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红 第一章 客至 我叫苏绣,却不是苏州人。 我出生在江南,会稽郡,其中一个叫山阴的地方。这儿的山很秀气,水泽披被。 老人常说,江南的水养人,天下美人出苏杭。 这话约莫是真的,比如我虽不是美人,却自带着一股子江南味的娟秀——虽则也有人说这太过婉约;但我周围,却着实,是有不少好颜色的。 据我所知的,世间最明丽的,当数我的绣工师傅,夏缃淩。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当得上这八字的,在我目中,也便只有他。 是的,他。 明丽如艳李的男子,斯人谓之,夏霓衣。“霓衣“二字,便是出于师傅那无人可拟的绣工——山阴每年纳旧迎新的婚嫁少说也有百多回,凡登得上台面的,大抵是师傅绣的嫁衣。 对了,我也是个绣娘。是儿时家贫,爹娘养不起,便送抵了师傅那学做工。家父姓苏,母讳秀,师傅便折了个衷,唤做苏绣。 说来也是趣怪,师傅自己做得是徽绣,又给我拈了个名唤苏绣,教授的,却偏生是湘绣。 “这妮子,长得倒是不错,只寡淡了些,学徽绣怕明丽犯了煞,授以苏绣,又怕繁细折了寿,不如就教湘绣,正好应了你这张小寡似的脸。“ 因着这事,还曾被‘醉颜红’的陈老板打趣:“你们这两师徒,半点不肖似——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却哪有如你们二人这般的,好好地放着苏绣、徽绣不教,偏去学那丧气的湘绣当真是乱了理数。” 师傅便回:“你还不是怕日后花雕礼盒的锦匣没人做?放心,阿绣虽学湘绣,要为你那破酒馆绣些边角料,却没什么难。”陈老板便怏怏住了嘴,要说这人也有趣,分明早攒下了三世都花不完的银钱却还只油仓老鼠似的,只进不出,生怕漏了半个铜板,却真白瞎了那一张风流佳公子的脸——整一财迷。 却是跑偏了题,还是说说我是绣娘这事吧。 我学得是湘绣,却又不同于一般的湘绣。 师傅管我这绣法,叫”缃”。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宇间,似是带了些追忆、缱绻,却是,幼时的我,看不分明的。 而如今的我,虽是看懂了,却是于时已晚。 ——呓语.苏绣 “苏老板,做生意了。”烟青色的门帘被掀开,江南特有的带着水汽的阳光透过帘子的一角投射进屋子内,室内光线喑哑,唯一的光源便只一盏白纱灯笼,却又不是烛火的暖黄,而是清幽的萤火,捉了萤虫来,罩在纱笼里,便暗莹莹透出些哑光——倒并非没有窗子,只是支在了北首,便只通着气,不叫光照将进来了。 在这屋舍之中,却坐了一个女子,眉目低垂,右手上持着一块玉白色烟云锦,左手持一枚玉质针,穿了素色丝线,细细密密的绣着,图纹却不是闺阁常见的鸳鸯、蝴蝶、百花之流,而是禅宗素淡而庄严的“卍”字印。 闻声,女子停下针线,抬眸,露出极清雅标致至了寡淡的一张脸,安静清恬没什么表情,亦没什么多的装饰,只一根素净的玉簪将黑发挽起,却比那满头珠翠的,平添了许多清爽、另种风流。 待辨清了来人,女子才柔了面目,半勾起唇,似是笑,却又淡得像水墨画的一幕远景,只舒了几分神色,却恰如一朵素净的白芍药,清清净净,不悲不喜。 “可莫要称什么‘老板’,,阿绣不过是个绣娘罢了,许公子若因这乡邻间多年情分,不嫌弃,便唤我一声‘阿绣’,若嫌弃同我论交跌了身价——”,苏绣话音亦是清淡无波,不惊不喜,却纯粹如空山洗雨一般,煞是好听,顿了顿,复道,“便叫一声‘苏绣’或索性不称,也无妨的。” “许公子”清峻的面上现出几分窘迫,连到,“阿……阿绣,我又不是要与你疏远,只是敬你名气……你若当真觉我称的不对,我,我日后叫你‘阿绣’便是了。别……别说什么‘嫌弃’之类的见外话……小时候,我还称你一声‘绣姐姐’呢……又怎会嫌弃你……”声音分明同人一般的好模样,有如珠玑溅玉,却带着十成十的窘迫,他却不知他语气愈是委屈,便愈惹得苏绣稀罕逗他。 “是了是了,珺清小时候是唤我‘绣姐姐’的,真是阿绣不对,怎可误会自家‘清妹妹’与我疏远了情分呢?”苏绣语气随时告罪讨好,说的,却是孩提时分难得的囧事,直将许珺清迫得臊红了,拿着指头不顾仪礼的指着她,却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苏绣看他臊成了只大虾似的,情知见好就收,便笑道:“呵呵,逗你的,你还当真了。珺清,来我这儿,可有什么事?”便这笑意,也极浅,更兼她掩了唇,便更只见那眉目略弯,煞是清雅。 许珺清本便是极好地脾气,只面薄了些,见苏绣说了正经话,便褪了面色,只道:“烦请阿绣为我作件衣裳……要,‘殡服’。”说道“殡服”二字时,他却不知怎的,声音忽而低了下去,平白使人觉出其中重重的心事来。 “殡服?却不知珺清此来为何人所求?我记得,今年年初去你家做客时,许员外身子却是极康健的,珺清这气色,也没甚么不对,这山阴,你又无旁的亲人,却不知,为谁而做?”苏绣微微挑眉,竟问得他, 一时没了答话。 苏绣见他不声不响,也不再追问,只径自道:“作件殡服却是不难,只是不知,珺清,可记得我这的规矩?” “自然记得……只阿绣为我做了这件衣裳,便要什么,我也只任你的。”许珺清怏怏然,轻声道。 “看你这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想谋你许家这万贯家财……我又何时提过此种过分的要求?”苏绣佯怒,见许小少爷变了面色,又笑道,“真是经不起半点逗弄,大姑娘一样的——也怪不得许员外要为你埋窖藏了……对了,这回你若要我替你裁衣,便需拿了那坛十八年的女儿红来换,舍不舍得,你自省得。” 许珺清呐呐低声道,“你倒是不重财物……却总是……“声音极低,犹如蚊呐。 苏绣听力极佳,自是听清了他的嘟囔,却装着傻,只问:“珺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许珺清连忙说到,而后略见粉红,却正色,心念着将方才的说辞搪塞去,”我既来央你,又有什么舍不得?“ 苏绣也不再逗他,正颜道:“好吧,但你却总得说说,这衣裳,究是为谁做的。我在针线一道上虽勉强算是不错,却总也不能凭空裁缝,便不知其尺寸,总也要看上两眼。否则,你要我如何缝纫刺绣?“ “谁说阿绣针线只算‘勉强’?我见过的绣品,还没有能越过阿绣去的呢!“许珺清登时回到,阿绣的功夫已是世上顶尖的了,凭她如此忒的贬低自己,也未免太过妄自菲薄。 “到底是不如师傅明丽的。“苏绣摇头道。 “阿绣在绣工上又哪里输了去?不过夏师傅做徽绣,你做湘绣罢了,本就是素净的底子,又哪里去争‘明丽’二字,何况,我是更中意阿绣的绣活,端丽中不失清雅,美得紧。“许珺清是打定了心维护苏绣的名号,却不知反是开罪了最尊师的她。 “就你嘴甜,不过,阿绣的针线可都是师傅授的,你这般说,却要我如何面对师傅?“苏修装作板了脸,只吓他一下,不待他回答,便又柔了面目,逗道,”再说了,便我真为你做一身新装,你,倒是穿还不穿?“ “你……你又逗我。“许珺清面露了赧色,支吾道,当真没愧对苏绣说的——大姑娘一样的。 苏绣看他这模样,情知不可再逗,否则怕是要误了正事,便正色道,“你别插科打诨,倒误了正事,快些说来,这衣服,究是为谁而做?“言罢,也不再看他,只低了头,补完方才”卍“字印的边角,又重起了个头,是腾蛇印。 “秦墨。“原以为要耗上许久,才能听这人说出,却不想他竟顺快的接了。只那清润的语音,微带些莫名的味道。” “秦墨?‘醉颜红‘的’招牌‘。我记得,你的女儿红,是他酿的第一坛酒。”苏绣从脑中调出其人的印象——醉颜红,山阴最上品的私酒坊;秦墨,醉颜红第一酿造师,活招牌。其所酿之酒,一坛便可抵千金,其精造,更万金难求。花石使从江南求得的贡品中,酒之一字,秦墨,占了五成。可苏绣却是醉颜红的常客,何况夏霓衣更在其中参了股的,自那事后,便将股份全赠了徒儿,说苏绣是半个老板,亦不为过。这凡人尝不到的酒,苏绣却是饮惯了的,怕只这一味上,皇帝也不如她(醉颜红那位正宗的陈老板却是财迷,秦墨的酒,休说是吃了,便闻上一闻,都怕失了成色,损了进账)——只是她生性惫懒,又没什么耐性,往往在窖里存上一二年,便挖来吃了,难得秦墨有酒卖了人家,未启坛的陈年佳酿,十之有九都是旁人聘礼、嫁妆里头一筹的,又哪里央得?这回许家公子有这许多难言之秘,须得求了她的绣活不成,索性珺清不是大姑娘,不必准备陪嫁,她又怎可错过?也不当怪她心黑了。他与你又没亲没故,你却来替他央什么’缃‘裳,殡服,白费了一坛子好酒。“ “阿绣……我,欠他一条命。“许珺清这里却不再有羞恼之意,只淡道,却有些缱绻的味道了。 女儿红 第二章 双红酿 “欠命?“苏绣停了冷玉针,反身由绣榻上摸出个紫檀木的匣子,匣面光泽润致,显是常为人摩挲之状,又一面道,”你倒是说说,怎么个欠法?“ 虽是方才已经说了这许多,他也不见羞恼或吞吐些什么,只一味沉默着。 “你这般行径,究竟是怎么的?每桩每件都须得我问上三五回,你才沥豆腐一样挤出几句,是要怎样?明知我这里的规矩,却还要如此作态,究是绣不绣了?“苏绣不耐烦的性子一起,便几欲逐客,只思量着这许家小子也是自个儿看着长大的,这才缓了颜色,敛眉,素手在匣上一搭,取了个绣工精美繁复的徽式香囊出来,轻按在眉间,叹道,”若非你是我看着长大的,谁又耐烦听你支吾些家长里短的陈年旧事?你若真不愿说,也便罢了,难不成没了这因果,我便绣不得这殡服了?长短不过是些劳心神的多少,我这‘棂娘’之名又不是白唤的……也是你,我才这般,若换了旁人,不肯守这规矩,我总是要逐了去的。“ 苏绣一边抚着香囊,平心静气,一边抬眼看他,十八岁的少年,青春正好,眉目已长开了,却多少还有些孩提时的模样,到底是未成家的人,总还是稚嫩。再想想儿时随师傅去他家中时,自己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女娃,初学刺绣,扎得十指全是血洞,师傅去替许家太祖母绣大寿时穿的礼服,自个儿便被丢给了他乳母,说是两个孩子,好有个伴,越地不似中原,便孩童也有个男女大防,本就不管什么女孩便该守绣楼的条框,更兼都只是幼童,更不计这些许规矩,两人不多时,遍玩开了,他更只四岁多些,天真懵懂,穿一件大红袄子,粉雕玉琢的模样,她便唤他“清妹妹”,他不省事,只吃吃地笑,叫她“绣姐姐”,怎一个可爱了得?如今虽已过去十年有二,当年大寿的许家太祖母早已不在,曾经的小团子也长成了这副翩然佳公子的样子,却还同当年一般,乖得很,更是臊得大姑娘一般,真应了她当年说的“清妹妹”。 许珺清复还不语,只低着头,却从眼角去看苏绣,几度欲言又止,苏绣本是因着情分,才耐着性子等他,却不想这一等,屋内,便寂了半刻钟,那少年还是不发一言,苏绣又有些不耐,几乎便要发作,驱了这做小儿女姿态的少年,教什么劳什子的情分统统见无常去罢,却听他道,“阿绣莫气……我自是省得绣姐姐于我已是百般担待了,只是这其中,到底有些缘故……但这在肠肚之中翻来覆去这许久,却也该是时候,找个人说道一二了……实则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不外乎便是些可笑可叹的因果,我却不知怎的,竟惶惑了……到底是不能……却平白辜负了……罢了,绣姐姐,且听我慢慢说来。”声音是低低浅浅,带点委屈,带点期盼,剩下九成九,俱是缱绻惆怅,缠绵悱恻。 苏绣原是逼他说出这事来,但听得他如此言道,却不免多了几分怜惜,暗忖着自己这般迫他,是否过了,几乎便欲止了他的话,却不料这一向温吞的孩子,却一反常态,毫不断续,开始了讲述。 日薄西山,北首的窗棂上只余了一抹斜晖,怕不多时便要全黑了,苏绣看了看窗外,庭院冷寂,空无一人,只一眼,便收回目光,也不再制止,只纳了香囊回匣,又将匣子端正搁于膝上,竟是肃容,侧耳而听了。 大漠军酒振十里,汾阳老酿醇八方。御赐百花天上有,山阴女儿醉颜红。 要说起这钩越王朝四大名酒:军酒男儿血,汾酿梨花香,御赐百花露,山阴女儿红,当真是无人不知。军酒男儿血端的是志气烈,豪壮无双;汾酿梨花香却是醇香无匹,甘冽幽芬,闻香欲醉;御赐百花酿更当得一个世所罕有,人间难得。 却最得酒之一字精华的,反是江南小城中的佳酿——山阴女儿醉颜红。 约莫,是它以情醉人,而非以酒醉人之故罢。入口先是醇香清冽,这虽及不上梨花香,更远不如百花露。但须知,妙处未到,待这琥珀色的酒液入了肚,在肠中过上一圈,酒性渐渐散入胸腹中,方才觉出味来,这酒,初尝并不醉人,但到了这里,才缱绻起来,这后劲,绵长而不烈,比那男儿血更甚——毕竟经了这许多年的窖藏,更兼得制酒时这般的用了心,旁的酒,又如何比得? 这越都之人,本不是汉人,原也不学那汉人的风俗,后入了汉籍,才学了些汉人的文化。凡家中添了丁,便也总要大摆上几日筵席,邀得些十里八乡远亲近邻的。但这风俗与别处又有不同,他乡之人,总是重儿轻女,若得了子,便金蛋一般的珍惜着,要是女儿,却总落了二等。越人却对女眷怀着别样的怜惜,满月酒食过还稍嫌不够,须得更酿上一坛秘制的好酒,埋在窖内——也有寻常人家略贫的,家中没有地窖,便置在柳树下,掘坑埋好,总要如此这般,存上个一十六,一十八年的,才算入了味,便携着满户亲朋的期许,祝愿,连着嫁妆送到相公家去了。 这一坛酒,便唤作“女儿红”。这风俗亦由故老而来,虽有诸般传言,但据却已不可考,于此,便不再多言了。 但说自平杭年间,城内开了一家名为“醉颜红”的酒坊后,山阴的女儿红,便更多了这许多分类,其中,最是闻名的,除了那些上贡的碧莲春、琼心酿外,便有三样,山阴之人,尽皆知之——醉颜红、胭脂醨、双红酿。 前两者,自是上佳,这与酒坊同名的醉颜红,长做长女随嫁,胭脂醨则是次女、庶女的妆什,虽有些旁的品种,却总也出不了这两者去。唯有双红酿,却是全然不同,专为男子而酿。 江南人多是娟秀,便男子亦多清眉秀目,非但比不得北方大汉粗犷,若先天有不足的,便连这康健都难得了。于是便有了这“双红酿”,酒底与寻常女儿红亦无什么不同,只是更需掺入些枸杞、灵芝、黄精并莲子、菡萏几许,再加入胎儿脐血、心血凡共七滴,方可封坛,埋入土中。 传其以脐血、心血为引,便可架起桥梁,驱污秽之气于坛内,再以佛前圣物——莲子、菡萏祛之,便可佑幼子一世无忧,无病无灾。直至少年得意,洞房花烛,再取新娘指尖之血,滴入坛中,复再缄口,埋过一夜,这才成了“双红”。随后一对新人开坛共饮,这其中情意连绵,与酒液交融,方可福祚连绵,荫佑子孙。 这方子由医道上讲,或许并无什么根据,其提供者,亦不过是一个身着僧袍却梳了道士髻的古怪僧人。却不知怎么,凡真行了此法的,总能收其成效——不知是云游怪僧当真有诸般梵天妙法,还是家人、亲朋的祈福动了天听……只是,无论这方子神妙为何,自千百年前后,这方子,便就此传了下来。 这许员外家的独子便是如此,其母身子柔弱,及了临产之时,不巧又受了惊,生产时不利于室,产后径自便血崩而亡,连带着方出世的小公子都是受了惊悸,落了个先天不足。许家本没料得有此一出,又没联系好”醉颜红“的酿造师,正值深夜,便差了家人去寻,却也只得了当日在馆里当值的一名学徒,便是如今讳秦墨的第一酿造,他当年却不过一新进的小小学徒,只跟着师傅打打下手。许员外亦是病急了,这才乱投的医。幸而许员外家底殷厚,那药单上的材料,不多时便备齐了,秦墨又天资聪颖,功底扎实,虽在忙中,更兼得还是初次酿造,亦不曾出了半点差池,这才成了一坛堪称传奇的双红酿。 话说自这之后,许家公子果真无病无灾,虽比不得田间劳作的健硕,却也是一身清爽,更兼得是一副由父母那得来的清峻面孔,长身玉立,气度翩然,羞杀了不知多少怀春少女。秦墨亦藉此在坊间传名,渐渐的有了如今的名号。 这之后万般缘法,却都源于那一坛“双红酿“。 已是薄暮,霞光才就着窗棂一处略透了些许。暖黄的光打在许家公子低垂的羽睫上,于润致的面上晕染出一片阴影,表情便有些晦隐,只听他呐呐言了那事起没的最后一段:“……他便为我酿了这‘双红酿’,这,才至了今时今日。” 寂了一会,才听得面目清冷的女子启唇,声音中透着些冷意:“你当知我本就有‘醉颜红‘一半的铺子,方才你所言,坊间留传这许多年月,早没什么人不知的了,何况是我?你既来央我,又何必说这些不着边际的事,糊弄与我?本来,你若当真不说,也便罢了;苦苦便这一段分明老生常谈的,难道是消遣我不成?” 许珺清蹙了蹙眉,沉吟片刻,终于叹道:“阿绣,我又不是敷衍……我方才说的,是‘双红酿‘……极品双红酿。” “什么?!”苏绣听他说些坊间旧闻,略感无趣,便取了原先那未竟的绣样续上针法,却被他这一句话骇得乱了指上功夫,手一抖,竟是刺破了指尖,迸出个血珠来,这是从她学成以来从未有过的,她却毫不在意,只急急追问道:“极品双红酿!可是传闻中‘生死人’的极品双红酿?” 许珺清为其陡变行径一惊,却仍是苦笑道:“是……” 女儿红 第三章 酒成极品 极品双红酿,比之双红酿,虽只添了“极品”二字,却全然两者。 前者只是祛惊、去邪、平惊风,至多不过再添了个祈福的工夫,总论来,却也不过是有些许通玄神妙的方士谋生之方,固然珍奇,却也算不得什么——毕竟这山阴郡,家家户户都有儿有女,制过这酒的人,又怎么会少?但凡珍贵之物,拥有者多了,便失了奇珍,只剩一个“贵”字了,何况是酒?而极品双红酿却全不如是,此乃真正人间圣药,非但前者之功可增百倍,更能“生死人”——即是改人命数,延年益寿,也可治愈沉疴,救人性命,这却不仅仅称来、杜撰,前朝,是真有此法的。 但天地无常数,何况这般灵物,限制,自也极多。须知此物于双红酿,究上根本,并无半点差别。亦是由胎儿脐血并他物数十酿成,虽在年份、成色上较前者有长远得多的要求,但若是真到了这人生百年稍嫌不足只是,大多都是能轻易做到此些的——毕竟,寻常人家一世汲汲营营,能将这百年不虚度了,已是难得,哪里还要求什么延年? 不过,此酒须由胎中酿起,有些人是后天发了家的,无奈于这时机不对,便难得了,这算是第一重限制;更兼得此物仅对那脐血之主有效,与旁人无用——这却也不是最难的,总有人是先天命好,于尘世投了个好胎。只可惜,便以上种种皆得了,却也不够。 这最为难得的,是一颗人心。 心之一式,所说的,并不是人之五脏首,而是心血、心魂。 于初次封坛之日,除以上种种外,再添上酿造者十指鲜血各一,十指连心,这指血,便实是心血。又因右手主、食、中三指司三魂,右手无名、虚指并左掌五指分掌七魄;尽数滴入酒中,便几是寓其半生于一坛酒中,再封口,窖藏,才只算开头,这之后年岁里,坛中血便从酿造者身上抽出三魂七魄来,待得一十八年后,再尽取酿造者十指精血,混于酒中,复又封口,藏过一夜,方最后启坛,这才算成了——却是两度采血,一回半命。 初取后采血折便常人一般,并无什么病征,甚至较常人少医少药,便与那受血的胎儿一般康健;再取后,又过上一夜,精气全散,酿造者的命亦全倾于此酒中了——因每个酿造师一生至多也不过酿了这一坛极品双红酿,故此酒亦可算一命换一命,那二十滴精血既牵着心,又须酿造师全心付出,不可有半丝拖沓不满——这酒实是佛门圣物,若是以势强逼,便走了魔道,故而酿造者必须是全心付出,不带虚妄,不含伪劣,否则,此酒,登时无效,这亦算是第三条限制——因此,这酒又有“酿造师之心”一说。 倾其全心,只此一坛。 这酒,在故老多是老一辈酿造师年过半百,家中适逢子侄临世,又托了厚望的,才不惜以己身微陋光阴,酿了以命相赠。 可秦墨如今不过二十有九,那时更只十一,身体康健,往少了说,也当有六七十岁的寿元,却怎么竟全送了人?况且,这酒方,不是失传多年了么?唯一知晓的,也便只有…… “……他既酿了这酒,我也免不得要为他做些什么……” 一日尽照,萤虫的灯火便有些减了,明明灭灭的闪着,映得女子容颜更见清冷,薄唇轻启:“呵呵,你父亲既要他酿了这物什,他在这许多年来,亦未曾说起,想是当初早已算清了明细,两不相欠;况这酒中蕴了如此岁月,必是为你续命所用,你莫不是当我看不出来,你儿时的病,落下的却不只是先天不足,怕是还有心疾。左右不过三十年的命,你如今竟以那续命的酒,来换这衣裳,不知是于心不忍他赠了你大好年华,还是觉着享了他人光阴,巴巴的要将这因果转嫁?” 顿了顿,语声忽而转厉,“你若是不要命了,明日便找把刀,摸了脖子便是,也省得亡者黄泉路上还诸多挂念,平添颠簸……这双红酿我也不要了,极品双红酿呐……我可受不起,许公子还是自留着吧……是饮是扔,且随你意。” 许珺清一下煞白了脸,登时又涨红,急到:“阿绣,我……哪里是可怜他!只是……只是……只……罢了。你那里会懂……也没什么好说的,这衣裳,你是一定得绣的!你且等着…我这便回去拿,可、可你一定要替我绣啊,今儿可就是最后一晚了,秦……秦墨他已放了第二回血……若过了今晚……什么都晚了!阿绣,你不是有‘棂娘‘之名么?你一定有办法的吧?秦…秦大哥他不应该啊,不过是些钱财的情分,他何必啊……我、我这便回去拿,你等着!” 到了后来,便直接成了语无伦次,也不待苏绣回答,直愣愣便跑了出去。 苏绣头也不抬,只顾着低头刺绣,直到许家小公子的脚步声传远了,才由绣案上直起身来,捏了捏酸胀的胳膊,清丽的面上浮起一丝微笑,全没方才的冷厉模样:“这孩子,未免太不细心……待了大半个时辰,竟都没注意我在绣什么……呵呵,真是个呆子……”看了看窗外,太阳已完全隐没,便余晖亦只朦胧,于是这视线又转回屋内,自语,“许家大宅离这可有大半个时辰的路,便山阴民风淳朴,我家清妹妹不怕为歹人掳了去做了压寨夫人,他却不觉万一这来回一个多时辰,若我再不点头为他做衣裳,剩下时光亦来不及绣,他该如何?这般呆头鹅一样可爱,也怪不得你喜欢……阿墨,你可真是运气看这模样,只怕那小家伙对你,亦是不减情意的——竟舍得将这几十载的寿元换了这一线渺茫的生机……话说,你们,究是如何好上的?”说到“喜欢”二字,苏绣竟径直看向房内一处空白,分明无人,她却像同人谈天一般写意。 说完了话,苏绣揉揉手腕,又伏案补上了先前的针脚。而室内的空气,竟微微流转,似是凭空有一阵微风拂过,可观那院后的树,枝叶却分明未动。 女儿红 第四章 花雕 别无旁人的屋内,只苏绣一人静默的做着手中活计。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待外头全黑了,她这才停下了工夫,将那绣了大半的物事展开就着稍嫌黯淡的萤火灯笼看了看,合襟短裳,却原来正是方才所言的“殡服”样式,只不知为何人所绣。针脚细密,纹理素淡而不寡薄,不似旁的寿衣模样,反是十成十的精巧。大半都已成了,只心口处还留着一截白。 她对灯端详了一会儿,忽而勾唇,自语道:“这胸口一处,不如便刺个‘清’字吧——斯彼佳人,永志于心;矢志不渝,轮回不改;纵于阿鼻,思之在天;复还尘世,汲营寻觅……真是个好主意。” 言罢,又坐回绣凳,捻了根新线,便欲下针。 针未及衣,屋内便凭空掠过一阵阴而不森的凉风,苏绣执针那手便顿在半空,丝毫不得下刺半分,循着望去,竟有一只半透明的手,握在上头。 苏绣却半点不惊不乍,只眯了眯眼,便淡然回头,顺着手臂向上望去。手的主人竟是位丰神俊秀的青年,将近而立模样,一身酒师打扮。若是有城内之于此,便立时能辨出,这就是醉颜红最上品的酿造师;亦便是方才两人口中说的那一位,秦墨。 只不知为何,他身形影影绰绰,与手掌一般的透明模样,似虚影,多过像人,恍若鬼魅。 酒师垂了睫,低叹:“阿绣你休要这般胡闹,你又不是不知,这成了鬼,做了魅的,不全入夜,便无法现形,却如此来迫我……我几时说过,我不愿同你讲同珺清的事了?只是你切莫如此欺负他……他面皮薄,你又不是不知。” 苏绣眯着眼笑了笑,竟有些二八少女的烂漫,对着长兄顽笑道:“珺清的性子,我自是清楚的,何必秦大哥你来提点。你却如此维护他。如今便是如此了,日后真成了事,还了得?我这秦大哥,日后怕也是唤不得了,少不得,要改叫‘清妹夫’。呵呵……你还休道我乍你,你这酒坛一般闷的性子,我若不吓上一吓,你哪肯出来?你当我是珺清那小呆子么?那般好骗。今日,你是说,也得说;不说,还是要说。否则,便等着你家珺清哭鼻子吧……不过,话说这由人成了鬼,大都是赤身裸【清白!】体,不想你竟连这身酿造师的衣裳都不曾脱去,却不知是活魂与死魂不同,还是你真爱极了酿造……倒真可惜了。” “可惜什么?”秦墨亦是从善如流地调侃道,“你也不怕阿桐回来打翻了隔壁‘陈年坊’的坛子?” “那有什么,我家阿桐才不会恼我。你可别想趁机逃了这故事,快讲!”她眸中划过一线黯色,却不为人知。 “鬼灵精……”秦墨无奈扶额,叹道,“我也不求什么白首,只知了他心中亦非一无所动,也便足了,却哪里敢求什么同心不负……你若想听,我便说来。” 苏绣却道:“且先等一等。”便垂了眸,打开那别致的罩纱灯笼,不多时,便一堆萤虫飞出,却只飞在她身周,不见离散,光影明灭间,女子弯了眉目,显出格外的细致关切来:“乖,这入了暮秋,成日里这么照着,也是累的慌,这便先走罢,只是别忘了,再带回些伙伴。”素手在萤堆里轻轻拂了拂,那一堆萤虫又在她手上一一停留,这才散去。 苏绣方回身,看向酒师:“如此,便可说了,休要叫那些小家伙听了去。” 黑暗中,秦墨迎着外面由白桦木上反射而来的昏沉月光,微笑着望向苏绣:“你确实当真将那些小东西当生灵来养了——还‘莫要叫他们听了去’?真是孩子。” 苏绣亦是回以一笑,在昏沉的月光下倒有些别样的柔和:“他们本便是同你我一般无二的生灵。你这命能不能留的下,却还得靠着他们呢——对了,我只知你酿了这所谓‘极品双红酿’,却不知你缘何如此,便你如今再怎么爱极他,也不会打从他一落地便喜欢得不要性命了吧?” 秦墨失笑道:“也亏你想的出来……我便再怎么早慧,那时日也不过十一的年纪,更兼婴孩甫一出生全一副皱巴巴的模样,他又不是仙童下凡,玉润可爱。我当时还道这孩子长得忒是难看,哪里喜欢的起来?只是那时家母病重,我一介学徒,何来钱财为她治病?这才与许员外做了交易,用我一命,换他延医施药为母亲治病。一命换一命,十分公平——何况左右我至少亦有十八年的喘息,日后或有机会保命也说不定——,你看,这不就正好遇上了你?” 苏绣道:“怪不得珺清说‘不过是些钱财的情分’,原是这档子事。你倒是胆大,那是你又不识得我,便识得了,当年我也不会如今这许多。还真敢答应,若真过了这十八年还寻不到法子,你却当如何?” 秦墨一摊手:“那便只能以命换命了,又能有什么法子?当时我也只想要好好尽个孝子的本分,怎么顾得上自己?反正今日已有了你,那些什么陈年老账还有什么 好翻的?”他性子一贯儒雅,此时虽做出些无赖行径,也仍是潇洒,教苏绣一时奈他不得。 “好了好了,我是争不过你们,一个两个都不拿命当回事的……这‘有了你’可不能乱说,万一恼了清妹妹,可就不好了。你不介意,我还怕呢。”苏绣讨饶道,“你便再说说,同珺清的事吧。” “好罢,纵我不说,你也总有法子从‘别处’听来,还不如我自己说了,才不给你留下把柄。你——且听我说来。” 苏绣便垂了眸,肃坐听着。 这山阴女儿红虽则出名,却也不过是会稽黄酒中较为独特的一支。 须知这会稽黄酒下分加饭、花雕两大脉系,加饭酒一般只窖上一年半载,虽亦为手工酿造,却只是陶瓦装盛,恰如其名,不过下饭罢了;却比不得花雕用心,花雕之窖藏,少说尚得三年五载,如女儿红,更二八打底,盛装之器亦是极尽心思,虽因家底薄殷不同,盛具有金有玉、有陶有瓦、有瓷有木,不一而足;但无论如何,都需在坛面上细细雕镂纹刻上各色松鹤呈祥、林涛听风,心思所费实多;大抵是礼赠亲朋,或自作收藏——这酒师,又称酿造师,酿字固占七成,但当真考其工巧,器具之工,却也要占上三成。 便那花雕中至闻名的“女儿红”,得了情酒之名,亦有这器皿精细的几分功劳。酒中固然有情,器中,又怎会无情呢? 秦墨既是醉颜红头一等的酿造师,这手上工夫,自是不会输了旁人。 女儿红 第五章 初识 阳春三月。 那日酒坊尚未开张,他却因着私交甚好的一位公子家即要添丁,便赶早到了坊内,摆开那一套陈香从商人处购来的极品刻具,挑了个圆润剔透的青瓷坛胚,便准备起刻。 才用炭棒描了个影,便听得前铺有人敲门。 本来这不是他的事,坊内自有伙计留夜,可这一次,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竟然自个儿便接了伙计的活,大约这缘分天定,怎么都是躲不开的。 他放下手中活计,至了铺前开门。 门外站着位青裳的公子,十七八的模样,眉目清俊,长身玉立,见有人开了门,竟抬手挠挠一头鸦黑的发,将端正的鬓发弄得微乱。 只听来人道:“抱……抱歉,打扰了,只是我与同学相约出游踏青,需得买些酒,路上吃食。旁的人都回家收拾去了,只我有些许空闲,才被打发来买酒……只不知铺子何时开,来的早了,却打扰了你。若有不便,我这便回去。只少不得,又要被笑话了。” 秦墨看这孩子一副呆呆的模样,有些乐了,轻笑着逗他:“打不打扰不都敲了门?我原来手上有一件活计在做,这少不得是要耽搁下了。如今你再来道歉,还要回去。待会再来,岂不是还要再多叨扰一位伙计?你说是不,小哥儿。” 那小公子急得脸都臊红,忙道:“我……我是诚心道歉,我、我真不是故意打扰……我、我、我,要不、要不,我再陪个不是……” 秦墨看他又急又臊,不由暗忖,怎么好好的一个少年,竟同大姑娘一样害羞?却也不再逗他,妨了他正事,才正色道:“小哥儿莫急,我又没责难你,你这样,旁人会说我欺负了你……只方才在替朋友做一件物事,也是私事,与坊内工作无干,不打紧。索性也没开铺,一时怕不会有伙计,便随我进来,我替你去取几坛上好的加饭酒,只是不知,小哥儿要不要花雕?却是贵了些。”言罢,便转身入了铺子。 那小少爷乖巧的跟上,还一边道:“你真是个好人,亏了你。不然,怕我又得被那几个人揶揄了。不过,花雕便不必了,我们一行也没有酒国中人,大多是不懂酒,只图个饮乐之趣罢了。若为了次寻常游乐,便糟蹋好酒,未免太浪费。还是加饭,便足了。” 秦墨带他一直穿过前厅,边道:“小哥儿能说出这话,在酒道上的造诣,已算不得浅——不过,可别要陈老板听了去,他还盼着人人都图稀罕买花雕呢。若人都如小哥一般明白,怕他便要哭着怪财路受阻喽。” 少年亦是听过那陈老板的名号,会心一笑,却径自谦道:“也算不得什么造诣,只家中所做营生,与这有些关联。” 秦墨顺口道:“却不知小哥家营些什么?说句有自夸之嫌的话——这山阴大小酒坊、酒肆,我虽算不上了如指掌,总也还大多略知一二。” 少年回道:“家父许承业,并不专营酒肆生意,田地、布业也有些涉猎。于酒之一道上,许家酒肆,便是家营。” 秦墨脚步一顿,少年却因着跟在身后,未曾留心。只听他低声道:“小哥儿可是许家公子,许珺清?”酒坊中为了贮酒,少风少光,显得他神色,晦暗不明。 许珺清讶道:“你怎么知道?” 秦墨并不说话,只突然转身,眼睛直直盯着少年,将他吓了一跳,倒退两步,手直抚胸顺气,眼睛,却懵懂地撞上他的。此时天刚微亮,朝阳由东而起,从雕花的木窗里泄下几缕,正打在少年侧脸上。十七八、最妙年华,肌肤润致,眉目清奇。傻愣愣看着他,倒显出一种可爱来,憨憨的,稚气未脱。 秦墨被这阳光一时晃了眼。才算回了神,暗中自嘲,与这么个孩子较个什么劲。虽去了心中计较,却还有些吃味当年,便想着要从这孩子身上,找回些本。 于是,他忽而展颜,笑道:“许家家财万贯,便不怕我将你绑了去,把匿名信往许家大宅里一寄,勒索许员外许多银子?料想,他也不敢不给。”说这话时,虽是笑着,语气却分明摆出了恫吓的味道。 许珺清本不经事,登时变了颜色,战战道:“你、你是开、开玩笑吧?”却还带些希冀,只盼这人是同他顽笑。 秦墨打定主意吓他,哪里那么容易罢手,一不做二不休地装出一副恶狠狠模样,厉色道:“当然是真的。”他尚嫌此般不够可怖,竟从袖中取了方才顺手拿上的的刻刀,抵在少年颈上,将他吓得瞪大了眼,满面惊惶。 秦墨见小家伙一副骇到模样,想着也是玩够了,便缓了颜色,一改方才可怖行径,笑的如沐春风,道:“逗你罢了……我不缺银子花。” 许珺清却当他还在骗他,只换了和颜好教他放下戒心,想他又不是傻子,被骗了一回,还有第二回,几乎便要大声呼救。才吐出半个音节,便被生生堵回了嘴里,却是秦墨用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施施然将刀子放回袖中。 秦墨道:“我不抓你,可懂了?若懂了,眨眨眼,我便移开手,只是不要再嚷。” 许珺清连忙眨眨眼,秦墨便挪开了手。才一自由,他便忙问道:“当真不抓我?” 眼里还带着些因惊悸、激动沁出的水汽,湿漉漉的无辜,便急忙确认自己的安危,十分傻气,却分外可爱。 “不抓你,我可是正经生意人。“秦墨看他一副赤子行径,不知怎么竟觉得有些可爱,便伸手揉了揉他鸦色的发,将其弄得越发凌乱,“我又不缺那千八百两的银子,绑了你去,哪里值得?反倒要摊上官司。才不抓你呢,放心吧。” 许珺清登时便是展颜:“我就知道,你是好人。” 秦墨只是笑笑,觉着这小家伙着实有趣——便是怀疑,也只做一回的工夫,他却不料万一这歹人当真心思邪佞,不知骗财,还要劫色,只是骗他,恐怕,是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了。这般容易便放下戒心,若今日所遇不是自己,又当如何? 却听那少年自语道:“幸好你不是坏人……银子什么的倒不打紧,便我身上这些也够赎身了……只是怕给父亲知道了,担惊受怕。幸而,这世上,到底是好人多。“便溢出一个浅浅的笑来,很是欣慰的模样。 秦墨便只能哑然,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了,这小子…… 许珺清忽然又是福至心头,问到:“对了,这位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秦墨正想着这小子太与人无防,听他叫了,才回过神,回道:“秦墨。” 心中却又想起这孩子先天不足,虽有了……却仍是为了身子,在家养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除了书院,便呆在家中,与那闺阁小姐相类。许员外极是宠他——不过,他这性子,也由不得人不疼宠着,便是因此损了他人——其实这买卖也是银货两讫,没什么好计较的,一命换一命罢了,人家疼着幼子,他挂怀老母,人同此心,与这小家伙更无半点干系。再想想,这小公子既然便是许珺清,也怪不得不识得他,想他如今,那还会计较这千八百两的银子……那时,却是无计可施。 “秦墨。”许珺清低低唤了一声,认真而仔细。 秦墨从未听得有人这般细致的念一个人的名字,竟听出些莫名的味道来,只是这其中,究竟是怎般意味,却不甚分明。只觉心中似乎有一根弦,被极轻得拨弄了一下,可欲要说出这滋味来,却又是不得。 少年径自喃喃唤了数声,忽然抬起脸,满目兴奋,晶亮亮地晃着人的眼:“莫不是‘醉颜红’第一匠师,号称天上酒师的秦墨?!” 秦墨微笑:“你说呢?”心中却是暗忖,陈老板几时又给我添了这许多噱头? 许珺清却不知他心中所思所想,只兴奋道:“秦大哥,你当才所说的那件物什可是花雕?能否让我看看……我前些日子在别人家中见了一坛你酿的酒,雕花繁丽却不显糅杂,才开了一点盖子,便醉了人,真是太称心啦,可惜主人家极是珍重,不让尝上半滴……不过我想,若真尝到了,怕是神仙都能醉倒吧?只还是有些可惜……让我看看,行么?”少年心性,见了喜欢之事,到底是跳脱,这话前头说的满是兴奋,半点不自持;但他到底家教甚好,不过两三句话,便已拾回了仪礼,那求取的一句“让我看看,行么?”便已十成十的自制,只其中满满的期待,但凡有耳朵的,都听得出来。 秦墨看他这般小心翼翼,也不忍悖了他的意,便微笑道:“我方才便说了,不过是为朋友做个玩意儿,并非正经营生,哪有什么不方便的,小哥想看,便随我来,只是别耽搁了你买酒才好。?” 许珺清忙道:“不耽搁!且让我看看。” 秦墨点了点头,边叮嘱着:“看自然可以,只是屋内器皿脆弱,小哥儿可别乱动才是。”边领了小少爷,往自己的酿造室去了。 女儿红 第六章 酿者心 房间是南北朝向,门在南首,窗在北面,拉着帘,一派昏暗模样。秦墨先进了门,不知由何处掏出一把萤石,撒在灯盏内,室内登时莹莹浮起一层光,才得以看清了陈设。 秦墨解释道:“我这屋里陈了不少酒,若点上明火,容易害了酒品,便只能藉这些微冷光了,我是常年习惯了这光线的,却怕你有些难捱,也请别嫌弃。”侧目看去,那少年正双目发光的盯着室内陈设种种,满脸惊叹,却哪里把他的话听进去半分。男人也只能摇摇头,暂且先不去打扰他,却丝毫不觉,自己态度较之从前,有多少温柔悉心。 而在少年看来,这屋内,处处皆惊奇——屋内整整齐齐两面,一边是柜上陶盛瓦制的加饭酒,形容古朴素雅,却并不显得粗糙;而另一边雕花的木架上或玉雪可爱,或青葱玲珑的花雕,则更是精美绝伦。甚至那屋子中间案几上随意放置的刻具,也是别样的可爱。更遑论那只才纹了样子的青瓷酒坛坯,在少年眼里,恍若有生命一般可爱无比,他不由自主便将心神都沉浸在了里头,目光细细顺着纹络描绘着坛身,一时竟是痴了。 “这便是我方才说起的物什,不过才粗制,有些难看。”秦墨顺他目光看去,了然轻笑道,手制之物为他人如此爱重,一时不由起了相惜之心。走至桌边,拿起了坛坯。 少年一时失神,直言道:“让我看看!这般天工,究是怎么做的?”语毕,才觉失言,暗暗咽了口水,仿佛这般便能将出口的话吞下似得:“唔,是我唐突了……名家之艺,不经二人眼。” “不过是下九流手艺人做的行当,算什么名家之艺,小哥却是折杀我了。只是你方才不是约了出游?万一误了时辰却是不美了。” 少年面上浮现窘迫,“其,其实,实,实则,我们约的是卯时出行……不过是我怕我拙笨误时,这才早到了些……哪怕,哪怕看一会儿,也误不了事。” “早些来……哈……你这一早可是足足两个时辰,便是陵县也去得了,何况不过武侯山。哈哈……”秦墨失笑道,少年便愈发窘迫,低了头,羞于见人。 他垂了头,局促不安到甚至能看到他玉白色耳边的殷红,泠泠的烛光不如阳光明媚,荧荧照将在少年面上,却更细致得看出他肌理润致雪白,和田美玉一般细腻光泽,又兼眉目精巧清俊,长长的羽睫在面上投出一片小小阴影,却更显得容色端丽,君子如玉——但那份细致灵动的天然神韵,又是再好的雕工,都模拟不出的。这分生动太过难得,他不忍惊动,又兼之这少年愣愣不醒,便径自坐下,拾起刀笔,就这方才的一分触动,描摹起来。 少年听得声音,窃窃抬眸,见他下笔如神,一件雕样初露端倪,却又突然停笔,拾起原先半成的坛坯,细细描摹,不多时,便看出是一副喜上眉梢,偏生雕者又是安眉信目,信手拈来丝毫不见停顿,他在一边看着,却又是呆呆得出了神。 直至过去大半个时辰,听得“咚”一声清响,那人出声道,“小家伙,发什么呆呢?”才初初回过神来。 定神看去,几案上酒坛精致,刻得好一幅喜上眉梢。少年不由赞道:“真是好看。” 秦墨拿起酒坛细看了看,精致有余,但青瓷底子却显得寡薄了,拿出去当做红事仪礼却是要被人戳脊梁骨,又兼少年这般毫不掩饰的喜爱,便道:“小家伙喜欢?便送你罢。”言罢,径直向着少年扔了过去。 少年手忙脚乱的堪堪接住,忙检查一遍见并无损坏,一本正经的指责:“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万一把东西弄坏了怎么办,主人家会生气的!”语毕,才反应过来,眼前人便是主人家,讷讷道:“就算,就算是自己的东西,也不能这样对待啊,你不知道,你做的东西,十分金贵,抵得上别人两三年口粮吗?” 秦墨笑他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脸却瞬时通红,心中觉得有趣,面上却不显露,只道:“青瓷打底略过清俊,人家是做喜事,我这般却是冲撞了,你就收下吧。” 少年还要再辩,他却施施然绕过,径自出了屋子,半晌才听得门口响动,那人提了四坛装盛良好的酒走了进来。将之置于桌上,道:“我见着天色已大亮了,怕你再耽搁下去,恐误了时辰,就去拿了几坛酒,上好的竹叶青,与人踏青赏玩时饮用是最得宜的。便是贵了些,需得五百两,但小少爷相比也不差那么点银子吧?”男子展颜笑道,露出几颗洁白的牙齿,与读书人笑不露齿的礼节相悖却是意外的好看。 少年有些茫然的从袖间掏出几张银票,被人接过,数出正确的数目后交还,听那人道:“这就把家当都给了我,真是被人卖了还要数钱。” 少年面色一下子通红,道了句谢谢,便低着头跑开,迈出几步方才想起酒坛未取,那酒师却已几步上前,把一个篮子递了过来,“这样稳当些,五百两呢,摔了我都心疼。”他常年酿酒,身上萦着一股淡淡的醇香,不经意入鼻,少年只觉未饮微醺,胆子也仿佛大了些,抬头笑道:“秦大哥,我、我下回再来!” 只若是忽略他面上浅绯,或许更显坦然。 秦墨假意嫌弃道:“下次可千万别找我了,怪麻烦的。” 许珺清胆子也大了些,居然吐了吐舌头,一派烂漫地顽笑,“可不就要烦死你。” 才提了篮子,转身离开了。 他一生阅人无数,却被这烂漫晃花了眼。 竟在原地呆立了半晌,才取出早年购入的一块白玉来,这玉料大概两尺见方,水头并不上乘,但却胜在通体洁白,无半丝瑕疵,一如那少年。 执笔轻弄,少时,玉面上便浮现出一簇簇清丽的白芙蓉来,然而那线条转圜处却并不十分细致,而是圆融,平白多了些憨态可掬,一如那少年…… 秦墨悉心刻画,唇边嗪一抹浅笑,在光影中,温和莫名。 “这便是你与他的初识?”听了这故事,苏绣挑眉问道。 “是啊,如今想来,居然是毫无特别之处,却不知怎么的,竟记得这般清楚。” 苏绣道:“世间缘分本就如此,分明一段平淡过往,听者丝毫不觉有趣,说书人也往往嫌它缺几分跌宕,但身在其中,却往往生出一段莫名情怀。” “正是。” 在这事中,苏绣到底只是个旁观的局外人,听了这相识,也拼凑不出后续,只得追问道:“这事最平常不过,又告了个段落,却怎么牵扯出后来这许多?” 秦墨笑了笑,儒雅的脸上带出几分狡黠:“我给他的酒,是我酿的。” 苏绣被他这无赖形状噎住,只能捂了嘴憋笑,生生憋出了眼泪。 心下却是慨叹。 自从十四年前秦伯母西去,她再没见过他这般耍起小聪明的模样,遇见了珺清,却像变了个人似得……自家人清楚自家事,她周围这许多人,连带着她自己,少年时都或因轻狂或因无力,做过这一二件错事,追之不及,从那便寂寞了多年,虽各自联系时仍是一派风轻云淡,却早早步入成年人的世界,再寻不回年少的烂漫,就像是一只只刺猬,一旦靠近,便会刺伤彼此。 流年啊,经历的太多,便在是外表光鲜,却那还能如同当年艳烈恣意,内里,早已是一颗颗,千疮百孔的心。就像一坛饮尽的花雕,瓶身再是惊艳绝伦,主人也不过把玩数日,便弃之如鸡肋。 万幸……他遇上了那个天真的少年,那个即便是空白坛身,也当做无上珍宝对待的少年——犹记那日少年拿着坛身献宝的模样,一只青瓷坛子而已,却被精心保存在绫罗盒子里,比起佳酿亦不逊色分毫,哪怕有些买椟还珠的傻气,但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最让人珍惜吧? 阿墨和他,却真真是,天作地和的一对,总要想个法子,让他们和美的在一起。 可在一起…… 苏绣不知想到了什么,手抚过胸口,眼神,居然微微溃散。 女儿红 第七章 萤火 秦墨见她突然不语,虽有些疑惑却没有出声询问,却不知她低垂的眼里泛起略有些幽暗诡谲的色调,牙齿轻咬着下唇,使之微微泛白。 苏绣几乎要被那色泽吞没时,眼角余光中,却突然泛出一片星汉来,唤回了她的远扬的思绪,堪堪回神,秦墨在耳边已是连声呼唤,她摇摇头,道,没事。 她见那如兄如友的人似要追问,连忙一口打断,冲着虚空道:“乖,回来了啊。” 顺着她目光看去。 这片星河灿烂,竟然,不过是一群萤火虫罢了。 只是聚集的太密太广泛,倒像是天河降世般玄奇了。 苏绣招手,虫儿们便呼啦一下围住她上下飞舞,打开白纱罩子,虫儿们竟自然分成了两拨,再仔细看看,才能发现这两队虫马,虽则数量一般无二,但领头那一堆,萤色却分明暗淡一些,想来便是尽照一日之后又被指是着去寻后队的慧黠的小家伙们了。 苏绣在一挥手,指尖倾泻出点点不明的光点,一一对应着散入那些暗色的虫子体内,那些虫子便仿佛打了鸡血一般,尾灯亮了亮不说,飞舞的竟也丝毫不输新人。 苏绣笑着指尖光粒尚未收回,却见那亮色队伍中,一只体型稍大的虫儿直愣愣冲她指尖飞来,光线被它一触即收,它却不依不饶的抱住玉白指尖吸允起来。 它瞧着格外的出众,色调更明艳,光芒也仿佛更胜,灵性更是十足,然而这家生意老板却不是那一类会被知情趣的小玩意儿轻易讨好之人。 苏绣便腾出一只手,以两指做个弹弓,轻轻在那虫儿身上一弹,虫儿便如同醉酒一般打着圈儿倒飞出去。 “真能讨巧,便宜哪是那么好占得,需得出工出力,借我一日光明,再招来伙伴替换,我才好给你灵饲,吃白食可不光彩哦。” 那小虫却置若罔闻,后冲劲道一散,便又巴巴的飞上前来,更用力的抱住了她的指头,苏绣不欲伤它,只能妥协道:“你还没完了啊,好啦好啦,你若帮我一个忙,我便多予你些灵气又如何。”虫儿登时飞离了指尖,翅膀竖起,竟是一派洗耳恭听的模样。 苏绣道:“你便带着这一群小家伙,”她指了指身周那一堆已恢复了活力的虫儿,又指指窗外,“去寻你其他同族,要尽可能多,愈多愈好,找的越多,我便给你越多灵气,如何?”小虫欣喜地飞起绕了个圈,便引了一堆虫儿摇摇晃晃的飞远去,散在夜空中,繁星一般漂亮。 余下新来的虫儿们见了这模样,便散将开来,围在她身周,撒娇般央求。 苏绣挑了其中数只个大经敲的轻弹几下,指缝中漏出些灵气做甜头,笑道:“我说了,吃白食是不行的,来乖乖替我照上一日,我便喂你们。” 它便欣喜得飞舞起来,末了领着一堆虫儿飞去,明明灭灭一团团细小的火光,散在夜空中,繁星一般漂亮。 苏绣又敲打了余下的虫儿,阖了笼子,才安心坐回绣凳上,拾起针线,道:“我也不能白拿清妹妹的东西,今儿还得好好出工出力,”面上浮着一团浅笑,偏了偏头。催促身边的男子,“……你倒是继续讲啊。” “这还有什么好讲的。” “你方才讲了初遇,那之后呢,你便说说,你俩是怎么好上的?” “其实,当真没什么好讲的。”虽是那么说着,缓缓道来时,却带着几分甜蜜自得。 前一日,秦墨既然以低价贱卖了千金佳酿,被陈香得知后大作一场,本想着要从中更牟取一些转圜之地,哪怕下一季度秦大师愿意多酿上两坛酒,那也能多赚两坛的钱,然而他供着生钱的财神爷“天上酒师”也不过只轻飘飘一句话便将他噎了回去,“这是我那一成份额里的酒,我便是想倒在河中听个响,又与你何干?” 陈香虽则放不下那两坛酒,到底怕着恼了秦墨,不得已悻悻然住了嘴,却忍不下这口气,回房细细忖度,下一季该让秦小子酿多少酒,才算是回本。良久却突然一拍大腿,想了个迂回的好法子。 翌日,秦墨进门便见陈香冲他春暖花开般一笑,心中讶怪,但到底陈香此人日昌行径无法以常理论断,倒也不曾往心里去。 回酒室细细刻镂好两个花雕坛子,细细调和酒方封好,刚准备归置整齐物什的档口,却听得前厅伙计阿四叩响了门,言说门外有位小公子请见。 秦墨不过一转心思,便知道是那少年,唇角勾起个自己都未察觉的笑, “且叫他等一会儿,我收拾了东西,便去见他。”将酒坛搁置稳妥,目光却不由转过其下一抹瓷白,白芙蓉团簇的坛身清丽又质朴,他指尖划过,微微出神。 思极少年,并未耽搁得太久,他便出门纳客,小公子今日是一身玉白的衣裳,衬着一张瓷白到略失血色的面孔,三分风流也做了九分,何况少年本就姿容出众,更是几乎叫人挪不开眼。 少年见他来了,面上登时浮现三分窘迫,耳根微红,支吾道,“秦大哥,昨日的钱……” 秦墨已大略猜到他来意,虽疑惑这不知疾苦的小少爷如何认出那连坛身都特意更换的佳酿出自他手……不对,他心中浮起进门时所见陈香那不同寻常的态度……是了,定然是那不肯吃一点亏的财迷跑去巴巴做了长舌妇——殊不知,他对小公子上了心,如今这人来寻他,无论原因,都正是称了他的意。 “我不是说了吗,五百两,说是多少,便是多少。”又板起脸,“莫非,许家小少爷是觉着与我这下九流的大哥相交,跌了份?这倒也难怪。” 许珺清连连摇头,言称非是如此,窘迫的就差将脖子缩进身子里了,秦墨这才打蛇随棍上,“珺清若觉得实在过意不去,不如隔日伴我去东郊武侯山采草如何?恰恰新制酒方中缺一味‘绮罗’,这花却是只长在山顶,我料想一人前去无趣,有珺清相伴,一路作赋赏景,也好叫我我这匠人,品一品那才人风流意气。珺清觉得,如何?” 他边说,一边压迫感极强的凑近,到最后那句问话,已几乎是贴着少年耳畔吐露,酿酒日久,吐息中也带些酒气,许珺清被那气息一熏,有些恍惚,回过神来,便已不自觉,应了是。 “那便如此说定了,隔日卯时,我在武侯山下青峰茶舍,等你同游。” 许珺清又是恍恍惚惚被送出了门,这才想起来他竟没补上欠款,还答应了出游,不禁埋怨自己蠢怪,然而秦大哥分明不想与他见外,却也无法可想,只计算着来日同游时,定要送些珍贵器物,才好让自己心中了无愧意。 女儿红 第八章 相思引 隔日,天才透亮,酒坊便开了门,许珺清踏进前厅,未来得及让阿四传报,便见秦墨施施然由内廊走出,着一身蓝白色儒袍,不似平常短打爽利,但他眉目雅致,被这袍子生生衬出三分书生气,比起书塾中大部分学子更温柔端方。只是手上提着个食盒,才显出与那些“君子远庖厨”的学生不同。 小少爷则是穿了一身滚边的裘衣,与前日一般的素白,仔细看倒是点点暗纹坠放其间,高贵雅致,玉雪可爱,只是,他手中竟也提着个食盒,只是更小巧精致些,也是当得一个“出格”了。 “你是读书人,怎可拿这东西。”边说,秦墨就着手去帮他提篮。 许珺清微赧着闪开,道:“这没什么的,我又不是那些着意出仕的才子,读书本来就是为了开阔下世面,无妨这一两点,何况踏青游玩自然是要细品其味,若试试都要旁人操劳,反而无趣。” “也是,珺清说得有理是我着相了。”便道,“那这便出发吧,大哥这次,带了好酒。” 居然一把揽了少年就走,惹得许珺清行走略僵……秦大哥,与人亲近的速度,也太快了些。 江南之地, 向来是一马平川,纵有高低起伏,也不过丘陵状,从不见什么崇山峻岭的。 所以二人自然也不可能攀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但小山闲游,倒也是另一般风味。又是青春正好,不过一个多时辰,两人便到了武侯山脚。 这武侯山也不过是百余丈高,当不得巍峨二字,但比起周遭几十丈的小丘,却也算是高大。 此时天已然大亮,山脚三三两两是踏青出游赏景者,由山脚看去,蔓草横生,数木也不甚繁茂,故而山上之人倒不如脚下得多,路也不甚好走,却改不了两人攀登之心。许珺清则更是从小被管束着长大,鲜少有人带他出门游玩,踏青登山更是头一遭,心中十分雀跃,便觉着这路远且险,都算不上什么了。 两人束了手脚衣摆,便上了山道。这一爬,竟又用去快两个时辰,原是小少爷体力不济,走走停停,才硬是把脚程快些的半个时辰就能爬完的路拖成了许久。 纵然如此,至山顶上,许珺清依然上气不接下气,面色通红,也不知是羞恼还是疲累,还强撑着说要先去采绮罗花,却被秦墨一把摁在路边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厉声喝止:“累了就坐,强撑着帮忙是要我到时候驾着个晕过去的病人下山不成?” 少年只好窘迫地坐下,肚子却又不听使唤,咕噜叫了起来,秦墨从善如流的从食盒中取了点心趁他正欲开口时塞入,那人一下容纳不及,被酥饼塞了满口,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仿佛某类小动物般可亲。 也不知怎么养出的这般性子,要知道,许家员外年轻时可是个雷厉风行的狠角色,囤货倒卖发了家,又赶上荒年捐粮封了员外郎,中年修身养性却也能为独子胁迫他人性命,这孩子却半点不肖父,人畜无害,温良可爱。 “秦大哥,我还是第一次爬那么高的山呢!原来夫子所言不错‘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这到了高山上,远处的山,就跟小土包一样呢!”许珺清感喟道。 秦墨心下哂笑,这山可远算不上高,昔年他去山东境内,那五岳的风貌,才算巍峨呢。 “那秦大哥日后带我去可好?”少年满怀期待问道。 秦墨回神,才发现自己竟把心里话说出了声。 日后。 “日后有机会再谈此事。” 少年眸子里两团闪闪发亮的小火苗瞬间消沉,讷讷道:“是我僭越了,秦大哥原本也有自己要忙的事。” 秦墨心下微有不忍,却情知自己给不了什么山川同游的承诺。毕竟这孩子……也将满十八了。 许珺清却并不执念这许多,清透的眼睛一瞥,便又被远处山石边的一株红茎紫花吸引,“咦,那是什么东西。唔,像是绮罗花,可这颜色却又不对。” 秦墨转首,也看见了那花,解释道:“紫绮罗,绮罗花的变种,极其罕见,我来这许多次也未曾遇见一株,倒教你发现了。” 紫绮罗,又名相思引,传闻是一对被拆散的恋人,各自从家中奔逃,其中那位姑娘,为了让情郎寻得到自己,一路在山间埋下红线,到后来红线长有不及,竟将鲜血用来引路,后来两人终于得成眷属,而那路上的红线都化作绮罗花,红花红叶,最后一段路上的鲜血则成了紫绮罗。这紫绮罗,变成了后世剖白内心情愫时必备之物。于是众多有情人争先采摘几乎让这花绝了种。愈是罕见这花的传说就愈是甚嚣尘上,甚至传出了此花能自判有情人的说法。 相思一引,姻缘天定。 ……却也不过是有钱有闲的富家小姐会相信的话本罢了。 话本传说自然无稽,但换个角度看来,这花却是一味入酒的好材料。 “这花有什么特殊之处?” “这花,可是酿酒的好材料呢,今日,大哥请你品一杯极品佳酿。”他取出一把非金非玉的利刃,在那根茎处一削,取了花,又行云流水般掏出一套工具,将各色材料混匀搅拌,端的是庖丁解牛,技近乎艺。 待他动作终定,便见白瓷酒盅里,清泓泓一弯霞瀑,煞是好看。 “尝尝。”他将酒盅递于少年。 许珺清轻抿一口,讶道,“这味道好生奇怪,似酸实甜,闻起来像牡丹又似月桂,喝完不觉熏人,回甘又是极清冽!这酒叫什么?” “相思引。”秦墨轻笑道,“可是难得一见的好酒。 许珺清却极沉醉其中,连连抿酒,手不释杯,这酒酒味虽淡后劲却极大,不过一杯落肚,便让他有些熏熏然,欲起身将酒盅还给秦墨,却因起身太快又被山风一激,眼前一黑,竟直直倒了下去。 秦墨原本紧盯他那沉醉情趣,这才来得及堪堪在他坠地之前一把抱住少年,免了他与地面的亲密接触。 少年身上气息原本极其干净,又混上了相思引混杂馨香,俱都向秦墨嗅觉灵敏的鼻腔中扑去,少年瓷白肌肤就在眼前,心神一晃,秦墨几乎被这美景所迷,这人生的着实好看…… 好在山风不断,秦墨才算回了神,此时他唇角几乎触及少年肌肤,连忙收摄心神,却见少年毫无清醒迹象,想起苏绣曾说过少年身弱,算算时日,他也快到十八…… 心下思绪万千,却反身背起少年便往山下而去。 一路他背着个身量高挑的少年被外人一顿猛瞧,他却目不斜视吗,将人安放在小室中悉心脱去鞋袜,又坐在床边细思,自己怎么竟把人带来了这里。 分明应该是把人交托给许家更为妥当,却竟然把人带来了这秘密的一方小天地,还让人睡在了自己床【不污】上,自己这是怎么了? 少年在一旁睡意正酣,睡相极有教养,呼吸却有些轻浅的过分,秦墨伸手一探,触手肌肤居然滚烫,仔细又见少年睡梦中仍不住的呢喃,仿佛是魇住了一般。 女儿红 第九章 病 不对,这不是醉酒该有的模样。秦墨心中陡然一惊。 不由多想,他一把抱起少年,向隔壁药铺跑去,此时正是春秋之际,铺中病人实多,他横冲直撞不知惊了多少人,错落间便有十数小孩啼哭起来,并许多大人骂骂咧咧的斥责声,他却充耳不闻,只盯着抓药的小童,厉声道,“把你家大夫请出来。” 旁边白发的老大夫便伸了手要上来把脉,却被一把挥开,“你治不了,让赵又出来。” “公、公子他不在家。”小童讷讷道。 秦墨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带我去找他。” 小童见了玉佩便登时换了个颜色,乖巧的掀开后门门帘领着他去了。 医馆中许多病人叫将起来,却说为什么那人能不必排队见医,吵吵嚷嚷的直让老大夫都怒上心头很是发作了一番才安静下来。 此处不提,却说秦墨跟着那童子去了内堂,竹舍俨然,其间葱郁栽种着几株君子兰并数种奇花异草,十分雅致,秦墨却视而不见,高声叫嚷起来:“赵又,赵又你出来。”说来也是奇怪,这后院这许多声响,不过隔了个小门,竟一丝一豪传不进医馆。 只见竹舍门悠然而开,从中出来一位着黄衫的公子哥,衣摆袖口都绣着极其精妙的纹饰,猛一打眼便知是个富家子弟。 “说了我不叫赵又,叫赵乂。乡下人就是乡下人,连字都识不清楚。”赵乂口利如刀,语气却是温和的调笑,能看出来他与秦墨关系甚好。 秦墨今日却不吃他这套,冷冷回击:“城里人却是连人都看不清。” 赵乂脸色一肃,恼羞成怒疾言道,“秦墨!你今日是吃了炮仗了吗逢人就点!” “不消说这些了,你快看看他。”秦墨却没什么和他掰扯的空当,赶紧让他治病才是。 赵乂被他堵了一句更想起许久前那事,原本不愿意接手这损友所带病人,但初一搭脉便是脸色剧变,这…随即细细探查,越是仔细探查眉头皱得越深,到最后几乎是凝成了一束。 “珺清他究竟是什么毛病?”秦墨见他脸色有异,连连追问。 赵乂回的极慢,仿佛是在斟酌字句,“从脉象看,他分明是心脉有疾,甚至是极其严重那类,从我多年行医经验判断,便是活过足月都有难度,但他却已然接近成年,更甚者,从外表看,几乎看不出他罹患重病,实在是我平生之所未见,奇怪。” 秦墨心中急切,又听他一点一点似乎是要把病因都分析透彻却不着重医治,又出言打断他见猎心喜的絮絮叨叨:“说重点!” 赵乂抬头委委屈屈看他一眼活脱脱一个小媳妇儿模样,惹得小童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又忍住,见秦墨眼中阴云聚起,才正色道:“他这病不急在一时,不过是春寒料峭多饮了一杯又被风邪所寄,因着心脉损伤才显得仿佛火急火燎,却不是什么大病,我只需略施金针人便能醒来,烧也能退下,只是这心脉之伤实属顽疾,又是胎里带来的——真不知什么人用什么手法才让他多活了这十数年,却也只有这十数年了,最多半年,他便要撒手人寰,除非神仙才可能救——” “那就治吧,先让他醒过来再说。” 秦墨眼中晦暗不明,低声道。 “秦……秦大哥?”少年在他怀里悠悠醒转,神色少定,连忙脱身站起,“我这是怎么了?” “在山上犯了心疾,突然就人事不省,多亏了他及时把你送来,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赵乂在一旁补充道,许珺清这才发现边上还有一人。 “秦大哥,谢谢你。”从善如流的道谢。 “嗯。”不知为何,从他醒转,秦墨的态度就有些平静的过分。 “喂,是我救了你,你怎么光谢他一个?”赵乂不满道。 “也谢谢……唔,您怎么称呼?” “赵乂,这回春堂的大掌柜的,说起来,啧啧啧,小子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活那么大的?照你这毛病早十八年就该死了啊?怎么活了那么久?”赵乂见猎心喜,连连问道。 但他追问太过以致失言,秦墨在一边听他讲的刺耳,黑着脸一把拉过少年:“我送你回去。” 许珺清被拉得身形一晃,匆匆跟上。 徒留下赵乂一个人在后面叨叨不止,秦墨的脸,却是愈发黑了。 一路无话,到了许府门前,许珺清才算追上秦墨的脚步。 “秦、秦大哥。我……给你添麻烦了。”他心头明明有很多疑问,却最后只说了句无功无过的致歉。 “无妨,是我不该带你去爬山。” “秦大哥,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 “秦大哥……” “闭嘴。”秦墨面色一肃,又突然缓和,“今日是我的不对。你也不要自责,怪我未曾考虑你的身体便妄下邀约。我不是在生你的气,我只是气自己,你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我居然领头带着你胡闹,还好你今日没事,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真不知如何对你父亲交代。” “秦大哥……认识我父亲?” “嗯,曾算是有些来往。好啦,”秦墨摸了摸他鸦青色柔顺的一头长发,“今天的事呢,你也不要放在心上,赵又那人向来如此,什么话都瞎说,以后秦大哥还要带你去看尽五岳峥嵘呢。回去吧,别让你父亲担心。” “嗯。”许珺清乖乖应道,转身进了宅门,步伐轻快。 进了宅,许老爷正坐在堂前,见他回来,也未曾多问,只是笑的如个慈祥弥勒般,叮嘱他切莫注意身体,别光顾着玩闹伤了身才好。 许珺清讶异自家父亲今日的好说话,心情愉快的回了房,缩回自己铺着厚厚软垫的椅子上,伸手捧出那个秦墨赠与的精巧酒坛细细把玩,惬意无比。 而另一边,秦墨却是在他走后被府中下人请进了宅中,面对着笑弥勒般的许员外。 “坐。”许员外示意下人拉开客椅。 “坐下就不必了,许员外有话直说便是。”秦墨站得笔直,面色冷肃,是许珺清从未见过的模样,却也是他对外人时最常见的模样。 “秦酒师近来……和清儿走的是否近了些?当年我们约定中可是——” “当年约定我自然记得,不劳员外郎提醒。我不过觉得珺清他十分可爱与旁人不同故而亲近几分,莫非您连这都要管束?”秦墨挑了挑眉头,语音上扬。 “若只是亲近那自然无妨,我只怕有人利用清儿的恻隐之心。”许员外面色一凝。 “呵,”秦墨突然轻笑出声,“许员外这是觉得我是那背信忘义之辈?这笔买卖究竟谁赚谁亏,大家自己心里清楚,一个幼时就能做出极品双红酿的酒师的命和三千两银子——是非功过,自在人心。” 许员外腾地一下从主位上站起:“你是何意!” “许员外不必激动,我言而有信,绝不会忘记当年的承诺,毕竟那三千两,对我而言也不仅仅是三千两。说来我还是要谢谢您,若非您当年信任,家母也不能多撑了几年……虽然最后也不过等回来一块牌位——”秦墨顿了顿,“只是,小少爷离成年也不过几个月了,我与珺清趣味相投,想再享几日知交对坐时光罢了。将死之人原本就是心如死灰,也不过这一点执念,员外郎连这点愿望都不愿满足吗?”说完还笑了笑,风疏云淡,却莫名让人看的一阵心疼。 许员外叹了一口气:“这事……是我对不起你。罢了,你要如何便如何吧。”挥挥手,示意家丁将人带下。 “噗。”原本好好听着故事,苏绣却突然笑出了声,“将死之人?心如死灰?哈哈哈,这真是我听过最大的笑话了。究竟是谁巴巴的备了一席面的酒教我续命?” “阿绣。”秦墨半透明的身体微微簇起了眉,“我也不全是骗人,若是没有珺清……我大概已下去陪我娘了。” 苏绣笑容一哽。 女儿红 第十章 醉浮生 苏绣想起十四年前那个雨夜,眼前人尚且青稚,孤零零的在大宅里抱着一块冰冷的牌位模样。是了,她认识秦墨还在许珺清之前,当时她刚拜上师父,第一天住进师父家小小的院落,尚且不习惯,半夜偷偷跑出了门,想着找那远去的父母,天忽然下起大雨,她急急躲雨却进了一户正办着丧事的人家。 说起来夜半无人寂静的灵堂,飘散的纸钱……倒是一出活活的鬼怪志谈。 但她或许是年纪尚小,也可能棂体生来就注定对这些毫无畏惧,她居然满揣好奇走了进去。 随之就看见那个人蜷缩在灵堂一角,怀里抱着一块上等木材制作的牌位,见到有人来,他抬起头,少年未长成的身量本就瘦弱,在悲恸之下,更是形销骨立,青白面色,伴着眼眶下深深一抹青灰,整个人颓败到无以复加。 小女孩当时尚且柔软的内心使她十分同情眼前这个看起来比自己最穷困的时候更可怜的小哥哥,不言不语的就在他身边守了一夜,直到夏湘绫发现孩子不在屋里,才寻来把她带走。 后来年岁少长,也算是懂了些事,才知道这人身世凄苦,七岁父亲从军,留下孤儿寡母扶持度日,八岁就进了酒坊做学徒,日子稍好了些,就又碰上母亲病重,后来不知遇上了什么好心人,施舍了一笔钱财,如此又是几年,母亲却又病如山倒,这次却是用尽了好药良方都没能救回来。远乡又传来几乎没了映像的父亲战死的消息,十五岁的少年,正是好年纪,被迫守重孝,酒馆里来人送了工钱周济,却也托信罢了他的工——守重孝之人,做什么活计,都是不妥当的。 后来又传出个天孤的名声,更是维生艰难。 每每路过他门前,都能嗅到空气中传来的浓烈的劣酒气息——借酒消愁,人之常情。那真是极黑暗的一段时日。 苏绣摇了摇头,挥去当年思绪。 “看来,你是把他当做救命浮草了。”苏绣断言道。 “是呀,”秦墨抬起头,目光仔细描摹梁上文彩,“阿绣,你说这世上居然有这类人。陌路做知交,朽木当金玉。我原本只是有些好感,寻他游乐也不过生前最后一点消遣。” “怎么能说是生前最后一点消遣!不是还有我吗。”苏绣打断了他自暴自弃的说法。 “阿绣,你实话告诉我,你有几成把握?”秦墨将目光垂落,平静的注视着她。 “……不到五成。” “你看,你原本也就没有什么把握救活我,又怎么能怪我颓唐——左右我也没什么牵挂,虽则答应了母亲好好活下去,可活下去,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见苏绣面色又要有变,他连忙转口,“但我到底找到了啊。” 找到了,活下去的,意思。 “那一日去府上寻他。他读书未归,我摸进他房间,他书桌上有一方盒,檀木质地,纹饰精美,我好奇打开,却见丝绒衬上,一尊白玉酒坛。 那尚是三两月前,我新作的相思引。 那白玉质地并非上佳,不过是随手所致,想来许家家大业大更看不上这点东西。他却悉心拂拭,用了十二分心思保养,买椟还珠,大抵也就是这种千金小少爷做得出来了。” 他明明说着贬斥言辞,却分明宠溺。 如许珺清这样的人,保有七分天真,十分善心,和他们这种人远远不同,却也只有这类人,方可融坚冰于无形。 “我也说不明白他究竟哪一点打动我。或许是那精致如玉的脸,也或许是通身天真可爱气质?但大概更多的,来自他待人接物与众不同那一点痴气。越是接触良久,越是不愿放手。到后来不慎让他得知了极品双红酿的由来,我借机试探,他居然宁愿放下余生苟且也不愿意褫夺别人性命——大概是那时候那股子堂堂正正的痴气,让我再也……走不出来。”秦墨斟酌着用词,“可这样的人,谁舍得让他丢了性命。” “所以你便提早找了许员外,做成了最后一步。却也留了退路,在我这里,留了命引。”苏绣点头道。 “是啊,所以你可一定要把我救活啊。毕竟我可不是珺清那种付出不求回报的人,”秦墨道,“既然是浮木,我自然不会放手,他既然宁愿去死也不愿意害人性命,那自然应该愿意和救命恩人共度余生。无论他愿不愿意,我总是不愿放过他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不也是一段佳话?” “……可怜我家小珺清,居然被你看上了。”苏绣半真半假的慨叹,能让眼前这人走到这一步,也算是缘分天定,“只是,珺清他对你可也是一样的心思?你若是要白白骗了他,作为他的‘绣姐姐’,我却不能把他交托给你,啊。是了,瞧他今天的行径,到不像对你无意。” “我若说是他先对我坦白的心意,你可相信?”秦墨略带自得。 “哦?愿闻其详。” “珺清他……实在是心软啊。” 既然定下了要履约,哪怕有苏绣做后盾,却也并不能完全让他放下心来。 于是表现在外,就是同许珺清在一起时常常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许珺清虽然不通人情世故,但在情绪感知这一方面,却是格外敏锐。 秦大哥有什么事瞒着我呢?他也是细思数日未果,但他素来直率,不像许多人心里那么多弯弯绕绕,觉得窥探旁人隐私有何不好。他只知秦大哥心里有事,那作为友人,就应当弄明白并且开解一二才是。 于是他竟然寻了一日,便直直启口相问。 秦墨被当头一问,诧异之余,却又生出些计较。 他半真半假答复:“……我若同你说,我只剩下几个月好活,你可相信?” “秦大哥你莫要同我说这般玩笑!这哪里是随随便便能开的玩笑。”他虽然只当他开个玩笑,却又想到自己这些年来体弱多病,常听人说起灾病死这些话若从口出可能触犯神灵,惶恐他折了福气。 “我没有同你嬉笑。“秦墨正色道。 “珺清,我是实实在在只剩下几个月好活了。你先不要说话,听我说,”秦墨打断了他欲张不张的唇舌,“……这几个月你常见我面上有忧色,其实便是在担心这个,想来我降生这世上二十九年,人生刚走到最是辉煌光景,便要逝去,方才找到心动之人,虽然这心动受他允诺十分渺茫,但来不及争取,便要告失败,也实在可惜。你说,我若是向他剖白心意,他会不会同意?哪怕只为了我命不久矣,骗骗我?” “自然是会的!秦大哥是我今生所见最厉害的人了。手艺好,脾气好,长得也好看,哪家姑娘会不喜欢你。”说着这一贯而来的认知,许珺清心中却居然有一分没由来的酸涩,他只当是因着秦墨命不久矣叹息,又转而关心起秦墨身体,“可是秦大哥,你——” “可那人,不是姑娘啊。”秦墨比他高上半个头,到这时,微微垂下眼,用一双黑亮的过分的眼睛盯着他,许珺清突然就感觉,被抽干了浑身力气,竟一时也关心不来他的身体,咬了咬下唇,居然就转身推开他凑得过近的身体跑了出去。 秦墨本来伸出了手想要挽留,却不知为何到了一半就滑落。 是啊,毕竟是这样不容于世的感情,到底是奢求了。 他没有骂我恶心就已经是恩赐了,我居然还想要更多。 “呵,痴心妄想。” 他就那么呆立着,从烈日当空站到了华灯初上,才被阿四进门点起的一盏油灯晃了眼,大概是黑夜里的光太亮,他眼里居然落下一行泪。 挥手喝退小伙计的时候动作太大,桌上的酒坛被打的一晃,泄露几缕酒香,他伸手拍开坛盖,就着酒坛饮了起来。 不知喝了多久,醉了,附近人家的灯也熄了,显出他屋里这一段烛光格外明亮,倒引来许多目盲的蛾子。接二连三扑进温暖的油灯里,灼伤了翅膀也不知回头。 飞蛾扑火,呵。 如此不知醉生梦死了几日,直到陈香清点库存发现近来无一新增,巴巴赶来催债,才从满地碎杯裂盏里拉起他,一顿教训:“好你个秦墨,我日日发你工钱就是让你在这儿给我喝酒?嚯,连要上贡的都给喝了?厉害了啊,喂,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喂!喂……你,哭了?” 何其可笑,他冷硬了二十九年,连母亲故去的悲恸都不曾落下半点眼泪,却居然,因为这一点对方尚未说出口的打击就颓废至此。秦墨啊秦墨……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陈香被他满面泪痕吓了一跳,也不敢再训,讷讷关上门,剩他一个人继续醉生梦死。 秦墨笑了笑。 你看,所有人到底都要放弃我。 “我说小少爷,你家秦哥哥可是快要醉死在他屋里了,你再不去看看他,以后再想要,我可变不出来啊。”另一面,陈香却是摸上了许家,正拉着许珺清拼命往外走。 “什、什么秦哥哥!”少年羞赧得连耳根都通红,“你要带我哪儿。” 陈香连忙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果见这十里八乡有名的善人少爷垮下了一张脸。 “你说……他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许珺清满心自责,“可是,可是夫子说……这是不对的啊,自古阴阳交合,又哪有两个男人在一起的道理。” “你这话就不对了,自古有情不论男女,何况你又不是不喜欢他,这还有什么好纠结的,你要再不去,他可就真醉死了,到时候你后悔也没处再找一个秦哥哥。” 许珺清还要迟疑,陈香直接一把拉走他,一边教训:“你还说不喜欢他,要是不喜欢他,哪有一个富家书生小少爷天天找一个下九流酒师说话的理?你可曾对其他人那么上心过?” 许珺清一时无言。 细思之下,竟觉得有几分道理。 是啊,总是情不自禁关心他,想要见到他,听到他说有了心上人又有些酸涩,如果这都不算爱。 于是,秦墨便在浑浑噩噩中,被朝思暮想的人扑了满怀。 许珺清见他这般模样,本来七分决心也做了十二分,细细描绘他清减了的模样十万分心痛,只怪自己没能早些来,又想起,秦墨说自己只剩几个月光阴。 ……本就是最后贪欢,何来纠结。 下定决心,才发现开口不比想象中艰难:“秦大哥,我喜欢你。” 秦墨原本当自己又是喝多了产生的幻觉,听得这一句,突然从浑噩里回归了人世——便在最好的梦里,他也没梦到过,有朝一日,居然得到了眼前人的回应。 一霎如春风拂面,消沉尽去,连酒意也醒了八分,于是当许珺清又问起命不久矣一说时,他轻笑着打了个趣圆了过去。 “相思成疾,无药可医,你若再不接受我,我怕是真要死了。”换来他一顿埋怨不满,秦墨却十分开怀,大笑出声。 陈香在一边被这两人秀的一脸,直呼“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秦墨笑着让他赶紧去守着银子别打扰他二人,心里却是暗暗道谢。 ……已经不是当初那个一无所有的岁月了,怀里有相知,身旁有挚友。 痛饮酒糟只求一醉浮生的日子,过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