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桃花灼灼花重燃   阿雾坐在妆镜前认真爱惜地梳着那一头乌黑柔亮的头发。      刚打了洗脸水进来的紫扇忍不住眉毛一扬,问屋里伺候的紫砚:“还梳着呢,我这儿都打了三次水了。”      紫砚着急地对紫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这屋里谁不知道六姑娘自打前儿病好了后,就养成了个怪癖,成日里只爱坐在妆镜前发呆,因老太太可怜她身子弱,免了她这些时日晨昏定省,她就更是在镜前坐一日也可。虽说也像以前一般不爱说话,但近身伺候的紫砚还是能体会出不同来。      就好比以前的六姑娘最是软和的一个老好人,但凡有丫头使个小性子的,她不仅不责怪,反而做主子的先低三下四地给丫头赔不是。依着紫扇刚才说的话,换了她病前,六姑娘铁定早来赔不是并紧赶着洗了脸,哪里会让紫扇打这么多次水。      再瞧如今,紫扇上前劝六姑娘洗脸,她不过伸手拿指尖在盆里拨了拨,试了试水温,旋即就蹙了蹙眉尖,收回了手。      紫扇端回盆,背过身同紫砚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走出门,及至山墙下紫扇忍不住发火道:“姑娘这是做什么啊,有什么不满明着来就是了,何苦这样子折腾人。”      紫砚压了压她的手示意紫扇小声些。      紫扇甩开紫砚的手,朝六姑娘住的东梢间撇撇嘴,“当自己多尊贵的人呢,难道一场病好了就想同五姑娘比,也不想人五姑娘是大房嫡出老爷的闺女,又是咱上京有名的才女,就是五姑娘也没她这般挑剔的。”      紫砚“哎哟”了一声,“你这小蹄子这是怎么说话的,虽然咱们三爷是庶出,可六姑娘怎么说也是三爷、三太太的眼珠子,咱们太太虽说治不得别人,可咱们这一屋子的人还不都在她手上。我瞧着这回六姑娘病好了,行事章法也不同了,你可再不能像以前那般大大咧咧伺候了。”      紫扇“切”了一声,不以为意,“什么行事章法不同,还不就是想学五姑娘的作派么,可笑整个儿一东施效什么来着,我忘了,上回伦少爷是怎么说六姑娘的来着?”紫扇撇嘴作笑。      紫砚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笑,“你呀你就会嘴硬,要换了往日,你这话就敢直接捅到姑娘跟前儿去说,今日怎么反而拖了我出来嘀咕。”      紫扇闻言有些讪讪,“我提水去。”      “哎,等等,你打了这许多次姑娘都不满意,索性你也别偷懒,将那热水壶提了来,到屋里再兑水,也免得你再跑。”紫砚急急追着紫扇道。      紫扇紫砚出门说小话的这当口,屋里的阿雾却还在梳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怎么看也看不够。真不知这人怎可生得这般好,她就是瞧一辈子也瞧不厌这张脸的。虽然才不过六、七岁的小姑娘,这脸胚子却早能看出未来的绝丽来。      如果不是为了这张脸,借尸还魂到了这种人家,这种低下的身份,她真是宁愿再死一次。      想她前世出身是极尊贵的,母亲是当朝长公主,皇帝是她亲舅舅,素来疼她。只可惜命薄福浅,自小就体弱多病,补药跟流水似地进了她腹脏,也无济于事。      至于那样貌,虽然也不差,但也经不住这么长年累月的病,再好的洗头花露,再鲜艳的胭脂膏子,也治不好那稀疏的头发和发黄的皮肤。      就因为那张脸,她就算贵为皇帝舅舅亲封的康宁郡主,才名远扬,却怎么也比不过空有一张脸的二堂姐。任她怎么努力怎么乖巧,所有人都还是喜欢她二堂姐——京城双姝之一的顾惜惠。      想当初阿雾同顾惜惠一同恋慕上京第一才子,当朝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唐晋山的二公子,唐大才子还不是第一眼就选了草包顾惜惠。      到最后贵为康宁郡主的她因身体弱不能嫁人,乏人问津,强撑到二十多岁就去了。      阿雾也万没料道自己如今居然会借了安国公荣府三房六姑娘的身子又重新活过来。      所以阿雾再也不是阿雾,而成了大名荣璇小字勿忧的荣府六姑娘。      对于这位六姑娘,阿雾实在不熟,上辈子简直是听都没听说过的存在,东拼西凑才知道她是安国公庶出子荣三爷的嫡女,荣三爷有两子一女,荣勿忧居末。而紫扇口中的五姑娘上京才女荣琬,阿雾还是颇为熟悉的,她正是同顾惜惠比肩的京城双姝的另一位。      阿雾望着镜里的容颜,虽说才六、七岁,可那未来倾城绝世的容光即使是嫩稚的脸也挡不住,想来长大后就是比起顾惜惠的脸来也不遑多让,阿雾想不通怎么这等人儿在整个上京仿佛听也没听过。      及至紫砚进屋,阿雾才回过神,想起这屋里丫头的没规没矩来,虽说是庶出子的女儿,可也好歹是安国公府的正经主子,这些丫头□□得如此粗憨,前身荣勿忧也不知怎么想的,亏她还叫勿忧,以阿雾看,叫多忧还差不离。      依阿雾的本性看到这些人早就该惩治,雷厉风行地打发了她几个,换了新人来才好,奈何这几日阿雾隐隐约约体会出,她那前身是个极懦弱可欺的烂好人,阿雾要是任性而为只怕没几日就得有道士上门为她驱邪了。      “你这是去哪儿了,想喝口水都没人照应。”阿雾抱怨道。      紫砚暗恼自己怎么忘了这茬儿,六姑娘病好后就不再许小丫头随便进屋,内里一应伺候都是紫砚紫扇两个人。      紫砚赶紧低头俯身,“奴婢知错了,这就给姑娘倒水去。”      “拿薄荷水来。”阿雾补了一句,也不再追究先才的不是,这紫砚是个明白人,只是欠敲打而已,阿雾想着实在撵不走,也只好将就着自己调理调理,若实在是朽木不可雕,再想个法子弄走便是。      这回紫扇提了铜壶进门,在粉彩蝶戏牡丹瓷盆里兑了水,阿雾试了试,心下无奈地叹息一声,小家户出来的婢女确实欠了些机灵,你要是不说透,三五日她都明白不了。      “再打一盆凉水来,寻个天青色瓷盆装了,这热水还要再热些,今后就如这般提了水进屋兑,否则一路走来不知沾了多少尘气。再有这洗脸的凉水最是要紧,今后都要东院那口井的水。西院家下洗衣洗菜的那口井水如何能用来洗脸。”      若问阿雾如何能知这些,全赖上京世家的格局和规矩都差不离,一般都有东西两口井,各司其责。想来安国公府也不例外。      果不出阿雾所料,安国公府却有这东西两口井。西院的水用来洗衣洗菜,东院的水用来沏茶。      紫扇这才明白她打了这许多次水原来都没摸透主子的心意。      紫扇耐着性子又去打了一盆凉水,因心下堵着气,偏就提的是西院那口井的水。倒腾了半日才拣了个天青色浮雕独秀一枝白梅的瓷盆装了水来。      阿雾又用指尖拨拉了一下水,皱眉道:“这是西院的井水,你对主子若是这等阴奉阳违,还是趁早回了妈妈早些出去得好,省得以后铸下大错,到时牵连你一家子。”      紫扇心下一惊,只道六姑娘真是神了,同样的井水,她就那么一触,怎么就觉出是西院的水了。      “是奴婢糊涂弄错了,奴婢这就重新取来。”紫扇再不敢阳奉阴违,匆匆另去取了水来。      却说阿雾哪里就能真辨别出东院水、西院水来,不过是瞅准了紫扇的桀骜不驯,诈她一诈。      到紫扇重新取水回来,阿雾这才悠悠地道:“把那瓶太太送来的蔷薇露滴几滴到热水里,取了澡豆面子来。”      紫砚依言去了,但心下越发奇怪,这大食来的蔷薇露六姑娘通共就得了这么一瓶,素来舍不得用,怎么今日居然用到洗脸水里了。      紫扇这边伺候阿雾在胸口垫了白棉布,为她挽好袖口,一旁有两个小丫头捧着巾帕同漱盂。阿雾这才低头俯身,先用热水就着澡豆面子净了脸,又用凉水敷面,才算了事。      一时事毕,紫砚取来玉簪花粉。      阿雾嗅了嗅,“这粉哪儿得的?”      “昨日从五姑娘处得的,听琴音说是今年新制的。”为了这盒子粉,紫砚可是托了好大的人情,只因六姑娘嫌弃自己屋里的粉是外面买的,混有铅粉。      阿雾用指尖拨弄了一点儿,食指和拇指将粉末揉弄开来,粉是好粉,只是不贴服肌肤,上了粉远远瞧着还好,近看都能瞧出那粉扑扑地掉,阿雾见过的荣五姑娘可不是用这等粉的人。      “别是五姑娘屋里的丫头拿她自用的粉哄你。”阿雾嫌弃地把指尖上的粉弹掉,“我年纪还小也不用上粉。”阿雾美滋滋地看了看这张脸,端的是“却嫌脂粉污颜色”的容光。      一时阿雾起身巡检六姑娘的衣橱,衣衫不多,大多是半旧家常裙,出门见客的衣衫则少得紧。      阿雾瞧着一件紫色暗金绣缠枝菊纹镶金菊叶边的上裳,心下觉得眼熟,垂眸片刻,才忆起,那日五姑娘来看自己,可不就穿的这样的褙子。另一件碧色领口绣紫梅对襟裙,可不也是五姑娘穿过的样式。      阿雾心下升起不好的预感,虽说是自家姐妹,又不是一胎双胞,哪里有做一模一样衣裙的道理。也不知这前身六姑娘是真傻还是假傻,她这般相貌,用得着处处模仿荣五那半吊子才女?    正文 稚女心思别样多   紫砚见阿雾看了那紫色褙子良久,以为她是拣了这件,便从另一个柜子里取了条白色泥金缠枝菊纹裙,捧到阿雾眼前。      这真活脱脱当日五姑娘的打扮了,阿雾见紫砚手脚如此熟练,想必不是第一朝做这等事了,心下更是觉得难堪。      “不用这件。”阿雾指了指柜子里另一条素粉轻纱裙,“就配那件。”      接着又选了件立领粉色中衣,阿雾让紫砚替自己梳了花苞头,荣勿忧的首饰不多,也没什么珍贵的,阿雾现用两条细细的金蔷薇手链子将十几枚豆大的珍珠或花瓣子耳钉串起来,缠在花苞,说不出的天真烂漫、玉嫩娇憨。      一应打扮规整,紫扇将阿雾素日带的金葵花八宝璎珞长命锁捧了来伺候她带上,荣府的姑娘人人都有这样一把长命锁。      阿雾这一身打扮下来反而比往日前身学那五姑娘华丽端方更见小女娃的娇态,也更符合她的年岁。      “今日我身子好多了,咱们去太太的屋里坐坐。”阿雾口中的太太是荣府的三太太崔氏。      崔氏刚从上房伺候了老太太回来,阿雾便起身去了崔氏的正房。      “太太可是刚从老祖宗屋里回来,老祖宗身子可好?”小丫头打起软绸帘子,崔氏只见阿雾笑盈盈立于门口。      饶是阿雾的亲生母亲,见着她也痴痴地看了片刻。崔氏见今日阿雾别有不同,往日她爱学荣五的打扮,华丽逼人,显得老气横秋,就像是硬生生在牡丹上套了层金壳,反而少了韵致,今日这般娇娇憨憨,粉妆玉琢,可爱得让人心底不知该怎么怜爱她是好,恨不能抱在怀里揉一揉才好。      年纪小小,举止间就拖出一尾惑人的娇俏袅娜的光华来。      崔氏将阿雾抱在怀里,极爱地亲了一口,叫道:“可真是娘的心肝儿,你这还在怎么自己过来了,我才说过去看你。”崔氏爱怜地看着阿雾,“阿勿身子可好些了,早晨都吃了什么,可克化得了?”      听着那亲切的阿勿两个字,虽然同音不同字,但阿雾还是有些激动,想起真正疼爱了自己二十几年的爹娘,也不知这一世他们可好。      只是今生阿雾已经成了阿勿。只为记述方便,今后我们也还称阿雾。      阿雾瞧了瞧崔氏屋里这一堂花梨木家具,虽则也名贵,只是多为拼接木料,终是抵不上整块大木裁制的家具来得贵重。一时阿雾不得不感叹,老天爷果然是容不得人好过,这一世她虽得了前世梦寐以求的美貌,却生在个不尴不尬位置。      前一世她心高气傲不认命,处处同顾惜惠较量,终熬得心衰力竭,让父母忧伤落泪,今世她须得好生惜福才是。      “都克化得动,特是有一叠红枣馅儿的山药糕最好吃。”虽然不及公主府的点心师傅,但也勉强入口了,勿忧暗叹。      “阿勿要是爱吃,明日娘再让大厨房给你做。”崔氏怜爱地打量着阿勿,“身子可算是见好了,这脸上也有血色了。”      话至此,想起大厨房的刁难,崔氏不由眉头一皱,想阿勿这般玉雪可爱,如果不是错投在了自己肚子里,日子怎会过得如此卑微,连吃食上都不能由己。      崔氏有些忧伤地为阿雾理了理发饰,素日虽被大房、二房的女儿百般看不起,可阿勿就是爱跟着荣五玩,这回病也是为了荣五,要不是荣四、荣五那两个促狭鬼骗了阿勿为她两个取劳什子东西,怎么会淋了大雨,险些丢了性命。      “今日怎么想起梳花苞头了?”崔氏摆弄了一下阿雾的头发,她素日爱跟荣五学,明明小小年子却装老成,偏要梳些大姑娘的式样。荣五今年虚岁①已经十一了,阿雾才不过八岁(同指虚岁)。      “不好看么?”勿忧故作怯怯地问。      “怎么不好看,我女儿无论穿戴什么都好看。”崔氏与有荣焉地道。      这话倒不假,阿雾容颜茂丽,又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怎么看怎么好。      “娘,我还想做几身新衣裳,好不好?”阿雾摇着崔氏的衣襟。      崔氏看着阿雾明亮潋滟的眼睛,说不出拒绝的话来,“你说做便做就是了。”崔氏拍拍勿忧的手。      “娘最疼我。”阿雾将脑袋拱进崔氏的怀里,以前她那常年板脸的公主娘亲都抵不住她这等撒娇,何况崔氏。      崔氏好笑地揉着勿忧的头发,“你这孩子,病好了倒粘起人了。”      阿雾笑笑,也不敢答话,想来前身并不粘这位亲娘。闲来无事,阿雾也翻过前世留下来的幼稚手迹,年纪小小就悲春伤秋还贪慕虚荣,成日里念念地是学荣五,涎着脸去贴人的冷屁股。      如今瞧着崔氏见自己粘她时反常的受宠若惊,让阿雾更是鄙视前身,就因着自己母亲庶女出身,反而跟着荣五几个一般瞧不上自己母亲,这像个什么话,连基本的孝道都不懂。      要让阿雾像前身那般卑微可笑,那她可万万做不到。      这些时日阿雾病着,没少听丫头编排自己的前身。放着正经主子不做,反而处处效仿荣五,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这府里别说主子辈儿的,就是有头脸的丫头也瞧不上她那作派。      也只有崔氏和荣三爷真心疼爱她,容得她这般不着边际的混账。      “娘今日做什么?”阿雾坐起身。      “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把你两个哥哥的衣衫拿出来做做,再给你爹做两双鞋垫。”这就是崔氏一天的生活。      其实不说,阿雾也能知道崔氏的境况。家里的事轮不到她这个庶子媳妇管,串门子走亲戚别人瞧不上她是庶出,又更是嫁了个庶出的丈夫。阿雾当郡主那会儿,没少见荣府的夫人太太,唯独如今自己这位娘亲甚为少见。      如果换了自己那公主娘亲,必然是清晨烹露煮茶,下午扫花迎客,府内杂务自有心腹嬷嬷照料,门外贵客从来不缺串门的。      “我看太太做会儿。”阿雾果真一门心思看崔氏做起女红来。      先看崔氏的针线笸箩里,样样布头皆有,□□针线全具,不是个中高手,断然没这般全的。至于前身的针线笸箩里,东西则凌乱不堪,还有个没绣完的半拉子荷包,真真不好意思拿出来见人。前身不擅女红,只因一门心思学那荣五要做才女,偏于才学上又不得要领,真真是朽木也。      “我做针线有什么看的,你这身子才好些,少费眼,你要是真好了,就回去跟着你姊妹们念书才是。”崔氏暗自叹口气,阿勿这孩子,容貌是顶尖的,可就是脑瓜子不灵通,书怎么也念不好。崔氏也不指望阿勿能像荣五一般出众,可是像她们这等人家的姑娘要是不会读书写字说出去都是笑话,何况人说‘腹有诗书气自华’,阿勿什么都好,只是那举止看着畏畏缩缩,让人不喜,更是需要念书。      今日崔氏见阿雾举止作派都格外不同,处处彰显着世家贵族的风华,心下更是认为她这是素日读书的功劳。也是做母亲的凡事皆往好处想,她也不想想阿雾从虚六岁开始启蒙,怎么前面几年都不见有今日之风采。      读书?勿忧暗自好笑。      前世,皇后亲自来请她进宫为公主讲课,今世还用得着再跟着姊妹读书,更何况,阿雾觉得从她的经历看,女儿家再怎么有才情,都比不上一张脸来得好。      “书自然是要读的,过几日我就回去念书。”阿雾不待崔氏再继续说,就岔开崔氏的话,向她讨教针法。      做阿雾的时候,身子不好,女红几乎是不碰的,想她死前,连亲手为父母做个荷包也不得,留个念想给他们也不能,一时心酸起来。      “太太这针法瞧着倒与别人不同,穿花绕柳似的,看着人眼花。”阿雾将头偏向崔氏。      说起女红来,崔氏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这还是你外婆教我的,你外婆本是你外公府里的绣娘,一手针线在当时可是冠绝青州城的。当初你外婆一副玉堂富贵的双面绣被京里的贵人买了去,献入宫,连太后娘娘都问起了呢,还称咱们这是崔绣。”      阿雾点点头,难怪了,崔氏不过青州知府之庶女,怎么能高攀安国公府的公子,哪怕是庶子也不能。想不到还有这层原因在里面。      崔氏一说起的玉堂富贵双面绣,阿雾立时就想起了,因那玉堂富贵正是她公主娘亲的嫁妆,一并进了公主府。长公主什么珍品没有,但对那玉堂富贵双面绣却极为珍爱,一般要有贵客到访,才让人从库房里搬出来摆设,一旦客走,立马就让人收好。      “太太教教我,可怜我现在连个荷包都绣不好。”阿雾猴上去撒娇。      崔氏也不疑阿雾的改变,只因她实在太过喜欢阿雾,无论她什么样子她都喜欢,更何况如今阿雾粘她,她更是欣喜得什么都顾不上思量了。      “你也虚八岁了,是该学学女红了,只是你身子还没大好,等过些时日我再慢慢教你。”      勿忧点点头,辞了崔氏自回了西跨院不提。      ①虚岁是计算年龄的方法之一,是中国传统的年龄计算方法,自古代以来通行于东亚诸国。计龄方式为:出生时即记为一岁,以后每过一个新年(今春节,农历正月初一)增加一岁。       正文 顽憨女不经世务   到晚饭时分,阿雾独处无聊,索性早早地去了正房,却见崔氏的院子里鸦雀无声,这会子最忙碌的时候也正是最易偷懒的时候。      亦或是借着提食盒,三三两两结伴玩耍去了,亦或是到哪个院子闲嗑嘴忘了归,奸猾老油的婆子些就更是人也见不着,早回自己家照顾她男人儿子去了。      阿雾皱皱眉,实在有些看不下此等景象,因走到廊下,却听得有人声传出。      “太太,也不是我说你,怎么就由着六姑娘胡闹。前儿才裁了春衣,这会子又让你拿私房来添新衣,姑娘年纪还小,又是长个儿的时候,裁的衣裳明年便又不能穿了,这岂不是浪费。”听起来说话之人像是崔氏的陪房李立山家的。      阿雾也不是故意偷听壁角的,只是话中涉及到她,她对这府里境况又懵懂,少不得该了解了解,因此屏气敛息,仔细听了。      “可是咱们又捉襟见肘了?”崔氏低叹一声。      “太太是知道的,三爷和两位少爷的月银敷衍他们每月应酬都不足。三爷读书拜师,每回打点银子,都是太太用嫁妆补贴的,如今已所剩无几。前儿姑娘病着,需那人参补气,我去问二太太要,翠萍那小蹄子就包了几钱须渣给我,最后还不是太太自己拿私房买了几片参片救活了姑娘。姑娘病中的吃食,样样都是要拿钱厨房里才肯做。明日姑娘要吃那山药糕,又费了三百钱,厨房那林家的才应下。”      “好啦好啦。”崔氏头痛地打断李立山家的,“我知道艰难,等月初月钱发下来,就松快些了。我这个做娘的没用对不住阿勿,她那点儿小小要求我要是再不应下,让我以后如何见她。你去把我那套珍珠头面当了,给阿勿裁几身衣裳。”      “太太,你就只有那套珍珠头面和一套金玉兰头面了,要是当了这套,以后出门就只得一套头面戴老,那些个看人低的不又要笑话你?”李立山家的急了。      “难道现在她们就不笑话我?”崔氏有些哀伤道:“我如今只惟愿我的阿勿不被人笑话。”      可偏偏就她才是个大笑话,李立山家的暗忖,却不敢将话对崔氏说,怕伤了崔氏的心。      “昨儿,我同太太说的事儿,太太可有定论了,那长阳大街有个铺子要易手,咱们凑合凑合顶下来,以后也好有个营生支撑。”      阿雾站在廊下,想崔氏定然又皱了皱眉,“三爷清风雅月般的人物,我要是在他背后满身铜臭的算计,他回来定是要恼我的,再说,要外面传了出去,也会坏了三爷的名声。如今咱们只惟愿这一科三爷能高中就好了。”      阿雾听了暗自点头,士农工商,商乃是最下贱的行当。一向倾于吟风弄月、阳春白雪的阿雾如何看得上商人,更别提自家还要去经商,就是崔氏同意了,她也得想法子阻止。那些个黄白之物虽离不了,却也不是清贵人家该惦记的,哪能自个儿一心去盘计,没得辱没了门风。      于这些家里琐碎上阿雾也是个顽憨的,以长公主的富贵,阿雾的吃用一应都是最好的,哪里为银钱发过愁,心下更是将银钱视作粪土,提一提便觉得俗气。也有些身上有带着铜臭的贵妇,她通常是理都不理,只觉她们俗不可耐,俗气冲天,好生厌恶。      李立山家的欲再加劝说,却被崔氏阻了,“好了,玠哥儿和珢(yin)哥儿该下学了。”      李立山家的长叹一声,只好作罢。想那三爷虽然才高,但连考三科都不中,如今年岁更是大了,也不知这科能不能中。只是三房在国公府的日子越发难熬了。      阿雾听得李立山家的要出来,赶紧退了退,做出刚进院子的模样,见她出来,唤了声,“李妈妈。”      “姐儿越发生得好了,身子可好些了?”      阿雾同李家的敷衍了几句,自各做各的事不提。      进得屋内,阿雾道:“太太这儿怎么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司书、司画呢,我进来时,连个守门儿的都没看见。”      “司书老子娘病了,我准了她半日假,司画同小丫头取食盒去了。”崔氏解释道。      阿雾因心里有事,也不同崔氏多聊,崔氏手中又拿起针线,阿雾则以手支颐望着窗外神思。在她的记忆中,细细回忆了隆庆二十三年到她死的隆庆三十三中,并没有听说安国公府出了中进士的公子,想来她这爹爹前途堪忧。      至于三房的钱财困顿就更在勿忧所料之外了。前世阿雾那等富贵出身,人人恨不得将最好的都给了她,饶是她心如七窍玲珑也体会不出钱财困窘之境,所以张嘴就是要做新衣裳,却不想堂堂国公府的三太太拮据如此。      想来也只有自己那今生的爹爹中了进士,这一切才能有好转,阿雾自细细思量起可行不可行来。      稍会儿后,十三岁的荣玠同十岁的荣珢下学,来崔氏处问安,自又是一番热闹。      要说三房虽然寒碜,但三个子女却着实生得漂亮。这荣玠是光风霁月般的人物,荣珢稚气未退,憨态可掬,见了就让人心生好感。      “妹妹可好些了,我和五哥正说给太太问了安就去瞧你。”说话的是阿雾的七哥荣珢。只见他从身后摸出一个竹雕寿山翁的笔筒来,“下学时瞧见的,妹妹可喜欢?”      这雕工粗陋,竹毛而涩,只那寿山翁憨顽可爱,略可品玩,似这等东西,哪里能入阿雾的眼,但她见荣珢一脸期盼,心下微动,接了过来,“这寿山翁倒憨态可掬。”      荣玠一听,噗哧笑出声,知道阿雾是不喜了。      荣珢摸了摸后脑勺笑笑,“也不值当什么,改明儿我给妹妹再挑个好的。”      一时司画取了食盒回来,崔氏笑看着他兄妹三人用饭,细心替他们张罗开来,自收拾了去上房伺候老太太不提。      “太太同咱们一起用了饭再去吧,不然伺候了老太太还不知哪时候才能用呢。”阿雾是一片好心。      此话一出,崔氏和玠、珢三人都诧异地看着阿雾,阿雾才了悟自己又多嘴说错了话。待崔氏去后,阿雾借着年小对玠、珢二人旁敲侧击,才知道,安国公老太太可不像平日做客那般慈善可亲,私下里待几个媳妇都甚严。她未用饭,哪个儿媳妇敢先用?      饭毕,玠、珢二人自回他们院子做功课去了,阿雾因无聊,也黏了跟去。也不打扰玠、珢二人,自要了笔墨纸砚,研墨练字。      说起字,又是阿雾的一大遗憾。前世阿雾身子弱,腕无力,写字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欠缺些气势,于一心追求完美的阿雾看来,实在是人生一大败笔。想她京里排得上号的才女,一手字却拿不出手,实为遗憾。      半晌,荣玠见阿雾埋头练字、心无旁骛,心下好奇,这妹妹他是知道的,在读书习字上毫无天赋,每日里练字也不过强为应付,不想今日却仿佛入了佳境,能静下心了。      荣玠在旁暗暗查看阿雾的描红,见她已描了一页虞世南、一页欧阳询、再一页颜真卿,目前描的是柳公权。      荣玠暗自摇头,“贪多嚼不烂,妹妹何不专心只描一人,习其精髓?”      阿雾勾画出最后一笔,才搁笔洗墨,拿手绢拭了拭额角的汗水,足见其用心。这才回头笑着对荣玠道:“自古名家,羲、献、欧、虞、颜、柳,凡能各成一家的,一点一画,面貌皆各有不同,神髓也全无相似,可想这书法出众者必要变其神貌,独成一体,方能出师。老杜说转益多师是吾师也,我这是想集各家之长,创吾之体也。”阿雾半玩笑半认真地道。      “哟,好大的口气啊,看来咱们家要出第二个卫夫人了。”荣玠显然是不信的。      习字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勿忧也不与他辩,只几年后再来看自己的字,定叫他吃上一惊不可。      “何以独描欧、虞、颜、柳四家?”荣珢做完功课也来凑了一角。      “依我看,这四家就好比诗家中的李、杜、韩、苏,四物中的梅、兰、竹、菊,最是神妙。”      “五哥,你瞧她的口气,小小年纪就敢纵横指点大家。”荣珢不服,又道,“我却独爱黄山谷。”荣珢稚气憨顽,却偏偏爱装出一副小大人模样。      “各法入各眼。”荣玠身为哥哥,自然要和稀泥的,“只是六妹的功课似乎著有进益。”      阿雾一听就知道糟了,她这还是没能忍住卖弄。      但玠、珢二人未做他想,只当是阿雾忽然开窍了,儿郎总是难免心思粗放些。    正文 天伦融融人心暖   这几日崔氏却着实觉得女儿像变了个人似的,虽说沉默寡言如同以前一般,但心思却较以前清明,行事举动也大方了许多,至少走路不再仿佛地有三百银一般低着头了。      这日阿雾照例又在崔氏的东次间练字,因这屋光线比她跨院里好,她总爱占了一角去。崔氏则怜爱地在一旁一边做针线一边陪着她。      崔氏搁下手中针线,揉了揉脖子,抬头看着对面在窗下练字的阿雾,直背悬腕煞有介事,她保持这姿势只怕有半个时辰了。柔和的光线透过窗户映照在阿雾小小的脸颊上,让那稚女特有的绒毛显得根根可见,别是可爱,在阿雾的脸色,又别增了一股惊心动魄的美丽来。      崔氏心下一沉,这等美丽也未必是好事。      阿雾热忱于练字,本不是坏事,但崔氏怕她辛苦伤着身子,正待要劝上两句,因探过头瞅了瞅,心下吃了一惊,“你这字进益倒大。”      进益如何能不大。其字的气韵早在她还是阿雾的时候就满在心中了。做阿雾的时候因为身体所限,她每日练不得几笔字,且筋骨不能透纸,但阿雾生性好强,曾遍览府中藏的字画,还容皇帝舅舅特许,一览皇室珍藏,这等机遇岂是别人所能有者,是以阿雾的字早她心中不知早演练过多少回了,只是如今在阿雾身上才能练在纸上,气韵已具,假以时日字之筋骨也定然能成。      阿雾本身年纪也不算太小了,手腕力道也渐渐成形,练字的前几日略显生疏,但她勤练不辍,这几日下笔一旦流畅,其筋其髓就显山显水了。这前期的进益确可用突飞猛进来形容,也怪不得崔氏会惊讶。但阿雾自身知道,越到后面进益会越发小,越发难,真要练得一笔好字,没有几十年的苦功是绝不可能的。      前世轻软无力之字实在与阿雾那才女之名不符,这世心魔骤然得解,也难怪阿雾今生如此苛求了。      “太太也习字?”阿雾话一出就知道自己问错了。她骨子里大约还是将崔氏当作外人在看,并不将她当作自己的母亲,她心底只想念长公主府的那位娘亲。是以,阿雾还在用旧时眼光看待崔氏的庶女身份,只当她们都不会受过什么好的熏陶。      崔氏一愣,略微有些自尊受刺,但因为问话的是阿雾,所以并不放在心上,“小时候也在学堂里读过几年书,只是这些年生疏了。”      阿雾转头拉着崔氏的手,低头道:“太太,我说错话了。”      崔氏摸了摸阿雾的额发,叹息一声,“是我连累了你,如果你不是投在我肚子里,想必……”      “能投在太太肚子里不知是阿雾几世修来的福气哩,太太再不可这样说。”阿雾下得榻,绕到崔氏的跟前,将头埋在她怀里,扭股儿糖似地粘着。      虽然阿雾的话不尽实,但也含了几分真心,这些时日看来,崔氏是着实疼爱自己,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便是铁打的心也有柔软的时候,何况阿雾的心本就是肉筑的。      因阿雾占了荣勿忧的身子,心下也多有内疚,又知道了荣勿忧与崔氏的故事,心下也觉得崔氏这个做母亲的不容易,所以早拿了主意要好好替荣勿忧敬敬孝道。      正说着,却听得丫头来回说,三爷到家了。      崔氏和阿雾两母女赶紧起身,各自整理了一下衣衫迎出门,荣三爷荣吉昌便走进了院子。      荣三爷远远望见阿雾,就展开了笑颜,脚下步子也加快了,“阿勿可大好了?”荣三爷摸了摸阿雾梳着花苞的头,“脸上有点儿血色了。”      荣三爷在阿雾病中就见过。因明春荣三爷要下场应会试,这时候正是读书时间,荣三爷为了潜心研学,特秉了老太太和老太爷去了东山别院静心读书,但为了阿雾的病,他也赶回来了两三次,这次又是为了探看阿雾。      荣三爷将手里的油纸包递到阿雾的手里,“刘长春的梨花糕,咱们阿勿最爱吃的。”      刘长春的四季糕点在京城也是数得上的,但也不是什么稀罕物,荣三爷巴巴地自己拿着不让小厮拿,其中的心意又格外让人重视。      阿雾从荣三爷手里接过糕点,甜甜地笑了笑,“谢谢爹爹。”      转头,荣三爷又将另一个油纸包递给崔氏,长长久久地看了崔氏一眼,仿佛想将一片相思都看回来,“你爱吃的老王记卤鸭翅。”      崔氏红着脸接了过来,一脸甜蜜的笑容。也难怪荣三爷放不下她,虽然是三十边儿上的人了,但肌肤莹白若雪,脸蛋儿娇艳如花,端的是个大美人。      两母女将荣三爷迎进了屋,崔氏又是张罗茶水,又是张罗给荣三爷擦脸的帕子,整颗心都挂在自家夫婿身上。      荣三爷自然是享受美妻娇儿的伺候的。末了,又为阿雾把了把脉,“瞧脉象是好了,只是体质还虚,该补补。”说到这儿,荣三爷又低叹了声,脸上有内疚之色。      这古之读书人本就讲究博学多闻,通常于易理、中医都有所涉猎,只是有人敷衍,有人专究而已,荣三爷姨娘去得早,自幼孤弱,但凡身子有个不适,只要不是大病,都是自个儿挺过去,读书后,于医理上也格外用过功夫,有个头疼脑热的自己开个方子让小厮抓了药吃便是,也不经过管家太太的手。如此,于用药之道上养出了不少心得。      崔氏及三个子女的病痛和身子,得他有空时都亲为照料,是以才有为阿雾把脉一说。      崔氏见状,赶紧岔开话题,“三爷这次回来,可有什么事儿?”      “我就回来看看阿勿。再有,这一科同伴邀了在会仙楼聚聚。”崔氏点点头,到晚上歇息前,将上回典当珍珠头面剩余的银子又包给荣三爷,让他去应酬,夫妻自有一床夜话,缠绵不提。      阿雾在自己的床上,也是辗转反侧。次日一大早就起床去了正房,一家五口和和美美用了饭,荣三爷自出门应酬。      阿雾本以为荣三爷定然会喝的酩酊大醉回来,哪知他居然清清醒醒地回来了,时间还不算晚,换过身衣服,将三个孩子都叫到他书房,要考查功课。      阿雾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份儿,这大约就是文人对子女课业的格外看中吧。      荣三爷先是检查了荣玠、荣珢的功课,如今荣玠已经跟着先生学写时文,破题、承题已经做得颇像样子,让荣三爷大为开心。荣珢的《大学》已经学完,先生正在教《论语》,荣三爷问了几句,他答得有模有样,荣三爷的笑声就是在西梢的崔氏也能听见。      阿雾走进东梢荣三爷在内院的书房时,只见靠窗的鸡翅木翘头案上整齐摆着笔墨纸砚,青花瓷笔架、笔洗、纸镇,并竹制雕状元及第图案的臂搁,墙上挂着一副“群峰霁雪图”并两幅字,显得淡泊宁远。      那两幅字钤的印都是“南山”,阿雾不知道是谁,但观其字,洒逸不失雄浑,妍丽而无俗媚,极百家之长,实在不俗。      考教过两个儿子,荣三爷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和颜悦色地对阿雾道:“阿勿,最近可新学了什么?”      阿雾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荣珢抢答道:“妹妹如今可了不得了,开始品评书法大家了。”      “哦。”荣三爷没什么意外。阿勿惯是爱学荣五,但荣五那点子东西在荣三爷眼里属于半罐子水,小小年纪动不动就喜欢品点大家以显示能耐,虽然在京里他那侄女已小有才名,但荣三爷只觉得那不过是闺阁之才,值不得称道。      “那阿勿写几个字让爹看看吧。”      阿雾也不客气,荣三爷考校女儿的时候,她这个“女儿”何尝不想试试她这“父亲”的水深。      阿雾蘸墨提笔,写的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一句,仅仅几个字就让荣三爷睁大了眼睛,倒不是说阿雾的字写得有多好,只是比起她以前的水平,真可谓是云泥之差了。      “着实有进益。”荣三爷越发欣慰了,他这个女儿他是知道的,空有一副容貌,但内瓤子空空,如今能有这般进益,他已经觉得出乎意料地好了。“只是运笔力道不够,收笔处虚浮无力,转折处笔不由心。”      荣三爷可是说到点子上了,阿雾如今对力道的掌握还不够,下笔每每有力不从心之感,她见荣三爷凭几个字就看出她的缺点,从心底生出一丝佩服来。      “女儿也为这个发愁,爹爹可有以指点女儿的?”阿雾这是拜师了。      荣三爷也不藏私,“当年我练字时,老师曾教过我吐纳之法,你哥哥们我也指点过。你要是掌握了这方法,不仅练了字,连身子也练了。”      荣三爷越是这样说,阿雾越是感兴趣,一切对身子好的法子,她都感兴趣,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世的病弱,这辈子有点儿矫枉过正了。      原来荣三爷所教之法,乃是同人平时呼吸相反,吸气时缓缓鼓腹,呼气时用力收腹,一笔一捺配合呼吸,最是养身,也能运力。      这呼吸法子阿雾却不陌生。当初她病弱时,她那长公主母亲四处求神拜佛,连天竺来的高僧跟前都求到了,那高僧应邀曾教过阿雾一套功法,着重于身体的拉伸同冥想,强身健体,却又不失女儿家的闺范。那功法里便有这样一套呼吸法,没想到荣三爷的老师居然将其用到了书法里。      因为阿雾到现在也习惯每日起床时练一练,所以这呼吸法式她信手拈来,很快就同练字的节奏调和好了,让荣三爷连连赞她有悟性、进步神速。    正文 心忧及第废思量   讲书法讲到现在,荣三爷一时手痒,也写了一幅字,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通常人的心里是不会有这两句话的,只有那力争上游,想为黎民苍生谋福利的人才会记着这两句话,而显然荣三爷的政治理想十分高尚,只是一直没有发挥的地方。      这幅字同荣三爷身后墙上挂的那两幅字笔迹一般,阿雾才知道原来荣三爷自号“南山”,大约是取自“悠然见南山”之句,却不知他这号是别人送的,还是自己拟的,想来定是不如意时用来勉励自己的,功名不就,还有南山可隐。      荣玠、荣珢见荣三爷手痒,自然欣喜,又缠着他指点,阿雾则拿起桌上一叠文稿看起来,这是荣三爷最近新作的八股文,阿雾细细读了一遍,对荣三爷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阿雾在公主府的时候素有才名,也自视甚高,一般的闺阁诗词她是不愿意做的,处处想着要同男子比一比,因而跟随着她哥哥们的师傅念书,自己也做时文应试,也曾自个儿幻想着如果她是男儿身,那一笔花团锦簇的文章入得帝眼成就一番功名,叫天下男子汗颜。      是以,阿雾对时文并不陌生,破题、承题、起讲、入题等时文制式都颇为拿手。这荣三爷的文章做得含蓄内敛、言之有物,深有点儿大巧不工的意蕴,同时下人爱的花团锦簇,绮丽瑰巧之风相差较大。      阿雾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隆庆二十四年春闱的主考,应该是内阁大学士许立斋的座师,其人文风喜剑走偏锋、诡谲华丽,通篇下来虽文词富丽,朗朗上口,但看完只觉空空如也。荣三爷的文显然不敷此公之好。      且阿雾记忆中也从没听说过安国公府有人得中会试的。      阿雾放下荣三爷的文稿,心中微微叹了口气。      待阿雾三兄妹去后,崔氏为荣三爷张罗了宵夜,一起用完后为他脱鞋洗脚伺候他舒舒服服地上了床。      放下床帐后,外面的烛光微微映入,照得崔氏的脸越发娇艳,好叫荣三爷心生荡漾,刚刚凑近,忽然见到崔氏眼角新增的一条皱纹,心里一酸。      崔氏感觉到荣三爷的手指抚摸在自己眼角,紧张地道:“怎么,可是又长了一条?”      “你无论变什么样我都喜欢。”荣三爷赶紧岔开话题,怕惹了崔氏伤心。      但崔氏还是伤心了,“怎么才半年,又长了一条。”      荣三爷自然知道崔氏的皱纹为何而生,因揽了崔氏入怀,在她脸上香了一口,“如果这次又不中,我就不考了,听父亲大人的话帮衬家里打点庶务。”      崔氏这下是真急了,翻身抬头望着荣三爷,“这怎么可以,我知道三爷是有才的,就算这次不中,咱们不是还有下次,下下次,三爷切不可丧气。”      “我是怜你太辛苦,为了我,这些年你连首饰都没添置过一件,我实在对你不起,依兰。”荣三爷嗅了嗅崔氏的鬓角。      “为了你,为了这几个孩子,我就是再辛苦也情愿,只求三爷切不可灰心丧气,咱们这一房可都指望着你呢。”      荣三爷不说话,只依恋地抚摸着崔氏的脸颊。      崔氏知道他这次是下了决心的,否则断不会说出那样的话,这个男人固执如牛,改是改不了的,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      这次荣三爷在国公府只待了四日,日日都抽空指点阿雾兄妹三人。他离开时崔氏在角门上一直望到见不到马蹄渐起的灰尘才收回了眼。      荣三爷走后,阿雾的身子也算是好得差不多,因回了崔氏,要去老太太上房请安。      “何用这般着急,你身子还没好全呢。”      崔氏言下是不愿意阿雾去上房请安的。实因老太太素来看不上三房,更是不喜崔氏,而阿雾前身又是那般泥巴扶不上墙的模样,自然更是厌恶了三房,素日就没有好颜色给崔氏,对阿雾的前身就更是正眼也不瞧的,从没将她视作过孙女儿。      为这事儿阿雾前身不知哭过多少次,崔氏心疼女儿,总是找各种借口让她避开去上房请安,由此更是惹了老太太的嫌。      阿雾内心里当然也不愿意去看老太太脸色,但她身子渐好,躲着不见人总不是个理儿,她不愿意做个没理的人。      况且老拘在崔氏这小院子里也不是个办法,她想出门,想再看看公主府的父亲母亲,想知道如果她重生在荣勿忧的身子里了,她那阿雾的身子又何去何从了。      这日阿雾早早起了床,紫砚为她挽了两个小鬏鬏在头顶两侧,两条油亮的小辫子混着粉色缎带辫成辫子垂在两侧肩上,末梢拴了两束粉色流苏,衬得玉雪可爱,粉绒娇憨,让人爱得不知如何是好。      崔氏领了阿雾,一前一后进了上房的院子,刚进院子就能听见一个少女脆脆的声音正说着什么,屋子里传来阵阵笑声。      崔氏领了阿雾进屋,屋子里顿时就安静了下来,仿佛崔氏是只野鸭子,忽然飞进了仙鹤群里一般。      不过这也是一瞬的事儿,很快屋里每个人的眼睛就被阿雾吸引了。      荣四既诧异又羡慕地带着一丝嫉妒地瞧着阿雾,只觉得怎么生了场病后,她看着像是换了个人似的。阿雾的前身本就是个美人胚子,虽以前举止畏畏缩缩,可任何人也无法否认她的美,走到哪儿,人都多看她一眼。而如今的阿雾就更是美得来仿佛阳光都成了她的陪衬。      荣五则看着阿雾的衣裳。鹅黄密绣红色大朵缠枝蔷薇的褙子,深水碧的挑线裙子,这样以红配绿,大朵密绣花朵的款式,也只有阿雾这般模样才压得住,撑得起,将女孩儿家的俏丽活泼泼墨似地展现在人的眼前。      最重要的是,荣勿忧再也没学着荣五穿衣裳了,这才是荣五眼睛里的重点。      “六妹妹可见好儿了。”荣五笑盈盈地上前拉起阿雾的手,显出她素日最是尊亲爱幼的来。      “五姐姐。”阿雾抬起头甜甜对着荣五一笑,任她拉着,跟着荣五走到老太太,俨然还是当初荣五的那个小跟班儿。      “老祖宗万福金安。”阿雾对何老太君裣衽行了礼,便安静地站在荣五身边,也不说话。      “嗯,瞧着倒好了,功课就不能落下,咱们家出去的姑娘可不能跟村妇似的没见识。”老太太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是。”阿雾乖巧地应了,这般安静乖巧,任谁也不好再说上什么。      很快屋子里又恢复了热闹。荣五专会逗老太太开心,讲了好些个书里看来的笑话,有《古今笑》里的,也有《笑林》里的。      如今是荣五的娘大夫人主持中馈,三个媳妇里她也是最会哄人的一个,因是整个屋子里就听见她二人同老太太的声音。      二夫人穿了一袭酱地黄色团花褙子,配了黑色马面裙,瞧着老气横秋,同老太太都有得一比了。脸圆团团,慈眉善目的样子,坐在老太太右手,有一搭没一搭的给老太太递话。      荣四是二房的庶女,但一应月例同四季衣裳都同荣五没区别。因荣府前头三个姑娘都出嫁了,如今荣府女孩儿少,自然都是珍贵的。      阿雾冷眼看着,荣四同荣五两个人,一个仿佛相声里的捧哏儿,一个仿佛逗哏儿,老太太自然就是那观众,只是嘴边的印迹太深,即便是笑,也带着凌厉,也亏得荣四、荣五这般费力去讨好。      一时早饭上来,老太太的三房媳妇奉茶、安箸,孙女辈则坐下陪着老太太用饭。      阿雾默默用着眼前的饭菜,崔氏给她夹什么她就吃什么,反正这些饭菜在阿雾眼里也没什么差别。米是上好的碧粳米,可总比不上皇家特有每月供长公主的湖田碧粳米。      以往阿雾早饭喜欢用一碗鲥鱼汤,用鲜嫩的竹笋炖了,或用一条酒酿鲥鱼。这鲥鱼号称长江三鲜,端地名贵。因它出水即死,运到京城更是价值不菲,年年作为贡品上到宫里。因这鱼甘温、开胃,润脏、补虚,长公主为了阿雾的身子没什么是舍不得给她吃的,每一年总有那么几筐子是直接进了长公主府的。      又说那桌上的开胃酱菜,公主府的酱菜婆子,是专挑玉泉山水腌菜,用的酱是从蜀中千里迢迢运来的“何酱香”的料,那腌出的菜脆爽可口、开胃消食,也不是国公府的菜婆子手艺能比的。      荣五用过半碗就饱了搁筷而歇,阿雾却没看她,自顾自己用着,都说能吃是福,上辈子她就是不能吃,这辈子好容易赚个好身子,自然不能亏了。因一个早晨用了两碗粥,并一个黄金糕,一个肉包才算作罢。      待阿雾搁筷,才发现众人都盯着她看,跟瞧怪物似的。好在阿雾的吃相实在好看,别人也只是诧异她的胃口大,并无别话。      荣四则诧异于荣六怎么不学荣五了,以往只要荣五停筷,荣六没有不停的,就算午晌饿得胃痛,也要学荣五的窈窕袅娜,西子捧心。      老太太搭眼看了看阿雾,“六丫头今日就对了,以后好好跟你五姐姐学学,咱们这些人家用饭得有用饭的规矩,没放在你碟里的就不该你的,硬要去吃没得惹人笑话你没教养。”      却原来荣四、荣五促狭,惯将当初荣六爱吃的银牙炒虾米示意丫头摆在她对面,惹得荣六动筷,少不得惹人笑话。      阿雾自然不明其由,但也听明白了老太太的话,其间的偏颇就不言而喻了。      崔氏在一旁脸色难看得紧,嘴巴紧抿,饭后祖孙三代又聊了会儿子,崔氏同阿雾自然又成了摆设,插不进半句嘴,也没有要插嘴的意思。    正文 意闷闷娇女深困   一时事毕,阿雾随了崔氏回院子,荣五走在她后面道:“六妹妹,你病了这么些日子,落了不少功课,我将这些日子先生讲的列了单子给你,你回去先看看,有不懂的,再来问我和四姐姐。”      “谢谢五姐姐。”阿雾从荣五手里接过单子,又谢了一遍。      过得几日崔氏替阿雾收拾了笔墨纸砚,让紫砚、紫扇好生伺候着她去了学堂。      国公府姑娘们的学堂设在园子里的毓秀阁,坐馆的是白素心。此女也是奇人,打小有才名,更是立志终身不嫁,不愿向臭男人们低头凑趣,说起来也算是国公府的远亲。      为了荣五这个也自小有才名的孙女儿,老太太多方托人才请了白素心来坐馆。      阿雾找到自己的位置,在荣四、荣五身后坐下,以手支颐望向窗外那面布满薛萝的绿墙出神,因想着她那公主母亲喜草厌花,最爱香草。      阿雾想她了。      白素心一袭青衫,挽着素纱披帛翩然而入,头微微向荣五一颔便坐向桌后,背脊挺直,连眼尾也不曾往阿雾撇来,想来是极看不起这位学生的。      平常人家请女先生,所讲基本是《女四书》、《女孝经》,因白素心这等心性自然不屑于班大家的“卑弱,女子之正义也”这等论调,今日所讲乃是《孟子》,甚为深奥。      别说女儿家这个年纪,便是男孩子也不过才读《大学》,至多《论语》而已。四书里《孟子》犹在《论语》之后,以阿雾这等开蒙不久的孩子来说,学论语已是吃力,何伦《孟子》。      偏白素心以荣五为异,早早就讲到了《孟子》,也不管其他人能否跟上进度。      白先生先讲了半个时辰的“梁惠王章句”中的“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白先生断了句读,领着三女读了几遍,再一句一句掰开讲解,最后点了荣五,让她讲讲她的理解。至于荣四和阿雾都成了陪衬。      阿雾旁然观之,十二岁的荣四一堂课上也听得云里雾里,有些吃力,勉力听了会儿就走了神儿,唯有荣五倒是真在听。      白先生留了功课,就放了荣四和阿雾,独留下荣五,同她参商。      因为今人重才,哪怕是闺阁女儿也要比个学问高低,所以琴棋书画是每府小姐必需的功课,安国公府也不例外。      因此荣四自携了阿雾往临水的汀兰洲去,古琴课是在那儿上。只是荣四离了毓秀阁,忍不住回头望,阿雾看着荣四抬起的下巴和嫉恨的眼神,心想倒错看了这位庶出的四姑娘,想来也是极有上进心的,只是怕无自知之明,反而累人累己。      教琴的夫子据说是前任乐坊司的教习,姓谷名玉。      一手指法看得人眼花缭乱好生佩服。阿雾也是喜琴的,前世也收藏了不少古谱,她身子稍微好些时,也喜操琴以抒心绪,病痛时则听琴聆曲,以分心而安。只是她身子不好,这操琴一技也不擅长,但聆听品评实在称得上大家。      大致有才者皆傲然。谷玉肤色如玉,面容秀丽,风韵嫣然,瞧那傲得恰到好处的下巴,气度比起白素心还要胜上三分。      待荣五匆匆赶来时,谷玉不悦地瞥了她一眼,这才开口道:“今日教一曲新曲《汉宫秋韵》。”说罢也不管几个学生怎样,兀自操起琴来。      手指翻飞,乐音飞流,一曲弹罢,见荣四同阿雾一脸懵懂,荣五勉强能弹出前面几调,随即嫌恶地扫了她们一眼,“罢了罢了,我再弹一次。”      阿雾只觉得好笑,这谷玉的琴艺十分了得,技法娴熟,音韵恰然,只是实在不太懂得如何教学生。      不过听得两遍,阿雾也就会了。谷玉让她们自行演练,荣四手忙脚乱,一息之间已经错了三个音,荣五也不见好得了多少。只阿雾连谱子都不用看,信手拈来,起手间曲音行云流水般淌入人的耳朵,一旁三人都传来了讶异的眼神,阿雾赶紧错了三音,手忙脚乱起来。      三人这才收了讶异。末了,谷玉看着阿雾还是点点头,虽然后面忙乱出错,但起调还是不错的,比荣五还强上少许。      待放了学,荣四斜睨了阿雾一眼,不屑地道:“这种微末小技,也就你上心。”      虽说琴棋书画都是功课,琴字排头,可偏偏今人最重文采,弹得一手好琴并不比做得一首好诗来得瞩目,而且琴艺总有娱人之嫌,乃是琴棋书画里今人认为最末的一项。      下午还有书画课并女红课,安排得满满当当,阿雾直叹才女果然是不好做的,想当初她那会儿因着身子不好,才艺都是看她兴趣,想学是锦上添花,不学那是她身份贵重。如今却有些赶鸭子上架。      如此过得几日,阿雾在所有功课上都显得平平,不过也算平中有升,今后缓缓进益也不让人惊讶。再看荣五,则明显于学问二字上出色得多,但女红上则比不上荣四,也算春兰秋菊,各擅其长了。      第二日因嫁到静安侯府为世子夫人的姑奶奶荣瑾带着两个孩子回府,老太君特准府里的三位小姐这日不用上学。      “阿琬,过来让我瞧瞧。”荣瑾一见荣五,就热切地拉过她的手,上下打量,“比我上回见可更灵秀了,昨儿侯府里老太太才问起过你呢。”荣五同荣瑾是同胞姊妹,自然比旁人更亲近些。      荣四见了荣瑾,笑着上前甜甜唤了声“大姐姐。”荣瑾爱理不理地应了声儿,继续拉着荣五言语。      至于阿雾,荣瑾只瞥了她一眼,心里可惜她那身好皮囊怎么就落在了三房。唯有两个孩子偷偷摸摸地打量阿雾,嘀咕着“她长得真好看”之语。      阿雾静立不语,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显得既不因人忽视而寥落,也不因她人的热闹而嫉妒。      这幅模样,就是那些极端想忽略她的人,也忍不住一直往她身上瞧。只觉她娉婷而立,让人顿悟出“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意味来,本生又粉妆玉琢,带着一丝婴儿肥的脸蛋,怎么看怎么可爱。      荣瑾便是不喜欢她,也生不出嫌恶之心来。      “初十侯府老太太寿诞,娘你可带了阿琬可早些来。”说罢,荣瑾又转头对二太太道:“二婶也早些来。”然后稍显敷衍地同崔氏也说了句“早些来。”      不管荣瑾的态度如何,阿雾是极高兴的,想着总算能走出安国公府的二门了,指不定还能遇上前世的熟人及好友。      这日子是在阿雾掰着手指头数数中流过的。      初十那日阿雾早早就起了床,破天荒只在镜子跟前坐了一刻钟便起身了。阿雾匆匆去了上房见崔氏,却见她依旧寻常打扮,一袭半旧烟霞紫褙子并白地绣墨兰挑线裙,头发简单梳了个髻,斜插一枚玉簪,虽然崔氏风韵犹存,可这般随意打扮实在不像出门的衣裳。      “太太今日不出门么?”阿雾疑惑地问道。      崔氏见阿雾穿了身新做的桃红短襦,湘妃色高腰襦裙,系着五色绦,垂着白玉环,戴了常戴的金葵花八宝璎珞长命锁,□□打扮都是出门的样子。      崔氏脸色一暗,有些歉疚地招呼了阿雾过去,为她理了理长命锁:“你是记挂着今日静安侯府老太太寿辰吧?”      这孩子出门只有这一件长命锁能带出去,崔氏一阵心酸。      阿雾点点头。      崔氏将阿雾揽在怀里,却不知怎么向女儿解释她的难处。这京里的贵妇最是势力,越是尊贵的贵妇,就越是势力,崔氏这样的身份如何入得了她们的眼,别说她,就是大夫人、二夫人出去,也没几个能看得上她们落魄国公府的太太的。      崔氏去了一回、两回,今后就不怎么喜欢出门应酬了,每日里只在家闲时绣花裁衣,照顾儿女,也算自得其乐。      但阿雾喜欢热闹,崔氏是知道的,好些次她也是为了阿雾才出门应酬的,可正是因为看了那些贵妇人对阿雾的眼光,才让崔氏越发少出门。      阿雾无疑是这一辈儿里整个京城最美的姑娘,但她胸无华才,处处显得鄙薄微小,这样的容貌身在她身上,反而像是一桩错事,像是她这样的人不该玷污了这样的容貌。      那些夫人看阿雾的眼光就仿佛在看未来的姨娘一般,不过是宗室勋戚的玩物。这样的眼光当初的荣勿忧看不懂,但崔氏多活了那么些年却看得极明白。      “你不是常说那静安侯府的三姑娘见了你就瞪你么,咱们不去有什么打紧,今儿我让厨房给你做你喜欢吃的桂花鱼好不好?”      阿雾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崔氏,显然是失望至极。崔氏只觉得女儿的眼睛水茫茫,里面的纯真与信任让她转过头不敢同阿雾对视。      “她瞪我,我不理她就是了。”其实阿雾不是不懂崔氏的为难,连戴出门的头面都只剩得一副了,那些记穿着打扮比记人脸更拿手的夫人自然会瞧不上她、讥笑她、嘲讽她,但阿雾实在太想看看她以前的那些熟人,哪怕能听到一点儿公主府细枝微末的事情也好啊。      至于见到长公主,阿雾是不做此想的,她那娘亲最是矜傲,靖安侯府这种没落世家,根本进不了她的眼,她才不会贵脚踏贱地。且阿雾也根本没想过能同长公主相认,以她对长公主的了解,只怕她才说出口,长公主就会以为她不过是攀权富贵的小人,一口胡言,不打杀她才怪。      阿雾的话,让崔氏更为难。崔氏不愿出门是一,老太太不喜欢阿雾出门是其二。阿雾的前身一副卑微低贱的作态还毫无自知之明,处处效仿荣五,简直是贻笑大方。脸蛋漂亮是漂亮,可那气质实在撑不起那张脸,反而像是玷污了样貌般,连老太爷都有些不喜。      崔氏是从来不愿把这种伤人的话告诉阿雾的。      “你瞧今日我什么也没准备,要出门也来不及了,下次娘再带你去好不好?”崔氏几乎是低声下气在求阿雾了。      阿雾只好点点头,耷拉着脑袋回了自己的屋里。    正文 通病相连姐妹心   第二日阿雾照常去毓秀阁,荣四和荣五已到了,正在等白先生。      “咦,四姐姐这镯子好漂亮呀。”阿雾指着荣四手腕上的一只玉镯子道,颜色温润品相算是不错的了,比起荣四以前带的镯子已经好上了不少,不像是那位对庶女苛刻的二婶婶的手笔。      “是昨儿晋国公夫人给的。”荣四有些得意地道,还将手腕伸到阿雾的跟前让她仔细瞧,这家里她也就只有在阿雾跟前能找到点儿得意的地方。      阿雾果真一脸羡艳地看着她,荣四的话匣子也就打开了,嘴里开始数起晋国公夫人的好处来,说她怎么慈祥、怎么可亲,又是如何的雍容,如何地喜欢她。      晋国公夫人刘氏阿雾是极为熟悉的。晋国公深得当今倚重,这位国公夫人也是个极有人缘的主儿,京城里几乎没有不喜欢她的人,连出了名难相处的长公主同她也是极好的。      荣四又将她见过的贵妇人说了一通,将那些瞧不上她是庶女的人贬了一顿,顺带道了一句,“幸亏六妹妹你没去。”      阿雾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的听着,京里贵妇的容貌性情她比荣四可了解多了。到最后荣四说得一句,“可惜晋国公夫人走得早,不然定还要拉着我说话。”      “她怎的走那么早?”阿雾随口一问。      “听说春里长公主府的康宁郡主去了,长公主一直郁郁,近日身子不适,晋国公夫人早走就为了去探望长公主。”      阿雾心想,好嘛,还是这晋国公夫人狡猾,不耐烦应酬这些人,倒借了长公主的名头。只是阿雾想知道的事情,没想到真在荣四这儿听到了,也不枉她闭着眼赞叹那普普通通的镯子了。      康宁郡主去了,这消息让阿雾心头一阵轻松,她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但她内心是绝不愿意有另一个灵魂代替了她在长公主膝下承欢的,那可是她的娘亲。只是也不知道她如今该是个怎么难过法儿,长公主对阿雾的疼爱那是到了骨子里头的。      荣四还待炫耀她的所见所闻,白先生便到了,因此只得打住。      白先生的课阿雾不爱上,到了谷先生的琴课这才打起精神。本她是打算平平淡淡地把课业应付过去,但经由昨天的事情,阿雾还是打算露个头,以后也能争取出府的机会,否则这般泯然下去,更入不得人眼。      是以,今日阿雾上课时听得格外用心,谷先生教的《汉宫秋韵》她已能成曲,比起荣四、荣五的磕磕盼盼已经好上许多。但也不能一蹴而就,免得众人惊讶,阿雾只是将进步的步伐加快了少许而已。      下午的书画课,阿雾的书法之优也得了先生赞叹,至于棋艺么依旧是荣五当先,女红么还是荣四居首,三姊妹各有所长,处得还算和睦。      日子流水似的过着,阿雾的课业越来越好,琴、书两门已成了先生心头第一看重的学生,老太爷有时候问孙子孙女课业时,先生点了阿雾,他也抚须点头,儿子辈是不能怎么指望了,只盼几个孙子能出息,至于孙女么,课业出色,在说亲上也能好些,今后也能帮衬府里。      这大半年的阿雾完全没出过府,崔氏的应酬实在是太少了,同当初长公主的三天一小聚,五天一大宴的境况想必,简直是云泥之别。      崔氏长在青州,在京里没什么至交好友,平日里府中的应酬她又懒怠去,别人也没希望过她去,至于来自荣三爷那方的应酬就更是少了,荣三爷平日应酬的都是他的学友,自然是不带家眷的,他又不过才是一个小小举人,刚中举那一年还有人看重他请他赴宴,如今三举不第,都熄了烧冷灶的心,自然也就没人再邀请他夫妇二人。      所以阿雾也完全熄了心思,一心扑在课业上。荣府为了一个如今已经薄有名声的荣五可算是下了血本的,大夫人四处托人,请来教课的先生都颇为不俗,荣四和阿雾算是捡了便宜跟着学。      夏末换了教棋艺和书画的先生,请了知名大儒也教,虽然男女有别,但老先生已年过古稀,这男女大防不免便松了些。老太爷托人情,又请来告老还乡的宫里资深的曲嬷嬷教导礼仪。这半年荣五在京城贵女圈里已经开始崭露头角,想必等年岁大些,京城双姝的名号还是她的。      阿雾虽然自傲,但在老先生面前也不敢狂妄,潜心跟着学习。      这一日上白先生的课,荣五显得有些神不守色,白先生频频蹙眉,她也未曾察觉。课后她被白先生留了下来,阿雾则跟了荣四去汀兰州。      “四姐姐,五姐姐今儿是怎么了?”阿雾难免有些好奇,毕竟是一家姐妹,又处了这么些时日,荣五虽然为人傲气了些,但人品不坏。      荣四眼睛骨溜溜转了转,看了看四周,没什么人,这才低头悄声对阿雾道:“昨儿大姐姐回来了你知不知?”      阿雾摇摇头,这位四姐姐心思实在活络,这府里大大小小的事她都能知道一点儿。      荣四一副果然如我所料的神色,但实在是身边无人可八卦,只能对这位妹妹倾吐一二,“大姐姐是哭着回来的,说大姐夫又纳了妾室。”      阿雾心下不以为然,男人纳个妾室多正常啊,正室哭哭啼啼的跑回家做什么,小家子气,有那功夫还不如回家把那妾室管制得服服帖帖的才好。      “就为这个?”阿雾一脸“懵懂”。      “听说是个贵妾,一进门儿姐夫就为了那贱人打了大姐姐的脸,如今连大姐姐房门都不肯踏,一直歇在那贵妾屋里。”      阿雾红了脸,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荣四,这种闺房私事也能打听到,这位四姐姐也实在是太彪悍了吧,还把这种事告诉自己年岁这么小的妹妹,她也不害臊,这二婶婶都是怎么教养子女的呀。      “四姐姐这些话你怎么能讲?”有点儿传统小古板的阿雾忍不住说教道。      荣四撇撇嘴,显然不以为然,“你到底还听不听?”      阿雾想了想,又点点头,只道回去再把这等糟粕都忘掉好了。      荣四老气横秋地长叹了一声,“你以为大姐夫怎么就敢这般欺负大姐姐?”      阿雾不说话,却沉思了起来。想不到安国公府的境况已经如此不好了。不过也是,京里混的谁不是人精,早就瞧出了安国公府如今不过是空架子,有些人连明面儿上的面子都不想给了。      安国公如今老迈,膝下只三个儿子。大儿子安国公世子如今在户部挂了个闲职;二儿子游手好闲只会娶小妾生儿子,已经有四个儿子了,三个都是庶出;三儿子,也就是阿雾她爹,虽然好一点儿,但屡试不第,也没什么希望。一家子看起来都没啥出息,如果不是安国公早年跟着当今出生入死,在当今眼里还算有点儿情分,国公府早就跨了。      “五姐姐是为这个难过?”阿雾轻声问道。      荣四叹息一声,这会儿同病相怜,都是一根儿绳上的蚱蜢,对阿雾也多了一份姊妹间的关爱,“六妹妹,咱们今后还是得靠自己,你可得上点儿心,别迷迷糊糊的。像大姐姐那般,嫁的人家虽然看着好,可背地里谁知道是这么个模样,回家来哭诉,家里又有什么办法?”别说荣瑾这般嫡出女儿都这样,要是换了她和六妹妹还不知更怎么可怜呐。      阿雾有些痴痴地望着荣四,没想到她能对自己说出这么番话来,听着也就不计较她平日的小肚鸡肠了。      其实荣四的话还给阿雾提了个醒,让她真正明白了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可再也不是那康宁郡主了。康宁郡主可以什么都不担心,不愁嫁人,更不愁嫁人后夫家对自己不好。呃,当然也是愁嫁人的,那会儿自己不是体弱多病么,一个无法传宗接代的女人,再是攀权富贵的人家也不敢贸然娶了。      阿雾自知体弱,也就未思量过婚事,于那唐大才子也不过是有过一丝好感,后来也就放下了。她性情高傲如何肯因病去婆家受磋磨,否则以长公主的威势阿雾要嫁人也不是难事。      可到如今的容璇身上,嫁人这个事也着实该考虑一下,这一考虑阿雾就惊呆了,前途堪忧啊。高嫁是不成的,可哪怕是低嫁,也未必就能无忧,安国公府听着好听,其实就一空架子,如今越发连纸老虎样都摆不出了。      不曾想荣瑾这一番回家哭诉,对渐渐长大的这几个妹妹,影响如此之大。荣五也改了素来高傲不理人的样子,于上京闺秀圈里开始左右逢源,才名渐隆。      荣四在课业上也越发用心,虽不及荣五来得出色,但较之众人也算出众,也越发讨好起荣五来。      年关将近,这一日崔氏却突然说要带阿雾出门。      一大早崔氏就将阿雾打扮一新,一同去禀了老夫人出门的事情。      原来崔氏的父亲青州知府崔知行三年考满,上京来述职,等待吏部的重新安排。做父亲的上京,崔氏无论如何是要该去见一面的。      崔家在上京东陆门一带置了一座三进的宅子,崔知行上京就在那里落脚。这一次随行的还有崔氏的大哥并他两个儿子。      阿雾跟着崔氏进门,拜见了自己的外公同大舅舅,又给两个表哥问了好。       正文 伤自尊崔氏开口   崔知行和崔立仁见了阿雾都侧了侧目,但并未多说,只那两个表哥倒底年岁还小,见了阿雾欢喜得不得了,那小的不过十岁模样,伸手就来捏阿雾的脸蛋,好在她躲得快。      “表妹生得好生可爱。”崔二表哥笑嘻嘻地道。      至于崔大表哥虽故作年长,但一双眼睛仿似黏在阿雾身上似的,那眼神让阿雾只觉难堪。却是这崔怀玉年已十四,爷爷是知府,在青州算是下一辈里数得着的第一人,早被人逗引着知了男女之事,又听了些闲书,知道些表哥表妹的韵事,看阿雾的眼神便带了丝打量和挑剔,看起来虽然年纪小些,但其他方面还是令他颇为满意的。      阿雾恼怒,恨不能扇他一个嘴巴,却自知不能,崔氏大约也察知了,便支开了阿雾,让紫砚带她去西梢间玩耍,并不敢让她走远,怕自己看不见被人欺负了。      崔府一大家子的德性她最清楚。      这边崔知行也遣走了两个孙子。崔氏在崔知行左手的一溜椅子上坐了下来,问了家里太太的安,道一切皆好,又叙了些琐碎这才罢了。      阿雾在西梢间坐不住,使了眼色给紫砚,让她别出声,自己则趴在槅扇上仔细听崔氏等三人说话。      比起崔氏的宛转羞涩,自己这位外公却是开门见山地道:“姑娘,你也知道爹爹这回上京是为考满的事,你看能不能托姑爷想想办法,让爹还是能在原职留任。”      这话让阿雾格外高看了一眼,这位崔知府倒是个有自知之人,知道京城的水深,他一只小虾米蹦弹不了,还不如留在青州自在,实惠也不比京官少,没求着调任别的更富庶的州县显得也不贪心。难怪能屹立几十年不倒。      这位崔知府阿雾也算知道,在知府一任上兜兜转转,不见升迁,但位置极稳,后来哪怕在几龙相争里也能左右逢源,新帝继位,还别迁了江浙一带任职。      只是崔知行的话让崔氏为难了。自己家的事自己知道,别说大伯他们帮不上忙,就算能帮也未必肯帮。至于老太爷,那是多年不问事的了,也不敢烦扰他。自己相公就更是不提了,荣三爷对这位老岳父的为官之道并不见好评,觉得他贪婪鄙薄、油滑奸狡。      见崔氏支吾,崔知行也笑而不催,他上京这些时日早打听得安国公府的情形,只觉得嫁亏了一个女儿,毫无助益,如今见她这番,更是明白。      崔氏支吾一番,只道回去同公爹说说。千难万难中自己开了口道明来意,即使阿雾在后面听了都觉得脸红,想不到自己这一房已经艰难到了这般地步,要崔氏开口问崔知府要银子花了。      崔知行摸了摸胡须,“姑娘你也知道,当初为你嫁了国公府三爷,家里上上下下的银子全打点了你的嫁妆,如今又恰逢为父三年考满,京里一应关系都需要打点,等过了这个坎,为父回了青州再给你筹措如何?”      这一番话把崔氏羞得无地自容。她本难得开口,如今还被拒了。家里的情形崔氏是知道的,崔府的钱财别说应付自己的嫁妆,便是再多十个自己,那嫁妆也花不完他,明摆着就是不帮,还带着威胁,若是他不能继任青州,只怕还有得官司打。      崔氏吸了口气,唤了阿雾出来,拜别了父兄,一路同阿雾坐在车中也不言语。      阿雾低头而坐,小手微微地抚摸着崔氏搁在膝上的手,让崔氏眼中一酸,她也是好强之辈,若非为了自家相公和儿女,怎肯对父亲开口,没想到亲情淡薄如此。      好在自己的阿勿总算长大了,如今越发有规矩起来,礼仪上便是宫中的嬷嬷都赞不绝口,为人处世也越发进益,将她屋里上下管得顺顺溜溜的,便是那小刺头紫扇都顺服了。      其实当初紫砚紫扇的事情崔氏不是不知,只是她手下就这么两个丫头的一家子都握在掌心,只有将她二人放在阿雾屋里才放心,所以也不提换人,只经常敲打她二人,奈何阿雾的前身这般都还是压不住下人。      现如今阿雾从崔氏那里知道了这些,以她的本事如何还拿捏不住二人,恩威并施下紫扇自然就顺服了。也是因紫砚紫扇如今也不过半大丫头,紫砚不过十三、紫扇才十岁。      “娘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阿雾安慰崔氏。      崔氏听了眼泪差点儿就忍不住了,她只当阿雾是为了宽慰她而说的,但心里也已经觉得快慰了。岂料阿雾却绝非说说而已。      第二日阿雾就寻了荣玠,缠着他要看时文集子,里面都是如今的应试八股文。      荣玠点了点阿雾的额头,阿雾本能就要一闪,她有个怪癖便是不喜人碰触,又极为爱洁,如今除了崔氏那儿她有时还能主动接近,其余人她都绝不碰触的,但因今日有所求,也就忍了下来。      “你这丫头,小小年纪看什么时文,这也不是你该看的,嫌无聊了去读读诗,或找做姊妹们玩耍也好。”      “我怎么看不得了,我就想看看你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花团锦簇文章。”阿雾撅撅嘴。这动作配着那粉嫩的鼓囊囊的包子脸极为可爱,荣玠哪里拒绝得了自己这个妹妹。便是以前的阿勿那般不堪,他们也爱若珍宝,何况如今的阿雾。      荣玠起身去为阿雾取,阿雾则更在他身后,“好五哥,我自个儿找吧。”      如今的阿雾还没抽条,身子矮墩墩的,额头刚齐在桌沿儿上,就这样还想自己寻书,惹得荣玠一笑,看她一边儿费力又一边儿保持淑女样儿地想爬上椅子,更是被阿雾萌得爱心泛滥,伸手将她抱上椅子,“好,好,你自个儿翻,我把时文都给你放在桌上。”      荣吉昌自己屡试不第,对荣玠这个儿子的培养就更为重视,荣玠一开始学制艺时,荣三爷就把自己看过的一些好的时文挑来给他学,又为他新添了不少书。      阿雾主要是想找有没有徐立斋曾经制的时文,再就是隆庆十五年他为会试座师时中试的文章。当然近些年中试的文章也得看看,她久未接触这些,还需熟悉熟悉。虽然曾一时起兴学过时文制艺,还得过老师夸奖,但那毕竟不是女子应做之事,她不过学了一年多就放下了。      只可惜荣吉昌不喜徐立斋之流喜欢的瑰丽文章,给荣玠找的书里并不曾收录。阿雾有些小失望,望着荣玠的眼睛骨溜溜一转,寻思着得找个借口鼓动荣玠去书铺找找。      开了年二月里就是春闱,时间可有些紧了,阿雾不知道这么短的时间里自己能不能写出入得了徐立斋眼的八股文,但她也不是没有优势的,至少她比那些应考的举人有更多时间来写作和修改。      “五哥,什么时候你们去书铺也带着我去好不好,我也想找几本书。”阿雾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善加利用自己容貌上的优势,表情越发天真烂漫。      “你?”荣玠笑了笑,“是找描红本子吗?你年纪还小,可不许自己出门,你要什么书告诉哥哥,哥哥替你找回来。”      荣玠的性子严肃,不好忽悠,阿雾便将主意打到了荣珢的身上。      这日荣珢来看阿雾,她拿着素日荣珢送的小玩意抱怨道:“哥哥送的东西都是些你们男孩儿喜欢的,哪日你带我自己去选好不好?”阿雾拉着荣珢的衣襟。      “那可不行,太太知道了要打我的。”荣珢看起来也不是好忽悠的。      阿雾心里着急,又故意酝酿情绪,眼泪很快就流出来了,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      荣珢哪里扛得住这个,手忙脚乱地为阿雾擦眼泪,“好了好了,哥哥想想办法。”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还真被她二人找到机会了,那便是上元灯会,上元灯会女子有走百病的习俗,崔氏那一日也会去。家里正好无大人管着,阿雾便可寻了机会与荣珢出去。      荣珢被阿雾这一番头头是道的安排忽悠得连连点头,完全没领悟到自己是被阿雾牵着鼻子在走,还当是自己想出的主意。      过年时,荣吉昌自然也回来了,一家人热热闹闹,除夕夜阿雾跟着哥哥们一起放鞭炮、看烟花,好不热闹,她以前小时候可没这机会,那时候她病弱,受不了炮仗的轰雷声,早早就关在屋子里捂在被子里了。      阿雾喜欢这等热闹,越发想要将安国公府的这种热闹留下来,就更是坚定了自己的决定。      原先阿雾并不打算插手荣吉昌应试的事,觉得那是国家的抡才大典,不该舞弊,毕竟那是她舅舅的天下,她自然偏向那边儿,所以不曾有所准备。      可现如今三房万般艰难,荣四又说了那番话,阿雾少不得也要为将来考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况荣吉昌并非无才,只是怀才不遇而已,论才华和人品,都是上上选。      过了年,荣吉昌领着三个孩子,亲手为他们做了三盏灯,阿雾得的是一盏兔儿灯,红眼睛,三瓣嘴,惟妙惟肖,四个脚有四个轮子,可以拖着跑,对于豪门深闺里长大的阿雾来说,这普通人家的兔儿灯却是十分新奇的事物      阿雾新得了灯本想拉着跑起来,却一想这与她淑女之态不符,她可是曾经上京最负盛誉的贵女,才情素著、仪态端雅,众人效仿的康宁郡主。      所以最后阿雾在自己的院子里,遣退所有伺候的丫鬟,拉着兔儿灯跑了十来圈大呼过瘾后才罢休,当然人前又是一副端庄模样了。      十六的晚上,崔氏同两个妯娌要去走百病,阿雾年岁太小,人又生得粉团团的如观音娘娘身边那玉女模样,怕不小心走失了,叫人痛断心肠,崔氏自然是无论如何不肯带她出门的。      阿雾也不痴缠,她的心都“跟着”荣珢走了。       正文 遇拐子冤家路窄   结果今日荣吉昌没与一众文友出去吟诗赏月,反而父爱大发,要亲自领荣玠和荣珢出门看灯,阿雾见了急得险些破了淑女大功,要跳将起来。      荣吉昌深得夫人教诲,也没打算带上阿雾。      阿雾最后咬了咬牙,眨巴眨巴大眼睛,内心吐血外表烂漫地对着荣吉昌张开了双手,“爹爹,抱。”      破功。      荣吉昌颠颠地上前抱起阿雾,这女儿自从这半年“长大后”极不喜人亲近,连他偶尔想香一香她苹果似的小脸蛋都不行。这会儿忽然有了这待遇,荣吉昌如何不乐颠了。      小女儿的身子又软又香,像个香喷喷的面团,将荣吉昌的一颗心化得软绵绵的,哪怕这时阿雾要天上的星星,他都愿意搭个梯子为她摘下来。      阿雾抱着荣吉昌的脖子在他身上嗅了嗅,还好,没什么怪味,可以忍受,但是也颇为嫌弃地将脑袋远离了半尺,不过这举动丝毫不影响荣吉昌的爱女之心。      于是荣吉昌一脸笑容地抱着阿雾,后面跟着荣玠和荣珢,一同出了大门。      阿雾穿着大红织金团绣芙蓉的棉袄,下面是鹅黄绣缠枝芙蓉的裙子,系着过年时老太爷赏的双鱼玉佩,梳着花苞头,像个年画娃娃,最妙的是出门时奶娘怕她冷,特地给她带了过年时小孩子爱带的兔儿帽。      阿雾的这顶兔儿帽并不名贵,是雪白的兔毛所制,但奶娘的手很巧,两只兔耳朵尖尖的竖着,刚卡在花苞头上,显得特别挺立,戴上后萌翻了所有人,见着她的人无不想香一香她肥嫩的小脸蛋。      荣吉昌舍不得阿雾下地走,一路都抱着,还与有荣焉地一路傻笑,路上行人谁看了阿雾都要驻足回头,有大胆的还想上前逗弄,引得阿雾大发娇嗔,将头埋在荣吉昌的脖子里。      阿雾上辈子虽得父母宠爱,却也没有被父亲抱着走这么远的经历,一时环着荣吉昌的脖子也不怎么嫌弃这位“臭男人”父亲了。      走在热闹的大街上,阿雾眼尖地瞧见了一间书铺,学着安国公府自己那才四岁的大侄女的语调道:“爹爹,书。”其实前面那个“爹爹,抱”也是跟大侄女儿学的,实在是阿雾一个曾经二十多岁的女人早忘了当小孩的样子了。      “啊,我们家阿勿想看书吗?”荣吉昌摸了摸阿雾的兔耳朵。      阿雾忍了,你当本郡主阿猫阿狗一样的摸啊。      荣吉昌本也是爱书之人,既然爱女喜欢,便带着她进去逛逛也罢,顺便给她买些字帖,最近阿雾的书法越发进益了。      结果阿雾翻的全是时文,看得荣吉昌一阵惊讶。阿雾无视了他的惊讶,翻到自己要找的一本,直接往荣玠手里搁,“哥哥,看。”      原来是买给玠哥儿的,兄妹实在是太友爱了,荣吉昌笑眯眯地付了钱。      出了书铺后,荣珢拉着阿雾四处窜看,给阿雾指点那些好玩的小物件,竹编的蚱蜢、糖吹的小儿、五色轱辘转的风车,阿雾看着看着也找回了一丝童趣,呃,其实阿雾姑娘的童年泰半都在床上躺着过的,因此今日的童趣就显得格外有趣。      那些小玩意都是康宁郡主童年里欠缺的华章,没成想在这里实现了。两个金童玉女一般的小孩叽叽喳喳地拉着手跑着笑着,阿雾也抛开了什么贤淑贞宁的训诫。      “珢哥儿,仔细着你妹妹。”荣吉昌只能在两个猴还在后面大喊,有些追不上两个小东西。      荣珢毕竟是小孩子,嘴里应了,但心里听进去没有,就未可知了。街旁有耍猴的,两个小人兴致盎然地挤进去看了,阿雾和荣珢借着身子小,钻到了人群的最前面,荣吉昌一行人都只能站在外围。      到杂耍耍完,杂耍人捧着盘子收钱的时候,人群轰然而散,荣吉昌一时没看住两个小人儿,再找到的时候眼前已经只剩下荣珢一个人了。      荣吉昌吓得脸都白了,荣珢也哇哇地哭了起来,毕竟才小十岁的孩子,荣玠急得打起荣珢来。一家子仆人已经散开来到处寻人。      却说阿雾确实是被一波人贩给看上了。      人群里远远就能看见那个如明珠朝露的小姑娘,在她父亲的怀里,笑得恣意盎然,有着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灿烂。      这等美貌的小姑娘,李拐子一辈子都没见到过,如今见猎心喜,想着定能卖个大价钱。      因此趁着人散的时候,挨了上去,给同伙使了个眼色,绊住了她父亲一行,又隔开了荣珢。阿雾本是无知无觉,但李拐子一近身,她就被他身上的气味给熏了,猛地一回头,看着个心怀不轨的男人一个劲儿盯着自己瞧,阿雾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心里一惊慌不择路地钻开人群就跑。      李拐子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警觉,猱身追了上去。      阿雾毕竟也没经历过这些,一时着急,偏偏同荣吉昌等人的方向跑了个反,她的叫喊又被人群淹没,只好自己使出吃奶的劲儿开跑,幸喜她虽人小腿短,但胜在身子灵活,人群又拥挤,她瞅着腿缝钻来钻去,李拐子拿她一时无法,使了个法子,喊道:“小姐,你别怕啊,老奴可追不上了。”      周遭的人本还奇怪一个大男人追着个小女孩,如今才知道是下人在追自家主子,也就不曾上前阻拦。      眼看就要被李拐子追上,阿雾正急得不得了,一双黑色绣金螭龙嵌宝石为眼的靴子出现在了眼前。      阿雾抬头一看。      眼前的人谪仙一般,眼若星辰,鼻若悬胆,身材颀长,风情外朗,神采内融,鸾章凤姿,居然物外,让人忍不住称赞一句,好一个“郎艳独绝”的男儿。      只可惜阿雾不懂欣赏。      有道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阿雾前辈子最大的仇家居然就堪堪出现在了眼前。      谁曾想这般一位朗逸出尘,如明珠仙露一般的清雅人物居然会是那位最后谋逆弑兄、挥刀屠京,令人闻之变色的正元帝。      又是正,又是元,生怕人不知道他的帝位来路不明似的。      因为政见不同,长公主素日就不喜欢这位先孝贞后所生四皇子,而支持当今皇后所生的六皇子,想当然的正元帝登基后,长公主府的下场如何。      当时阿雾已死,魂魄在世间飘荡,目睹了后来之事,对这位正元帝深为痛恶。      这正元帝睚眦必报,对曾经的敌人手起刀落,收割得干干净净,京城勋贵之家哭声震天、血流三日不绝,他依然安眠无碍。      至于长公主,这位正元帝却偏偏没给她一个痛快,钝刀子割肉那才叫疼,最后逼得长公主尊严尽丧,跪地悔过求饶。      于阿雾的公主母亲来说,性命不是珍贵的,那引以为傲的尊严才是最宝贵的,偏偏正元帝不要她的命,而是要彻底摧毁她的尊严。      阿雾没有亲身经历这些,但旁观已经是满脸血泪了。      不想如今冤家路窄,居然碰到了他。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阿雾脑子里万般念头闪过,如今少不得引狼驱虎了。      “哥哥,救我。”阿雾抬起头一脸惧怕,睁着大眼睛泪汪汪求助地望着楚懋(mao,四声)。      如今楚懋也不过虚岁十六岁的少年,算来他也是前世阿雾的表哥,自当得阿雾叫一声哥哥。只是阿雾心里觉得膈应,但如今有求于人,权且搁下恩怨,先卖萌求救再说,阿雾也不是不懂变通的“好女子”。      面前这个忽然撞进人眼里的小丫头,让一向不管闲事的楚懋驻了歩。      这丫头有一双星辰般璀璨的眼睛,楚懋想,他见过的美人儿不少,当今的向贵妃便是赫赫有名的大夏朝第一美人,便是她也没有这样一双让人一见忘尘的眼睛,可想见这丫头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      跟在楚懋身边的侍卫刘向也吃了一惊,不知哪家的小丫头居然独自跑了出来,长得实在是太过可爱,脸蛋儿红得比春天最嫩的桃花还鲜,小嘴巴粉得比玫瑰凉粉还晶莹,胖嘟嘟的身子,藕节子一般雪白的手腕上带着一对金镯子,最可爱的是那双兔耳朵,这姑娘就像年画娃娃般可爱、喜庆。      刘向见着阿雾,这位惯来冷血嗜杀的护卫心都软了。      楚懋也被那双兔耳朵给挠软了心肠,想着未来自己的女儿如果能有这小姑娘般玉雪可爱,他也就满意了。      也不怪楚懋小小年纪就想得这般多,实在是宫里的皇子懂人事懂得早,十四、五岁的时候就有宫女来教导。      “小姐。”李拐子见阿雾停了下来,上前就想抓,口里呼着,“你快跟我回去吧。”    正文 托梦言文助运程   阿雾尖叫一声往楚懋身后躲去,刘向哪里容得李拐子近楚懋的身,这位爷有洁癖最不喜人靠近,伸手一拦,将李拐子的手抓着往后一推,李拐子一个趔趄跌倒在地。      李拐子心想,糟糕,遇上硬点子了,他平素也算练过手的,想不到被人轻松就扔在了地上。      刘向见他长得粗鄙不堪,门缝里还带着褐色的菜叶子,心下不喜,哪能将那粉妆玉琢的小姑娘同这等鄙奴联系在一起。      阿雾见状吊着楚懋的裤子探出头来,“哥哥,我不认识他,他不是我家下人。”      吊着裤子?对,您没看错,就是吊着。      要说阿雾还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好歹现如今楚懋算是救了她。可她转眼就忘了这事儿,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如今她虽然人小力微,根本动弹不了楚懋,但也想着能给他添点儿堵总是好的,要是能当众让他掉裤子,也算是把他那假正经的“谪仙”面具给扯下来,今后还看他怎么装出这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世外高人模样。      不过四皇子的裤腰带拴得紧,阿雾算是白费工夫了。      楚懋因着阿雾的动作皱了皱眉,没有一脚把她踢开,这让跟随的人跌破了眼镜。      “大家里的姑娘身边都是丫头、妈妈伺候,那里有男仆跟着的道理,这人定是拐子,你将他绑了送去官府。”楚懋开口就定了李拐子的罪。      阿雾一看就像是世家姑娘,衣裳花色看着,老旧有余、精致不足,可能是某个破落勋贵家里的姑娘。      阿雾如能听见楚懋的心声,定要赞一句,“表哥,你真神了。”      李拐子的这等拙劣演技在楚懋这位演技派的祖宗面前显摆自然是错漏百出的。      李拐子被绑了后,楚懋弹开阿雾的手,对随从太监李延广吩咐道:“你送她回去。”      虽然是个美貌惊人的姑娘,但是阿雾你的矮短身材实在是入不了男人的眼,所以四皇子楚懋毫不留恋地大步流星往前走了。      留下阿雾在原地,摸了摸自己被弹疼的手,心想,真是狂妄,难怪自己那长公主母亲最不喜欢这位四皇子。阿雾前世身子不好,多在深闺,同楚懋的交集并不多,大多的印象都是从长公主那儿零星得来的,以及后来见识过他那同倾世容貌相反的狠绝冷酷,对他的印象可谓是坏得不能再坏了。      当李延广把阿雾送到荣吉昌跟前时,荣吉昌感激淋涕差点儿没抹泪了。      荣珢则眼泪汪汪地抱着阿雾不松手,“妹妹回来了,妹妹回来了”地叫着,阿雾虽然被他抹了一身的鼻涕,但也没发火。实在是对关爱自己的人生不了气。      荣玠也有些哽咽。      荣吉昌大为感谢了李延广的主子,当然也知道四皇子是什么也不缺的,也不是他们这等人能高攀的,当然也是他们这等人最好不要攀的,所以荣吉昌只有口头表示。      李延广自然也不将这些放在眼里,只是没想到破落的安国公府这一辈儿除了出了个荣五姑娘外,还有这等一个美貌的小丫头。      别问他怎么知道荣五的,荣五如今薄有名声,虽然还不足以达天听,但皇子二十岁就要成亲,找老婆这种事情对有想法的皇子来说,自然是越早打听越好,越早培养越好。所以李延广也算关注过这位荣府五小姐。      此番变故后,荣吉昌等也再无心逛灯会,他抱着阿雾便打道回府。      阿雾一路却在暗惊,没想到实际年龄不过十四岁的楚懋居然已经有了这等势力,在灯会的茫茫人海里,李延广抱着她直奔荣吉昌的方向而去,丝毫没有绕路,可见一路早有人为他指明了方向。      也不知这灯会上,楚懋布置了多少人手,找个人跟摘大白菜似的简单。      难怪最后向贵妃所出的哀帝会折损在他手上。真是叫人不可貌相,数英雄人物还看年少啊。      楚懋没想到不过一个小插曲便叫阿雾看出了他隐藏的实力,这也是李延广欺阿雾年纪小,以为她不懂这些,有些蛛丝马迹便没遮掩。      不过阿雾也着实好奇,楚懋好好的皇子不在宫里待着,在上元灯节居然出现在民间,难道是人约黄昏后?      阿雾,你真相了。      不过这些都不是目前的阿雾应该操心的事情,因为为着阿雾遇到拐子的事儿,破天荒的一向温柔娴淑的崔氏发了大脾气,荣三爷三天没进过卧房了,阿雾则被禁足十天。      荣玠和荣珢也受了罚,写大字,每天二十篇呐。      阿雾倒是不介意禁足,反正最近她所有的心思都扑在写八股文上了,其实稿子她是早就拟好了,可总想看过许立斋的文后再修改修改,既然出手了,断然没有失败而回的道理,只是怕荣吉昌是个书呆子,那就不好办了。      因为二月里就是春闱,荣吉昌也没有再回东山别院,而是在府中的书房静习,连吃饭也在书房,晚上也不回内室休息,三个孩子也不许去打扰他。      阿雾在荣吉昌进场前的三天缠着荣玠领她去书房找荣三爷,荣吉昌见是她二人,格外高兴,将阿雾抱在怀里香了香,惹来阿雾的皱眉,他则哈哈大笑。      “爹爹你也该歇一歇了,要备足了精神下场才有劲儿呢。”阿雾娇糯糯地道。      荣吉昌点点头,“我正准备回院子里,你这丫头就来了,爹今天去给你买刘长春的梨花糕好不好?”      阿雾本想说不好,但是梨花糕的味道嘛,阿雾想了想,吞了吞口水。其实她真不是吃货的,想她康宁郡主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只是当初要忌口,什么都是浅尝则止,导致阿雾现在有点儿忍不了嘴。      荣吉昌看阿雾的样子就笑,这丫头又想吃,又要装,模样可爱极了。      阿雾也知道自己的淑女功破了,恼羞成怒,假装给荣吉昌整理书桌以等待脸上的红晕消退,顺便翻了翻荣吉昌这些时日的练笔之作,嗯,文是好文,立意精辟,论辩犀利,比上次看他的八股文小有进步,只是风格还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荣吉昌见阿雾看得煞有介事,笑道:“阿勿也看得懂时文啊?”      阿雾没开口,荣玠却接过了话语,“她呀,人小心可不小,年前还问我找了好些时文集子看哩。”      荣吉昌一时感动,寻常女子哪里会喜欢那死板的八股文,阿雾这般小的人儿关心时文,自然还是为了他这个当父亲的。      阿雾却没管荣吉昌的心情,心里只暗赞荣玠,这哥哥真好,事前没通气儿,居然晓得给自己铺垫,不错不错,那她将文章拿出来也就不显得太突兀了。      第二日晚上,阿雾坐在崔氏的炕上吃梨花糕,左右坐着荣三爷和崔氏,好不开心,等她吃完很优雅地用手绢拭了拭嘴角,再缠着荣三爷去了东厢他在内院里的一处静习之地。      阿雾献宝似的将自己那篇时文捧了出来,“爹爹帮我看看这篇做得怎样?”      荣三爷一看,这是一篇八股文,选题出自四书的《论语•述而》。      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①      阿雾的这篇文以“圣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破题。      破题是八股文的全篇之重,阿雾的破题句,“圣人”指孔子,“能”指颜回,凡破题无论圣贤与何人之名,均须用代字,故以能者二字代颜渊。破题二句,明破行藏,暗破惟我与尔。      荣吉昌本是以戏耍心态对待阿雾,不想读下来自己却先叫了一声“好,破题不俗。”      又接着往下读,越发惊讶起来,这样的雅学绩文,非湛深经术之人不能做。文风清真雅正,开风气之先,实在是难得的佳作,岂能是黄口小儿做得出的。      以荣吉昌对阿雾的了解,这绝非她能做的。      阿雾看出荣吉昌的惊讶,假作不知,笑道:“请爹爹指正。”      “这是你做的?”荣吉昌不信。      阿雾笑闹地抱住荣吉昌的脖子,“爹爹好聪明,这并非阿雾所做,是昨儿梦里得的,我觉得好,早晨起来怕忘了赶紧记下来的。”      对阿雾的话荣吉昌半信半疑,但这样的文实非阿雾能做的,可这等好文他从未看过,如果有定然早有流传,所以荣吉昌见阿雾借梦言事,也信了半分。      想玠哥儿提及阿雾看时文的事,只当她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偶然得之也未可。荣吉昌在梦里也曾得佳句,醒来也时常记下,同文友品赏,都言比他清醒时所作更佳,荣三爷也以为如此。      阿雾见文章已经送出,也不再缠着荣吉昌了,自留他一人独自沉思。      文人见到好文,就像猎人见到猎物,酒鬼闻到酒香一般,忍不住要细细品味,荣吉昌也不例外,一晚上都在吟哦此篇。      阿雾到最后才拿出文来,一是让荣吉昌记忆新鲜些,免得下场时记忆模糊了,二来是怕早拿出来他同他那些文友一起品鉴,就白费阿雾一片苦心了。      这文实在是阿雾费煞苦心写出来的,文风同徐立斋并不尽相同,因为她怕太偏徐,而荣吉昌会不喜,于考场上未必肯用。      其实荣吉昌最后会不会用,阿雾还真没有把握,所以她托梦言事,表示这是无主之文,希望荣吉昌随便拿去用,但又怕他书生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