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君怀靳 世说的江湖险恶,人心难测。我在尚未步入凡尘之时,便已有所领悟。也听闻这江湖大抵算是男人的江湖。 既身为女子,便不该有所介入。 然而我却偏有着异样命数。 都城的确繁华,不论是来往车马、行人,还是满城红墙绿瓦。靡丽街装,奢华人装,长此以往。 凌烟阁在都城早是盛了名气的。四座高阁,三方长苑,坐落在城西。倒不似大户府邸的华丽,素砖素瓦,清新雅致,亦是别有一番韵意。 我名唤清和,入这座高阁,怕已有十二三年之久。算是这里的歌女,却又不算。 我为客抚琴,从不言唱。因为向一群已绝气之人梵唱,太过无趣。 是了,凌烟阁从不曾真正的为音律育人。 这里走出的,只是同我一般,在暗处取人性命的杀手。 杀人并没有一回生二回熟之说,而是因人而异。有人一辈子习惯不了鲜血,而我,打从第一个人倒在我的剑下后,便无从言罢手。 我完成阁主布下的任务,未曾失手。闲下之时,便在顶阁抚琴消磨光阴。 每个人的生命长短不一,只是这短短数十年,于我而言,已久似数场生命。 恍披满头银丝,于不动岁月里。 入了冬,纷纷雪掩去尘嚣。长廊檐上,无不披霞皑霜,远视尤为苍茫。 都城的冬季向来是寒的。 我与主上相对而坐,她沏了一壶茶,为我斟上。 青妆迤逦,不知者只谓之一幅素雅倾君颜。不想竟是哪般的一颗心,配这花想之容。 她淡然问我:“清和,可还记得,当年为何领你入我凌烟阁。” 我并未木讷,抿了口茶,摇头否认。 她笑,隐约有些轻蔑:“清和啊,大仇不报,怎能活得安生?” 大仇?我细细寻思,想她所指。 若是指多年之前被害家破人亡的仇……如今,我怕是没了资格去报的。我未曾数清害的多少人同我一般家破,也不知他们是否也选了与我同一条的路。 也许有人如我一般选择遗忘;但定也有人会记着一生,迟早寻来。 然而我乏,乏这样心逐角斗,乏这样恩怨成结,股股死扣。 主上笑意不减,睨眸望向阁外城垣:“你这性情,我倒也懂,只是今时这人,不仅是你的仇人,更是我凌烟阁的。” 我不明,也不求明了:“你何需同我而言这些?明知即便无意,我却也是会从你的命。” “从我的命?不,我并不想杀他。”她渐敛了笑,眸中似漾有寒冰:“我只想他,活着体会比死更可怕的绝望。” 她说,既然他自恃一生孤高傲岸,我便要看着他于我眼前堕下深渊,万劫不复。 曾有佳人作一支曲,名为《梨花叹》。曲意悠长,韵味蜒远。道是一首离别诉衷情,表天涯肠断之曲,极尽悲情,抚琴者低眉拭泪,闻曲者拂袖唏吁。 只可惜,我并没有做戏子的天赋,即便曲子的韵意到了,泪,却也是流不出的。 “这支曲也算盛行一时,在下曾听多人奏过,虽是无一人琴技胜的过姑娘,但论情感拿捏,姑娘还是逊了一筹的。” 座下男子,一手把玩着手中杯盏,一手支于矮桌之上,撑着半个脑袋,姿态散漫,神色慵懒。满头青丝只合了绦玉带,衿前两丛墨竹环过前衫,坠了大半青衣。 他明眸浅笑,宛若星辰皓月。星虚是那三分顽劣,皎洁是余下七分俊秀朗然。 “寄情于曲又有何用?”我抬眸与他相视:“无处去的情,本便无需生。” 他含笑望我,良久间相对无言。从他神色读不出他所想,我知他只面上桀傲不羁,内里反是心性缜密的。 终于,他移开目光,拿过一盏空杯挽袖满上:“姑娘所言甚是,只不知这世间有几人能为此。” “公子不正是吗?”我拿捏陈腔,如是反问。 我确实未在以寻仇的姿态与之相交,只到底还是好奇,今时的洒脱萧然如何配得他当年的徒手血腥。 不知他是否读懂了我话中蕴意,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再度满了杯,而后拂手端起,递至我面前。 “若我确是,可还算与姑娘投缘?” 我抬手接过,纵然饮尽,算作回答。 他眉眼如画,笑容明亮,恍如初春斜朝缱绻着我一生的明媚。 他说:“清和姑娘,在下君怀靳,既道是,君无戏言。” 想来已是许久之后,我才悟得,他此言并非寻常话之,谓是这一生,与我不曾半句戏言。 正文 第2章 剑气 君怀靳说,他四处寻游,沿途路过许多座池城,而于他印象最深的,是距都城百里之外的长青镇。 小镇得名于镇北的古树,千年古树不老,连同方圆数里的长藤野草,均是四季常青。镇上人皆以此为祥兆,外乡人也闻名而往。据说这常青树是永生神灵而化,可保生人长寿,故人轮回。这树下不知寄了多少只亡魂,而此树依旧终年长青,许是真的化了亡灵怨气,助其轮回。 似是玩笑,他眼里玩味却显得认真。 “公子信这些?”我不曾排斥这些民里俗传,心中却也不曾真正相信。但是他这般不似凡尘之人提此,让我有些诧异。 “为何不信?”他反问于我,谣传亦定有谣传之理,清和姑娘可愿与在下同游一番? “清和家中并无老者,自身也不求长寿,去那儿做何?” 君怀靳望我许久,放低了眸,轻笑一声:“且当做陪我罢了……在下手中握了几缕孤魂已久,早已望他们安息。” 我久顿,凝眸无言。他眼中悲凉不易察觉,一恍而逝,却极是真实。 几晌过后,我回神,予以浅笑:“好。” 楼中阁下,月上弦色。骏马之上,男子一袭白衣,挽了三分清欢。君怀靳勒马扬鞭,向我伸出右手,目光灼灼,风采奕奕。 我抬手搭上,他轻发力,将我缚于怀中,再一回身,便已于他身前,稳坐鞍上。 他环我双肩,拉住缰绳。月色凉薄,他却温柔极尽。 “清和姑娘倒是信得过在下。”他轻笑,在我耳畔低喃。 “公子不似歹人,清和自认还算识的清的。” “哦?清和与在下相识不过数月,倒是明眼。” 我未再语,只安然在他怀中静坐。 暮时,我与他停驻城郊的一间客栈,虽是偏远荒凉了些,但僻静是我爱的,风雅是他爱的。 店家为我二人备了相邻的两间屋,他是东厢第二间,我是第三间。晚餐是在前堂的酒馆用的。这儿人烟稀薄,冬季又冷,店家在炉前烤火,并未多关注我二人。 “清和可曾远行?”这一路他渐于我熟络,开始直唤我“清和。” “不曾。” 我诚言,毕竟自入凌烟阁后,的确再未出过都城。 “那可遗憾了,这世间万海云尔,实在值得一看。” 我会心而笑:“那公子云游之时,不妨带上清和。” 他未犹豫,点头应下:“佳人相伴,倒是在下容幸。” 饭后,我们各自回房,屋内有些阴冷,窗外寒风拍着窗桓,风啸颇有些可怖。 我燃上烛台,墙上映出了影子。 仿佛一女子,妖娆霓裳,轻薄红妆,衣袂染血艳红。背着素琴,提着长剑,穿于人潮。 我望向铜镜,明明此时的自己,薄裙淡黛,青衣白裳。 那大抵是从前的我吧……素手染血,初心不复。 思及此,我微怔,竟然是因他相伴而开始对一直以来的自己感到不堪。 我未熄灯,脱下披风,欲和衣而眠,只是未及我枕下,便听见窗外的风声中夹了不寻常的动静。这里少有人烟,又是何人于如此寒夜在屋外活动?许是出于杀手本能的警觉,我起身,倾耳聆听。 是脚步声……很轻的脚步,似是在我屋外徘徊。我并不惊讶 毕竟我知自己结仇不少,此番离开凌烟阁,倒是为许多人奉上机会。只是好奇,君怀靳他是真不明我身份,还是有意不言之。 如此,我倒是想试上一试。 许是见我倒真的没有防备之心,屋外人的动作又稍大胆了一些。黑暗中仿佛飘入了一阵轻烟,我立即捂住鼻口,可转念想到了什么后,还是轻嗅了一口。不出半刻,门“吱——”的一声被推开,我侧身望着三个着夜行衣的人闯入,却未起身,装作熟睡。 三人并未立即来我身边,而是在屋中翻寻着什么。起初还放轻动作,到后来索性肆意起来。我不知他们究竟在寻什么,但只这声响,定已惊动邻屋之人。知道他们搜寻未果而终於朝我而来时,他仍没有出现的预兆,我才开始有那么些神慌。 竟是……如此的不在乎吗? 一瞬间,我感到冰冷剑鞘悬于我身前的凛冽,不曾想,在那一刻,竟不想挣扎了。我从不畏惧死亡,更何况至此,再无留恋。 然而惊醒我的是刀剑相撞的刺耳声响。我惊觉,张了眼。只见床檐下落了柄长剑,而檐边之人,面朝外的一双眼死死瞪我,却无神韵。隔了星月微光,我见他颈项间溢出鲜血,终是仰面倒地。 如此突变,让另二人心下一紧,乱了阵脚,慌忙寻着是何人出手。君怀靳也并不隐蔽身形,负着双手从门外走入,他本便清瘦,又穿得单薄,而那二人身形健硕,看起来倒似他占了下风。 我眯着双眼,支起身来,烛光摇曳,而他白衣如水清冽,映这无暇夜色。因为他方才得出手,二人未敢妄动,君怀靳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向一边,欲拔下扎入木框中的剑。想来那二位也非初来乍到,深知不能让其拾了剑来,遍不及细思的一同拦了过去。 泛着寒光的锋刃在黑暗中伴着斩断风声的剑气呼啸而过,这二人身手不凡,若非出其不意,那一名根本不可能这么容易倒下。 君怀靳本能的闪身,在交错的锋刃中为自己寻得了一处缝隙,既然拿不到自己的剑,君怀靳便干脆瞅准了二人移身的空档,先他们也不疾于一人身后,反手扼住其项,微一发力,用手肘便将其身形带偏。继而腾出另一只手夹住剑刃,飞身而起。只觉衣衫扫过那人胸前,便已见他腾空向后,摔出许远。 而原本他手中长剑,此刻已握在君怀靳掌中。恍在一刻,我尚未来及反应,这一道银光,比方才每一道都更为急速凛冽。这一次身前之人倒是有所防备了,只是结局并无不同。 正文 第3章 平城 剑起剑落,利落干脆。 “说吧,何人指使?”君怀靳持剑指着匍匐在地的最后一人,眸光泛寒。 男子双目直瞪君怀靳,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情,咬牙不语。 “死士是吗?那便自行了断吧,别费我力气。” 说是费力,可我不觉得对付这三人,废了他丁点力。君怀靳扔了从他手中抢来的剑,拔下了自己的拿在手中,丝毫未将其放在眼中。 他望向我,神色复杂。 “一剑封喉……”身后那名男子喃喃着起身:“主上竟不曾告诉我,清和你身边有此等高手!” 闻言,我心中一惊,竟是主上呢。 我再想询问之时,那人却已在一阵剑气中倒下。而后君怀靳收回了手,再度走向我。 “倘若我不来,你便这般寻死吗?” 他语气无异,依旧清平,只是眸中意味杂陈:“当真这般信我,还是根本不将生命看作一回事?” 他直逼我而问。相识数月,我从未见过他这般。 “公子若是担心清和,可真是清和之幸。”我掀开被褥想要下床,他却忽而大步走来,扣住我的双肩,字字清晰的说道:“若知我担心,便别再用这样的方法试探,想知道的,直接开口问便是。” 我与他直视,心似一顿。直到他冷静,松开了我后,才斟酌着开口:“你是知道的吧?我是什么样的人。” “知道又如何?” “万一我是……” “好了清和,如你所言,我已觉察的出,你心尚善……况且何人能威胁的到我,分寸我是有的,你无需多想。” 我细细想着这话,主上给我的任务只只是亲近他,而如今反又派人来杀我,为的莫不是取得他信任?我不解他们为何如此大费周章,但即便我知他便是屠我家亲的仇人,却还是忍不住对其动了心。 那夜嶙峋,他缓缓拥我入怀,尘世冷暖,仿佛第一次入我心中。 翌日离开城郊后,继续向前,长青比都城暖很多,今年入冬已来尚未下过一场大雪,人们也多数薄衣。不似都城中人们早已夸张的裹上狐裘。 君怀靳将马拴于渡口,托人看管。之后我们坐上了通往长青的船只,这条水路水路不宽,若是并排而行,只容得下两只船身。 “轻舟摇曳,水乡到底还是醉人的。”君怀靳不知何时也出了船舫,立在我身后,发此概叹。 我环膝坐在船尾,任流苏铺陈,风吹裙褶。 回身,见他负手立得英挺,衣袂墨发飞扬。良久,我才回过眸,不再看他。 “这条路似乎熟悉。” 他轻笑一声:“清和来过?” 我摇头:“不记得了……只是莫名心伤。” 其实我知这悲伤并非无名,因我大抵记得,多年以前,亦曾经此水路。 长青镇并非一直这么安宁的。 我生于这片土地,多年以前,长青与邻镇未分,合为平城。 然而平城不平。 太守与几名当地富商勾结一气,剽掠嫖夺,贪尽了百姓钱财,光明正大的做着与土匪流氓无异的事情。 之后平城中人开始逃离这里。太守自是不愿断了这条财路,便以反动之由大肆杀害黎民,断了他们胆敢逃跑的念想。 在这不见天日的摧残下,平城百姓忍受了数年煎熬,终于天公为他们带来了生机。 禄安十九年,平城太守无恶不作,失尽民心,圣主体恤民生,已将其缉捕。 为恶一方失了首脑,自是无从再兴风作浪。那群富商逃往他乡,未再闻音讯。平城也一分为二,一为千宁,二为长青。这些都已是多年以前的往事,渐渐被世人淡忘,也险些被我淡忘…… 平城太守之死并非真如圣谕所言,只是为拾民心,皇家后捡的一个便宜。 太守失尽民心是真。 数十年前的一夜,曾有一名刺客潜入太守府,此人身手了得,避开了重重侍卫的把守,直指太守的卧房。连同夫人以及数位妾室一同斩杀,皆是一剑封喉,丝毫不留余地,一夜之间,太守满门毙命,当是大案,只是司府却生生压下了风声,作为皇室恤民的由头。 而我会知晓这些内幕,仅仅因为这一切,都曾在我眼中亲历而过。 我生于平城,生于太守府。 在我人生最初的几年,我是不必识得俗世烟火的太守千金。我不懂父亲如何为事为人,更不知他如何中饱私囊,残害民生。 我只知那一夜,那一人,将我曾经的一切,信手毁于一旦。 满眼的血色让我心中的恐惧升至极点。我缩在垂帘之后,不敢作声。看着他挥舞长剑,而剑下亡魂,连哀嚎都来不及留下。 那一刻我的无言与久顿,仿佛眼前倒下的,并非我的至亲。 终于,他还是发现了我,望向我之时,眼中神色我读不明,但那双眉的深锁,似是在痛苦哀叹着什么。 他没有杀我,而是温柔的对我说:“离开这里。” 我久伫,凝视他远去背影,那男子确是绝美,可我尚年幼不知那些,只回过神后,才悟得那是杀我家亲的歹人。 尽管他放了我,劝我离开,可我内心的仇恨战胜了恐惧。那时我发誓终有一日,要向他寻仇。 再之后,先官兵来到太守府的女人将我带走,她许诺,会让我大仇得报,而她正是我如今主上,凌烟阁的这一任阁主。 我承认报仇的心在我这里存留很久,哪怕在知晓了父亲的确是恶人之后,也没能平复仇恨。反倒是在我素手染血之后,才开始明了,那男子最后望我的眼神。 他杀人并不由衷,而我,成为了与他一样的人。 于是渐而,我明了复仇毫无意义,而我眼下的生活亦无意义。 只是既无从改变什么,倒不如就这么活着。 犹如行尸走肉。 见到君怀靳的第一眼,我便已识得他身份,然而我只莞尔笑过。这世间用剑能至此境界的人寥寥,而他的出剑,我曾模仿记忆练过千万遍,如何也不会认错。 我自然不曾想到,有一日我再见他会是如此情形。 同他举酒共饮,策马共驾,轻舟共泛。 而望时光静坐,只留我与他二人共享。 正文 第4章 设宴 抵达常青树下。刚过午后,正是热闹时候。 许多半百老人互相搀扶于树下嬉笑,模样安详。似是这般能借些长青的灵气。也有许多青年在树下题字,而后将题了字的绸缎系于枝叶上,抬头望去,密密满树的红绸非但未将树枝压垮,反似促其向上而生。 说这是谣传,却倒也的确邪乎。 “公子,姑娘二位也是来为家中老人祈福吗?只要在这红绸上题字系上,便可得神灵眷佑。” 一名手持大把红绸的女子向我们介绍着,并热情的将红绸递与我二人。 “多谢姑娘,只是我们并非前来祈祷。”君怀靳淡笑:“听闻此树中的神灵也可让逝者安息,不知真假。” “自然是真。”姑娘弯身提起一个竹篮,里面盛着的是碧绿青绸:“原来二位是为求灵息。这青绸与长青树的叶色相近,二位在此题字,便可保怨灵化解,亡魂散逝。” “多谢。”君怀靳道了谢后拿过两条青绸,一条递予了我,我抬手接过,没有多说什么,随他一同在树下寻了一方石桌,见他拈起了桌上之笔,拂手写上一字——洛。 洛姓罕见,却是我那平城太守之父的姓。 他既如此坦然,我亦不再回避:“公子只写上这一户吗?” 君怀靳将青绸握于手中,转而向我:“清和以为,我这一生杀过多少人?” 我未躲避他的目光,回答:“我以为,与我无异。” 良久之后,他微微颔首:“我与清和,心性倒的确无异……” 他虽这般默认,不做反驳,但我觉察他内心某处被触及了什么,显得那般黯然无奈。 我细思许久,终于还是搁下了笔砚。长舒了一口气,向君怀靳问道:“浮生阁为何与你为敌?” 他似乎早已料到我终会问出这个问题,只是他仍旧露出了一丝疑色:“相比之下,你竟不是更想知道当年杀害你双亲之事?” 我不曾想到他会如此若无其事的提及此事,那年血腥的一幕再度飞回我的记忆中,使我身形久顿,未能作答。 “清和,你不必顾及凌烟阁的任务,若是想杀我报仇……我随时恭候。”君怀靳从我身边走过,寻了一根枝杈,系上了那条青绸。 在转身向我之时,眸中已换上一如往昔的明朗,他向我伸出手来:“写好我帮你一并系上。” “我若是为寻仇而来,这一路上未免太过平静了。”我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自顾自的说着:“已故之人,以去之事,又何必深究。如今我所在意的,只是眼前这位公子的安危……” “ 君怀靳,你,究竟如何与凌烟阁结仇?” 君怀靳闻此,缓缓垂下了手,走到我的身边,轻轻拂袖,为我理好被微风吹乱的碎发,而后抬手将我揽于怀中,他伏在我的耳畔,语若游丝,我却听得清晰:“若是知晓太多,清和的处境可是会变得危险的,而我不愿你身处险境。” 我没有推开他,而是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反问:“倘若我不再回去呢?你会否如你所言,带上我云游四海?” “你我皆知凌烟阁的势力,并非单你我二人便可匹敌,又何必为我与他们反目?” 他语意明了,而我也不再强求,直了身子后反手拿过桌上青绸,收于袖间。 “清和明白了,回到都城之后,我依旧是凌烟阁的清和,而你,是阁主的目标,不知何时便可能亡于我剑下之人。” 君怀靳坦然笑之,抚我秀发:“若有一日,清和在此树下系上题了我名的青绸,倒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回到都城时,正值城中最寒的时候。我们错过了数场大雪,却未能躲完这场刺骨寒冬。 刚入阁中,便听闻阁主传我前去,我甚至未来及换上棉衣,便被催促去了阁主那里。 “如此时节,清和穿得这样单薄,是已经觉察不到寒冷,还是有何人为你暖了心呢?” 阁主依旧妖艳,雍容华贵的妆容衬着这满屋靡丽一样失了风采。 她这般开口,便是大抵料到了些什么。 “阁主说笑了,是你让清和接近君怀靳,清和不过为了完成任务。”我不动声色,用一如曾经听不出感情的语气对答。 “若是这般,清和此次的任务,可真是成功呢!”她的腔调变换的让我有些猝不及防,而她竟开始自己解释起来——“清和可还记得,我与你说,他自命孤高,清雅一世,可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他,竟会为你再次举剑伤人,你说说是不是很耐人寻味?” 阁主的笑中隐藏了一份杀机,让我忍不住颤了一下身子,正被她撞入眼底:“怎么,你紧张什么,不是单单为了任务吗?清和你可真让我吃惊,那是你的杀亲仇人,你如何,对他动得了情?” “阁主,您多虑了,我并没有。”觉察到了她的试探之后,我努力使心情平复,平淡的答道:“他对我,是因愧疚,而我于他,毫无感情。” 此番阁主顿下,细细打量着我的神色,大概未能看出端倪,才又问道:“你可知他曾是何人,如何与凌烟阁结仇?” “不知。”此言是真 君怀靳也许是早知阁主会以此来衡量我与他的发展,因此才说了那番话。 阁主看出我并没有说谎,才稍稍放下了心:“即便如此,我还是要对你加以看管,从今日起,你的任务继续,而桑儿会同你一起,你知该如何做。” 我并未动容,只是反问:“他早已识得我的身份,这样做又能有何益处?” “益处?看着他一步步堕落,便是于我,最大的益处……” 桑儿原只是阁主身边的一个婢女,并不位列我们之中。既然是想牵制我,又为何只是遣了名毫无威胁的人随从? 阁主的做法我不明了,不过我向来不明,早也习惯。 又是几旬轮回,渐回了温,冰封的城,转眼便复了苏。这两月, 我未曾再与君怀靳照面,听闻他已离开了都城,但阁主并不担心,只说他定会回来。 而这余下的半个寒冬,凛冽不过似从前一般。我并无任务,只在阁中消磨时日。抚一曲与他初见时奏的《梨花叹》,温一壶他劝我饮下的清酒,看楼外月下谁家姑娘上了某位白衣驾着的骏马,亦或是把玩那段绿绸——我会想,倘若真如他所言,我于此提了他名会是哪般心境。 总之,当不会像他所说的那般,认为这是件幸事吧。 “清和姐姐,你瞧檐外雪都化得干净了,大概已经入了春吧。”桑儿与我一同待在深阁之中,一直未曾移步,想来也是忘了日子。 她只小我半岁,与我相比却又显得稚嫩太多,到底还是造化不同,她的生命也许曾干净得纤尘不染,才使得她有如此顽俏的性子。 将这样的女孩安排在我身边,反倒竟像是专程为我寻来解闷一般。她甚至可以明媚到,让我险些忘掉这一切都只是阁主的精心谋划。 “对了,清和姐姐,阁主大人让我转告您,五日后的千灯节,城主在白鹤楼设宴,特意邀您前去抚琴作兴。” 我扣弦的指尖微顿,转向她:“阁主为何应下?” “因为,君怀靳公子在宴会的受邀名单之中。” 正文 第5章 真意 每年开春之际,都城中人为了迎接这份崭新的气息,便会点河灯缅念。久而也就成了传统,称为“千灯节”。 城主倒非头一次邀请凌烟阁,只是阁主向来不理睬这些。没想到他竟会促成了城主这一心愿。 “清和姐姐还是漂亮的,平常不爱打扮是朴素的美,此番上了妆容,当真是能艳冠群芳了。” 桑儿替我梳妆之时,如此饶舌着。我不应她,只是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两靥胭脂,眼角浅勾,眉间烙了点朱砂,描眉画唇,俨然雍容成了自己都认不出的模样。 我从不自恃貌美,也知此生早于身外的这些清了界限。 起身,桑儿为我理平了小裳 然后取过挂在一旁的淡蓝外衣,颜色虽不那么明艳,但衣上金丝银线描摹出的纹路丝毫不显得素雅。 束好腰身之后,桑儿俯下身为我铺平了裙摆,她的声音也正是此时传来:“清和姐姐这衣物首饰太沉,会影响你身手吗?” 我被她这一问唬住,半响才答道:“只是以琴女之身前去,用不着动手。” 她直起身子,会意的点了头:“清和姐姐,多加小心。从她眸中,这份挂心,似乎毫不掺假。” 白鹤酒楼位于城中最繁华的地段,样样奢华,仿佛专为这些达官相聚作乐而建。高楼之上,宾客纷沓而来,锦衣华服配着金钗银钿。我静坐于堂中一角,环着素琴,淡淡扫过来人。 直到忽闪而过的一个人影,让我瞬间放弃了对其余所有过客的注目…… 他一袭青衫,于人群中端步行来,眉目似画,英挺而又温婉。 恍惚如昨日初见,他含笑谓我曲意,亦是这般的温润如玉,柔情似水。只是这一见,隔了些许时日,他身边之人比我多了张明晰笑靥。 夜色渐浓,灯火更盛,高堂被映照得犹如白夜,除却多了那么些昏黄。宾客满座,而我也起身去到帘后,等待城主发话便可奏乐。 桑儿则在后堂,她自是听得清这里的一切动静。只是城主并未立即让我演奏,而是清了清嗓,用威严并着慈祥的声音发话:“在座的各位都是都城的大家,昌某在此十分感谢各位赏脸赴宴!” 隔着垂帘,我看见正座上的人饮尽了一杯酒,而目光一转,便又见到坐在离高座最近的二人,那女子一袭艳黄宫裙,难免引人注目,她眸中笑意浅藏,为身边人斟好了酒,君怀靳只望了她一眼,淡淡点了头。 “借此机会,昌某向各位介绍一位公子。”说话间,城主也将目光转向了君怀靳:“小女出城游玩,不幸遇到刺客,多亏少侠出手,才得以平安归来……我昌家向来有恩必报,君怀靳公子有何要求,但提无妨。” 原是如此,如此尊贵不似常人,原是城主千金,而他倒也实在侠义,逢人便救。 君怀靳只是在座下细细品了口酒,身旁的女子目光殷切,丝毫不掩饰暗许芳心。 “在下闯荡江湖,无所贪享,只素闻凌烟阁中个个音律胜过常人,不妨,城主就赠在下一首曲吧。” 在座的人都有些愣神,只求一只曲,作答城主千金的性命? 我与他隔着一扇轻帘,觉出他望向我时,目光炽热。 “……自然,可以……”城主也略有些挂不住面子,但依旧装作平静:“公子请点。” 君怀靳再度望向我,我与他对视,这份久违的认真,正如我日日所牵念的。 “便一曲《梨花叹》吧。” 我低眉抚弦,这琴丝冰冷,触得我满心怅凉。 扣弦而乐起,刹时,曲中寒意袭了满堂,悠绵曲境,纵意阑干,促节繁弦,跌宕腾挪。此曲我日日整练,不知可赶上了当日逊下的那一筹。 弦音渐缓,有如汹涌江流汇入潺溪,循着沟渠,离了束缚。 然一曲终了,未得满堂掌声,而是一杯盏掷地,和着琴音回荡。 堂中数位哗然起身,四面窗扇从外而破,跃入的黑衣将大堂团团围住,身前的垂帘被撩起,君怀靳单手挽帘,另一手扣住我未来及从琴身上拿下的手腕,他反手发力,我于是顺势点地而起,还他项颈,落他怀中。 竟好似那日,与他共驾而去。 “好久不见。”他朝我扬唇,敛尽世间情长。说罢,却不再停滞,揽过我的腰身后,借一张矮桌为支点,旋身而起,朝着东向窗疾去。 东窗前守着的几位持剑侍从立即作势,然而甚至未待得他们拔出剑刃,便被君怀靳的剑气震缓了动作。“ 截下他们!”原先座下的一位中年男子号令道:“与昌家有瓜葛之人,必须悉数缉入。”我听见身边人轻笑出声:“你只该感谢,我对你们的权斗提不起兴趣。” 语罢,一道剑刃划过,泠泠泛寒。即便在满堂灯下,也看得清那道清澈莹光。 下一瞬,欲冲上来的数人皆顿住了步,哀嚎着倒地,剑气只击中他们前胸,画出一道数寸血痕,却未要了他们性命。 在场人皆倒吸了一口寒气,城主眼中惊恐大抵并着这群人的谋反,而那城主千金自始呆愣,仿佛将要游离在一切之外。至于谋反之人,不敢再轻举妄动,眼睁睁目送我二人跃出窗外。 这场宴会的变数让我有些识出趣味:琴停之际,掷杯为号,这是一场,蓄意已久的谋反。 君怀靳带我踏着瓦砾跃上楼顶,其间展眉,凝我不灭。 谓曰:“清和,今日……很美。” 我不予回视,却笑:“我以为要说我今日太沉。” 他果然仰面笑了起来:“我的清和,何时也爱说笑起来了?” 稳落于顶阁之上后,他没有立即松开我,而我却反手欲推开他:“公子,不用赶去救昌小姐吗?” “想我去?” 他并不准备松手,反是欠了身,愈发靠近。 “行侠仗义,不正是公子向来作风?”我倒也不畏惧,依旧仰头望他,眸中许是溢出些许倔强。 “哦?这可是误会我了,世间杀戮不公那么多,一一管起可是件烦心事呢。” 他一张清风之颜此刻距我不过毫厘,我甚至看得清他长睫覆下的阴影,密眉之间的轩昂器宇。 “然而得让清和失望了,我尚且没有那泛滥的善心……只你一人,已系我一生心。” 我眸光微滞,心下似乎被什么所牵动,只是凝视他的双眸缓缓合上,继而垫起脚尖,轻轻覆上了他的唇瓣,有些苍凉,却渐而而温热起来…… “君怀靳,日子我没忘,你离开了三月,我等了你三月,幸得莺飞草长之时,恰有你归来。” “君怀靳,我后悔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杀你,那样的结局我不会由它铸成。” “君怀靳,这只《梨花叹》我终究寄了无处去的情,而你,可还听得出我曲中真意……” “君怀靳,你又可知,我在想你。” 正文 第6章 往事 由于事发过于突然,而白鹤楼又非寻常人可入,所以一时间谋反之事尚未闹得满城皆知。君怀靳与我趁着楼下守卫松懈之时混入了人流之中。 “原听闻凉州西河再寒的天也不会结冰,便想着前去一睹风采。然而果真不可尽信了谣传,凉州比都城更冷,别说外湖,怕是屋檐下水都能凝成冰。” 我们在街道上闲逛,方才那一插曲,桑儿想来也是跟丢了我。既如此,又怎能不趁此机遇? “回程途中,我感了风寒,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冒出一辆马车,被一群歹徒追赶者,我救他们,只是省得一路骑行,更重了风寒。”直待他说完了这一连串,我才恍悟:“他这是在向我解释与城主千金之事?” 顿下步子,我拂袖牵起了他的右手:“那公子风寒可好了?” 他点了点头,反握住我的手:“清和可想去放河灯?” 他话题转得快了些,我反应过后,他已拉着我朝河边走去。河岸边围了许多人,冲在最前面的都是些孩童,数着湖面上一盏又一盏明着光的花灯,个个面露喜色。 我很少见到这样的孩子,在我的记忆中只是那一张张看到至亲倒下时,狰狞的面孔。 忽而觉得有人扯动我的裙摆,惊觉回身,才见那是位约莫十来岁的女孩,她是在这里卖河灯的。 “哥哥姐姐要买花灯吗?”她张着那双不谙凡尘的灵动双眸,天真的歪头笑问。 “小妹妹,你帮这位姐姐选一盏灯好了。”君怀靳俯下身摸了摸女孩的头,笑容太过可亲,以至于人家小孩子丝毫不惧。 “嗯……”她埋头在地摊前寻觅了一番,最终挑出了一盏冰莲花灯,高举到他面前:“喏!这一盏,和大姐姐一样好看!” 君怀靳似乎很是满意,付了钱之后转手予我:“听见了吧?是真的很美。” 我莞尔,若是于你眼中是美的,那便够了。 寻了个空地,我俯下身欲将河灯送入河中,却被君怀靳拦住:“你的人生阅历还不如那些孩子呢,放河灯之前是该许愿的。” 我这才偏头看见身边的人们或双手合十心中默念,或直接同身边人说出自己的心愿。在心中盘算了一阵后,我转向君怀靳,他就立在我的左侧,触手可及。 “我的愿望……君怀靳,我想你能一直在我身边。” 花灯离手,飘入河中,摇摇晃晃却始终闪着那芙蓉花的点点光亮,顺着河水飘向彼方。 岸上人久立,望着我直起身才道:“若是可以,我又何尝不想。” 夜更深,街道上的人开始散了,而无了人流作掩护,我们也再也不可再如此肆意与城中游逛。 “你们阁主可曾难为你什么?”临别之际 他这么问我。 “不曾。”我说的倒也是实话。她待我,终究也不算薄情。 他默了许久:“因你亦不曾忤逆她……或许事到如今,反是我会害了你。” 罢了,他又话锋一转:“不过也无妨。无论如何,我当是会护的好你的。” 我点头:“何日可再见?” “很快。这一次,不会再离开那样久了。” 桑儿的确先我一步回到阁中,并已向阁主道明了一切。见我回来,她立即迎了上来:“清和姐姐可算回来了,桑儿还怕您与那公子离开,便不准备再回阁中。” 我笑,解开外衣换下:我又能去哪里呢?所谓五湖三襟,四海为家。与我却是连最初的一步,也不知迈向何方。 “虽然我这次跟丢了姐姐,但阁主并没有生气,她仿佛对这一场闹剧很满意。”桑儿接过我脱下的外衣,并向我解释着。 “昌家现在如何了?”想到当时场景,我不禁有些好奇那些人的下场。 反动的是葭、余、白三位家主。必竟是城中大家,压下了不少风声,只听闻城主被囚,其余人大多被杀了干净。 桑儿眼中流露出些悲愤与怜惜:“大概已准备好了充分理由,天一亮,便将公诸于世了。”“罢了,我也乏了,明日事,明日再说吧。” 待我睡下后,桑儿熄了灯,离开屋子,而我却久久未眠,醒在这一片漆黑阴冷之中。 次日一早,消息果真如桑儿所言,开始在城中疯了似的传播:原城主昌世绪大肆贪享城中赋税,糜烂迂腐为都城百姓所难容。 城中葭、余、白三位家主均已掌握证据,欲替民除害。于昨日已将其关押地牢。 城中势力由城主偏向大户已久,沦为他人鱼肉不过是迟早之事,只是如今三门分管都城自然不会长久,终究还是会再掀风云。 而以桑儿之言,阁主的态度大抵是心中有数,并不只想袖手旁观。 “清和也听说了吧,昌家之变。”阁主此番邀我于后院赏花,倒也说的开门见山:“还好清和幸运,得人护佑。而那昌家小女显然就不这么走运了……”我只当是听场八卦,并没有什么表露。 “葭江那老狐狸看昌小姐生的貌美,便执意将其纳入府中,做了小妾……”阁主也不卖关子,与我说道:“可惜了这么位姑娘,入了狼手。” “人各有命,阁主可不曾为这些事伤神忧心。”我心下无感是真,只是想着,昨夜明明可以救她,竟像是我们促成了他的此劫。 “我自然无须为她伤悲,只是有些担心我的清和……若有一人弃了余下满座,只护我一人离开,怕是难免牵我情愫。” 阁主笑着望我,依旧是那娇艳容妆,绯色衣裳,更衬这满园春色,一样逊了三分。 “阁主怎地如此挂记此事?清和并非第一次为了任务刻意接近目标。”我虽心虚,但面上反说的笃定。 “因为他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阁主难得如此明白了当的与我交谈:“清和就不想听一听,他与凌烟阁,与我的往事?” 说话间,我们已走到了园中一处方亭,亭中探入几缕斜朝,懒懒的打在我二人身上。阁主敛起裙摆,坐在了亭中石凳上,恍惚有那么一瞬,恰有春光料峭。 “你向来只唤我阁主,不知我姓名,自然也不知,我亦君姓,而他昔年,只唤我:清和。” 正文 第7章 赴约 阁主本名君琬琰,自幼被原阁主收养,同我一般,为了被训练成最得力的杀手。 而君怀靳正是那时阁中少主,若无差池,如今掌管这凌烟阁之人,当是他才对。 “我与他一齐长大,习武坐读皆是一同。他善文亦善武,承了老阁主的一身武艺,可谓难求敌手。我不似他那般天赋极强,便总是他把手教我。换言之,我这一身功夫,尽是从他那里学来……” “在所有人眼中他都是最合适继承凌烟阁的,阁主为他培养了一干人手,个个精英,若是在他手中,凌烟阁,定比如今盛名。” “只可惜,清寡如他,空习一身绝世武功,却从不举剑伤人,即便自幼耳濡目染着杀伐,他仍旧不与之同流。依老阁主所说,任他再倔,也不能敌得过命数。” “不过按他性情,自是会依性而行的……” “我少时与他要好,他想走,自会带上我,只是老阁主是他父亲,终不会对他狠心,可我不同……我承认我怕, 死谁会不怕?所以我出卖了他许多次,以至于他的离开,从未真正实现。” “他说,他一直知道是我向阁中传信,只不过一直未说破,算作予我的机会,然而,我却从未敢抓住这样的机会……” “再之后,我开始接阁主布下的任务,开始凭着他教会我的武功夺人性命,我始终未悟得他那般心绪,杀人,我只当做是自己使命,而完成一项使命,总是令人心情愉悦……” “大概正是从那时起,沉浸于鲜血中的我让他开始厌恶,开始疏离。他的目光不在于我身畔停留,而他,亦不再伴我身侧。” “他本是我命中唯一,却弃我最为决绝,我怎能不恨?” “屠你全家是老阁主给他以交换自由的条件,他不愿此生沦为杀手,才应下这一任务……而他放过了你,反是为我创造的条件……这些年我悉心培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毁掉他宁愿弃我而去的所谓清高。” ………… “清和,你得明白,他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这仇绝非点点情分便可化,你必须毁掉他,为了我,更为了你自己……” 她说完这些后很久,我仍未能缓过神来。阁主话中意是,我与她皆是被君怀靳的洁身傲岸所伤。而她心中怨恨,欲毁了这样初衷。 而我自从被她带回那日起,便已成为她这一计中的关键一棋。这些君怀靳可能早已料到,所以才不让我只晓。他,或许本不想拉我入这趟水中,只可惜,如今已难随他意。我与他有一劫,是注定。 我不信命,却也无力逆天改命。我忽而想起他在常青树下问我:清和以为,我这一生杀过多少人? 而我回他:与我无异…… 我竟如此才懂得他那时眸中杂陈所谓何意,竟如此,才终于明得他为何与我愧疚满怀。 阁主说她悟不出他的心境,我也同样,但我懂得应是份善明,不应被扼杀。此时我心中念想之一:我想见他,不为杀他毁他,而为向他道明,不必再为我心疚,我宁愿那些生命陪葬,换你一生孑然。 阁主不知我内心所思已与她背道,依旧盘算着:时机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大家相聚一场,也算是,久别重逢。 阁主放出的消息没有丁点伪装修饰,分外直白——听闻故友君怀靳公子回了都城,许久不见,甚是思念,望与公子小聚。 直白的,竟让我看不出丝毫阴谋的味道。 聚时定在三日后,场地也并非是在阁中,阁主在茗香坊中选了雅间,只有我们三人,桑儿留守屋外,我不太确定君怀靳是否会来,可纵然我再想见他,此刻,也是不希望他出现的。 临行之时,桑儿扯住我的衣袖,小声提醒:“阁主会让你斟茶,那套紫砂壶中投了毒,若是想救他,千万莫选。” 我微愣:“你为何帮我?” 清和姐姐素日里待桑儿不薄,桑儿不愿见姐姐伤心难过。她话语诚恳,眸光坚定,我朝她颔首而笑:“谢谢你。” 雅阁中,我与阁主相对而坐,她怡然品着盏中茶水,俨然心下确定,他会赴约。是了,她伴他更久,自然更是了解他。 酉时,他如约而至,一袭玄衫,衬得面上清寒,看不出他此时所想,只是一副淡然的模样,与我身边坐下。我很想问他,明知没有赴约的必要,何必还来?只是阁主目光从未移开,我只能够无言静坐,待她发话。 “阔别多年,故友在外,可曾想念?” “人生需经的离别太多场,若只是生命过客,又何须太折情伤神?”君怀靳言语冷淡,与往日里的他不同,冰冷的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过客……呵,也罢,前尘烟云该散,公子今日肯来,不正欲意为此?”君怀靳不语,不知是否代表默认,我望向阁主之时,见着她面上寒光渐起,终而唤我:“清和,你去替君怀靳公子斟上茶来。” 我循着望去,紫,白两砂壶并排放着,而阁主并未吩咐的清,斟哪一盏。果然如此吗?我寻思桑儿先前对我的忠告,依阁主之性,安排来我身边之人怎有可能允许她反过头出卖主子?况且有些事我只是不说,却还是看在眼中的—— 那日白鹤楼中被里外围得严实,她虽在堂外,也不见得能轻松逃掉。在以她寻常个性,事后定会刻意与我说起此事,然而她只字未提,只可能是因为,若是多说,必令我起疑。 想来桑儿一直伪装,倒真是太过不易。 我起身端起那套紫砂壶茶具,挽袖斟上了一杯,清韵茶香扑鼻而来,我用两只手指捻过杯盏,递于他,君怀靳并未迟疑,接过之时仍旧就冲我浅笑了一番,今日相见,一直未见他展眉,反是此事在我掌心溢满汗水,生怕择错了路之时,以此明眸,暖我眉眼。 我见他仰面饮尽,不曾作何犹豫,阁主亦放下了茶盏,掂开扇面,掩唇轻笑:“如此甚好。” 饮罢,阁主又与君怀靳寒暄了些句,只是说的大都话中有话,我在一旁,多是听不明白。 正文 第8章 柔情 一席重复实则并未持续多久,她便起身离开,朝我说道:“我先行回去阁中理事,你且送一送君公子罢。” 原那笑已是耐人寻味,末了却又丢下一句:“君公子,望下次相见之时,你我依旧,各自安好。” 只留我二人于雅座中后,我尚未来及出言询问,便被君怀靳抢了先:“不必相送,天色晚了,清和也回吧。” 我只当作没有听见:“你今日实在不该来……” “你不明白,她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我,又何必今后费那周章。” “是,我的确不明白。”我背过身去,不再看他:”青梅竹马是你们,爱恨情仇亦是你们,我是她的一颗棋,又何尝不是你的?” 君怀靳无奈的笑了出来:“所以,你还是都知道了。倒确实,有很多需要解释,只是并非现在……” 他用力扯过我的肩膀,使我与他直视:“清和,听话,现在就回去。” 我凝眉,觉察出他面色不对,比先前不知是苍白了些,还是红润了些,总之不是方才清冽了。我这才恍然忆起,我至今未能确定究竟哪一壶茶中才真正被投了毒,莫不成,我一时自以为的聪明,反害了他? 我悬住了心,屏下气来探他气息,果真异样,虽他极力压抑,我却仍然觉出,他气息俨然紊乱。 “怎么会……”我喃喃。对这一事实已变得无力和绝望:“君怀靳,对不起,我……” “傻瓜……”他垂下眸看我,声音低沉:“若是走了多好,只可惜现在,我已经,不想让你走了……” 话音未落,他便一把将我扯入怀中,这虽非他第一次抱我,却实在与先前不同,他身体很烫,呼吸也很乱,甚至因此而更重了力道,将我我困的死死…… 我心下一惊,只想着推开来看看他究竟如何,谁料他竟顺势探下了身,直将我腰间抵在了茶桌上,继而俯身趴在了我的肩头,于我耳畔低语:“清和可知,你那阁主下的是何毒?” 如此暧昧的气氛让我的大脑几乎停止运转,只觉得脸颊烧得火红,无以回应。 “真是卑劣如她……清和,你又可知媚药如何能解?” 媚药……世间媚药作效无异,为女子落红可解。而阁中媚药,药力更胜寻常,其中参了些杂毒,若想用内力逼出,近乎无望。而压制过久,则会反噬,直将下药之人内力耗尽,枯竭而亡。 我委实想不到,阁主竟会对君怀靳用如此手段…… “对不起,君怀靳……”我看着他模样痛苦,心亦如刀绞般作痛:“是我一时自以为是,桑儿曾警告过我,说紫壶中投了毒,可我,可我却以为她是受阁主之托,特意混淆。” “不必自责。阴毒如她,又怎可能是你能猜透的?”君怀靳似乎努力压下胸中热火,使得声音平静。 我早该猜到的,毕竟他是面对万剑所指也不曾有几分慌乱的君怀靳。只是当下在我心头浮现的,不是被轻薄的羞耻,更多的是不知所措和些许莫名的期待。 “是我唐突了,趁着这药效未至我经脉深处,你还是离我远些,若我能承受住这药的毒性,定,亲自登门谢罪。”语罢,君怀靳松了他原本紧拥的双臂,隐忍着闭上了双眸,面色绯红。 一阵微顿之后,我咬着下唇褪去了外袍,扯下了头上缀系的饰物,任一束青丝披散在我的双肩。 “清和,你这是作甚!” “君怀靳,你我也许自打立于世间,就没有过真正的快乐,清和不忍你一人承受苦楚,更不想你一世英才,毁于如此下作的毒上。倘若你我二人两情相悦,再如何……也不为过。” 不知是因紧张还是害羞,我不敢对上君怀靳的双眸,余光看着窗外的明媚,透过帘子灼伤了这一室旖旎。 “真傻,我的傻清和哟……”我看见君怀靳眉角翘起的愉悦,不同于从前,第一次,君怀靳的笑容,掺上了些孩童的心性,简单、纯粹。 “清和,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心悦你。”君怀靳滚烫粗重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畔,只觉身子一弱,直直的倒在了君怀靳的怀中。未经人事,此刻的我已经没有余力多考虑什么, 我只知道,眼前这个素向寡欲的男人,心中盛满了一个我。 君怀靳手掌的温度透过我身上仅存的一层薄纱,传至我的每一寸肌肤,他动作不似往日的温柔,甚至有些粗鲁, 将我横抱我扔在了地毯上,他的身影伫立,我闭眼颤抖着睫毛,不敢望他。一阵衣物窸窣,一层阴影笼上了我的面容。 “我运功抑制了一部分药力,倘若清和害怕,一定要说出口。”话音刚落,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覆在了我的双唇,我生涩的回应,全身的感官跟随着君怀靳的温度窜出了火苗,我的身体,发烧的厉害。 “清和,放轻松。”君怀靳偎在我的肩头低喃,有什么湿润的东西碰上了我的耳垂,我下意识的想要别过脸去,却被君怀靳抬手捉住。他紧紧捏住我的下下颚,强迫我正眼视他:“清和是怕,还是不愿?” 我凝住了双眸,不知为何眼中氤氲了些朦胧水雾。嗓中干涸,说不出话,只是摇了摇头。他轻笑,沉沉的低下了头,额前青丝遮住眉眼:“清和若还愿,今日后,你我一同离开,天涯海角,我二人再不相离。” 轻罗款舞,红帐初晓,我与他算是缘情绮丽,而这一夜,这一劫,谓是我此生,绮梦云烟中,最尽了冷暖情长的。 再日,君怀靳身体已不那么灼烫,反是我面上炽热,缩于他怀中。 他为我披上了外衣,温柔地抚过我的面颊,他又变回了往日里清风霁月般的他,只是眸光中更盛了柔情。 他轻捧着我火红面庞,俯身在我眉间落下一吻:“我君怀靳,此生绝不会负了清和。” 正文 第9章 借宿 我与君怀靳的识途,不知是风顺还是多舛,纵然我们决定离开都城,却也深知,这场恩怨未了,一切也不会结束。 第二次与君怀靳携手共驾,相别数月,发生了许多,竟已全变了心境。出了城门后,君怀靳不曾停留,快马加鞭,仿佛想尽快离开这片是非之地,我乏的厉害,便依偎着他睡着,一路颠簸,也应有他而觉得舒心。 觉察到他停下了马,我缓缓张眼,刚想起身,他却已将我打横抱起,跃下了马背,已是午后时分,这里大概是某个驿站,虽是野外,客栈酒家建得倒算精雅。 “我们到哪儿了?”我抬手勾了勾他的脖子,问道。 “唐庄,再向前就是凉州,不过时候不早了,暂且于此休息一晚。”他将我放下,并替我理好了褶皱衣襟:“路途太过颠簸,待会儿进屋歇息吧。” 我点了点头,他于是牵过我的手,走向客栈中。 店家想来做的尽是旅人生意,见着来客,便忙有小二迎上:“二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给我一间上好的客房,再准备些饭菜送入房中。”君怀靳掏出了一锭银子递去,店家立即笑颜应下,差人领我二人去了楼上厢房。 “二位先歇歇脚,小的这就去为您准备饭菜。”说罢,小二准备退下,君怀靳将他唤住:“门外那匹白马,劳贵店帮我照看一晚,喂些响食。” “好嘞!公子放心!”小二连连答应,继而从外带上了门。 君怀靳回身仔细看了屋中一番,大概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才安下心来。走至我床边:“累了就先睡下吧,明日还得赶路。” 我也没再拘谨什么,解下了外衣后,躺入了被褥之中,而他就坐在床边,眼中柔情溢出。“那你呢?”我望着他反问,骑驾一天,他当是更疲惫的。 “我就在这里守着,清和且安心。”他摸了摸我的头,又为我掖好了被子。 小憩了约莫二三时辰我才醒来,君怀靳仍在床畔 冲我淡淡一笑:“本想唤你起来填填肚子,可见你睡得酣香,一时又不忍。” 我撑起身望向窗外,唐庄覆盖面积虽广,但集镇很少,多的是官道野林,而这条官道便坐落于林间,只不过碍于眼下是冬季,所以没有浓郁树荫,亦没有花鸟成群。 屋中太闷,用完餐后,我便让君怀靳领我出门,穿过最近的这一片林子,近处隐约可以看见一条清溪,气温回升,已化了冻,发出了潺潺流动的悦耳水声,溪上用毛竹搭了座小桥,微微拱起,静谧而又惬意。 桥的另一边有两座并排的木屋,院落中还升起了袅袅炊烟,这里竟有人烟,看着,似乎是某位隐士所居,一时心下好奇,我便拉着君怀靳想过去一探究竟。谁料,这竹桥也太过不结实,只当我二人一同站上,竟毫无防备的瞬间坍塌,我与君怀靳就这么更无防备的掉进了小溪中。 好在溪水不深,河也不宽,只是尽管爬上了岸,衣服还是近乎湿透。我与君怀靳相视,后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就像寻常人家孩子的平日嬉闹,哪怕显然已经过了孩童年龄,却还是能体会到这份乐趣。 或许是桥塌入水中发出的声响太大,惹的屋中人出来一寻究竟,见着这般狼藉,忍不住冲二人吼道:“谁家的孩子!怎得到了这年纪,还如此顽皮!毁我竹桥?” 回身,望见的是一白发布衣的长者,个头不算高,但模样却是威严。 我连忙起身赔礼道:“对不起,老伯,我原只想过来看一番,不想竹桥那般不结实……”君怀靳也走到我身边来附和道:“是了,我们实在无心。” 此时屋中又走出一名老妪,大概是这位老伯的家室,她面容和善,笑着对我们说:“二位莫要介意,我家这口子只是嘴上说话重了些,心底是不会相怪的……二位衣裳湿了,眼下天尚寒,若不嫌弃,不妨进屋换身干净衣裳。” 我与君怀靳此行并没有多少行装,为了不感染风寒,耽误行程,便应下了老妪,道了谢入屋。 木屋虽有些简陋,但收拾的倒是干净整洁,院中弥漫着农家特有的清香,丝毫没有都城那充斥四方的阴霾。 老妪给我的是件普通粗布衣裳,自是无丝绸缎裙舒适,但这简单淳朴之风,令我神往。 君怀靳也换下了那件玄色华衣,只不过粗裳并没有遮盖住他的风采,依旧有着那份傲然挺俊,气宇轩昂。 老伯坐在一旁的矮凳之上,淡淡扫过一眼,语气依旧透着不屑尘世的乖桀:“与我当年还是差了些风韵的。” 老妪忍不住嗔怪了一句:“老头子了,讲些颜面。” 看着这对老夫妇彼此笑骂相惜,我抬眸望向了站在我身侧的君怀靳,倘若我们亦能这般相濡以沫,简简单单的过完一生,与我,该是怎样的幸事? “看什么呢?”君怀靳垂头问我,抬手抚过我的发丝,将额边几缕揽于耳后:“如此打扮,你当成像极了位良家小娘子。” “小娘子有何不好?”我笑着反问。 “怎会不好,只要是清和,于我都是最好的。”他顺势抚上我的面颊,动作有些暧昧。 “咳咳……”直到老伯轻咳出声,我才恍然记起,此时并非只我二人。忙退了一步, 离君怀靳稍远一些,他于是也垂下了手,见我面上红晕,未忍住轻扬嘴角。 “看二位衣着像是都城之人,此番可是出城游玩?”老妪如此笑问,打破尴尬。 “是的。”君怀靳点头:“只在此地暂住一晚。” 她闻言会意,沉思了一阵后,瞥了眼老伯,与我们说:“我们原先也是都城人,只是厌倦了城中的喧嚣俗尘,才隐居于此……” “我看二位也是恩爱得很,既是有缘人,便赠上一句忠告——她眼中慈祥,望向了君怀靳:“女子愿把一生奉于你,那已是她的全部。公子切记,万莫负了你的夫人。” 我本还想解释,但君怀靳已然牵过我的手,握得很紧:“婆婆放心,我这一生,亦已全然奉予了她。” 正文 第10章 手札 “咳咳……”一旁的老伯又是几声咳,拉回了大家思绪:“这婆娘,少整些肉麻兮兮的话……我说年轻人,你们毁我竹桥之事不能轻易算了,日落之前,给我重新搭上一座。” 我与君怀靳皆是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一时有些懵:“可是,我们也不会……” “不会就去林里我砍竹子来!”说着他起身从架上抽出两把斧子,递予我俩。 相觑一阵后,君怀靳抬手接过:“我去便是。我夫人身子弱,做不来这些。” “再弱还能有我家婆娘弱?”他不由分说把另一把斧子塞给了我:“记得挑那些结实粗壮的竹子,我可不想重蹈覆辙。” 走在这略有些荒凉的山路间,我与君怀靳一身布衣,背着箩筐,提着大斧……然而只是昨日,我们还是锦衣华服,在城中楼阁里栖坐,真可谓命途弄人,犹似玩笑。 不过若让我选,我宁弃这半生虚无的浮华,换眼下朴素却真切的体会。 “早知道把‘浮栾’带着了。这斧子用起来真不顺手。”君怀靳挥了挥手中大斧,如此慨叹。 “浮栾?”我未曾听他提过这个名字,便反问了句。 “是凌烟阁的剑,小时候用顺手了,就一直没换……”说到这他顿了顿:“你知道的吧” 我知他是问我有关他过去之事,便点头默认:“阁主都同我说了。” “都?”他轻笑一声,停下了脚步:“有些事,以她脾性,是断不可能与你说的。” “嗯?”我亦停下,回身望他。 “你当真以为我会仅仅因为她嗜杀就这般容不得她?阁中杀人如麻者我见得多了,大不必如此。”他也不再隐瞒,向我解释道:“起初疏远她是因为她几次出卖耗尽我耐心。然而厌恶,是因为她为了得到阁主之位,杀了我的父亲。” 这一消息确实令我惊讶,我曾也好奇过,阁主年纪轻轻,虽有谋略,却终究还是女流之辈,如何能接管整座凌烟阁?种种猜想纵是有的,只是未料到,真相如此不堪。 我心想着君怀靳的话,还是忍不住问了:“你只说了厌恶,她是你弑父仇人,你就不恨?” 他微微扬唇:久而淡淡反问:那你又可恨我? 这一问,让我微怔了一下,是的,他亦是杀我家亲之人,却又成了我此时唯一倚靠。 见我不语,他又接着说:“这一点,我与你大约相同,看破了生死,自然也无需介怀这一次死的是谁。况且我心知,即便不是他,也会是别人,父亲此生所为,早已定了他的结局。” 他语毕后话锋一转,抬头望了眼天:“时辰不早了,再不加紧,日落前可赶不回去了。” 我也不再多追问什么,也加快了脚步跟上。 我与他的经历乃至思绪都是极其相似的,这或许也正是于这破碎红尘中,我们相识相知,彼此相惜的原由。 踏着夕阳剪影,我与君怀靳提着两箩筐的长竹回到了木屋门前,老妪在溪边砧上捣衣,未见老伯踪影。 “婆婆,竹子砍来了。”君怀靳放下箩筐,将筐中竹竿卸下。 老妪回头笑应,而后朝屋中唤了几声,老伯便循声走了出来。“瞧瞧这对年轻人多好,不似前头那几个,提着斧子就跑喽!”老妪对老伯说着,眼底蕴满笑意。 老伯这才终于露出了一次笑意,蹲下身来细看那些竹子,半响后起身开口:“切端平整,力道恰好,选材也不错,小伙子是个有心人,不过,也可见你身手非凡,怎么甘心帮我这个老头子做苦力,不一走了之的痛快?” 君怀靳倒也实诚,了当的开口:“说实话,一时没想起来……” 我扯了扯他衣袖,示意他别这么直白,可自己已是未忍住笑了出来。好在老伯这次没再佯装生气,而是语重心长的说道:“年轻人当是该如此。想我年轻之时,也因看不惯这是非之道……” “好了,老头子,也不害臊的慌!一口一个你曾经……让我看,你年轻时,还不如这公子十分之一呢!”老妪也不给老伯面子,干脆的打断。 “嘁,女人见识。”老伯倒也不与她一般见识,而是折回了屋中,取出一套手札:“小伙子,老身我已是半身入土之人,昔年机缘得此妙法手记,隐世之后便也未再翻过。这本手札中记载的功法一绝,这世上怕是尚无人练成,如今我留着实在无用,就将其赠予你罢。” 听老伯说得如此玄乎,想必这本手札中有何非同寻常之处,君怀靳也不客套,伸手接过,收于袖间:“晚辈谢过。” “天色将晚,老身也不留二位了……”老伯收敛了笑,语气亦是认真:“不过今番虽别,他日若有闲情,倒极是欢迎二位前来。 我微微欠身算是为长者行礼:“定当。” 穿过丛林,原先的客栈又出现在了眼前,此时再望,丝毫不会觉察出身后林里隐了这么一对老夫妇。 “你怎么不看看那本手札?”君怀靳回屋后有些无所事事的坐在了桌边,把玩桌中杯壶。倒让我有些纳闷,习武之人,不是都应对这些奇异功法感兴趣吗? “清和有兴趣?”他随口反问,语气随意。 我摇头:“我以为你会喜欢。” “世上奇功异法太多,万一这是邪门歪法,我练的走火入魔呢?”他似是在与我说笑,可却也不无道理:“况且都已在我手中,又何须着急。” 我刚想点头赞成,他却趁我不备一把将我拉入了怀中:“只是这竹子砍得我实在乏了,夫人可否帮我提提神?” 我自是听得明白他语中玩味,忍着笑嗔怪:“不要胡乱唤我”。 君怀靳眯起双眸,挂着丝浅笑:“旁人都一眼看出,夫人还害羞什么?” 说着,他缓缓靠近我,在我耳边轻轻呵出了一句:“还是,夫人非要我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才肯过门?” 我闭口不言,他则笑得愈发浓烈,然后忽开口问道:“夫人饿否?” 我摇头,上一餐吃的太迟,并无饿意。 我这一回应似乎正合他意,他只一反手便将我抱起,起步走向床边:“既如此,晚饭便不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