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生   夏疏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只觉得后脑勺疼痛得紧, 下意识伸手去摸, 可才刚抬手, 便有一只温软的手轻轻按住了她。
  “别动, 有伤口呢。”头顶传来一个女子温柔的声音。
  夏疏桐睁开眼来, 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娇美的容颜, 桃花眼,巴掌脸,是一个年轻的美妇人。夏疏桐看着她呆呆的,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这张脸和她生得几乎一模一样,可是她的神态气度, 又与自己全然不同。
  “桐桐?”妇人见她神色呆滞, 不由担心,柔柔地唤了她一声。
  夏疏桐伸手要去摸她的脸, 可一抬起来, 不免震惊, 这是一个小孩子的手!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 发现自己小手小身子的, 仓促坐起后, 也比眼前坐在她床边的这妇人矮了一截。
  “桐桐,可别着凉了。”妇人连忙用葱绿底团花云丝软被将娇小的她给包裹了起来,见她神色有异, 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一触碰到便拧了拧好看的柳眉,对身后立着的丫环吩咐道,“快去请耿大夫过来。”
  夏疏桐又是一个怔愣,耿大夫?她仔细回想了一下,耿大夫是她小时候家里的府医,在她七岁那年就告老还乡了,怎么还在呢?
  
  夏疏桐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想法,她望着眼前的美妇人,打量了周围一圈,红木雕花架子床,葱黄色的细纱帐,梅兰竹菊四折红漆屏风,描金缠枝莲镜台……这竟是她幼时在夏府的闺房!
  而眼前的妇人……她忽地脱口而出唤道:“娘!”这是她娘秋氏,可是在秋氏活着的时候,她们二人却一直未曾相认。
  秋氏被她这声“娘”唤得一愣,继而柔柔一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还未开口,身后便传来一个让夏疏桐极为熟悉的妇人声音,“桐桐?”
  夏疏桐闻言身子一颤,一扭头,便见四折屏风后快步走来一个身材纤细的年轻妇人,妇人穿着一件丁香色底绣鸾尾花长裙,梳着朝云近香髻,瓜子脸、新月眉、杏眼,穿着打扮十分素雅。夏疏桐一下子心生委屈,眼泪夺眶而出,却是扑到身前秋氏的怀中,哭着喊了一声“娘”。
  
  刚进来的史氏脚步一顿,心中一沉,呆了好一会儿才连忙上前来,讪笑开口道:“桐桐,娘在这儿呢。”她朝夏疏桐伸出手来,面上带着温婉。
  夏疏桐却死死埋在秋氏怀中,双手也紧紧圈着她的腰身,哭个不停。
  史氏上前来,一双纤瘦的素手架住她胳膊,也是使了些力的,想将她从秋氏怀中拉出来,夏疏桐强忍着胳膊上的疼痛,就是不肯撒手,史氏不是她娘!秋氏才是她娘!
  “二弟妹,算了。”秋氏忙护住怀中的夏疏桐,温声道,“许是磕到了脑袋,头还晕着,待会儿就好了。”
  史氏见状,这才浅浅一笑,收回了手,可是袖下的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帕子。
  
  秋氏轻轻拍着夏疏桐小小的肩膀,柔声道:“桐桐,今日的事委屈你了,都怪我和你伯父将安安给宠坏了,才叫她这么娇纵,伯母已经罚她去跪祠堂了,待会儿再叫她抄上十遍《千字文》,明儿你休息好了,我再让她来和你道歉。”
  史氏听了,连忙道:“大嫂,不过小孩子间不懂事,我看安安平日也是个乖巧的,这跪祠堂就免了吧,她今年不过才六岁,要是伤了膝盖就不好了。”
  秋氏抿唇,摇了摇头,“这些年来,确实是宠坏了她,是该惩戒一下。”她和夫君夏知秋这些年来就得了这么一个闺女,自然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还有她娘家,安安的舅舅和外祖母,哪个不是疼她疼得跟眼珠子似的,才将她娇养成这样。
  史氏袖中的手紧了紧,转而轻轻摇了摇夏疏桐的肩膀,哄道:“桐桐,你姐姐也不是故意的,你忘了,她昨天还请你吃牛乳甜粉糕呢。”
  
  夏疏桐身子缩了缩。
  在秋氏和史氏二人说话间,她也回想了起来,在六岁这年,有一次她和夏馥安在花园里玩耍,二人不知怎地起了争执,夏馥安生气起来狠狠推了她一把,她一下子没站稳摔倒了,后脑勺直接磕在了小道边的石头上,流了一大滩血。
  前世醒来之后,秋氏确实是如今日般要这么惩罚夏馥安的,史氏也替夏馥安说了情,可是见秋氏不为所动,便哄劝着她为夏馥安求情。她开口后,秋氏才松了口,免了夏馥安的跪,其余的不变。
  可今世,面对史氏这虚伪的哄劝,她却不想开口了,她才不要替这个假夏馥安求情!她才是真正的夏馥安,夏府嫡长子夏知秋的独女。
  
  夏府是书香世家,她爹身为嫡长子,貌胜潘安,才比子健,弱冠之年便成了才貌双绝的探花郎,中了探花后,夏知秋迎娶了她娘秋氏。
  秋氏算是下嫁了,她是护国公府的嫡长女,秋氏的兄长、也就是她的舅舅秋君霖是现任护国公,她的舅母还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妹妹,如此钟鸣鼎食世家,王权富贵自是不在话下。
  这二人才是她的亲生父母啊,可是她一出生,却成了夏府庶出二房夏知冬那可怜的遗腹女。
  夏知冬生前连个秀才都没考上,后来娶了商贾出身的史氏为妻。二人婚后没两年,史氏的母亲便没了,夏知冬在陪史氏回江南崩丧的路上遭遇了山贼,夏知冬为山贼所杀,史氏在他庇护下侥幸躲过一劫。史氏被救回来后不久,便发现自己怀了夏知冬的遗腹子。
  当时的秋氏也是怀了身子的,不过月份比史氏长两个月,秋氏如期生产,史氏却是早产了,妯娌二人在同一天先后生下一女,便是她和夏馥安。
  
  “桐桐?”史氏见她没反应,又拉了拉她的衣裳。
  夏疏桐回过神来,直往秋氏怀中钻。
  “桐桐!”史氏见她这样,有些生气了。
  “二弟妹,”秋氏见她有些凶,微微拧了拧眉,直言道,“你就不用替安安说情了。桐桐受了伤,这几日就辛苦你照顾一下。”不等史氏回答,秋氏又同身边的丫环催促道,“耿大夫来了吗?”
  话刚落音,便听到门外响起丫环的声音,“大夫人,二夫人,耿大夫过来了!”
  “快快请进来。”秋氏连忙道。
  
  很快,一个头发花白、模样慈祥的老大夫便踏了进来,这是耿大夫,今年已经六十有九了,待到明年古稀之年,便会告老还乡了。
  耿大夫为夏疏桐把完脉后,仔细叮嘱了几句,无非是让她伤口别碰水、人别吹到风,这阵子好生静养。史氏守在一旁,一副慈母的模样,一一答应了,又亲自送了耿大夫出去。
  夏疏桐在秋氏的柔声轻哄下,乖乖喝了药,不哭也不闹,秋氏直夸她乖巧懂事,还喂她吃了一颗蜜饯。时隔多年,不曾想还能体会到亡故已久的秋氏的温柔,夏疏桐不免受宠若惊,一颗蜜饯甜到了心里。
  服完药后不多久,夏疏桐便有些困意了,睡着前仍紧紧地抓着秋氏的手不肯放。
  
  醒来后,天已经黑了,便见床前坐着一个背对着她的妇人,背影很是熟悉。
  夏疏桐心生欢喜,迷糊唤了一声,“娘。”她以为秋氏还在。
  可是妇人转过身后,却是一张有些紧绷的脸,瓜子脸上一双隐着愠怒的杏眼微瞪。
  夏疏桐清醒了几分,有些害怕地往里缩了缩。
  史氏见她害怕,连忙软下脸来,声音中带着几分无奈的责备,“桐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呢?”
  夏疏桐垂眸,抿着有些干裂的唇不说话。
  史氏坐近了些,轻轻地抚着她的脸,一如既往地怜爱道:“桐桐,你听娘说,现在府里是长房当家,我们孤儿寡母的,都得仰仗着你伯父这一房呀。再者,你伯母的娘家可是护国公府,我们得罪不起的,若是让安安的舅舅和外祖母他们知道了安安因你而受罚,他们就会生气,一生气就会责怪到我们二房头上来了。你爹又没了,我们娘俩儿的日子不好过呀!”
  
  夏疏桐听得眼中噙泪,她当然知道夏馥安的舅舅和外祖母有多疼她,可是,那本来应该是她的呀。
  史氏见她快哭了,以为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叹了口气道:“都怪娘不好,娘出生卑贱,连带着拖累了你,偏生你爹又不争气,连个秀才都没考上。也不知什么时候,长房那边就要嫌弃我们母女俩是个累赘、要将我们给赶了出去了。”她娘家那边,原先也还算富庶,可是自从她爹娘死后,她兄长不争气,便渐渐地没落了。
  夏疏桐垂眸,掩住眸中的恨意,史氏这是骗小孩子呢!她爹夏知秋是正人君子,因着庶弟去世,平日里是尤其照顾他们二房的;她娘秋氏就更不用说了,从来没短缺过他们,在秋氏的执掌下,二房虽是孤女寡母,可是在府中的日子和地位可不比同样庶出的三房和四房差一分! 正文 狭路相逢   见夏疏桐低头沉默, 史氏以为她被自己唬住了, 趁热打铁道:“安安虽是你姐姐, 可不过才大了你两个时辰, 你和安安身份不同, 你平日里一定要多多谦让一下她。”史氏说着, 又叹了口气, “今日之事,你伯母只怕要记恨上你了,哪个当娘的不心疼自己的孩子?你以后要是再这样子, 你伯母一定会厌烦上你的……”史氏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夏疏桐的心渐渐冷了下去。
  这些话,前世史氏便变着法子和她说过无数遍了, 如今听来很是耳熟, 更是嘲讽。夏疏桐到底不是小孩子了,这会儿唇翕动了下, 低低道:“桐桐知错了。”
  确实, 秋氏今日虽是有心要惩罚史馥安, 可她当时不肯为史馥安说情, 只怕秋氏觉得她还在生夏馥安的气, 心中未免会有些不舒服的吧。毕竟在秋氏心中, 夏馥安才是她的女儿。
  听到夏疏桐这么说了,史氏这才放下心来,又道:“今日你伯父还来看你了, 只是你那时没醒, 听你伯母说这阵子他在忙着安排科举的事,这几日若是他有空过来了,你可要好好和他说话,不能再生安安的气了啊。”言下之意,便是到时再让她为夏馥安美言几句。
  
  前世的时候,她年纪小,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哪里能察觉到史氏的佛口蛇心,现在却是明白了,不免心寒。
  “我口渴了。”夏疏桐开口道,不想再看她虚情假意下去。这会儿她刚重生归来,心中还有些别扭,也不肯唤史氏一声“娘”。
  史氏看着今日的夏疏桐,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可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便命丫环端了茶水过来,喂她喝下了。
  夏疏桐喝了半盏茶水,躺下睡了。
  
  次日清晨,秋氏便领着夏馥安过来了,夏馥安今年六岁,今日梳着可爱的花苞髻,身穿一身樱粉色绣桃花缎面齐胸襦裙,上好的面料衬得她肤色欺霜赛雪,胸前戴着一赤金镶珠牡丹璎珞圈,小巧的巴掌脸上一双圆圆的杏眼,唇红齿白,模样看起来别提多讨人喜欢了,大家伙只要一看,便知她是个爱笑的小姑娘,只是这会儿她却有些不开心,进来后一直扁着嘴。
  “安安。”秋氏颇无奈,唤了她一声,声音虽有些责备,却也难掩宠溺。
  夏馥安撇了撇嘴,上前闷闷不乐道:“二妹妹,昨日是我不对,我不应该推你,我知道错了,这是我送给你的赔礼,请你原谅我吧。”她说着,将怀中抱着的鎏金如意纹紫檀木匣塞到她手里,里面都是一些姑娘家喜欢的首饰珠钗。
  夏疏桐因着昨日受伤,这会儿脸色还有些苍白,她朝夏馥安微微一笑,将沉甸甸的小木匣接了过来,柔声道:“没关系,我原谅你了。”心中默默补了一句:才怪。
  
  秋氏见二人和睦了,笑着上前来,轻轻落坐在夏疏桐床边,将二人的手叠放到了一起。
  夏馥安有些不情愿,夏疏桐却极其顺从。在她小时候她就很喜欢秋氏,甚至还曾经贪心地幻想过秋氏是她娘,没想到,这美梦后来居然成真了。只可惜到了那个时候,秋氏和夏知秋却都已经不在了,他们二人直到死,都不知道她才是他们的孩子。
  
  接下来,仍如前世那样,护国公府那边派人送了不少东西来给夏疏桐压惊,吃的有像人参、燕窝这等药材补品,还有金悦酒楼的好些糕点:冰糖百合马蹄羹、奶油松瓤卷酥、珍珠杏仁露等等,都是今儿早晨刚出的,还热乎乎的,另外还送了不少小女孩喜欢的衣裳和首饰,出手极为大方。
  夏馥安听着外面管事婆子的禀报,面上有些洋洋得意,这可是她舅舅家派人送来的呢,她舅舅和外祖母最疼她了!
  史氏客气收下了,在前厅招待着护国公府来的管事婆子们。
  
  见夏疏桐似乎精神不太好,秋氏便嘱咐了几句,让她好生休息,然后领着夏馥安出去了。看着秋氏牵着夏馥安离开的身影,夏疏桐眼眶一热,忍不住想落泪。
  在她九岁那年,夏知秋和秋氏二人便先后因意外逝世了。夏知秋外出办事,在回来途中马车坠落悬崖,尸骨无存;同年秋日,秋氏为救落水的夏馥安,生生在湖中溺亡。二人死后,秋氏的娘家护国公府将失了怙恃的夏馥安接到他们府上住了小半年,千疼万宠。
  直到次年过了元宵节,夏馥安才回了府,可是回来后第二天,便无故将她推下了湖中。她昏迷了整整三天,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郊外的庄子里了。史氏说,有丫环看到她将夏馥安推入湖中,她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哭着跟史氏说她没有这么做。当时史氏抱着她柔声宽慰,说娘当然相信你。可是直到多年后她才知道,当时第一个指认她推夏馥安入湖的人便是史氏。
  史氏道护国公对此十分震怒,要将她赶到庄子里去住,史氏怕她一个人害怕,便自请过来陪她。夏疏桐当时相信了,还十分感动,同时又愧疚自己拖累了史氏。
  
  她和史氏二人在庄子里一住便是五年,五年后,史氏病逝,十五岁的夏疏桐才被婆子们带回了夏府。可是她一回到府里,便让所有人震惊不已,因为长大后的她,生得与逝去的秋氏一模一样。
  真相呼之欲出,最后,夏府对外只说是因当年同日生产给抱错了,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怎么可能会抱错?只是当年的当事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事实真相如何,已不得而知。
  在那之后,她恢复了长房嫡女的身份,可是她的性子却是就此养成了的,加上在庄子里过了五年捉襟见肘的日子,回到城后她变得更加自卑敏感,不管护国公府的舅舅和外祖母他们怎么疼她,她都诚惶诚恐,患得患失。
  
  她还记得,在她七岁那年,有一次她晕倒了,直接摔倒在地,下巴磕出了一条尾指那么长的疤来。史氏说她破了相不好看,便让她走路低着头,因为她生得矮,头一低便没人看见她的疤痕了。可是这走路的模样成何体统,秋氏和她说过几次,可每每她才刚抬头挺胸,史氏便盯着她的下巴看,看得她自卑不已,久而久之,她便形成了走路低头含胸的姿势来,还曾经被夏馥安笑话像只鹌鹑一样。
  而她当初之所以会晕倒,是饿晕的。史氏一直给她灌输女子以瘦为美的想法,每顿饭只让她吃个七分饱,要她节食,再三告诫她千万别吃得像夏馥安那样胖,可是夏馥安哪里是胖呢?夏馥安生得丰满肉嘟,活泼可爱,长辈们都喜欢她。
  
  现在,夏疏桐总算是明白了,让她低头,是因为那个时候她的模样生得和秋氏越来越像了。史氏怕她将来的身段会像秋氏那般丰腴,是以从小便饿着她,想将她饿得跟自己一样纤瘦,这样看起来才像母女。事实也是如此,她的胃养小了,后面一直吃不多,也胖不起来,身材消瘦而矮小,比起同龄的夏馥安矮了足足半个头,她和夏馥安走出去,人家都说她看起来要比夏馥安小两三岁,史氏便说她是早产儿,先天不足。
  
  她心思单纯,前世活了二十年,都是雾里看花,迷迷糊糊,如今重来一世,再次经历了年幼时这些已经模糊的往事,却是看清了不少。
  她今生,势必要夺回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
  
  夏疏桐在屋子里静养了七八日,史氏总算肯让她下床了,其实她觉得自己好得差不多了,只要不蹦蹦跳跳,便是出府去走走散散心也是没问题的,奈何史氏爱拘着她,表面上是为她好,实则是让她身子恢复得更慢罢了。
  
  这会儿已经是四月了,天气暖和许多,夏疏桐让丫环木棉将窗户打了开来。
  她有两个丫环,木棉长她六岁,今年十二岁,生得人高马大,力气也大,就是嘴巴笨了些。前世是和她一起去了庄子的,在庄子上任劳任怨,帮了她不少忙。史氏死的时候,木棉已经有二十有一了,她问木棉想不想和她一起回夏府,木棉摇头,说想嫁人了,夏疏桐便将她留在了庄子上;至于另一个丫环连翘,连翘是家生子,今年不过十岁,是个嘴巴伶俐的,当年没和她一起去庄子,听史氏说当时还是连翘指认她推夏馥安入湖的呢,是真是假,如今已不得而知。五年后她回到夏府,并没有见到连翘,想来也是嫁人了吧。
  
  这边,木棉刚将窗户推开,连翘便进来了,尖声叫道:“唉呀,木棉姐姐,小姐不能吹风的,你怎么把窗户打开了呢!”
  “小姐让我打开的。”木棉老实巴交道。
  连翘皱眉,“这可是夫人和耿大夫都吩咐过的,小姐不能吹风!小姐年纪还小,你怎么能这样由得她?”
  木棉没有说话了,连翘说的话她并不认可,可是她说不过她,便不说了。
  夏疏桐开口,“屋里太闷了,要透透气。”说话间,她看了木棉一眼,木棉看起来笨,其实只是不擅言辞,心中却是通透的。
  连翘上前来,笑道:“小姐,这是夫人吩咐的……”
  夏疏桐打断她的话,“耿大夫说了,要保持屋内空气流动。”一个丫环,还不至于让她赔笑,解释一通。
  连翘看了她一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悦,面上仍是笑道:“小姐说的是,那就这样吧。”又道,“二夫人说她今日要出府,问小姐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夏疏桐想了想,面上显露出孩子该有的欢心来,笑道:“你和我娘一起去吧,路上帮我买点藕粉莲蓉糕还有四喜蜜饯回来。”
  连翘一听可以出府,眼睛发亮,笑道:“好咧!那奴婢现在就去了。”她冲夏疏桐福了福身,脚步欢快地退了出去,她买完东西还可以在路上逛一圈再回来呢!
  
  连翘走后,夏疏桐对木棉道:“我们去花园里走走吧。”如今已是晚春,许多花都要败了,她想出去透透气,看看最后的春-色,舒缓下郁闷的心情。
  要是连翘在,定会拦着她的,是以她才将她支使了出去。
  木棉没有异议,她也觉得屋子有些闷,还不如出去透下气。因着夏疏桐身子还有些病弱,木棉从彩绘兰花红木衣柜中取出了一件葱绿色的绣杏花对襟褙子伺候夏疏桐穿上,夏疏桐系好系带后,主仆二人便带着院子里的两个粗使婆子去了后花园。
  
  午后时分,夏疏桐倚坐在八角重檐浮雕石亭中的美人靠上,这石亭筑在荷塘边上,随着荷塘中的碧波荡漾,亭中时不时飘来阵阵荷香。在屋里闷了这么多日,这会儿夏疏桐就如同放出牢笼的鸟儿,忍不住贪婪呼吸着,只觉得整个肺腑都被这香气涤荡清新了。
  正享受着,忽闻不远处传来说笑声,因着距离有些远,又有对面岸边的杨柳遮挡,她也看不清是什么人。不过现如今,她的视线较之前世已经是非常清晰了的。
  
  也是今年的事吧,史氏开始教她刺绣,她晚上便常常在史氏的安排下,对着不甚明亮的灯盏捧着绣绷绣花,长年累月地将眼睛给看坏了,长大后,远一点的东西便渐渐地看不清了,模糊得紧。
  前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史氏都没要求她刻苦学习,只严厉地教了她刺绣和厨艺,若说及笄后的她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两样罢了。
  史氏告诉她,以后嫁了人,凭这两样便能博得夫君的欢心,可是史氏的话却并不可信。因为她后来嫁了人,为他量身裁新衣,为他洗手做汤羹,他穿了,也吃了,通通都受了,却依然不欢喜她。
  夏疏桐扪心自问,嫁给他四年,她恪守了妻子的本份,可他却未曾尽过一天丈夫的责任。想到那封可笑的休书,夏疏桐只觉得嘲讽。四年无所出?成婚四年,他连自己一根手指头都没碰过,若她真能有所出,只怕他的官帽都要换成一顶绿色的了!这一世,她定是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子的,她才不要刺绣伤了眼睛,也不要煮饭糙了十指,至于那畜生,爱谁谁去吧!她要美美的,不要留疤,也不要挨饿,她要吃吃吃!享尽天下美食,让自己变得像秋氏一样丰腴,让她和秋氏一走出去,别人就知道她们两个是母女!
  
  “走吧。”夏疏桐起了身,一来是想回屋吃点东西,二来是花园里有客人,她不想和他们碰面,便先离开了。
  这里是后花园,来的大都是些女眷,可是不排除会有外男出现,比如那个今年才十岁、又和夏府长房关系十分亲密常常往来的畜生! 正文 前世后遗症   走在蜿蜒的林间小道上, 两旁栽着落得只剩了三三两两的桃花, 透过稀疏的枝干, 夏疏桐隐约见着有几人朝这边行来。
  走在最前的是府里领路的婆子, 中间一个白衣墨发的少年郎, 身后跟着两个小丫环。在看清少年的面容时, 夏疏桐的脚步忽然顿住了, 心跟着抖然一沉。
  十岁的少年郎,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这正是秋正南, 她前世的第一任夫君——她前世嫁了两次。
  
  秋正南是她舅舅护国公秋君霖的嫡长子,今年年初刚刚被册封为少护国公。
  前世,三年后, 秋正南和夏馥安订了亲。这门亲事是夏知秋和秋氏二人生前便订下的, 是以夏疏桐恢复了身份之后,她外祖母便作主让她嫁给了秋正南, 毕竟她才是真正的长房嫡女。
  这是她外祖母心疼她, 偏心补偿她, 否则以她那时干瘪瘦巴的模样, 哪里配得起龙姿凤表、才华横溢的秋正南?只是当时她的那点自知之明, 都被心中的欢喜给淹没了——长大后的秋正南温文儒雅、风度翩翩, 十九岁便高中状元,他的一举一动,无一不牵引着她情窦初开的少女心。
  
  十六岁那年, 她怀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嫁给了秋正南。
  可是洞房花烛夜, 他却碰都没碰她,直言自己心中有了人,她如同三九寒天被泼了一盆冷水,她早该知道的,他喜欢的是夏馥安。
  当晚,二人一夜无话,和衣而眠。
  次日清晨,他说不想让父母亲他们担心,哄着她让她假装二人同房了,她红着脸答应了,二人昨日已拜过天地,还能如何呢?以后他就是她的夫君了,那时的她还幻想着,有一日可以打动他的心,与他琴瑟和鸣。
  
  可是这个幻想很快就破灭了。当天早晨,她敬茶的时候传来消息,夏馥安昨夜自焚了,她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报复他们秋家。
  夏馥安出殡时,秋正南抚棺痛哭不止,如同丧妻。
  那时的她自责得厉害,觉得是自己逼死了夏馥安,是她拆散了他们两个。在那之后,她自觉亏欠他,整整四年,小心翼翼地服侍着他。秋正南在人前与她相敬如宾,人后待她冷漠疏离,她就这么配合着他演着戏,演到麻木。本以为这戏会这么一直演下去,谁知道那日,夏馥安突然活生生地归来了,带着千万身家。
  
  这二人如同干柴烈火,一点即燃,她的一味忍耐最终只换来了一纸可笑的休书!在收到休书的那一刻,夏疏桐方才如梦初醒,这何尝不是解脱呢?她不哭不闹,拿着休书回了娘家,她放手就是,成全他们。可是回到娘家后,她才发现自己以为能保留的那一丁点尊严,都被践踏得不成样子——
  夏府一派喜庆,夏馥安明日就要出嫁了,这对狗男女竟是那般地迫不及待!
  
  秋正南停在了她面前,少年低头看着她,眉目青稚而不失俊雅,声音也是十分温和,“夏二姑娘,你可曾看见……”
  “没有!”夏疏桐毫无征兆地摇头,看也没看他,扭头便走了。
  “这……”秋正南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有些怔愣,他话还没问完呢?秋正南一脸不解,他记得这夏二姑娘以前胆子不是很小的吗?今日怎么好像来了些脾气?
  
  夏疏桐走得有些快,想借此平复有些烦躁的心情,正快步走着,冷不妨迎面撞上了一人,她趔趄往后倒去,一双有力的手及时稳住了她的身子。
  她抬起头来,可在看清眼前的少年后却猛地后退了两步,跌倒在地。她惊恐地看着他,如同狮虎爪下的兔子,瑟瑟发抖。
  夏疏桐突然生起一种狭路相逢的感慨来,这是她前世的第二任夫君——秋一诺。
  
  秋一诺是她舅舅护国公秋君霖收养的义子,也是秋正南的二弟。任谁也想不到,眼前这沉默寡言的少年,在十年后会成为北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孤竹王。不说十年,仅七年后,十七岁的他便是以年少驰名天下、让敌国闻风丧胆的的鬼面将军了。
  之所以被称为鬼面将军,是因为他的脸。当年护国公收养他的时候,他的右脸上便有一块好大的红印,像块鬼掌似的。后来护国公命人给他打了一个半面的面具,自那日起,他便一直戴着这半个面具,不曾解下来过,以至于城中的人也快忽略了他面上有鬼掌之事,可是今天……他怎么就突然取下了?
  夏疏桐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目光落在他右脸上那块手掌般大小的红印上。现在的他不过才十岁,穿着一身玄色剑服,如同一个小大人一般,肃穆沉稳的神色很容易让人忽略掉他面上的掌印,而专注于他的威仪。现在这般年少的他,便带有一股王者之气了。
  
  二人四目相对,他眸中的冷意惊得夏疏桐低下了头。这还是前生今世,她第一次见到他面上有掌印的模样。前世的时候,他脸上的掌印在二十岁那年便消失了,其实这掌印与他的身世有很深的关联,他不是一个普通的孤儿,他的真实身份,尊贵得她高攀不起。
  所以,当她被休弃次日、也就是秋正南和夏馥安成婚那日,他手持赐婚圣旨,在万众瞩目下高调地前来夏府迎娶她的时候,所有北梁人为之震惊。
  随着赐婚圣旨的到来,还有凤冠霞帔、八抬大轿,八个宫里来的嬷嬷押着她沐浴焚香,她任人摆布,半日没反应过来。直到起轿时,她才有些回过神来,忽地后背起毛,生起一种不知被他惦记了多久的心情。
  
  后来她才听说,那日是向来闭门谢客的孤竹王府唯一一次宾客盈门,王府前车水马龙不断,而同日举办婚事的护国公府则门可罗雀,原本应该热闹非凡的婚宴分外冷清。
  孤竹王此举像是,狠狠打了护国公府的脸。
  
  直到现在,她还是想不明白秋一诺为什么会娶她这么一个弃妇回去当王妃?她模样虽然生得不差,可是身材瘦小干瘪,也没什么才艺,只会刺绣和做饭。她曾经给他做过衣裳、煮过饭,可是他面上却没有半点高兴,只冷冷说了一句:我娶你回来不是让你当绣娘和厨娘的。她吓得不敢说话了,是啊,就连她仅拿得出手的这两点才艺,比起他府中的厨子和绣娘,根本不值一提。
  她当时是二嫁了,二嫁按习俗是不能穿红衣、也不能坐八抬大轿的,不过他有圣旨,可能会例外吧,他就这么风风光光地娶了她。
  
  前面这些也就罢了,可是——她在被休弃之前的身份是他的义嫂啊,她是他义兄秋正南明媒正娶过的妻子。
  北梁是礼仪之邦,对蛮夷戎狄收继婚的习俗是嗤之以鼻的,其兄未死,他娶弃嫂,事态似乎要更严重些,可他偏就这般大张旗鼓地迎娶了她,饶是她愚昧无知,也知他在朝上定会因此受到文武百官的弹劾。可是,她却从未见过有人在她面前提起过此事,她不知他是怎么压下此事还堵住了悠悠众口的,许是因为他战功累累,有着圣上的宠爱,旁人忌惮他的权势?
  她知道,他一定做了许多许多,只是从未在她面前说过半个字。夏疏桐有些不敢想,他这么做是不是因为……喜欢她呀?
  
  想到这,夏疏桐面上一热,偷偷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可是一抬眸,便对上了他一双冷漠的双凤眼,她忽地想起了前世的洞房花烛夜,竟条件反射地觉得身子一疼。
  她是害怕他的,二人身份过于悬殊,她每次对上他都紧张得要死,她怕他板着脸不说话,也怕他开口说话,当然,她最怕的是……和他同房。想到前世那仅有的几次同房,夏疏桐止不住双腿直打颤,她怕他十成,其中一成是床下的他,余下九成是床上的他。
  
  秋一诺垂眸,将夏疏桐脸上出现的数次惊惧都看在了眼里,最后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便大步走开了。
  夏疏桐被他这最后一眼吓得双腿发软,前世洞房花烛夜的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木棉见她小脸都白了,站都站不稳,主动将她背了起来。
  木棉心道:这秋二少爷平时戴着面具,露出来的半张脸看起来倒挺俊俏的,可是今日取下面具,就变得有些可怕了,二小姐今年才六岁,胆子一直很小,难怪会被吓成这样。
  听得背上的夏疏桐心跳如雷,木棉连忙安慰道:“二小姐,你别怕。秋二少爷虽然不爱说话,但他不凶的。”
  夏疏桐欲哭无泪,才不是这个问题!这是前世同房的后遗症啊!
  
  不远处,秋一诺并无走远,听到木棉的话后脚步略略一顿,又抬脚往前走去,很快便碰上了前来寻他的秋正南。
  秋正南见了他,吃了一惊,“二弟你……”他看着他手中的面具,左右看了看,好在没人,连忙劝道,“快点戴上吧。”
  秋一诺微微抿唇,利落系上了面具,他的确,是不应该到处吓人,可是……他就想看看她的反应,果然,是他自作多情了,她从小就害怕他。 正文 旬假   夏疏桐回到自己的流响院中, 仍有些惊魂未定。
  前世, 她和秋一诺二人一直都没什么交集。小时候她只知道他是秋正南的义弟, 不爱说话, 除此之外就没什么印象了。
  十岁的时候, 她就去了庄子, 之后没多久, 十四岁的秋一诺也随护国公上了战场;五年后,她回府,他凯旋, 二人在这五年期间没有过任何联系。
  当年他回来得稍迟一些,那个时候她已经恢复了身份,和秋正南订亲了, 接下来一年, 她忙得绣嫁衣,学礼仪, 都没怎么出过府, 二人也就没碰过面。
  秋一诺之前是一直住在护国公府的, 而就在她嫁入护国公府的前一天, 他就搬到了圣上赐给他的将军府去住。她嫁过去后, 秋一诺和护国公府往来很少, 这些年她只在外祖母和舅舅的寿宴上见过他几次,秋一诺都没和她说过话,谁知道她后面一被休弃, 他突然就毫无征兆地来娶她了。
  夏疏桐仔细想了想, 在她十岁到二十岁之间,两个人都没说过话,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也就是说,如果秋一诺会喜欢她,应该是在她十岁之前?可是这可能吗?他才长她四岁啊?那么快就懂这些情情爱爱了吗?
  
  她胡思乱想之际,连翘已经提着糕点回来了,夏疏桐连忙甩了甩头,不敢再想。她看了连翘一眼,见她面色愉快,便知她定是在外面逛过了的,也随了她去。
  她身边的人可以懒散,却不能背叛,只不过懒散和背叛这二者却是有着一定的联系的。她后面会找机会撤了她,但愿在这之前,她还只是懒散,大家好聚好散。
  “小姐,买回来啦,还热乎的呢,您快尝尝!”连翘笑着将糕点摆了盘,端了上来。
  “嗯。”夏疏桐轻轻应了声,喝着木棉刚沏好的玫瑰洛神花茶,就了三四块藕粉莲蓉糕,末了又吃了几颗蜜饯,有些饱腹了。
  
  晚膳的时候,她放开了胃口吃,不过因她下午才吃食过,倒吃得比平日还要少了一些。
  史氏见了,只道:“待会儿可是不能吃食了,要的话就现在多吃点。”
  夏疏桐摇了摇头,“吃不下了。”
  “下次间食,吃一两块就好了,多吃了又吃不下饭。”史氏是知道她让连翘去买糕点的事,还嘱咐连翘别买太多。
  夏疏桐应了声。
  史氏又提起了她今日去花园游逛一事,说起这事,不免责怪了几句。
  夏疏桐有些撒娇地解释道:“娘,桐桐这几日闷在屋内,觉得头晕得厉害,刚开始是想着在院子里散散步的,可是一走到院子,又突然想去花园里看花,便忍不住去了。”
  “在园中可是碰到了少护国公和秋二少爷?”史氏问道,这事才是重点。
  夏疏桐这会儿听史氏提起这事,兴致有些阑珊,也不遮掩,闷闷不乐道:“是啊,早知道便不去了。”
  史氏看着她,回忆着今儿个嬷嬷们的回禀,问道:“你今儿遇到少护国公,怎么扭头就走?他可是惹你生气了?”
  “没有啊,”夏疏桐一脸懵懂,“当时我正在看花,他突然冒了出来,吓了我一跳,我就赶紧跑了。”
  史氏点了点头,女儿向来些胆小,也容易害羞,有这反应倒是正常,又问道:“后来是遇到了秋二少爷?他没戴面具?”
  “是啊,我有些害怕,还摔了一跤摔到屁股了,就让木棉背我回来了。”夏疏桐一脸懊恼道,“我下次再也不去花园了。”她直接将话说清楚了,免得史氏问个不停。
  史氏不再怀疑,又听得她的保证,想数落也没话可以数落了,便轻轻“嗯”了一声。
  
  吃完饭后,二人去外面散步消食,回来后,史氏带着夏疏桐在铺了秋香色团花软垫的榉木嵌云石三屏风罗汉床上说着话,命她的大丫环如云将针线篮拿来,说是要教她刺绣。
  史氏是江南人,娘家之前还曾经开过布庄,她的绣艺十分精湛,那一手苏绣堪比宫中的绣娘。夏疏桐自幼便是沉得住性子的人,就喜欢安安静静地绣点东西,许是在刺绣这方面的天份还不错吧,史氏后来还教了她双面绣,几乎是对她倾囊相授了,还曾夸过她青出于蓝。
  
  这会儿,史氏将榻几上的猴子抱桃烛台中的烛芯拨亮了些,从针线篮中取出了一个竹木小绣绷,手把手地教了夏疏桐一些基本的针法,准备让她先学着绣一个小手帕。
  夏疏桐做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可是看着粉色手帕上面绘好的茉莉花花样,又嘟着嘴巴,撒娇道:“娘,桐桐不喜欢粉色,我想要个蓝色的手帕,而且我不喜欢绣花,我想要绣条小鱼。”
  因为夏疏桐方才针法学得很快,只教上一两遍便记住了,史氏心中是有些欢心的,便答应了她,明日再陪她好好挑块蓝色的料子,再给她绘条小鱼。
  史氏还想她再练一下针法,夏疏桐这会儿却当着她的面打了个秀气的呵欠,呵欠过后,一双桃花眼水盈盈,上眼皮轻轻垂着,这是犯困了。
  史氏见状,也不勉强,命连翘进来伺候她睡了。
  
  连着七八日,史氏白日教她识字,晚间教她刺绣,很快便到了四月底的旬假。
  北梁官员七日一休,休沐这日是为旬假。夏府家规,每逢旬假,四房都必须聚在一起用午膳,以增进情感。
  夏知秋现任正三品的翰林院学士承旨,学士承旨是翰林院最大的官职,这半年来他主要负责科举,这个月适逢殿试后放榜,他忙得不可交加,以至于上次旬假都没休,是以夏疏桐自醒来后,还没有见过他。
  前几日,新科三甲已经打马游街,赴过了琼林院,夏知秋这才渐渐空闲了下来。
  
  食厅里,夏疏桐终于见到了记忆中已经模糊的夏知秋。
  夏知秋今年不过而立,五官英挺而不失儒雅,言行举止间早已褪去少年时的青涩,有的是成年男子刚刚好的成熟稳重。秋氏随在他身侧,姣好的面容娇俏如新妇,夫妻二人郎才女貌,如同天造地设的一对。
  二人身前,穿着鹅黄色绣桃花留仙裙的夏馥安笑得一脸天真,蹦蹦跳跳地小跑进来,花苞髻上缀着的赤金小蝴蝶在阳光下扑闪扑闪的,栩栩如生。夫妇二人看在眼中,满是宠爱。
  夏疏桐垂下眼眸,有些受伤,明明她才是他们的女儿啊,这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幸福本来也应该是她的,现在看到她爹娘这么疼爱夏馥安,她心中很不是滋味。她不禁想到,夏馥安什么都比她好,以后倘若她们两个的身份揭露了开来,那爹娘会不会宁愿要活泼开朗的夏馥安,而不想要沉默寡言的她呢?
  
  夏疏桐正低头失落着,忽然头顶传来一声浑厚不失温润的声音,“桐桐?”
  夏疏桐抬起头来,便见夏知秋在她面前蹲了下来,温和笑道:“头上好些了吗?可还疼?”
  夏疏桐有些受宠若惊,低声道:“不疼了。”
  夏知秋笑,朝她拍了拍手,和煦道:“伯父抱一下?”
  夏疏桐一愣,反应过来后连忙张开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夏知秋的肩膀对她来说很是宽厚,像一座山峰似的,这座山峰平稳地拔地而起,使得夏疏桐整个视野都开阔了起来。她搂着夏知秋,头趴在他脖子上,心中满是欢喜,又有些害羞,这是她爹爹。前世他有没有抱过她,她不记得了,就算有,应当也是她还没开始记事的时候吧。
  夏知秋轻轻掂了她一下,笑道:“比安安轻好多,桐桐平日里可要多吃点!”
  夏疏桐轻轻“嗯”了声,忍不住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柔和,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地在他英俊的面庞上轻轻“啵”了一下——她亲了他一口。
  
  夏知秋被她亲得一愣,继而朗声一笑,亲切地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她低下头来,有些娇羞,心中偷着乐,她亲了她爹爹一下。
  夏知秋将她放下来后,夏馥安轻轻“哼”了一声,仰头抓着夏知秋的袖子,“爹爹,安安也要抱抱!”
  “好!”夏知秋爽朗答应了,俯下身子一只手臂就将娇小玲珑的夏馥安抱了起来。
  夏馥安一被他抱起,立马在夏知秋脸上重重“啵”了一下,亲完后,有些得意地看了夏疏桐一眼。
  夏疏桐面色不变,一个小孩子的挑衅,她才不看在眼里呢。不过这个时候她也想起了,自己刚刚被夏知秋抱起的时候,确实就像个孩子一样开心,一时间不免有些脸红。
  她从小就没有爹,小时候去看花灯,她会特别羡慕那些骑在爹爹脖子上的小孩子,他们可以坐得那么那么高,一定看过自己从来没有看过的风景。
  夏疏桐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她以后要是认回夏知秋,一定要让她爹爹给她骑一下脖子,只希望到了那个时候,她的年纪还不是很大,还可以这样做吧。毕竟七八岁还不算太大,勉强可以这样做,可到了十一二岁,就是大姑娘了,谁还骑在爹爹脖子上啊,只怕会让人笑掉大牙了。 正文 西席   菜上齐之前, 四房的人都来齐了, 大家纷纷就座。
  夏府这一代, 还在的三房都入仕了, 俸禄极为可观, 虽然府中的开销也不小, 但整体来说却是绰绰有余的, 是以他们在吃食用度上不曾短缺过,不算奢华,却很讲究。
  今日的八仙桌上摆着精致的八菜二汤, 道道菜均是色香味俱全,是厨子们精心搭配过的,直看得孩子们食指大动。
  用膳期间, 秉着食不言寝不语的道理, 大家都安静吃食着,偶尔有晚辈小声地开口让丫环夹一下远处的菜肴。
  饭毕, 丫环们鱼贯而入, 伺候主子们漱口, 婆子们有条不紊地将残羹剩饭撤下。饭桌清理洁净后, 丫环们又端了新鲜的瓜果茶水摆上。
  
  这会儿是极为悠闲的时刻, 窗外阳光正好, 屋内明朗光亮,夏知秋和两个庶弟说着学问上的事,妯娌们几个话话家常, 丫环婆子们则带着孩子玩耍, 时不时喂一上几口新鲜的瓜果。
  夏府的三房和四房都是庶出的,两房出自同一个姨娘,这老姨娘还在府中住着呢,身子康健着,不像夏疏桐的便宜父亲夏知冬,他的老姨娘是早就没了的。是以,二房在夏府中人丁最为单薄,好在秋氏管家极为公道,不曾委屈过他们。
  夏疏桐站在史氏的角度上,其实有些想不明白,当家的长房一直对他们这庶出的三房一视同仁。而且,以夏知秋和秋氏的为人来说,就算夏知冬不在了,也绝对不会亏待她们孤儿寡母,事实也是如此,那史氏为什么要把她跟夏馥安二个人调换呢?仅仅只是为了夏馥安过上更好的日子吗?可是这样风险未免也太大了。
  
  前世的时候,事情虽然已经过去许久,但是以她外祖家护国公府的能力,许是调查出了一些真相,夏疏桐依稀记得当时长辈们的面色都有些怪异,对此讳莫如深。许是为了她好吧,他们什么都没有告诉她,想到这,夏疏桐未免觉得有些可惜。好在这一世,时间还早,所有的当事人也都活得好好的,那她便要彻查出当年的真相,还自己、还有她的亲生父母一个公道!
  夏疏桐下定了决心,收敛了心绪,看向了夏知秋。
  
  夏知秋这会儿在和她的四叔夏达礼说着新科进士的事,夏达礼是做什么的夏疏桐不记得了,只知道品级虽比夏知秋低了好几级,却是个油水丰厚的官职儿。她四叔这个人是个处事圆滑的,夏知秋没了后,他后面一路升迁到了从三品的大官,成了夏府的顶梁柱。他的妻子洪氏也是个八面玲珑的,前世长房没了后,他们四房便当了家,三房的连吭都不敢吭一声,老老实实的。
  三房确实老实得紧,她的三叔夏知书现在国子监任太学博士,品级似乎比她四叔还低了一二级,人也比较迂腐;其妻柳氏是大户人家的庶女,性子有些软弱。
  
  夏疏桐看向了她的柳氏,这会儿柳氏和史氏坐在了一块,二人手上拿着一个香包,似乎在讨上面的绣法,说得有些认真。
  另一边,她的亲娘秋氏则在和她的四婶洪氏说着话,洪氏笑得有些夸张,脸色明媚。夏疏桐看了看摆在这二人跟前的新鲜荔枝,眼珠子转了一转,轻巧下了椅子,朝她们走了过去,望着粉彩缠枝莲高脚盘上这簇红彤彤的荔枝。
  洪氏见她看着荔枝,便知她想吃,命丫环挪了一张红木玫瑰椅过来,亲自抱她坐了上去,又让丫环给她剥荔枝吃,继续和秋氏聊着天。
  
  夏疏桐乖巧地吃着荔枝,忍不住抬起手揉了揉眼睛。这动作不出奇,可是连连揉,便引起了秋氏的注意,秋氏见她揉得眼睛都有些红了,忙按住她的手,俯下身来看她的眼睛,“怎么了?”
  夏疏桐拼命眨眼睛,“桐桐眼睛疼。”
  “眼睛疼?”秋氏抬起她的头,“怎么会疼?是进杂物了?伯母给你吹吹?”
  “不是。”夏疏桐仰头看她,“晚上灯好暗,桐桐看不清东西,眼睛就好疼。”夏疏桐说着,又看了看自己的指尖,轻轻吹了吹。
  秋氏和洪氏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她青葱般的小指头上,只见白嫩嫩的指尖上,一点尖尖的红,像是针扎的。
  
  “哟,这是怎么了?”洪氏道了一声,她这一开口,一旁正聚精会神聊着天的史氏和柳氏都看了过来。
  “针扎的。”夏疏桐低声道,有点像做错了事的孩子,“桐桐不小心扎到手了。”这几晚被史氏安排着刺绣,她怕伤了眼,便一直低着头闭着眼绣,盲绣出来的效果还真如一个孩童般笨拙,只是昨夜一个没注意就不小心给扎到了手。
  “你拿针做什么呀?”秋氏柔声问道。
  夏疏桐眼角余光瞄到史氏已经站了起来,正看着她,她便有些开心道:“娘亲在教桐桐刺绣呢!”说着做出一脸欢喜的样子。
  “哟!”洪氏一听,朝已经抬脚走了过来的史氏道,“二嫂这么快就教桐桐刺绣了呀?不过她前阵子才摔了头,这不才刚好,也学得太快了些吧?”洪氏是笑着说的,言辞间便没那么犀利了。
  
  史氏只是对之浅浅一笑,并无回答,过来搂着夏疏桐,一脸心疼道:“桐桐,手还疼?”
  夏疏桐仰头看她,懂事地摇了摇头,“不疼了。”
  史氏这才微微一笑,将夏疏桐抱在怀中,对妯娌们道:“我看桐桐这阵子闷在院子里,便想着教她刺绣打发一下时间,谁知道桐桐在这方面倒是挺聪慧的,上手极快,自己也绣得入迷,我便由着她了。”
  洪氏听了就笑了,这是怕桐桐比不上安安,私下里先教着呢。
  秋氏倒没有多想,只点了点头道:“桐桐和安安也差不多该请西席了,我之前是想着,珊珊年纪小了些,怕她跟不上她们两个,便打算等着到了今年秋天再请。”夏华珊是三房的嫡女,今年不过五岁,性子还有些怕生。
  三房的柳氏听了这话,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道:“哪里能因为珊珊耽误了她们两个呢?大嫂你先请着便是。”
  秋氏点头笑道:“等会儿我和夫君商量一下,过阵子看能不能请几位合适的女先生来教学,三弟妹如果不介意,可以让珊珊一起来学习。”大户人家,琴棋书画、插花女红这些都是要请女先生们上门来教学的。
  
  柳氏道:“我听大嫂的安排就是,不过珊珊这孩子,你也知道她这性子,怕生得很,就怕她学不好。”
  秋氏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弟妹你别担心,珊珊年纪是最小的,到时定会让先生们多多照拂一下她。”
  柳氏听了这才放心,笑着道了谢。
  秋氏点了点头,又对洪氏笑道:“你们四房两个,有空让奶娘抱去,跟着启蒙一下也好。”他们前面三房连生了三个女儿,只有四房是儿女双全的,生了一儿一女,长女四岁,幼子不过两岁。
  洪氏听了笑应了。
  
  今儿已经是月底,还有几日便是端午节了,妯娌几人又商谈起了端午节的杂务来。
  眨眼便到了午后,几房的人陆续起身,准备回各自院子午休去了。
  三房四房走后,秋氏拉着史氏留了下来,秋氏柔声道:“我看桐桐方才一直在揉眼睛,只怕是这几日刺绣有些伤了眼。二弟妹,桐桐喜欢这个是好事,可是小孩子兴致一高,做事便不知分寸,你要克制着她一些,白日让她在光线充足些的地方练一练便好了,晚间可不能再让她绣了。”
  史氏连忙道:“大嫂说的是,这事是我的不对,我疏忽了。这阵子我先让她好好休息,到时等我们府上请了先生来,再让她好好地学。”
  秋氏听她这么一说就笑了,“你白日先教着桐桐便是,别以为我不知晓你的绣艺,怕是从宫里请来的绣娘都不如你呢!”秋氏说着感慨道,“如果可以,我还想着请你来教教安安,就怕请不起你。”
  史氏眼眸一动,温婉笑道:“大嫂说的是什么话,可折煞弟妹我了。不过,我的绣艺虽比不上那些绣娘,但教她们几个小姑娘一些简单的绣法倒也还能胜任。你也知,桐桐性子不活泼,我也想多陪陪她。”
  史氏这话说得委婉,却也直白,秋氏笑道:“二弟妹你要真不嫌弃,那我可就要请你了。”
  “哪有什么可嫌弃的?桐桐是我女儿,安安和珊珊都是亲侄女,我疼她们都来不及,定当是尽心尽力去教导她们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秋氏笑道,“有你教她们,我真真是放一百个心!”
  二人聊得开心,见天色也不早了,才各自领着自己的女儿回了院子。
  
  史氏牵着夏疏桐走在碧瓦红柱的抄手游廊下,母女二人各怀心事。
  史氏因着到时可以与夏馥安有许多亲密接触的机会,心情愉悦,倒有些忽略掉今日夏疏桐给自己带来的不快了。
  夏疏桐低着头,顺从地跟随着她,她本打算着,要是史氏因这事生气的话,她撒撒娇便是,可是如今看来,史氏的气已经消了。
  前世的时候,府中请西席是差不多到秋日才请的,而且当时是请的外面的女先生来教她们女红,而今世之事,似乎随着她的举动发生了一定的改变。
  
  夏疏桐心中不由得起了一个念头——
  前世的时候,夏馥安的身边有一个极其忠诚的死侍,说他是夏馥安的心腹也不为过,此人能耐极大,武功很是厉害,当年便是他帮着夏馥安制造出一场毫无破绽的火灾让夏馥安假死的。
  而这个人,是夏馥安小时候有一次路过西市断头台时买下的死犯。北梁有法,若死犯只是犯了死罪,而不是什么罪大恶极之人,那么北梁的百姓是可以用银钱从官府手中买下他们的性命,让他们成为自己的奴隶的。
  若她没记错,这个人似乎是今年秋天,她们姐妹几个刚开始上私学的时候才入的府。哦不对,当时门房来问的时候,夏馥安说了,这个人是她在端午……对!五月初五的端午那日救下的,只是救下后,这人就说要去办事,办完事才会回来。
  当时夏馥安还笑嘻嘻道:“我还以为他就这样走了,一百两银子就这样没了,没想到他真的回来了。”
  当时夏疏桐听了,只觉得夏馥安出手真大方,一百两银子呢,居然拿来救一个素不相识的死犯,于是就这么地记住了此事。
  在这之后,夏馥安便留下了那人,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夏逢生,让他在府中当了一个普通的护院侍卫,后来才慢慢地将他给提拔了起来。
  
  这个时候,夏疏桐心中不由得冒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想法,如果……今世夏逢生没有被夏馥安救下,而是被她救了呢? 正文 断头台   端午这日, 一大早的, 夏府一众仆妇便忙着悬菖蒲、插艾草, 还有制五毒饼、包粽子, 煎兰汤准备沐浴等等, 各个忙得焦头烂额。
  小孩子们见大人忙碌这些新奇之物, 自是觉得十分有趣, 好奇地问这问那。相较之下,夏疏桐却安静多了,因为怀着心事。她今日要做的这件事, 极有可能会改变她和夏馥安将来的命运。
  
  今世,夏府的安排仍和往年一样,午后去未央湖看划龙舟, 夏知秋已经提前在未央湖旁的锦绣楼订好了雅间。
  前世的时候, 夏馥安等不及午后,便央着秋氏让她提前出府玩, 秋氏同意后, 她不知怎地去了西市, 结果让她意外救下了夏逢生。
  
  今世, 夏馥安同样央着秋氏让她出府, 秋氏拗不过她, 只能同意。
  这时,站在一旁的夏疏桐对着史氏怯怯开口道:“娘,桐桐也想跟姐姐出府玩。”
  史氏一听, 不免惊讶, 很快浅笑道:“桐桐,你乖乖的,等下和我们一起出府。”
  夏疏桐嘟了嘟嘴,小声道:“桐桐也想出去嘛。”
  秋氏笑道:“二弟妹,让她们小姑娘玩去吧,多派几个嬷嬷看着便是了。”
  史氏无可奈何一笑,只能同意了。
  秋氏蹲下,对着夏馥安叮嘱道:“安安,等下在外面要好好照顾妹妹,不能欺负她,知道不?”
  “好啦,娘我知道啦!”夏馥安满口答应,她就当带了个小跟班好了。
  史氏也同样对夏疏桐好生叮嘱了一番,“今儿外面人多,不要到处乱跑,要听姐姐的话,跟着姐姐,知道不?”
  “桐桐知道了。”夏疏桐乖巧答应。
  
  很快,姐妹二人便坐着长房精致的小马车出了府,小马车后还跟着一辆朴实的大马车,坐了一车仆妇。
  前面的小马车上除了姐妹二人,还有夏疏桐的丫环木棉,夏馥安则带了她的两个贴身大丫环瑶琴和玉棋,这两个丫环年纪稍长,约莫有十来岁,比较会照顾人。
  今日外面很是热闹,夏馥安兴致极高,对瑶琴道:“我们去西市看看,听说那儿今日好好玩呢!”
  瑶琴笑应,掀起车帘对外面的车夫吩咐了下去。
  夏疏桐坐在夏馥安对面,靠着车窗,这会儿双手捧着一杯井水镇过的酸梅汁,时不时轻啜几口。
  马车走了约莫一小柱香的时间后,前面便传来车夫的声音,“小姐,快到西市了!”
  夏疏桐低头,紧了紧手中的杯盏,等着车夫停车的那一瞬,谁知就在这个时候,马车忽然小小地颠簸了一下,像是车轮碾过了石块,夏疏桐随着车身晃了一下身子,手中杯盏一倾,半杯酸梅汁便泼洒到了坐在对面的夏馥安身上穿着的乳白色烟罗纱长裙上。
  
  几乎是下一刻,夏馥安便放声哭了起来。
  车夫吓了一跳,以为是方才马车的颠簸让车内的小主子磕撞到了,连忙勒紧车绳,“吁”的一声将马车在路边停下。
  车内,夏疏桐惶恐地缩着身子,连连道着“对不起”,急得都快哭了。夏馥安则是真哭了,狠狠地推了夏疏桐一下,继而放声大哭。
  夏疏桐差点被推得掉出马车外,好在木棉及时伸手抱住了她,这才没事。
  瑶琴和玉棋二人也没空顾及夏疏桐,只忙着安慰夏馥安,瑶琴拿出帕子拭着她裙上的酸梅汁,哄道:“小姐别哭了,我们是带了衣裳出来的,我们给您换一套就好了。”
  “我不要,我就要穿这套!”夏馥安在马车上直跺脚,这衣服是外祖母买给她的,她今天才第一次穿,喜欢得紧!她指着夏疏桐气道,“她就是故意的,气我之前推了她,所以故意泼了我的裙子!”
  
  夏疏桐瘪着嘴,作出一脸极委屈的模样,木棉听了夏馥安的的指责,有些急了,连忙跪下请罪道:“大小姐,二小姐真不是故意的,是奴婢没有扶好她,大小姐您别生气了!”
  夏馥安气急败坏,干脆将火发泄在了木棉身上,重重地推了她一下,木棉一屁股摔倒在地,好在车内有铺了毯子,夏疏桐连忙将她拉了起来。
  “小姐,我们换套衣裳就好了。”玉棋哄着夏馥安,将干净的衣裳拿了出来,笑道,“要我说呀,这套衣裳可比您身上这套漂亮多了!您上次穿,老夫人不还夸您像仙子一般吗?”玉棋口中的老夫人,便是夏馥安的外祖母,老护国公夫人。
  “是啊,这套更漂亮呢!”瑶琴也附和道。
  夏馥安听了二人这话,才擦了擦泪,又委屈道:“可是我腿上都粘粘的!”
  “那我们先换上衣裳,等下回府再沐浴好不好?”玉棋哄着,拿帕子湿了茶水,撩起她的裙摆给她擦拭着有些黏腻的小腿。
  “那我不就没时间玩了!”夏馥安一想到,刚止住的眼泪又掉下来了。
  “没事的,现在还不到午时,下午还有很多时间呢。”二人又说了一堆好话,夏馥安这才消了气,同意先换衣裳。
  
  可是换衣裳前,她又指着夏疏桐,气得小脸鼓鼓的,“你给我下车去!”
  夏疏桐缩在角落里不说话,木棉见她害怕,连忙挡在她身前。
  “你们看,她都不下去!”夏馥安着急地看着瑶琴和玉棋二人,眼看着又要哭了。
  瑶琴有些为难,想了想,软下声音来对夏疏桐哄道:“二小姐,大小姐她怕羞,要不您先下车去,在这附近玩一下?等二小姐换好衣裳后再上来可以吗?”
  夏疏桐吸了吸鼻子,点头答应了,木棉见状,连忙先下了车,将夏疏桐抱了下来。
  
  马车是停在路边的,这会儿近西市口,人多拥挤,木棉怕夏疏桐被人挤压到,便抱着她到一旁的茶馆里坐下了。谁知道二人刚坐下没多久,便见府里的两辆马车先后掉头走了,只留了两个粗使嬷嬷下来。
  这两个嬷嬷也是人精,其中一个穿着秋香色粗麻衫的叫刘嬷嬷,这会儿笑道:“二小姐,大小姐先回府换衣裳去了,要不您先在这儿逛一逛,您逛好了,待会儿我们再叫辆马车回府去。”
  木棉不免有些气愤,这大小姐也太过分了,竟然就这样将二小姐给撇下了。
  夏疏桐眼眶红红的,显然有些委屈。
  另一个穿着鸭卵青粗布衫的李嬷嬷见状哄道:“二小姐,前面可有好多好吃好玩的呢!老奴带您去瞧瞧?”这还不简单,先哄二小姐玩乐上一阵,买点东西,待会儿回府了就说是二小姐自己要留下来玩的。
  夏疏桐看了看马车离去的方向,一脸委屈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是在偷笑:这正合她心意呢!
  木棉毕竟年纪还小,拿捏不准两个嬷嬷的意思,这会儿见夏疏桐同意,心中也想哄她开心,便牵着她的小手入西市逛了。
  
  西市这会儿人还很多,矮胖的刘嬷嬷走在前面,瘦高的李嬷嬷跟在后面,一前一后护着两个小姑娘。
  夏疏桐频频回头看,有些焦虑,像是怕待会儿回不了府的样子,一会儿后,忍不住对身后的李嬷嬷道:“嬷嬷,你先去喊马车好吗?我等一下就要回去了。”
  李嬷嬷想了想,等会儿估计跑城南去看龙舟的人多,怕是叫不到马车了,便和前面的刘嬷嬷商量了几句,她先叫好马车在西市口等着,刘嬷嬷带着她们逛一下就回来,刘嬷嬷同意了。
  
  李嬷嬷折回去后,只剩了刘嬷嬷在前头,刘嬷嬷挤到了一处卖糖人儿的小贩摊前,扭头对身后的人笑道:“二小姐您看……”可一转头,她的笑就僵在了脸上,人呢?二小姐人呢?木棉呢?
  夏疏桐拉着木棉一路小跑,木棉紧跟着她,不解问道:“小姐,我们要去哪啊?”
  “木棉,带我去菜市,快!”夏疏桐吩咐道,那断头台就在西市的菜市旁,在菜市设断头台,是自前朝时便延续下来的习惯了。因为菜市人多热闹,每每处置犯人都会引来许多买菜的百姓们围观,一来是起“杀鸡儆猴”,震慑百姓之用;二来是因菜市人来人往踩踏,死者怨气难以聚集。
  “小姐,我们去菜市干嘛呀?”木棉不解道,小姐去菜市,总不能去买菜吧?
  “快去就是!”夏疏桐急道,她前世很少来这儿,如今重生回十几年前,周遭的景致已经和记忆中的大不一样了,而且她这会儿又长得矮,只怕摸索半日都找不到菜市,只能依靠木棉了。
  木棉见夏疏桐着急,便抱起她小跑着往菜市去了。夏疏桐紧紧搂着木棉的脖子,真心觉得有木棉真好,力气大,抱起她不费劲,脚程又快,要是换了连翘抱她,只怕跑没几步便气喘吁吁了。
  
  木棉到了菜市口后,停了下来,“小姐,我们到了,再往前就是断头台了,我们不能去了。”
  夏疏桐一听,连忙伸长了脖子望去,果见不远处的刑台上跪着一排犯人,在太阳下暴晒着。她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连忙道:“木棉,你带我去看看他们!”
  “小姐,我们不能去啊!”木棉大吃一惊,“那是砍头的地方!”小姐来菜市,不会就想看这个吧?
  “我就去看看,他们长什么样,等下砍头不看的!”夏疏桐急道。
  “小姐,你怎么突然要看这个?你不是是听哪个丫环嬷嬷说的浑话?”木棉问道,她回去定要和夫人说,看不撕了那些人的嘴!
  “你不听我的话是吧?”夏疏桐忽地瞪着她。
  夏疏桐性子向来软绵,从来没有瞪过人,今日这一怒,倒有些将木棉吓住了。木棉犹豫片刻,才为难道:“那……小姐我带你去看一下,看一下我们就要走了的啊。”
  夏疏桐连连点头。 正文 海东青   木棉有些害怕, 却只能硬着头皮抱着夏疏桐在断头台下走了一圈, 夏疏桐瞪大了眼, 仔细地辩认着台上之人, 在旁人看来, 只是孩子好奇地打量着这些死犯罢了。
  就在木棉抱着她经过夏逢生面前时, 她轻轻抓了木棉的肩膀一下, “停下。”
  木棉停了下来,不解地看着她们身前的人。
  夏逢生有些呆滞的眼忽地抬了起来,二人四目相对, 夏疏桐心中惊惧,面上却不显,只壮着胆子看着他。
  夏逢生的目光落在她精致的头饰上, 复仇的欲望促使他张开了干涸的唇, 沙声开口,“姑娘, 救我, 我愿为您效力。”
  木棉一听, 连忙抱紧了夏疏桐远离他, 声音都有些慌, “小姐, 我们要走了啊!”这个人等一下就是死人了,她怕他死后变成鬼会缠着她们。
  夏疏桐没有说话,木棉便抱着她快步离开了, 可是夏疏桐的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夏逢生面上, 夏逢生也死死地盯着她,二人双目间仿佛有什么紧紧牵连着。
  
  “少爷,那不是夏二姑娘吗?”附近酒楼,二楼雅间里一扇虚掩的窗户内有随从开口说话。
  隐在窗牖后的墨衣少年轻轻“嗯”了一声,低声吩咐道:“派人跟着她,看她来做什么。”
  “是。”随从应道。
  
  很快,便有侍卫前来低声禀道:“夏二姑娘和她的丫环入了咱们隔壁雅间,是独自前来,并无与人相约。”
  墨衣少年点了点头,他对面的随从不解道:“奇怪,夏二姑娘来这儿干嘛?不会是……来看砍头的吧?”这夏二姑娘胆子有那么大?
  
  夏疏桐并不知道自己给人盯上了,盯她的人还就在自己隔壁,她这会儿爬上木榻,推开了榻边的窗户,便见断头台就在她眼下,看得一清二楚,木棉也看见了,不免有些心慌。
  夏疏桐转过身子,在榻上端正坐好,忽地朝木棉严厉喝了一句,“跪下!”
  木棉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连忙跪下。
  夏疏桐看着跪下后和坐在榻上的她差不多高的木棉,一脸郑重道:“木棉,你是我的丫环是不是?”
  “当然了!”木棉忙道,一脸紧张。
  “那你听好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你要听我的话,接下来我要让你帮我办几件事,这些事对我来说,非常非常之重要,你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娘在内,你明白吗?”
  木棉看着今日一反常态的夏疏桐,有些发愣,今天的小姐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一扫之前的怯懦软弱,果断冷静得可怕。
  “我做的绝对不是坏事,你知道吗?”夏疏桐小脸一脸认真。
  木棉犹豫了片刻,连忙点头,“小姐您要奴婢做什么?”
  夏疏桐示意她靠过来,在她耳旁低声说了些悄悄话,最后吩咐道:“要悄悄的,别让人发现。”她说完,从随身携带的浅藕色荷包中取出了两块碎银子给她。
  木棉满脸不解,可还是接过银子跑出去办了。
  
  木棉出去后,夏疏桐悄悄趴在窗口后,看着断头台上的人,心跳有些快了起来,那台上的人影已经越来越短,快到午时了,希望木棉赶得回来。
  木棉没让夏疏桐等多久,很快便抱着她要的东西回来了,是一双黑布鞋、一套粗布成衣男装和一顶黑纱帷帽。
  木棉按照夏疏桐的指示迅速将这衣物换上,木棉肩宽,长得比一般的同龄人高壮许多,戴上帷帽后,便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十来岁的小厮。
  夏疏桐从怀中掏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郑重交到木棉手中。
  木棉一看,登时大惊,“小姐,您哪来这么多银子?”
  “木棉,你听我说,用这一百两,去赎下断头台上的一个人,就是刚刚我让你在他面前停下的那个人,你要是认不出,看一下他的手,他双手是断掌。”
  “小姐……”木棉瞪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神色和以往全然不同的二小姐。
  夏疏桐正色道:“你给他赎了身后不要多留,立即将他带回来。”
  木棉咽了咽口水,满脸不解道:“小姐,您为什么要救他啊?他是什么人?”
  夏疏桐说出了自己先前想好的借口,“我是受一位长辈所托,才会救他的。那长辈不方便出面,只能托付于我。木棉,我今日务必要将他救下,我现在身边只有你能用了,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你知道吗?”夏疏桐看着她诚恳道,“现在就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木棉犹豫了片刻,终是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木棉转身后,夏疏桐坚定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木棉,我相信你,不要让我失望。”
  木棉动作一顿,重重地点了点头,她不会让小姐失望的。至于小姐说的那长辈会是谁呢?这会儿她来不及多想,只能等将人救下后再回来好好问问小姐。
  夏疏桐屏住呼吸,现在她只能依靠木棉了,她不能明目张胆地出现去救下夏逢生,她只能偷偷地救。像夏馥安那样受宠任性的小姑娘一时兴起救个人,或许没什么,可是她不一样,她打小胆子就小,而且没钱,她的身世注定她不可能会花一百两银子出手救一个陌生人。最重要的是,如果她的所作所为被人发现了,她无法解释自己这一百两的来源。
  
  木棉出去后,夏疏桐隐在虚掩的窗户后,看着断头台上之人,很快便见到木棉的身影了,木棉从跪着的一排死犯前走过,停在了一人面前,手一指,交了银票,便有官兵上前来给夏逢生松绑,官兵押着夏逢生、领着木棉入了一旁的小屋画押签字,没过多久,木棉就领着夏逢生从屋出来了,二人很快没入了人群中,快步往酒楼这里来了。
  夏疏桐终于松了一口气,一切总算顺利。
  
  夏逢生一进屋来,便见夏疏桐板着小脸、正襟危坐在榻上,他打量着她,见这小姑娘面上有着异于寻常孩子的冷静,只怕不是普通人。很快,夏逢生便跪下朝她磕了个响头,“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那你要怎么报答我?”夏疏桐开门见山,接过了木棉递来的奴契。
  夏逢生直言道:“小人今后便是姑娘的人,愿为主人上刀山、下火海!”
  “那好。”夏疏桐直接应下,也不推诿。
  “不过,小人尚有一心愿未了,希望主人能让小人先行离去,等小人完成此生之愿,定会归来,到时为主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夏疏桐早已知道他有事要办,这会儿也并无异议,只道:“希望你说到做到。”
  “绝不食言。”夏逢生坚定道。
  
  夏疏桐问,“你叫什么名字?”
  “请主人赐名。”夏逢生道。
  这是要断掉过往了。夏疏桐犹豫片刻,夏馥安给他取名叫夏逢生,大意是取的他绝处逢生之意。这一世,夏疏桐并不喜欢他,不打算让他和自己同姓,也不打算沿用前世夏馥安给他取的名字,便道:“那你便叫海东青吧。”
  海东青是世界上飞得最高和最快的鸟,传说中十万只神鹰才出一只“海东青”,她觉得,以他的能力担当得起。
  “谢主人。”海东青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小人此次办事,尚需一点银钱,还希望主人能慷慨解囊。”
  “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木棉听到这,终于忍不住插了嘴,“你要走就走,怎么还能跟我们家小姐要银子呢?”这人不会是看她家小姐是个小孩子好骗吧?
  
  相较起木棉的激动,夏疏桐则是一脸淡定,“要多少?”
  “二十两。”
  “还那么多!”木棉有些生气,拳头都握紧了,认定了这人是骗子。
  夏疏桐微垂眼眸,“我今日这般帮你,那你日后可会背叛我?”
  “海东青若有一日背叛主人,愿受五雷轰顶!”他起誓道。
  夏疏桐脸色如常,道:“我身上没现银了,不过,我可以去当铺典当点东西,你在这儿等我吧。”她刚刚来的时候,看到这附近有一家九鼎当铺的分店,九鼎当铺是定安城里多年的老字号了,口碑一直很好,多年后更是成为了北梁的头号当铺。
  “谢主人!”海东青抱了一拳。
  
  夏疏桐示意木棉到屏风后换回女装,很快,主仆二人出了雅间。
  “小姐,您这是在做什么?”一走远,木棉便急得不得了,小姐怎么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还有,您说的那个长辈是什么人啊?”木棉想了半天,想着会不会是府里的哪个嬷嬷,要救哪个犯了死因的亲戚才会找到小姐帮忙吧?可是很快又否定了,嬷嬷们不算是小姐的长辈,而且哪个嬷嬷敢这么做呀,被夫人们知道了不得给打死!
  夏疏桐停下脚步,看着她语重心长道:“木棉,今日之事,你不许告诉任何人,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如果你对我忠诚,我绝对不会亏待你。你若背叛我,将今日之事告诉我娘,或者透露半点风声,我就让牙婆子把你卖掉,还要卖到最下作的地方去!”夏疏桐恐吓她道。
  木棉顿时被吓得脸都白了,“小姐……你、你还是我家小姐吗?”
  “我怎么不是了?”夏疏桐撇了撇嘴,这才恢复了几分小孩子童稚的模样,她没好气道,“去年是谁倒水的时候不小心烫了我的手,我还跟我娘说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的?”
  听夏疏桐提起这事,木棉心中生起愧疚,当时如果不是小姐自己担下,她估计就要挨板子了。
  
  夏疏桐拉住木棉的手,语重心长道:“其实我不傻,你也知道我跟我娘在府里的地位,珊珊胆子小,我跟她差不多,这样才好,我万万不能比大姐聪明伶俐,你明白吗?”
  木棉听得似懂非懂,敢情小姐以前都是在装傻充愣?其实小姐是很聪明的?
  夏疏桐继续道:“木棉,我在做什么,其实我心里很清楚,我现在给你个机会,你是要当我娘的丫环,还是当我的丫环?”夏疏桐这会儿虽然仰着头看她,可这张稚嫩的小脸上却写满了坚定,仿佛年纪比她还大一般。
  经了今日这么一出,木棉怕自己是摘不出去了,只能道:“那奴婢以后都听小姐的。”
  夏疏桐听了她这话,冲她真诚一笑,“木棉,谢谢你。”
  “小姐,你太客气了。”木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她以前一直觉得,小姐要是聪明一点就好了,因为连翘整天占小姐的便宜呢,可是小姐都不知道。
  夏疏桐微微一笑,继续往前走去。以她现在在府中的能耐,身边也没有什么可用之人,海东青现在不能用,又是外男,是以内宅里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木棉了,她只能恩威并施,将其发展为自己的心腹。 正文 当铺一遇   二人到了九鼎当铺, 因着当铺的柜台很高, 木棉便将夏疏桐抱了起来, 夏疏桐伸长了脖子眺望着, 最后干脆双手一撑, 爬上了柜台。
  当铺伙计见了这小小的来客这般作为, 也不生气, 只觉得有些有趣,笑道:“这位小客官,你是来典当的?”
  “是啊!”夏疏桐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我要买东西,可是银子不够了,我押点东西给你们, 明日让我奶娘来赎好不好?”她的东西只能活当, 还得明日让木棉来赎回才行。
  当铺伙计笑问,“小客官要押什么?”
  夏疏桐眼珠子转了转, 取下了发上的一支仙桃碧玉簪递给他, “这个值多少?”
  当铺伙计接过, 仔细瞧了瞧, 笑道:“这玉光泽尚可, 但雕工一般, 也算不上佳品,最多给您十二两。”
  夏疏桐心中有些失落,又褪下了腕上的一个白玉如意镯, “加这个呢?”
  伙计看过后, 道:“此玉玉质还算通透,可算十五两银子。”
  “那我当这两个吧。”夏疏桐也不还价,还了也没用,这九鼎当铺都是一口价的。
  当铺伙计道:“小客官是明日来取的话,赎金是一两,迟一日便添多一两。”
  “这么贵啊?”木棉吓了一跳。一两银子,可相当于她一个月的月钱呢!
  当铺伙计笑脸一敛,道:“我们都是老字号了,童叟无欺。”他看着夏疏桐,“如果没有异议,小的这就写押单了。”
  夏疏桐点头,甜甜笑道:“谢谢小哥哥!”
  当铺伙计这才笑了笑,这小姑娘倒不娇气,还挺讨喜。
  
  木棉心中忐忑,她不怎么懂这个,小姐年纪也还小,万一当铺伙计诓她们怎么办?不过,她们好歹也是官家,这当铺应该不敢骗她们的吧?可是,她们是来偷偷典当的,哪里敢让府里的人知道呀。一时间,木棉愁得不得了。
  夏疏桐垂着眼,倒不会心疼,前世她恢复了身份后,也过了好些年锦衣玉食的日子的。在嫁到护国公府后,护国公府财力雄厚,她要是花钱花少了,她外祖母还不依呢!只是这会儿,她手头确实拮据得紧,可是,她有办法在最近这段时间内,发上一笔横财,这也是她救完海东青后接下来要做的第二件大事。
  
  主仆二人各怀心思,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一声不算陌生的声音,“夏二姑娘,你怎么在这儿?”
  夏疏桐闻言,身子一颤,竟整个人从柜台上掉了下来,木棉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接,可没接到,只托到了她的屁股,夏疏桐在空中翻了个圈,在摔到地面之前稳稳落入了一双不算强壮却十分有力的手臂中。
  
  夏疏桐怔怔地看着面具外的半张俊脸,发了一会儿呆,又有些害怕。
  “没事?”秋一诺轻声问道。
  她还是怕他的,可是,却不是他之前所以为的那种害怕,而是……秋一诺微微有些窘迫,她才多大?就担心到那以后去了?今世,定然是不会再像前世那般了。
  “小姐,你没事吧?”木棉急忙道,她刚才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可不是玩笑的,这秋二少爷也真是厉害,方才听他声音还在门口,怎么人影一闪就接住小姐了。
  夏疏桐听到木棉的话,这才回过神来,害怕地朝木棉伸出了一双小手,木棉连忙抱过她,夏疏桐趴在木头肩头,这会儿小脸哪里还有之前的镇定,脸色都白了,也不知是还在怕前世之事,还是因为典当首饰被他发现了。
  
  “你们怎么会在这儿?”秋一诺问道。
  木棉这会儿才意识到主仆二人偷偷典当的事被认识的人撞见了,不免有些吞吐,“奴婢、奴婢和小姐来当点儿东西。”话说,秋二少爷不是话多的人,应当不会跑去告诉夫人她们吧?
  “当东西?可是没现银了?”
  “是、是啊!”木棉道,有些慌,生怕秋一诺接下来问她们要现银做什么。
  秋一诺微微颔首,对身后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随从道:“秋墨,给两张银票。”
  这名唤秋墨的少年生得眉清目秀,二话不说,从怀中掏出了一叠银票来,取了两张,恭敬递给秋一诺。
  木棉看得眼睛都直了,秋二少爷身边的随从身上居然带着这么多银票啊,估计都有几千两了。
  夏疏桐背对着秋一诺,只听到他唤秋墨,倒生起了不少印象来。秋墨是秋一诺的随从,自小便跟随在他身边,只是后来,听说在秋一诺凯旋前的最后一战中为了救秋一诺死了。秋一诺归来后为他请封,圣上追封其为平南将军。自那以后,秋一诺便一直形单影只了,看起来很落寞,想来这二人关系应该很好吧。
  
  夏疏桐正回忆着,眼前忽然冒出两张银票来,她抬眸,怔怔地看着面前的秋一诺。
  “怎么?不是没现银?”秋一诺温声道。
  夏疏桐还在发呆,秋一诺将银票轻轻塞入她手中,走向柜台,和伙计道:“把这姑娘的东西还回来,她不当了。”
  “好咧!”伙计毕恭毕敬的,面上没有一丝不喜,这要是换了别人,他可就要喊打手来了,可是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当铺的东家呀!东家发话,他还得高高兴兴地将东西给递上。
  
  秋一诺取了手镯和簪子,夏疏桐已经从木棉身上下来了,就站在他跟前,仰头看着他。
  秋一诺细细打量起了她来,小丫头巴掌脸,一双桃花眼还有些懵懂,像是汇聚了璀璨的星光,今日是端午,只见她腕上拴着五色丝线,脖间系着长命缕,腰间佩着草药香包,额间还点着一点雄黄,看起来稚气又可爱。
  这就是小时候的她,现在的她没有长大后那么纤瘦,可脸上也没几两肉。
  他心中一软,蹲下拉起她的小手,替她将玉镯子戴上,小丫头这会儿手上还有一点肉,不像后来,瘦得隐约可见上面的青筋。
  给她戴上镯子后,他又取了碧玉簪想为她簪上,可连续插了几次,都插不进去,倒是她眼眶先红了。
  这秋一诺一直在拿簪子戳她头皮啊!他手上力道轻,是试探着的,一点儿也不疼,可是这却让她想起了前世的洞房花烛夜……
  秋一诺第一次觉得自己手笨,以为是弄疼她了,只能停了下来,“疼了?”他连忙将簪子交给了木棉。
  木棉手腕灵巧一动,簪子便稳稳没入发中。
  
  秋一诺起了身,夏疏桐攥着手中的银票,“秋二少爷……”声音软软的,带着小孩子的糯气。
  “你不是没银钱?拿去花吧。”他的语气,倒像是哥哥在宠妹妹一般。
  夏疏桐头低了低,咬唇道:“我跟你借吧。可是,今天的事你别告诉别人好不好?”
  秋一诺唇角弯弯,俯身轻轻摸了摸她脑袋,“不用还了。你放心吧,今日之事,我一定守口如瓶。你们今日不是还要去看龙舟,还是快些回府吧,别让姑母她们担心了。”秋一诺说完,没再多呆,便转身走了。
  出了当铺门口,秋一诺才对秋墨低声吩咐道:“派个人暗中护送她们回府。”
  “是。”秋墨得令,立即去办,只是他心中有些不解,那个死犯少爷先前不是志在必得的吗?怎么就这么拱手让给了夏府的二姑娘,还帮她收拾了手尾?等等,他们两个人怎么就同时看上了一个死犯呢?这真是奇怪!
  
  夏疏桐临走之前,又厚着脸皮让当铺伙计帮她把其中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破了开来。不得不说,这秋一诺真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她之前给海东青赎身的银子是从……史氏妆匣里偷来的。这很冒险,可是也没办法了,不然她真不知上哪找这一百两去,她是准备等后面发了横财之后,再神不知鬼不觉地还回去的。
  现在有了秋一诺的帮忙,她发横财的计划就不急了,可以稍缓一下。这二百两,她就当是和秋一诺借的了,到时发财了一定会还他的。
  虽然,前世他曾那样给过她恩宠,可是今世,她是不打算和他再续前缘的。两个人不合适,身份、性格、还有……身体,总之没一处是合适的!他是个好人,等她发了财她一定会好好报答他的,而他,也应该要找一个身份高贵、才貌双绝的女子才配得起他,最好身材再丰满高挑些,这样才能承受得住他。
  成年后的秋一诺是很高大的,她嫁给他的时候虽然都已经二十岁了,可她生得矮小,站在一起身高只到他胸前,哪里受得住他。她平日里见到他都低着头,一低头,视线便落在他小腹上,就那么盯着他的腰带看,像看大人一样。所以说,他们两个人不管是什么,都真的是太悬殊了! 正文 同车   夏疏桐和木棉从客栈离开后不久, 海东青也怀揣着夏疏桐给的五十两银子低调离开了雅间。夏疏桐大方, 直接给了他五十两银子。夏疏桐倒没想到, 自己的这次慷慨, 倒让她意外多得了一个心腹。
  
  与此同时, 这个时候, 府里留下来照看夏疏桐的两个嬷嬷已经急得火烧眉毛了, 刘嬷嬷都快找疯了,李嬷嬷怕出事,已经坐上了回府的马车, 寻思着待会儿回了府要怎么说才能将丢了小姐的过错给推托到刘嬷嬷头上去。小姐若是找不回来,或是出了什么差错,那她们就大祸临头了!发卖都算是轻的!
  
  这边, 木棉背着夏疏桐往回西市口走, 二人边走边商量好了说辞,夏疏桐又仔细敲打了她一番, 木棉连忙答应, “小姐放心, 木棉不会给您添麻烦的。”
  “嗯, 木棉你今日真的做得很好。”
  “谢小姐!”木棉连忙道, 今日小姐出手真是大方, 居然赏了她整整一两银子,她实在受宠若惊。
  
  木棉和夏疏桐回到西市口,也没见着两个嬷嬷, 便想着自行雇马车回府。可是这会儿午时已过, 百姓们都已经往城南去了,好不容易拦了几辆马车,上面都载了客。
  正苦恼着,却见从西市里走出来一辆结实低调的马车,看着不像寻常人家的马车,只是马车上也无明显的徽记,不知是何人家。再一看,这赶车的少年不正是刚刚才别过的秋墨吗?
  秋墨也见了她们,“吁”的一声勒住缰绳停了下来,道:“夏二姑娘可是招不到回府的马车?”
  话落音,车内的秋一诺掀起了前帘,看了夏疏桐一眼道:“正好,顺路,我送夏二姑娘回府吧。”
  夏疏桐左右看了看,确实没什么马车了,要是回晚了,不好和史氏交待,便福了福身,“谢谢秋二少爷,叨扰了。”二人如今年纪尚小,倒也没什么男女大妨。
  木棉将夏疏桐抱上了车,秋一诺往角落里挪了一下位置相让,夏疏桐拉着木棉一起落坐。
  
  木棉乖乖坐在近车门口的位置上,不敢到处打量,不过,这护国公府的马车真的比她们夏府的好太多了,就连刚刚大小姐的马车都比不上这辆舒适,虽然外表看起来并不奢华,可是一坐到里面,就感觉像是入了一间宽敞透气的屋子,不见半点闷热,反而十分凉快,马车跑起来也是如履平地,一点也不颠簸。
  木棉心思:这秋二少爷也真是幸运,听说他之前是护国公手下一名将士的独子,那名将士临死前托孤于护国公,后来护国公喜爱他,才将他收为了义子。一个孤儿能过上这种锦衣玉食的日子,真教人羡慕。
  木棉这般想着,夏疏桐脑子却是一团乱,她的心跳得好快。她低着头,总感觉秋一诺像是在盯着她看似的,可是她又不敢抬头看他,生怕撞上他的视线。
  
  护国公府的马车快而平稳,夏疏桐却如坐针毡,只觉得是度日如年,好不容易终于回到了夏府。
  马车停下,车前传来秋墨的声音,“少爷,夏府到了。”秋墨说着掀开了车帘,木棉率先下车,夏疏桐低着头和秋一诺道了谢,便起身准备下车,可是因为起得急,不小心踩到了裙摆,人向前栽了下去。秋一诺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一手扶住她肩膀,一手则扣在了她……屁股上。
  
  夏疏桐身子虽然才六岁,可心里却住着一个双十年华的灵魂,当即就涨红了脸,耳根子都红透了。
  秋一诺一怔,本来他觉得没什么的,她这样反倒让他觉得自己有些失礼了,可是她一个六岁的小姑娘,难道要他说唐突她了?秋一诺轻咳一声,端出长辈的气度来,“小心些。”
  夏疏桐胡乱“嗯”了一声,匆忙下了马车。
  下得急,头差点又在车壁上撞了一下,亏得秋一诺动作快,伸手在车壁上替她挡了一下,夏疏桐又红了脸,窘迫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好在木棉已经将她抱下车了。
  
  夏府年轻的门房跑过来一看,见到了夏疏桐主仆二人,顿时激动了起来,立刻折了回去朝里面大声通报道:“老爷,二小姐回来了!”
  房门话刚落音,便见夏知秋风风火火地赶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府里一群护卫和小厮,声势颇为浩大。
  夏知秋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来,见了夏疏桐,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上前关怀道:“桐桐没事?”
  夏疏桐连忙摇头,“没事,”又有些愧疚,“让您担心了。”
  “说的什么话,没事就好。”夏知秋蹲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宽慰,又看向了从马车上利落下来的少年。
  
  “姑父,”秋一诺向夏知秋行了一个晚辈礼,从容解释道,“先前小侄去西市办事,在西市口见了小表妹和丫环两个人在烈日下拦马车,便自作主张邀她们上了马车。”
  夏知秋连连点头,“多谢,你表妹正是与嬷嬷们走散了,刚刚嬷嬷才回来报,我这边还打算带人去西市找。”夏知秋说到这,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对身后的郑管家道,“叫谢管事回来,不用报官了。”
  郑管家连忙去办。
  
  这时,夏府侧门里也传来了声响,夏疏竹探头一看,便见秋氏和史氏妯娌几个先后小跑了出来。
  秋氏见了夏疏桐明显松了一口气,史氏则是哭得像个泪人儿一般,“桐桐!桐桐!”立马就奔了过来,走得急,还差点摔了一跤。一跑过来,立刻就从木棉手中接过了夏疏桐,紧紧地抱在怀中,哭得泣不成声。
  夏疏桐勉强挤出了几滴眼泪,小手拍着她的背,懂事道:“娘亲,桐桐没事,您别哭了。”
  “二弟妹,别哭了。”秋氏劝道,“你哭得这般厉害,别吓到了桐桐。”
  
  史氏拭了拭泪,见了夏疏桐身后的木棉,有些生气斥责道:“你怎么照顾小姐的?见小姐和嬷嬷走散了也不快些回来?”
  木棉连忙跪下请罪,“奴婢知错了。”
  “娘,不关木棉的事,是桐桐走太慢了,跟不上嬷嬷,鞋子也掉了,木棉帮我捡了鞋子穿上,然后我们就看不到嬷嬷了。”夏疏桐吸了吸鼻子,“桐桐怕嬷嬷找我们,我们就一直找嬷嬷,还在市口等嬷嬷等了好久。”
  木棉跪在地上附和道:“是啊,刘嬷嬷走得快,之前李嬷嬷还说在市口先拦辆马车给我们,可等我们回去了都没见到人。”
  秋氏听了二人的话,道:“还好有这丫环跟着。”
  史氏听秋氏这么一说,知是不好责怪木棉了,便道:“我就是担心桐桐,错怪你了,你快起来吧。”史氏平日里待下人和善,今日会这般激动,在旁人看来不过是爱女心切罢了。
  “谢二夫人,”木棉起身,又对秋氏福了福身,“谢大夫人。”
  “好了,”秋氏道,“这会儿日头毒着,快进屋歇会儿吧。”秋氏让她们入了屋,前去招呼秋一诺。
  
  秋一诺谢绝了秋氏请他入府小憩的好意,道:“小侄这还要去锦绣楼看龙舟,怕义父和祖母久等,便先行一步了。”
  “好,”秋氏道,“待会儿你同你义父义母说一声,我们晚些儿到。”
  秋一诺颔首,行了一礼,辞别了二人。
  夏知秋点了点头,这孩子,向来是个知礼数的。
  
  夏府内院里,夏馥安已是哭得一身大汗,头发都湿了,秋氏命丫环打了洗脸水来,绞了帕子给她擦脸,道:“还哭?不想去看龙舟了?”
  “想的!”夏馥安抽泣道。
  “那就不哭了。今日这事,你犯了很大的错,好在你二妹妹没出大事,不然……”见女儿哭得厉害,秋氏也不忍再说她,只叹了口气道,“你二叔去得早,只留下桐桐妹妹这么个女儿,我们更应该照顾她不是吗?”
  “安安知错了,以后不赶妹妹下车了。”夏馥安啜泣道。
  “知错就好,如果以后再犯,我一定重罚。今日这事,就罚你禁足两个月,待会儿再好好去和你二妹妹道歉。”
  夏馥安一听到禁足两个月,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往下掉,她以前犯错,娘亲最多罚她禁足三日,两个月,那得多长时间啊?
  “好了,不哭了,再哭就成小花猫了。”秋氏轻轻擦着她哭得通红的小脸,“明日起禁足,你只有今天这一天的时间出去好好玩,我让你玩到天黑,晚上再去舅舅家好好玩。”见她还哭,秋氏板起脸道,“今日也不想出去了?”
  “想的!”夏馥安吸了吸鼻子,勉强止住了哭。
  
  史氏那边,只粗粗问了夏疏桐几句,便赶紧补妆打扮了,免得耽误了出行。
  等她们到了车马院的时候,夏馥安已经让秋氏抱上了车。
  秋氏安排她们同三房母女坐同一辆马车,她们长房的则和四房坐同一辆。因为安安这孩子自尊心强,若是让同龄的夏疏桐和夏华珊见她在哭鼻子,只怕又有得闹了,眼下四房的两个孩子还小,看见了倒没什么。
  四房的小子今年才两岁,这会儿被奶娘抱在怀里正睡熟着,还没醒;他的姐姐夏舒巧今年不过四岁,性子是有些伶俐的,上了马车后,见夏馥安眼睛有些红肿,便一直盯着她看,看了一会儿问母亲洪氏道:“娘,大姐姐哭了?”
  她不说还好,一说夏馥安面上就挂不住了,有些委屈地哭了一声,直往秋氏怀中钻,秋氏连忙柔声哄着。
  洪氏忙道:“巧巧,你大姐姐身子有些不舒服。”
  “哦。”夏舒巧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心思:不就是哭了嘛,真是羞羞脸!
  
  未央湖畔,已是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
  夏府侍卫护着府中一众内眷上了锦绣楼,夏馥安这会儿不想看到夏疏桐,便一直将脸埋在秋氏脖间,秋氏也不勉强,打算明日等她情绪好些了,再让她去和夏疏桐道歉。
  到二楼雅间门口时,她怕待会儿安安见了桐桐还要闹情绪,便和夏知秋说了一声,抱着夏馥安上三楼了。
  锦绣楼这儿统共三层,像秋氏的娘家护国公府,是订得到三楼的雅间的,她便抱着夏馥安上去了,三楼的景致自然是要比二楼上好不少。
  夏馥安到了之后,一见到老护国公夫人,眼泪便止不住了,委屈巴巴地叫唤了一声,“外祖母!”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正文 龙舟赛   老护国公夫人叶氏今年不过四十有六, 多年来的养尊处优, 加上保养得当, 看起来比实际年纪要年轻上十岁左右, 有时抱着夏馥安出去, 还有人以为这夏馥安是她的女儿呢。
  叶氏先前已经听义孙秋一诺说了夏府那边的事了, 这会儿见宝贝外孙女哭得嘴巴都歪了, 更是心疼得不得了,连忙从秋氏怀中接了过来,珍宝似的抱着, “我的安安呀!怎么哭成这样子了……”
  夏馥安见有人宠,更加肆无忌惮地放声哭了起来。
  “安安,别哭了。”秋氏拧眉道, 声音有些严厉。
  夏馥安仗着外祖母宠爱, 哭得更厉害了,叶氏心疼不已, 连连哄着。
  “娘, 您可别宠坏了安安!”秋氏道, 可叶氏才不搭理她, 反而抱着夏馥安去了窗前。
  
  秋氏无奈, 转而对秋君霖道:“大哥, 你看娘!”
  秋家的人容貌都生得不错,秋君霖今年不过而立,自年少时便是城中出了名的美男子, 只不过到底是行过军打过战的人, 俊美中又带着几分刚毅与煞气。他平日里,对着属下和儿子硬得下心肠,可是对这唯一的亲侄女却是从来都舍不得大声说一句话的,对此只能置之一笑,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大嫂!”秋氏又唤秋君霖的妻子冯氏。
  冯氏和她同岁,今年二十有六,生得花容月貌,只是身子有些瘦弱,看起来略显病态,当年她因生秋正南的时候难产,催产时伤了身子,现在也要不了孩子,每每见了夏馥安都是喜欢得不得了,这会儿笑道:“女孩子是得娇着养。不过,今日之事是怎么回事,一诺回来也只说了三言两语,你快同我说说是什么情况?”
  秋氏无可奈何,只能将今日之事细细说与她听。
  
  冯氏听后,颇有责怪道:“要我说呀,今日之事也不是安安的错,还不是桐桐先弄脏了她的裙子?”
  冯氏这话说得十分护短,秋氏听得微微拧眉,这话可不能让安安听到,不然还真以为自己没错了,她看向了夏馥安,好在夏馥安这会儿被她娘叶氏哄着,也没往这边注意,秋氏低声道:“桐桐也是无心的。”
  “无心嘛,就不知者不罪,一个小孩子,我也怪不了她。”冯氏道,“可是那些伺候的丫环们就很不周到了,安安说要走,她们就两辆马车都走了?留了那么两个不中用的嬷嬷下来?”
  “瑶琴和玉棋这二人平日里也是知分寸的,今日估计是安安闹得厉害,不得以才顺了她的意,这二人我自有惩处。”秋氏无奈道,“今日节忙,正好秋嬷嬷没跟出去,才闹出这事来。”若有秋嬷嬷在,就不会这般了。秋嬷嬷是她的奶娘,赐了家姓,平日里都是由她照看着安安的。
  冯氏安慰道:“好在那丫头也没出什么大碍,晚些回去,我让管事们给二房那丫头送些东西压压惊就是了。”冯氏心思:二房的那丫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安安八字不合,近日怎么总和安安闹别扭,怪讨人嫌的。二房那丫头她也见过不少次,性子蔫蔫的,一看便知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一点都不讨人喜欢!
  
  夏馥安那边,因着有表哥秋正南上前哄着,总算是破涕为笑了。
  表兄妹俩站在窗前,有说有笑,气氛好不融洽。
  叶氏看在眼中,一脸慈爱,这孙子和外孙女,真真是郎才女貌,二人又是青梅竹马,实在好不登对。
  
  夏馥安抬头看着秋正南,一脸仰慕,她就喜欢大表哥,温柔又爱笑,说话还轻声细语的,不像那个二表哥。
  夏馥安悄悄瞥了一眼站在另一扇窗前的秋一诺,见他负手而立,一如既往地板着脸,不由得撇了撇嘴,这个二表哥整天戴着个面具,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看到她还总是冷冰冰的,不就是一个捡回来的野孩子嘛!她一点都不喜欢他,好在他也不是她的亲表哥。
  
  这边,秋氏还没下去,夏知秋安顿好府中众人后便上来了,是前来和秋一诺道谢的,向来不善言辞的秋一诺难得礼貌而客气地回了几句,引来秋正南的侧目,心思他今日表现倒有些奇怪。
  秋一诺神态自若,怎么说呢?当着未来岳父岳母的面,还是要给他们留一些好印象的。
  
  这之后,夏馥安一人留在了这儿,夏知秋则带着秋氏下二楼看龙舟去了。
  湖畔处已经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呐喊声,夏馥安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趴在窗边,一双杏眼紧紧地盯着湖边那排鳞次栉比的狭长龙舟。
  随着锣鼓的敲响,身强体壮的划手们一鼓作气,龙舟像游鱼般迅速离了岸,夏馥安看得目不转睛,嘴巴都合不拢了,真快啊!
  
  楼下,夏疏桐靠在窗边,眼睛虽跟着龙舟,却提不起什么兴致,龙舟赛对她来说早已不新奇了。
  同样的,还有她楼上的秋一诺,秋一诺一脸冷淡地看着这一切,他忽然生起一种阅尽千帆的疲惫,不知她,会不会也有这种感觉?他目光微垂,明知看不见她,可他知道,她就在下面。这小丫头,真的太瘦太小了,他巴不得现在就把她圈到身边来,把她养肥些,养得白白胖胖的。
  
  “表哥,真好看啊!”窗口传来夏馥安娇滴滴的声音。
  “是啊!实在振奋人心!”秋正南激动道,他也不过是一个少年,湖上慷慨激昂的锣鼓声,湖边鼎沸不息的助威声唤起了他的男儿热血,让他情绪也跟着激动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扣在窗台上。
  秋一诺静静地看着他,今世,她不会再嫁给他了,他不配娶她。
  
  端午一过,便是真正地入夏了,榻上、座上的软垫都给换成了各种凉快的藤席、竹席,连着春日的被褥都洗净晾晒收起,换成了轻薄的夏褥。
  
  五月中旬的时候,府里请了西席,总共五位女先生,分别教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礼仪姿容、手工插花等,因着上课的三位小姐年纪不过五六岁,秋氏将课程安排得很是轻松,每日只两节课,上午下午各一节,每节一个半时辰,上六天休息两天。休息的这两天,头天姑娘们可以自由玩耍,次日便是府中父辈们的旬假了,是陪着一起休的。
  上了两周期的课程后,夏疏桐表现尚可,她不若夏馥安那么出挑,也不像夏华珊那么愚笨,乖巧懂事的性子还是很讨先生们的喜爱的。
  
  这日,适逢休假头日,因着下周期有手工课要打络子,是以小姑娘们需要出府采买些彩绳珠子等材料。
  如今正是月底,秋氏忙得抽不开身,四房的洪氏留下来帮忙也走不开,秋氏便让史氏和柳氏二人带着她们两个的女儿出府采买去,顺带帮夏馥安买一些。夏馥安如今还在禁足期内,是不能出门的。
  不巧,临出门时,史氏的月事突然来了,自从当年早产之后,史氏月事便极不规律,每次一来都疼得像是要了她半条命似的,通常那几日只能躺在床上静养着。最后,只能由柳氏带着她的女儿夏华珊和夏疏桐出府去了。
  
  柳氏带着她们到了南市的铺子,挑了一些络绳和珠子,挑过之后,便带着她们去茶楼里吃东西打发时间了,这样既省钱又省心。
  带她们来茶楼里吃喝,两个小姑娘能吃得了多少?最多也就花个一二两,她可不能带她们去逛首饰珠宝铺,若是两个小姑娘看上要买,小姑娘不懂货色,轻则数两,多则数十两甚至上百两,自己的女儿还好说,二房那个,柳氏可不想出钱。
  柳氏是家中庶女,出嫁时嫁妆并不丰厚,她丈夫夏知书又是个古板的,俸银就那么点,逢年过节打点下,开销用度大,她攒下的可不多。她感慨,其实府中最穷的不是二房,是她们三房啊。
  
  柳氏带着两个小辈来到了茶楼,正好碰到之前未出阁时的一个手帕交,这个小姐妹姓庄,也是庶女,嫁的是商贾人家,虽然名声没那么好听,可是如今却是穿金戴银,那是一丁点都不缺钱的。
  姐妹二人笑着手拉手上了二楼雅间,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内宅里的事去。庄氏嫁过去虽是当的正妻,可那商人好女色,连纳了六七房小妾,庄氏整治那些妾侍整治得头都晕了,这会儿羡慕着同柳氏道:“哪像你呀,夏府家风严正,你家夫君一个妾侍都没有!”
  柳氏笑笑,没说什么,其实夏知书是有一个通房的,当年她怀了身子的时候,给夏知书安排了两个老实本分的丫环,不过夏知书这人并不热衷房事,只碰了其中一个,前后不过三五次,等柳氏出了月子后,夏知书便连碰都不碰了,如今只怕连那通房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
  她家老爷确实算好的了,可是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长房那位高官厚禄,才貌双绝,可对大嫂那真叫一心一意,成亲这么多年夫妻二人还跟蜜里调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