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章 初相识 温慈一行人到锦城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可火车站外依旧热闹。 尽管下车之前,温如意特意嘱咐她戴上帽兜,挡住大半张脸,可身着大红袄裙的温慈甫一出现,还是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温如意抬手虚虚环住她,即是为了保护,也是为了隔绝那些意图窥探的目光。 “先前和家里通过电话,父亲知道我们今晚会到,汽车夫大约已经在外边候着了,我们出站就能坐上车,直接回家。”他一边护着温慈往外走,一边低声说道。 听到“回家”两个字,温慈心头一跳,脚步不自觉地顿住。 “怎么了?”温如意察觉到,也跟着停下脚步,“可是冷了?” 单薄的肩膀微微颤抖着,温如意只当她前些日子受了伤,身子还没调养回来,受不住锦城的寒风。 “算了,你在这儿等我吧,我出去把汽车夫找来。你可别乱跑,锦城太大,跑丢了我可找不到你。对了,把这个披上。”温如意不由分说,把自己的薄呢大衣脱下罩在温慈身上。 “你就在这儿等我,别乱跑!”他又强调一遍,这才转身出门。 温慈望着对方走远的背影,满心纠结,“逃,还是不逃?” 她,根本就不是温慈,自然也不是什么温家小姐,她不过是一个冒牌货! “温家现在急着要人,我家那小浪蹄子早跟人跑得没影儿了。丫头你听三姐的话,顶了她的名儿,乖乖跟他们回锦城。做温家小姐,不比被卖窑子里强?这于你于我都是一桩好事儿,不是吗?别犟了啊。” 尤三姐临行前的一席话在脑海里响起,温慈承认,虽然对方目的不纯,可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有道理归有道理,她心里还是怯。这几日她真是时时刻刻都悬着一颗心,生怕露了马脚。而那温少爷,对她又是如此的关爱呵护,她不敢、也不忍再欺骗他。 温慈拽着披风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就跟脑子里的念头一样变化多端。 “不行,还是得走!” 她告诉自己,就算温家不发现,她也不可能一辈子呆在温家,她得去找自己的家,尽管她根本忘了家在哪儿。 没错,她,失忆了。 锦城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温慈一出门,就被寒风冻得一阵哆嗦。她有心要避开温如意,专挑那些小道儿走,却不知道自己这样更容易被坏人盯上了。 巷子尽头,一行人溜溜达达地靠近。 “妹妹,这是要去哪儿啊?哥哥们给你带路好不好?” 这群地痞流氓平日守在车站外头,专挑那些单身的外地人下手。刚看温慈孤身一人,又是个小姑娘,自然不会放过。待见她低着头往小巷子里钻,心里简直乐开了花儿,这可是送上门的肥肉啊! 望着慢慢围过来的人群,温慈心里一惊,她飞快地瞥了瞥四周,发现竟然连一个能求救的人都没有! 巷子里光线昏暗,只能影影绰绰地看出个轮廓,这行人原先只觉得这丫头身段挺美,现在离得近了,才把人看真切。 “大哥,咱这是捡到宝了,这小娘们,长得真他妈漂亮!” 刚才因为走的太急,温慈头上的帽兜早已滑落,露出遮挡着的面容。这些人原先只想求个财,如今看到她这模样,心思陡然生了变化。 为首那个光头嘿嘿一笑,搓着手向她靠近,口中哄道,“小妹妹,不要害怕,哥哥疼你啊!” 温慈见他一脸凶相,笑不是好笑,不自觉后退。她这个娇怯的样子,大大刺激了这群男人,光头心热血冲头,唾了一句,合身就要往上扑。 温慈吓得惊叫一声,跌坐在了冰冷的地面。 与此同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自背后响起,“赖三儿,连个小丫头你都抢,还是不是人了。” 沈频领着一帮子人涌进巷子,在温慈身后堪堪停下,和对面赖三儿的人来了个正面相对。 赖三儿见了来人,一张黑脸气得发了红,他抬头瞪着沈频,不抬头不行,他原本就是个五短身材,而对面的沈频也实在是高,在一群大老爷们里也是鹤立鸡群的存在。 “姓沈的,这条街是我的地盘,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是几个意思?” 沈频有个世间难见的好相貌,即使他死对头——赖三儿,也得承认,对方长得好。 “拿得就是你这耗子!” 长得好的沈频说起话来就不怎么对得起他这相貌,十分痞气,十分粗野。 “再者说了,怎么就是你的地盘了,你这是野狗撒尿,把这地儿给圈起来了?”说着,他扭身对着身后大声问道,“你们闻到他尿骚味儿了没?”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立刻爆发出一阵哄笑,还有人跟着起哄附和“闻到了”。 赖三儿出道比沈频早,在道上横行四五年了,地面上谁见了他不得尊称一声“赖哥”。偏偏沈频这个不长眼的愣头青,不但不买他的账,还对外放出豪言,地盘是死的,人是活的,谁有本事谁说了算。 干他们这一行,讲究的就是个气势!沈频今天公然挑衅,他要是怂了,以后也就别在道上混了。 而赖三儿这想法正中沈频下怀,他正寻思着如何把这名声立起来呢,这赖三自己跑来当垫脚石,勉强够格。 因为双方都存着这样的心思,这一架打得顺理成章,唯独一旁的温慈感到了猝不及防。 她没想到这些人一言不合就开打,而且打得毫不含糊,寒光蹭亮的大刀“唰”就抽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想后退,可刚站起来,脚踝上传来一阵锐痛,疼得她立刻又跌坐回地上。 忽然,一个大力拽着她手臂把她提了起来,温慈一抬头,就看到一个线条优美的下颚,下颚的主人却没功夫看她。 沈频低声丢了这么一句,“不想被剁成肉泥就给我后退!” 然后,动作潇洒地弹开手中的烟头,顺手接过旁边递过来长刀,兴致勃勃地朝混战的人群走了过去,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第一卷 第2章 救 惨叫声在安静的小巷里被无限放大,有浓重的血腥味儿飘来。 温慈头皮发麻,不由得瞪大双眼,双腿也忍不住发颤。可这几日的经历,让她的承受能力飞速增长,面对此情此景竟然也能勉强镇定。 她扶着墙壁站稳,一边小心观察着,一边悄然后退。可她退了没几步,就见人群中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冲她冲了过来,手中举着的长刀在昏暗的巷子里格外雪亮。 温慈像是被吓傻了,目光直直看着那人,躲也不知道躲。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这是要死了吗? 刀锋携着的疾风劈上面额,她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只有温热的东西打在她脸上,温慈睁开眼,就看到了对面的沈频。 他侧首而立,一半面容隐藏在黑暗之中,露出的那一半却是异常的英俊。雪白的衣裳上沾满了血,他却浑然不在意。兀自盯着地面出神,末了,微微一耸肩,叹道,“没弄好。” 温慈顺着他目光看去,只看到一人,或者说一具尸首倒在血泊之中。脖颈上斜插着一柄钢刀,他脖子差不多被砍断,脑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搭在肩膀上,双目圆瞪,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猩红的血液顺着地面漫延到她的脚下,温慈眼睁睁看着,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她在极度的恐惧中,连尖叫都不曾发出,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温慈只觉得喉中干渴,腔子里像是烧了一把火,她难受得想叫人,却只发出一丝两气的呻吟。 “醒了?” 低沉的男音有些慵懒,从远处传来。 温慈慢慢睁开眼,就看到头顶上方,有一个的模糊轮廓正靠近,眸子慢慢聚焦,她看到一张让人惊惧的英俊面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般,她猛地弹坐起来。 “你,你……”她急促喘息着,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频吸了一口烟,慢慢伸直腰杆,吞云吐雾地道,“你刚在巷子里晕倒了,还记得吗?” 温慈心道,哪里能不记得,简直可以说是刻骨铭心,她现在只要稍一放松精神,那人双目圆瞪的样子就直往她脑袋里钻。 一想到那场景,温慈简直连呼吸都不能够了,但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惹恼对方,也被一刀了结。她越想越怕,刹那间,湿润乌黑的眸子里就蓄满了泪花儿。 沈频见她泪眼朦胧,一副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心中颇为不满,“哭什么呢?我长得有那么可怕吗?” 他长得不但不可怕,甚至可以说很英俊,星眉剑目,鼻梁高挺,但是,但是…… 温慈捂着嘴,猛摇头。 沈频沉下脸,“那你哭个什么劲儿?” 温慈见他拧着眉毛,隐隐有发怒的趋势,抖得越发厉害了,却不敢不回答。 她吸了吸鼻子,哀哀地道,“你会杀了我吗?” 沈频在淡蓝色的烟雾中一挑眉,“我杀你干嘛!” 话刚说完,他恍然大悟,方才巷子里的事情,这丫头可是亲眼目睹的。那场景,你别说她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会怕,就是寻常男子见了只怕也得两股战战,难怪这丫头见了自己跟见了鬼似的。 沈频见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越发忍不住地想逗她。 他一本正经地道,“那实在是个意外,我要不杀他,方才死的就是你了。” 他刚那一刀救了温慈是真,可要说他是为了救温慈才杀得人那完全就是屁话了。他当时不过是担心那人跑出去招来救兵或者警察才下的手。 温慈不赞同他的说法,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 她眨了眨眼,喃喃道,“那,那你也不能杀人啊……”她的眸子很纯净,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沈频,年方二十,外表英俊而端正,任谁见了他相貌都得夸一句一表人才。但他确确实实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职业乃是地痞流氓,一般流氓的勾当他都干,而且心比谁都狠,手比谁都辣。 良知这种东西,在他身上几乎是不存在的。今日的英雄救美也不过是误打误撞,这丫头要是长得再朴素一点,依他的性子,早把人扔巷子里自生自灭去了,哪会费力把人带回家。 沈频活了二十来岁,身边的都是各式各样的市侩人精儿,这么天真单纯的还真没见过。单纯的人在他这圈子里根本就活不长。 他寻思着,这小丫头就得跟没出圈的小羔羊似的,又顶着这么俏生生一张脸,放出去估计得被人生吞活剥。 他不由地问道,“你家里人呢,怎么放着你一个小姑娘在外边乱跑?” 温慈闻言,愣了一瞬,继而慢慢垂下脑袋,“我没有家人。”声音闷闷的。 “没有家人?” 这话,沈频显然不信,这丫头得模样,一看就是娇养长大的。他想,估计是哪家小姐,和家人耍小脾气,玩离家出走的把戏呢。不过,他也懒得追究。 “现在那么晚了,你出门就得露宿街头。刚好我家里有地方,你今晚对付着住一宿儿,其他的,明早醒来再说,怎么样?” 换做以前,有人不但救了自己性命,还愿意收留自己,温慈早感激涕零了,可在经历过尤三姐那一遭儿之后,她可不敢再轻易相信人。 温慈心里有主意,但还是装作乖巧地点头。 “骨头上的上最要命,处理不好,以后有你受的。”沈频抱着双臂扬了扬下巴,“凳子上有药酒,虽然味道不怎么样,但是效果还凑合。你自己揉揉那脚踝。” 温慈听到一说,才觉得右脚踝疼得厉害,想来是刚才扭伤了。她忙掀起被子去看,就发现脚踝果然是肿起老高,连袜子都变紧了,勒得她脚疼。 沈频见她这举动,禁了一瞬,“你怎么在别人面前就把脚露出来了?” 锦城不是闭塞的小城市,非常的时髦摩登,思想也比较洋派。沈频更不是迂腐的老学究,没觉得女子的脚有什么特殊的寓意,但是这丫头当着男人的面儿,被子说掀就掀,脚说露就露,他心里还是有点怪异。 “这,不可以吗?”温慈无辜地道。 沈频见她神色坦荡,半点不扭捏,反倒显得自己居心叵测,他掩饰地咳了一声,“也不是。” 第一卷 第3章 温次长的打算 温宅,书房。 温如意垂首站在红木书桌前,满心愧疚。出门之前,父亲千交代万交代,一定要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可他把事情办砸了。 他垂头丧气地道,“父亲,我把人弄丢了。” 温承云面颊轻轻一抖,像是难以置信。 “怎么会弄丢了呢?” 温如意把事情如实讲了。 温承云听完,气得猛拍椅子扶手。 “你糊涂啊,亏我平日里总说你是个聪明孩子,怎么在这种小事上出岔子。” 温如意眼见父亲气得脸色青紫,恨不得打没用的自己一巴掌。 “对不起,父亲。” “你早早把人带回来就好了,管她冷不冷的,这天儿还能冻死她不成,我说你就是太过妇人之仁,现在你让我上哪儿找人去!” 温如意先前只当他疼爱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女儿,可后边的话儿,越听越不对劲儿。 温承云没理会他的小心思,暴躁地道,“报警,现在就给我报警!一定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人找到!” “我已经第一时间联系了警署,央他们帮忙留意。” 听闻此言,温承云稍稍松了口气,他靠进宽大的座椅之中,无力地闭上眼。 “你奔波了这么些天,也累了,先下去休息吧。” 温如意依旧站着,没动。 温承云不得不又睁开眼,目光躲在厚厚的玻璃镜片后,看不出情绪。 “怎么,你还有什么事吗?” 温如意道,“父亲为什么突然想起要接人回来?” 十六年前,温如意六岁,尤家母女上门的时候,他躲在院子里偷看。父亲沉着脸站在走廊下,那样子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漠而狠厉,他不耐烦地一挥手,家里的佣人一拥而上。尤家母女,当初是被活活打出去的。 那场景太过凄凉,以至于让他印象深刻,十多年了,依旧记忆如新。十六年的时间,并不会凭空生出一腔父爱,倒是让襁褓里的小女婴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然后,父亲就想着把人接回来了,而且,是在这个时节。 温如意实在不愿恶意揣测自己的父亲,可是,这一切,都太过巧合。 “如意,”温承云垂着眼皮,语气深沉,“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温如意拽紧的拳头微微发抖,“如果我非要问呢?” 书房里,一阵沉默。 “早十六年,您都没想过要接她回来,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事,”温如意紧盯着父亲的眼睛,“和黛黛踢伤李晴明有关,是不是?” 温黛,温如意亲妹,温家的掌上明珠。自幼被父母宠坏了,脾气骄纵跋扈。上个月,和教育部李次长的独子李晴明发生争执,一脚把人踢得住进了医院。 李次长家三代单传,就这么一根独苗苗,平日里宝贝得跟啥一样。如今,独子差点被踢得绝后,哪里肯善罢甘休。 温承云和李次长是平级,按理来说不该怕他的。况且,谁让他家纨绔子先调戏人家闺女呢,也算罪有应得。这事儿就是宣扬出去,也只有他李家理亏的份儿。 可坏就坏在,李晴明嫡亲姐——李晴空,乃是锦城督军大人的继室。李家背靠这么座大山,那是理不直,气也壮! 教育部总长大人官场沉浮这么些年,简直快要成精,这点局面要还看不清,怎么对得起他这个位子。李家那位督军夫人还未开口,他便先寻了个由头,撤了温承云的职务。 温承云气得快要仰倒,他苦熬了二十多年,才熬到这个位子,撤他的职,那还不如让他去死! “是,我接她回来,确实另有目的。”温承云起身,走到温如意跟前,“李梁那狗东西,先前就和我不对付。他有督军府撑腰,好,我绕着他走!可是如今你妹妹踢伤他儿子,他扬言不会放过我们温家,难不成我要避他一辈子,让他骑到我头上拉屎。” 温承云和李次长原先是同班同学,毕业后又进了同一个公署,因为出身相似,一直暗暗较劲儿。知晓内情的人也没少拿他们作比较。 这两人是谁也看不起谁,都觉得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直到李梁女儿嫁给了督军府人,这场战争才算暂时分出了胜负。但是,那也是只暂时而已,温承云现在要迎战了。 温如意不死心的追问,“那父亲打算怎么办呢?” 玻璃镜片下跳动着疯狂的火焰,温承云轻声道,“姓李的如今这么嚣张,不就是仗着有个当督军夫人的女儿吗。他女儿当初敢不顾廉耻地爬督军大人的床,那丫头自然也能做到。” 他想起前几日打听来的消息,幽幽地道,“别看他女儿是正房,可据我所知,督军并不怎么喜欢她,不然也不会去哪都不带她。这些年,姨太太也是一个接一个。如果那丫头要是能得督军大人的宠爱,我还怕他姓李的!” 他口中的那丫头自然就是温慈。 温如意知道父亲最近为撤职的事儿焦头烂额,但没想到竟然疯狂至此。那丫头满打满算也不过十六岁,那督军大人当她爹都嫌过了。 仿佛坠入了数九寒冬的冰窟之中,温如意周身发凉,他急切地抓住温承云的胳膊,“父亲,这不可以!” “怎么不可以,他李梁当初不就是这么爬上去的,他做得我温某人做不得?”温承云一把甩开他的手,斜睨着他道,“你小子给我收起你的妇人之仁。给督军当姨太太怎么了,她一乡下丫头能有这造化,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感激还来不及呢。” 见温如意还要争辩,他忙安慰似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你不要瞎想了,不牺牲那丫头,倒霉的就是黛黛,李梁说要砍下她的腿儿给自己儿子赔罪,你舍得吗?纵使你舍得,你母亲舍得吗?她最近为了这事,愁得头发都白了,你就当心疼心疼她。至于那丫头,当初我给了她一条命,她也是时候该偿还了。” 一个是亲妹妹,一个是才认识几天的陌生丫头,该舍哪一个,显而易见。 但是,一想到初见那丫头时的惨状,温如意舌尖泛起无尽的苦涩,只能怪她命不好,投错了胎。 第一卷 第4章 识人不清 温慈坐在大床上,打量起周遭,屋内陈设简单而破旧,除了她身下的大床,和床前的高脚凳,再无其他东西。尽管窗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窗纸,但仍旧有漏网的寒风趁机钻了进来,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这破败的屋子让温慈又想起了乡下的尤三姐,这人看上去可不是好人,却好心收留她,怕也是别有企图。 吃一堑长一智,温慈没当面揭穿他。 那人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屋子里静悄悄的。。 温慈穿上鞋袜,下床,脚踝上锐痛疼得她身子一颤,可她却顾不得许多,拖着伤脚挪到门旁边。 房门掩着,她试着推了推,发现竟然没锁!一颗心紧张得狂跳起来,她轻手轻脚地拉开房门,一头扎进了黑暗中。 小屋在巷子的尽头,巷子里没路灯,只有天上的弯月,挥洒着清冷的月光。 温慈一瘸一拐地往外挪,心中暗暗祈祷,那人千万不要发现。挪了没几步,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她心里一惊,刚要回头,就被一个大力扑倒在地。 “小美人……让哥哥抱抱!” 身后酒气冲天,温慈被熏得差点背过气去,她的惊叫还未出口,嘴就被人一把捂住。随即,一只手猴急地在她身上揉来揉去。 温慈恶心得几欲作呕,但更多的还是恐惧,这种恐惧比巷子里见到的那一幕还让她无法忍受。她扭着身子要去推那人,可她越是挣扎,那醉鬼越是兴奋,粗重的喘息声扑在她面颊。 双手被反剪着用不上力,温慈只能胡抓乱挠,那醉鬼折腾了半天不能得逞,反而挨了几下狠的,又气又急。 “小婊子给脸不要脸!”他拽着胳膊把将人狠狠一掼。 温慈脑袋撞到地上,疼得眼前一黑,不等她回神,大手死死地掐住了她脖子,不断收紧。 窒息的感觉让温慈本能地挣扎起来,她伸手去抓那人,可怎么也够不到。眼前的黑影越来越模糊,声音也越来越遥远…… 突然,身上的重量骤然消失,朦胧中,温慈好像听到了那人的声音。 “动我的人,活得不耐烦了。” 沈频好整以暇地收回长腿,仿佛刚才踢飞的不是一个壮汉,而是路边拦路的野狗。 那醉鬼见到来人,吓得酒都醒了,连滚带爬地往巷子外逃。 隐约有关窗户的声音响起,巷子里再次恢复宁静。 月光给沈频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仿佛天神下凡,他走到温慈跟前蹲下,低头地看着趴在地上的她。 衣衫凌乱,玉白的面庞上挂满了泪,发丝胡乱黏在脸上,嘴角泛红,应该是破了皮,目光发直。 沈频调笑,“喂,吓傻了?” 地上的人依旧愣愣的,好像根本没听到他的话,沈频察觉到了不对劲儿,仔细一看,发现那丫头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 他从没见过那么多的眼泪,顿时慌了,“喂,你别哭啊!” 可那丫头听到她的话,泪水却是越来越汹涌。 沈频没法,他动作僵硬地把人搂进怀里,拍着对方的背,轻声安慰,“别哭了,没事了啊。” 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温慈抱着对方的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我害怕,我以为我要死了,我害怕……”所有的委屈和恐惧化成一句“我害怕”。 沈频用手背抹掉她腮边的泪,有点心疼了,刚才应该早一点出手的。但是,如果不让她亲自经历一下的话,她就永远不知道这世道上坏人有多么可怕。 屋内比屋外温暖许多,温慈进屋的时候,忍不住轻轻打了一个寒颤。 方桌上摆了两个碗。碗里盛的是面,面汤清澈,上边飘了几片绿油油的菜叶,还有一个煎得金黄的荷包蛋。 沈频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块毛巾,“先擦擦脸。” 湿毛巾冒着腾腾热气,蒸着温慈的面颊,她眸子又忍不住湿润了。 她自以为是,识人不清,错把好人当坏人。而好人平白受了误会也不生气,依旧愿意收留她。温慈觉得愧疚急了。 沈频见她低着头不肯动,挑眉,“怎么,这都要我代劳?” “不不不,我自己来……”温慈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沈频失笑,他活到现在,听过的夸赞不在少数,可夸他是“好人”的,这丫头还是第一个。希望她以后见到自己的真面目,可别被吓到。 热毛巾贴在皮肤上只觉得说不出的熨帖,温慈擦拭完,觉得整个人都松快了不少。 沈频接过毛巾,把碗推到她面前,“快吃吧,放太久了,面都坨了。这大半夜的,家里也没什么东西,你将就一下。” 难道他刚才就是做面去了?温慈悄悄瞥了一眼对方的手,只见五指纤长,骨节分明,很有美感的一双手,可以一刀砍断人脖子,也可以下厨做面。 已经记不得上次进食是什么时候了,温慈只觉得腹中空空,道了谢,便小口吃了起来。 沈频旁观,见她虽然饥饿,但吃相依旧保持着优雅。这样的相貌和教养,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得出来的。 温慈不知是真饿了,还是对方手艺太好,一口气吃光了整碗面,她放下筷子,才发现那人正盯着自己看,脸“唰”的红了。 沈频见她害羞,转开头,自言自语道,“还挺能吃,养羊羔子可真不容易啊。” 温慈迷茫眨了眨眼,不确定对方口中的“羊羔子”是否是在说自己。 人家主人好意收留自己,而且亲自下厨做了面,温慈就是再脸皮厚,也不好再让人洗碗,便自告奋勇,可她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沈频看着她笨拙的动作,碗没洗干净,倒把衣衫弄个半湿,在她把碗摔了之前,赶紧把人撵到了一旁。 “不好意思,我是真的想帮忙……”温慈垂着湿淋淋的双手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行了,行了,你站一旁啥都不干就是帮我忙了。” 沈频站在灶台前,开始洗洗涮涮。 温慈望着他动作利落地忙进忙出,没觉得女气,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心像是被羽毛挠了一般,痒痒的,麻麻的。” 第一卷 第5章 没心没肺的谷子 温慈眼前一花,是那人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那人问,“袖子撸上去不冷吗? 温慈面颊一红,忙把袖子放下来。见他拎着一只桶,忍不住发问,“你这是要干嘛呀?” “天忒冷了,给你烧点水洗漱。我去打水,你看着点火,记得添柴。” “哦,好的。” 沈频见她答得干脆,反而越发不敢相信了。 “算了,你就还是啥都别干,坐着就行了。” 温慈委屈,她有那么笨吗。 沈频一边往锅里加水,一边用余光去看灶前矮凳上的小丫头。只见她眉头紧锁,目光紧紧盯着洞里的柴火,是个很认真的模样,便有些忍俊不禁。 “喂,让我看看。”他走到那丫头跟前蹲下。 “我没把火弄死,我发现了,要把柴火架空一些,它才烧得旺。”小丫头献宝似的站起身,眸子里亮晶晶的。 沈频望着眼前兴奋的人,也不由得跟着高兴,不过,高兴得莫名其妙,他以前干这些破事的时候可没这么多情绪。 沈频敛了笑,坐在矮凳上,发现这丫头倒是不笨,火确实烧得不错,而且灶台前的柴火被她一根一根堆码得整整齐齐。 柴火燃烧,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在这样的夜晚听来,有种别样的静谧。 沈频觉得,他刚“英雄救美”这个决定做得挺对,别看平时,他身边兄弟一大堆,但也只是兄弟而已,不是家人。逢年过夜,或者这样寂寥的夜,他也会孤独。他想,其实有个人作伴儿,真挺好。 那丫头坐在长凳上,穿着红色缎面鞋的脚尖一下一下擦过地面,是个放松的模样。 他听见她问,“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 “我叫沈频。” “沈……平……”温慈兀自念了一会儿,“平安的平吗?” “是捷报频传的频。” 沈频觉得这解释有点怪,乍一听还以为他家里有人从戎呢。其实,老沈一家子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老沈是个木匠,沈母就是最常见的妇人,两人老实巴交、相貌普通,偏生了个非同一般的沈频,从小就巷子里的小孩儿不一样,破衣烂衫都看着像个玉娃娃,性子更是野得能上天。 温慈却是另一种理解,“你父母看来对你期望很大。对了,我怎么没看到你家人?” 沈频眸子微暗,“他们,都不在了。” “对不起。”温慈慌乱地站起身,小心翼翼地道,“我不知道……” 沈频摆了摆手,“没事。” 话虽这么说,温慈却不敢再胡乱开口,一张嘴就怕说错了啥,惹人伤心。 “我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都告诉你名字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名字呢。”沈频扭头看向她,嘴角带着点笑意。 “我叫温慈。” 这不是骗人,她原先的记忆一点也没有了,就当她是温慈吧,不是温家小姐温慈,而是一个叫温慈的人。 “今晚,你就住这儿吧。” 沈频拉开电灯,温慈才发现,这竟然不是客房。 屋内陈设虽旧,但东西一应俱全。床榻前摆了一扇简易屏风,靠窗的地方放了一书桌,桌上摆着笔筒日记本一类的小东西。旁边是一大排书架,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书籍。 温慈心想,这屋子的主人应该是个女子,而且是个爱读书的女子。 沈频像是看穿她的心思,解释道,“这是我姐姐的房间。” 温慈羞涩道,“既然是令姐的房间,我鸠占鹊巢,那她住哪里呢?” “放心,她很早就不住这儿了。” 沈频从一旁的衣柜里,拿出一套袄裙递给她,“你的裙子脏得不成样子,明天先穿这个吧。” 袄裙是淡蓝色,裙摆上绣着精致的兰花图案,不算新,但是干净整洁。温慈看着自己一塌糊涂的裙子,忙红着脸接过,她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这么细心。 “谢谢你。” 温慈以为自己会择席睡不着,没想到一睁眼,天都亮了。要不是外间一直吵吵嚷嚷的,她估计还能再睡。 她换上那套淡蓝袄裙,发现除了腰稍稍有些大,其他的都挺合身。再看那脚踝,竟然不似昨天那么肿胀疼痛了,看来是那药酒的功效。 “秀儿,给我拿些咸菜来!” 温慈刚进屋就看见一黑色短袄的男子站在桌前,扭头对着厨房大喊。 那男子回头看到她,很热络地招呼,“嫂子醒了?好家伙,你这懒觉谁的,都晌午了。过来吃饭,秀儿蒸了包子。” 温慈被他一声“嫂子”喊得大窘,过去也不是,不过去也不是。再听后边的话儿,羞得连耳根都红了。 “有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沈频横了他一眼,又转头对温慈道,“秀儿蒸得包子特好,你过来尝尝。” 温慈走过去,见桌上果然放了一笼白胖胖的包子,正冒着热气儿。 那个穿黑袄的小子很殷勤地将碗递到她面前,“嫂子,你尝尝,皮薄馅儿多,咬一口就能流油。” 温慈抬眼去看沈频,发现对方正低头喝粥,也不去纠正那小子的称呼。她刚伸手去接那碗,目光落在贴在碗边的左手上,吓得动作一顿。 那小子察觉她的目光,将碗换到右手,抬起左手给她看。 “自己不小心砍掉的。吓到嫂子你了,不好意思。” 那左手上只有四根手指,小拇指齐根没了,乍一看着实怪异。人家没了一根手指已经很难过了,自己这反应真让受伤。 温慈心里自责,忙露了个笑,“没有,是我不好。” 那小子将手揣进怀里,伸着头冲她嘿嘿一笑,是个没心没肺的样子。 “嫂子,我叫谷佳良,是大哥的小弟,你可以叫我谷子。” 温慈点了点头,“嗯,谷子,我叫温慈,你以后可以叫我名字。” 谷子听她这话儿,扭头去看沈频,“哥儿,我可以这么叫吗?” 沈频觉得谷子这小子一看到好看的姑娘家就贱头贱闹的,今天贱得格外欠揍。 他放下筷子,心平气和地道,“吃饱了?要不出去练练?” “哥,别啊!”谷子听他这话儿,顿时不敢再瞎撩闲,规规矩矩地喝粥吃包子。 第一卷 第6章 如人饮水 温慈忍笑。 本来,她不爱吃包子的,既然那两人极力推荐,她也不好不尝。这一吃,才发现这包子确实不错,馅儿是货真价实的肉馅,轻轻一咬,竟然还会流出浓香的汤汁儿。 她正吸着汤汁儿,就见房门一开,一个碎花袄子黑棉裤的小姑娘钻了进来。小姑娘看起来十八九岁,生得眉清目秀的,头上编了一根黑亮的大辫子,估计就是他们口中的“秀儿”。 她将装着咸菜的小碗放在桌上,这才转向温慈,端端正正地鞠了个躬,“嫂子好。” 温慈受了这大礼,吓得忙站起身,刚准备还回去,突然眼前一花,那秀儿就被谷子一把拉了坐下。 谷子一边飞快往秀儿的碗里夹包子,一边道,,“一大早光给我们忙活了,快吃快吃!不然就被我们给吃完了。” 温慈呆在原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突然,她腕间一紧,也被人拉得坐了下去。 沈频收回手,“人家疼媳妇你傻看着干啥,吃饭。” 温慈陪秀儿在厨房里说话,秀儿嫌她动作慢,不肯让她帮忙收拾。正聊着,就见沈频弯腰进来。 他一边穿大衣,一边吩咐,“我们和谷子有点事需要出门一趟,你和秀儿乖乖在家,不许乱跑,如果有人敲门,千万不要开,知道了?” 温慈见他郑重其事的,不由得跟着慌,“你们要去干什么?”该不会是又要去杀人吧。 沈频见她紧张兮兮的,不由失笑,“没什么大事。”他见秀儿看过来,交代道,“你多照应着她点。” 秀儿点头,“知道了。” 这天实在是冷,温慈冻得坐不住。秀儿见了,忙生了火盆端到屋中,屋子里这才暖和起来。两个小姑娘跟猫儿似的围在火盆前。 秀儿对着板砖似的鞋底不断使劲儿,温慈看她用功,看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出声,“你这多麻烦,仔细累眼睛,要鞋底买一双不就好了。” 秀儿抿嘴一乐,“你这真是小姐家的话儿,一双鞋垫好多钱,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打发时间了。而且,谷子哥喜欢穿我纳的鞋底,说是舒服。” 温慈和她相处了大半日,见她开口“谷子哥”,闭口“谷子哥”,仿佛她的生活全围着一个谷子转,便不免有些好奇。 “秀儿,你怎么和谷子在一起的?” 秀儿年轻,模样也不错,操持家务更是一把好手,要嫁人想必肯定嫁得不错。那谷子,一看就是小地痞小流氓,没个正形儿。在温慈看来,这两人可真不般配,但看秀儿那样子,又不像是被迫的。 秀儿听到这话,手中的动作一顿。 “我和谷子哥,说来话长,没有他我早死了。”秀儿放下手中的活计,神秘地道,“你看到谷子哥左手了吗?” 温慈想起早上的谈话,“他说是自己不小心砍掉的。” “是自己砍的,但是哪是什么不小心,谷子哥是为了救我,自愿把手指砍掉的。”秀儿在说这话儿的时候,嘴角微微荡起一丝笑,是幸福的笑。 “啊,自愿砍的?” 这两人都是疯子吧,一个为爱砍掉手指,一个以此为幸福。 温慈被她笑得头皮发麻,“我还以为……”还以为对方是逞凶斗狠,才被人砍掉的手指。 “我老家是单县一个乡下的,我是家里老大,下边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她们都是后娘生的。我十四岁那年,爹老来得子,高兴得想给弟弟办周岁宴。可家里穷得快揭不开锅,哪里有钱办周岁宴。我后娘就出主意,让爹把我卖个了村里一老头冲喜,得来的彩礼全拿去给弟弟办周岁宴了,当时请了十里八村的村民,可热闹了。” 秀儿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 “那老头病得七死八活,头脑不清楚,家里就由大太太管事。大太太整天指示我干活不说,还总打我骂我。”她眯了眯眼,继续道,“她那大儿子更不是人,半夜跳我房里,逼我就范。我害怕得大声喊人,可是人来了,大家却说是我不守妇道,勾引少爷,要把我浸猪笼。” “浸猪笼,温小姐你知道吗?就是把人放在竹子编的笼子里,然后丢进河里,活活淹死。我被丢在河滩上,动也动不了,那些人举着火把,骂我、冲吐我口水、还有人拿棍子戳我,深秋的河水好冷好冷,我用尽力气昂着头,可是冰冷的河水还是不断地呛进我的口鼻……” 秀儿的声音低低的,没有起伏,可温慈还是听出了一身冷汗,她似乎亲眼看到了那日的情形,群情激奋的无知村民将笼子扔进河里,眼望着少女挣扎、呼救,直至被河水没顶,兴奋得不知所以。 “我以为我要死了,可人群里突然有个人冲了出来,他拽着笼子把我拖上了岸。那人就是谷子哥,他去乡下走亲戚,刚好遇见我被人扔进河里。谷子哥的行为让他们觉得受到了冒犯,村民们团团围了上来。可谷子哥根本没理他们,撕开笼子把我抱出来。”秀儿说到这的时候,眸子骤然一亮,像是燃了一团火,衬得她整个人也有了生气。 “那些人叫嚣着他一个外人没资格管村里的事,还有人说他是不是和我有什么私情,不然凭什么强出头,说一定要把谷子哥也一起绑起来。我害怕急了,躲在谷子哥身后,可谷子哥却一点不害怕,腰杆依旧挺得直直的,把我护在身后。他和他们讲道理,讲不通,只能破口大骂。气氛越来越紧张……” 温慈忍不住追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谷子哥亲戚来了,他在村里也算有威望,乡里答应放过谷子哥一马,但是要把我留下。可谷子哥不肯,他说他一定要救我,那些人又闹起来,说今日一定要见红,不然谁也别想走。大家正吵着,突然人群中有人惊叫了一声,我上前一看,就看到谷子哥捏着自己手掌跪在地上,地上掉了一截手指。他把那截断指扔给那些人,那些人被他震住了,没人再敢拦我们。” 秀儿抚摸着鞋底上的花纹,喃喃道,“他把我从猪笼里抱出来的样子我永远记得。从那时候啊,我就想,我跟定他了,我给他当牛做马,报答他的恩情。温小姐,我读书少,不懂什么大是大非,我只知道,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 温慈承认,她被秀儿的话给震住了,她不知道谷子的手指竟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砍掉的。为了救一个素昧平生的可怜女子,他亲自切断了一根手指。而这个可怜女子,甘愿给他奉献一生。 或许,在温慈这些外人的眼里看来,他们很不般配,可是,爱情就是这样,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旁人有什么资格替他们值或不值呢。 “对不起。”温慈低声道,她这是给谷子道歉,为自己的自以为是道歉。 第一卷 第7章 未归 夜已深,街头上有种诡异的静谧。 沈频站在大桥上,慢慢地吸着香烟。 脚步声靠近,是谷子。 他在沈频身侧站定,“已经处理干净了。” 沈频望着不远处,几个人影在晃动,接着,有什么东西坠入河里,很快被卷入了河底,河面又恢复了平静。 “确定死了?” 打蛇不死后患无穷,沈频是知道这个道理的,赖三儿这样的臭虫,命可比蛇硬多了,他不得不多加小心。 谷子惫懒地吐了一个烟圈,“你重金悬赏,兄弟们可卖命了,赖三儿被砍得没个人样,要还能活,他就是阎王爷他爹!而且,尸首上绑了石头,他就等着去河底喂鱼吧他。” 说完,他嘿嘿一乐,展开双臂,做了个拥抱的姿势,“车站,凌云码头,以后都是我们的地盘了!” 沈频其实也挺高兴,不过他克制着,他要的远远不止这些,这些还不足以让他和那些人抗衡。他指尖轻弹,红红的一点落进河里,悄无声息,就好像赖三儿一般。 两人并肩往桥下走,守在桥上的兄弟们看到他们,忙站直了身子。 沈频单手插兜,“各位,今日辛苦了。大家兄弟那么久,都知道我沈频为人,从来不亏待兄弟。走,去堂子!”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这些亡命徒不晓得哪天就横尸街头,讲究及时行乐,虽然沈频的乐不在此,他现在更想回家,看看那小丫头,但为了笼络住手下这帮兄弟,他还是决定先带这帮人去逍遥一番。 落地钟发出沉闷的声响,温慈默默数了一下,发现已经三点了。她揉揉眼角,手背掩口想打个哈欠,却在秀儿注视下,默默咽了回去。 “他们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办完事自然就回来了。”秀儿的声音古井无波一般。 “哦。” 温慈坐在矮凳上,抱着膝头,目光发直,她是真的困了。 秀儿往盆里丢了块炭,猛然溅起的火星子吓了温慈一跳。 秀儿瞥着她,冷声道,“你要困了,就先去睡。” 温慈见她横眉怒目的,自己要真敢自行去睡了,她估计能生嚼了自己。 她违心道,“不了吧,他们不回来,我睡也睡不着。” 这回答显然合格,秀儿听了,脸色稍稍缓和。 温慈缩成一团,心里有点怕秀儿这人。 秀儿除了对谷子的时候会有个笑模样。对任何人都是这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她既不骂人,也不打人,更不杀人,单拿凉阴阴的眼神看着你,但温慈就是觉得她比谷子和沈频还可怕。 温慈是真累了,她垂着头,就默默打起了盹儿。 迷迷糊糊中,她看到自己站在一花团锦簇的院子中,那花丛上飞满了蝴蝶。她看得欢喜,想要伸手去捉,可还不等她动作,一个戎装男子钻了出来,从身后一把搂抱住了她。 虽然明知在梦中,温慈还是被吓了一跳。她扭着身子挣扎不止,可那人的臂膀是那么有力,将她牢牢禁锢在怀里。后背上贴着那人的宽阔胸膛,触感那般真实。 那人凑近她耳畔,灼热的呼吸好似就扑在她脖颈间,低沉而性感的声音里透着股得意,“抓到你了!” 温慈心头一震,猛然睁开眼。 “你干嘛?”秀儿拧着眉,不悦地瞅着她,“突然叫起来,吓我一跳。” 温慈拽着前襟,眼神发直,“我做恶梦了。” 秀儿不耐烦地一撇嘴,这些小姐家就是事儿多,做恶梦就做恶梦,这也值得一说,她捏着针,又开始纳鞋底。 梦里那人,到底是谁?和她有什么关系? 脑海里影影绰绰的,有些东西要破土而出,可那些东西就像在逗她玩,等温慈稍一使劲儿,它就跑走了。 晨光熹微,巷子里渐渐起了人声,沈频他们依旧没有回来。 秀儿因为担心,睡不着。温慈因为夜里那个古怪的梦,自然也睡不着。两人睁着眼熬到了天亮。 “你说,不会出什么事儿吧?”秀儿突然直起身,她眼睛发红,不知是累的还是愁的。 温慈张了张嘴,不知如何作答,其实她心里也冒出过这个念头,但没敢说出来。 “我这乌鸦嘴说什么呢!”秀儿拍了自己一嘴巴子,响亮得让温慈都替她害疼。 “阿弥陀佛,佛祖一定要保佑谷子哥和沈哥他们。”她拜佛似的垂着头喃喃自语。 温慈被她神经兮兮的动作,也弄得紧张起来,沈频,不会出事了吧? 温慈还是第一次逛锦城大街,可说逛也不对,她也就是跟着秀儿东奔西跑。 秀儿央求一先生给她念完整版报纸,见没人横尸街头的消息,心里稍稍安定。却不曾想,这报纸是提前几日印刷好的,就是昨夜真出了什么事儿,今天也不一定能登报。 两人没头苍蝇似的在街头乱窜,温慈一整夜没有休息,脚上还带着伤,紧赶慢赶还是落后了一大截。 秀儿正急得满嘴冒泡儿,回头见她这拖后腿的模样,横了她一眼,“行了,你就坐这儿等着吧。不要乱跑,我再去打听打听。” 温慈不敢逞强,只得乖乖答应。 她双手杵着下巴坐在路边台阶上,望着繁华的大道,和来来往往的行人,只觉得全然的陌生。她并不属于这里。 温慈坐了一阵儿,只觉得浑身冰凉,她站起身准备活动活动,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挤满了人。 大家不约而同地伸长了脖子,往一个方向瞅去。 “来了吗?” “还没呢,你别挤我啊。” “你说,他是坐车还是骑马?” “坐车吧。不是说他七岁开始,出门就只坐车了吗,还要把窗户都遮起来。” “是害怕掷果盈车吗?” 温慈身边挤了两个打扮时髦的女学生,正一边笑一边闹。见她们闹得欢乐,说得又有趣,温慈不免有些好奇,“你们在说什么呢?” 其中那个高个的女学生,上下打量了一眼温慈,道,“你也是来看少帅的?” “什么少帅?”温慈疑惑。 女学生见她的神色不似作伪,忍不住嗤笑出声,“哪里来的土包子,这北地七省,竟然还有人不知道靳少帅的名头?” 温慈受了奚落,忍不住面颊一热。 第一卷 第8章 靳时阅 人群中轰然爆发出一阵喧闹,接着,大家便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大道上涌。 温慈混在人群中,被推搡得快要站立不住。 “退后!退后!” 穿着制服的警察拿着警棍一字排开,凶神恶煞地对着人群胡乱猛敲。 人群的骚动渐渐平息下来。 温慈正要举步离开,就听见身边那个高个子的女学生捂着嘴发出一丝压抑的尖叫。 “来了!” 温慈放眼望去,就见一排油漆光亮的汽车,在众人的注视下,徐徐开了过来。 车,漆黑蹭亮,看上去十分威风。但,更吸引大家的还是人,是那些站在踏板上戎装笔挺,整齐划一的护卫,更是坐在当中某辆车上的那个人。 “这么多车,他坐的哪一辆?”高个儿女生伸着脖子,迷茫了。 这些汽车都一个模样,还真看不出那少帅坐的是哪一辆。 温慈和围观的人不一样,她的世界里,既不知道这位少帅有多少壮举,更不晓得对方有多英俊。所以,那排黑漆漆的汽车在她眼里也就是汽车而已,无法升华成一个令万千少女倾倒的少帅模样。 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什么意思,准备先行撤退,免得到时候被人群踩扁。可是在转身之前,鬼使神差的,她目光落在了那群护卫的衣服上。 “和我梦到的那人穿的怎么那么像?”温慈惊讶了。 梦毕竟不是现实,她在梦里连那人的模样都看不清,更别说衣服。温慈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军装都这个模样,只是觉得眼前的东西和梦里很像。 脑海里有零碎的片段飞快掠过,快速而模糊,温慈竭力想抓住那一闪而过的影像,可她脑子里爆发出一阵钝痛,疼得她快要落泪。 腰被人从后勒住,直往人群外拖,温慈浑身一激灵,曲起手肘狠狠一杵,身后的人受了袭击,发出一声痛哼。 “小丫头,下手可真狠啊!”那人轻笑,胸腔的震动隔着衣服传来。 “沈频?” 温慈一回头,就看到了身后的人。那人歪着头,眉头轻皱,嘴角却是翘着的。 “对啊,是我。”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我当然没事啊,倒是你,怎么不不听话,不是让你好好呆家里吗?” 温慈见他拧着眉毛,隐隐有发火的趋势,壮着胆子解释,“我们等了你们一夜,不见人影儿,心里发急,秀儿就想着上街来打探一下消息,对不起。” “等了你们一夜”几个字像一记重锤,把沈频锤成泄了气的皮球。昨夜,那帮子兄弟玩疯了,沈频以前也是爱玩的,可不知怎的,昨夜看哪个姑娘都是庸脂俗粉,他作为老大,不好意思提前溜儿,只能硬着头皮做了一晚上的柳下惠。 今儿一早,他把谷子从被窝里掏出来,急急忙忙就往家赶。一开门,家里半个人影也无,沈频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他还以为这两人被人劫走了呢。 幸好!幸好! 不过,这丫头竟然瞪了他一夜。 沈频望着她兔子一般的红眼睛,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昨天是我不好,以后无论去干什么,我肯定给你们消息。” 就在温慈被沈频拖出人群的前一秒,车厢里的靳时阅突然出声。 “停车!” 充当司机的是个新兵,原本给少帅开车就已经够诚惶诚恐的,生怕出了乱子。听到他命令,一个激动,一脚将刹车踩到了底。 副驾驶上的徐副官猝不及防,脑袋差点撞上挡风玻璃,他来不及责备新兵,扶着帽子转过身,“少帅,怎么了?” 靳时阅没答话,眼睛盯着窗外某处,伸手要推汽车门,他好像看到那女人了。 徐副官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花容失色,外边那些如狼似虎的姑娘,见了这块唐僧肉,还不得被人活嚼了!他怀着救驾的心,狗胆包天地拽着了靳时阅的袖子。 “少帅,使不得啊!” 靳时阅低头,紧紧盯着袖子上的手。徐和远如梦出翔,他像是被火炭撩了一般,猛地把手收了回去。 “少帅,我……” 不等他“我”完,靳时阅一把推开车门,跳下车。 人群里人头攒动,哪里还有那抹熟悉的身影。 靳时阅两道剑眉立了起来,徐和远这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婆妈,要不是看他跟了自己这么久,他早一枪崩了这家伙。 大家见这汽车队突然停了下来,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要干嘛?正疑惑着,中间那辆车的汽车门被护卫拉开,一个高个子的戎装男人跳了下来。 男子个子很高,穿在马靴里的腿伸出去老长,他抬手扶了扶帽檐,抬起目光。 “他看过来了!”那个高个儿女学生捂胸口,双腿一软,要不是人挤人的,她就能滑到地上去。 靳时阅的相貌和他传奇的家世一样,在北地七省,赫赫有名。他这相貌,是用多少词汇来赞美都显得不够的,若是换到女人身上,可以担得起倾国倾城一词了。 当然,这不是说他长得女气,而是他五官实在精致得令人发指。 他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睥睨众生的冷傲,让人不敢轻易逼视,这轻轻一扫,锦城最繁华的平安大道,破天荒的安静下来。 靳时阅快步朝人群中走去,他一步一行都带着力度,身上的大氅随着他的动作在风中轻轻挥扬,每一下,都撩在在场各位少女的芳心上。 “刚站在这儿的女人呢?” 他站在台阶下,还能微微俯视那高个儿女生。 那女生受了他这一眼,浑身发颤,不知是怕的还是激动的,喉咙里“咕咕”两声,却是什么也说不住来。 靳时阅不耐烦地转向稍矮那一个。 这一个倒是稍显镇定,“我,我不知道。” “你们不是一起的?” 这两女学生一身淡蓝袄裙,看上去应该是校服,温慈今日的衣服和她们颜色和款式都有些相似,乍一看,就是一模一样。 “不是,我们不认识。” 又让她给跑了?!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隐隐升腾起来,靳时阅深深吸了口气,他暗暗告诉自己,来日方长,来日方长!那丫头绝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就是掘地三尺,他也得把人找出来! 他瞟了一眼对方胸前的学生牌——培华女中。 第一卷 第9章 老太太 温慈的脚因为一早上东奔西跑的,有点旧疾重发的架势。 沈频见状,一把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温慈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忙抬手搂住他的脖子。 “你,你干嘛!?”语气是又羞又恼。 沈频的理由相当的正当,“搬家可是个大活计,秀儿还等着我们回去帮忙呢,你走得这样慢,难道想偷懒不成。” 温慈被他这么一打岔,连挣扎都忘了。 “什么搬家,搬什么家啊?” “没什么,就是现在这屋子有些破旧了,我想着这几日天气好,正好让人修葺一下,免得过几天大雪来了顶不住。” 这理由合情合理,温慈不疑有他。 她垂着头,喃喃道,“那你还是把我放下吧,那新屋子也不知道多远,总不好让你一直抱着我。” 街上成对儿的男女总是格外引人注意,更何况这两人模样都是一顶一的好。温慈被人看得羞涩,真想把头埋进怀里。 沈频瞥了一眼她通红的耳根,只装作不知。 “车在街头等着呢,我找了一辆汽车,我们等下坐汽车过去。” 温慈放眼一望,果然,路边上停了一辆汽车,充当汽车夫的是个半大小子,见到沈频,忙把车门打开。 新屋子是个很清净的四合院,面积不大,但打理得很干净。 沈频年初买下的这个院子,因为沈芳踪发起病来,总是又吼又叫,先前那屋子,一家挨一家,她一发病,邻里谁都没得睡,少不了挨骂。现在这四合院,独门独户的,关起门来,任她又吼又叫,旁人也不太听得见。 人家说狡兔三窟,尤其是他们这些道上混的,不得不多加防备。 沈频深知自己仇家多,他原先也不太在意,横竖不过他一条命,可今早回家见到空荡荡的屋子的时候,他一颗心真的就跟被人狠狠拽住了一般。他知道,除了姐姐,他还有别的牵挂了。他的小羔羊,可千万不能落尽那些人手里,那样,他会疯的! 昨夜刚处理了赖三儿,但事情还不算完,他手头下那帮子兄弟也不是吃素的。沈频担心他们会寻仇,不敢再把温慈往那个家里放,只能把人安置在这儿。 温慈一边打量着小四合院,一边跟着沈频往里走。两人刚进院子,就听见谷子的大嗓门。 “让你呆家里不听,这下好了,把人弄丢了!她一个小丫头,要出了什么事儿,你怎么和沈哥交代!” 秀儿的声音稍小,听不清说了什么。 谷子陡然拔高了音量,“对,她就是金贵!知道金贵你还带着她出门,臭娘们你是不是故意的。还有,真当自己是老子媳妇儿了,管东管西,连老子眼神往哪溜儿都管!你看得惯就看,看不惯就给老子滚!” 没想到会遇上人吵架,温慈尴尬得不知所措,刚想要不要拉着沈频撤退,就见门帘被高高掀起,是秀儿低着头冲了出来。 “站住!”沈频喝道。 谷子追出来,看到院子里的两人,愣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惫懒的模样。 “嫂子找到了?” 沈频冷着脸,“搬家第一天就给我这么闹,你俩也不怕折我的寿!” 谷子一脸悻悻,“那哪能呢。” 沈频没搭理他,低头进了里屋。 谷子吊儿郎当地一撇嘴,跟了进去。 靳时阅的车队在靳府大门前停下,唯独他乘坐的那一辆离了大部队,继续往后院前进。 靳府后院有专用的汽车道儿,靳时阅的车一直开到一座很气派的四合院前才停下,门前早早有人垂手候着,徐副官打开车门,那一帮人很有规矩的迎了上来。 “大少爷,您可回来了,老太太这几日一直数着日子等呢。” 靳时阅冲为首的人微微颔首,径自往里走,他对这院子极熟,即使三年未曾回来,依旧不要人领路。 老太太因为听说靳时阅今日到家,从昨夜就开始躺不住了,七十来岁的人,撑着眼皮硬是熬了一宿儿,不干别的,就拉着上下回忆她的宝贝大孙子的童年趣事。 大家担心她身体,忙劝她先去歇歇,可老太太不干,她要等她大孙子!这边正劝着,靳时阅就进了门。 他一边脱手套一边扫视着黑压压的人头,疑惑地皱起眉,“这是在干什么呢?” 乌烟瘴气的一群人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全都呆在了原地。 靳时阅将大氅扔给身后的徐副官,利利落落地走到老太太跟前,低头望着老人家浑浊的眼睛,低声道,“奶奶,我回来啦” 老太太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时阅啊!”她回魂似的哼唧一声,然后抱着眼前的人,开始哭起来,“我的宝贝孙子哟……” 众人听见她的哭喊,像是被解了穴道,然后没头苍蝇似的围着靳时阅开始打转。 靳时阅被她们转得眼花,隐隐地想发火。太太老妈子们最会看眼色,见他脸色不对,兵分几路,恭而敬之地撤退。 屋子里瞬间清静下来。 靳时阅歪身坐在老太太身侧,扯过袖子给她擦脸,埋怨道,“瞧您老人家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了呢。” “你这小子,浑说什么呢!”老太太拍开他的手,又抬手摸了摸他面颊,做出评价,“瘦了,高了,长大了。” 靳时阅一歪头,躲开她的手,“既然长大了,您老人家就别拿我当小孩子哄了,成不?” 老太太不满,“你就是长到七老八十那也是我的大孙子。” 靳时阅扒拉着果盘,闲闲道,“那电报可吓死我了,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进门一看,一屋子人,我还以您老怎么了呢,嚯,原来是在开茶话会。” “大少爷,您这么说,可伤人心了,老夫人为了您回来这事儿,可是激动地一宿儿没睡。”张姨一边奉茶一边道。 “行了,你别说他了,你还不知道他这张嘴。”老太太护短得很,她盯着孙子,眼巴巴地道,“这次回来,得过完年再走了吧?” 靳时阅摇头,“那不一定。” “你这小子,是不是真要我这把老骨头跪下来求你!”老太太气得发抖,“你就这么记他的仇,他好歹是你爹!你为了,为了……”她指了指屋外,叹气,“这么和他赌气,应该吗?” 眼底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就隐了下去。靳时阅冷冷道,“您老不要再说了。” 这两父子,一个是她生的,一个是她从小带大的,老太太对他们性子一清二楚,一个没正行,一个死倔。没正行的不管不看就行,反正到他这位子,他干啥都有人叫拍手叫好。可死倔这个,她是真没法子了。 “我不逼你,可是时阅,奶奶没几个年好过的了。前些天发病,我就担心自己挺不过去,我这辈子,该享的福也享了,没什么遗憾,就只挂着你。孩子,在家陪奶奶过个年,算奶奶求你的,成不?” 不知何时,一直挺精神的奶奶也老了,头发白了,身子也佝偻了,连想看他的模样都得微微眯起眼,望着她眼角深深的纹路,靳时阅心中一痛,“好。” 老太太得了他这个字,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忙叫张姨去准备饭菜。 第一卷 第10章 有消息了 靳时阅陪着老太太用了午饭,见她昨夜一夜没睡,精神不济,忙把人哄睡着,这才出门。 徐副官跟在他身后,憋笑憋得辛苦,老太太是真宝贝这孙子,二十来岁的人还当个奶娃娃来疼,吃个饭就差端着碗来喂了。 靳时阅刚要上车,就被人叫住。 “少帅!” 丫头怯生生的,被一群副官隔在三米之外。 靳时阅瞟了她一眼,转身进了车厢。 “少帅……” 丫头见他要走,急得上前,却被铜墙铁壁似的副官给挡住。 “你有什么事?” 丫头原本就是个伶俐的,不伶俐也不能被指派来给靳时阅传话。她见对方不耐烦,忙一迭声道,“少帅,夫人说,您先前住的小楼已经打扫好了,劳烦您去看一下,有没有其他需要添置的。” “夫人?”靳时阅撇过头。 他生得俊朗不凡,五官端正而深刻,下颌菱角分明,浑身透着与生俱来的高傲,哪怕这么随意的一个动作,由他做来,也是气势逼人。 丫头承受着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垂下脑袋,小声解释道,“就是晴空夫人啊……” 金铃嗓子眼发紧,她是夫人身边最得力的丫鬟之一,好歹也算见过世面,可眼前这种煎熬是她服侍老帅时也不曾有过的。她悬着一颗心,在等那人的回答。 可那人根本不打算回答,只留下一声轻笑,充满了讥讽。 压力骤然消失,金铃抬眼,只看到,汽车顺着青石板路面缓缓离开。 她响起下人们传的闲话,夫人和少帅……难道是真的? 清晨,温公馆。 因为最近家里不太平,下人们都战战兢兢的,生怕惹恼了主人。 袁凤梅坐在梳妆台前,捏着把玉梳轻轻梳理发卷,吩咐下人似的开口,“待会儿吃了早饭,陪我去趟洋行,快到大哥寿辰了,我们得去给他挑个像样的礼物。” 温承云最恨她这颐指气使的模样,简直把他当下人使唤,先前不觉得有什么,如今他被革职在家,满心郁闷,便忍不住爆发。 “你大哥还不到五十,做什么寿,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袁凤梅见他这反映,气得一摔梳子。 “嗨,你最近发什么疯,跟我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我知道你最近心里不痛快,但是拿老婆撒气,你算什么男人!” 温承云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我不是男人?那你去找个是男人的,我温某人绝不留你!” 结婚二十多年,这还是温承云第一次敢跟自己大小声,而且一开口就有种想撵她走架势。袁凤梅一边暗暗心惊,丈夫这态度太不寻常了,简直像是失心疯,一边寻思,莫不是外边有人了,受了狐狸精的蛊惑。 袁凤梅即不准备离婚让狐狸精上位,也不打算在丈夫面前忍气吞声,正盘算着如何不落下风地把这场面掰回来,就听见温如意敲门。 “父亲。” 袁凤梅忙道,“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如意你给我进来,你找他干什么?”她这一通嚷嚷,好歹也算把温承云刚才的话揭了过去。 温如意推开门,“母亲,其实,我找父亲也没什么,就是我一同学想问点公署里的事情。” “他?他都自身难保了,还能帮你同学,笑话!”袁凤梅讥讽出声。 其实,方才话一出口温承云就后悔了,太太刁蛮强势是真,可这些年给自己生儿育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更何况,他现在还得仰仗她哥哥呢。所以,妻子的奚落他装做没听见,领着儿子出门。 温如意轻轻关上房门,道,“父亲,刚警署里来电话,说是有消息了。” 温承云眼前一亮,“是人找到了?” 温如意皱眉道,“事情有点复杂,一时半会也说不清,那警官让当面讲。” 所谓的“当面讲”,里边门道可多了,温承云看儿子呆头呆脑的,不放心,“行,我跟你一起去。” 温如意不做他想,“那我们现在就去吧,耽搁久了怕事情有变。” 接待温家父子的警官叫钱维多,看起来三十来岁,模样中规中矩,嘴角翘着两撇小胡子,任何时候都是笑呵呵的,一看就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 看到温家父子,他忙迎了上来,伸出手,“温次长,久仰久仰。” 若是以前,凭这人的职位,在温承云眼里,是没资格和自己寒暄的,可他现在被革职在家,而且有求于人,不好再摆谱,可也不愿昧着良心寒暄,敷衍地握了握眼前的手,算是回应。 钱维多见他态度不冷不热的,却也不恼,依旧热热闹闹地招呼着人坐下。 “温次长,先前温少爷来报案,说是他妹妹丢了,把我给急得啊,我们做警察的不就是为大家排忧解难嘛。我可是半点不敢耽搁,连夜就让人找去了。不过,您要知道,想在这锦城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也得多亏令媛那样的人物,不然,这事情可难办啰。” 温承云见他说得蹊跷,疑惑道,“她?什么人物?” 钱维多两掌一拍,“漂亮啊!你说你们要找人,也没个照片没个画像的,我只能挨家挨户去问,‘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红衣的小姑娘,十六七岁,长得特漂亮’。换做平时,这么问还不得被人当傻子嘛,那火车站门口,每日路过穿红衣的丫头没一千儿也有八百。估计令千金实在是漂亮,我一问,人都晓得呢。” 想起那些人的描述,钱维多心道,都说比花儿还美,有机会一定要见识一下。 这人没必要拿这个来奉承自己,那就只能是实话了。温承云顿时心潮澎湃,那丫头好像才十六,嫩得能掐出水的年纪,要真像他们说的那么美,那么,他的计划,可以说是十拿九稳了。 “那人呢?”他忍不住追问。 钱维多捋着小胡子,讪讪一笑,“不知道。” “不知道?”温承云皱眉。 “路边卖报的说了,令千金行色匆匆的,像是在躲什么,人和她说话,她也不理,直往巷子里钻。” 那钱警官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肯说那丫头的下落,对此,温承云了然于心,他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推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