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这个世界,已经被人们遗忘。
    那些印刻在石板上的痕迹,已经被千万年来被风雨割裂的创伤所覆盖。而他们的故事,随着时光的洪流化作了尘埃,在开满紫凝花的默罗高原上,星星点点,繁复盛开。
    有个男孩,曾经忧伤。
    有个女孩,曾经坚强。
    有个孩子,曾孤独等待紫威花开。
    有个骑士,曾握着紫凝花眺望。
    有个刺客,曾肆无忌惮地大笑。
    ……
    所有的一切,都被时光切割成了碎片,在那片永恒的大陆上,缓缓地,飘扬。
    ……
    星月芒大陆,1784年。
    禁魔海的水如往日里一样蔚蓝,一漾一漾的浪将海面切成了无数的碎片。一漾一漾的浪,在广阔无垠的海面上离离生长。海水在最西边与蔚蓝色的苍穹尽头交融,干净的色泽无尽蔓延,一直漫上最高处的天空,再向东落去,落进了东边褐绿色的海岸里。
    仿佛,整个世界,都融化在了纯净的蓝色里。
    桅杆顶端,红色的旗帜被风吹拂着,猎猎飞扬。无数层轻柔的波纹,从丝质的旗帜上划过,推着挤着,被旗帜末端挥舞的布角挥散。一柄黑色的,十字架形状的剑的纹案,在旗帜上不止翻飞。
    白帆被南下的风灌满,鼓成一面圆锣。五十多柄长桨在长而窄的木制战船下两侧分开,与海面触碰时,激起了一簇簇美丽的白色浪花。海面被战船尖尖的船头撕破,犹如两片蓝色的碎布,在船身两侧游移而过。
    三艘战船,悄然划过海面。
    “不错的天气。”中间的战船上,一位身穿红色长袍的老人说。他站在船头,扬起头来,盯着没有丝毫云彩的天空。长长的白发与胡须缠绕在一起,在他苍老的脸面前飞舞。袍子后的披风绕过他瘦削的身体,被风吹翻。
    “我从来没见过不晕船的月族人。而且,还是一个老年人。”一个留着黑色大胡子的中年男子抱着银灰色的头盔走到了老人身后。他的头顶,只及老人的肩膀高。浑身银灰色的战甲,红色的披风被风拉扯着,绕过他粗壮的身体,挥到身前。
    “或许,我是月族里的一个另类。”老人的脸上绽放着慈祥的笑。他侧过头,降低了视线,落在大胡子那张圆圆的,却带着坚定神情的脸上。
    “你知道吗,上次带一个月族的法师出海,他在我的船上吐了一天一夜。后来,我不得不命令我的队伍提前返航,将年轻的法师送回了雷霆城。一个月后,当我再去探望他的时候,他依然躺在床上修养。”大胡子的脸上,始终带着一丁点善意的微笑。
    老人的白色长发从刻满沧桑的脸上掠过,他说:“那真是太糟糕了。红旗联盟军的骑士长大人,默罗高原族的马瑟尔顿先生,那么你一定派了很多手下打扫被弄脏的战船。”说话的时候,老人还伸出两只枯黄的手,夸张地在身前比画了几下。
    “还好,你没有称我为矮人族的马瑟尔顿先生。”马瑟尔顿哈哈大笑起来。他的脸转向正南方,一条褐色的细线从海天交接的地方慢慢浮了上来。他将厚重的头盔扣在自己头上,然后说:“我的老友,月族的法师释焰,真正的旅程即将开始了。”
    释焰的双眼微微合上,望向南方。那条褐色的线,犹如是谁用刀在洁净的蓝色里刻下的伤痕。他说:“是啊,真正的旅程,即将开始了。”
    “老朋友,你真的不需要一套坚硬的盔甲?”马瑟尔顿轻轻在释焰的背后拍了一下,打趣说。
    “我想……是这样的。”释焰转过身,低下头望着老友那顶布满了划痕的头盔,说,“让一个年老体衰的月族法师穿上厚重的盔甲,等于是绑上战马的四只腿却要让它奔跑。”
    战船上,爆发出了两个爽朗的笑声,被风吹着,向南飘远。
    褐色的线条越来越粗,越来越长。渐渐地,用肉眼已经可以分辨出那是一个海中的岛屿。以及岛屿上高大的树木,都渐渐变得清晰。
    “我们的队伍,很快就会冲上那座神秘的小岛。”释焰望着岛屿的方向,两只奕奕生辉的眼睛里划过一缕淡淡的忧伤。
    “一场漂亮的仗。”马瑟尔顿大人抬起头来,望着无暇的美丽苍穹。他从腰间拔出了一柄接近他身高的长剑,向着战船上有些紧张的战士们呼喊起来:“收回长桨,所有的战士,准备——”
    “马瑟尔顿,你的声音依然让人觉得振奋。”释焰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越来越近的岛屿上。
    长桨被抽回船上,全身银灰色盔甲的高大的划桨手从他们的脚边握起了椭圆的翼形盾和长剑。六十多面红色的披风猎猎翻飞,仿若六十多面戊坦国的旗帜,鲜艳的红色在空气里晕染。
    释焰抬起了一只手,指着前面,小声说:“我的老友,你知道那里有什么吗?”
    马瑟尔顿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盔甲,仿佛他要面对的不是一场大战,而是一个充斥着欢声笑语的盛会。他很轻松地说:“被诅咒的种族,一些愚蠢的,没有脑袋的家伙。”
    “只是这么简单吗?王上命令你我攻打这座小岛,只是这个原因吗?”释焰转过头来,看着马瑟尔顿。他的双眼里,带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老友释焰,我只是一名骑士。”马瑟尔顿摇了摇头。在释焰的眼神里,他无法欺骗,其实,他也一直没有欺骗过自己的朋友。他说,“你知道,骑士要做的,只是维护帝国的荣耀。没有原因地,用生命去守护王,和王国的子民。”
    释焰的眼神沉了下去,他清楚,很多的秘密,国会根本不会让一个骑士知道——即使是大权在握的骑士长。
    “很快,未知的一切都将开始。”马瑟尔顿的身体稍稍弯曲。
    释焰蹲在船头上,两只手撑着光洁的木制地板,尽量降低身体的高度。他的双眼一直望着越来越近的岛屿,有些昏黄的眼眸里却放射着锐利的光芒。
    马瑟尔顿蹲在释焰身后,他的眼神却落在释焰的后背上。虽然是老友,可是却从未与这个在戊坦国扮演着传奇角色的法师并肩战斗过。他不知道,这位从来不依靠魔杖施法的法师究竟有着多么强大的力量。
    号角的声音,撕破了海面上的世界。几只停在桅杆顶端玩耍的海鸟,突然扑打着翅膀向北飞远。
    三辆战船上,各十支号角先后被号角手吹响。号角的声音,被风撕碎,残破的碎片,跌跌撞撞地向南翻滚。
    瞬间后,三辆战船被风带着,冲上了黄色的沙滩。尖尖的船头在金黄色的沙滩上推出一行长长的,褐黄色的印记。
    “为了戊坦,为了红旗联盟——”马瑟尔顿手里的剑,迎着从南边投下的阳光,放射着刺眼的光芒。
    中间的战船上,一名战士率先越过船拦,落在了沙滩上。红色的披风被风吹翻,盖在了战士的头上,战士惯性地向前冲了一步,正要拔掉遮挡住视线的披风,突然全身瘫软地向前扑倒下去。
    一支制作粗糙的箭,洞穿了战士的喉咙。鲜艳的血液,喷溅在了沙滩上,浸进沙子的缝隙里。浪花扑上海岸,带着咸味的海水瞬间将战士的躯体吞没。
    同时,三艘战船的两侧,更多的身影越下了近三米高的战船。战士的身体落在沙滩的边缘上,湿湿的沙子被他们的脚步溅起好高。
    人类的身影冲上沙滩,冲进岛屿上繁茂的森林。
    夹带着血腥味的风翻卷着,无数被鲜血染红的画面,永远撒进了肥沃的黑土地中。
    浑身插着箭矢的高大蓝色兽人躯体,被头上长着四只尖角的兽人高高提起的战士,被钢剑肢解的兽人,被粗糙长矛穿透胸口的人类战士……
    原本静谧的古老森林里,一簇簇飞鸟惊起,穿过了茂密的叶丛,消失在天幕下。原本绿色的小草,被血雾喷染成了暗紫。残破的剑,盾牌,石斧,长矛,以及人类或是兽人的躯体,被高草掩埋。
    高大的战马冲进了森林,从一个庞大的,额头上伸出一只尖角的兽人和一名人类战士的中间穿过。青草在马蹄下无声断裂,草屑飞扬。
    战马人立而起,被马盔裹着的头部向上扬起来,一声长长的嘶鸣是森林阴冷的空气里荡远,就像是骑士长的号角。
    骑在战马背上的马瑟尔顿左手紧紧抓着缰绳,右手的长剑上,暗红色的血掩盖了剑锋闪亮的银白。一滴鲜血,落进了草丛中,消失不见。
    高高举起战斧的兽人慢慢倒了下去,庞大的躯体压倒了一丛绿草。而原本站在兽人对面的人类战士,握剑的双手已经微微颤抖。他的盾落在脚下,已经被砸变了形状。
    马瑟尔顿大人只看了看浑身颤抖的战士,瞥过头去。战士清清楚楚地听到,大人鼻子里“哼”的一声。
    在战马嘶鸣声的召集下,人类战士渐渐集中了起来。马瑟尔顿大人骑在战马上,粗略地巡视了一下自己的队伍。然后,他望着森林的更深处,声音洪亮地说:“前进!”
    释焰远远地跟在后面,手里握着一根断掉的长矛柄,作为他的手杖。他一边小心地跨过地上突起的树根和藤蔓,一边絮絮叨叨:“早知道,我就去街市上买一根结实一点的手杖。”
    释焰从一具兽人的身躯边跑了过去,努力不去看兽人的尸体。因为那具蓝色的尸体上,好几条长长的伤口被拉得好长。血液染在蓝色的皮肉上,显得发黑。
    释焰踩过的地方,一条细小的藤蔓突然“活”了,就像一条小蛇,缓缓从高草间游了过去,在兽人的手臂上,缠绕。
    孩子的哭声,从不远的地方传来。马瑟尔顿大人警觉地转过头去,仔细聆听着那个声音。没错,那是一个人类孩子的声音。
    战马后面,一名战士动了一下。马瑟尔顿却把剑一横,示意所有的人都不要动。他小心地盯着四周,因为他知道,这个森林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
    他不是第一个带兵攻打这座岛屿的人。而之前的攻打的人,没有一个回去。
    孩子的哭声悠悠扬扬,时而抽泣,时而尖声哭喊。可是,他喊的什么,马瑟尔顿大人却一句也听不懂。释焰的脚步渐渐放慢,走到了人类的队伍里,擦过一个又一个战士的肩膀,向着马瑟尔顿的方向走去。
    粗大的树干间,离马瑟尔顿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立着一根四米多高的柱子。柱子下,站着一个暗蓝色的身影。马瑟尔顿大人微微眯着眼,依稀可以看到柱子上画着古怪的彩色花纹——他从来没见过的,诡异的花纹。那个孩子的哭声,就从柱子下响起。
    马瑟尔顿的剑轻轻从空气里擦过,他轻声说:“杀死柱子下的人。”
    人类的战士顶着盾快步向着柱子的方向冲去,尽量不踩出过响的脚步声。
    孩子的哭声戛然断裂,突然一名战士脚下一滑,重重地倒进了草丛里。他的躯体像是受到一种神秘力量的牵引,滑进了高高的草丛,接着撕心裂肺般的惨叫声从草丛里传了出来,震慑人心。
    马瑟尔顿大人拍打了战马一下,战马扬起四蹄向着柱子的方向奔跑过去。
    “小心——”释焰极力地高喊着。
    战马的四蹄紊乱,后蹄向前弹出,重重地砸在了来不及向前挥出的前蹄上,砸出了一声脆响。接着,战马四蹄向中间收拢,身体侧着向下倒去。战马全身抽搐着,挣扎着,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贴着地面胡乱地旋转。
    马瑟尔顿大人被狠狠地甩下了马背,滚到一旁。剑从他的手里脱离,被一条绿色的东西牵引着,滑进了草丛中。
    释焰扔掉木棒,两只手掌合在了一起。指缝间,几道火红色的光芒闪烁着。
    马瑟尔顿大人敏捷地从还在挣扎的战马身边爬了起来,突然身体一歪又倒了下去。他的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脖子,嘶哑的呼喊声悲惨异常。
    一束火焰划开了凝重不堪的空气,释焰缓慢地奔跑起来,追着马瑟尔顿被拖离的方向,掌心里又推出了一道火焰束。
    华丽的火焰在细小的藤蔓上燃烧,深绿色的藤蔓迅速萎缩,被烧成了焦黑的灰土。马瑟尔顿大人躺在地上,拼命地咳嗽着,脸已经变得有些发紫。
    一个又一个的人类生命被藤蔓拖进了茂密的草丛里,一个,又一个。
    高高的柱子下,那个暗蓝色的身影依然站立在原里。他的头上,两对尖角分别向脑袋两侧散开。黑色的粗布袍子裹着那比人类强壮好几倍的身体,粗大的手上,握着一根画满花纹的长棍。
    那个孩子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不过,不再是哭泣。而是天真的,却又邪恶的笑声,将人类的哭喊声淹没…… 正文 第一章安静的马尔克斯
    星月芒大陆,1792年。
    云威岛,辽阔的云蔓大草原犹如一个皇家公园般安静。离离生长的青草悄悄地在微风中摇摆着清秀的身躯,清晨的薄雾散去后,在草茎上留下的露滴就像一颗颗美丽的珍珠,映着初生的阳光,映着晶莹的绿草,绽放着华丽的七彩光芒。
    碧绿的色泽里,时而点缀着一两簇碎碎的小花。渺小的野花镶嵌在草原里,几乎被绿草掩埋。可是,那一份恬淡的彩,那一份文静的舞,那一份谦卑的美,却被风勾起,在草原上安静飘扬。
    很远的地方,一座白色的城堡被绿色包围着,庄严却不失礼数,肃穆却不乏华美。
    高高的宫殿尖顶在清晨的阳光下闪耀着动人的光辉,城堡里红色的旗帜依稀可见。
    安静的草原上,几个细碎的脚步声被草原素雅的美包裹着,与风一起轻舞。小女孩穿着粉色的格子连衣裙,两只白嫩的小手提着长长的裙子,缓缓地绕过一簇紫色的小花,向着草原的尽头奔跑。
    脑后,两根长长的马尾辨垂在背上,随着她的脚步上下跳跃。黑色的发丝梳理得整整齐齐,一股淡雅的馨香,在风中与草原的气息缠绕。
    女孩的裙摆上已经被露水沾湿,后摆被奔跑着的两只小脚轮番踢起来,露出了穿着红色皮鞋的,美丽的小脚。
    风夹带着自然赋予的甜香味,从小女孩的身边拂过,飘向草原东北边的尽头。在那里,一座紫色的森林,葱葱郁郁地覆盖了岛屿的北侧。
    那是一个童话般的森林。小女孩的嘴角,扬起了一丝静谧的微笑。两颗小小的酒窝镶嵌在白皙的小脸上,犹如草原里的野花,谦虚,不张扬。
    紫色的树高高矗立,一个成年人张开双臂才能抱住的树干上光滑得像是经过了能工巧强精心的打磨。树干直直向上拔起,直到离地面三米多高的时候才开始分出同样光滑的分枝。枝干向四面延伸,淡紫色的,半透明的,椭圆形的叶子密集生长,过滤了晨光,使整座森林都被一层美丽神圣的紫色守护着。
    小女孩跑到了森林与草原交界的地方,停了下来。她抬起头,两只小手却依然提着带着水迹的裙子。
    森林边缘的一棵树上,粗壮的分枝横着分开,一个清瘦的男孩,坐在树叉中央。他的两只脚自然地垂下,沾满泥的裤管和鞋子显得有些笨重。长长的头发散乱地披在脑后,几缕头发散在脸上,遮住了他的双眼——那两只没有丝毫光泽的,棕色的眼。
    “马尔克斯——马尔克斯——”小女孩稚气十足的声音在云蔓草原的尽头传出,传进了茂密的紫色森林里,传远。她望着树上的男孩,等待——或者说期望——他的回答。
    男孩安静地坐在树叉上,安静地看着手里的一本小书,双眼里浑浊得像是一滩沼泽。他的耳朵轻轻动了一下,却没有回答。连丝毫的肢体语言,都没有。
    “马尔克斯,快下来,再不去学校就迟到了。”小女孩大声喊了起来。八年了,她已经习惯了男孩的寂寞,习惯了男孩对谁都一样的冷淡态度。
    马尔克斯轻轻动了一下,脑袋微微一侧,却没有看树下的女孩。他抬起头来,望着那茂密的紫色叶子。阳光从半透明的叶子间穿过,紫色的光芒落满他的脸庞。
    “马尔克斯,快迟到了。快下来,不然我不等你了。”小女孩故意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两只小手放开格子裙,叉在腰间。
    马尔克斯的视线慢慢放低,慢慢地落在了树下那个照顾了自己八年的女孩身上。他仍然没有说话,而是慢吞吞地,把手里的小书放进了口袋。然后,双手撑着树枝,身体挪出了树枝。接着双手抽回,整个身体就向下落去。
    “哎……”小女孩还来不及制止,马尔克斯已经落在了草地上。他单膝跪在地上,双手插进了绿草里,撑着地。
    小女孩摇了摇头,想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却不禁笑了起来。八年了,马尔克斯的习惯依然没有改变。马尔克斯,依然是那个什么都害怕的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慢慢站了起来,长长的头发被风撩拨着,看上去乱得更加糟糕了。粗布的衣服和裤子上,染着星星点点的泥斑。
    “你又到森林里去玩了?”小女孩的话里关切多于责备。她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把木制的梳子,向马尔克斯走了过去。每次马尔克斯去森林里玩过之后,衣服和鞋子上就会沾满泥。
    女孩走到马尔克斯身边,举起了手里的梳子——她的头顶只到马尔克斯的肩膀高了。
    记得八年前刚见到马尔克斯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双眼同现在一样没有丝毫光泽。那时候,他和小女孩一样高。只是,八年后马尔克斯长高了不少,而小女孩依然是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踮着脚尖,为马尔克斯输理着满头的乱发,显得有些吃力。
    马尔克斯扭过头去,看着那张熟悉的脸。然后,他木讷地点了点头,慢慢地坐了下去。
    “马尔克斯真聪明,这样就轻松很多了。”看着坐在草地里的男孩,小女孩甜甜地笑了起来。
    八年前的那个夏天,小女孩站在马尔克斯的身边,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当着无数骑士和战士的面,她说:“你叫马尔克斯,我叫小蓝,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好吗?”
    马尔克斯茫然地看着身边的一切,单薄的身子瑟瑟颤抖。
    而那些穿着盔甲的男人,大声地笑了起来。
    小蓝把马尔克斯黑色的长发梳到脑后,然后拔起几支草茎,将软软的头发束了起来。接着,她突发奇想地又拔了几支草茎,在马尔克斯的头上编织出一个顶冠。
    “好了,现在我们去学校吧。”小蓝微笑着对马尔克斯说。
    马尔克斯慢慢地抬起手来,摸了摸自己整齐的头发。然后,他站起来,安静地向南走去。他的视线飘远,落在草原上的一个村落里。
    小蓝蹦蹦跳跳地跟在马尔克斯身后,她伸出小手,抓住了马尔克斯的手。
    而马尔克斯和从前一样,猛地把自己的手抽开,仿佛遭到了突然的袭击一样反映剧烈。他停下脚步,看着小蓝。然后,慢慢地转过头,继续默然地走着。
    “一点也没有改变,和从前一样。”小蓝提着自己的裙子,说,“我是你的姐姐,应该牵着弟弟的手。”
    马尔克斯没有回答。
    云蔓大草原上,分布着好多简单的村落。木制的房屋,简陋的栅栏,却不会显得有丝毫的俗气。那些精制的房屋,反而更能映衬出草原的雅致。每一个村落,都是以村长的名字来命名。而小蓝和马尔克斯所住的村落,叫作“云博”。
    从树枝编织的栅栏间走了过去,两个孩子走进了一个带着童话色彩的世界里。木头的小屋随意散落,没有丝毫束缚。几只满身绒毛的黄色小鸡跟在一只老母鸡身后在草丛里挥舞着它们的爪子,或是相互追逐着玩耍。
    马尔克斯和小蓝走过用形状个异的石板铺就的小路,向着木屋群的深处走去。在那里,一面红色的旗帜在空中飘扬。旗帜上,绣着一只黑色的飞龙——空云国的国旗。
    旗帜下,有一座稍稍高大的木屋——当然,只是与它周围精巧的木屋比较。那里,就是云博村的学校。云博老人,这个村庄的村长,也是学校的校长,以及唯一的老师。
    小蓝说:“马尔克斯,今天云博爷爷去首都浮云城了办事了,美术课改成自习。他说,如果你愿意,就可以在黑板上画画。”
    马尔克斯没有说话。
    “我觉得,你画的画很好看。”小蓝努力地跟上马尔克斯的脚步。
    那个男孩,依然沉默。
    推开木屋的门,马尔克斯走了进去,小蓝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学校唯一的教室里,熙熙攘攘地坐了十几个孩子,年龄有大有小,显得散乱不羁。其中一个穿黑衣服的男孩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突然停止了与旁边一个孩子的打闹,脸转向门的方向。
    他呆呆地看着马尔克斯的方向,两只眼睛里闪耀着华丽的光芒。当然,他并不是在看马尔克斯,而是在看小蓝。
    马尔克斯在门口停了几秒,然后向里面走去。小蓝躲在马尔克斯背后,轻声地说:“素缘笨蛋,坏家伙。”
    那个发花痴的男孩——也就是小蓝口中的素缘——的眼神随着小蓝向教室里游移,一滴口水从他的嘴角掉下,滴在了黑色的衣服上。
    “白痴。”小蓝又骂了一句。
    马尔克斯走到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小蓝坐在他的旁边,从桌盒里掏出了两只铅笔和两本干净的图画本。
    而素缘,歪坐在椅子上,头向后扭去,双眼再也从小蓝的脸上拿不开了。小蓝只好低着头,凶狠地用铅笔在图画本上戳了几个洞,算是对素缘的警告。
    “最后进来的那两个,把门关上。”一个冷冷的声音响了起来。坐在教室最前排的一个男孩缓缓转过身来,一束头发从他的脸前斜斜划下,其余的发丝整齐地束在脑后面。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成熟,和冷竣。
    马尔克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没有动。小蓝瞪了那个男孩一眼,小声嘀咕着:“破天羽,死小子,就知道摆臭架子。总有一天,你的脑袋会被门挤了。”
    “最后进来那两个,把门关上。”天羽又说了一遍,声音更加冰冷。原本还闹哄哄的教室,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天羽是这个学校上个子最大的学生,已经十九岁了。很多孩子都怕他,因为他曾跟着自己的父亲学过武术。
    “关门干什么?闷不闷啊?闷死了人你会不会负责啊?”小蓝站了起来,一阵叽叽嘎嘎地顶撞了回去。
    “我就爱关着门。”天羽说。
    “凭什么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啊?”小蓝双手叉在腰间,大声说。
    天羽哼了一声,嘴角轻轻向上勾了一下,“因为,在这里我年纪最大。”
    “你年纪大?”小蓝不服气地说,“你算什么,我都四十七岁了。按照你们芒族人的规矩,我都可以做你的阿姨了。”
    天羽的身边,一个女孩轻轻地笑了起来。
    “别……别吵,我去关……”素缘站了起来,看看小蓝,又看看天羽。
    “坐着!”
    “别动!”
    天羽和小蓝同时指着素缘,喊了出来。素缘尴尬地站了几秒,然后猥猥琐琐地坐了下去,脸上变幻着色彩,一会儿发白,一会儿泛红。
    天羽对小蓝说:“阿姨?可惜,你还是一个小女孩啊。在我们芒族人看来,你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罢了。你们云族人,就算长到一百多岁,依然是孩子,没有成年。”
    “我们云族人怎么了?”小蓝站到了椅子上,而素缘用一种仰望英雄雕像般的虔诚眼神仰望着小蓝。
    小蓝指着天羽说:“云博爷爷七百多岁了依然健健康康,而你们芒族,还有月族,还有……”小蓝的手指向素缘,而素缘激动得双眼盈满了泪花。她说,“还有你,夜族的。你们这些种族,才活到七八十岁就成一把老骨头了。”
    “活得久有什么光荣的?”天羽哼了一声,“我们十几岁就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战士了,而你们云族人,要等到一百六十岁才算刚成年。”
    小蓝正想站到桌子上去时,马尔克斯站了起来。他望着小蓝,慢吞吞地说:“小蓝……不吵。”
    小蓝一只脚已经踩到了桌子上,听到马尔克斯说话的声音,惊奇地转过头去,望着马尔克斯那两只迷茫的眼。
    “不……不吵。”马尔克斯说话的样子显得有些吃力。
    小蓝从椅子上跳了下去,开心得差点跳起来。她大声说:“马尔克斯,你让我不吵,我就不和那些无聊的笨蛋吵,好吗?”
    马尔克斯没有说话,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还以为,”天羽故意停顿了一下,用一种挑衅的眼神望着马尔克斯,“你是哑巴。”
    “谁敢说马尔克斯是哑巴?你才是哑巴呢。”小蓝指着天羽又吵了起来,“马尔克斯一直都会说话,只是他不愿意跟你这个笨蛋说话罢了。”
    教室里其他的孩子,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那么马尔克斯,你会打架吗?”天羽不再理睬小蓝,盯着马尔克斯,问。他的嘴角,带着一丝胜利者才会有的微笑。
    “流氓才知道整天打架。”小蓝又跳到了椅子上。
    素缘看了看小蓝,然后扎进了另外几个孩子的堆里。他小声说:“快,开始了,下注下注。买天羽输一赔一,买马尔克斯输一赔一百……不,两百。”
    一个男孩将口袋里的瓜子全掏了出来,放在素缘的椅子上。他压低了声音说:“当然是买马尔克斯输咯。”
    “喂,你怎么数也不数就下注啊?”素缘抓起几粒瓜子,嗑开就吃了下去。
    “喂,还没开始赌你怎么就吃啊?”
    马尔克斯绕过课桌,向前走去。小蓝赶忙跳下椅子,小声喊:“马尔克斯,不要和他打,你打不过……”
    小蓝的话只喊了一半就停了下来,因为马尔克斯并不是向天羽走去。他径直走到了门边,当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关上教室的门时,他却走了出去。
    小蓝向着天羽“哼”了一声,然后也跑出了教室。
    素缘一边嗑瓜子一边说:“怎么搞的?不打了?那么这些瓜子就当是你们捐献的吧。”
    天羽轻蔑地笑了一下,说:“真是讨厌的家伙呢。”
    坐在他身边的女孩子用手输理了一下头发,轻声说:“真是古怪的家伙。” 正文 第二章离开吗?
    马尔克斯向小村庄外走去,觅食的小鸡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然后惊慌地跑下了石板路,跑进了绿色的草丛里,散开。
    马尔克斯大步走出了村庄的墙——实际上,就是一道用树枝拼凑的栅栏——踏进了云蔓草原的怀抱。后面有一个声音在喊他,可是他却装作没有听见。
    他走了好远,后面那个娇小的身影也跟了好远。一直走到森林与草原交界的地方,他才停了下来,坐到了草地上。
    小蓝气喘吁吁地跑到马尔克斯身边,满脸挂着汗水,也挂着恬静的微笑。她在马尔克斯对面坐下,两只小手拉着两个马尾辨,对马尔克斯说:“马尔克斯,不要理会那个笨蛋。是的,他是一个笨蛋,自以为自己的父亲是戊坦国的骑士就很了不起的笨蛋。”
    马尔克斯没有说话,安静地看了小蓝一下,然后低下了头。他的手伸进裤子的大口袋里,掏出了那本陪伴了他很多年的小书。不,不是书,而是日记。
    马尔克斯翻开日记,羊皮纸面已经发黄,边缘不再像从前一样平整。他习惯性地翻开自己多年以前“写”下的日记,安静地,凝视着那些被埋葬在记忆里的过往。
    小蓝凑近了一些,看到老旧的羊皮纸上没有一个文字,而是布满了各种奇怪的花纹,图案,或是符号。她歪着嘴角,问:“马尔克斯,这是你画的画吗?”
    从前,马尔克斯从来不会在有其他人的时候翻开这本日记。而八年过去后,他多少有了改变——不过,这些微妙的改变,只限于小蓝和云博爷爷。除了这两个一直关心马尔克斯的云族人,任何人都无法看到马尔克斯日记上的图画。
    小蓝依然记得,七年前,有一次很意外地看到马尔克斯在翻这本日记,她有些好奇,于是大步地向马尔克斯走了过去,想看看这个小孩子在看什么。可是,马尔克斯听到了脚步声,突然抬起头来,两只眼睛里带着威吓的目光。他死死盯着小蓝,眉头皱在一起,身体不停地后退。嘴里一直发出一种声音,像是一种语言,小蓝却无法听懂。
    那一次,小蓝哭了,哭着去找云博爷爷。而云博爷爷并没有怪罪马尔克斯,他只是慈爱地摸了摸了马尔克斯的头,轻声说:“孩子,你经历了太多的苦难。”
    那只后的几年里,每一次小蓝回忆起当时马尔克斯的眼神,心中都会有些害怕。她清楚地记得,那样的眼神,就像……就像传说中的魔鬼,或是凶狠残暴的野兽。
    马尔克斯翻动着日记薄,没有回答小蓝的问题。
    小蓝伸出手去,想要去抚摩马尔克斯的笔迹。可是,她的手只是扬在空中,又赶忙抽了回去。她怕,怕马尔克斯会生气。
    马尔克斯一直低着头,认真地看着纸面上的图画。他那专注的眼神,就像一个稚气十足的孩子在翻看一本动人的童话。或许,这本日记,就是马尔克斯的童话吧。
    “你画的什么东西啊?怎么我全都看不懂呢?”小蓝一只手托着下巴,好奇地问。
    马尔克斯慢慢地抬起头来,望着小蓝那对干净的眼眸。好几秒后,他才伸出食指,指着纸上的一个东西,吃力地说出一个字:“叔……”
    “叔叔?这是你的叔叔吗?”小蓝觉得很新奇,她以为,马尔克斯是一个没有亲人的孤儿。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起过,马尔克斯有叔叔。她的小脑袋凑得更近了一些,仔细地看着马尔克斯指尖的东西。
    看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仿佛一个形态有些奇怪的人,可是额头却又长着一个长长的尖角。
    小蓝笑着说:“马尔克斯小坏蛋,把你的叔叔画成这样。被他看到,一定会打你屁股。”
    “看……看到……”马尔克斯断断续续地说。可是,却没人能听懂他想表达什么。他的双眼望着好远的地方,眼眸里,像是起了一层浓雾。
    小蓝扭过头去,望向马尔克斯看着的地方。一个女子的身影,从那个方向慢慢走近。她转过头来,对马尔克斯说:“我看到了,有个人在那里。”
    马尔克斯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话。而是低下头,将日记薄收进了裤子口袋里。
    一个女子在小蓝的身边坐了下来,长长的黑发被风拂起,在她年轻美丽的侧脸边飞舞。她穿着素雅的白色袍子,黑色的长发披在身后,长发的末端被一朵白色的蝴蝶花束在一起。
    小蓝转过脸去,看着女子的侧脸。她小声地说:“镜,你怎么来了?”
    这个女子,就是一直坐在天羽身边冷冷地笑的人。据说她也是戊坦国首都雷霆城里的骑士后人,属于高贵的家族,和天羽一样。
    小蓝对镜说话的语气很冰冷,因为她一直不喜欢那些父辈地位显赫的高贵子弟。她觉得,那样的人,总是很高傲的。比如天羽,总是仗着自己的父亲有地位,仗着自己年龄大而凌驾于其他同学之上。
    镜盯着马尔克斯,而马尔克斯低着头,发丝垂了下来,挡住了他的脸。他一句话不说,仿佛还没察觉镜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镜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真没礼貌,我今年十八岁,比你大,你应该叫我姐姐。”
    小蓝学着镜的样子“哼”了一声,然后再“哼”了一声,才说:“我四十七岁了,你至少也要叫我姐姐。你真没礼貌。”
    “小蓝姐姐,向你问好。”镜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屑。和天羽一样,她眼里的小蓝只不过是一个小女孩罢了。
    马尔克斯依然低着头,不愿说话。他总是这样,回避着所有的人——除了小蓝,和云博爷爷。他不愿跟不熟悉的人说话,似乎,他的心里始终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带着危险。
    “小子,为什么不说话?”镜骄傲地对马尔克斯说,“叫姐姐。”
    “他有名字,他的名字是马尔克斯。”小蓝大声对镜说,算作一重警告,“马尔克斯不想说话,你就不要逼他说,好吗?”
    镜却笑了起来,双手抚摩着厚厚的青草,对小蓝说:“你对他真好。”
    “那当然,我是他姐姐。谁也不可以欺负我的弟弟。”小蓝说话的样子很有气势,小小的嘴歪向一边,酒窝轻轻颤动。
    “小妹妹,真有趣。”镜轻轻地笑了起来。
    小蓝不再理睬镜,可是镜坐在她的身边,却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小蓝对马尔克斯说:“马尔克斯,我们去海边玩,好吗?”
    镜笑笑,慢慢地说:“小蓝,海边可不好玩啊,听说有吃人的怪物。而且,从这里到海边最起码也要走半天。何况,你的腿……比较短。”
    “我才不怕吃人的怪物呢,马尔克斯会保护我。”小蓝大声对镜说。
    “你不是说马尔克斯是你的弟弟吗?你应该保护你的弟弟啊,怎么能让弟弟保护你呢?”镜说话的时候,脸上一直带着微笑。
    “他……”小蓝找不到理由反驳了。
    镜看了看坐在原地一动不动的马尔克斯,然后对小蓝说:“他连天羽都打不过,怎么能保护你呢?如果遇到吃人的怪物,你们都会被吃掉。”
    “马尔克斯才十六岁,比天羽小三岁,打不过很正常啊。”小蓝的声音很尖,也很响亮,“等到马尔克斯十九岁的时候,一定会把天羽打得满地找牙。”
    镜哈哈大笑起来,“小蓝妹妹,你真可爱。”
    “不……不打架。”马尔克斯的头慢慢抬起来,望着小蓝。
    镜收回了笑,望着马尔克斯那张俊朗却还带着几分孩童的圆润的脸,轻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哑巴呢。对了,你头上那个东西是谁放上去的?真难看。”
    小蓝瞪着镜,嘴里呼呼地吐着气。
    “哦,好看,真好看。”镜马上改口,“马尔克斯,你头上这个东西真的太好看了。除了小蓝妹妹,谁还能做出这么美丽的东西呢?小蓝妹妹,你的手真巧啊。”
    小蓝依然瞪着镜,说:“我不是小蓝妹妹,我是你姐姐,我四十七岁了。”
    “可是,你依然像一个小妹妹。”镜看着小蓝,微笑着说。
    小蓝第一次和镜说这么多的话。从前在那个班上,她总是喜欢陪着马尔克斯一起安静,一起寂寞。除了那个笨蛋素缘,也不会有人找她说话。她一直以为,很少在班里说话的镜和天羽是一样的高傲的人。可是,今天和镜说了几句话后,她却觉得在镜的身上,她能找到一丝亲近。
    “对了,你们知道云博老师今天为什么去浮云城吗?”镜的表情稍稍严肃了一些。她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停留在马尔克斯的脸上。说具体一些,是停留在马尔克斯的眼眸里。她从来没见过,如此浑浊无光的眼睛。
    “有事啊。”小蓝张口就说了出来。
    镜却笑了笑,说:“我当然知道有事啊,如果没事,他去那里做什么?”
    小蓝不服气地说:“那你说,云博爷爷去那里是为了什么?”
    镜看了看小蓝,然后继续盯着马尔克斯那一对无光的眼。她说:“我听说再过几天戊坦国的骑士长大人马瑟尔顿会到浮云城与空云国王交换文书,然后顺便接我们回国。”
    “啊?你们要离开云威岛了?”似乎很遗憾的句子,小蓝说出来的时候却带着无尽的喜悦。她那白皙的小脸上,笑得快要开出两朵花。
    镜瞥了小蓝一眼,而小蓝激动得恨不得马上就为即将离开的人开欢送会。她叹了一口气,说:“小蓝,你好像很希望我马上滚蛋,对吗?”
    “不是不是,”小蓝挥舞着两只手,脸上却依然笑得无比开心,“天羽大笨蛋和素缘大白痴终于要离开空云岛国了,虽然搭送了一个镜,不过还是值得开心啊。云博村庄两个最可恨的人就要离开啦——”
    说到后面,小蓝干脆喊了起来,就像在唱一首儿歌。
    “原来,我只是搭送的。”镜的脸上,哭笑不得,看上去显得有些滑稽。好一会儿之后,她才恢复了正常的表情,说:“在这里一待就是八年,该回家了。”
    “我听说戊坦国内战,你回去要注意安全啊。”小蓝差点跳了起来。
    “谢谢小蓝的关心。”镜说得有气无力。她看着小蓝,心里说:笨小蓝,内战已经结束了,所以马瑟尔顿大人才会到空云国交换文书,所以才会接这帮戊坦的将门之后回去啊。
    接着,镜问马尔克斯:“马尔克斯,如果我们回戊坦去,你会和我们一起吗?”
    马尔克斯没有说话,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镜的问话。
    “马尔克斯又不是戊坦国的人,为什么要和你们一起去戊坦啊?”小蓝急了,大声代替马尔克斯回答镜的问题,“马尔克斯会一直留在云威岛,开开心心地度过一辈子。”
    “可是,马尔克斯也不是云威岛的人啊。”镜对小蓝说。
    “我会告诉云博爷爷,他能帮马尔克斯申请一个空云国的户籍。那以后,马尔克斯就永远是云威岛的人了。”
    镜抬了抬眉毛,在心里说,小丫头,你以为申请空云国的户籍这么容易?她说:“但是,马尔克斯不是云族人,怎么能申请到空云国的户籍呢?”
    “空云国里也有月族人和芒族人啊。”小蓝一句比一句的分贝高,似乎想在声音大小上先把镜压倒。
    镜捂着耳朵,有些受不了小蓝那又尖又细的声音。她说:“我觉得,马尔克斯一定是芒族人。他应该到戊坦国去,住在雷霆城。因为,在那里有很多优秀的芒族骑士和高原族骑士。他们可以教会马尔克斯很多东西,让马尔克斯成为一名为国家荣誉而战的骑士。”
    “空云国也有优秀的骑士。”小蓝干脆站起来和镜争。
    “可是,空云国的骑士力量不如戊坦国的骑士强大啊。”镜有些吃不消小蓝那夸张的动作,只好压低了自己的声音,“戊坦国的骑士在红旗四国联盟里是最强大的——这是红旗联盟公认的,所以每个国家每一年都会派很多年轻的士兵去戊坦国学习。”
    小蓝愣了一下,因为她知道,镜所说的是实情。想了几秒后,她说:“可是,为什么一定要马尔克斯成为一名只知道打打杀杀的骑士呢?马尔克斯留在空云国,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圣语术士或者灵魂术士。四国联盟里,只有空云国才能培养出这两种术士。”
    又换成镜没有语言了。她扭过头去,看着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的脑袋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垂了下去,似乎两个女孩争吵的事情与他没有一丝关系。他安静地低着头,背部微微弯曲。
    “其实我们两个在这里吵几天几夜也没用,最终的决定权在马尔克斯身上。”镜看着小蓝,说,“坐下来吧,站着累。”
    “我不累。”小蓝嘟着嘴,说。
    “我没说你累。”镜扭动着脖子,一只手在后颈上拍了几下,“你站着的时候,我对你说话非得抬起脖子来,仰得累!”
    小蓝理了一下裙子,乖巧地坐了下来。
    镜对马尔克斯说:“喂,小子……马尔克斯,我们争了这么久,你有什么想法也发表一下吧。别装得像个塑像一样好吗?”
    “他哪里装了?他喜欢这样子。”小蓝帮着马尔克斯说。
    镜瘪着嘴看了看小蓝,然后说:“好,好,他没装。他本来就是这样,像个塑像似的。”
    “这样难道不好吗?”小蓝倔强地说,“我就喜欢马尔克斯这样子,比素缘那种整天叽叽喳喳的人好多了。”
    镜干咳了几声,点了点头,说:“我只是说马尔克斯像塑像,没有说他哪里不好啊。”镜觉得快要抵不住这个四十七岁的孩子的语言进攻了。
    小蓝“哼”了一声,如果得意地笑了。
    镜摇摇头,伸出手去,在马尔克斯的肩膀上推了一把。她说:“马尔克斯,说句话啊。问你呢,想留在空……”
    镜的话还没说完,马尔克斯的身体被他推得晃动了几下,突然向后倒了下去。
    “你……你把他怎么了?马尔克斯,你没事吧?镜,你到底做了什么?”小蓝激动地喊了起来,就像看到马尔克斯被镜当场杀死了似的。
    镜捂着脸,小声说:“真头痛,我们吵得这么厉害,你这死小子竟然能睡着。小蓝的声音那么吵,你都能睡着!两个字,佩服。”
    “镜,你在说什么?”
    “啊……这个……我是说,这片草原真美啊……还有,那片森林也真美啊……” 正文 第三章理想
    小蓝脚步轻盈地跑过大草原,踏着青草和晨露,蹦蹦跳跳地跑到了那片紫色的森林边缘。她站在高高的树下,两只小手提着裙子,抬起头来冲着树上喊:“马尔克斯——马尔克斯——快迟到了——”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小蓝总是早早起床,然后跑到这个地方来叫马尔克斯一起上学——八年了,一直没有改变。
    虽然马尔克斯也住在云博村里,可是每天天刚蒙蒙亮他就会悄悄起床,独自一人走过安静的草原,来到这片森林。他总是坐在好高的地方,翻着那本老旧的日记。年轻的脸上,始终阴霾弥漫。没有人能猜透,他究竟在想什么。
    八年前,马瑟尔顿大人带着几个红旗联盟军里的战士来到这座岛上休整,也带来了这个奇怪的男孩。他的双眼里没有丝毫泽影,而且惧怕每一个试图走近他的人。
    似乎,这个奇怪的孩子只爱着两样东西——他的日记薄,和这片古老的森林。除此之外,他对任何东西,或者任何人都没有感情。
    “马尔克斯——迟到了——”小蓝的声音在清晨的薄幕里传去很远。
    树上的男孩子重重地落了下来,溅起几片草屑。然后,他慢慢站直了身躯,沉默地从小蓝的身边走过,向那座小小的村庄走去。
    “马尔克斯,云博爷爷说,他有事找你。”小蓝的脸上阴晴不定。她紧紧跟在马尔克斯身后,低下头,看着马尔克斯那两只不停向后踢起的脚后跟。那双她从首都浮云城里买来送给他的鞋子,已经有些旧了。
    马尔克斯没有说话,仿佛他的身后没有人,也没有人在对他说话。
    小蓝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马尔克斯,她知道,马尔克斯听到了自己的话,就会记进心里。她说:“云博爷爷让我告诉你,下课以后先不要离开教室。”
    马尔克斯吐了一口气,表示听到了。
    两个人走进了村庄,走进教室。
    云博老人已经站在讲台上了,他穿着旧旧的,却干净的黑色袍子,袍尾一直垂到了地上。袍子的胸口上,绣着一面红色的旗帜,旗帜里镶嵌着一只黑色的飞龙。老人常常指着那面旗帜说:“这是空云的国旗,这件袍子,是我年轻的时候一位将军亲手送给我的。那时候,我是空云国一名很有名气的灵魂术士。”
    老人的头发已经斑白,束成了三个长长的辫子,一个垂在背后,另外两个从耳际划下,垂在胸口上。他的脸上刻满了皱纹,两只褪去了浓墨色眼的睛里包含着明媚的星辉。无可非议,他老了,可是看上去却格外精神。
    老人看着站在门外的马尔克斯和小蓝,脸上露出慈爱的微笑。他张了张嘴,洪亮的声音立刻在教室里回荡:“进来吧,孩子。”
    马尔克斯恭敬地向老人微微点头,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然后,他大步向教室的最后走去。小蓝跟在马尔克斯后面,扭过头去对云博老人吐了一下舌头,再狠狠地瞪了素缘一眼。
    穿着黑衣服的素缘双眼几乎要喷出耀眼的光华来,盯着小蓝,嘴角抽动着,露出一个十分难看的笑。
    天羽和镜坐在一起,两个人都坐得端端正正,看上去很有气势。马尔克斯进来的时候,镜微微侧了一下头,而天羽依然一动不动,嘴里悄悄说:“真是讨厌的家伙。”
    “真是奇怪的……孩子。”镜弯了弯嘴角,小声地纠正天羽。
    云博老人轻轻拍了一下讲桌,算作正式上课的命令。他清了清嗓子,然后说:“孩子们,昨天我去首都,是为了帮你们办理交接的事情。”
    老人慈祥而又安静的目光从所有孩子的脸上扫了过去,“你们中大多数孩子都是戊坦国的子民,对于戊坦国的首都事变,我感到很意外,也很悲伤。你们的父亲为了你们的安全把你们交给了空云国,交给了我,我因此而感到荣幸。”
    老人弯下腰,鞠了一下躬,然后接着说:“八年了,戊坦的内乱已经结束。八年,我看着你们成长,看着你们一天比一天高大,强壮,觉得满心欢喜。很多年前,我是一名灵魂术士——用灵魂术掌握别人心灵的术士。我曾想,要把自己的学识和法术传给我的每一个学生。可是,你们在这里的八年里,我在法术上却没有做丝毫的教授。”
    他看了看天羽,然后说:“因为我知道,你们在很多年前就有了自己的理想。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想法而改变你们最纯真的理想,所以,我只是传授你们一些必须掌握的学识。八年了,你们毕业的时间就将来临了。你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我最满意的学生。”
    素缘微微一笑,碰了碰旁边一个孩子,小声说:“听到没,老师说我是他最满意的学生。‘最’满意,明白吗?”
    “我也是老师‘最’满意的学生!”
    老人笑了笑,继续说:“今天这堂课,我想和大家一起,来讨论这个东西。”老人说着,从讲桌上拿起一支粉笔,转过身,在黑板上写下了两个大字。
    “理想。”镜轻轻地将两个字读了出来。
    老人转回身,面向着二十多名学生,说:“我想知道,你们的理想。也就是说,你们离开云威岛后,最想做的是什么。”
    “骑士。”老人刚说完,天羽就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其他人,然后对云博老人说,“我想成为一名骑士,就像我的父亲,我的爷爷一样。”
    “哦?为什么想成为骑士呢?”老人两只手合在一起,问。
    天羽笑笑,说:“因为骑士高贵,忠贞。骑士为了国家的荣耀,为了子民的安全,会不惜自己的生命去战斗。而且,骑士很强大。”
    “不只是强大吧。”镜站了起来,对老人鞠了一躬,然后接着说,“我觉得,如果说一个国家是满载旅客的客船,那么骑士就是预备在船上的弩。骑士的力量不是用来战斗的,而是用来守护船上的子民,让我们安全,安心地在王国里生活。这,就是骑士至高无上的荣耀。”
    “战斗,不就是守护嘛?不战斗怎么去守护?说的全是废话。”一个声音小声说。
    素缘抬起手来在右边的男孩后脑上拍了一巴掌,然后压低了声音说:“认真听,人家镜子说得多好,别给我打岔。”
    而他右边的男孩慢慢抬起头,睡眼惺忪,盯着素缘,说:“怎么了?下课了吗?”
    素缘咬着自己的拳头,尴尬地说:“刚才不是你在说话啊?真不好意思,你接着睡吧……佩服,坐着都能睡着。”
    老人摆了摆手,让天羽和镜坐下去。他赞许地对两个人点头,然后说:“希望你们将来成为戊坦最优秀的骑士。”
    接着,素缘主动地站了起来,像背课文一样大声说:“老师,我从小就有了愿望。很神圣,很神圣的愿望。”
    “你说说。”老人抬了抬手。
    “从小,我就做了这样一个梦。”素缘闭上眼睛,一边说,脑袋还一边扭动。他说,“我梦到那个啊……那个……那个什么来着?”
    教室里,几个孩子笑了起来。
    “不许笑,不许笑,让我想想。”素缘冲在笑的孩子挥了一下手,“哦,对。我梦到一个老神仙,长得跟老师您差不多。他在我的枕头边对我说……”素缘一只按着胸口,模仿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孩子啊,你是我眷顾的灵。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只要你告诉我,我就会让它实现。”
    教室里,又是一阵笑。
    镜笑着摇头,小声说:“看多了童话书,真会想象。”
    老人依然满有兴致地笑着,说:“那么,你是怎么对这个神仙说的?他满足你的愿望了吗?”
    素缘说:“最开始,我对神仙说,我想吃到世界上最遥远的国家卖的烧饼。可是神仙说,他不知道哪个国家最遥远。接着我说,我以后想要一个世间最美丽的女孩子做我老婆……”
    “就像小蓝那样的?”一个孩子说。
    素缘转过头去,看着坐在最后的小蓝,满脸笑得像开了一簇红艳艳的花。而小蓝狠狠地瞪着,仿佛恨不得冲过去把素缘杀掉。
    马尔克斯依然木讷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佛身边一切的声音他都听不见。
    “但是那个神仙说,我还没有成年。”素缘瘪了瘪嘴,“他说,在我成年之前不许再想找漂亮老婆的事情,不然他就告诉我爸,让我爸打我屁股。”
    几个孩子哈哈大笑。
    “那你现在的愿望呢?”老人也笑了起来。
    “现在……我想成为一名伟大的……厉害的……博学的……被人尊敬的……无人不知的……神奇的……飞天侠。”素缘特神气地说。
    “飞天侠?什么东西?”一个孩子问。
    “他是夜族人,飞天侠应该是刺客吧。”镜扭过头,说。
    “夜族人最适合做刺客嘛。”素缘嘿嘿地冲着镜笑,然后慢慢坐了下去。
    孩子们一个接一个说出了自己的理想,小教室里,一片安然的笑声,轻轻荡漾。后来,小蓝站了起来,两只手背在背后,说:“我想永远留在云威岛上,每天早上都到云蔓草原的尽头去叫马尔克斯上学。放假的时候,就和马尔克斯一起去海边玩。”
    素缘一直痴痴地盯着小蓝,也不顾小蓝时而狠狠地瞪他一眼。当小蓝说完之后,素缘瞥了静默的马尔克斯一眼,然后对小蓝说:“去海边?我也去。”
    “你去死。”小蓝小声说。
    云博老人看着小蓝,问:“就这样吗?那么,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的妻子。”素缘厚着脸皮轻声地说,脸上带着有些夸张的笑。
    小蓝不再瞪素缘,而是当眼前没有这个人。她说:“我想成为一名圣语术士,因为圣语术士可以和动物对话,很有趣。我想养很多动物,每天和它们说话。”
    “我也是动物……养我吧……”素缘笑得口水几乎要掉出来。
    “我多养几只蛇,让它们每天去咬你一口。”小蓝怒气冲冲地向着素缘就吼了起来。吓得刚才还沉浸在圣语术士的神奇里的孩子们全身战栗。
    老人笑着说:“圣语术士,不错。小蓝,你先坐下吧。”接着,老人深切地看着马尔克斯那张茫然的脸,大声说,“马尔克斯,你呢?”
    马尔克斯微微抬了一下头,散乱的眼神与老人温和的视线碰在了一起。他愣了好几秒,才慢慢站了起来。可是,他却没有说话。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老人用话语引导着迷茫中的小马尔克斯。
    “我……”马尔克斯支支吾吾着,好不容易说出了一个字。
    老人说:“大胆一些,不要怕。勇敢地说出你想成为什么。”
    马尔克斯张了张嘴,老人看到,他并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说话有些吃力。从前,他一直怀疑,这个孩子有语言障碍。可是,曾经悄悄从城市里叫了几个医生来为马尔克斯诊断,医生们都说马尔克斯应该是在心理上出现了障碍。
    老人常常试着和马尔克斯说话,聊天,试图找出他心理上的障碍。可是,这个孩子却始终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只是很简单的句子。他只好自己猜想,或许是孩子来到空云国之前受了什么刺激吧。
    “勇敢一些。”老人带着满眼的期望看着马尔克斯的双眼。
    “我……”马尔克斯的嘴动了动,却突然说出了一句很流利的话,“卡依谱龙塔赫森,几理卡加。”
    老人皱了皱眉头,而其他的人很吃惊地看着马尔克斯,似乎在问,他说的是哪个国家的语言?
    老人不动声色,而天羽轻抿着嘴唇,微微点了一下头。
    马尔克斯看着大家奇怪的眼神,有些不知所措。他极力向后退了一下,似乎怕受到来自其他人的伤害。
    “喂喂喂,你们看什么看?说你呢,夜族那个死小子。”小蓝站了起来,指着素缘吼,“有什么好看的,难道说句外国话也很奇怪吗?”
    云博老人对小蓝挥了一下手,示意小蓝不要冲动,先坐下去。小蓝对素缘狠狠地咧了一下嘴才坐下,而素缘轻声说:“小蓝咧嘴的动作真好看。”
    老人看着马尔克斯,眼神里满是关怀。他说:“你用通用语再说一次,好吗?”
    马尔克斯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想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地说出来:“我……妖……妖术师……”
    “妖术师?”镜重复了一次。她确定,自己从来没有听过星月芒大陆上有这样的职业。
    天羽轻轻笑了一下,对镜说:“我就说了,这是一个讨厌的家伙。还好,他不是我们戊坦国的子民。”
    镜不解地看着天羽,小声问:“什么意思?”
    “如果他在戊坦国,可能会死得很惨。”天羽看着镜,说:“不要问了,以后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这样说了。还有,离那个家伙远一点,我听说昨天你和他在一起。”
    “我和谁在一起,和你有什么关系?”
    天羽不屑地说:“当然,我无权干涉你和谁在一起。但是未来的女骑士殿下,请你相信,我没有丝毫的恶意。我只是想告诉你,和那个讨厌的家伙保持距离。”
    云博老人让马尔克斯先坐了下去,然后对大家说:“妖术师,或许是马尔克斯理想中的一种职业——当然,目前世界上还没有这种职业。”
    “哦,那么妖术师一定是马尔克斯梦里的职业,对吗?”小蓝看着马尔克斯,问。
    马尔克斯侧过头去,看了看小蓝,不再说话。
    “好吧,孩子们。”老人又清了一次嗓子——同学们都知道,这个时候他会宣布下课了——然后,老人说,“同学们,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今天下午放假,希望大家玩得愉快。但是,明天上课的时候,所有人都要完完整整地坐回到这里,谁也不可以少任何部件。”
    孩子们大声笑着,说完“老师再见”就争先恐后地向外奔跑出去。 正文 第四章血忆
    天羽草草地收拾了一下课桌上的东西,站了起来。这时候,教室里已经只剩下几个人。他绕过课桌,向教室门走去。当他即将走出教室时,安静地侧过头来,淡淡地看了马尔克斯一眼。谁也无法猜透,他那个平淡的眼神里究竟包含着什么样的感情。
    镜依然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着头,思索着之前天羽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不要离那个讨厌的家伙太近,与他保持距离!这是警告吗?或者,是一种暗示?
    素缘走到小蓝旁边,大大咧咧地拉过一把椅子,反着身体坐了下来。他的身体伏倒在椅背上,两只手臂在椅背上交叉。
    “你这个讨厌的白痴。”小蓝瞥了素缘一眼,在心里骂着。
    素缘咧着嘴笑了,对小蓝说:“小蓝妹妹,今天下午放假,我们去海边玩好不好?不要带上马尔克斯了,你看看他,哪会玩啊?带他去,只会破坏意境。”
    小蓝突然站了起来,正要开始骂,却发现云博老人还站在讲台上。她慢慢地坐下去,然后压低了声音说:“我不是你妹妹,我是你阿姨。”
    “嘿嘿,小蓝妹妹真会说笑话。”素缘笑得仿佛被小蓝没天没地地夸了一把似的开心。
    “蠢货!”
    “小蓝妹妹,我带你去看海边的浪花,好吗?。你知道吗,海边的浪花好美,就像……就像……就像那个什么什么一样。”素缘拼尽全力在脑袋里搜刮美妙的词语。只可惜,他的语言课程考试正常的时候都不会超过十分——有过几次不正常的情况,不过都在十五分以下。
    “笨蛋!”
    “小蓝妹妹,你知道吗,在海边看晚霞很美,我们可以一起看晚霞。”
    “我家房顶上看晚霞也很美。”小蓝没好气地说。
    素缘笑得更开心了,“原来小蓝妹妹想约我到你们家房顶看晚霞啊。好啊好啊,我们今天下午就坐在房顶上,一直等到晚霞爬上来。”
    小蓝向上吐了一口气,把自己额前的头发吹了起来。她侧过头去看着马尔克斯,尽量表现出一种寻求帮助的表情。可是,马尔克斯却只是安静地呼吸。
    “走吧,小蓝妹妹,我们现在就去房顶等晚霞。”
    “等你个大头鬼!”小蓝温柔地骂着,却恨不得在素缘身上掐几个大疙瘩印。
    “嘿嘿。”素缘的笑看上去显得有些憨厚,他说,“小蓝妹妹真博学啊,连大头鬼的知道。你知道吗,大头鬼的起源……”
    “救命啊……”小蓝抬着望着教室的屋顶,真想大哭一场。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个烦人鬼招来呢?要不是云博爷爷在,她早就一拳头打过去了。
    “小蓝妹妹……”素缘不依不饶地喊着。
    “妹妹你个头!我是你阿姨!”小蓝轻声嘟囔着,装作没有听见素缘在说话,“你这个大笨蛋,别招惹你阿姨我!还好还好,过几天你就要回你的戊坦国了,我希望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这个破小子。”
    “过几天?”素缘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小蓝嘴里发出的细小的声音。他说,“过几天怎么?过几天才去看晚霞吗?”
    小蓝一把抓着素缘的衣领,很不文静地说:“不要再烦我,小心我揍你!过几天你就回你的戊坦国做刺客了,是真神在显灵啊。”
    素缘高高举起了手,扭过头去看着云博老人,大声说:“报告老师——”
    小蓝赶忙松开了手。她在心里说:死小子,如果敢告状,我抓花你的脸。
    马尔克斯抬起头,看着小蓝。而小蓝赶忙抽回了做成鹰爪形的手掌,笑嘻嘻地对马尔克斯说:“马尔克斯,等一下我们去海边玩,好吗?”
    素缘高高举着手,云博老人和镜同时向他看了过来。
    “怎么了?”老人微笑着问。
    素缘放下手,整理了一下衣服的领口,然后站起来,说:“老师,我有了一个新的理想。”
    “你说。”老人说。
    素缘理直气壮地说:“我不想做刺客了,我想留在云威岛,成为世界上最厉害的的圣语术士——哦,不。我要成为第二厉害的圣语术士,最厉害的应该是小蓝。”
    老人哈哈大笑,而镜轻笑一声,小声说:“拍马屁的家伙。”
    老人抱起讲桌上的书本,绕过讲桌走了下来。他径直走到表情有些难看的素缘身前,而小蓝敏捷地抽回了拧住素缘后背的小手。
    老人慈祥地拍拍素缘的头顶,然后说:“可是,你家里人却希望你能回到以往的生活中啊。孩子,有理想是好的。只是,理想不是幻梦,应该贴合实际。你的体质和血统,会帮助你成为一名优秀的刺客。”
    “可是小蓝妹妹想成为圣语术士啊。”素缘有些天真地说。
    老人温暖的大手滑到孩子的肩膀上,“孩子,为了理想而努力吧。好了,你先出去玩吧。”
    素缘“哦”了一声,又回过头去看小蓝。而小蓝叹了一口气,在心里说,这个人的脑子,没救了。才这么年轻……戊坦国的损失啊。
    素缘有些依依不舍地向外走去,一步一回头。而小蓝想冲上去再掐他几把。
    “啊——”一声男孩的尖叫,接着是桌子椅子倒下的声音。桌椅相撞,一阵沉闷的砰砰声后,素缘又喊了起来,“哎哟……痛死我了……”
    镜站了起来,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她看了看马尔克斯,走出了教室。
    小蓝看着素缘狼狈地从倒下的课桌下爬了出来,然后毛手毛脚地扶正桌椅,再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教室,嘻嘻地笑了起来。
    “小丫头,总是爱欺负素缘。”云博老人责备地说,脸上却始终带着安然的笑意。
    “哪有啊。”小蓝低着头,又恢复了往常乖乖的样子。
    “你先回去吧,我和马尔克斯出去走走。”老人拍拍小丫头的头顶,说。
    小蓝抬起头,望着老人没有胡子的下巴,两只小手已经拉到了从老人胸口前垂下的花白的辫子。她小声说:“爷爷,我也要和你们走走。”
    “小丫头,我和马尔克斯有事要说,你先到库卓奶奶家去,让她中午多做一些饭菜。”老人的双手放在小蓝肩膀上,说。
    小蓝瘪了瘪嘴,拉了一下老人的辫子,说:“好吧,我去告诉库卓奶奶,爷爷今天中午又要到她们家骗吃骗喝。”
    老人笑了起来,说:“顺便告诉奶奶,多准备一些清酒。”
    小蓝听话地点了点头,然后向教室外跑去。
    马尔克斯偷偷地目送着小蓝的背影,而云博老人认真地看着他那张脸,默默叹息。小蓝的身影消失了,好几秒之后,马尔克斯才结结巴巴地说:“爷……爷……”
    “我们去草原上走走。”老人说完,转过身就向外走去。马尔克斯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就像每天清晨小蓝跟着他走一样。
    老人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走出了村庄,走着一条马尔克斯无比熟悉的路线——这条路线,马尔克斯已经走了八年。
    直到那片紫色的森林离老人很近了,他才稍微减缓了速度,保持与马尔克斯平行。他侧过头,看着这个只比他矮一点的大孩子,眼神里带着慈祥,却又含着一缕淡淡的忧伤——就像,被紫色的树叶过滤后的阳光。
    八年前,这个孩子的头顶还不到自己的胸口高呢。老人看着那张渐渐明晰的侧脸,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八年了,这个孩子长大了。
    “来,坐下来。”在草原与森林交界的地方,老人轻轻说。
    两个人在草地里坐下,老人看着马尔克斯,而马尔克斯低着头。他的沉默,让老人觉得有些莫名的难受。这个孩子健康地长大了,可是老人却依然无法改变他八年前就有的静默。老人一直以为,孩子在云威岛上,会慢慢忘却曾经的忧伤,慢慢地,像其他孩子一样开心地生活。
    “马尔克斯,或许,你的心里藏着太多的忧伤……”老人停顿了一下,仔细地观察着孩子的动静——他想知道,自己的开场白是否合适。
    马尔克斯却没有动。
    老人只好叹气,接着说 :“也许,我说再多的话都没有用……我只是想听听,你对未来的选择。”
    马尔克斯茫然地望着老人。
    “今天以前,我一直不知道你的身世——当然,现在只是猜想,不一定正确。”老人发觉,自己在这个熟悉孩子面前,话语却显得不太自然,流畅。
    熟悉?自己真的对马尔克斯了解吗?老人不禁在心里自问。
    老人继续说:“孩子,你今天说,你想成为妖术师——如果我没有听错,是这样的。如果,如果我的判断没有错,那么我希望你今后不要在任何人面前提起这三个字……你明白吗,任何‘人’。”
    马尔克斯迟疑了一会儿——老人通过对他的观察,知道他在迟疑——然后,点了点头。
    “还有,你今天说的那句话。”老人看了看四周,才说。他知道,自己有些多疑了,在这里根本不会有人随意打扰。但是,他希望以下的谈话都能够保密。他说,“你今天说的那句话,是一种古老的语言……传说中,夜之国的语言。”
    马尔克斯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地看着老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夜之国”这个国家。
    “有典籍说,那个国家的人是夜族的先祖,他们在禁魔海的夜之岛上建立了自己的国家。后来,夜之国加入了红旗联盟,却很快由于贪婪而背叛了自己的联盟。于是,夜之国的人受到了神的诅咒,他们开始退化,脱离了一部分人的形态。”老人说,“几千年后的今天,人类称那种生物为,兽人。”
    听到“兽人”两个字,马尔克斯浑身一颤。
    老人注意到了孩子的惊慌,他说:“八年前,马瑟尔顿大人把你带到了这里。据说,在那之前他带领着红旗联盟的战士攻打了夜之岛。”
    马尔克斯突然站了起来,后退了好几步。他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满脸惊恐的表情。双手在空气里胡乱地挥舞着,他喊了起来:“啪撒——啪撒——啪撒——”
    老人赶忙站起来,一把紧紧抱住了孩子。他搂着马尔克斯瘦弱的身体,轻声说:“孩子,别怕,别怕,一切都过去了,只是回忆。”
    “啪撒……”马尔克斯在老人的怀里声嘶力竭。他的眼泪从下巴落下,沾湿了老人黑色的长袍。
    老人拂着马尔克斯的背,尽量让他保持平静。他轻声问:“啪撒,是什么?”
    马尔克斯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火焰,还有闪耀的剑光。无数的嘶喊声,无数的咆哮声,号角声,脚步声,混杂在一起。血液的颜色,染红了浓密的森林。
    “啪撒……”马尔克斯的声音慢慢沉了下去,却没有回答老人的问题。
    云博老人紧紧抱着马尔克斯,不愿继续问下去。他明白,马尔克斯一定想起了太多让他恐惧的事情。那些发生在八年的事情,几乎毁灭了孩子年幼的心灵。
    “不要怕,都过去了。”老人慢慢地松开怀抱。这个时候,他才发现马尔克斯竟然哭了。马尔克斯哭了,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几年前,马尔克斯在森林里被蛇咬了,小蓝看到那满是血污的伤口哭了起来,可是马尔克斯却依然安静地看着腿上的伤口。
    村庄里的人都说,云博老人的学校里,马尔克斯是唯一一个八年来没哭过的孩子。可是今天,马尔克斯却哭了。
    “孩子,不要害怕。”老人拉着马尔克斯的肩膀,让他坐下来。虽然马尔克斯的脸上沾着泪滴,可是那张脸上,却依然不带任何表情。
    马尔克斯坐在草地上,用袖口拭去脸上的泪迹,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云博老人想起了什么,说:“昨天我在浮云城里给你和小蓝各买了两套衣服,忘记给你们了。等一会儿回去就让你们穿上。”
    “谢……谢谢爷爷……”这句话,马尔克斯说得流畅了很多。
    老人笑着说:“谢什么,傻孩子。”
    马尔克斯望着老人明媚的双眼,眼神里透射着一丝淡淡的感激。
    云博老人转过脸,望向好远的地方。草原向远处延伸,一座白色的城市从地平线上耸立起来,仿若一个路标。草原在南边的地平线上沉了下去,老人知道,一直向南,在那里有海,辽阔的禁魔海。海洋的南边,有一个神秘的小岛……
    “孩子,你会留在这里吗?”老人望着南边,轻声问。
    马尔克斯没有回答。
    “你愿意,留在云威岛上吗?”老人说,“留在空云国,我可以保护你。孩子,我愿意一直保护你,不会让你受到丝毫的伤害。”
    “谢谢……爷爷……”依然是那句话。
    “过几天马瑟尔顿大人就会来到这里,或许,他希望见到你。”老人的眼神慢慢移回,回到马尔克斯的脸上。
    “哦。”马尔克斯小声地答应,就像一个羞涩的小女孩。
    “如果你留在这里,或许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圣语术士,或者灵魂术士。也许,你逃不开身世的阴影,但是,至少你生活在这里会很平静。”老人轻轻地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孩子,真希望你快乐。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快乐。”
    马尔克斯默默地听着老人絮絮叨叨的声音。那些火焰的光芒,剑的冰凉,血的死寂,渐渐退出了他的思绪。仿佛,那些惨痛的记忆被在他的脑子里被隔阂,被封印。所有带血的画面,都沉进了黑暗里。
    那些不愿记起的事,就那样凭空消失了。
    马尔克斯,依然是那个思绪苍白的马尔克斯。
    马尔克斯,依然是那个不愿言语的孩子。 正文 第五章童话
    云博老人看着安静得犹如死水一样的马尔克斯,心有些疼,有些爱怜。才十六岁的孩子,却有了不应该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默。老人抬起头来,依稀可以看到村庄外那些小小的,跳动的身影。
    还有一个粉色的孩子,渐渐跑近。两根垂在脑后的辫子随着女孩的脚步上下跳动着。
    “马尔克斯,我想给你讲一个童话……”老人说,“不过,好像不止你一个听众啊。”
    马尔克斯低着头,没有说话。
    小蓝跑近了,在马尔克斯的身边坐了下来。她对着云博老人吐了吐舌头,然后说:“爷爷,素缘那小子烦死了,非拉着我去海边玩。”
    “哦?那你怎么没去呢?”老人故意装作生气的样子,“我不是说过吗,我要和马尔克斯单独说说话。”
    “可是……可是……我告诉素缘海边有吃人的怪物,他就吓得跑掉了。”小蓝掏出一条白色的手绢,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你这个淘气的小丫头。”老人终于笑了出来。
    小蓝两只眼睛眯成了缝,讨好地笑着对老人说:“爷爷,你们说话吧,我不打扰你们。我可以帮你们擦汗。”
    老人说:“本来我想给马尔克斯讲一个童话的……”
    “童话?真的吗?太好了,还好我及时赶到……爷爷,您继续说,我不打扰你们说话。”小蓝兴奋地打断了老人的话,却又马上害羞地低下了头。
    老人侧过头去,望着旁边那片高高的,紫色的森林。他说:“这片森林的名字,叫作紫威森林。”
    “紫威森林?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小蓝忍不住又说出了话。
    老人抬起一只手,指着森林里,说:“因为这种紫色的树,叫作紫威树。云蔓草原,紫威森林,云威岛的名字就来源于草原和森林的名字。也许你们觉得奇怪,为什么紫威森林里没有人居住,而且空云国所有的子民建造房屋都不会砍伐紫威树作材料……”
    “对啊,确实奇怪。森林里那么美,住在里面的人也一定很美吧。”小蓝盯着紫色的森林深处,说。
    “没错,住在森林里的人,很美。”老人看着小蓝,满脸神秘的笑。
    “森林里真的住着人?”小蓝疑惑地问。
    老人想了一下,然后摇头,说:“不,已经不是人了。因为,她已经死了。”
    小蓝瞪圆了双眼,半张着嘴,结结巴巴地说:“爷爷……森……森林里……住……住着的是……鬼?”
    老人还来不及回答,小蓝一把抓住了马尔克斯的胳膊,有些惊慌地说:“马尔克斯,以后你不要再去森林里玩了,鬼会吃人的!”然后,小蓝对老人说,“爷爷,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我觉得那个女鬼就在我们附近啊。”
    老人哈哈大笑,“不要怕,小丫头。这只是一个传说,一个美丽的童话罢了。”
    虽然老人在解释,可是小蓝依然坐着向后挪了好几步。她小声对马尔克斯说:“马尔克斯,坐到我这里来。森林里有女鬼。”
    马尔克斯纹丝不动。
    小蓝只好坐回到了马尔克斯身边,轻声说:“什么时候把素缘那小子骗到森林里面去,让女鬼吃了他。”
    老人接着说:“传说几千年前,天地之神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他爱上了云威岛上的一个云族女子——那个女子就住在紫威森林里。于是,天地之神好几次偷偷来到人世间,躲在树后远远地看着美丽的女子。”
    小蓝的脸上,变得红扑扑的。她抬起两只小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每天,天地之神都会悄悄陪伴在女子身边,跟着她从森林小屋到小湖边。看她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梳理长长的头发,看她在湖里打水,然后跟着她走回木屋。”老人的脸上,洋溢着年轻的风采,“他想,这样的日子是那么的幸福,虽然只是远远地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
    “后来呢?”小蓝捂着脸颊,歪着脑袋问。
    “后来……”老人看着满脸红霞的小蓝笑了起来,“后来,天地之神慢慢长大,却依然只是偷偷地看着那个女子。直到有一天,战神也来到了人间,他想娶女子为妻。终于,天地之神站了出来,阻止战神把女子带走。”
    “好浪漫,嘻嘻。”小蓝的脸上,有掩饰不了的开心。
    老人的表情渐渐变得严肃,“可是,天地之神是未来的众神之王,他不可以娶人间的女子做他的妻子。战神败在了天地之神的手下,于是一怒之下回到神界,向天地之神的父亲神之王君告状。”
    “太可恶了!”小蓝气呼呼地拿开了双手,重重敲在地上,“真是太可恶了,比素缘还要可恶!”
    马尔克斯依然保持着不变的姿势,仿佛老人只是在对小蓝讲故事。
    云博老人说:“天地之神被神之王君下令囚禁起来,慢慢地剥夺了他对女子的记忆。而天地之神为了女子与战神战斗之后,女子已经深深地爱上了那个年轻英俊的神。她每一天依然会到小湖边坐着梳理长发,不过,梳理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甚至,一整天。”
    小蓝眨巴着眼,说:“梳这么久?再好的头发头被梳坏了。”
    老人摇了摇头,说:“她不是在梳理头发,而是在等待,等待那个已经深深刻在她心中的男子出现。女子等了一年又一年,天地之神都再也没有出现过。慢慢地,女子老了,黑色的长发开始班白。可是,她依然没有忘记心中的男子,依然整天地在湖边等待。”
    “那她等到了吗?”小蓝问。
    老人微微一笑,接着说:“终于,她那真挚的爱感动了神之王君。神之王君在女子的梦里告诉她,若是她等到紫威树开花的时候,她所爱的人就会出现。”
    “可是……紫威树不会开花啊!”小蓝生气地说,似乎恨不得把神之王君抓来痛打一顿。
    “女子知道紫威树不会开花,可是她依然坚持不懈地等待。她等了一年又一年,紫威树却一直没有开花。最后,女子在树下躺下了,睡着了。她倚靠的那棵树上,却奇迹般地开出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天地之神的记忆被解开了,他重新来到了这片森林。在树下,他见到了已经年老的女子。他拥住了她,紧紧地拥着那个冰凉的躯体,哭了好久。”
    小蓝拍着手笑了起来,说:“然后,他们就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对吗?”
    马尔克斯微微侧了一下头。显然,小蓝还没明白老人所讲的故事里“睡着了”和“冰凉的肉体”所指的是什么。那是因为小蓝没有体会过吧,而自己,曾真真切切地触碰那冰冷的,满身是血的躯体……
    老人叹息了一下,然后对马尔克斯说:“虽然故事的结局很凄凉,可是马尔克斯,你要记住,只要你愿意等待,坚持不懈地努力,没有什么不会实现。”
    小蓝问老人:“如果我们愿意等待,等到紫威树开花的时候,所有的亲人朋友都会回来?”
    “所有的,都会回来。”
    小蓝与老人的对话,在马尔克斯的记忆中是那么熟悉,却又显得一片模糊。他在心里说:“回不来了,他们都回不来了。”眼眶里,渐渐闪耀出一片华丽的色泽。泪水的气味,划过脸颊。马尔克斯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害怕被老人和小蓝看到自己的泪水。
    “马尔克斯。”老人温暖的大手放在了马尔克斯手背上,一滴泪水落在了那粗糙的手上。老人的心里,一阵暗暗的疼痛。他说,“马尔克斯,我的孩子,只要你肯等待,幸福会来到你的身边。”
    “他……他们……回……不来……”马尔克斯断断续续地说。
    “他们……”老人叹了一口气。那些战死在沙场的亡灵,再也回不来了吧。孩子所爱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马尔克斯,你哭了?”小蓝赶忙将手绢递了过去。
    马尔克斯轻轻抽泣着,慢慢地抬起手,接过小蓝的手绢。他紧紧将手绢握在掌心里,那些熟悉的身影,又一次穿过了记忆的隔阂,漫了上来。那些熟悉的笑声,那些关爱的话语,就像云蔓草原里的草,离离生长,无声蔓延。
    妈妈,还有很多的叔叔,你们都回不来了,是吗?即使紫威森林的紫威树全都开花,即使夜之岛上唯一的那棵紫威树也开满美丽的花朵,你们都回不来了,是吗?
    老人慢慢站了起来,望着湛蓝的天空,轻声自语:“战争啊,剥夺了太多。” 正文 第六章站起来
    厚厚的,白色的云层在天空里堆积。太阳悄悄滑进了云层的遮掩里,它那美丽而又温暖的目光渐渐融化在棉花般的白云中。
    淡紫色的光晕,渐渐从马尔克斯仰起的脸上化开。他捧着旧旧的日记薄,坐在书叉上,呆呆地望着最明亮的一片树叶。隔着叶子,很高很远的地方,有一片紫色的云。
    他已经穿上了崭新的衣服,淡紫色的袍子,从柔嫩的肩膀一直垂到脚下。两只脚上的黑色新靴子,不再像以往的鞋子一样总是沾着泥。
    云博老人又去浮云城了,据说今天海边来了几艘大船,来了很多穿着盔甲的人。
    没有人能影响马尔克斯的生活规律。他依然和从前一样,早早地起床,在太阳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坐到紫威树上,等待。
    老师说过,紫威树开花,所有的亲人都将回来。妈妈说过,叔叔们说过。虽然这只是童话,可是马尔克斯却愿意相信,花开的时候,所有曾经爱过的人,在自己身边开心地笑过的人,都将回到自己身边。
    树下,几个马蹄的声音踏破了马尔克斯心中安宁的世界。他低下头去,空洞的双眼在草地上搜索着声音的踪影。
    一匹浑身披着银色铠甲的战马踏过草地,慢慢停了下来。战马背上,一名穿着盔甲的骑士抬起头来,望着马尔克斯。他身后红色的披风,被风撑开。
    马尔克斯的视线从骑士的头盔上拿开,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一种莫名的恐惧,在他心底生长,拔节。
    “喂,小朋友——”骑士喊了一声。
    马尔克斯紧紧抱着日记薄,没有说话。他望着紫威树的叶子,默默地呼唤着:“啪撒……啪撒……”
    “小朋友?我问一下,云博村庄怎么走?”骑士大声问。
    马尔克斯换成一只手抱住日记薄,而另一只手撑在树枝上。他紧紧咬着下嘴唇,紧张得似乎能够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他小心地瞥了骑士一下——那样的装束,太熟悉,太扎眼了。红色的,飘扬的披风,就像一片染满血的战旗。
    “是个聋子!”骑士低声说了一句。他侧过脸去,望着辽阔的大草原,低低地吼着,“混蛋,鬼知道那什么破村庄在哪里啊?”
    骑士正在抱怨的时候,突然一个身影重重地在他身旁不远的地方落下,惊得战马后退了两步,鼻子里不停喷着粗气。
    马尔克斯落在了草地上,双手撑着地,刚恢复身体的平衡,突然向着云博村庄的方向窜了出去。骑士还来不及看清马尔克斯的动作,马尔克斯压低了身子奔跑起来。
    “喂,站住!”这个时候,骑士才发觉马尔克斯不是一个“小朋友”。他喊话的同时,狠狠抽了战马一鞭子,战马追着马尔克斯的方向扬起四蹄奔驰而去。
    马尔克斯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更加奋力地奔跑起来。他的两只细细的手臂前后挥舞着,脚步轻盈,草屑在他脚下向后飞溅。
    骑士咬了咬牙,从马背上取下了短矛。他一只手拉着缰绳,另一只手高高地将矛举了起来。
    矛从空气里划了过去。
    天空中的云渐渐变得黯淡,沉重。空气里,夹带着烦闷的燥热。风没有停,只是在凝重的空气里却显得有些无力。
    马尔克斯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住,重重地向前扑倒下去。手中的日记本摔了出去,在草地里翻滚着,一页发黄的纸“嚓”的一声撕裂,脱离了本子,被风吹着飞了好远。
    战马从扑倒在地上的马尔克斯身边跑过,插在草地里的矛被骑士拔了出来,收回到马背上。骑士重重地从马上跳下来,顺手捡起了草地里的日记薄。
    马尔克斯赶忙爬了起来,淡紫色的衣服上,被绿草的汁液擦出好几道长长的痕迹,变得发黑。他向骑士跑了过去,伸出手,想要从骑士的手里夺下属于自己的东西。
    骑士大大咧咧地翻开日记薄,随手翻了几页,大声说:“这是你画的?你画的什么东西?这是什么玩意?头上长角的人?这是人吗?这是怪物吧!”
    骑士一只手按住马尔克斯的肩膀,一只脚轻轻一勾,马尔克斯就倒在了他的脚下。他一边翻着日记薄,一边得意地说:“你们的老师就教画这些东西?什么狗屁玩意啊?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全是怪物!”
    马尔克斯刚倒在地上,马上又按着草地站了起来。接着伸出手去,抢夺只属于自己的东西。
    “小混蛋,还真有毅力啊。”骑士反而更加得意起来,这次没有用手,直接用脚将马尔克斯绊倒下去。他看着躺在地上的马尔克斯,哈哈大笑。双手稍稍用力,发黄的本子被撕成了碎片,像落叶一样,缓缓跌落。
    “啊——”马尔克斯看着那些散落的纸页,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嘶吼。就像来自野兽的嘶吼,粗糙的声音里,带着忧伤,也带着愤怒。
    马尔克斯猛地站了起来,脚下还没站稳,又倒了下去。
    一次一次到站起,倒下,一次,又一次。
    马尔克斯重重倒在地下,鼻孔里渗出了一缕鲜血。他那空洞的双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寒冷的光,两只瘦小的手紧紧抓着两束绿草,指甲嵌进了黑色的泥土里。鲜血从他的嘴唇上划过,滑到了侧脸上,那张清秀的脸,却显得有些狰狞。
    “你这个蠢货!”一个女孩的声音骂了起来。
    骑士得意地看着马尔克斯,听到骂声,突然扭过头去。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矮个子的女孩手里,捏着几张日记薄的碎片。两个女孩的眼神里,都充斥着无限的愤怒。
    “小丫头,你是在骂我?”骑士大声问两个女孩。
    镜却看也不看骑士,盯着地上的马尔克斯,大声说:“你这个蠢货,怎么能够在别人的脚下躺着?站起来!”
    “原来不是骂我。”骑士说。
    “你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值得我们骂!”小蓝小声地骂了一句。镜却紧紧按着她的肩膀,示意她再轻声些。
    “站起来!”镜双手已经握成了拳头。
    “站起来。”另一个声音,一个慈祥的声音,穿越马尔克斯的脑际。那个在黑暗的记忆里沉沦的人,轻声在马尔克斯耳边呼喊。
    “啪撒……”马尔克斯轻轻说。他的脸埋在草地里,泥土的气息在他的血液里流窜。他轻轻地对着黑色的泥土呼喊,“妈妈……啪撒……妈妈……”
    得意得有些过了头的骑士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孩子,歪着嘴角肆无忌惮地笑。似乎,战胜了一个瘦弱的孩子也值得他骄傲。他说:“你是月族的人吗?你们月族人一直都这么软弱。”
    “他是芒族的,我也是!”镜站在一边,坚定地说。她的视线一直停在马尔克斯身上,心中悄悄叨念着:马尔克斯,站起来啊。你不可以轻易在别人脚边躺下。
    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地期望马尔克斯能够站起来。仿佛,她觉得眼前这一幕是上苍给予马尔克斯的一次试炼。她很想走过去帮忙——即使她知道自己不是骑士的对手——可是,她却没有。她想让马尔克斯有机会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
    “马尔克斯,你是芒族人,像芒族人一样,勇敢地站起来。”镜由心中的叨念变成了轻声絮叨,“站起来,站起来……”
    马尔克斯却只是趴在地上,身体瑟瑟颤抖。他的脸埋在青草里,没有人能看到此时他脸上的表情——他在笑。嘴唇向上拉伸,一副邪恶的,狰狞的笑。就像,一个魔鬼。也没有人注意到,几条藤蔓,正在草地里悄悄生长。
    “笨蛋,芒族不需要你这样的人。”骑士大骂起来,“在默罗高原上,如果芒族或者高原族的孩子像你这样软弱,很快就会被送到山里去喂狼!蠢货,站起来。”
    云博村庄外,云博老人穿了一套干净的黑色长袍,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穿铠甲,身高不到他肩膀的男人。男人的下巴上,黑色的胡须大把大把地向四周伸张着,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好在他的头发梳理得比较整齐,不会让人以为那套气派的铠甲顶上是个插满马鬃毛的圆球。
    “云博,八年不见,你还像以前那么老。”男人滑稽地说。
    “马瑟尔顿,八年不见,你还像以前那么矮。”云博老人马上笑着顶了回去。
    马瑟尔顿大人哈哈大笑,说:“我们高原族虽然挨,但是身体棒,力量足。”
    “我现在虽然老,可是至少还能活一百年。”云博老人自豪地说。
    “你这个老不死。”
    “你这个胖冬瓜。”
    “哈哈哈哈……”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笑着,就像情深的老友。确实,也算是老友吧,虽然他们只在八年前见过一面。
    云博老人的步子有些大,所以马瑟尔顿大人只好加快步伐,才能跟上这位故意捉弄自己的朋友。他小跑着,有点气喘吁吁地说:“老不死,那个孩子还好吗?”
    “很好,只是不怎么说话。”云博老人的脸上带着微笑。
    “那还好?”马瑟尔顿大人疑惑地说。
    老人叹息着,视线落在好远的地方。那里,有一片森林。几个渺小的身影,在森林前的草地上站立着。他说:“战争在孩子脑海里留下的阴影,难以抹除啊。”
    “战争?”马瑟尔顿大人说,“难道你这个老不死已经猜到这孩子的身世了吗?”
    云博老人点了点头,说:“或许吧,我都知道了。曾经我一直以为孩子的父亲是你的军队里一名战士,而那名战士死在了夜之岛上。可是,前几天我听到马尔克斯说了一句话,才发现真相是那么诡异,可怕。”
    马瑟尔顿大人笑着说:“马尔克斯?是那个孩子的名字吗?”
    老人说:“是的。他刚来到云博村庄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见到谁都害怕。我用了很多种方法,才使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他会说人类的话!”
    “谁也不知道,在我们发现他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马瑟尔顿大人看着天空里翻卷的云,说,“那是一场可怕的战争。在战争里,我们发现了这个孩子。我们试图带走他,却遭到岛上兽人妖术师的追杀。两百多名士兵,活着离开的不到三分之一。”
    “妖术师……”老人心里一颤,“对了,前几天马尔克斯还说,他想成为一名妖术师。”
    马瑟尔顿大人看着老人,瞪圆了眼。他说:“那太可怕了。”
    云博老人苦笑几声,然后说:“你知道马尔克斯对收养他的兽人是什么样的感情吗?”
    马瑟尔顿大人没有回答,而是示意老人说下去。
    “是爱吧。”老人说,“孩子的身上一直带着一个小本子,很久的本子。我曾看过那个本子,上面没有一个字,却画了许多画。”
    “他画的什么?”马瑟尔顿好奇地问。
    “画了一些很奇怪的人,头顶上,或是额头上却长着数量不等的尖角。”老人平静地说。
    马瑟尔顿大人却显得有些惊慌,他说:“那……那是夜之岛上的兽人啊!曾和我们战斗过的兽人,我甚至差点死在一个妖术师的手里!”
    老人微微一笑,“我想,马尔克斯对兽人的爱,应该来自于兽人给他的爱吧。或许,那些看似恐怖的家伙却在马尔克斯的童年留下了开心的,不可磨灭的痕迹。”
    “这不可能。”马瑟尔顿固执地摇头,“人类和兽人,怎么可能有爱?我想,那帮兽人一定是想把孩子养大,然后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云博笑了起来,不愿和老友在同一个问题上争下去。他说:“我们先不讨论是否是爱的问题。我想知道,马尔克斯究竟是如何到了兽人中间。或许,只有解开了这个问题,才能化开孩子心中的结。”
    “这个问题……这个实在太难了,只有交给你这样的文人去解决。”马瑟尔顿说,“我还是适合拿着剑打仗……要不,我负责教孩子战术?”
    老人摇了摇头,“或许,孩子更想成为一名灵魂术士呢?”
    “灵魂术士?没前途。”马瑟尔顿坚决地说,“我希望他成为一名骑士。骑士,力量强,而且光荣。你们这些法师术士都不勇敢,打仗的时候都是躲在后面的。”
    “那是因为我们用脑袋去战斗。”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战斗没用脑袋?”马瑟尔顿说完,和云博老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最后,他补充了一句,“当然,那孩子如果非要做躲在后面的灵魂术士,我只好把他让给你。”
    云博老人拍拍马瑟尔顿大人的肩膀,正要说什么,突然皱了一下眉头。他指着镜和小蓝的方向,问:“大人,那个骑士是你的人吗?”
    马瑟尔顿大人看了看,说:“我本来派了一个骑士去云博村庄里接马尔克斯的,没想到他接到这里来了。你看看,他们都玩上了。”
    “不,不对,他们不是在玩。”云博有些紧张地说。他看到,一个淡紫色的身影躺在骑士的脚下,似乎不动了。
    “你担忧得太多了。”马瑟尔顿大人笑着说,“对孩子不要太娇惯,不然怎么能训练出像我这样勇敢的人呢?”
    云博老人没有再说话,他停下了脚步,双手在胸前合到一起,嘴唇翕动着,念出了一串咒语。
    紧接着,几百米外的地方,小蓝的双眼里闪过了一道金色的光芒。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马尔克斯,然后慢慢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对骑士说:“笨蛋,你做了什么?”
    “笨蛋,你做了什么?”老人的嘴里轻声说。
    马瑟尔顿大人停在老人身边,疑惑地问:“老朋友,你没事吧?跟谁说话呢?你是不是老毛病犯了?”
    镜看着小蓝,按住她肩膀的手慢慢放了下去。她轻声说:“小蓝,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这样说话?”
    “你这个穿盔甲的蠢货,滚开!”小蓝吼了起来。依然是小蓝的声音,可是那个声音里却多了几分小蓝没有的成熟,威严。
    “小丫头,你说什么呢?”骑士不屑地说着,干脆将脚踏在了马尔克斯的背上。
    小蓝向前走了一步,大声说:“蠢货,把你的脚拿开!”
    骑士摇了摇头,淡淡地回答:“不能怪我,只能怪他没有本事从我的脚下站起来。”
    “滚开!”马瑟尔顿大人远远地就喊了起来。他向着骑士的方向奔跑过来,而云博老人被他甩了好远。
    “骑士长大人。”骑士把脚放回到了草地上,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向着马瑟尔顿大人跑来的方向。
    小蓝眼中的色泽变得清晰了一些,呆呆地看着眼前突然变成礼貌了许多的骑士。
    马瑟尔顿大人的脚步渐渐变慢,走近,抬起手来,突然一拳打在了比他高出两个头的骑士的侧脑上。虽然隔了头盔,可是骑士的身体一歪,脚下紊乱,倒在了地上。
    拳头与头盔碰出的声音,尖锐刺耳。
    刚才还与云博老人说说笑笑的马瑟尔顿大人瞬间收回了满脸的和颜悦色,骑士长的严肃威仪,又回到了这位饱经风霜的高原族骑士身上。他狠狠地吼了一句:“站起来,笨蛋!”
    倒在地上的骑士赶忙怕了起来。
    “你都做了什么?”马瑟尔顿大人大声吼叫着。
    “我……小人……对这个孩子试炼……”骑士战战兢兢地说。
    小蓝跑了过去,推开骑士,扑到马尔克斯的身上。她用力拉着马尔克斯的肩膀,而马尔克斯却像一块石头,躺在地下一动不动。她仰起头来,用那尖细的嗓音冲骑士吼:“你这个坏蛋,你有什么资格试炼马尔克斯?”
    镜在马尔克斯的身边蹲了下来,她轻声说:“马尔克斯,你怎么了?你没事吧?”
    云博老人喘着粗气小跑过来,一把抱起了马尔克斯。马尔克斯脸上狰狞的笑突然化开,两只眼眸又沉入了永恒的浑浊世界。
    “马尔克斯……”镜看到了马尔克斯脸上最后一抹狞笑,可是,那张奇异的脸却在视线里一闪而过。更加清晰的是,属于马尔克斯的惨白的脸,以及脸上流淌着的血迹。
    云博老人心疼地抱着马尔克斯,狠狠地盯着骑士吼了起来:“你看看,你对一个孩子做了什么!他还是一个孩子!”
    在马瑟尔顿大人心里,芒族的孩子脸上粘着鲜血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看到老友那张愤怒和忧伤的脸,他不得不狠狠地对骑士说:“回到雷霆城以后,自己去军法处领三十军杖。”
    骑士低垂着头,坚定地回答:“是,大人。”
    “滚吧。”马瑟尔顿大人说完,跟着云博老人向村庄的方向走去。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就是八年前从兽人妖术师手中夺回的孩子吗?他是那么的瘦弱,应该是月族人才对吧。他不适合,做一名刚强的战士。”
    草丛中,几束细小的藤蔓,悄悄缩进了泥土里。 正文 第七章选择
    马尔克斯安静地躺在床上,望着木制的简陋屋顶。他的身边,坐满了人。每一个人,都用同样的,关切眼光注视着他。
    只是,他默然地望着一个方向,仿佛身边没有任何人。
    小蓝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盆子,盆里装了大半盆温水。云博老人慢慢地将手里的毛巾沾湿,然后轻轻擦去马尔克斯脸上血迹,还有泥土和青草的枝叶。那件新衣服上,已经被青草的汁水染出了几条黑印。
    “真是太过分了。”老人絮絮叨叨地说,“一个成年的骑士,竟然和一个孩子过意不去。出手这么狠毒,太过分了!”
    马瑟尔顿大人站在云博老人身后,轻轻地拍了拍老人的后背,将他不要过于生气。他不想向老人解释,芒族和高原族对孩子最古老的训练方法有多残酷。到最后,他也跟着老人开始絮叨:“太过分了,确实太过分了。”
    镜慢慢坐到床上,她的手悄悄握住了马尔克斯的苍白的手。却又带着少女的羞涩,很快把手抽了回去。还是很小的时候,她见过一些高原族对孩子的严厉训练,最开始咒骂那些大人太心狠,可是渐渐的她就习惯了。
    而今天,骑士对马尔克斯的“训练”,根本算不上残酷,可是她的心底却被激起了几丝涟漪。她的心很疼,一遍一遍向真神祈祷,赐予马尔克斯力量,让他站起来。可是,她却看着马尔克斯却一次次倒下,最后再也无力抵抗。
    马尔克斯太脆弱,脆弱得让人不禁想张开双臂环住他,保护他。他有着芒族人的血统,却只是孩子般脆弱的心灵啊。
    云博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陶瓶,拔掉木塞,用一只小小的木棍在瓶子里沾了沾,然后将木棍顶端的黑色药剂擦在马尔克斯的太阳穴上。
    马瑟尔顿大人张大了嘴,在心里感叹着:受这么一点伤也弄得这么隆重?云博这个老不死太溺爱这个孩子了。
    “老不死,出来一下。”看到云博老人为马尔克斯上完药,马瑟尔顿轻轻地喊了一声。
    老人在小蓝端着的盆子里洗了手,然后对小蓝说:“把水倒掉吧。不要多说话,让马尔克斯安静一会儿。”说完,他跟着马瑟尔顿走出了木屋。
    两个人在村庄里随意地走了不远,马瑟尔顿大人停下来,对云博老人说:“那个孩子,他一直这样吗?”
    “不,不是。”云博老人赶忙说,“他平时很顽强的,可能见到骑士觉得有些害怕吧。你应该明白,八年前穿那种盔甲的人杀了收养他的兽人,在他的心中留下了阴影。所以,我在骑士面前变得懦弱是可以理解的。”
    “老不死,你太宠着这个孩子了。”马瑟尔顿大人皱了皱眉。
    老人立即反驳:“哪有?我只是用一个长者的身份对待晚辈罢了。”
    “不过,我不是问你这个。”马瑟尔顿说,“我是在问你,那个孩子,他一直喜欢呆呆地看着一个地方吗?”马瑟尔顿大人说话的时候,一只手在自己的眼前晃动一下,用来提醒老友,他所看到的,马尔克斯双眼里满是浑浊。
    老人的脸上又染上了担忧的神色。他点了点头,小声说:“一直是这样。八年了,除了我和小蓝,没有人能接近那孩子。不过,即使是我和小蓝,也很难让孩子说上几句话。”
    “怎么会这样呢?”马瑟尔顿大人一只手托着自己的下巴,问。
    “还是那个原因,阴影吧。”老人缓慢地说,“谁也不知道他究竟在想着什么。同样,谁也不知道他和那些兽人住在一起时都发生了什么事。还有,这个孩子究竟从哪里来,更没有人知道了。”
    “我想,他的父母应该是戊坦国的臣民吧。”马瑟尔顿望着渐渐变得昏暗的天空,说。
    老人问:“你怎么知道?”
    马瑟尔顿大人苦笑一声,说:“这些年里,只有我们国家和夜之岛最‘亲密’。”
    老人认真地看着马瑟尔顿,问:“老友,我想知道,戊坦连年征讨夜之岛,究竟是为着什么目的呢?为土地?或者为夜之岛上的财宝?”
    马瑟尔顿大人严肃地回答:“老不死,八年前我们的船队登陆夜之岛前释焰老友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已经过了八年了,我依然只能给你同样的答案。我是一名骑士,骑士要做的,只是维护帝国的荣耀。没有原因地,用生命去守护王,和王国的子民。”
    “我不想听你们的骑士准则。”老人摇了摇头,“我只想知道,王上为什么会派你们去夜之岛,国会明知道那是一条错误的路线为什么却没人出来反对?”
    “老朋友,你想得太多了。”马瑟尔顿大人轻声说。
    “还有,征讨夜之岛的事情,究竟和戊坦国首都内乱有什么关系?”云博老人却固执地问着。
    “老朋友,老不死……”马瑟尔顿大人两只手摊开,拿到胸前,做了一个向下压的动作,“别再问了,我也不知道。我说过了,我只是一名骑士。”
    “大人,难道你就没有为自己想过?”云博老人问。
    马瑟尔顿大人盯着自己的朋友,他知道,这位朋友是在为自己的安危着想。可是,就像他说的一样,他只是一名骑士。
    “老友……”老人的声音压到最低,他干脆把嘴凑到了马瑟尔顿的耳边,悄悄说,“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有人会害你?”
    “老不死,你考虑得太多了。”虽然这样说,可是马瑟尔顿大人的脸上依然变得阴晴不定。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我只是一名骑士,王国的安危,大于我个人的生死。”
    “但是,”老人加重了语气,“如果你这个骑士长死了,那么意图造反的人就没有丝毫顾忌了!如果你的权力被拆散,流落到敌人的手里,那么坚固的雷霆城和一座只有栅栏防御的村庄一样!”
    马瑟尔顿大人的背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望着云博老人,说:“叛乱已经结束了,意图造反的人都下了地狱……”
    小木屋里,小蓝和镜守在静默的马尔克斯身边。小蓝一遍又一遍地诅咒着:“那个该死的臭家伙,肯定会被三十军杖打扁。真是可恨的家伙,等我长大了……”
    “等你长大的时候,他已经老死了。”镜轻声说。
    小蓝看了看镜,然后忿忿地说:“等你长大了,一定要把那个家伙的屁股打肿!每天打他一百军杖……不,两百。”
    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小蓝姐姐,我叫你姐姐了。拜托不要再说了好吗,每天两百军杖,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小蓝继续说:“镜,等你长大了,一定要为马尔克斯报仇。”
    “我十八岁了,已经长大了。”镜觉得自己要是再和小蓝绕下去,非疯掉不可。
    “等你成了骑士,一定要把那个混蛋的屁股打肿。每天一百军杖……哦不,两百,三百!”小蓝嘟着小嘴,说。
    镜彻底眩晕,只好不再说话,学马尔克斯保持沉默。
    小蓝又嘀咕了一会儿,发现镜故意装作没听见而不配合她了,于是对镜说:“镜子,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的名字是‘镜’,去掉那个‘子’好不好?怎么和素缘那破小子一样啊。”镜打破了自己的沉默。
    “你说我和素缘那混小子一样?哼,我才不和他一样呢。他又傻又笨又好色,我怎么会和他一样呢?”小蓝翘着嘴,向镜寻找公道。
    镜赶忙挥手轻轻在自己脸上拍了一下,说:“我的小蓝姐姐,我的好姐姐,您老发发慈悲安静一小会儿可以吗?我哪有说你和素缘那坏小子一样呢?我是说,你和他一样叫我为‘镜子’。”
    小蓝点了点头,“我就说嘛,我怎么会和那个坏小子一样呢?那小子最讨厌,而且胆小,曾经听见有人说鬼就吓得尿裤子。”
    镜只是淡淡地笑笑,然后对小蓝说:“小蓝,明天我就要离开云威岛了。”
    “真的吗?真是太……”小蓝激动得差点跳了起来。她看到镜的脸慢慢变色,那丝红润渐渐流失,渐渐脸色变白,再慢慢变得有些发灰——就像死人的脸。
    “小蓝……”镜有些委屈地看着小蓝。
    小蓝赶忙特夸张地扑倒在镜的身上,尖声喊着:“镜子妹妹,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好舍不得你,多希望还能和你在一起玩啊。”
    镜拂着小蓝的背,无奈地笑了起来。一个这么小的女孩叫自己妹妹,听上去有些别扭。不过,她实在佩服小蓝的演技,刚喊几句那眼泪就哗哗落了下来。
    马尔克斯慢慢坐了起来,动作看上去很僵硬。
    镜侧过头去,看着马尔克斯那张苍白的脸。她想了想,轻声说:“马尔克斯,明天我就要离开了。你,会和我一起去戊坦国吗?”
    小蓝突然从镜的怀里钻了出来,坚决地说:“镜子妹妹,马尔克斯不愿意离开空云国。在这里,我和爷爷会保护他。”
    镜有些哭笑不得,她按着小蓝的肩膀,说:“小蓝姐姐,你让马尔克斯自己回答好吗?”
    小蓝转过身去,拉着马尔克斯的手,说:“马尔克斯,你不会离开的,对吗?”
    马尔克斯没有丝毫反应,麻木得像个摆设。而镜看到小蓝拉着马尔克斯的手,歪着嘴角想:小蓝,你太狠了!
    镜站了起来,绕到床另一边。她咬了咬牙,在心里说:我今天就厚一次脸皮!心里的话还没说完,他已经牵起了马尔克斯的另一只手。“马尔克斯,去戊坦国吧,我可以保护你。在那里,你会变得强大。”
    “镜,你根本不了解马尔克斯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小蓝狠狠地拉了马尔克斯的手一把。
    镜马上又拉了回去,马尔克斯就像个布偶,任两个女孩拉来拉去。镜有些疑惑地问小蓝:“小蓝,你说什么?什么我不了解?”
    “你知道马尔克斯需要什么样的生活吗?你不知道!”小蓝的嘴又翘了起来,“马尔克斯不需要强大,他要的是平静安宁的生活。在这里,他过得很好。”
    镜愣住了,呆呆地,看看马尔克斯,又看小蓝。天羽对自己说过的话,又一次在脑海里升起。那个声音,渐渐地,被思维扭曲,过滤得恐怖,邪恶。
    “然后马尔克斯到戊坦国,任何人都会试图杀死他!”
    “任何人,都愿意杀死他!”
    镜松开了手,那只冰冷的手从她柔软的掌心里滑落,硬生生地落到床面上。而小蓝顺势一拉,马尔克斯就向她倒了过去。
    镜呆呆地站着,呆呆地,微微一笑。是啊,小蓝说得没错,马尔克斯需要的不是变得强大,他需要的是平静的生活。他在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他。
    “你怎么不争了?”小蓝扶着马尔克斯,好奇地问镜。
    “我争什么呢?”镜佯装出满脸真诚的笑,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她说,“小蓝,我刚才跟你开玩笑呢,我何必非拉着马尔克斯去戊坦国呢。他又不是戊坦国的人,对吧?我……我只是……小蓝,你不会让马尔克斯受到任何伤害,对吗?我……我随便问问。”
    “不会,永远不会。”小蓝看着镜。她看不懂镜的笑容——那层淡淡的笑,就像一个造型古怪的面具。
    “我……”马尔克斯发出了一个声音,慢慢地转过头,看着镜。
    “什么?”
    “什么?”
    镜和小蓝几乎同时问了出来。
    “戊……戊……”马尔克斯努力想要说话来,语言去显得生硬无比。
    “戊坦,是吗?”镜轻轻地问,心中有些莫名的酸楚。明天就要离开了,明天就要离开马尔克斯了——那个总是不说话的男孩,她多想好好守护他啊。
    马尔克斯的头慢慢低了下去,似乎在思索究竟该怎么说出自己心里的话。
    “戊坦,怎么了?”镜又问了一句。
    小蓝看了看镜,警惕地抓紧了马尔克斯的手腕。
    “没……没了……”马尔克斯吃力地说。
    镜的嘴角轻轻上扬了一下。她关切地看着马尔克斯,轻声说:“马尔克斯,希望你在云威岛上能够快乐。”
    小蓝坚定地回答:“会的,马尔克斯会快乐。没有人可以伤害他。”
    镜只是淡淡地笑,她在心里说,会的,我相信,马尔克斯会快乐。
    “我们去海边玩,好吗?”小蓝摇摇马尔克斯的手臂,说。小蓝总是喜欢吵着要去海边玩,可是,马尔克斯每次都是安静地,不回答。有几次他们去了海边,小蓝在沙滩上开心地奔跑,跳跃,被海浪扑湿了衣服。可是,马尔克斯却始终坐在离浪花远远的地方,望着海的尽头,什么也不说。
    小蓝只好蹦蹦跳跳地到马尔克斯身边,用手指梳理着马尔克斯的头发,大声问:“马尔克斯啊,为什么你不快乐?”
    女孩的声音,混合在海浪的歌曲里,轻盈地飘扬。
    他不回答。
    “马尔克斯,你在想什么吗?”
    仍然没有答案,只有海浪的声音,一漾,一漾。
    镜想了想,说:“海边有战船,戊坦国的战船。我听说戊坦国的战船是星月芒世界中最宏伟最美丽的呢。”含在心里的话是,马尔克斯,你陪陪我好吗?明天我就要走了,陪我去海边走走好吗?陪我看看,戊坦国的战船——明天就要将我带走的船。
    小蓝开心得跳了起来,“是吗?我从来没看见过大船呢!马尔克斯,我们去看看,好吗?”虽然是问话的语气,可是小蓝紧紧地拉着马尔克斯的手,几乎要将他从床上拖下去。
    “好……”马尔克斯刚回答出来,小蓝激动一把将他拖翻到了地下。脑袋与地板接触的时候,“咚”的一声闷响。
    小蓝松开马尔克斯的手,两只小手抬了起来,瑟瑟发抖。她瞪圆了眼,半张着嘴,抱歉地看着镜,慢慢地说了出来:“镜……我……我不是故意的……”
    镜也瞪圆了眼,慢慢地说:“马尔克斯,他没事吧。”
    两匹高马掠过了草原,向东奔跑。草屑被马蹄扬了起来,翻卷着落下。马蹄砸在草地上柔软的声音,被风吹得好远。
    “镜妹妹,为什么我们两个同骑一匹马,而马尔克斯独自骑一匹呢?”小蓝在镜的怀抱里,扭过头去问。
    镜瘪了瘪嘴,想,小丫头片子,我就知道你会这样问。
    小蓝接着说:“你看,我们两个人骑一匹马,马儿会很难受啊。”
    “难道你独自骑一匹马?你……能爬到马背上吗?况且,你的体重完全可以忽略掉,不必为马着想。”镜回答。
    “那为什么不让我和马尔克斯骑一匹马呢?”小蓝继续问。
    镜差点夸张地哭喊出来,从战马还没开始奔跑的时候小蓝就一直问问题,答得镜舌头都有些抽筋了。但她知道,如果不答,小蓝是不会罢休的。她哭丧着脸,说:“你有没有听过,男女授受不轻?”
    “为什么男女授受不轻?”小蓝又问。
    镜终于发出了一声哀号:“神啊,救命啊——”
    战马在草原东边的尽头停了下来,这里,绿草越向东越稀疏,越低矮。一片金色的沙滩向东边蔓延,沉入了蔚蓝色的海水里。浪花不断唱着歌谣推上沙滩,白色的水花快乐地溅了起来。
    “哇——大海——好美啊——”还在马背上小蓝就叫了起来。
    镜跳下了战马,捂着两只耳朵,大步地向着沙滩里跑去。
    “喂——镜,抱我下来啊——”小蓝望着镜的背影,大声呼喊着。她双手紧紧地抓着缰绳,小心翼翼地伏在了马背上,“镜妹妹,放我下来啊。你不可以欺负我……”
    一只手抬了起来,握住了小蓝的手腕。马尔克斯睁大了无光的双眼,盯着小蓝,结结巴巴地说:“小……蓝,我……帮……”
    马尔克斯还没说完,小蓝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重重扑在马尔克斯身上。马尔克斯还来不及保持身体平衡,被小蓝一下撞翻在了地上。而小蓝的手被马尔克斯拉着,随着马尔克斯的倒下跌跌撞撞,意外地在马尔克斯脸上留下了一个鞋底印,然后再摔进了草丛里。
    马尔克斯慢慢爬了起来,镜看着马尔克斯脸上的鞋印,有些哭笑不得。
    海水里,两艘长长的战船被海浪推挤着,轻轻摇晃。船身只有三米多高,约三米宽,却超过三十米长。高高的桅杆上,帆已经收了下来,几只海鸟停在桅杆顶端,有些得意地扑打着翅膀,发出一串串长长的嘶鸣。
    马尔克斯慢慢走上了沙滩,慢慢地向着战船的方向走去。终于,又见到这种船了。是它把自己带离了家园,那么,它能将自己带回吗?
    “马尔克斯,你喜欢船吗?”镜陪在马尔克斯身边,走过金黄的沙滩。
    小蓝追了上来,小跑着问:“马尔克斯,你喜欢海,对吗?”
    镜看了看小蓝,轻轻说:“你这个小可爱。”
    “我是你姐姐!”显然,小蓝听到了镜的话。
    一艘战船尖尖的船头下,站着两个人。海浪已经浸湿了他们的小腿。
    “爷爷和那个大胡子怎么也在这里?”小蓝好奇地说着,然后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喊,“爷爷——爷爷——”
    “云族人,真有意思。”镜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话语里带着一丝浅浅的贬意。
    云博老人正在和马瑟尔顿大人聊天,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声音,疑惑地回过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小蓝真的来到了沙滩上。老人微微抬了抬眉毛,赶忙从海水里走了出去。他张开双臂,抱着小蓝,微笑着说:“小丫头,我不是让马尔克斯好好休息嘛,你怎么又把他带出来了?”
    “是马尔克斯自己要出来看战船的。”小蓝笑得稚气十足。
    老人的手指在小蓝的鼻梁上轻轻划了一下,“小丫头,老是喜欢骗爷爷。”
    “嘿嘿。”小蓝笑着,对老人吐了吐舌头。
    马尔克斯停下了脚步,仰望着高高的桅杆,仰望着桅杆顶端的蓝天。在天空里,他似乎看到了一片高高的森林,森林里有一个小小的村落,村落的中央,生长着一棵长满透明紫色叶子的紫威树……
    “马尔克斯,你在想什么?”镜自然地问了出来。
    马尔克斯伸出手去,似乎想要触摸自己眼中的幻境。他看到无数和蔼的,强壮的兽人,他们在画满花纹的图腾柱下喝水,大声说话,或是哈哈大笑。他们将还是幼儿的自己捧起来,很小心地用长长的指甲挠孩子的肚子,直到孩子也和他们一样哈哈大笑。
    他看到一个头上长着两对尖角的女兽人,她看自己的眼神,是那么慈爱,那么安详。
    “卡依,啊得。”
    我的孩子。
    而孩子大声叫着:“啪撒——啪撒——”
    妈妈,妈妈。
    “啪撒。”望着那华丽的幻景,马尔克斯不禁叫出了声。
    镜轻轻问:“马尔克斯,什么?”
    幻影里,就像平静的湖水被一颗石子激出了一层层涟漪,渐渐散开,融化在黯淡的天光里。马尔克斯低下头去,望着金色的沙子,慢慢,蹲下。
    镜疑惑地看着马尔克斯的一举一动,她猜不透马尔克斯究竟在想什么。也猜不透,为什么天羽说戊坦国的人会杀死马尔克斯。马尔克斯说出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语言?是红旗联盟的敌人吗?
    不,马尔克斯不是敌人。马尔克斯是朋友。
    马尔克斯蹲在沙滩上,双手埋进了沙子里。他的手慢慢抬了起来,干净的沙子被他紧紧握住,却又从指缝里簌簌滑落。
    记忆里,那两个声音缓缓荡开。
    “妈妈,看。”孩子扬起两只稚嫩的小手,手心里只剩下很少的沙子,已经被他的汗水沾湿。
    “我的孩子,世间的一切,就像这些沙子。”女兽人温和地说。
    孩子仔细地看着,看着沙子从那几只粗糙的手中滑下。
    “你不能把握住一切,可是,你要尽最大的努力把握住属于你的爱。你爱的一切,都在这里,不要让它们消失。”蓝色的,粗糙的手移到了孩子眼前,细细的沙子停留在那带着无尽温暖的掌心里。
    “我的爱。”孩子将自己的小手放进了蓝色的掌心里。
    大手慢慢握了起来,将孩子的小手握在里面。女兽人说:“孩子,你就是我的爱。”
    “妈妈,你就是,我的爱。”
    “呵呵,你是我的小可爱。”
    马尔克斯紧紧地握住两只拳头,可是到最后,仍然只剩下几粒沙。他的两只拳头狠狠砸在了沙地上,嘴里不停喊着:“啪撒——啪撒——”
    “马尔克斯,你怎么了?”镜有些紧张地问。她蹲下来,一只手轻轻从马尔克斯的背上拂过。
    那些沉在脑海里的幻影里,一只粗糙的手,从孩子的背上拂了过去……马尔克斯突然紧紧地抓住了镜的手,很紧。镜咬住牙,极力忍受着马尔克斯施与自己的疼痛。
    “我……”那张明净的脸上,划过了两行泪水。马尔克斯的手慢慢松开,慢慢地说,“家……回……回家……”
    镜轻轻地揉着自己的手掌,“马尔克斯,你说什么?回家?你的家在哪里?”
    马尔克斯的手指着战船,“它……回家……”
    “你是说,它带你回家?”镜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马尔克斯要表达的不是那个意思。可是,她依然禁不住地问了出来。
    “带我……回家……”虽然马尔克斯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可是他那断断续续的话语,却坚定不移。
    镜猛地站了起来,向着马瑟尔顿大人的方向挥了挥手,大声喊:“大人,大人——马尔克斯让您用船带他回家——”
    海滩边缘,云博老人回头看了看马瑟尔顿大人,然后望着挥舞着双臂的镜,眉头皱了起来。
    马瑟尔顿大人拉掉被水沾湿的披风,随便叠了一下,扔在了沙滩上。他从云博老人的身边走过,悄悄说:“那个孩子以为战船会再去夜之岛吧。”
    马瑟尔顿大人向着马尔克斯的方向小跑过去。
    “大人,马尔克斯想要回家——”镜的心里,充斥着欢欣。她却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如此地开心。
    “小丫头,过来。”马瑟尔顿大人在离马尔克斯和镜二十多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冲着镜招了招手。
    镜点了点头,向着马瑟尔顿大人跑去。
    马瑟尔顿抬起头来,望着镜的脸,压低了声音说:“小丫头,你瞎喊什么?船队不会去那孩子的家!”
    “不去?为什么?可是,马尔克斯却说战船会送他回家。”
    “他……”马瑟尔顿小心地看了马尔克斯一眼,接着说,“他不知道。”
    “可是,我亲耳听到,马尔克斯说船可以送他回家啊。”镜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马瑟尔顿大人,麻烦您,一定要送马尔克斯回家,好吗?”
    马瑟尔顿大人沉默了,心里一阵矛盾。他不知道,夜之岛是否算马尔克斯的家。或许,马尔克斯是戊坦国的人吧,那么戊坦国是马尔克斯的家吗?可是,孩子的心里,家却是那个“邪恶”的岛屿吧。他不希望孩子回到夜之岛,而老友云博不希望孩子去戊坦。
    “大……人……”马尔克斯的声音突然出现在马瑟尔顿大人身边。
    马瑟尔顿大人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人影,那久经沙场的骑士长却吓得差点叫出声来。他望着孩子迷茫的脸,好几秒后才使自己的心跳平静下来。
    “带我……家……”马尔克斯指着战船的方向。
    “孩子……”马瑟尔顿大人有些不忍心说出自己无法带马尔克斯回家。他低下头去,不愿再看到孩子那张带着忧伤和茫然的脸。
    “您带我……这……可以……带我……回家……”费了很大的劲,马尔克斯才说出一个稍微长些的句子。
    马瑟尔顿大人点了点头,他明白,孩子说的是,自己把他带到云威岛,那么一定能带他再回到夜之岛。可是,事实上,这次马瑟尔顿大人不会去夜之岛。他想,一直沉默下去并不是办法,只好狠下心里,告诉马尔克斯:“孩子,我不会去你的家。”
    “船……去……”马尔克斯有些激动地说,“船……很多人……去……”
    镜皱了皱眉,小声问:“马尔克斯,你在说什么啊?”
    马瑟尔顿大人叹了一口气,他明白,天真的孩子认为,这样的战船一定会去夜之岛——去那里制造杀戮。可是,他不在乎那些,他只想回家,回到夜之岛,就足够了。
    “孩子,留在这里,不要离开。”马瑟尔顿说,“在这里,你会过平静的生活。”
    “不……不……家……回家……”马尔克斯突然跪倒在了地上。他在乞求,乞求马瑟尔顿大人带自己回家。乞求这位斩杀自己叔叔的人类,把自己送回到自己的世界。叔叔死了,妈妈死了,可是他依然想回家。只要村落里的紫威树开花,他们都会回来。如果他们回来了却没有见到自己,他们会担心吧。会的,一定会的。
    是这种战船把自己从家带走,那么,上了这种战船,自己离家就更近了吧。
    “孩子,站起来。”马瑟尔顿大人扶住了瘦弱的马尔克斯。
    云博老人牵着小蓝的手走了过来,他轻声问马瑟尔顿大人:“怎么了?”
    马瑟尔顿大人把老友拉到一边,悄悄说:“老不死,这孩子以为我的船能带他回夜之岛。你看,怎么办?”
    “求……求你……”马尔克斯的脸上,泪迹迎着阳光,闪烁着华丽的光芒。
    “老不死,你说句话啊。”马瑟尔顿大人急得快要跳起来,“你劝劝他,你们术士不是很有脑子的吗?”
    云博老人放开小蓝的手,走到马尔克斯身边。他疼爱地看着满脸泪痕的孩子,轻轻地用手为他抹去泪痕,很轻地说:“孩子,这里就是你的家啊。”
    “家……”孩子固执地指着战船,哭喊着。
    小蓝走到老人身边,低下了头,“爷爷,我错了,我不应该带马尔克斯来海边。”
    老人抚摩着小蓝的头顶,说:“不是你的错,这应该是必然的吧。”
    “爷爷……我……家……”马尔克斯一遍又一遍乞求。
    马瑟尔顿大人想了想,说:“老不死,要不明天让我带孩子上船,从云威岛到星月芒大陆后,孩子就应该知道战船不是去夜之岛的了。等他明白了,我再派人把他送回来。”
    “你出的什么馊主意。”云博老人低声说。
    马瑟尔顿大人瘪瘪嘴,不再说话了。
    “你真的会送他回来?”老人问。
    “我这是馊主意,当我没说。”马瑟尔顿大人嘀咕了几声。
    云博老人点点头,表示同意马瑟尔顿大人的话。他说:“但是,现在没有其它的办法了。你真的会派人送他回来吗?”
    “那当然,我什么时候说过慌?”
    “没有吗?你八年前说你的酒量不好,结果喝干了我两坛酒!”
    “那……那次不算。放心吧,老不死,我知道你对孩子的好。我不会让他受到丝毫伤害。谁要伤害他,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马瑟尔顿大人严肃地说出了自己的誓言。
    “我也是!”镜坚定地说。
    老人担忧地望着老友,然后望着镜,最后视线落在了马尔克斯的脸上。小蓝紧紧地抓着他的袍子,他的心仿佛也被一只手抓住了,捏紧了,一阵阵疼从心里散开。
    “好吧,就这样。”老人低声说,仿佛在自言自语。 正文 第八章噩梦的根源
    清晨,云威岛东面的海滩已经人声鼎沸。全身被银色盔甲包裹的骑士在海滩上来来往往,将空云国赠送的礼物——很多装满药材的大箱子——抬上战船。
    在云威岛上住了八年的孩子们陆续与云博老人告别,然后从战船船头上垂下的软梯爬上战船。老人双眼里含着泪水,挥舞着双手,和自己的学生一一告别。
    马尔克斯躲在云博老人的身后,警惕地望着在沙滩上搬运箱子的骑士们。那身熟悉的盔甲,成了马尔克斯八年来永恒不变的噩梦的根源。
    马瑟尔顿瞥了一眼马尔克斯,轻轻地叹气。
    天羽背着一个小包袱走到云博老人身边,弯下腰去,连鞠了三次躬。然后,他说:“感谢老师八年来的传授,老师的恩情,我一生难忘。”
    云博老人举起手,在天羽肩膀上拍了拍,絮絮叨叨地说:“去吧,去吧,希望神眷顾你,守护你,我的孩子……”
    天羽点点头,看了看老人身后的马尔克斯,然后一声不坑地向着战船的方向走去。
    素缘慌慌张张地跑到老人身前,还没说话眼泪已经沾湿了脸颊。他啼哭着,抽泣着,让周围的人禁不住侧过脸去,偷偷抹散眼角的泪痕。
    “老师,我真的不想走……”终于,素缘哽咽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云博老人按住素缘的肩膀,说:“孩子,不要哭,你很快就回家了。而云威岛的一切,只是你的旅行。不要伤心,去吧,愿我们至高无上的神眷顾你,孩子。”
    老人曾亲眼看着这些孩子长高长大,看他们笑,看他们哭,看他们相互争吵,然后握手和好。八年了,八年来凝聚的情感,最终化成了一滩明净的水。轻轻一挤,那些液体就从身体里翻涌起来,泪如雨下。
    素缘转过脸,看着一直站在老人身边的小蓝。
    小蓝低下头去,冷冰冰地说:“先把你的眼泪和鼻涕擦干净了再和我说话。”
    素缘听话地抬起手,将眼泪鼻涕全抹在了袖口上。
    “哎呀……脏死了……”小蓝尽量压低了声音,却又怕素缘听不见。
    素缘眨巴着眼,眼泪又差点掉落下来。他说:“小蓝,你知道吗,我多舍不得你啊。其实,我真的很想留下来,陪着你一起学习圣语法术……”
    “我知道,我知道。”小蓝嘴上这样说,视线也不知道飘到哪朵云上去了。她在心里赞叹着,今天的云真美啊!世界多美好啊!
    旁边几个骑士抬着箱子经过,听到了素缘的告白,忍不住停下脚步,微笑着听这个小子怎么说下去。马瑟尔顿大人咧了咧嘴,不想打断士兵们收看这出好戏。马瑟尔顿大人认真地观察着素缘表情的变化,悄悄说:“要是我当初这么直接,那该多好啊。”
    素缘又用衣袖擦了一下鼻子:“小蓝,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知道。”小蓝一边说,一边拼命向后躲。
    “我都还没说,你知道什么啊?”素缘说,“我……我想说什么来着?被你一打岔,忘记了。让我想一想。”
    “别想了,别想了,上船去吧,在船上慢慢想。”小蓝龇牙咧嘴地对素缘说。
    素缘扭过头,又马上转了回来,“不行啊。如果在船上想到了,我也不能告诉你啊。”
    “那你就想快点!”小蓝大吼了一声。她发现自己已经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开始有些气恼了。
    “哦,我想起来了。你一凶,我就想起来了。”素缘的脸上染满了红晕,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啪”的一声,小蓝的拳头从素缘脸上擦了过去。
    而周围看热闹的士兵,吓得一下就散了。马瑟尔顿大人背过身去,轻声说:“还好我当初没这么直接,我那口子家可是卖菜刀的啊……”
    素缘离开后,马尔克斯慢慢地从老人身后走了出来。他望着老人的双眼,安静地,鞠躬。声音很轻,很轻,显得有些虚无,“爷爷……谢谢……”
    “傻孩子,谢什么。”云博老人的心中空落落的。望着孩子那双迷梦般的双眼,他的手不禁微微颤抖。
    “八年……照顾……”马尔克斯很努力地想说很多话,想把自己心中一直藏着的话全倒出来。可是,每说出一个词语,都显得非常吃力。
    “孩子,你想说的,我都明白,我都明白。”老人说,“孩子,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快乐地,活着……”老人的声音哽咽了。
    马尔克斯迟钝地点了点头,脸上和平常一样没有丝毫表情。他转过身去,望着小蓝,“小……小蓝……”
    小蓝扑在了马尔克斯的怀里,眼泪突然就浸在了马尔克斯的胸口。她感受着马尔克斯身体里微弱的温度,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告诉自己,马尔克斯很快就会回来,很快。他还会坐在高高的紫威树上,安静地看被叶子过滤成紫色的天空,或是安静地坐在海边,看自己在浪花中奔跑。
    “小蓝……快乐……”马尔克斯的双手自然地垂着,轻声在小蓝耳边说。
    镜站在几米之外,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马尔克斯,还有她怀里的孩子。
    小蓝慢慢地离开马尔克斯的胸口,她的手伸进裙子肚子上的大口袋里,掏出一个老旧的本子——马尔克斯的日记。她说:“马尔克斯,我已经帮你补好了,你以后每天都会看这本日记,对吗?”
    马尔克斯缓缓接过日记薄,安静地翻开,一页,又一页。他安静地看着那些已经消失在时光里的生命,安静地看着那些简陋的线条,直到翻到了最后一页,空白的一页。他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碳笔,熟练地,在空白的羊皮纸上留下一条条黑色的印记。
    草地,高高的树。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坐在草地上,仰望着树冠茂密的叶子。碳笔在纸上快速走过,一朵小小的花,悄然盛放。
    马尔克斯将碳笔收进口袋里,然后合上日记,向前递了出去,递到小蓝身前。他的嘴角,渐渐升起一个飘渺的笑,“小蓝……你……”
    小蓝伸出手,慢慢地,将日记接了过来。她说:“马尔克斯,紫威树一定会开花,我一定会等到。而你,会回来的,对吗?”
    “很快。”马尔克斯轻轻点头。说完,他向着战船的方向大步走去,连头也不回。因为他告诉自己:马尔克斯,不要回头,不要再去看他们的眼泪。不要让他们看到,你的眼泪。马尔克斯,走吧,大步地走,走……
    “马尔克斯——紫威树会开花——那朵小花,很快就会盛开——”小蓝的眼泪浸湿了日记。
    云博老人搂住了小蓝,他说:“小蓝,不要哭,马尔克斯很快就会回来。”
    小蓝轻轻摇头——她知道,马尔克斯到了海的另一岸不会回来了。她从马尔克斯的眼神里,已经读到了马尔克斯的告别。
    马尔克斯决定离开了。
    马尔克斯,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老人紧紧地搂着哭泣的孩子,轻轻地重复着:“孩子,神会眷顾你。你要快乐,不论你在哪里,都要快乐……”
    镜走到老人的身前,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就离开了。眼泪,已经在她的脸上化开。她被小蓝感染,因为她认为,真正要和马尔克斯告别的不是小蓝,而是自己。到了海的东岸,马尔克斯就会回到云威岛。
    马瑟尔顿大人拍拍云博老人的手臂,说:“老不死,我答应过你,一定会让马尔克斯平安归来。相信我。”
    老人轻轻说:“大人,照顾好这个孩子,他的心灵中,受了太重的伤。”
    “我会的,我会的。”马瑟尔顿大人说。他有些羞愧地转过身,向战船走去。他在心里说,老不死,我只是一个骑士,一个戊坦国的骑士。对不起,我骗了你。但是,我们的国家真的很需要这个孩子。老不死,我不会每一次都骗你,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照顾马尔克斯。如果有人要伤害他,先从我这把老骨头身上踏过去!
    “扬帆——起锚——”马瑟尔顿大人站在船头,向送别的人挥手,告别。
    几支号角被吹响,激扬的声音在风中如泪水般滴落。落进海水里,溅起几朵白色的小花。白帆慢慢升起,被风撑满。几十支长桨从战船两边伸出,在海面拍击。
    小蓝走进浪花里,水浸湿了她的长裙。她向着战船挥手,使劲挥手,仿佛,那个她等待的孩子,已经在回家的路上。她挥舞的手臂,就像一个迎接马尔克斯回家的标志。
    战船上,马尔克斯坐在船头的角落里,紧张地压着自己的胸口。和八年前一样晕船,脑袋里一片眩晕,杂乱的色泽胡乱交错。胃里,翻江倒海一般的难受。
    “孩子,喝点凉水,应该会好一些。”马瑟尔顿大人在马尔克斯面前蹲下来,递过去一个水袋。
    马尔克斯的手颤抖着,接过水袋,却只是把水袋抱在怀里,双眼望着蔚蓝的天空。混乱的色彩里,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脸。那些长相恐怖却善良的人,蓝色的皮肤,锋利的尖角,每一个人却都是天生的幽默家,说起话来总是哈哈大笑。
    轻轻地,马尔克斯笑了。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妈妈,各位叔叔,也许我离家越来越远。也许,我还要很久才能回家。你们不要担心,请耐心等待。当村落里的紫威树开花,我就会回到你们的身边。
    我离开云威岛了,离开了一直守护我的爷爷,还有小蓝。我不想在他们的守护下长大,我会为他们带去很多麻烦。我想像你们所说的一样,成长为一个能够自己保护自己的,强壮的男子汉。
    我很想回家,一直都想。可是我知道,不是现在。如果你们都回家了,等我,等我,好吗?
    船的另一边,素缘总是哭哭啼啼的,闹得镜一拿起水袋就反胃。最后,她重重地拿着水袋在船栏上敲了几下,大声问:“素缘,你老是哭,哭什么啊?”
    “我的小蓝……”
    镜咬了咬牙,心想,小蓝什么时候成你的了?她想了想,无奈地使自己保持平和,轻轻地说:“你喜欢小蓝什么啊?”
    “喜欢就是喜欢,还有什么跟什么啊?”素缘抬起手来又在脸上抹了一把。袖口上,已经沾满了眼泪和鼻涕。
    镜吞了一口口水,站得离素缘远了几公分,继续说:“你和小蓝是不可能的,你明白吗?”
    “怎么会……不可能?”素缘呜咽着问。
    镜说:“小蓝今年四十七岁了,你才多大?十六岁,她做你阿姨都可以了。”
    “年龄不是距离。再说了,小蓝虽然四十七岁,可是看上却仍然是一个小女孩啊。”素缘大声说。
    “她四十七岁的时候是个小女孩,那么十年后,你二十六岁,已经是大人了。可是小蓝五十七岁依然是小女孩啊。等到她一百六十岁成年的时候,你已经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镜好意地开导着。
    素缘一听,再也哭不出来了。
    “不要伤心,戊坦国里漂亮女孩子多的是。”镜一只手梳理着自己的长发,有些羞涩地说。一看她的肢体语言,谁都明白她是在说:我也算漂亮女孩子其中的一个。
    “镜,我可以喜欢你吗?”素缘很突兀地说了出来。
    “啪”的一声,镜的水袋从素缘的侧脸上敲了过去。
    镜独自向船头走去,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怎么我好心开导别人反而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呢?真是太过分了,刚才还为小蓝哭得跟个水缸似的,现在突然就说喜欢我,真是太过分了!”
    镜大步走着,脚在船板上踏得咚咚直响。突然,一个身影挡住了她。她抬起头来正要开骂,却发现是天羽。
    “有话快说,有东西就放。”镜看着天羽脸上的笑,觉得全身不舒坦。她更习惯天羽保持着那副对谁都冷冰冰的表情。
    天羽收回笑,正要说话,镜突然指着他的鼻子吼了起来:“不许说喜欢我!”
    旁边划船的士兵吓傻了,桨差点掉海里去。
    “无聊。”天羽严肃地说。
    “那你有什么,快放。”镜握着水袋的嘴,随时准备向敢对她出言不逊的家伙砸过去。
    天羽压低了声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最好转告那个小子,如果到了戊坦国,千万不要再用那种语言说话。”
    “为什么?”镜知道,天羽所指的是马尔克斯。
    “我告诉过你原因。”天羽冷冷地说。
    镜一把抓住想走的天羽,说:“我是问你,为什么要帮助马尔克斯?”
    天羽盯着镜的双眼,不屑地说:“我没有帮助谁,只是不想雷霆城在内乱之后再出现杀戮。还有,记住我上次说过的话,离那个家伙远一点。他是一个危险的人。”
    镜不屑地说:“很感谢你的忠告,可惜,你没有权力让我接近谁或是远离谁。”
    天羽冷冷地“哼”了一声,向着船尾的方向走去。
    镜默默地看着马尔克斯,他坐在船头,仿佛全身都没了丝毫的力气。 正文 第九章交锋
    海的尽头,陆地的轮廓渐渐清晰。褐色的土地渐渐向东升高,延伸。一群低矮的白色建筑,在陆地与海洋的交汇处聚集。
    马瑟尔顿大人站在船头,眺望陆地。他伸出胖胖的手,指着陆地的方向,对身旁的马尔克斯说:“孩子,你看。那里就是我们的大陆,再向东,越来越高,那就是默罗高原。我们的王国,就建立在高原之上。”
    马尔克斯安静地望着那片陌生的土地。
    接着,马瑟尔顿大人的手微微放低了一些,“看到那片白色的建筑了吗,那里是沉月港,即将迎接我们的地方。”
    马尔克斯轻轻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让人以为他只是不经意地动了动。
    “高原族的骑士长,什么时候对孩子温和得像柔弱的月族人一样了?”天羽高声说着,向船头走来。他瞥了马尔克斯一眼,如果领露出一个轻蔑的微笑。
    马瑟尔顿大人对天羽笑笑,丝毫不把他的话当作是讽刺而感到难堪。他对天羽说:“孩子,并不是每一个骑士长对孩子都那么严肃。至少我知道一个,前任骑士长天旬大人,他……”
    “大人,我想我比您更了解天旬大人吧。”天羽毫不礼貌地打断马瑟尔顿的话。
    马瑟尔顿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不太相信天羽的话。他盯着天羽,说:“孩子,要是我记得没错,天旬大人牺牲的那一年——没错,十年前——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
    天羽抿了抿嘴唇,“大人,您记得没错。可是,天旬是我的父亲。”
    马尔克斯的头微微动了一下,视线却仍然停在越来越近的海港上。头依然有些眩晕,可是比船刚启动的时候舒适了很多。他再一次想起了八年前,马瑟尔顿大人从无数的尸体里把自己抱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浑身沾满了暗红色的血。
    “孩子,没事了。”一个穿着红袍的老人擦去了额头上的汗,轻声说。
    而他,只是哭。
    骑士把他带离了森林,而他始终看着画满花纹的图腾柱下,望着妈妈的尸体。接着是浑浑噩噩的海洋旅行。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马瑟尔顿大人正把他抱下大船。
    然后,他看到的是一个新的世界——却是让他感到恐惧的世界。这里的每一个生命,都长得和那些杀死自己的妈妈以及叔叔的骑士一样。他一直想,这里的每一个人,都会在某一天杀了自己。
    马瑟尔顿大人的嘴角向下跌去,他对天羽说:“孩子,很遗憾。”
    天羽却不以为然地笑笑,说:“我记得小时候,父亲是一个很严厉的老师。他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那就是,像男人一样,战斗。”
    “骑士训导后代的标准语句。”马瑟尔顿大人点了点头。
    离陆地越来越近,沉月港的白色里渐渐有了分化,分成一座座稍稍模糊的独立个体。港口平坦的大广场里,数十个黑色的斑点匆匆移动着。
    天羽仔细的望着港口,好久,带着一丝疑惑问:“马瑟尔顿大人,我记得八年前去云威岛的时候,沉月港里的所有人都穿着红色的袍子吧。”
    马瑟尔顿大人点点头,“没错,一直都这样。沉月港的官员,守卫,以及搬运工人,都是红色装束,代表着这个港口会接纳所有红旗联盟国的船。”
    “可是您看……”天羽伸出手,“现在港口中,没有一个穿红色袍子的人了。”
    马瑟尔顿大人踮了踮脚,半眯着眼。
    “那些穿黑色衣服的人……”
    天羽还没有说完,马瑟尔顿大人就回答了他,“那些人,应该是当地驻军。”
    “大人,现在我们应该降帆,等到事情弄清楚了才靠岸。”天羽说。
    马瑟尔顿大人却摆了摆手,“如果降帆,那么港口里的人一定会察觉到我们已经开始怀疑。”接着,马瑟尔顿大人转过身去,大声发令,“收桨——检查装备——”
    狭长的战船上,两排长桨整齐地收回船上。接着,所有的骑士都提上了一直放在脚边的盾和剑,进入了战斗待令状态。
    当马尔克斯看到这些身后批着红色披风的骑士气势汹汹的样子,单薄的身躯不禁微微颤抖。
    显然,天羽看出了马尔克斯的恐惧,轻轻地笑着,说:“小子,他们是保护你的人,不要害怕。像你这样柔弱的人,恐怕只能被别人保护而不能够保护别人吧。”
    马瑟尔顿大人看看马尔克斯,又看看天羽,没有说话。他接过一名骑士送上来的头盔,扣在了头顶上。
    天羽对马瑟尔顿说:“大人,请给我一柄剑。”
    马瑟尔顿大人点了点头,像是叮嘱,又像是命令,“你们每个人都有。听着,不论发生了什么,都不要下船。还有,保护好自己。”
    然后,马瑟尔顿的双手按在了马尔克斯腰间——实际上,他想将手按在马尔克斯的肩膀。只是突然发觉自己差点忘记了,马尔克斯已经不是八年前把个瘦小的孩子了。望着比自己还高的马尔克斯,轻声说:“孩子,到船尾去。我说过的,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
    马尔克斯茫然地望着马瑟尔顿,手木然地向前伸出。嘴唇轻轻动了一下,“剑。”
    天羽从一名骑士手里接过一把剑,听到马尔克斯的声音,侧过头去。接着,他对捧着许多把剑的骑士说:“等一下。”
    正准备离开的骑士站定了。
    天羽随手从骑士手里拿下一把剑,然后递给马尔克斯。
    “谢……”
    “谢什么?我只是不想你成为我们的累赘。”天羽傲慢地说。
    沉月港已经很近了,站在船头可以清楚地看到,港口的广场上,站着许多身穿黑色盔甲的战士——比刚才在船上预估的至少多出一倍。
    马瑟尔顿拍拍马尔克斯,说:“快去,到船尾去。”
    马尔克斯紧紧地握着剑,慢慢向船尾走去。而那些早已经进入战斗状态的骑士,压弯了身躯,慢慢向前靠。
    “哇哈,我有剑了。哇哈,我是最伟大的骑士!”船尾,素缘唧唧喳喳地叫嚷着。他拔出剑,破空挥舞了几下,然后剑尖朝下,扎向船板,一副站在无数敌人的尸骸上的英雄样。
    “哎哟——”尖叫声吸引了船上所有的孩子的目光。
    素缘扔掉剑,抱着一只脚使劲地跳。刚才那一剑,直接扎在了他的脚背上。
    镜拍着手,哈哈大笑。而天羽冷冷地说了一声:“笨蛋。”
    ※
    两艘战船的帆都落了下去,战船慢慢在白色的花岗石雕砌的港口栈桥旁停靠。
    马瑟尔顿大人的身躯矫捷地从战船上落下,宽大的脚掌在精致的栈桥上踏出一声重重的闷响。身上厚厚的盔甲相互的契合处擦出了几声轻响。接着,几名骑士落在了马瑟尔顿大人的身后。
    黑甲的战士动作呆板,慢慢向栈桥靠拢,大广场上的气氛,凝重,死寂。
    一名头盔上比其他战士的头盔多出一束白色顶羽的战士走下栈桥末端与港口大广场边沿连接处的两级台阶,走上栈桥,步履沉重地向着马瑟尔顿大人靠近。他的身后,紧紧贴着几名战士。
    谁都能感觉到,此时的港口,就如所有战士右手紧紧按在鞘里的剑一样,虽然隐藏了锋芒,可是肃杀的气氛,依然肆意散发。
    头盔上带顶羽的黑甲战士在离马瑟尔顿大人两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礼貌地弯下腰,鞠了一躬。动作无比的恭敬,谦卑。
    战船上,素缘靠着船弦,指着栈桥上的黑甲战士小声说:“你看他的样子,明显很害怕马瑟尔顿大人嘛。”
    “笨蛋,闭嘴。”天羽低声骂了一句,“难道你不知道,按照红旗联盟的军人礼仪,下级见到上级行礼时,都必须摘下头盔的吗?”
    素缘呆呆地看了天羽一眼,然后握紧了手中的剑。
    马瑟尔顿大人看着面前战士的头盔,说:“两天不见,怎么沉月港就驻进了一个中队呢?中队长,是谁任命你的人替换了所有港口的工人呢?”
    队长再一次鞠躬,然后说:“大人,我们是奉命在港口迎接您的。”
    马瑟尔顿大人看着比自己高出一个多头的队长,微微一笑。他用力拍拍队长的手肘,说:“是奉国会的命,还是长老院?”
    队长愣了一下。显然,马瑟尔顿大人的问话和亲密的动作,都显得太突兀了。他慢慢地说:“大人,请问那个孩子带来了吗?”
    马瑟尔顿大人刚张了张嘴,马上发觉嗓音应该尽量放低。他向前走了一步,贴进队长一些,然后小声说:“长老院的命令,你觉得我能违抗吗?”
    队长完全捉摸不透马瑟尔顿大人话里的含义,只好硬着头皮说:“现在,我们接到最新命令,国会不再需要那个孩子了。”
    马瑟尔顿大人说:“那很好,我马上派船送孩子会云威岛去。”
    “不,大人。上面的命令,那个孩子,交给我们处理。另外,大人,我们奉命请您和您的骑士在此留驻。其他的孩子,由我们带回雷霆城。”
    马瑟尔顿大人摆摆手,说:“那个孩子我不会交给你,而其他的孩子,国会任命我将他们带回首都,在我没有接到来自国会的调令之前,是不会随意将他们转交给任何人的。”
    战士队长说:“我们接到……”
    “如果你们接到长老院的命令,将我留驻在这里,由你们带走孩子。那么我告诉你,我只听命于国会,听命于我们的王。”
    战士队长咬了咬牙,尽量放松自己的语气,说:“大人,您应该知道,一个战士中队有多少人。”
    马瑟尔顿大人点了点头,说:“我当然知道。一个小队三十人,十个小队为一个中队。”
    “可是,您大约只有五十人。”战士队长的语气里,透出了一丝威胁。
    马瑟尔顿说:“我的船上只有三十个部下。不过你应该知道,他们都是骑士。即使他们没有任何武器,也能拧下你们十个人的脑袋!”
    战士队长却依然带着威胁,说:“但是,你的船上还有很多家世显赫的孩子。我不想伤害孩子。”
    “你伤害不到他们。”马瑟尔顿大人狠狠地说。
    战士队长突然后退了一步,一只手高高举了起来。他喊了一声:“来人,把……”
    只喊了一半,马瑟尔顿大人的长剑已经划过了战士队长的喉咙。黑色的躯体向一侧倒去,落下了栈桥,落在清凉的海水里,溅起一簇红白交映的水花。
    马瑟尔顿大人的手一挥,镇定地喊了出来:“形成防御状态!”
    栈桥上,银灰色盔甲的骑士向马瑟尔顿大人靠了过来,椭圆的翼形盾向外排开,长剑纷纷伸出盾牌之间的缝隙,指着黑色的战士们。一名骑士将一面翼形盾送到了防御线中心的马瑟尔顿大人手中。
    运送孩子的战船上,形成了另一个防护阵型。十名骑士站成两排,接着前排蹲了下去,十面盾被他们举起来,紧密地连接成了一道防御墙。
    所有的孩子,都蹲在了防御墙的后面。
    “挡着我了,看不见了。”素缘有些恼怒地说,然后向防御墙外伸出小脑袋。
    天羽一把将他抓了回来,恶狠狠地说:“死小子,如果不想死就蹲在原地,不要动。”
    好多孩子都被突然来到的变故吓傻了,呆呆地蹲在骑士的防御墙后面,甚至一个孩子眨了几下眼,干脆大声哭了出来。刚才还洋溢在船上的归家的喜悦,瞬间被肃杀的气息驱散。
    天羽轻轻踢了哭泣的孩子一脚,然后低声骂了一句:“真是蠢货!真不知道,为什么在云威岛上没有骑士教你们这帮笨蛋格斗!”
    镜呆呆地望着身边的马尔克斯,轻声问:“马尔克斯,你不怕吗?”
    而马尔克斯默然地坐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低着头,食指指甲一遍一遍在放在脚边的剑上划着。
    镜的心,快速地在胸腔中跳动。她不敢想象,那个曾经害怕每一个生人的孩子,在战斗来临之时竟是那么的从容。仿佛,身边的一切,根本与他无关。
    她又问了一次:“马尔克斯,你不害怕吗?”
    马尔克斯转过脸,呆呆地望着镜。然后,慢慢地,嘴角奇异地弯曲——竟然……马尔克斯竟然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又带着一丝邪恶的笑容。两只棕色的眼眸里,含着一种让人害怕的暗光。
    镜使劲眨眼。她想,也许只是错觉。也许,自己过于紧张了。
    栈桥上,黑甲战士拔出长剑冲上了骑士的防御线,合在一起的盾忽然张开一扇,一只箭离弦而出,“嗖”地一声贯穿了冲在最前面的一名黑甲战士的头部。另一名随后冲上来的战士,被一柄从骑士防御线里射出的斧头齐肩斩下了右臂,伴着痛苦的喊叫声,血喷薄而出。
    “弓箭手——”随着散乱的黑色队伍里传出一声号令,一排战士在广场的边沿处排开,纷纷去下背上的长弓,然后取箭,拉弦。
    “射杀船上的孩子!”一个邪恶的声音呼喊着。
    战士手中的弓向天空抬起一定的角度,接着,数十支箭杂乱地腾上天空。
    战船上,一阵箭雨忽然落下,砸在钢铁的盾牌上,扎进木制船板里,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声响。
    一支箭落在一个孩子的脚边,接着,孩子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栈桥上,马瑟尔顿大人咬了咬牙,大声喊:“散开防御线,杀掉所有的弓箭手!”
    完美的防御线瞬间拆散,马瑟尔顿大人首先冲出阵线,挥舞着剑,劈下了一名举剑的战士的脑袋。紧接着,他向前跳跃起来,用盾狠狠地砸在了另一名战士的脖子上。随着“喀嚓”一声脆响,战士软软地倒了下去。
    栈桥的末端,黑甲战士很快形成了一道防卫线,可是被猛兽一般的骑士冲了上去,两层防御线很快崩溃,英勇的骑士用剑刺透敌人的身体,将敌人踏在脚下。
    很多临时的弓箭手们还来不及换回盾牌和长剑,就被骑士整齐的冲锋队伍卸下了脑袋。一时间,原本宁静的港口里,喊杀声,哀号声四处游弋。
    很快,一个中队的战士死了一半,另一半早被野兽般的骑士吓得腿软了,要么放下了武器投降,要么扔掉一切身上能扔的东西,连滚带爬地跑远了。
    马瑟尔顿大人望着广场周围逃散的身影,忿忿地说:“难道每年巨额的军费就培养出这样一群蠢东西吗?”
    “恐怕,这些人并不是驻军吧。”一个声音从好远的地方传来,很轻,却在血腥的空气里拉得冗长。
    马瑟尔顿大人收回剑,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过去。
    一个高大的,黑色的身影快步走进。宽阔的肩膀上,扛着一柄有着长长红色木柄的战刀。刀面很窄,映着阳光,闪耀着耀眼的光辉。
    男子走近了一些,合身的黑色长袍轻轻摆动。他将长刀从肩上放下来,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横在胸前,然后弯腰向马瑟尔顿大人鞠躬。
    “你是?”马瑟尔顿大人警惕地问。他的手放在腰间,仿佛只是不经意地动了一下,身旁的骑士很随意地向他靠拢,一个简单的防御阵型很快就组合了起来。
    “大人,不用防范我。”男子不带任何语气地说。他的脸庞很硬朗,微微偏古铜色的肌肤上,散发着一层战士常有的坚硬气息。随意束在脑后的黑发被海风拨弄着,与黑色的袍子融在了一起。
    男子轻声说:“大人,沉月港的驻军今天上午就被调走了。而刚才您看到的这些,只不过是一帮穿上战士盔甲的乌合之众罢了。”
    马瑟尔顿大人愣了一下,“被调走?如果没有国会军务处下达的命令,他们即使死掉也不会离开的!”马瑟尔顿大人不敢——也不会相信,是国会里下令,让这帮败坏戊坛名声的“军人”在这里拦截自己。
    男子接着说:“大人,据说有人假传国会的命令调走了驻军。我的主人猜想,想对您和那个来自夜之岛的孩子动手的人应该知道,本地驻军是不会和您战斗的,所以才会找一帮不长眼睛的家伙在这里拦截。”
    马瑟尔顿大人没有说话。
    男子轻轻地笑笑,“马瑟尔顿大人,主人让我转告您,如果现在放弃国会的疯狂计划,也许还来得及。不要为了你们虚无的设想,而害死一个无辜的孩子。”
    马瑟尔顿大人微微侧过头,确定所有的孩子仍然在船上后,压低了声音问:“派你来的人是谁?”
    男子鞠了一躬,说:“大人,我的主人说,那个疯狂的计划也许只是一场空想。另外,本地驻军很快就会回来。”说完,男子转过身,将长刀扛在肩上快步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马瑟尔顿大人身边的一名骑士拔出了剑,狠狠地望着那个背影。而马瑟尔顿大人伸出手挡住骑士,轻声说:“让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