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正文卷 第01章 重生之后   阳春三月,柳絮飘花。   半关着的窗扇被轻轻推开,光束中打着旋儿的柳絮就飘然落进一只素手中,停在掌心上的柳絮触感轻软,搔得掌心微痒,穿指而过的风拂上脸颊带着暖意,真切的体感令魏明安原本迷蒙的双眼渐次清明。   她蜷起手指,握住掌中柳絮,用力闭了闭眼。   昏睡前闪现的那些短暂画面,不是回光返照,也不是黄粱一梦。   她死了,又活了。   醒来所处的不是生养她一场的魏家,倒像哪家高门大户的客院。   裹着纱布的额角隐隐涨疼,提醒她魂魄重生的这具身体受过重伤。   魏明安忍着头疼苦笑,思绪被轻浅的脚步声打断。   那脚步声停在屏风转角,很快又再次响起,不再刻意放轻,透着不容错辨的急切。   魏明安定睛去看,就见一衣着体面的中年妇人先惊后喜,三步并作两步抢到她跟前,半蹲在脚踏上拉着她摩挲查看,“六姑娘!您醒了!”   强压激动的语气很轻柔,不是昏睡前喊她“安安”的那道女声,却莫名透着股熟悉感。   魏明安皱眉暗思,就见那妇人面色跟着一变,冷声道:“六姑娘放心。您今儿遭的罪,公主会为您做主。这天子脚下,咱们安和公主府不敢说横着走,却也不是能低着头任人拿捏的!”   安和公主府,喊的又是六姑娘。   原身是什么人已经昭然若揭。   魏明安目光微动,眼底清明更甚一分。   深埋在脑海深处的记忆飞快闪现,安和公主府的六姑娘念浅安,幼时和她有过一面之缘,还有着相同的小名安安。   怪不得眼前妇人的声线莫名熟悉。   魏明安的目光就转到中年妇人的衣襟上,盘扣上系着的玉牌坠在藏青络子下,彰显着内务府出身的嬷嬷才能有的品阶,她心下越发肯定,开口道:“刘嬷嬷?”   语气里的些许犹疑几不可察。   刘嬷嬷眼皮一跳,不动声色地放缓脸色点头道:“诶,嬷嬷在呢。六姑娘只管安心,等您拾掇妥当,嬷嬷就带您去外头找公主。”   说着解开带进来的包裹,半解释半安抚道:“头先您满脸是血的叫人抬下桥,公主和奴婢赶到时您虽醒着却说不出一句整话,公主喊您您也毫无反应,外头闹起来您就晕了过去,唬得谁都不敢碰您。要不是吴老太医来得快,断定您没事,这会儿外头也不能这样安静。”   她语速缓慢,动作却快,替魏明安褪下凌乱衣饰,穿上备着的替换衣裙,又将头发打散松松挽了个纂儿,这才轻手轻脚解开纱布查看,随即满意一笑,“吴老太医不愧曾经任过太医院院正,到底宝刀未老。他说您一柱香后能醒,又说您这伤看着惊险却已无碍,果然不假。不枉公主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聘他为公主府的府医。”   嘴里念了声阿弥陀佛,挖出一指吴老太医给的膏药,细细涂抹伤口,轻笑道:“吴老太医那老货,进公主府不过三五年,得空便抱怨净看些小病小痛大呼屈才。如今撞见您额角这血窟窿,倒舍得祭出祖传秘药了。说是能止疼化瘀血,半个月就能结疤。”    作品正文卷 第02章 物是人非   刘嬷嬷边说边收好药膏擦过手,取出新纱布裹上,嗤道:“吴老太医可是说了,吴家还有好药祛疤,保准您这伤愈合后轻易看不出痕迹。到时要是落了疤,看他老吴家的脸面往哪里摆。”   刘嬷嬷有意宽慰,魏明安就配合地抿嘴笑,顿了顿才问,“外头……怎么回事?”   刘嬷嬷眼皮又是一跳,原本专心盯纱布的目光飞快掠过魏明安的脸,眉头一皱道:“有公主在,那些人还能怎么样?只能乖乖等您醒来,再看怎么处置李十姑娘,靖国公夫人也别想和稀泥。好好的春宴乘兴而来,倒叫您受了伤,公主岂肯轻轻放过。”   京城三月春宴盛行,能请得动安和公主的,确实只有靖国公府了。   所以,她现在待的是靖国公府的客院?   魏明安恍然。   可惜错过了装失忆的时机,能问刘嬷嬷的有限。   而比起自身如何,魏明安更挂心的是魏家如今是什么境况。   她舒展开现今一丝病态也无的软嫩小手,搭上刘嬷嬷的手臂起身,一边估算原身的年纪,一边略作犹豫,终归有些突兀地问道:“今天靖国公府办春宴,魏相家可来人了?”   她虽无原身记忆,却不怕这样问会引人怀疑。   概因大权在握的魏父身为当朝首辅,私下交际却十分寡淡,这在人脉关系盘根错杂的京中实属另类。   不单原来常年卧病的她,就连魏母、魏家嫂嫂们也鲜少出门,每每有高门设宴,总有人爱拿魏家女眷说嘴,猜测议论一番。   果然刘嬷嬷并未多想,脱口嗤笑道:“靖国公府从来不偏不倚,不仰仗谁人拉拢,魏相几番示好没得着回应,两家虽不曾冷脸相对,但以魏相那狷介的作派,岂会再上赶着任人打脸?靖国公府一视同仁地派请帖,魏相也只循着礼数回些花啊草啊的凑趣,哪里会来人赴宴。”   话外的不屑和嘲讽毫不掩饰。   魏明安讶异于刘嬷嬷的态度,顾不上魏家人果然难见的那点失落,偏头问:“嬷嬷似乎不喜魏相一家?”   刘嬷嬷撩着眼皮看一眼魏明安,皱眉笑道:“这京中能得魏相屈尊相交的,除了魏相门生,就是那些个和魏相亢瀣一气的贪官污吏。公主看不上魏相,奴婢自然喜欢不起来。六姑娘怎么突然关心起魏相家?是在春宴上听说了什么?”   魏明安耳内嗡鸣一声,面上坦然摇头,“没有听说什么。只是刚才昏睡中,梦见了小时候的事。才想起我曾在万寿宫见过魏四姑娘一面。魏四姑娘还曾牵着我去看烟火,后来还是嬷嬷来找,接我回去的。”   那年除夕夜,五岁的她熬过种痘后身体意外见好,便随魏母进宫领宴,太后宫中的一众小辈里,就数她和原身最得太后喜欢,又因小名相同更多一份亲近,后来她病情反复才断了和原身本就不深的交情,也断了所有闺阁交际。   旧时记忆再次闪现,她牵着小她两岁的原身跑到万寿宫花园的梧桐树下看新年烟火,火树银花下她指着高高的枝桠,和原身又是耳语又是笑闹。   隐约记得,原身听了她的话,试图爬树未遂就抱着树干摇晃,她去拉原身,就听树上传来一声稚嫩的喝斥。   树上喝斥的是谁?   她和原身又笑又闹地做了什么?   缺失的记忆令魏明安神色恍惚。   刘嬷嬷的脸色亦有些恍惚,似是想起这一节陈年旧事,叹道:“难为您还记得这事儿。说来那魏四姑娘也是可怜。受娘胎里带来的弱症拖累不说,眼看着再熬一年就能及笄嫁人,偏在这节骨眼上病势加重。看今天来送花草的魏家管事脸色,魏四姑娘这一次,怕是真的不好了。” 作品正文卷 第03章 大耳刮子   古代女人死在娘家还是死在婆家,意义大不同。   刘嬷嬷这一声叹息发自肺腑。   魏明安手下不由一紧。   已然肯定她重生的时段正是她十四岁病死的当下。   而原身方才十二岁。   现如今躺在魏家病床上的魏四姑娘,不再是她,那会是谁?   她魂入原身,魏四姑娘还不会病死?   魏明安心乱如麻,顾不上细究刘嬷嬷对魏家的负面评价,放松手上力道轻声道:“要不是做梦梦见,我哪里记得清两三岁时的事儿。既然冥冥中做了旧梦,就请嬷嬷帮我打听打听魏四姑娘如何了。终归相识一场。”   即使她不说得这么玄乎,刘嬷嬷也不会因不喜魏家,而针对个病娇小姑娘,闻言便应承道:“魏四姑娘病重请医的消息昨天就传遍了,就算靖国公府没特意派人打听,想来今天来春宴的人家也有知道的。奴婢稍后就去问问。”   一边说,一边调整扶着魏明安的手臂,回想着方才魏明安短暂失态下捏痛她的力道,眼皮不禁又是一跳,眼见转出屏风出了隔间,忙收敛起暗自惊疑的神色。   隔间外豁然开朗,一明两暗的正间、次间尽数打通连成大敞间,放眼除了书案、高椅,就只有摆得满满当当的参差书架,再看屋外,一览无遗的院内简洁幽静,只听得到枝叶沙沙随风响。   看来之前判断有误,这里并非客院,而是布置得外松内紧的内书房。   魏明安暗暗皱眉。   内书房哪是外人,尤其是别家女眷能随意滞留的。   既然被安置在内书房隔间,那么原身身死想必和内书房的男主人脱不开关系。   除了靖国公,能用得了这种规制的内书房,就只有世子爷徐月重。   魏明安回想着徐月重其人其事,分心看回屋内,就见上首端坐着两位或慈蔼或华贵的贵妇,下首一面相严肃的夫人飞快扫过她额角伤口便收回目光,正中空地上跪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小姑娘瑟瑟发抖,该是刘嬷嬷刚才提过的李十姑娘。   贵夫人一张黑脸,魏明安确定不认识后,专心去看上首,结合幼时记忆和在魏家听说的八卦,这才断定气度慈蔼的是靖国公夫人裴氏,衣饰华贵的是原身亲娘安和公主。   正要开口喊人,就觉身下一紧,李十姑娘突然膝行着怒抱她大腿,抬起梨花带雨的小脸,哭喊道:“念六姑娘!念六姑娘!我是因为你才误上曲桥,撞见徐世子的啊!如果不是我拉了你一把,摔下曲桥掉进湖里的怎么会是我?你得……”   话没说完,就被一声响彻屋顶的巴掌声打断。   旋身挡在魏明安跟前的刘嬷嬷一把搡开李十姑娘,扬手又是一大耳刮子,“公主没开口,靖国公夫人没说话,李夫人尚且安坐着,这里可轮不到你个犯了错的庶女张嘴乱吠!”   有品级的嬷嬷要教训人,甭管自家还是别家的,只要上头能做主的人不阻止,那就占着尊卑的理。   何况内务府出身的嬷嬷,打人的手法都是练过的,李十姑娘叫两耳刮子左右开弓,不见破相不见红肿,只见皮下迅速泛起两片紫红,登时说不出话来,痛得泪如泉涌软在贵夫人脚边,不去哀求身为嫡母的贵夫人,只一味向外张望。    作品正文卷 第04章 狗血事件   魏明安不忍直视李十姑娘,只看贵夫人头上彰显诰命的钗环,应是五军都督府都督佥事李家夫人徐氏了。   徐氏顺着鼻梁冷冷看向被打脸的庶女,满眼嫌恶。   同样不动如山的靖国公夫人裴氏忽然起身,招手道:“六姑娘,快到伯母这里来。”   语气温和,眼底却有隐忍的怒气,不明真相的魏明安想着多说多做难免多错,便上前默然福礼,这一打岔干脆不喊人了,只转向原身亲娘站定,自她露面后就眉梢高挑的安和公主脸色转柔,拉着魏明安坐到身边,轻声问:“头还晕不晕?可还难受?”   魏明安微笑摇头。   被晾在一边的裴氏并无尴尬,反倒有些惊奇地看了眼安安静静的魏明安,一边落座一边接着道:“既然六姑娘平安醒来,这就叫桂仪和柳公子进来,也好将曲桥发生的事撕掳清楚,该怎么处置也有个论断。”   徐月重的表字桂仪落入耳中,张望屋外的李十姑娘顿时目光闪烁。   徐氏却是急色一闪,才张嘴就被安和公主抢了话头,“不过是小姑娘家误打误撞,走错路在贵府后花园的曲桥上撞见徐世子惊着了,才一个磕破头一个崴脚落水。一场误会有什么好撕掳的?这里离曲桥近又僻静,本宫才事急从权留在这里等安安醒来。这一屋子女人老的没多老,小的不算多小,请了徐世子和外男进来算什么事儿?”   不管曲桥上发生什么事,怎么发生的,受重伤险些丧命的是她女儿,牵扯上人命,原先没理也成了有理。   安和公主不管这番粉饰太平的话是否漏洞百出、前后矛盾,老神在在的把玩女儿微凉的小手,瞥向裴氏道:“至于处置,贵府外院的下人嘴巴不严,看守也不严,是该好好处置一番。害安安走错路的公主府下人,本宫这个主子自会领回家惩治,不劳靖国公夫人费心。”   裴氏点头不作声,她那句请当事人的话不过是为表明态度,安和公主想大事化无,她同样不愿又是嫡长子又是世子的徐月重名声受损。   安和公主对裴氏的识趣满意一笑,又看向徐氏似笑非笑道:“李十姑娘虽因徐世子受惊落水,但跳湖救人的却是柳公子。救命之恩以身相许,李夫人要想招柳公子为婿,本宫倒是愿意做这个主。”   号称徐月重好友的柳公子出身不显,头先匆匆一瞥的容貌却叫人印象深刻。   饶是有心作贱庶女,李家也不愿招这么个便宜女婿。   徐氏哪里听不出安和公主看似公正实则语带威胁,听着安和公主一声声本宫,想着安和公主府背靠太后,默念三遍形势比人强,就坡下驴道:“公主所言甚是。咱们女人闲话,和外男没有半点干系。十丫头走路不长眼,错在带路的下人身上。回头我必定尽数打杀,给公主府和靖国公府一个交待。”   几番来回,封了口翻了篇。   魏明安围观得略懵,却不妨碍她脑补出一场两女争一男、落水攀姻缘的狗血事件。   徐月重年轻位高,但后宅不算清静。   李十姑娘一个庶女算计他就罢了,原身一个公主府娇女,以身犯险个什么劲儿?   脑子被驴踢了吧?    作品正文卷 第05章 借宿一晚   听话听音,促成狗血事件的不单只原身和李十姑娘的身边下人,还有靖国公府外院的下人收钱做内应,卖了徐月重的行踪。   再结合李十姑娘之前哭喊的内容,原身螳螂捕蝉,李十姑娘黄雀在后,倒叫替徐月重挺身而出的柳公子做了渔翁,鹬蚌相争的两女谁都没得着好,反对名不见经传的柳公子避之不及。   三方人手都不干净,三方家世都不低。   裴氏隐忍、徐氏理亏、安和公主强势,为着各家名节各有妥协,都想息事宁人,假装没有发生过丑事。   魏明安左想右想,想不出京中哪家高门姓柳,默默抬手想揉一揉原身被驴踢过的脑袋,就听裴氏温声道:“六姑娘这伤势,不好立时就走动坐车。不如留宿一晚,养足精神再走。就在我院里的东厢将就一晚上,我也好就近照看六姑娘。”   春宴还没散,李家母女早退不奇怪,孤傲的安和公主不露面也不奇怪,但魏明安裹着纱布出入叫宾客家下人瞧见,难免节外生枝,引尚不知情的宾客们非议。   吴老太医已然急匆匆地登门,裴氏万不能再放魏明安直进直出。   且春宴本就是她为徐月重相看新媳妇办的,另外收拾出客院留几位亲戚家的姑娘一并住下,好叫魏明安藏木于林,即不打眼,事后自家亲戚也好打发。   裴氏见安和公主不置可否,放下心又道:“公主爱女心切,我那正院旁恰好临着花房,紧邻的客院委屈公主暂住。即方便公主母女亲近,对外也叫人知道六姑娘的孝心,特意留下陪公主赏花。”   靖国公府的春宴以稀奇品种的花草闻名。   耽于享乐的安和公主肯赴宴,还真是冲着赏花来的。   遮羞布扯得周全,安和公主勉强接受裴氏这糊弄外人的借口和做法,却不打算轻易放过李十姑娘,示意刘嬷嬷搀扶女儿后,就居高临下地挑起李十姑娘早已灰败一片的泪脸,嗤笑道:“既然你口口声声说自家失足和我家安安有关,那就回去抄满一万遍药师经,明儿个送去公主府,给我家安安祈福吧。”   徐氏无心理论安和公主意欲整治死庶女,一把拽起听傻了的李十姑娘,点齐李家下人离开是非地,不一会儿,外头绑着的靖国公府外院下人也被带了下去。   魏明安由着刘嬷嬷抱在怀里,娇娇小小的趴在刘嬷嬷肩头,一眼就瞧见院内树下站着一老两少三个男子。   徐月重似正询问吴老太医伤势轻重,听见动静止住话头,无声冲着安和公主一拱手便避开视线。   吴老太医受公主府多年供奉,深知安和公主的脾气,晓得事情已了,不用刘嬷嬷交待就主动道:“六姑娘身边下人得了急症,老夫匆忙来看,还要将所有下人都带回去细查才是。免得连累公主和六姑娘。”   这瞎话即合安和公主心意,又省了裴氏费事遮掩。   等吴老太医带着人走光,裴氏便打头领路,魏明安越过刘嬷嬷的肩头看向树下,瞧清徐月重身旁柳公子的模样,不禁微微一愣。    作品正文卷 第06章 惊闻丧报   柳公子脸上有道疤。   从下颌延伸到眉尾,醒目而狰狞。   任他站在徐月重身侧气度不弱、身量不输,也被这张破相的脸削去八分好。   女人破相绝姻缘,男人破相绝仕途。   怪不得安和公主不将他看在眼里,徐氏无视他的“救命之恩”,不愿李家和他做成甩不脱的姻亲关系。   魏明安了然之余不再多看,目光顺着柳公子脸上的斑驳树影往上,看着冠盖如云的梧桐树脑中再次鼓噪起来。   京城从来不缺新鲜话题,或说人,或说物。   据传靖国公府内书房这梧桐树树龄已逾百年,是棵镇宅的风水宝树,有它在才保靖国公府历经几代几朝人丁兴旺、功勋赫赫,无独有偶,同为长盛不衰的梧桐树,这另一棵与之齐名的就在太后的万寿宫花园里。   一样的枝繁叶茂,魏明安眼前又浮现她牵着原身的画面,伴随着稚嫩喝斥声,从树上跳下个矫健而瘦小的身影。   是个小男孩。   陈旧的记忆像裹着一层雾,魏明安看不清小男孩的脸,视野已是一变,转眼随着一行人离开内书房,模糊的思绪也随之消散。   徐月重对她滞留的目光早有所感,这才抬眼看向院门皱起眉,若有所思地偏头问:“任谁想算计我,我只管见招拆招。你何必和两个不懂事的小姑娘较真?她们拉拉扯扯撞上来,我躲开就是了,你何苦画蛇添足,闹得李十姑娘真个摔进湖里,还害念六姑娘猝不及防撞上桥柱。”   安和公主雷厉风行,亲自审问三家下人问出真相,而曲桥上的内情,却只有他最清楚。   徐月重不赞同道:“还好念六姑娘命大,否则我就是想替你遮掩,都不好收场。你这黑手下得实在是……你这样做,是和念六姑娘有过节?”   柳公子不答反问:“左右我帮你挡掉两朵烂桃花,结果皆大欢喜,过程如何不重要,你又何必和我较真?”   徐月重看出他无意深说,无奈摇头一笑,瞥着他狼狈湿衣道:“这一耽搁,我倒不好再久留。我先回前头宴席露个脸,回头我们再好好说话。”   他的小厮清风、潜云在人都走光后就飘过来束手而立,虽也不知柳公子的来历身份,但看主子肯单独留人在内书房,便知柳公子这所谓好友份量极重,忙一个去找换洗衣物,一个往外请大夫备姜汤。   迎头却撞上裴氏身边的大丫鬟连翘。   连翘越过小厮冲徐月重一福礼:“世子爷,魏相家使人来报丧,魏四姑娘没了。”   丧报来得突然,却不该劳动连翘特意来说。   连翘见徐月重不解,苦笑道:“来的是魏相家的大管家,直接报到国公爷跟前,搅和得前头宴席不安生,说是正好人齐一并知会了,哪家要办路祭的,先往那大管家处挂个名。”   魏家要给夭折的姑娘大办丧事,于情合,于理不合。   这样强势地逼各家为魏四姑娘造身后势,做的是魏家的脸,丢的是高门的脸,旁人许会叹魏家爱女心切,高门却不肯无视礼数陪魏家胡闹。   魏家仗势凌人,总有不愿得罪魏相的,此事确实两难。   徐月重这才明白裴氏让连翘亲自传话的用意,转头看向柳公子,再次无奈一笑,“看来你今天不用回去了。”    作品正文卷 第07章 三观尽碎   二人之前撇下春宴往内书房来,自然是有事要谈,此刻徐月重领会裴氏用意,越发要回前头帮靖国公镇场安抚人心,快言快语道:“你既然出来了,想来不回去也没有大碍。今晚就住在我这里,魏相这昏招一出,我少不得要晚点才能和你碰面了。”   清风、潜云不知这熟稔口吻从何而来,却也手脚麻利地听命安置柳公子。   徐月重和连翘前后脚离开,没留意柳公子的脸色闪过一瞬阴郁。   他静立片刻,嘴角似有若无地漏出一声叹息,似嗤笑似惋惜。   比起内书房的僻静,内外两头的春宴则被魏家丧报搅得人心浮动。   女眷这头伴随着嗡嗡议论声,陆续有人告辞,各个想尽借口捞出前头自家男眷,不一时宾客就散去大半。   如此倒省却裴氏再费心为公主府、李家的“消失”遮掩,一边笑脸送客,一边暗自挂心外院情形,还得领着下人料理春宴收尾,心不在焉地打发连翘带人去收拾正院的东西厢房,好留选定的几家娇客暂住。   花房旁的客院倒是立时能入住,安和公主不耐烦使唤靖国公府的下人,此刻正清清静静地和女儿独处室内,少不得细问女儿伤势如何。   外头地动静说小不小,刘嬷嬷无需刻意打听就灌了满耳朵,匆匆捧着茶点进屋,目光径直落在魏明安脸上,“魏四姑娘没了。”   魏明安猛地一怔,安和公主却知刘嬷嬷一向经得住事,这样喳呼必定另有说法,不由狐疑道:“怎么回事?”   果然刘嬷嬷脸色古怪,“魏家大办丧事,不仅要各家办路祭,魏相还上书叩请皇上,想为魏四姑娘求个出身好风光大葬。还说……说想请皇上下旨赐婚,从英年早逝的世家子弟里选个人物,给魏四姑娘指个第一等的冥婚。”   安和公主凤眸一瞠,半晌才连骂三声“荒唐”,敛眉嗤笑道:“我看今天以后,还有哪个御史言官有脸骂我嚣张跋扈!和魏相比起来,我算哪门子嚣张?”   满脸的嫌恶不耻比之刘嬷嬷更甚。   魏明安紧紧绞着双手,强压着复杂心绪抬眼看安和公主,哑声问:“您……很讨厌魏家?”   安和公主深知女儿是个什么性子,闻言盯着女儿黑黝黝的双眼,有意敲打道:“公主府和念家从来不朋不党,魏家是好是歹和我们不相干。我厌恶的是魏相那条老狗,仗着圣宠把持朝政,对上谄媚对下狡佞,生的三个儿子同样非奸即横,一门子老小奸臣,说声讨厌都是抬举魏家。   如今魏家唯一还像点人样的四姑娘没了,为个夭折小儿大办丧事还能说是胡闹,等魏老狗那封折子传遍京城,我看魏四姑娘那点子死后声名都要毁于一旦。你可别看热闹不嫌台高,掺和进魏家的笑话里。”   魏明安用尽力气紧握双手,才能克制住身体的颤栗。   她本该松口气的。   至少她还是“她”,病死于同一天同一个时辰,并没有人因为她重生成念浅安,而代替她再死一次或重活一回。   但在她的认知里,魏父是孤臣,魏家哥哥们是直臣,为什么到安和公主嘴里,魏家成了奸臣?   魏明安艰难开口,混沌道:“魏……老狗?”   “可不就是魏老狗?”安和公主似想到什么趣事,挑眉笑道:“你们小一辈的不知道,魏老狗的表字’无邪’是皇上亲赐,朝中叫了几十年,大家或是忘了或是不敢提,魏老狗一个泥腿子出身的下里巴人,本名’狗蛋’,可真正是合了魏老狗的渊源。”   奸臣魏……狗蛋?   魏明安仿佛听见了三观尽碎的声音。    作品正文卷 第08章 重新做人   耳边忽然响起刘嬷嬷难掩惊愕的声音:“六姑娘?”   直到刘嬷嬷攥着手帕轻压在脸上,魏明安才后知后觉,自己已是泪挂满腮。   安和公主错愕而疑惑,眉头才一皱,刘嬷嬷忙解释道:“六姑娘昏迷时梦见了魏四姑娘……”   说罢旧梦,又叹道:“难为六姑娘念旧情,为魏四姑娘哭这一场。”   “哪儿来的闲心为个外人伤春悲秋?”安和公主眉心更皱,目光落在女儿泪洗过的小脸上,“我且问你,裴氏巴巴的将你我二人分开安置,你可知是为什么?”   魏明安心正乱,根本无心思考,只愣愣摇头。   安和公主示意刘嬷嬷,“教她。”   刘嬷嬷捡了张杌子坐下,安抚似的拍拍魏明安的手,温声道:“靖国公夫人这样安排,不单是为了借口好听,让您能安心借住缓和伤势。还是为了徐世子的亲事。您住正院东厢,西厢住的是靖国公府几家近亲友人的姑娘,事后搭些厚礼送走人,这就打发了一多半对这门亲事虎视眈眈的亲戚友朋。   外人不知内情,只当您也入了靖国公夫人的眼。过后没了下文,外人只会说靖国公府门槛高,靖国公夫人这个婆婆眼界高。连您这个公主之女都看不上,忠勤伯府再痴心妄想,到底已是落魄伯爵,哪里还敢硬将庶女塞进来。   即便愿意自降身份,忠勤伯府也没有合适的嫡女能拿出手。如此就连最难缠的忠勤伯府都一并解决了。靖国公夫人此举一箭双雕。即为徐世子的亲事肃清道路,又为今天的事周全得圆满。万一漏出什么风声,外人也不会单想到您和李十姑娘做了什么事上。”   魏明安听得愣怔,只道:“忠勤伯王家……是徐世子的原配娘家?”   “原来你也不是全然莽撞无知。倒还记得徐月重还有个原配岳家。”安和公主满脸嫌弃,“徐月重一个鳏夫,屋里还有个原配留下的嫡女。三岁大的孩子,你往人身边一杵且高不出几个头,倒上赶着做人后娘,你可真出息。”   “六姑娘可不是出息了!”刘嬷嬷故作欣慰,忙维护道:“如今都晓得心疼身边人了。今天的事儿,怕是连近水几个大丫鬟都没告诉,不忍连累她们,怪道临来赴宴谁都不带,只拣着惯会巴结奉承的婆子小丫头带,出了事罚起来也是应当。”   魏明安凌乱于原身的做法和刘嬷嬷的说法,醒过神来抓住时机道:“我……醒来后好多人和事都记不清了。今天这一场事怎么闹的,我也……忘了。”   “忘了好。”安和公主看着女儿的伤处,眯了眯眼道:“你这大半天不吵不闹,倒比我养了你十几年还省心。鬼门关前走一遭,我只当你是重新做人,不是故意装乖敷衍我。往后,最好也别再’记起’什么徐月重。”   魏明安闻言有些心惊,却听安和公主又道:“忘了徐月重无妨,只别忘了你还有个未婚夫刘青卓。”   魏明安只知刘家是安和公主娘家,原身外祖家,却不知原身有个表哥未婚夫。   刘嬷嬷不由笑道:“幸而两家只是私下口头约定,外人并不知道。有靖国公夫人打了先手,就算刘家听说什么,也不过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刘家挑不出错,于六姑娘的名声也无碍。”   安和公主不无赞同,提点女儿道:“闯祸不要紧,但伤到了自己就是蠢不可及。刘青卓难道不比个鳏夫强?以后给我老实点。”   做母亲的竟不在乎女儿背着未婚夫,为了别的男人拼死拼活?   魏明安只觉好容易捡起来的三观又碎了满地。 作品正文卷 第09章 窗外呼唤   “六姑娘?”刘嬷嬷轻唤一声,见魏明安脸色惊怔,忙握住魏明安微凉的手摩挲着,对安和公主道:“靖国公夫人虽有自家算计在里头,但做事确实细致周全。六姑娘这样子只怕真是还没缓过来,正该好好歇上一觉才是正理。”   安和公主敛去嘻笑怒骂,目露忧虑喃喃道:“记不清事儿,还神情恍惚,确实该好好歇着……”   魏明安几乎不敢直视安和公主,任由刘嬷嬷扶着往内室去。   刘嬷嬷回转时,就见安和公主垂眸沉吟,半晌才抬头看向刘嬷嬷,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彼此眼中各有惊疑。   正无声胜有声时,连翘笑着来接人,刘嬷嬷生怕把魏明安折腾得走了困,忙趁着尚未睡沉就喊了起来,送去正院东厢看着安置妥当,又细细交待几句才返回客院。   此时已是熄灯时分,今天又事接着事略显忙乱,西厢留下的娇客倒也不敢乱窜,打扰不到东厢,正院上房同样寂静无声,连翘轻手轻脚入内,禀完各处安置事宜,请示道:“魏家要求的路祭……”   “文武不同道,不卖魏相这个脸,他也拿捏不到国公爷头上。”裴氏面露疲倦,摆手道:“今天是做东道叫魏家撞上了,才不得不出面应付魏家大管事。那些个文官不是一向爱拿武将粗俗说事儿?如今我们只管依着该有的礼数来。”   连翘了然,“那送去魏家的吊唁礼?”   “魏四姑娘可惜了。中年丧女的魏夫人也是可怜。”裴氏长叹一声,交待道:“照着出嫁女的厚薄备上吧,回头让族里出嫁的姑奶奶上门吊唁。不失情分,也别错了本分。”   连翘应下,“您这是看在魏夫人和太后的情分上?”   裴氏点头,复又摇头,“魏四姑娘没了,魏家的情分啊,可就全都系在皇上身上了……”   连翘不敢接这话,上房越发静谧,同样静谧的东厢一片昏暗,魏明安也正在想魏家的事。   她因天生病弱,十四年来几乎养在小小闺阁中,真正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教养她的是魏母,陪她玩的是哥哥们,后来就是嫂嫂们。   所见所闻全来自魏家人,现在置身事外旁观者清,才看明白魏家人为她打造了怎样一座世外桃源般的象牙塔。   她也确实是权臣娇女,却没想到权臣其实是奸臣。   众观古今,哪个奸臣有好下场。   而安和公主那样的出身和荣宠,不屑也不会无故诋毁魏父和魏家。   最可怕也是最大的可能,就是她身在其中,一叶障目。   魏明安失神般靠坐床头,紧紧攥着被角,喃喃道:“要帮魏家,就要先帮自己站稳脚跟……”   有底气才有立场走出大宅门,参与到外头的事上。   脑中关于安和公主、念家、宫中的人事信息交错翻腾。   魏明安在心中默念,念浅安、念浅安,从现在起她不是魏明安,她就是原身念浅安,她要代替原身当好念浅安。   “念浅安?念浅安!”   低而沉的呼唤落入耳中,魏明安,不,念浅安几乎以为是她的心声化作实质,随即猛地警醒过来,循声望向东厢窗扇。   重重幔帐阻隔下,只看得见银白的月光朦胧笼罩窗扇。   念浅安快速而轻巧的翻身下榻,犹疑地靠近窗扇,就见窗外忽然逼近一道黑影由小及大,低沉呼唤再次入耳,“念浅安?”   电光火石间,原身被抬下桥前的画面闪现。   这声音……   魏明安心头急跳,一把推开窗扇,瞠目道:“柳公子!”    作品正文卷 第10章 夜半私语   “你疯了?”柳公子同样瞠目结舌,张开双手稳住窗扇消去声响,险些被窗楞啪啪打脸的面上浮现薄怒,“动静这么大做什么?”   声音比刚才试探似的呼唤更低更沉,也越发衬出此时此刻的夜深人静。   念浅安闻言骇笑,不由分说地拽住柳公子的衣襟往里扯,咬牙道:“我看你才疯了!还不快滚进来!”   巡夜下人的脚步声毫无章法,她捕捉得到,柳公子自然也有所觉,短暂愣怔后脚下轻点,就着念浅安拉扯的力道翻窗落地,随即衣襟一松,就听身后传来窗扇飞速合上的风动。   想到念浅安刚才的反应和用词,柳公子的眼底竟浮起星星点点的笑意,侧身斜睨着念浅安鼻间轻哼:“原来私会外男这种事,白天念六姑娘在曲桥上不是第一次做。不想着撵人走,倒急着拉人进屋。”   “你当我傻?你能悄无声息地摸进正院,要是鸡飞狗跳地出去被人撞见,我才叫说不清楚。”念浅安气极反笑,从柳公子的讽刺语气中听出一分别样熟稔,狐疑道:“你认识……我?你这个时辰来找我做什么?”   柳公子对上她写满疑惑的清澈双眼,眼底笑意淡了一层,不答反问,“夜闯闺阁,你说我是来做什么的?”   “你不会对我不利。”念浅安皱眉失笑,细想一遍徐月重的为人风评道:“徐世子总不至于将个品德败坏的登徒子引为好友。你如果想对我不利,白天在内书房大可自己出头将事情闹大。”   徐世子三个字入耳,柳公子眼底的笑意彻底淡去,他看了眼念浅安,本打算趁对方睡着留下东西就走,此刻却来了兴致般自发落座,随手丢出个瓷瓶给念浅安,“祛疤药。”   念浅安无语,“我不缺药。”   “吴家的祖传秘方再能耐也有限。”柳公子不以为然,“最好的东西都在宫里。这瓶是番外进贡的。”   听口气似对吴家十分了解。   念浅安一时想不通柳公子的来历,一时怀疑是徐月重托他送药,很快又否定了徐月重会多此一举。   有裴氏在,徐月重想干嘛也不必绕到柳公子身上,她再次狐疑道:“你来,就为了送药给我?”   柳公子的目光停在她握着药瓶的手上,垂眸轻笑道:“你要是破了相,岂不是有借口再赖上桂仪?”   念浅安之前顾虑重重,没能对裴氏辩白、没能对安和公主表态的话冲口而出,“谁要赖上他?我对徐世子没有兴趣。”   柳公子微侧头,迎上念浅安全无杂念的目光,眼底似被月光映得一亮,“哦?你对桂仪没兴趣,那曲桥上闹的那一出算什么?”   这熟稔口吻中,似乎还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念浅安不禁打了个激灵,暗搓搓地仔细去看正坐偏头的柳公子。   这个角度正对着柳公子完好的一半侧脸,剑眉星目,鼻梁直挺。   如果忽略那道丑陋的疤痕,倒也算得上清秀俊美。   一个大胆而吓人的想法一闪而过。   原身能背着未婚夫算计徐月重,难道背地里另有个柳公子是姘头?   公主有养面首的,那么公主之女,貌似也有可能心怀博爱?   念浅安顿时傻眼,看着柳公子愣愣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柳公子亦是一愣,下意识重复道:“我们是什么关系?”   念浅安破釜沉舟,神神秘秘地靠近一步,低声求证,“姘……头?”   柳公子仿佛受到惊吓,睁大双眼张了张嘴,忽然笑出声来。   念浅安急了,张手去捂柳公子的嘴,“笑个屁!”   又是滚又是屁,柳公子眼角越发撑大,笑声一震一震漏出念浅安的指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