急事吧?
她也没放在心上,小叔子做事一向有他自己的道理,她和三哥虽然痴长他了几岁,但从来不会仗着自己年岁大,随意干涉小叔子的事。
吃过午饭,李丽娘便在院子里编草篮子,她手脚利索,干起活来也比旁人快,一下午,便编了整整一筐子。刚想站起身来松快松快,就听得门口传来车轱辘的声音,紧接着,门被推开了。
迎面走进两个人,前头的是小叔子,后头的那个,可就让李丽娘彻底傻眼了。
只见那姑娘穿着一身蓝白织花的衣裳,若是旁人穿这衣裳,至少老上五六岁。但她却恰好相反,腰身那微微一收,勒出一截细细的如柳腰肢。发间一根簪钗也无,只用一根木簪子挽住头发,细软的黑发散散垂在白嫩的颈肩,素面朝天,愈发显得出水芙蓉,天然去雕饰。
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又被人这般细细盯着,沈蓁蓁下意识有些慌乱,等她冷静下来,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抓着前边男人的袖子。
想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沈蓁蓁猛地缩回手,不安地看向对面站着的妇人。
覃九寒忽地回头,口吻淡淡的,“喊人。”
沈蓁蓁打了个寒噤,乖乖喊人,“夫人好。”说完,便乖乖闭嘴了,她晓得自己容貌好,家里没出事的时候,这是锦上添花;可眼下家里出了事,她成了一介孤女,这好容貌便成了催命符了。
沈蓁蓁小时候跟着娘亲买过下人,最清楚她这种好容貌的,最不讨主母喜欢。沈蓁蓁本来就性子软,一朝从小姐成了丫鬟,性子便更加逆来顺受了,乖乖垂着脑袋,好一番可怜样。
李丽娘看得心软成一滩,迎上前去,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引,“喊什么夫人,你要是不嫌弃,喊我一声姐姐就是。”
覃九寒挑挑眉,他的直觉果然没错,这丫头身上真的有种特别的气质,总能引得别人对她大发善心。大概是弱者的天赋异禀?
覃九寒顿了片刻,干脆把人交给嫂子,自己往书房去了。
既然一时心软把人就回来了,那就养着吧。这么大人了,养个三四年,嫁出去了,也就送佛送到西了。
……
夜幕降下,凌西村家家户户灭了袅袅炊烟,燃起了点点烛火,显得温馨而宁静。
李丽娘轻轻吹灭烛火,关上门,这才迈着小步子回到堂屋。
再看堂屋,丈夫已经虎着脸坐在正座上,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小叔子则坐在下首,表情还是没什么波动。
李丽娘走上前去,顺势在丈夫身边坐下,趁着坐下动作的掩盖,重重捏了他一把。
覃三寿被妻子暗暗警告了一番,只好不情不愿放缓表情,但心里还是生气。阿弟若是想娶妻了,说一声便是,哪有这么一声不响往家里带人的做法。
李丽娘警告过丈夫,便主动开口,“小叔子,蓁丫头睡了。”言下之意,人已经哄走了,有啥要说的,赶紧开口。
覃九寒垂眉不紧不慢喝了口开水,动作说不出的潇洒好看,愣是将淡而无味的开水喝出了绝世好茶的感觉。
李丽娘和覃三寿皆是看得愣住,等到回神,发现谈话的主动权早已不知何时到了覃九寒手里。
覃九寒微微勾唇,眼中流露狡黠,这才三五句话将沈琼卷入府试舞弊一案,全家流放宁古塔的事解释了一遍,听得覃三寿夫妻二人皆是胆寒不已。
两人在心中暗暗庆幸,还好阿弟阴差阳错下错过了府试,不然卷入舞弊一案,莫说科考,就连性命都可能不报。
李丽娘后怕不已,拍着胸脯直念“菩萨保佑”。
覃三寿迟疑道,“那蓁丫头……?”
“没错,她是沈琼唯一的女儿。”覃九寒也不卖关子,干脆利落点头。
夫妻二人听了,面面相觑,犹豫了半晌,还是自家的安危占了上风。
李丽娘自认是个妇道人家,没什么不能说的,便替丈夫问出口,“小叔子,蓁丫头一个孤女,你若是想收留,咱家也不是不能多养一张嘴。只是,咱们到底是普通老百姓,会不会受牵连?”
沈家说是卷入舞弊一案,实则只是此案中的小虾米。沈家父子二人定了罪,这事就算是了结了。至于女眷,不过是被牵连而已,本没犯什么大罪,按照以往的惯例,也不过是发买至教司坊。
既然是发买,那卖给谁便只是个小小的问题,就看给的好处多少了。覃九寒不过是给了那小吏几十两银钱填饱上官的胃口,又私下塞了十两银子给那小吏,就顺顺利利将人从牢狱中领了出来。
免了牢狱之灾的小姑娘满脸惶惶跟着他回了凌西村,一路上倒也算是乖巧,没不识趣提起诸如“救她爹爹和阿兄”的话,这让难得善心大发的覃九寒还算满意。
听了覃九寒的解释,李丽娘最先松了口气,表情欢快起来,“没事就成,那咱就当养了个闺女。”沈蓁蓁性子乖,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望得人心软成一滩水,李丽娘早就被攻陷了,此时听到家里不会受牵连,很是松了口气。
覃三寿一看妻子都发话了,他也没了反对的理由,便也随阿弟的便了。他有的时候觉得,阿弟实在是性子冷了些,若是家里养个小丫头,能改改阿弟的性子,倒也算是好事一桩。
决定好沈蓁蓁的去留,覃九寒便出了堂屋,往西边书房走。
因为沈蓁蓁来的匆忙,李丽娘毫无准备,只好匆匆忙忙收拾了西隔间,抱了两床棉被,让蓁蓁暂且住下再说。
巧得很,西隔间恰好是覃九寒书房隔壁。覃九寒蹙眉片刻,他喜静,覃府老管家最是知道,他的书房旁边,是绝不能安排人的。
从前的时候,梁帝胞妹保宁公主非要住在覃府,还腆着脸要住在覃九寒的书房对面,大抵是打听到他夜夜宿在书房,抱着深夜偶遇一番的念头。梁帝对保宁公主没法子,宫里头老太后只这一个老来女,宠的不像话,便只好亲自上门托他多担待些。
梁帝是君,覃九寒一介臣子,按道理自然得忍了,更何况这还是皇帝的胞妹,梁朝不知多少少年抱着尙主的心思。
覃九寒当着梁帝的面应了下来,一转身,便搬去宝林山的宝林寺,成日吃斋念佛,好不自在逍遥。
梁帝是个性子懒散、最不喜受拘束的人,覃九寒一走,所有的奏章便全部无人敢做主,只好一叠叠往梁帝殿内送。不到半天,梁帝就撂挑子不干了,匆匆忙忙将保宁公主强行带回宫中,还特意派了贴身大太监亲往宝林寺传旨,诏他回宫。
梁帝似乎是听了旁人说了他在寺里吃斋念佛,生怕他一个想不开出家了,圣旨中言辞恳切,字字诚恳,连连保证不会再让保宁公主扰了他的清净。
从前哪怕是身份高贵的保宁公主,他也有法子让人灰头土脸铩羽而归;现下换了一无父无母的孤女,他反而没辙了。
他不能把人赶走,不说良心过不过的去,李丽娘第一个不同意。别看李丽娘好似最理智,生怕沈蓁蓁给家里招了难,实际上他看得出来,覃家人里头,最喜欢沈蓁蓁的,非李丽娘莫属。
不光不能赶人走,他自己也不能走;只怕他一出门,隔壁的沈蓁蓁便含着泪吓坏了。
这小姑娘别的本事没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娇小姐,眼泪却比浮山河里的水还多。别的女人也擅长用眼泪来博取同情,她却在这方面天赋异禀,眼窝子再浅不过,一两句重话,便能把人给哭得没脾气了。
覃九寒越想越觉得,自己给自己捡了个大麻烦回家。可是这大麻烦,还真的轻易脱不了手。
胡思乱想了一通,等回神时,覃九寒才发觉他手里的笔一直没放,墨水滴在宣纸上,桌上铺着的宣纸已经被墨水浸透了。
他团了那一团糟的宣纸丢在一边,沉下心来抄佛经。
“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
一卷佛经抄完,灯芯已经烧到末了。覃九寒放下手里的毛笔,拿起旁边放着的剪刀,将烧过的灯芯剪落,烛光又照的室内一片通明。
抄过佛经,覃九寒又做了一篇策论,不知不觉,到了亥时一刻。
覃九寒理了理桌面,便熄了烛火,关上书房门,打算回房休息。
净了面,覃九寒便在床上躺下,正要入睡,忽然听见一阵小小的啜泣声,听上去似乎很伤心,还哭得一抽一抽的,偏偏又是压在嗓子眼的,比起嚎啕大哭,这种隐隐的哭更能打动人。
覃九寒闭眼缓了口气,听那细弱如猫叫的哭泣声在耳边盘桓,躺了片刻,终是起身了。
就当是看在这丫头刚刚不敢扰了他的清净,一直忍着不哭的份上。覃九寒这么想着,刚要出门,眼角忽然扫到一物,脚下微微顿了一顿,便转身回去了。
覃九寒出了房门,朝西隔间走去,果然,等他到了西隔间门口,门内的啜泣声一下子戛然而止了。
大概是刚刚哭得太伤心了,小姑娘一时之间憋不住,打了个哭嗝。
西隔间内。
沈蓁蓁捂着嘴,顾不上糊了整脸的泪珠子,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她初来乍到,又是覃家好心才收留她,若是大晚上被覃家人发现她晚上偷偷哭,嘴上不说,心里肯定就嫌弃上了。沈家没人了,顾家也不可能收留她,若是覃家再厌弃了她,那她可就真的要流落街头了。
沈蓁蓁正期期艾艾的脑补自己流落街头,捧着个馊掉的窝窝头啃的可怜场景,门框传来咚咚两声。
沈蓁蓁吓得一头缩进被子里,还假装打起了呼。刻意等了一刻钟,听见门外再无动静声响,沈蓁蓁才从床上爬下来,摸黑摸到门口,悄悄开了一条门缝,探着脑袋往外望。
屋外一片静谧,夜色微凉,头顶的月光如水一般洒在院落里,洒在院中的梅子树上,落下一片清辉。
沈蓁蓁低头一看,门前平地上放着一个小小的香囊,眼熟得很,丁香色,绣着一只灵巧活泼的猫儿,两只圆若琉璃的猫眼,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生动。
沈蓁蓁心下一动,却还是谨慎得很,先是小猫似的东张西望了一番,确定四周无人,才从门缝里探出细细的手腕子,“嗖”的一下便把荷包“偷渡”了进来。
原本打算回房,却鬼使神差在拐角处回头的覃九寒,恰好将这一幕看个正着,有些哭笑不得。
都说灯下看美人,月下看娇娘。覃九寒却莫名觉得,白日里的沈蓁蓁还是个娇娇弱弱的小姐,月下的沈蓁蓁却生动了许多,像只探头探脑四处试探的小猫。
娇娘算不上,小猫妖倒是勉强能沾的上边。
……
一大早,楠娃嘴里叼着根野草,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小曲,一路小跑往先生家跑。
等到了覃家,一推门,楠娃嘴里叼着的野草也掉了,哼着的小曲也戛然而止,像一只小公鸡被人掐住了脖子,满脸通红。
沈蓁蓁见又有小孩子往家里来,便弯下身子,一双杏眼微微一弯,“你也是覃少爷的学生吗?”
楠娃脸刷的一下通红,红的仿佛要滴血了,喏喏应,“对……对。”
说完,就红着一张脸,逃也似的跑进了东隔间。
进了东隔间,楠娃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就听见后座的小伙伴们吱吱喳喳的声音。
“喂喂,你们知道那个姐姐是谁吗?是先生家的亲戚吗?”
“是先生的远房表妹吧!”稻丰激动的猜测。
青苗吸了吸鼻涕泡,傻乎乎问,“啥叫远房表妹?我也有表妹,天天撵我屁股后面,乌漆嘛黑的,才没有先生的表妹好看!难不成,远房表妹就是好看的表妹?那我也要一个远房表妹!”
稻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小大人似的教训他,“远房表妹就是先生的媳妇儿!戏文里都是这么说的!就你还想有远房表妹,我看你,还是和你家鼻涕泡表妹结婚生娃娃好了。”
楠娃正听到一半,忽然有人喊,“先生来了!先生来了!”
一堆刚刚还叽叽喳喳的小屁孩,当即坐的挺直,仿佛一棵棵精神的小松树。
琅琅的读书声在院落中传开来,沈蓁蓁停下手里的活计,脸上露出了些微怀念的神色。
……
这几日,凌西村家家户户的妇人们发现,自家皮猴忽然爱上了读书。以前是挥着擀面杖一顿揍,破孩子才磨磨蹭蹭起床;现在是每天天不亮,小崽子就在屋子里喊,“阿娘!阿娘!快点做饭!我也去先生家了。”
不光是年轻妇人们觉得奇怪,上了年纪的大娘也觉得家里儿子古里古怪的。
以前喊他跑个腿,喊了半天,也不见人应;现在是还没喊出口,儿子就上手抢了,“阿娘,三婶婶家是吧?我马上去送!”
说罢,一溜烟就不见了,别提腿脚多勤快了。
顾大娘再一次朝老伴儿念叨,“你说咱阿宇是不是中邪了?我咋觉得不对劲呢?”
顾大爷躺在床上,慢吞吞抽了口旱烟,老大爷似的,任由媳妇在耳旁念叨。
还中邪?发春差不多!自从覃家来了个小姑娘,这凌西村的大小伙子就跟见了骨头的狗似的,围着覃家那小院子。就连跑个腿,还得故意从覃家那条路绕道,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那点小心思。
顾大娘念叨归念叨,手里的活计一点没落下,捧着盆剥好的毛豆出了院子,口里还念念有词,“有段时间没去覃家了。咱大孙子可还在覃家念书呢,我弄点毛豆过去。这毛豆可嫩了,让丽娘加了盐煮,吃起来不比肉差。”
自说自话出了门,拐了三条道,就到了覃家的小院子。
顾大娘整了整头巾,上前去敲门,“丽娘,我来给你送点毛豆。”说着,就慢慢推门进去。
正文 第 10 章
听到推门声, 院子里正给花浇水的沈蓁蓁闻声回首, 一张素面朝天的如玉小脸, 被背后一大簇一大簇盛放着的石蒜花衬得格外娇艳。
顾大娘喊到一半的话, 戛然而止, 活生生被堵在喉咙口了。
见来客是个大娘, 沈蓁蓁上前招呼, “大娘,你来找丽娘姐姐吗?她去摘菜了。”一边招呼,一边讲人引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 “我去喊她。”
顾大娘还未反应过来,沈蓁蓁人已经不见了。等她回过神来,才暗暗惊叹起来, 这闺女儿模样也生的太好了, 眉毛眼睛鼻子,没哪一处不周正的, 怎么看怎么舒服。
她正感慨着, 就见李丽娘和沈蓁蓁一前一后进来了。
“顾婶。”李丽娘一看顾大娘搁在石桌上的毛豆, 就知道顾大娘的来意了。乡里乡亲的, 平日里送点新鲜的蔬菜, 原就很平常。再加上, 小叔子承担起了全村小孩念书的责任,还不收分文,心里过意不去的乡亲们送起东西来就更频繁了。
顾大娘赶忙起身, 也顾不上说毛豆的事了, 打趣道:“丽娘,大娘咋还不知道你有个这么标志的妹子!你看你这妹子的模样,不说虚的,大娘我找遍十里八乡,也找不出更周正的了!”
李丽娘被顾大娘的打趣逗笑了,回头看看身后的沈蓁蓁,巴掌大的小脸早已羞红了,琉璃似的眼儿润润的,别说男子了,就连她一个女人,也打心底觉得赏心悦目。
村里妇人说话不遮掩,李丽娘生怕蓁丫头不自在,连忙招呼她进去躲躲,“蓁丫头,把菜洗一下吧。”
沈蓁蓁巴不得躲远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拎着菜篮子就往厨房的方向跑。
顾大娘看得意犹未尽,咂了咂舌,再一次感慨,“这闺女儿也太水灵了,说了亲没?”
李丽娘失笑,“顾婶,人都走了,你就别追着盯了!”
顾大娘老脸红了红,当下打起了别的主意,问了一大串,“这丫头叫啥名啊?真不是你妹子啊?多大年纪了?我瞅着不到十三吧?家里头给定亲了吗?”
李丽娘听得哭笑不得,连连摆手,劝了许久,总算是把顾大娘给送走了。
顾大娘一脸不乐意的出了门,一出门,就逮着个眼熟的,大喊,“阿宇,你躲这儿干啥呢?让你送给你三婶的饼子,送了没?”
顾宇一个箭步冲上来,朝她娘摆手,“阿娘,你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
顾大娘还纳闷呢,满肚子牢骚,怎么今个儿一整天,人人都不让她张嘴呢?
*
应付完顾大娘,李丽娘松了口气,正打算回厨房,就见不知何时进了厨房的小叔子正从厨房出来。
李丽娘愣了一愣,正好奇小叔子去厨房作甚,就见后头小可怜似的蓁丫头也跟着出来了,手里拎着菜篮子。见了她,抬头可怜兮兮望了一眼,又垂着脑袋一脸沮丧。
李丽娘一愣,“这是怎么了?”
沈蓁蓁抿抿唇,拿眼角偷偷扫了前面的男人一眼,见他表情冷漠,瘪瘪嘴,道:“我把菜洗坏了。”
李丽娘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把菜洗坏了?
这几天相处下来,她也发现了,蓁丫头模样好,性子也乖,就是手上的活计实在不能看。不过家里也没什么活,镇上生意做得好,田便租给村里人种了,家里就一些厨房的活计,她一个人忙得过来。
再者,蓁丫头到底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寄人篱下已经很可怜了,她哪里舍得再去使唤小姑娘干活。到底只是个小姑娘,怪可怜的。
抱着这样的心态,李丽娘便一直也没把家里的活派给沈蓁蓁,哪怕小叔子说沈蓁蓁还没脱奴籍,李丽娘也顶多让她偶尔搭一把手而已。
只是,菜洗坏了,是个什么情况?李丽娘还没想明白呢,就听小叔子道,“嫂子,我知道你可怜她。可是,覃家不可能一直养着她,过几年脱了奴籍,嫁了人,嫂子难不成要她婆婆也同你一般容忍她的所有过错?”
李丽娘语塞,“这……蓁丫头年纪小,我照顾些也是应该的么。”话是这么说,可底气就显得有些不足了。
十四岁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着实算不上。比起前朝,梁朝风气开放了些,十七八岁才定亲也不在少数,女孩养得娇些,身子骨长成了,再成亲生子,便轻松得多。
只是,在乡下,十四岁的姑娘家,若是被人知道在家成天不干活,那是谁家都瞧不上的,更别说是上门说亲事了。
所以,覃九寒一提起话茬,李丽娘就觉得自己先前确实想岔了。若是为了蓁丫头好,就不能任由蓁丫头这么下去。在乡下,要想嫁个好人家,光有一副好容貌,是远远不够的。
覃九寒看了看面露愧疚的李丽娘,又看了看身后垂着头的沈蓁蓁,终是缓了语气,“嫂子,人我就交给你了。”
覃九寒走远,李丽娘才敢上前拉住沈蓁蓁的手,细细安慰她,“蓁丫头,你也别怪小叔子说话难听。他也是为你好。”
被李丽娘温柔摸着头,沈蓁蓁含了半天的眼泪,总算是吧啦吧啦掉了下来。豆子大小的眼珠子,一颗接一颗连成线,顷刻间,一双杏眼便哭得通红。
特别是,沈蓁蓁哭起来同旁人不一样,旁人多是嚎啕大哭,到了伤心处,才挤出几滴泪来。她眼窝子格外浅,盛不住泪,心里三分委曲,待她流起泪来,旁人还当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从前在沈府的时候便是这样,她一哭,人人都心软,只有沈夫人才能硬着心肠教训。
每每女儿一哭,沈夫人心里头那个愁啊,觉得好在是定了个娃娃亲,换做旁人府上,哪个能忍得了这么个爱哭的儿媳孙媳?她这个女儿,实在是养得娇了!
可惜,沈夫人庆幸得早了,定好的竹马没影儿了,娇娇女儿意外落到了覃家,还被覃家大魔王嫌弃手脚不麻利,性子太软。
接下来几日,沈蓁蓁就如同被后娘虐待的小可怜一般,开始了被改造成贤妻良母的悲惨生活。
李丽娘心软,见不得小姑娘可怜兮兮的模样,偏偏沈蓁蓁眼窝子又浅,自己都能给自己急哭了。因此,李丽娘为了防止自己心软,给沈蓁蓁派了活计,又手把手带了一遍,就躲别处去了,留下沈蓁蓁和覃九寒二人。
五月初的天还不热,沈蓁蓁独自一人留在院子里,按照李丽娘刚刚教的,费劲地搓着衣服。
盆里是一件薄薄的长衫,刚好是昨日覃九寒刚换下的。李丽娘是这么想的,覃九寒一个读书人,身上的衣裳脏不到哪去,又不是贴身穿的,也没什么汗渍,让沈蓁蓁试试手是最适合不过的。
只是,她还是小瞧了沈蓁蓁的笨手笨脚。
打从出娘胎,沈蓁蓁便没洗过衣裳,莫说是长衫,就算一双罗袜,也没沾过手。
不过,没做过归没做过,沈蓁蓁还是学得很认真的,白净的小手使劲揉搓着长衫,绷着张小脸,表情既严肃又认真。
书房里的覃九寒透过开着的窗户扫了一眼,心下满意,小丫头虽然笨手笨脚的,又成天哭哭啼啼的,但好歹还算听话。扫了一眼,覃九寒便收回心神,专注于自己的课业了。
五月的日头不算毒辣,但长时间照着还是有些晒的。随着日光的偏移,原本恰好被树荫下的沈蓁蓁,渐渐被日头晒得小脸通红了,额上也浮起了细细的汗珠。
沈蓁蓁抹了把汗,满意看了看被揉成一团的长衫,捞起长衫,垫着脚把湿漉漉的长衫往竹竿上挂。
她人矮,垫着脚,离竹竿还差一大截。沈蓁蓁想了想,便使劲把长衫往上一甩,方法倒是不错,只可惜力气太小,只挂上一个袖子。本来就因为浸了水而变重的衣裳,一下子滑了下来,拍在黄泥地上。
沈蓁蓁傻眼了,鼓着腮帮子生自己的气,半晌,又老老实实捡起衣裳,费劲的打了水,又开始认认真真揉搓起来。
就这么来来回回一下午,等到写完一篇策论的覃九寒抬头,惊讶发现,就那么一件长衫,沈蓁蓁折腾了一下午还没完。
覃九寒犹豫了片刻,还是起身出了书房,他实在很好奇,为什么一件再简单不过的活,交到沈蓁蓁手里,就成了烫手山芋一般?
他走到院中,脚步顿了顿,蹙了蹙眉,怎么这丫头这么蠢,连躲凉快也不会么?
等他走到沈蓁蓁跟前,沈蓁蓁才后知后觉抬起脑袋,仰着张红红的小脸看她,下意识心虚一般露出一个笑。
覃九寒刚想开口,就见小丫头眼一闭,傻乎乎一头往盆里栽去,他下意识去托住小丫头的脸,才没让人一骨碌滚进洗衣木盆里。
触手之处是滚烫的小脸,不知是晒的,还是因为中了暑气。
覃九寒垂首看沈蓁蓁,浅色的眸子里难得有了波动,流露出一丝无奈。
掌心一片柔软,小丫头还迷迷糊糊蹭了蹭。
“好凉快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