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故事》第一部《江河水》 01:龙家故事之第一节(一) 龙焕章在恩师马明翰的引导下,终于嗨了袍哥。 清光绪十六年,龙焕章的祖父龙庭树带着一家老小来到距银沙镇20华里一个叫大塆的地方落下脚来。这里离石坎場5华里,离长江边不到3华里,山清水秀,属浅丘地形。一座山坡相围,坡上种满庄稼,坡下形成弯弯的一块平地人称“大塆”。龙家就在这个塆里落脚。 龙庭树是一个种田的好把式,犁田耙田、栽秧打谷样样是行家里手。那些年年成好,风调雨顺,虽然靠他一个人佃田劳作,但由于他精耕细作,种植有方,年年粮食收成好。他交的租比别人的多,深得东家喜欢,自己余下的粮食自然也不少,很快就在当地站住了脚。几年后,两个儿子龙秉诚和龙秉灵逐渐长大成人,在父亲处学得种庄稼的本事,三个劳力求生活,他们竟买下了几块薄地,一边继续佃田耕种一边自种,一家老小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龙庭树的父亲是个秀才,读过诗文,明白事理,是那一方人中受人尊敬的长者。他深知家族世代久居龙骨山大山深处,与外界少有关联,长此下去对家族发展不利。于是,当小儿子龙庭树掌握了良好的种田本领,膝下又有了两个乖巧的儿子可续龙家血脉后,便毅然狠下了心,逐龙庭树举家外迁,到外面去创出一片天地来。龙庭树哭拜了老父亲,跪别了龙家族人和龙骨山,带着一家老小溯江而上,辗转数百里,终究才选中了这长江边上银沙镇石坎場大塆里站住了脚。生活刚及温饱,龙庭树就做了个决定,即便是吃糠咽菜,也得让两个儿子去私塾读书,哪怕不能考取功名,但也可像他祖父一样,做个明白事理受人尊敬的人。 龙家的两个儿子龙秉诚和龙秉灵,虽是一母所生,但性格则截然不同。秉诚长秉灵2岁,因深受家风影响,性格温和,平时寡言少语,但少年持重。秉灵头脑灵活,性格外向,总爱学些新鲜事物。这秉诚听说要花那么多钱去读“子乎也焉哉”,眼看着父亲为一家人的生计那个累呀,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不已,于是,坚决不去私塾读书,一定要留在家里帮大人干活,逼急了就逃学。龙庭树弄得莫法,心想此子大概不是读书的料,只好让小儿子秉灵一个人读书了。 秉灵深知自己家穷读书不易,学习格外努力。哪知此子读书上瘾,领悟力强,功课自然比其他人优异。这秉灵深受家风影响,牢记祖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教诲,除完成学业外,对先生孝敬有加。先生热了他给打扇,先生出汗他递上毛巾,先生渴了他端茶递水,搞得先生喜爱不禁。这先生姓许,膝下无子,本有一女也已出嫁,就把这个学习努力、勤勉懂事、孝顺乖巧的学生当自己的儿子看待,一日不见就想的慌。出于对秉灵的偏爱,先生除在学业上精心教授外,还试着把“传男不传女”的祖传相马术交给秉灵。秉灵觉着相马有趣,很快就摸进了门道。两年后,龙家实在供不起秉灵读书了,让其休学,但秉灵没事总往先生家里跑,帮助干这干那。先生凡是外出相马,身边总带着秉灵实地指教,让他积累实践经验。几年后,秉灵已能独立完成,加上先生极力举荐,时不时的就有人来请秉灵外出相马,年纪轻轻的他就在银沙镇小有名气了。每次外出相马,秉灵总是把主人家给的相马钱拿出一部分给先生买东西,算是谢师费,常常感动得许老先生连称“孺子难得,孺子难得”。剩下的钱,秉灵全部交给家里,一个子儿不留,到也成了家里的一笔收入。 秉诚不愿去读书,刚开始帮助家里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儿,可看着父亲一人撑起这个家已是不易,还要努力挣钱给秉灵交学费,就在秉灵上学不久竟缠着父亲要学种田。秉诚虽是兄长,但身材比弟弟瘦弱,12岁的年纪犁头都搬不动,犁田耙田行吗?龙庭树虽然心疼儿子,但经不住秉诚缠磨,想着自己这身种田技艺总得传下去,既然儿子想学就教他试试,如果他吃不了这苦就会自己放弃的。刚开始下田,秉诚扛不动犁头就由父亲帮着扛,但人小腿短,下到田里走动起来着实困难。特别是那块烂泥田,父亲下去泥都深至大腿,这秉诚下去泥就没到腰间了。秉诚索性打着光屁股象扳命似的在泥里挣扎。几个回合下来,秉诚简直成了泥娃娃。 看见儿子这样,龙庭树心疼了。他对秉诚说:“烂泥田太烂了,等你二天脚杆长长了再犁吧。” 虽然烂泥田不犁了,但其它田对秉诚来说也是够深的。秉诚双手使劲扶住犁头,父亲在后面帮着撑着。大牯牛老威见一个小屁孩在后面使唤,它不干了,一尾巴甩了秉诚一脸的泥。 秉诚大叫:“狗日的老威,讨嫌!” 见儿子受了欺负,龙庭树举手就给老威屁股上一鞭,吼道:“死老威,讨打呀!” 见后面有主人撑腰,老威老实了,“哞”地叫了一声走了起来。 秉诚双手扶着犁头问父亲:“爷,为啥子要犁田?” “割了谷子后谷莊还留在田里头,二天秧子往哪里栽?”父亲说:“要用犁头把下面的肥泥巴翻上来,把谷莊压下去,来年谷莊烂在下面化在泥里头了,既肥了田又好栽秧子了。” “嗯,好臭!翻出来的泥巴好臭!” “对了嘛,这就是头些年的谷莊烂了沃出来的气味。你看这底下的泥巴都是黑色的,是肥泥。” “那,犁田的时候犁头朝上好呢还是朝下好呢?” “这就要靠犁田的人取平仄唦。犁头太朝上,耕得浅,下面的泥翻不起来,上面的谷莊也盖不下去。犁头要是太朝下,扎的太深犁得费劲又没必要。” “哎呀,手膀子都酸了。” “那就不犁了,等你长大点再学嘛。” “不干!要犁!” “你咋个弄个犟。” “从老家出来的时候,公给我说,‘你是这房男人的老大,你晓得我们龙家的男人都该干啥子?’,我说‘晓得’”。 “唉,你太像你公了。” “爷。” “嗯?” “我想像你。” 龙庭树心里觉得暖暖的。 这田里的活儿夏天还好说,逢上春寒秋冻,大人下田都冻得一身鸡皮疙瘩,何况娃娃。有过路的人看不过了,就对龙庭树说:“龙大哥,这儿子不是你亲生的呀,你弄个枷他,是头牯牛都要整出毛病来。” 每每听到这样的话,龙庭树总是眼睛红红的,咬着牙不开腔。 秉诚可不干了,嚷着说:“张幺爷,关我爷屁事,是我各人要干的。莫看我现在人小点腿短点干起活路累点,过两年等我人大点腿长点,干起活路来恐怕跟你张幺爷有一比哟。” 每到这时候,像张幺爷那样的邻里乡亲都会摇着头说,这龙家有啥子家风,教出这样乖的儿子来。 其实,龙家家风就一句话:男人要有担当! 果不然,两年后,当龙家无法供秉灵读书时,秉诚已初步得到了父亲的真传,能在庄稼地里为父亲分忧了。 光绪二十八年,龙庭树决定给儿子娶媳妇了。按理老大龙秉诚年届20岁早该娶妻了,龙家这些年日子稍好过一些,前来提亲说媒的也不少。可秉诚看家里日子紧巴,就一再劝说父母再等两年,待家里光景好一些再说,龙庭树看秉诚贤德顾家也就依了他。这天又有人上门提亲,说的是5里开外“长石坝”大户江家的女子江秀瑛。这江秀瑛年方十六,长得眉清目秀,是十里八弯的美人儿。这龙家三爷子在当地可是出了名的好口碑,江家是看好龙家父子老实厚道,龙家家境日升,有个好的前景,经媒人说合也就应其提亲。 《男人的故事》第一部《江河水》 01:龙家故事之第一节(二) 媒婆对龙庭树说:“龙大哥,这江家可是举人之后,虽说家道中落,但家境也还殷实。特别是那江秀瑛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美人坯子,她从小受江家家风教养,识文断字,虽算不得大家闺秀,但也是小家碧玉,说媒的早就踏破门坎了。人家江家是看你们龙家父子老实忠厚,又是庄稼把式,才同意我来提亲的,不知道龙大哥意下如何?” 龙庭树说:“王三娘,你老姐子说笑罗。我还意下如何?像我们这种人家,能娶上媳妇已是万幸,哪有资格挑剔别人。何况江家是啥子样的人家?若能娶上江家女子做我们龙家的媳妇,那是我们龙家的荣幸,是抬举我们龙家哟。” 媒婆说:“那,我就等倒喝三百杯哟?” 龙庭树乐颠颠地说:“好说,好说。一定,一定。” 送走媒婆,龙庭树与堂客商量后决定,先给龙秉诚娶亲。于是,二老把秉诚叫来谈及此事,哪知秉诚沉吟片刻后,脑壳摆得像摇拨浪鼓,嘴里一个劲儿地说:“要不得,要不得。” 龙庭树见状极为生气,大声呵斥说:“你龟儿子傻呀!那江家是啥子人家?那江秀瑛是啥子女子?能娶上这门亲是我们龙家八辈祖宗为你娃娃修来的福分,你龟儿子不知好歹还挑啥子挑?” 秉诚说:“爷,你莫生气,听我说嘛。弄个好的亲事打起灯笼都找不到,哪个还挑嘛。我不同意不是不同意这门亲事,而是不同意我娶亲,应该让兄弟秉灵娶那江秀瑛。” 堂客也生气了,说:“你这是啥子道理哟?你当哥哥的都不先娶媳妇,反倒让兄弟先娶媳妇,这啷个说得通呢?” 秉诚说:“姆,你听我说嘛,让二弟娶江秀瑛我是有道理的哟。一来二弟念过两年私塾,与那江家女子都识文断字,配得起唦;二来二弟虽然小我两岁,但都十八岁成年了,早就可以娶妻了唦;三是二弟还有相马买牛的本事,经常拿钱回来补贴家用,他是屋头的顶梁柱哟;这第四嘛是最重要的,常有马帮来约他到外头去闯世界,二弟是动了心思的哟。现在外头好乱罗,万一闯出个祸事来啷个幺台。如果他娶了亲有了家室,就拴住了他的心,就不再想倒往外头跑了唦。” 龙庭树和堂客听秉诚说得句句在理,见他情真意切地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得应允了他。堂客抚着秉诚的肩膀说:“儿啦,就是委屈你了。” 秉诚说:“姆,委屈啥子嘛,兄弟接婆娘跟我接婆娘不是一样的吗?不就是屋头多了张吃饭的嘴巴咯嘛。你们要是不怕屋头添丁加口,我二天跟你们接个婆娘回来就是了嘛。” 秉灵知道哥哥让婚一事坚决不从,甚至还起了外逃躲婚的念头。龙庭树大发雷霆,让秉灵长跪思过,说:“亏你还念过书,以为你是个懂事理的人,古人‘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道理你不懂吗?在外听君王的,在家就得听老子的,不然,枉自了你哥哥让婚的一片苦心哟。” 半年后,龙家热热闹闹的把江秀瑛娶了回来。 新婚之夜,江秀瑛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郎君。虽然夜里梦他千百回,但对未曾谋面的夫君印象仍很模糊。这猛见一个眉目清秀的后生站在面前,还能与她对起诗文来,竟使梦里的形象陡然清晰,就像老相识似的,于是她认定了这就是梦寐以求的如意郎君。这秉灵早就听说秀瑛样儿长得乖,今天一见,竟比想象中更美。这一夜,两人大觉相见恨晚,颠鸾倒凤,如胶似漆,恨不得融为一体到地裂天崩。 第二年,龙焕章出世了。又过了两年,龙焕明出世了。有了堂客和儿女的牵挂,秉灵外出闯世界的心终于放下了。 龙秉诚让弟先婚之事传为佳话,冲着龙秉诚的担当和贤德,为他说媒的人多了去了。但不幸的是龙庭树因劳累过度染上了肺痨,已不能再干重体力活,家里的重担就落在了两个儿子身上。特别是作为长子的秉诚,更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忙碌着,再加上家里添丁加口,时不时地还得借债度日,秉诚的婚事就耽搁下来了。 到了宣统三年,外头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孙中山领导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满清王朝,结束了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统治,建立了民国。这是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对龙家所在的这块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好像引起的震动并不大,人们除了剪去了头上的辫子,再就是一段时间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外,这块地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人们照样过自己的日子。 然而,这一年对龙家来说是塌了天了--龙庭树不行了。龙家的大树倒了。 龙庭树自知自己沉疴无治,已来日无多,拒绝服药。弥留之际,他把家人叫到床前交代说:“天不假年,莫再花那些冤枉钱了。现在世道混乱,唯有家人团结才能生存下去。我死后,这家无论如何不能分。秉诚,你是老大,今后,你就是一家之主了。你要牢记龙家的祖训家风,‘男人要有担当’。我把一家老小都交给你了,你要照顾好他们咯。” 龙秉诚流着泪磕头回话,连叫“父亲放心,我记住了!”。 几天后,龙家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十里八乡前来送葬的人们站满了山头。 为了给龙庭树治病和举办葬礼,龙家举债不轻。为此,秉诚坚拒娶亲之事,以致后来一提亲事秉诚就生气,家里也就没人敢再提了。 为了早日还清借债,作为一家之长,秉诚除了与弟弟秉灵一道干好地里农活外,还趁农闲时干苦力挣钱。如开山抬石、修房筑墙等,不管苦累只要能多挣钱他就抢着干。后来听说抬滑竿(西南地区的简易轿子)挣钱多,他就砍了屋后竹林里的竹子做了一副滑竿。无论天晴下雨,只要有人叫,他一定和邻里的张二娃扛着滑竿就跑,抬着乡绅大爷、太太小姐们近到二十华里的银沙镇,远道二、三百里的虞城,挣点血汗钱。为了省钱,秉诚总是自带干粮,让家里烙些半面半糠的粑粑背在身上。每到歇气吃饭时,粑粑早就遭汗水泡涨了,他就蹲在路边啃着浸满汗水的粑粑,捧几捧田边的凉水下肚。即便如此艰辛,他也决不让弟弟秉灵沾滑竿一点点,他深知这活路苦哇!是挣要命的钱!秉诚想,如果哪天他倒下了,家里还得一个男人撑起,除了秉灵还有哪个?! 看着哥哥这么劳累,秉灵也在想方儿。他除了与大哥一道干好农活外,还时不时的外出替人相马买牛赚点钱回家。眼看着赚钱太慢,通过几年的努力债务还是没有还清。最后,秉灵想到了贩卖甘蔗赚钱这条路。 这川东南之地,靠长江两岸的地区土质虽不算特别肥沃,但极适合种植甘蔗。特别是靠银沙镇那一片,种植的甘蔗与内江、自贡地区的甘蔗不同,内江、自贡的甘蔗皮薄脆,蔗肉水分多,人们大都当水果吃了。而银沙镇的甘蔗皮绵厚,蔗肉水分虽不太多但含糖量极高,非常适合榨糖用。清末民初,虞城已有了简易的糖厂。每到甘蔗收获的季节,就有商人前来收购甘蔗。人们就将收获的甘蔗打成捆,用两对粗粗的树桠枝做成简易的扛架,还取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马儿”。人们在“马儿”的支架中垒进几捆甘蔗,一人扛着快步飞奔,累了时还可以用“马儿”长长的枝腿撑着歇气。每到那时,江边的河滩上就会堆满了小山高的甘蔗,蔗商们就用木船载着满船的甘蔗顺江而下,运往虞城去榨糖。由于甘蔗可以卖钱,成了当地主要的经济作物,人们争相种植。到了甘蔗丰长时节,沿河两岸封山封林的甘蔗一望无涯,绝不逊于北方地区的青纱帐。 当秉灵想到贩甘蔗赚钱的时候,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没有本钱。而当地蔗农们行的都是过秤拿钱的规矩,概不赊欠,这可难坏了秉灵。但他灵机一动,很快想到了自己的堂客江秀瑛,于是,就打起了婆娘的主意。 《男人的故事》第一部《江河水》 01:龙家故事之第二节 本是小家碧玉的江秀瑛,自嫁到江家后没过上几天像样的好日子,虽是粗茶淡饭还经常饱一顿饥一顿的。但她爱这个家。在这个家里,从男到女、从老到小都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劲头,个个争着难活重活干,从没有一个人耍滑头梭边边。秉灵的姆自丈夫去世后,常常暗自伤心落泪,以致落下眼疾,看东西模糊,秀瑛就成了家里唯一顶事的女人。一家人的缝补浆洗、做饭喂猪令她忙得团团转,还要想着方儿,无论干稀都要让老老少少在家吃饱肚皮,无论穿好穿坏都要让家里人出外不露腚。特别是大伯子秉诚常年担担抬抬,衣服破损快,她除了以自己巧手在衣服上补丁加补丁外,还想出方法将秉诚的衣服常用米汤浆泡过,这样衣服晾干后虽然硬戳戳的不太贴身,但比没浆泡过的衣服稍稍耐磨。秉灵有时也外出替人相马买牛,穿戴寒碜了有失身份,她就把稍好点的衣料补在较为显眼的地方,虽然补着补丁,但看着也还算清爽。 这段时日,秀瑛见秉灵为做甘蔗生意没有本钱愁得饭也吃不下,心疼得不行。这天晚上,秀瑛躺在秉灵的怀里,抚摸着丈夫的胸脯说:“这些日子看你愁得人都瘦了。没钱就不做甘蔗生意了,干点别的吧。” 秉灵拥着秀瑛说:“你说的轻巧,哪有啥子好干的,只有干这个或许还能挣钱快点。看着大哥弄个累,我也是家里的男人,可我又为家里头担带了好多?” “我们都尽了力了。你以为我不晓得心疼大哥?他要是接个婆娘,屋头有个堂客跟他过日子,他就不会像现在弄个过得无盐无味的。” “莫说没良心的话,他不接婆娘是为了啥子?” “我晓得他是为了这个家。我们四张嘴巴吃饭,他为了哪个未必我还不晓得?可是没钱做生意你光着急也没用呀?” “其实,要筹到本钱也不难,就看你肯不肯出力?” “我呀?” “呃!” “死人!这些年为了这个家我遭了好多罪受了好多苦,别个不晓得未必你还不晓得呀?我不出力?我要不出力这个家还不垮了一半?亏你说得出口。” 看到秀瑛又委屈又生气的掉下眼泪,秉灵赶紧一把抱紧了她说:“好好好,莫生气了,只要你真心出力就有办法筹到钱。” “啥子法?” “回娘屋去找你爷借唦。” “找我爷借钱?困难。哪个不晓得我爷生活节俭是出了名的。虽说我家有些田土靠收租吃饭,但我爷平时节俭得很罗,像他老人家这种烟不抽酒不吃茶不喝撒颗饭都要捡起来丢到猪儿食槽里头的人,会不会把钱拿出来借给你嘛?” “所以唦,才要你这个独姑娘心头肉去扭倒费(意即纠缠)唦。” “你弄个相信我?” “当然。” “你弄个相信我那我就回去试一下嘛。” 第二天,秀瑛选了一件补满补丁的旧衣服穿上,牵着焕章和焕明回娘家去了。 这天天气放晴,江順之正躺在院坝里的凉椅上晒太阳,猛见一个农妇牵着两个娃儿站在面前,惊了半天才认出是女儿秀瑛回娘家了。江順之就朝里屋喊道:“瑛她姆,你看是哪个嫁了男人不认爷、有了婆婆忘了姆的贵人回来了哟。” 秀瑛的姆江唐氏闻声出来见女儿这般光景,不由得拉住女儿的手,眼里眶着泪水说:“瑛妹子,你遭了啥子孽哟,这种衣服你都敢穿回娘屋来,你过的是啥子日子哟。”看见两个乖乖外孙楞楞的站在跟前,江唐氏赶紧抹了一把脸,拉着外孙说:“焕章、焕明我的小乖乖,走,跟家婆到屋头去吃好吃的哈。”说着,带着外孙们进了里屋。 江順之此时心疼地说:“原想龙家是有名的种田把式,三个劳力挣家业,你嫁过去后会有好日子过,啷个会遭这种罪哟。” 秀瑛也忍不住哭着说:“爷,这龙家三爷子个个都是有担当的人咯。” 江順之说:“晓得晓得,这十里八乡哪个不晓得嘛。” 秀瑛说:“龙家这几年不顺罗,先是秉灵他爷得痨病借债治病办丧事,后又是焕章焕明出世添人加口,本来家底就薄咋个撑得住,人家秉诚大哥为了这个家到现在都还没娶堂客。不过,只要过了这道坎儿,龙家的日子就会兴旺的。” 江順之说:“你这话我信。不过,龙家这道坎儿有点深哟,不太好过得去哟。” 秀瑛说:“爷,只要我今天把钱拿回去了,帮助秉灵把甘蔗生意做成了,龙家这道坎儿就过去了唦。” 江順之觉得这话有点不对头了,忙说:“慢倒慢倒,‘你今天把钱拿回去’,你今天把啥子钱拿回哪里去?” 秀瑛扶父亲坐下,用手轻轻捶着江順之的腿说:“把你的钱拿……哦,借回去唦。爷,我今天就是回来向你求救,借钱救龙家的急的。” 江順之把秀瑛的手一下挡开,“莫捶了莫捶了,你这手贵,捶一下不晓得要捶脱我好多钱。” 秀瑛笑着说:“不贵不贵,我给你捶腿是孝敬你的,不要钱。” “不要钱你要我的命!”江順之说:“闺女呀,爷平时是咋个过日子的你是晓得的唦?一年到头肉星星都不敢闻几回,一个铜板恨不得掰成两半用。你倒好,一个借字就想把我辛苦一辈子攒下的老窖整起走唢?” 秀瑛说:“爷,哪是整起走嘛,人家是借你的哟。” “借?借你个鬼哟。你借了拿啥子还?” “秉灵说,等甘蔗生意做成了就还。” “信倒嘛,做成了就还,那要做败了呢?” “呸呸呸,爷,你咋个是乌鸦嘴哟,人家生意都还没做你就咒人家。” “这凡是都有个万一,”江順之说:“这万一要是做败了,你给我说啷个办?” 秀瑛嘟嚷着说:“那就借倒嘛。” “借倒?借个鬼呀,那就打水漂漂啦。”江順之心一硬说:“一个字,不得行!” 哪知秀瑛也把脸一沉说:“爷,我今天跟你说清楚,我是跟龙家的人打了包票的,借不到钱我是无脸回去的。所以,你老人家今天借也得借,不借也得借。” “噫,你今天还赖倒起了唢?” “我就赖倒了。” “吔,你今天还要耍横呢?” “我就耍横了。” 江順之气极了,站起身说:“我,我不跟你说了。”说着,起身就要走开,但他往东秀瑛就往东边拦,他往西秀瑛就往西边堵。江順之要喝水,秀瑛就把他水碗端了。江順之要吃饭,秀瑛就把他饭碗端了。就连江順之屙屎,秀瑛都在茅斯门口站倒。江順之气得顿着脚连喊:“反了反了!”然后叹着气说:“咳,我从小惯你,咋个把你惯成这个样子,你和那些缺家少教的刁蛮泼妇有啥子区别?” 江唐氏一边给外孙们夹菜,一边说:“瑛她爷,娃娃遇到难处了,你就帮一下嘛。再说,人家是借你的又不是不还你。” 江順之说:“你个妇道人家懂啥子?借我的,嘿嘿,你信倒嘛。这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江順之弄个一说倒把江唐氏惹着了,她生气地说:“瑛她爷,你弄个说我就要说几句公道话啦。秀瑛是狗吗?秉灵是狗吗?他们是你的乖乖女和好女婿。就说这龙家,银沙镇还找得出第二户这么忠厚的人家吗?从秀瑛的公公龙庭树大哥,到她大伯子龙秉诚,哪个不是忠厚的人。就是我们的女婿龙秉灵,你不也常常夸在嘴边。远的不说,就说去年你害毛病,只带一个口信去,人家秉灵放下活路就去请太医。见你三副药下去不见好转,龙家两弟兄扛起滑竿飞踏踏地跑过来,抬起你就往银沙镇送,去找从虞城大医院回来养老的老中医汪太医看病。你说怕在镇上住倒起花钱多,人家又把你抬回来,过不几天又抬到镇上去看病,这来来去去折腾好多回,人家吐半个不字没得?龙家兄弟说他爷走得早没有尽到孝,就把孝心用在你身上了。我们的儿子江秀坤那年听说洋人要烧北京城,伙起几个同学北上去杀洋鬼子,一去十多年没得消息,到现在生死不明,二天给我们端灵牌子的除了秉灵还有哪个嘛?你那钱不拿给秀瑛他们救急,未必放在那里生儿吗?呜--呜--” 正在吃饭的焕章突然把筷子往桌子上一放,拍了下胸脯说:“家公,你的钱要是我爷还不清我来还。” 焕明跟着说:“还有我呢。” 秀瑛把两个娃娃的脑壳一按说:“背时的,吃你的饭罗。” 江唐氏一阵哭诉句句说到了江順之的心里头,他本来想把钱拿出来算了,但一是搁不下这张老脸,二来他怕就这么把钱轻易拿出来了,秀瑛他们不知珍惜,这一旦开了头二天又来二回咋个办?于是,他沉着脸从腰间取下钥匙,往桌子上一拍说:“不借就是不借,你两娘母就是把天说破了我也不借!哼!”说完,他倒背着手气哼哼地走了。 江唐氏看到桌上留下的钥匙,明白了老头子的意思。她轻轻推了推低头垂泪的秀瑛说:“快跟我来,你爷答应了。” 母女俩来到里屋,江唐氏用钥匙打开柜子,翻腾半天抱出个精致的小木盒子,打开后里面是一叠银票。江唐氏双手颤抖着捧起这叠银票,含着眼泪颤声说道:“秀瑛,莫怪你爷,他这么多年省吃俭用才攒下了这点家底,这可是我和你爷的命哟。” 秀瑛接过银票,流着泪水说:“姆,我晓得。” 秀瑛来到江順之房门前,跪在石阶下说:“爷,我和秉灵给你磕头了。” 江順之站在门后,看得真听得实,他抹了一把满面泪花没有作声,看着女儿牵娃抱崽地走出了家门。 《男人的故事》第一部《江河水》 02:龙家故事之第三节 三 这天,秉诚接到人带信,一华里外“海面上”的大户姜老太爷要坐滑竿下江口城。眼下正值“三伏天”暑热难当,秉诚和张二娃只能昼伏夜行,就这样两人身上的衣服也是湿了干干了湿,出汗最多时衣服能扭出水来。一百多华里的路程两天多才走到,等拿到力钱后,两个行将虚脱的人又不分昼夜的往回赶。带去的干粮早已吃完,又不舍得花钱买吃的,实在饿得慌就趁着夜色去地里刨两个红苕,在路边用田巴凼的水洗洗,也不管是否干净就连皮带泥的顺进肚子里去。 这天烈日炎炎,快到中午时分,两人又热又累又饿,迷迷糊糊硬撑着往回赶,远远地都能看见大塆山顶上那颗黄角树了,忽见前面路上躺着一个人。两人走近一看是一个年轻女人,只见她口吐白沫,头发蓬乱,面如菜色,人事不省,一看就知是中暑了。秉诚用手在女人鼻孔下试了试,觉着气若游丝。 张二娃急着赶路,说:“走吧走吧,一个女人,莫管她。” 秉诚说:“不管她会死的,总不能见死不救嘛。” “我都快死了,哪个来救我呢?” “你要死还没死唦,你还在走路说话唦,人家不但说不了话,气都快落了。”秉诚着急地说:“来,帮一下,把她抱到那片竹林里去。” 张二娃说:“咦,这是个女人哟,挨都不能挨,你还敢抱她?” “挨了咋个样?抱了咋个样?你是不是个男人?”秉诚说着,抱起那女人跌跌撞撞地走进竹林里。秉诚把女人平放在阴凉的地上,一边用手掐住女人的人中,一边说:“快去那边田巴凼弄点凉水来。“ 张二娃说:“我无碗无瓢,拿啥子弄水?” 秉诚情急之中脱下衣服往张二娃身上一扔,“拿去,把你的衣服也脱下来,在水里浸湿了提过来。快点!”秉诚几乎是吼道。 见一向性情温和的秉诚发这么大火,张二娃不敢怠慢,赶快照办。 秉诚将衣服扭出的凉水洒在女人脸上,如此三四趟,女人终于喘口气呻吟了一声。秉诚又把女人的头抱起来,在她耳边说:“把嘴张开。”等女人张开了嘴,秉诚对张二娃说;“快把水淋到她嘴巴头。”张二娃赶紧扭衣服,水流进女人的嘴里。女人慢慢睁开了眼。 “大姐,”秉诚问:“弄毒的太阳,你咋个一个人在外头走嘛?” 女人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秉诚又问:“大姐,你姓啥子?你家住在哪里?” 女人轻轻说:“半坡头。” 张二娃说:“半坡头?未必你就是那个刘寡妇?” 见女人点点头,秉诚问张二娃:“你认得到她?” “你说啥子哟,我怕认得到她。”张二娃着急地说:“那半坡头就只有她一家独门独户。早就听说那里住着两个寡妇,老头得病死了,儿子又遭乱党炮火打死了。” 秉诚埋下头,见怀里的女人眼里充满了泪花,忙对张二娃说:“莫说了莫说了,都是造孽的人。来,把滑竿弄过来,我们把她抬回去吧。” “哥,”张二娃说:“我的肚皮都贴脊梁骨了,饿得路都走不动了,哪里还抬得动人罗。” 女人说:“两位大哥谢谢了,我自己慢慢走回去。”女人撑了几下实在撑不起来。 秉诚说;“莫动莫动。我和二娃都饿惨了,等我们歇会儿匀了气力,再弄你回去。” 女人好像想起了啥子,突然说:“那边路边的篮子里头有吃的,是我去给婆婆上坟时摆坟头的几块包谷粑粑,如果不嫌弃,你们就把它吃了吧。” 张二娃听说有吃的一下来了劲,几步窜到女人倒地的路边,拎起个竹篮子就回来了。张二娃撩开竹篮上搭着的布,见里头当真有两块包谷粑粑,不过已被太阳烤得硬邦邦的。二人哪管那多,一人一块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粑粑,秉诚说:“二娃‘拿人家手软,吃人家口软’,刚才吃了别人的东西,这下该给人家出力了吧?” “吃她两块粑粑,就当是我们救了她她回报我们的嘛。”二娃说:“要抬也可以,我们抬滑竿的就是靠脚力吃饭,但是,我还没有抬过不拿钱的人。” 女人轻声说:“大哥,莫为难了,你们走吧,我多歇会儿,各人慢慢回去。” 秉诚说:“你看你中了那毒的太阳,能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哪还走得那远的路?”然后他对张二娃说:“二娃,哪个说不给你脚力钱,要给。” 二娃说:“她又没点脑壳,你打啥子包票哟。” 秉诚说:“这次抬姜老太爷下江口城,人家给的脚力钱还没分唦?等会儿你多拿一块我少分一块,不就对了?” 张二娃吃惊地说:“啥子?你来给我钱!凭啥子?她又不是你的堂客,你凭啥子帮她出钱?” 秉诚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说弄多干啥子?今天要是别人碰到这种事情会啷个做我不晓得,但我龙秉诚遇到了我就要帮人帮到底。二娃,你把滑竿给我扛回去,我一个人把这位大姐,不,是大嫂背回去。” 二娃说:“哥,莫说了,你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要是不抬二天啷个做你的兄弟呢?我抬,我抬就是了。” 女人本来还挣扎着不让他们抬,但猛听到“龙秉诚”三个字,她突然改了主意,任凭两个男人把她弄上滑竿抬着走起来。 一块包谷粑粑抵得住哪点饿,毒日当头,走不了两里地,两个男人又觉得眼冒金花。终于,好不容易挪到女人家门口。女人从腰间取下钥匙,看着秉诚打开了房院的大门。院子里墙角拴着的一条威猛的大黄狗好一阵狂吠。 这张二娃打死个人都不进院门,他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他是个接了堂客的人,绝不能沾寡妇地界的晦气带回去,让他的堂客哪天把他也给尅死了。说完,也不等秉诚回话就自己径直下山去了。 看着秧秧无力的女人躺在滑竿里,秉诚说反正我没接堂客不怕沾晦气。说着抱起女人跌跌撞撞的往屋里去,把女人往床上一放,刚一转身,只觉眼前一黑就软在地上万事不知了。 也不晓得过了好久,秉诚抬起了沉重的眼皮,感觉自己躺在一张凉爽的床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从来没有闻到过的诱人的气味。他想撑起身子,猛然发觉自己浑身一丝不挂。他紧张地抬头一看,那女人正在床头的油灯下补他的衣服。 女人觉着身后有动静,不觉扭头后看。秉诚吓得赶紧用手捂住下身说:“不许回头,快点把脸转过去。” 女人“扑哧”一笑,说:“你用手捂啥子?你那东西未必和我那死鬼男人的长得不一样吗?再说,刚才给你抹身子的时候,都看过好多回了。” 秉诚羞得直问:“你还给我抹过身子?” 女人说:“你以为我想给你抹?你那身子好粪,又汗又黑又臭,我恨不得拖到院坝头去冲它十桶水。我是好不容易才把你抹干净了。要不,你那脏兮兮的身子才上不了我的床呢。” 秉诚说:“哪个想上你们女人的床?还好意思把我的衣服脱了,你也做得出来。” 女人笑着说:“是你各人像死猪一样地赖在地上喊都喊不醒。我也是好人做到底,给你抹澡,洗衣服,这,刚刚晾干了又给你补衣服。好了,拿去穿上嘛。”女人说着,背着身把衣服扔了过来。 秉诚赶紧穿上衣服就想往外走,被女人叫住了:“你急匆匆的往哪去?” “回家去呀?”秉诚背着女人说:“黑灯瞎火的,两个孤男寡女的在一个屋头,要是让别人晓得了咋个说得清哟。” 女人说:“要说说不清,早就说不清了。我一个寡妇家家的都不怕,你个七尺男人还怕啥子呢?要走也不急这一会儿,把饭吃了再走嘛。” 一听“吃饭”两个字,秉诚顿时觉得饥饿难耐,手脚发软。心想,反正已经说不清了,也不在乎吃饭这一会儿。于是回头一看,在明晃晃的油灯下,桌子上摆着三个碟子:一碟嫩嫩的泡姜,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干蒸老腊肉,桌子边上还放着一大盆热腾腾的红苕稀饭。看到这些,秉诚早已是清口水直流,他也顾不得礼节了,抓碗舀饭轰轰烈烈的吃起来,只听得女人在旁边直喊:“慢点,慢点,都是你的,没得人跟你抢。” 这次抬滑竿下江口城,来回300多里路,四天时间中就没有吃过一顿像样的饭。这稀饭熬得融融的,花生酥得脆脆的,腊肉蒸的香香的,爽口极了,秉诚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好饭。吃完饭,秉诚用手把嘴巴一抹,放了一个响屁,打了两个饱嗝,说了声“谢了”,就头也不抬地转身准备离去。 女人又把他叫住了:“你去哪里?” “天黑了,我要回家去了。”秉诚仍然背对着女人,声音柔和多了。 “天黑了,天黑了,天早就黑了。但是,在天黑之前,我给你抹过身子,我是仔仔细细地看过你好多遍,你,认真看过我一回吗?” 听者女人带哭腔的声音,秉诚怔怔地楞在那儿了。 一双柔软的小手握住了他的手,蓦地,一股强大的电流充满着全身,他已经灵魂出窍不能自己,被轻轻地拉着回坐到饭桌前。小手又轻轻地抬起了他的下巴,秉诚慢慢的抬起了头,大胆地仔细看着油灯下那张女人的脸。这已不再是白天看到的那张乱发蓬松、目光呆滞、面如死灰的脸,而是一张皮肤白皙的俊俏的脸庞:弯弯的眉毛,挺拔的鼻子,红红的嘴唇,大大的眼睛里喷射着火一样的光芒,目光里透着无限的期待。秉诚以前认为弟媳江秀瑛长得很漂亮,直到今天他才晓得世界上还有更美的女人。女人刻意地梳洗过,她身上散发出的幽幽的体香令秉诚头晕目眩不能自持。 秉诚硬撑着勉强地站立起转过身去,女人突然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了他。长这么大秉诚从没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女人,更没有被女人柔软的身体紧紧地楼抱过,他再也招架不住,完全溃败了。女人扳转过秉诚的身体,一张粉嫩的脸庞贴紧了他火热的胸膛。秉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男人的激情像脱缰的野马,他一把抱起了女人,把她重重的压在了床上。 《男人的故事》第一部《江河水》 03:初识袍哥之第一节(一) 当秀瑛把一叠银票放在秉灵面前的时候,秉灵简直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高兴得抱紧秀瑛就在她脸上使劲的亲了一下。兴奋过后,秉灵又开始犯愁了。这做生意得有门道,生意经生意经这是一本经啦。就说这贩甘蔗,如何收购?价格几何?水路通达吗?甘蔗卖到哪里?啥子都不晓得啷个弄。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恩师许先生,他的女婿王金财大哥常年在船上跑,必定见多识广,不如先求教于他,听听他的意见再行决断。 这天,秉灵提了10个鸡蛋,又去石坎場店铺里封了一包红糖,拎着礼物就朝王金财家里走去。 王金财家住石坎場旁边,平日里在长江上跑船,靠拉纤为生。虽然如此,但王金财前几年嗨(加入)了袍哥,在银沙镇礼字公口舵把子周春山堂下做十排幺满(袍哥中最普通的会员),在江湖上也还算是有点面子的人。 这袍哥称哥老会,在四川又称哥弟会,它发源于四川,流传于云南、贵州、湖北、江西、广东、广西、陕西、甘肃等省,踪迹遍布全中国。从清朝到民国的漫长时间里,袍哥曾广泛活动于四川的城镇乡村,是四川民间有着最为广泛影响的帮会组织,与青帮、洪门为当时中国三大民间帮会组织。由于该组织以反清复明为目的,因此在清代是少数人的秘密组织。辛亥革命前夕,以袍哥为主力军的‘同志会’组织了四川保路运动,辛亥革命后,袍哥公开合法后,就成为四川大多数成年男性直接参加或受其间接控制的公开组织,对四川社会各方面都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因此,秉灵找已经嗨了袍哥的王金财探做甘蔗生意的路子算是找对人了。 秉灵与王金财是有交情的。秉灵在私塾许先生门下为徒时,对先生恭敬勤勉,深得先生喜爱,被先生视同亲子一般。先生平时在女儿女婿跟前多有念到秉灵,王金财陪堂客回娘家时,在老丈人的家里多次见过秉灵,因此,秉灵与王金财也算是有过交往。 这天,王金财跑船回来正在家里歇气,见秉灵拎着东西走了进来。 王金财说:“噫,秉灵兄弟咋个今天有空过来了呢?” 秉灵把礼物放在桌子上,说:“一点茶食。过来看看姐姐。” 王金财给秉灵到了一碗茶水,说:“来就来嘛,提些茶食来干啥子?”说着,顺手将礼物拎进里屋去。 “姐姐呢?”秉灵在桌前坐下问。 “去河边洗衣服去了。”王金财从里屋出来,在秉灵对面坐下说: “找你姐有事?” “找我姐没事,倒是找大哥你有点事。” “啥子事,只管说。” “大哥常年在江湖上蹬打,见多识广,我有一事求教,想让大哥教我。” “啥子事,说嘛?” 秉灵就把自己娶亲和为父亲治病举丧等借债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把自己想做甘蔗生意赚钱还债的想法讲了出来。哪知王金财听完后一个劲儿地摆手摇头,笑着说:“你娃娃胆子太大了,啷个想出这个方儿。你以为是个人都敢做甘蔗生意的?要是可以早就有人做了,哪里还等到你来做?” “为啥子?” “为啥子!你以为像你在家种田,交了租摊了税剩下的就是各人的。做生意就没有弄个撇脱,那是在江湖,是有江湖规矩的。江湖规矩你懂不懂哟?” 秉灵疑惑地摇了摇头。 “就说银沙镇这一片片,沿河两岸那是袍哥大爷锦金山万寿堂舵把子周春山周大爷的码头。在这一档档做任何事情他老人家不点脑壳,哪张帆敢伸开哪条船敢靠岸。莫说你是个‘空子’(袍哥的隐语,意即不在袍的人),你就是嗨了袍哥,也得向码头‘阐条子’(介绍情况)、‘报盘’(汇报情况),然后向舵把子‘拿上咐’(拿言语),等舵把子点了脑壳,向堂口‘打响片’(将事情向袍哥内部公布)后,你才敢在银沙镇码头操。如果你要想做成甘蔗生意,你还要拿上你的‘公片、宝扎’(证明袍哥身份的凭证),再求得堂口龙头大爷、圣贤二爷、桓侯三爷的‘三大宪片子’,向沿江各码头‘拿言语’。特别是虞城仁字码头的范汉江舵爷,如果没有他老人家点脑壳,你的甘蔗就是运到了虞城也靠不了岸,就是靠了岸你也卸不了货,卸了货你也进不了厂,进了厂你也拿不到钱,拿到了钱你也走不脱路。” 秉灵听完后心里凉透了。他想了想,又问:“那范胖子啷个敢在这方码头做甘蔗生意呢?” “范胖子啷个敢做?”王金财冷笑着说:“范胖子是哪个你晓得不?莫说范胖子本人嗨了袍哥,是虞城袍哥大爷范汉江的亲兄弟,就是他个人还是堂口的三爷,他的‘公片、宝扎’在银沙镇这一方还是‘关火’的。如果,他再拿着范汉江大爷的宪片子,就是上合江去泸州那也是‘吃通’(到处都行得通)。你咋个敢和他比?” 秉灵唉声叹气地说:“咳,弄个说这生意就做不成了?” 王金财说:“你说呢?” 秉灵好不容易借到钱,就不甘心的说:“真的就无路可走啦?” 王金财想了想,说:“其实,路还是有一条,你嗨袍哥唦!” “嗨袍哥?”秉灵说。 王金财说:“是唦你一天到晚窝在这山沟沟里头,哪晓得江湖上的事。现在而今眼目下,袍哥在地面上火得很罗。” “为啥子?”秉灵问。 “为啥子?”王金财颇为得意的说:“就为了前几年袍哥发起的‘保路同志会’,帮孙大总统打下了大清江山建立了民国,孙大总统认为我们‘哥老会’是他们‘同盟会’的兄弟伙,允许我们在各处设码头开堂口。现在想嗨袍哥的人不少哟,但不是是不是的人都可以入袍的。” 秉灵问:“那要啷个才能入袍呢?” 王金财说:“要想嗨袍哥,必须要有‘恩、承、保、引’四大拜兄的栽培才能‘嗨皮’(加入)。如果你老弟要想入袍,我可以做你的引进拜兄,然后你再拜请堂口的红旗五爷做你的保举拜兄,拜请当家三爷做你的承认拜兄,最后拜请掌旗大爷做你的恩准拜兄,你就可以参加‘开香堂’了。嗨了袍哥后,你必须从十排幺大干起。你识字又聪明,等过几年,你办事得力勤勉对堂口有贡献‘插柳上山’(从小老幺一步一步提升上去),受到”冒顶‘(袍哥大爷的别称)的‘赏示’得到‘超拔’(越级提升),在堂口里面能够‘镇堂子’(能服众),你就可以拿‘公片、宝扎’和‘幺二三宪片子’(哥老会中大爷、三爷、五哥的红片叫三大片子,俗称三大宪片子),到各处拜码头‘拿上咐’。到那时,各码头就会给你‘扎起’(帮助),你不是就可以做甘蔗生意了吗?” 听完王金财的一篇宏论,秉灵的心都凉到肚脐眼儿下头去了。他说:“大哥,我不在袍,你说了半天我都没听懂几句。大概意思是我要嗨了袍哥,过几年说不定我才有机会做成甘蔗生意?” 王金财说:“聪明。” 秉灵的脑壳又耷拉下来了。 秉诚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他依稀记得昨晚激情迸发的过程。女人就躺在身边,一双大眼温柔的看着他。女人问:“饿了吧?起来吃饭吧。” 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起床做好饭。秉诚又闻到了桌上老腊肉的香味。他按住了准备起身的女人,将她紧搂在怀里,好像怕刚刚得到的幸福将要瞬间逝去似的。然后他松开了女人问道:“你是人吗?” “你说呢?”女人娇嗔地反问。 “你不是人。” “那是啥子?” 《男人的故事》第一部《江河水》 03:初识袍哥之第一节(二) “是妖精。小时候我公给我讲过《聊斋》里的鬼怪故事。你就是那里面的妖精。” “你说是就是。” “故事里的妖精都是好妖精,但很悲惨。你悲惨吗?” 听这话,女人眼里充满了泪水,泪珠顺着脸颊流到了床上。秉诚赶紧用手给她抹泪,嘴里说:“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没有。是我自己伤心了。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嗯。”秉诚点了点头。 女人翻身平躺在床上,眼望屋顶,若有所思地说:“我的名字好像叫张发芝,我也记不清了。自我进了刘家的门就没人再叫过这个名字,久了就记不清了。我家住在谭河坝,听说离这里很远,有一百多里路哩。我六岁就到刘家来当媳妇了,咋个来的我也记不太清。我公婆从不给我讲我娘屋的事,也不准我问,问了他们也不说。到今天,我使劲想都想不起我爹娘的样子。来刘家后,刘家人叫我‘二妹’。” “二妹。”秉诚喃喃的叫了一声。 女人的眼泪又流出来了。她转过身来,用手抚摸着秉诚的脸庞说:“就这个名字也有好多年没人叫过了,外头都叫我刘张氏。因我男人是个独儿,没有兄妹,刘家就把我当闺女养。要说我公婆对我还真不错,就是大我五岁的死鬼男人老是欺负我,总说我是抱来的妹儿。我男人叫刘成器,我背倒他喊他刘宝器。我婆婆对他说,这不是抱来的妹儿,是给你接的堂客。他说他才不要啥子堂客,只晓得在家里头白吃饭。其实,我哪里白吃饭,我啥子事情都做。打柴割草,洗衣做饭,总之,婆婆做啥子我就做啥子。只是后来人长大些了,婆婆说女人在外头抛头露面的不好,就很少叫我到外面去打柴割草了。” “怪不得你的皮肤弄个嫩滑,”秉诚说:“就是没有晒到太阳。” “讨厌。”女人接着说:“也不晓得是我的命不好吗还是刘家的祖坟山没有埋好,听说修这座房子的时候,是请了阴阳先生看过的得嘛,咋个祸事接到出哟。先是我公公跑马帮在贵州遇到‘棒老二’(土匪),东西抢了不说还把人伤得好重,费了好些力气把人弄回来,没熬几天就落气了。我婆婆请了道士来屋头做法,道士说要冲喜。我才刚刚十五岁,就喊我给我男人圆房。哪晓得我那男人血气方刚,急着要抓土匪给我公公报仇,我们圆房才三个月,他就背着我和我婆婆偷偷跑去虞城当了兵。后来听说被拉去广东打乱党,没过好久就有军爷来报说我男人遭炮火打死了,到现在尸首都没看到。”女人说着大哭起来。 秉诚轻轻拍着女人的背,一句话也不说,让女人的眼泪尽情的流。 女人哭累了,又接着说:“我婆婆遭不住两回打击,哭瞎了双眼,上个月初七那天也撇下我走了。” 秉诚问:“你屋头两个男人都走了,你和你婆婆两个女人又靠啥子生活呢?” 女人说:“还好,我公公为我们留了几块田土,佃给‘山脚下’王幺爷一家种起的。王幺爷为人厚道,收了粮食该交的一颗不少的都交给我们,日子也算过得去。就是他那二儿子是个在外头跑摊儿的,很不规矩,欺负我婆婆是个瞎子,在屋头进进出出经常对我动手动脚的。不光是他,我晓得打我主意的还大有人在。前两年半夜三更有装神弄鬼的,有拨门闩的,还有翻院墙的。我喂了一条叫“黑娃”的恶狗都遭那些狗日的给毒死了。外头院坝那条黄狗叫‘虎仔’,我怕它又遭毒了,教它不吃别人喂的东西。虎仔很乖,不是我喂的东西它不会吃。白天我就把它拴在院坝头,晚上才把它放开。平时我是不准它出大门的。在‘虎仔’还没有长大的时候,我就靠它帮我防身。”女人说着用手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个弯弯的东西。 “那是啥子?” “那是弩。”女人说:“是我公公跑马帮的时候从云南、贵州弄回来的。这东西厉害哟,前些年我公公用它打过野兔的。有一回,王老二翻墙进来推我房间的门,我打开门用弩对着他说‘你敢进来老娘就弄死你’。王老二不晓得这东西的厉害,嬉皮笑脸的说你还跟我办家家酒唢,说着就往我的屋头走。我眼睛一闭,往他脚杆上就是一下,他当时就倒在地上嚎叫起来。我婆婆听到声音后,打开房门摸起根叉棍,瞎起眼睛就打过来。王老二扳命样的跑了出去,后来就成了瘸子。这件事情发生后,晚上就清静多了。我婆婆一走,弄个大个院子就剩下我一个人,每到晚上我都怕得不敢睡着觉,一有风吹草动我就吓得很,拿着弩全身发抖地缩在床上。咳,这样的日子好久是个头哟。”女人说着,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秉诚。 “那你昨天是咋回事呢?”秉诚问。 女人说:“昨天我是去坟上给我婆婆‘烧七’。想到她老人家一走,剩下我孤苦伶仃,二天的日子咋个过哟。想到想到的就在婆婆的坟上伤伤心心的哭起来。也不晓得哭了好久,哭的一点力气都没得了,走在路上晕晕乎乎的就倒了。哎呀,你弄个好心肠干啥子嘛,让我死在路上就一了百了啦。”说着,不停地捶打着秉诚的胸膛。 秉诚再次抱紧了女人说:“我要不救你我现在去抱哪个呢?但我昨天明明看到你在地上倒起好像气都快没了,咋个把你抬回来后你好得弄个快当?” 女人破涕为笑说:“其实我就是哭久了伤了元气,遭太阳一晒就晕过去了。你们把我弄到阴凉坝,又用冷水浇我的脸我就清醒了,多休息一下是回得了家的。” “你回得了家?”秉诚说:“我看你当时身子软得很呢。” “装的唦。” “装的?为啥子?” “为啥子?”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守寡了弄多年,男人是啥子气味都记不得了。这突然间一个男人把你揽在怀怀头,闻倒起一股子男人的汗气,那种感觉你是不晓得,我就是想在你的怀怀头多躺阵子。后来又听说你是‘龙秉诚’,那我就更不想放过你了。”女人说着捧着秉诚的脸,在他的脸上嘴上亲吻起来。 秉诚一边回吻着女人一边问:“你啷个晓得龙秉诚是哪个?” 女人停住了亲吻,紧抱着秉诚说:“我啷个不晓得龙秉诚是哪个?你们龙家的事这一方的人都在传。特别是你龙秉诚,12岁学种田为父分忧,漂亮媳妇不要让弟先婚,拼了命抬滑竿撑起一个家,至今打光棍省钱养家人,你龙秉诚的担当那个不晓得。所以,当我听到‘龙秉诚’三个字,再看到你要自己出钱请人抬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就认定你就是真正的龙秉诚,我就耍了个心眼,要把你弄回我屋头来。” 秉诚明白了原委,笑着说:“好哇,原来你是安起套套的呢。”说着就对女人胳肢起来。 女人在床上夸张的扭动着,大笑着说:“这不是我安套套,这是老天的安排,我们今生有缘。” 秉诚停住了手,说:“你说是老天的安排?” 女人说:“是唦,即使我弄个想也不一定干得起唦。你看哈,如果昨天那个叫‘二娃’的不各人先走,你未必要进我的屋,就是进了我的屋你还不是要和他一起走;你把我抱进屋后,如果不饿昏了晕倒在我的屋头,你要走我也不能估倒把你拉回来唦?你说这是不是老天安排的呢?” 《男人的故事》第一部《江河水》 04:初识袍哥之第二节 秉灵从王金财家慢腾腾地走回家,见院里屋檐下摆放着滑竿就知道哥哥回来了。他在屋里转了一圈没瞧见人,就问正在里屋补衣服的秀瑛说:“大哥呢?” 秀瑛说:“刚才还看见的,不晓得去哪里了。”正说着,院坝里有走动的声音,秉灵出去一看,见秉诚挑着水往厨房里走。秉灵赶紧跟过去帮秉诚倒水,说:“哥,你出去好几天,累倒了,你歇一下我来挑。” 听秉灵这么说,秉诚想起与那女人的事脸上一阵阵发烧,好在厨房里黑秉灵没看出来。秉诚说:“缸快满了,不挑了。”说着放下水桶,与秉灵一同来到堂屋。兄弟俩在桌子前对坐下,秉诚问:“有事吗?” 秉灵说:“是有事情想和哥商量。” “啥子事?”秉诚问。 “甘蔗生意可能要黄。” “哦。”秉诚对弟弟想做甘蔗生意这件事一直有顾虑,主要觉得不熟悉路子风险较大。但见秉灵一再坚持,想想他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也就没有阻拦。现在听说这件事要黄,心里并觉不吃惊。他问:“为啥子?” 秉灵就把王金财的话向秉诚讲了一遍。秉诚听完后很吃惊,问:“啥子?他要你先嗨了袍哥?” 秉灵说:“他就是弄个说的。” “不行不行,肯定不得行。”秉诚坚决地说:“我们家祖祖辈辈做人都很清白,那袍哥是些啥子人?里头的‘烂摊儿’、‘混混’多了,有些还是过去的土匪‘棒老二’。就说那周春山原来就是个土匪,官府都通缉过好多回。这几年也不晓得咋个回事,听说他居然当上了银沙镇‘礼’字堂口的老大。前一回,我跟张二娃抬滑竿下重庆,回来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了三个‘棒老二’,拿刀比起喊我们把钱拿出来,要不是我把钱藏在滑竿的筒子里头就遭他们搜去了。过后张二娃说,其中有个脸上有刀疤的人,他在银沙镇赶场从‘礼’字码头路过的时候,看到过那个人从堂口里头走出来。他说,当时他还想,啷个那个人长得那样怪相,脸上有一溜刀疤。” 秉灵听了哥哥的话,就说:“哥,我也觉得嗨袍哥要不得。你是屋头的当家人,你说了就是。不过,那甘蔗生意就做不成罗了。” “做不成就不做。”秉诚说:“不就欠三五十两银子的帐嘛,再苦两年就挣伸了,不急。” “那,借我老丈人的钱就还他咯?” “还啦还啦。那是老人家一辈子存下的血汗钱。说老实话,现在外头弄个乱,江湖弄个险恶,我还怕你生意万一打倒了,把人家老两口的吊命钱出脱了,你啷个对得起人哟。” 秉灵说:“还是哥想得周全。兄弟一时性急,是想早点把帐挣伸了,好让哥接个嫂子回来。看到你为了这个家弄个忙累,一天到晚生活得孤孤单单无滋无味的,我和秀瑛说起都难过。” “好啦好啦,”秉诚安慰说:“你们的心思我还不晓得?其实大家都在劳累,你和秀瑛哪个不累?哥的事你们就莫管了,哥心头自有主张。” 第二天,秉灵和秀瑛一起去把银票还了。江順之知道了龙家欠债的事,非得往秉灵荷包里揣五十两银票,连说是借给他们的,二天要收回去的。秉灵推辞不过,一定出了借据才收了银票。 秉灵用老丈人处借来的钱还了债,家里的压力小了,日子也松泛了许多。于是老母亲又一再催促,将秉诚的婚事提上日程。但每次与秉诚商量他就是不同意,就丢出一句话:“我的事你们不要管。” 哪能不管呢?这天,秉灵又向他哥哥提起他的婚事来。秉灵说:“哥,昨天‘斑竹林’的王三娘又来给你提亲了,说的是‘石院子’陈宏光陈大爷的三姑娘,今年十六岁。王三娘说她手工活路好,人脾气好贤惠,而且……” 秉诚说:“我说过好多回了,我的事你们不要管,我各人的事我晓得。” “啷个能不管呢?”秉灵说:“哥,你都三十有三咯。一天累到晚的,回到屋头连个捂脚的都没得,我这当兄弟的心头好难过哟。这件事,姆都催了好多回了,她还怪我兄弟不会当,对哥哥的事情不管不问的。” 秉诚说:“你们咋个想的我都晓得。我都说了,我个人的事我个人晓得。” 秉灵说:“你晓得的是啥子就说出来商量嘛。你是不是心里头已经有人了哟?” 秉诚说:“我晓得的是,家里头虽然还了外债,但你借江老太爷的钱不是债呀?他老人家虽说不要你的息钱,还哪个时候有钱哪个时候还,那是他老人家的好心但我们不能就弄个闷起唦。再说,家里用钱的地方多了,特别是焕章,都十二岁了,早该发蒙了,再不去读书都要晚啦。” 秉灵说:“焕章读书的事先放一放,把你的亲事办了再说。” 秉诚说:“放不得了。焕章虽说是你的儿子,但他也是我们龙家的长子。这娃娃灵性得很罗,秉性很像他公,是我们龙家的好苗苗。他才多大?小小的年纪就天天扭倒我要学种田,还说我也是十二岁学种田的。” 秉灵说:“他要学你就教他嘛。” “屁话!”秉诚生气了。“让他学种田?现在外面世道变化有好大你晓得不?我抬滑竿去银沙、下江口、走虞城,还是看到了一些外面的事情。你晓得不,那城里头都在办洋学堂了。未必你想让焕章他们这代人还过我们这样的生活?就是你想我也不准!作为这个家的当家人,我要对得起我们龙家的祖宗。” 见秉灵有些委屈的埋着头不说话,秉诚放缓了语调说:“哥知道你们是为我好,我的亲事不着急,先让焕章去读书吧。” 过了几天,秉灵把焕章喊到跟前说:“你今年十二岁了,像你弄个大的时候,你伯爷都跟你公学种田了,我也在外头跟人学相马买牛求生活了。你晓得屋头现在是啥子情况不?” “晓得。”焕章说:“大爷不接堂客和你们把嘴巴角角省出来的钱供我读书。爷,你放心,我晓得展劲。” 看着儿子弄个懂事,秉灵心里很高兴。他说:“光是展劲还不够,所谓‘师高弟子强’,只有先生把真东西教你你才能学到真本事。”于是,秉灵就把当年他是如何尊师重教,如何得到先生传授相马术的事向焕章讲了一遍。 焕章点着头说:“爷,我都记倒啦。” 石坎場几年前来了一位教书先生,此人姓马名明翰,四十多岁,听说是从北边过来的,说起话来有些“苗”(与当地方言相异)。尽管马先生想早点融入当地社会,一直在学当地方言,但说起话来总带股子“苗”味儿。按秉诚的说法,此人走南闯北必定见多识广,学问高深与否先不说,教起书来肯定会有一些新鲜的东西。秉灵也觉得读书长学问是一个方面,熏陶其它的知识也很重要,比如当年他学到的相马术就终身受用。因此,焕章就拜在了马先生门下读书。 其实,焕章发蒙并不算晚,和他一起读书的还有一位二十岁的同学,此人也姓马,名始初。马始初是下江人(长江流域虞城以下的地区),他的祖父当年靠偷贩鸦片起家,在当地富甲一方,后来被人“点了水”(举报),遭官府捉拿后砍了头。马始初的父亲在当地待不下去了,就变卖了家产带着家人来到了这石坎場旁边置地安家。这马始初是马家的独子,得其父母百般宠爱,惯出了一身坏毛病。他贪玩逃学、偷盗东西、戏弄先生、欺负同学,什么坏他干什么,大概天生就有痞子根。家人已送到多处私塾求学,后都因其犯错太多先生不能容忍,而被拒之门外。马家听说石坎場几年前来了一位同姓先生,且教书口碑不错,认为他是个外乡人不了解情况,就把马始初送来读书。这马明翰何许人也,耳不聋眼不花,闯荡江湖多年,是什么样的人一看就能看出个八九不离十。他收下马始初一来碍于都是马家人,二来也不想初到异地就与人“结梁子”(结仇)。他认为教不教是在先生,而学不学就在自己了,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如果自己不想学好神仙都救不了。 《男人的故事》第一部《江河水》 04:初识袍哥之第三节 焕章深知自己能来此求学极为不易,因此自己除学习勤奋外,为先生干活也非常卖力。每天他总是早早的来到学堂,把庭院和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把先生的水缸挑得满满当当。趁着先生在后山的小竹林里练拳脚,焕章就把水烧开将先生的茶泡上。刚开始马明翰很吃惊,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但他从不作声,佯装没看见。再后来,在放了学同学都走光后,焕章竟试着进入先生的内室去帮着搞卫生。马明翰仍然不做声装着没看见,就算是默许了。焕章在先生的卧室里经常看见床上摆着汗臭的脏衣服,有的还有破口。每当这时他就裹上衣服带回家去,让母亲洗净晾干缝补好后,再在早上上学时整齐的摆放在先生的床上。这一切马明翰都看在眼里,但他从来不问不提,佯装不知。 时光在静静的流淌。过了些时日,见先生除教课外平时几乎没有多余的话,吃准了这个外乡来的先生一定老实怕事,马始初那不安分的心又骚动起来。这天天气炎热,看见学生们在静静地抄写《论语》,马明翰走出了教室。见先生走远了,马始初赶紧窜到讲台边,端起讲台上的茶碗往墙角倒掉部分茶水,掏出鸡鸡往茶碗里屙了半泡尿,然后把茶碗赶紧放到讲台上又窜回自己的座位。 这一切让焕章看得目瞪口呆,等他回过神来准备起身去把茶碗里的脏东西倒掉时,先生已经走进了教室。 马明翰在讲台前坐下,见学生们都静静的埋头写字,于是端起茶碗往嘴边送去。焕章突然起身大叫:“先生,那茶喝不得!”焕章急切的叫声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学生们都抬起了头,教室的气氛很紧张。 马明翰狐疑地看着焕章问:“怎么了?” 马始初紧张起来,眼睛恶狠狠地瞪着焕章。焕章走到先生跟前说:“先生,这茶已经凉了,让我把它倒掉给你换碗热的吧。” “这么热的天,凉茶正好解渴,不用换。”马明翰说着,又把茶碗往嘴边送去。 “先生不能喝!”焕章再次着急地说。 马明翰问:“又怎么啦?” 焕章说:“茶碗里掉进了蚊子,茶水已经脏了,把它换了吧。” 马明翰看了看碗里的茶水说:“这茶水清汤亮色的,哪有蚊子呀?”说着,又把茶碗往嘴边送。 “先生真的不能喝!”焕章差点急出眼泪来。 马明翰生气了,把茶碗往讲台上一放,说:“龙焕章,你今天究竟怎么了,三番五次的不让我喝茶?” 焕章想了想说:“刚才有条狗往先生的茶碗里屙了泡尿。” 学生们“哄”的大笑起来。马始初咬牙切齿地瞪着焕章。 马明翰对着茶水闻了闻说:“嗯,好像是有股骚臭味。”他看了看讲台说:“龙焕章,你谎都不会撒,这台面这么高,哪有这么大的狗能往里面撒尿?哼,是不是有人做坏事,往我的茶碗里撒尿了,是不是?”马明翰用眼威严地往台下一扫,吓得马始初脸发白,慌忙低下了头。 马明翰对焕章说:“你说,是哪个干的?” “我就看见狗往里头屙尿了。” “你不说,那就是你干的。” “不是我干的。” “那是哪个干的?” “我就看见狗屙尿了。” “噫,小小年纪你还嘴硬。把手伸出来。”马明翰手拿篾块往焕章手心打去,打一下问一声:“是哪个干的?” “狗干的。” “哪个干的?” “狗干的。” 这场面把马始初脸都吓白了。焕章一连挨了十几下打,手心都出血了,眼睛里眶着泪花,但仍不改口。马明翰停下手,对焕章说:“去,到外面去面壁思过。” 放学时,焕章在回家的路上被马始初拦住了。“龙焕章,你龟儿敢‘点水’。” “哼!我要是‘点水’,今天挨打的不晓得是哪个。” “那你为啥子不向先生告我?” “我又不是你那种人,我告你干啥子?” “我是哪种人?” “你是哪种人你个人晓得。” “我不晓得,我要你说。” “我不说,你个人晓得。” “狗日的嘴犟。今天先生没打你的嘴巴,老子来打过。”马始初把龙焕章推倒在地,骑在他身上搧耳光。 这龙焕章瘦弱的身体哪是牛高马大的马始初的对手,被他打得嘴角来血,但他就是不松口。直到听见有脚步声和咳嗽声传来,马始初才收了手,站起身来扬长而去。龙焕章慢慢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血,瘸这腿往家里走去。 这一切都被站在不远处的马明翰看在眼里,刚才的咳嗽声就是他出的声。他像旁观者一样看完了全过程,见焕章走远了,他也转身回去了。 见焕章被伤成这样,秀瑛心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一边用湿毛巾给儿子轻轻地擦拭着脸,一边说:“是哪个狗日的干的?我去找他拼命。” “没得哪个,是我自己摔的。”焕章咬着牙,眼睛里眶着泪水,无论母亲怎么问,他就这一句话。 秀瑛无法,说:“你不说,明天我就带你去找先生评理,问他都教了些啥子学生,把我儿打成这个样。” 焕章说:“你要是去找先生,我明天就不去上学了。” “啥子,你要逃学?” “我不逃学。只要你不去找先生我就去上学。” 秀瑛无奈,冲着秉灵喊:“死人,这焕章不是你的亲生儿呀,你看了半天腔都不开。” 秉灵深知焕章的秉性,就对堂客说:“算了,娃娃都长大了,他自己的事,就让他自己处理嘛,我们当大人的就不要再给他添乱了。” 秀瑛哭着说:“只是,太委屈我儿了。呜--呜--” 焕章抱住母亲说:“姆,你莫哭嘛,儿没得事。” 第二天,焕章仍如以往,早早的就去上学了。放学的时候,焕章仍然走在最后。焕章刚走到院坝中,马明翰站在他身后的屋檐下突然说话了:“你昨天被人打了?” 焕章背对先生站住了,没有回话。 “你昨天明明知道是谁干的,为啥不说?” “我不是那种人。” “哪种人?” “那种‘点水’出卖人的人。” “他昨天那样狠的打你,你今天要是告了他让他受到惩罚,你不是就报仇啦?” “我也不是那种人。” “这又是哪种人呢?” “靠别人为你出气的人。” “你想打赢他吗?”马明翰停了停,又说:“以后靠自己的能力替自己出气。” 焕章猛地转过身来,看着先生使劲点了点头。 “那你明天早上再早一点来。”马明翰说完,转身进屋里去了。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马明翰打开房门准备晨练时,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已经在院坝中站定了。 此后的小竹林里,又多了一个瘦小的身影在练拳脚。 《男人的故事》第一部《江河水》 05:灵肉交织之第一节 江秀坤带着妻子和女儿站在魁星公学校门口的时候,心情是复杂的,他在心里默默地喊道:我终于回来了! 江秀坤是江家的长子,为了培养江秀坤能够成才,江順之花了不少的心血。江秀坤五岁发蒙,由其父教授学习。江家曾是举人世家,虽家道中落,但其书香之气犹存。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家虽家道远不及从前,但在石坎場的地域中仍属大户。江順之虽然平时在生活上节俭到抠门儿的地步,但在对江秀坤的培养上可谓不惜血本,尽其所有。在江秀坤十二岁以后,江順之将他送到学资极高的银沙镇国学大家蒋雨涵府上继续学习。其后,江秀坤考入银沙镇魁星书院读书。光绪二十六年,听说“八国联军”在北京火烧了“圆明园”,江秀坤等魁星书院的一批热血学子群情激奋,毅然投笔北上,要“驱逐鞑虏”,保卫大清江山。然而,他们沿途所见的却是战败后的清朝政府,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丧权辱国,转而对“扶清灭洋”的“义和团”进行穷凶极恶的镇压和围剿的情景。学子们深感救国无望,民族无望。此时,江秀坤接受了孙中山民主思想的影响,秘密参加了“同盟会”组织,加入到推翻封建统治、建立民主共和的革命阵营中。 光绪三十年,江秀坤受组织委派东渡日本求学,从事秘密工作。在日本,他结识了华侨富商的女儿、就读于东京帝国医科大学的萧荭依姑娘。萧荭依的父亲萧瀚丞先生对江秀坤这个热血青年很是赞赏,对孙中山的救国主张也持肯定态度。同时,萧瀚丞先生还组织在日华侨捐款捐物,支持“同盟会”的活动。第二年,江秀坤与萧荭依喜结连理,成就了江秀坤人生中第一件美事。光绪三十二年,他们的爱情结晶女儿江静曦出生了。 光绪三十三年,江秀坤举家回国,在广东从事秘密工作。江秀坤等人受组织委派,先后策划并参与了广东潮州黄冈举义、广东防城举义等。“辛亥革命”成功后,作为“同盟会”的早期会员和中华民国的功臣,江秀坤本可以在政府中谋个好职位,但他却选择了急流勇退,返回家乡受聘于母校--由魁星书院更名的魁星公学任校长,去实现他多年前曾经有过的教育救国的理想。 魁星公学属川东名校,在当地有着广泛的社会影响。作为魁星公学的校长,更是有着重要的社会地位。特别是有着民国功臣背景的江秀坤上任之初,从县长到师长,从乡绅到商贾,各路地方名流争相上门拜访,就连各公口的袍哥舵爷也纷纷递片子求见,一时间好不热闹。 江秀坤回乡受聘,除实现他的教育救国的理想外,他的身上还有一项使命,就是了解在四川民间有着广泛影响的帮会组织--袍哥,看是否能够改造其组织,利用其力量为民国政府服务。因此,在接到片子后,江秀坤即亲自登门拜访各公口舵爷,以示其礼。江秀坤的这一礼贤下士之举,在银沙镇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得到了民间的广泛好评。于是,托不过银沙镇“仁”字袍哥总舵把子陈南山的盛情,在其武圣山堂口嗨了个头牌大爷。 哥老会在四川称袍哥,按城镇所在地设码头,以字号区分公口,下设堂口。其字号有外十字,是仁、义、礼、智、信、威、德、福、智、宣;又有仁、义、礼、智、信、松、柏、一、枝、梅之说。有说威德福智宣、松柏一枝梅是仁义礼智信的代号,未正式成立过组织,因此一般只设仁、义、礼、智、信五面公口,亦称五个字号,又称五杆旗。“仁”字旗号讲顶子,其成员是以士为主要成分,包括士绅、财主、机关法团首脑,也即是为官为宦、有权有势、有功名、有学问、有地位的权贵人物;“义”字旗号讲银子,以富商大贾、厂主、教职员、医生等中产阶级为主,人数较多,也最活跃;“礼”字旗号讲刀子,好勇斗狠、提刀使棒的人居多,大部分为军人、警察、特务、跟差、衙役、船工、手工业者、小商小贩,行烟赌、扒窃、诈骗的人等,成员最复杂;“智”字旗号一般为贫苦劳动者、失业工人、破产农民等;“信”字旗号则为社会最底层的“下九流”人物。 在袍哥中有着严格的等级制度,分十个等级,称十排,其中不设四、七两个等级,据说这两个等级中曾经出过叛徒因此不设,故而实际只有八个等次,即大、二、三、五、六、八、九、十排。世人据此排位冠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八字,所有成员均按排次定位。 头牌即山主或社长,称龙头大爷或掌旗大爷、舵把子、坐堂大爷等,是袍哥中顶荣誉的位置,由公口中推选一位德高望重的贤达名流一人担任,掌管公口内外一切事务,负全部责任,俨如家长。也有一种有权有势的人,虽然他们是初入会,却可以马上当大爷,虽不执事,但仍居头牌,叫做“一步登天”。在一个公口内这样的大爷有多少定多少,不受数目限制。江秀坤就属这类大爷。 江秀坤有着在外闯荡多年的经历,以其目前所拥有的社会地位,很快就在银沙镇立住了脚。妻子萧荭依本是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她就以其所长在银沙镇上开了一家诊所。女儿江静曦也在魁星公学旁边的魁星小学堂上学,颠沛流离多年的江秀坤一家人总算在家乡安定下来。只是有一样,江秀坤因公务太忙,还没来得及亲自回家叩拜二老,只是写信回家给父母报了平安。 江秀坤一走十余年生死不明,没有一点消息,江順之与妻江唐氏对儿无时不挂怀。这江順之想儿是沉在心里,可那江唐氏想儿就常常以泪洗面。 这天晌午,江唐氏忽听院里那颗黄角树上有喜鹊叫声,就对丈夫说:“瑛她爷,刚刚树高头有喜鹊叫哟,该不会有啥子好事来哈。” “想嘛,我怕你肠子想烂了没得地方装屎。”躺在树下凉椅上养神的江順之听到堂客的话,不以为然地说:“我在这树子下头坐倒起的,我都没有听到你听到了,未必那雀儿专门叫给你听的呀?” “我当真听到的,未必还哄你吗?”堂客说。 “我说你耳朵发炸你还不相信。”江順之仍闭目反诘道:“唉,就算你听到了,那又啷个呢?没叫又啷个嘛,叫了又啷个嘛?‘好事要来’,这年头还有啥子好事,不来祸事就算对得起你罗。” 老两口正不紧不慢的对这话,忽听有人敲门声。江唐氏说:“这说倒说倒就有人来了,等哈儿你看倒嘛,说不定就有好事咯。” 江唐氏打开院子的大门,一个邮差站在门口。江唐氏看是一个认不到的人,心头就凉了半截,问:“你找那个哟?” 邮差说:“这是不是江順之江老太爷的家?” 江唐氏说:“是嘛。” 邮差说:“那就对了。这是你们的信。”说着,把信交给江唐氏转身走了。 江唐氏疑惑地说:“信?啥子信哟?” 一听到说有信,江順之猛地睁开眼睛,从躺椅上一下蹿起来,快步跑到堂客跟前,一把抓过信看,激动地说:“儿啦,儿啦。瑛她姆,秀坤来信啦!” 堂客抓住江順之的手说:“啥子?这是秀坤的信?” 江順之早已泣不成声,对着堂客点着头。江唐氏连人带手捧在心口上,大哭起来:“儿啦,我的儿啦,你啷个现在才来信咯!呜--,瑛她爷,我说听到喜鹊叫有喜事你还不信咯,呜--,呜--” 江順之说:“我其实听到的,我不敢相信得嘛。” 老两口就蹲在院坝门口痛痛快快的哭了一场。 秉灵最近觉得秉诚变化很大,无论干啥子都喜欢走神儿。秉灵把他的发现告诉了秀瑛,秀瑛说:“哎,我也发现了。这还不算,还有更怪的事呢。” 秉灵问:“你莫嚇我哈,还有啥子怪事哟?” 秀瑛说:“我才不嚇你,你可以去问你的两个儿子,让他们告诉你。” 秉灵说:“啥子事弄个神秘还要问儿子,还是你说嘛。” “你大哥经常半夜三更到外头去了的。”秀瑛神秘的说。 “不会哟。他夜半三更的到外头去干啥子哟,去找鬼呀?”秉灵说。 “找啥子不晓得,反正是出去了的。”秀瑛肯定的说。 “他半夜三更的到外头去你啷个晓得?未必你晚上不睡觉就一直盯到别个房间看吗?”秉灵说。 “乱说了哈,歪起想嘛。是两个娃儿跟我说的。”秀瑛说。 “娃儿啷个说?”秉灵着急地问。 “先是焕明跟我说的。他说他要天亮的时候到房间门口屙尿,看到大爷从院子外头回来。焕章说他也看到过,而且不止一回。”见秉灵在思索,秀瑛问:“是不是大哥在外头有人了哟?” “莫乱说。大哥是啥子人?怕有这种事。” “啥子人?男人!而且是从来没有碰过女人的男人。如果要是真的碰到啦,那还有魂吗?” “先莫说,稳到起。等找个机会问问大哥再说。” “要得。” “睡觉!” “睡唦。” 《男人的故事》第一部《江河水》 06:灵肉交织之第二节 秉灵和秀瑛说得没错,秉诚的魂真的丢啦。 自从与刘张氏有过一夜情后,秉诚的心里就对那个女人放不下了。一个从来没有碰过女人的三十多岁的男人,一旦进入温柔乡,能轻易地自己走出来吗?何况,还有一只温软的小手牵扯着,即使他想出来,得人家放手呀。 那女人的形象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他的脑海里,那软软的身子,幽幽的气息,辣辣的眼神,柔柔的话语,再好的钢也会被融化的。秉诚已经融化了,以致他干活走神儿,走路走神儿,吃饭走神儿,有时说话都走神儿。 发现大哥变化的首先是秉灵,他和大哥说话的时候,秉诚就经常走神儿。有时发现大哥走神儿了,秉灵就会问:“大哥你想啥子哟?”秉诚就会回过神儿来,问:“你刚才说啥子?我没听清,你再说一遍。”于是秉灵就重复一遍,刚说一半,发现大哥又走神儿了。秉灵无法,于是就说:“算啦算啦,以后再说吧。”由于有了这个发现,才有了刚才秉灵与秀瑛的对话。 由于想那女人,秉诚经常坐立不安,心头火急火燎的,实在克制不了时,他就会夜闯“半坡头”。 这天,秉诚想那女人想得鬼火冒,埋怨这天咋个还不黑,他都等得不耐烦了。好不容易盼到天黑,但焕章焕明弟兄俩在打闹就是不睡。要往常他会觉得这两兄弟着实可爱,他们的打闹让这个家里充满了生气,而今天,孩子们的打闹让他心烦。好不容易孩子们睡下了,可秉灵的房间的灯还亮着的。秉诚好像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他轻轻地关好门,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从秉诚的家到“半坡头”不足五里路,那天她和张二娃用滑竿抬那女人的时候,同样的路他好像走了一辈子,而今天,他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来到“半坡头”,秉诚不敢造次,远远地在黑暗中观察了好一阵子,见女人的房屋四周没有动静,这才梭到女人房间的窗下学了三声猫叫。窗户轻轻地打开,女人探出头在月光下看实了是那个熟悉的身影。一张长长的竹梯伸了下来,秉诚顺梯直上,然后收梯关窗,外面的世界又恢复了平静。 屋里的动静却越来越大。秉承刚才翻窗进入的那间房以前是女人婆婆的房间,女人房间的窗户是朝院内开的。女人的油灯一直亮着,院子外面是看不见光的。还在女人婆婆房间里,黑暗中两人已紧紧地抱在了一起,一边亲吻着一边往女人的房间挪步。女人挣脱开来,对男人说:“先去洗个澡,我给你烧好了水。” “完了再洗。”男人说。 “不干。洗了再说。”女人说。 “来之前我已经洗过了的。”男人说着又要动作。 “走了弄远的路,你的澡早就白洗了。快去洗。”见女人态度坚决,男人秧秧地出去了。 秉诚心急火燎的冲了个澡,一边擦着身上的水一边走进女人的房间。一阵狂风暴雨似的宣泄后,房间里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只有油灯的灯火在微微的摇曳着。 该死的鸡又叫了,预示着天快亮了,也是在催促着秉诚该离开了。秉诚极不情愿的懒懒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发现女人大大的眼睛里眶满了泪水。秉诚赶紧躺下来,用手为女人抹去脸上的泪花。秉诚问:“啷个了?刚才还好好的。” 女人强着笑脸地说:“没啷个,就是舍不得你走。” 秉诚安慰她说:“我还会再来的。” “我晓得。如果不是想着你会再来,我真的觉得活着没一点意思。你是我现在活着的唯一的念想。每次你一走,我就盼着你快点再来。我白天盼天黑,天黑了有盼半夜,盼到你来的那个时间。我不晓得你哪天能来,害怕你来的时候我会睡着听不见你的声音,我就每天晚上坐在我婆婆房间的窗户下,听着窗外的每一点动静。过了半夜你没来,我还不甘心,害怕你万一有事耽搁了,我一走你又来了怎咋个办?因此,我每天晚上都会在婆婆的房间里坐到鸡叫天明。我害怕你来了再去烧水会耽搁我们的时间,因此我每天到时候都会提前把水烧好等你,常常是热了冷,冷了又热。我失望的太多了,多得我都害怕失望了。每次你来了我高兴,你走了我难过,我的心都在你的身上,可是,你晓得我心中的苦吗?”女人说到伤心处,不觉大哭起来。 秉诚知道女人对他的一往情深,他对女人又何尝不是。没见到女人他不同样是睡不安寝,食不甘味。他也想天天和她在一起,可是这啷个得行。 女人哭过了,气又稍稍顺了一些。她说:“其实,我也晓得你有难处,你能弄个对我,我应该知足了。但是我又控制不了要想你,想了你就盼望你,你没来我就很痛苦,咳,这种日子哪个时候是个头哟。” 秉诚对女人说:“我和你的事我想了很久,无论如何,今生今世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女人止住了哭声,吃惊地望着秉诚说:“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秉承说:“这件事我已经想了很久了。” “但是,我是个寡妇。”女人不无担心的说:“你要娶个寡妇,人家会啷个说。” “我不管你是啥子,我也不管人家要啷个说,我想好了的事情我就要去做,我去做的事情我就要做到。你相信我。” 女人把头埋进秉承的胸膛,喃喃地说:“我相信。我就等到那一天。” 焕章在马明翰的私塾里读书已经一年多了,除了上课学习外,他在先生精心教授下其拳脚功夫也长进不小。他早上跟先生在小竹林里学,晚上他就在自家后院里练。通过一年多的勤学苦练,他人长高了,身体壮了,功夫强了。他牢记先生的教导,学习功夫一是为了强身,二是为了防身,三也可以立身。焕章处事一直很低调,他做任何事从来不声张,以致他跟先生学功夫的事同学中无人知晓。 自从那次往先生茶碗里屙尿的事情发生后,马始初原本以为他打了焕章后,焕章第二天会到先生那里去告发他屙尿的事,让他受到先生的惩罚为自己出气。出乎意料的是,焕章不仅没有向先生告发他,而且还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这让马始初百思不得其解。他一直不能确定的是,这龙焕章究竟是胆小怕事不敢告他呢,还是根本就不想告他。但后来他认为龙焕章不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因此他相信龙焕章是不想用告发他的方式来报复他。为此,马始初对龙焕章倒多了几分敬畏之心。 就在事情发生的几天后,焕章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马始初叫住了。 “龙焕章。”马始初在焕章身后喊他。焕章停住了脚步,没有答应也没有回头。马始初追上来,站在焕章跟前低着头,用脚铲着地上的泥土说:“龙焕章,那天我打了你,我以为你会向先生告我屙尿的事,让先生惩罚我你就出了气。” “我说过,我不是你那种人。”焕章面无表情的说。 “我也不晓得你是你这种人。如果我晓得你是你这种人,那天我就不会打你了。”马始初仍就低着头说。 “你打得好唦,你打出了威风唦,你一个大人欺负一个小娃儿你觉得你很光彩吗?”焕章有些奚落地说。 “我是不光彩唦。”马始初说:“其实,我现在很后悔。我要是早晓得你是你这种人,我肯定不会打的。” 焕章说:“现在晓得有啥子用?晚啦。”焕章说完就要走。又被马始初拦下了。 马始初嗫嚅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看着焕章说:“龙焕章,我们交个朋友吧?”马始初说完,眼睛里流露出期待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