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存扣瘫坐在庄后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面,对着北大河平静白亮的河水,发呆。小嘴嘟着,脸上枯着两道泪痕。 他生气。生哥哥存根的气。 存根和李庄的月红才认识半个把月,两人就黏糊上了。月红三天两头往这边跑。月红一来,存根就干不好活了。后来两个人干脆钻进堂屋西房间里,说说闲话,逗逗乐子。刚开始倒没感到存扣碍事,月红还爱逗弄这个圆头乖脑的小家伙玩呢。有时给他买上几粒糖果,有时捎些炒蚕豆或葵花子儿。存扣也挺喜欢这位姐姐的。他喜欢倚在她身边听她说话,看她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地打着绒线,时不时用星子一般亮的眼睛瞟他哥一眼,脸上忽然就一片桃红了,好看得像年画上的神仙姐姐呢。月红姐姐身上有股好闻的香气,不是雪花膏的香,也不是香肥皂的香,而是……咳,说不出来,反正挺好闻的,反正九岁的小存扣爱闻。可是过了几天月红却不要存扣赖在她身边玩儿了,她说“大人讲正事儿呢,小孩子不要听”,“豆腐桥那边跳白果的伢子多哩,你不去玩啊”,等等。总之,是支他走的意思。小存扣就有些嫉恨地望望他哥,悻悻地出去遛上一圈再回来。 今天月红姐姐来时给他带来两个麻团,才在街上买的。轻轻咬开一个小洞,里面热气就冒出来了,黏黏糊糊的白糖汁儿直往外流。存扣吃得心满意足,吃完了,还把手指吮吮,有甜味呢。手上有油,可不能浪费,再往头上抹抹。这是存扣的习惯动作,吃油条也这样。 “吃过咧,吃饱咧,可以出去玩玩咧。”哥哥一直坐在床边上看他吃,看他把两个麻团全撂下肚。 月红也坐在灯柜儿旁边看他吃,眯眯地笑,脸上有些酡红。 “我不。我要和你们一起玩。”存扣说,一边从灯柜上拿来茶缸,出房门去倒些凉茶来喝。“两个麻团一缸茶,吃得肚里饱嘎嘎”,乡下人上街总喜欢如此打发自己。麻团油腻,吃过了喝些茶,解渴又消化,惬意。 存扣前脚才出房门存根跟脚就把门关上了。“出去玩半个小时,哥哥要和你月红姐商量大事!”存根在里面粗着嗓子说。像吼。 存扣回过身怔怔地站在房门口,脸都气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想不到哥哥这样对他。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事要关起门来说!他嘴巴动了动,骂出一句话来: “特务!狗特务!” 骂完后把茶缸往方桌上很响地一蹾,就冲出门去。院子里几只鸡婆见他来势凶猛,张开翅膀两面直奔。 “让你们聊个够!让你们聊个够!”存扣气咻咻地走到巷子北头荣桂家屋后的猪圈时,从菜园的篱笆上狠劲拔出一根细竹条,在猪圈檐口下一撇一捺地挥舞。草顶上纷披下来的丝瓜藤络被齐刷刷地斩断,乱七搭八落了一地。也有那种叫“嗡子”的黄口黑身的大蜂子不小心被击中,发出“噗”一声响,稀里糊涂肯定来不及疼就死去了。尸体被打出老远,不一会就会被哪窝蚂蚁发现,用一天的时间把它挪进洞里。 拿丝瓜藤撒过气,存扣一下子软了下来。他低着头,一步一蹭地往北面大河边走,坐到岸上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面。这是他常来的地方。当他在受了委屈的时候,心里烦的时候,想妈妈的时候,他就来这儿,坐在这树下,呆呆地望着大河,一望半天。 打存扣五岁死了爸,他妈桂香就经常不归家了。把兄弟俩扔在家里,大带小。桂香在外面做“关亡”的营生。“关亡”就是走阴差,能把人家的祖宗亡人从阴曹地府带上来,借她的口说话。桂香生意做得好,有人说她是天生跑码头的“江湖命”。确实,桂香一年起码有10个月是在外面的。可她却总说自己是个“筛斗命”,钱来得快去得也快。丈夫死后她开始吃纸烟。丑的不吃,像8分的“经济”、1角4的“勇士”从来没得眼向,正常是2角6的“玫瑰”,2角8的“华新”,2角9的“飞马”,最次也起码是2角的“光荣”。还好麻一口儿,半斤大曲打不倒她。又爱摸个牌,嫌小不怕大,却输多赢少。她手敞,除了孝敬庄上干部,亲戚朋友、街坊邻居沾她光的也不少,逢年过节带回一大堆稀罕物品和吃食,分分就没有了。所以尽管在外面做偏门营生,在庄上倒是落有好名声。有时候深更半夜桂香也会突然回来,手里端张罩子灯在床上细细地照,眼泪滴在俩兄弟脸上。灯光烘醒了他们,睁开眼,一声“妈”还未喊出口,就被妈捺进嘴里的薄荷糖或云片糕堵住了。妈熄灯躺在哥俩中间。哥哥岁数大,身子靠着妈妈睡着不敢动;存扣却不管,双手勾住妈的头,一条腿还搁妈身上,生怕妈飞了似的。可是早上起来妈还是不在了。灯柜上搁着吃食、钱和粮票。妈早走了,妈是顺路来家一趟的,有条黑蓬船在东河浜等着她呢。 存扣和哥一起过,就成了哥的影子,走哪都跟着。哥上学也跟。一个人在操场边上玩。捉蜜蜂,找蝉蜕,望学生上体育课,嘿嘿地傻乐。有时上课时,他从哥那教室的后门偷偷爬进去,像条狗坐在哥的课桌下,极专注地摆弄他找来的宝贝。他从不打扰哥。他和哥感情很深。 存扣七岁上小学这年,哥初中毕业了,他没有务农的心,天天瞅空儿到离家不远的街上跟瘸子长宝学修理。修锁,配钥匙,修电筒、有线广播和收音机,什么都来,杂家。也就小半年,该摸着的东西都摸着了,就回家在自家西厢房朝外的一面墙上凿了个门脸儿,自个儿单干起来。找来两个旧音箱摆在门口,成天开着响儿,引来不少男女伢子到他店里玩,看他修东西,听歌曲儿。存根的维修店比庄上的文化室还热闹。 月红就是在维修店和存根搭上的。她家在顾庄西面三里路的李庄,那天她到顾庄街上买毛线,顺便把她哥的五节头长电筒带来修,她哥晚上看鱼塘没支亮手电可不行。存根把电筒开关拆开,几下摆弄便修好了,说声“接触不良”就递给了月红。月红问“几钱呀”,存根很洒脱地说“算了,小意思,没费电费材料的”。月红盯住存根看,忽然脸就红了,说声“难为你了”,转身下了台阶。才走几步存根把她叫住了,给了她几颗乳珠儿,说“你这电筒五节头的,电大,给你几颗带家去,烧坏了有得换。”存扣看他哥一直用眼睛把月红送出好远,直到从巷头转弯不见了。存根眼睛亮亮的,像在想些什么。 过了两天月红倒又来了。她带来个硬纸有线广播,说是声音嗄,难听,让存根师傅修修。这是个简单活,不知为啥存根却捣鼓了个把小时才弄妥了。月红也就陪了个把小时。开始是站在柜台外头等,以后存根叫她坐到柜台里头等。存根修,月红就坐旁边看。这以后月红来铺子的次数就越密了,有东西修也来,没东西修也来。一来半天。街坊邻居都说这两个人相好了。又说大概桂香回家来就要请媒人去说亲了。 想不到哥是个花喜鹊,和月红姐相好就不理宝宝(兴化方言,对弟妹或比自己年纪小的同辈人都可以叫“宝宝”)了。存扣恨恨地想,妈妈回来准告他一状,叫妈妈骂他!妈妈每次家来都说在外面最不放心的就是我哩,每次走都叮嘱他要带好我哩,——你看,今天月红姐姐来他就把我关到房门外头来了。真是欺人哟!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钟光景,东面水码头上一个人也没有,煮早中饭的人该来淘米洗菜了。这是庄上最好的水码头,不是碎砖乱石垒的,也不是在河里打桩再担上木筏和竹排,而是两块建桥用的水泥板接的,远远塌塌地伸进河中。可以一次蹲不少人呢。这码头下面尽是砖头瓦瓣,老辈人说这河边上原来有座龙王庙的,以后不知为什么坍塌了,想必是年纪太老了,碎砖烂瓦全推进了河里。因此夏天在这里洗澡游泳的大人孩子就特别多,脚踩不到河泥,水就不浑,随你放鸭似的人在里面扑腾,水总是清的,照样可以淘米洗菜挑水吃。不像旁的码头,黄昏时河里洗澡的人多了,来挑水的人就把桶往河中间一撂,激起一片浪花来,吆喝道:“二小,替我到河心兜两桶干净水来!” 淘米洗菜的人则把淘箩篮子伸向河里:“丫头,帮着到远处清下子!” 这码头就是好。顾庄头一名。 存扣百无聊赖地坐在树根下面,把面前丛生的狗尾巴草的穗头拔起来,箭矢似地射进河里。水面上杂乱地浮着,慢慢地往远处漾去。一只牛蜢飞过来,锔上楝树的皱皮,存扣窝起手掌,“啪”地一拍,然后拎起它的尸体扔向河面。太轻,扔不远。水面“咕”地翻起一朵蘑菇伞状的水花,不知打哪里出来的一尾软䱗猛地蹿上来,一口把它吞了。尾巴一摆,倏忽间就消失在远处,后面留下一道浅白的水痕,马上就不见了。 头顶上的蝉又叫了起来,“知儿——知儿——”就一个腔调,听得人要打瞌睡。存扣不喜欢听。存扣喜欢听歌曲,像现在广播和收音机里老放的彩色电影《红雨》里的插曲《赤脚医生歌》他就很喜欢听: 赤脚医生向阳花, 广阔天地把根扎。 千朵万朵红似火, 贫下中农啊,贫下中农, 人人夸,人人夸…… 好像应了存扣的心思,远处庄中间的高音喇叭里突然就传来了嘹亮又雄壮的歌曲——《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存扣最不欢喜听这首歌了,翻来覆去的“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来就是好”。啰嗦!听哥哥讲,我养下来时就“文化大革命”了,现在都七五年了,还在“文化大革命”,还“就是好”、“就是好”,也不晓得就是好什么……他站起来,拍拍屁股,准备回家了。 “存扣,你在这里做什么呀,呆里木痴的!” “他是想看她妈妈的关亡船呢。” “哈哈!” “哈哈!” 这时候,机工保国家屋东山的树林子里出来几个赤身裸体晒得像泥鳅的伢子,嘻嘻哈哈地朝存扣走来。存扣看到是他的同学:保连,进财,马锁。 “小瘌疤”保连11岁了,岁数在班上最大,人也最顽皮,是男生当中的“号头鸭”。进财和马锁就是他的狗腿子,还有东连。暑假期间他们几个常在一起玩儿。 保连手持一根秫秸,上头挑着一条半死不活的青蛇。连秫秸带蛇往存扣面前一撂,吓了存扣忙往旁边一跳。“胆小鬼,这蛇没毒,又没劲了。”保连说。 可没劲了的蛇还是挺怕人的。它挣扎着,头往上拗,蛇信子通红,一吐一吐的。几个人围着它,商量它的后事。说撂进河里,怕它活过来,会不会引蛇来报仇,蛇是认得人的,摸得到你家,躲到你家灶房的草里,盘到你家被窝里,挂在你家屋梁上。如果死在河里臭了,大人晓得了会挨骂的。老郎中顾汉荣做药酒,要是把蛇送给他,可以换几块薄荷糖吃吃的。可是春上他死了。“还是烧了吃掉吧。”马锁提议。 大家一致赞成。 存扣很兴奋。他已忘记了哥哥给他的不快。他吃过烤山芋,烤青蛙,烤长鱼,就是没有吃过烤蛇。他听说蛇肉最嫩,吃在嘴里打仨嘴巴不松口。但说归说,存扣从没看过庄上人吃蛇的,大概是因为它样子太瘆人的缘故。还有,蛇吃老鼠,青蛙吃虫,是好“人”,所以大人们不吃它们。 保连三下五除二剥了蛇皮。剥了皮的蛇居然还没死,雪白粉嫩的身体扭来扭去,像裸体的美人。马锁和财宝到附近鸭奶奶的灶房里偷来了火柴和黄豆秸子。火点起来了,烧得“劈劈啪啪”的,蛇撂在里面,不一会儿大家就闻到了奇异的香气。一道涎水挂在保连的下巴上,拉得老长。 存扣分得一段尾巴。他吹吹上面的灰,吃得很细心。 2. 这天早上两兄弟起得比较迟,昨晚乘凉睡晚了。起来后存根就说眼皮跳,存扣问左眼还是右眼,存根说是右眼。存扣说“左跳祸右跳福”,你今天有福。存根说:“有啥福呢……难道今天月红要来?”脸上就有了喜色。他现在居然把月红来也当成是“福”了,存扣心里笑哥:想婆娘想疯了。 约八点钟光景,月红真的来了。存根连忙扔下手里活计把她迎进里屋,替她接下背篓。月红今天穿着件粉红色“的确良”短袖衬衫,淡青的府绸裤子,脚上是一双紫红平绒方口布鞋儿,全身光鲜。走得急了,脸上红扑扑的,透着汗。胸脯一起一伏的。进门看见方桌上小钢精锅里冷着凉茶,端起来就喝,“咕嘟咕嘟”一气喝掉大半,抹抹嘴,掀开盖在背篮上面的方巾,摸出几根嫩黄瓜来。“呶,存扣,姐给你摘的。可脆哩。”又递一根给存根:“给你根最大的。” “能有多大嘛,也不过……”存根笑眯眯地瞅着月红,眼睛里有些坏坏的。月红脸腾地火烧般的红,眼帘垂了下来,声音就有些涩了:“瞅什么嘛,瞧你那样儿。” “瞧你好衣裳啊。才做的啊?画粉还在上面呢。” “是啊,一水都没洗哩,”月红用水亮的眼睛瞟他一眼,身子倚在桌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脚,说:“人家不是专门穿给你看的嘛。” “蛮好的。”存根突然大口大口地咬起黄瓜来,一嘴就着一嘴,几口头就下去大半根。他从皮夹子里掏出一张五块的,递给存扣,说:“替我上街去买五节二号电池。我替你姐修电筒。” “姐没说要修电筒嘛。”存扣嚼黄瓜正高兴,他不想去。 “在姐篮里搁着嘛,快去快去!”存根把钱往存扣兜兜里一塞,连哄带推把他弄出去了。 存扣出门没走多远,他哥的声音在后面追上来了:“存扣,到河西(河西就是庄西。水乡农村的习惯叫法)大商店买,拿‘雄鸡’牌的!” 存扣有些生气,跑到河西有里把路,他嘴一动不费事,自己和月红姐说说笑笑玩儿,让人替他劳动。可他从没拗过哥,哥是宠护他的,叫他做事他也总听,虽然有时心里并不乐意。这时他又想,“雄鸡”电池3角4一只,我就说涨价了,4角,这样短哥3角钱可以买三十个白果呢。上次跟进财和马锁他们跳白果可输惨了,他们都有又小又扁的“巴瘪子”,跳到哪停到哪,而他都是些肥胖的大白果,瞎滚,结果就输了二十几颗。下次跟他们玩滚果,“巴瘪子”就没有用了。想到这里他不由高兴起来了,手舞足蹈地快步向河西走去。 存扣买了电池和白果,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发足往家里猛跑起来。到家却发现店门关着。院门也闭着,里面扣上了搭子。这难不倒存扣,他用劲把篱笆门推开一道缝,身子一插一挤便进去了。进了院子,他看见堂屋门也关起来了,要用手推门时,听到西房里有东西撞墙的“笃笃”声,夹着月红姐的呻吟声,一声紧似一声的。他慌了,莫不是哥和月红姐干仗了。 庄上好多人家吵死打架都关门落锁的怕人家晓得,说是“家丑不可外扬”。男人把婆娘捺在床上用鞋底在屁股上狠狠地揍,还不许哭,出去也不许说,还要笑嘻嘻的。上次进财柯家堡的麻子舅舅来,临回去时他妈红莲舀了几瓢糯米给他捎着。当着他爸面舀的,他爸还说“多舀点,多舀点”,可他舅前脚刚走,后脚他爸就把院门堂屋门一齐关上了,对进财妈吼:“你能了,不与人主张就舀米给你娘家人了!要上天了!给你二两颜色你就想开染坊了!今儿不打你臭婆娘你就认不得东南西北了!”他妈就给他爸跪下了,小声地哭:“下次不了,我哥胃不好,给他闷些粥吃吃。”可他爸不依,把他妈捺在床边上褪下裤子对着屁股猛揍。打光屁股是怕打坏了裤子。他妈咬着被窝熬着,鼻子里呜啊呜的,像猪被麻绳捆住嘴挨骟似的。进财忙从院子里抱着枹桐上了墙头,跳出去没命地往“花木兰”家跑。“花木兰”婉珠当过妇女队长,人生得乌眉大眼,牛高马壮,沷辣得很,平时最爱替女姐妹出头。她有个当兵转业的二哥在县里法院做大事,庄上没人敢惹她;也服她,她上过两年扫盲夜校,又在工作组干过,说话总是占理的,队上哪家有个纠纷矛盾了都爱找她来调解。 进财一溜烟跑到婉珠家,带着哭腔结结巴巴讲家里的事。婉珠正在厨房里刷锅,没听完话就把水帚把儿一撂,咚咚咚地走出来了。到了进财家院门口,提起肉溜溜的大拳头在门上猛擂:“开门!开门!学宝你这个狗日的开门!”一会儿里面门搭子一响,婉珠门一推撞了学宝个趔趄,也不管他,几大步就蹿进了堂屋,上西房一看,红莲坐在床沿上,头发乱糟糟的,低着脸,肩膀一抽一抽地,婉珠就问:“妹子,学宝打你了?”红莲不回她,头不抬,两边摇了摇。 “没打?都有人告诉我啦!”婉珠一脚上了踏板。红莲抬起头,一脸的眼泪。手扶着灯柜试了试,人却是站不起来了。婉珠不由分说,把红莲扳过来,一把拉下裤子,只见磨盘大的两扇屁股上青一道紫一道的,像涂了油彩的大花脸。 “畜生!畜生!学宝狗日的过来!”婉珠顿时怒火万丈,眼瞪得有铜铃大,往外直吼。这时听到声响的队里人都来了,人挤挤的一院子。几个妇女进房看见红莲被打花了的屁股,有的触景生情,竟呜呜地哭起来。 学宝被几个大婶拉进房来,一进房就往角落粮瓮边一蹲,从口袋里掏出根“经济”,手抖抖地点上,还没吸上两口,就被婉珠一巴掌打落在地,肥墩墩的手指头点上了学宝的额头:“好你个学宝,平时个蔫三样子,打起老婆倒是下得了狠手嘛!你看这事怎么说!你看这事怎么说!” 学宝脸都灰了,嗫嚅道:“她不与人通知,她不与人通知……” 婉珠吼道:“别说红莲舀米时你还在场,就是她自作主张接济点米给她穷哥哥又怎的?你记不得你小时候吃百家饭的时候了?你忘本!你不讲阶级感情!红莲是个人,就是条狗也不见得耐得住这般死打!了不起了,仗着男人家有点劲就打人了!你这是殴打妇女!你这是犯法!我完全可以叫民兵营长把你捆起来送监。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学宝身子像筛筛子,上去跪在踏板上,对着红莲左右扇起了嘴巴,嚎哭起来:“我对不起你呀,你打我吧……”又抓起红莲的手往自己脸上打。红莲甩开手,也张大嘴巴哭了起来。学宝越哭越来劲,居然拿头在踏板上撞,撞得咚咚的。婉珠大吼一声:“别哭了,这会儿会装了,快去烧点水来,替红莲把屁股焐焐!”学宝顿时收住哭,站起来低着头挤出去烧水了。 存扣心想肯定哥是在打月红姐了,连忙用手拍门,尖着嗓子叫:“哥,开门!哥,开门!”听听里面没了声响,心想哥歇手了,等哥来开门,看是咋的了,月红姐还没和哥订婚哩,就打了。正等着,里面又响起来了,“笃笃”声更响更急,下急雨似的。再听听有月红姐压抑的闷声,嗯啊嗯啊的不停。存扣哭起来了,小手拍着门,哀哀地喊:“别打了,别打了,哥……”又蓦地尖叫起来:“哥!哥!别打了,再打我去叫婉珠婶了!”“别喊!”里面哥突然炸雷似地吼了一声,“哥和你姐在弄东西,就好就好了。”存扣听了收住了哭,嘟哝道:“弄啥东西呢,要关门……”又大声喊,“哥,我帮你把电池买回来了哩。” 哥把门开了,脸上汗湿湿的,冲存扣低吼:“你喊啥?哥和姐在里头藏东西呢。”存扣脚进西房,月红姐正就着镜子梳头,绯红个脸,头发湿垮垮的。“是哩是哩,姐帮你哥抬床了。”月红揩揩存扣的脸,笑道:“看你,都成大花脸了。”存扣凑上镜子看,才哭过的脸脏手一揩,横一道竖一道的,自己咧开豁巴齿笑了,又问:“你们看到我铜角子(即铜板)了吗?”“在哩,三十四个,一个不少。”他哥说,“我替你数过了。” 西房里的这张架子床是家里最好的家私了,是外婆土改时分的地主王大卵子的浮财,以后妈妈结婚时作为陪嫁带过来的。说是红木打的,迎面画板上面雕着松鹤,梅花鹿,鸳鸯,凤凰,麒麟,牡丹花,还有头上长了大瘤子的寿星佬儿哩。听说当年王大卵子打这张床木匠整整费了一百二十个工,光鸡蛋早茶就吃了两笆斗。想不到土改时被外婆拎阄拎来了。 这张床很大,从小存扣就喜欢和哥哥在上面顽皮,翻筋斗,竖蜻蜓,弄得榫头有些松了,使了劲就摇晃,往墙上撞,笃呀笃的。家里值钱的东西妈都藏在床肚下面。本来妈妈的嫁妆里还有一袜筒子铜板和几块“袁大头”,连同兄弟俩小时候带的银项圈、银索锁和银脚镯包在一块蓝方巾里藏在站柜的最底层,有一天被存扣乱翻到了,抓一把铜板到进财家院里和他们斗角子,一下子输掉十几个,被妈妈逮住了拧着耳朵拖回家,捺在堂屋里爆打了一顿,骂道:“小绝光头,败家子,正行不学学赌钱,你那死鬼爷爷一夜赌输二十亩田,害得你奶奶要寻死——现在倒又轮到你了!”屁股打得哔剥响,打累了要存扣跪在宝书台前对着毛主席像忏悔。跪了一顿饭时辰,膝盖疼得钻心,幸好巷子后头的鸭奶奶过来把他拉了起来。他是不敢自己起来的。被妈妈拧破了皮的耳朵后来化脓了,妈到赤脚医生种道家倒了半墨水瓶紫汞,用火柴棒缠上棉絮儿沾着替他搽。后来疤还没结老存扣耐不住痒用手去抠,抠出了血又结疤,几十天才好。他妈后来想把剩下的铜板拿到铜匠船上化了,浇一把小饭勺,却遭到哥俩一致反对。存扣拉着妈手哭着不让,妈笑着问摆在家里做啥,存扣说不做啥,就是要摆在家里,还说我家的铜角子最新,进财马锁东连他们的都斗旧了,字都看不清了呢,还说我家全是“大清带铜”的,比他们的“十文”又黄又厚又重。妈想了想就说,也好,我先替你们藏起来,等你们长大寻到婆娘再传给你们。存扣就说我不要洋钱,我要角子。妈说,好,角子归你。妈就从站柜里把那包金贵东西拿出来,卸下床板钻到床肚里去,出来时气吁吁地对兄弟俩说:“家里值钱的家当妈就藏这里面了,你们俩谁也不要进去乱动!”以后存扣想那些铜板想得慌了经常像条狗趴在踏板这边,把半边脸贴在地上用哥的电筒往里照。就在床角的那只瓦罐里,睡着属于他的三十四枚铜板,妈妈钻床肚时他急急数过的。有次他对哥说,要是我们快点长大就好了,寻了婆娘我就有角子了,我那么大了妈也不敢打我。很陶醉的样子。他哥就说他,呆子,你大了倒不玩那个了。存扣就噎住了,坐在踏板上呆想,半晌咕哝了一句:“我偏玩……怎的啦?” 哥好像忍不住地告诉他:“这些时哥攒了些钱,先把它藏起来。”存扣就说:“我又不偷。——哎,是攒着等娶月红姐吧!”月红用手指在存扣头上轻轻打了一下,说:“这伢儿,不学好了。”脸上笑吟吟的,蹲身背起背篮站起来,吁一口气,说:“我该走了,爸要我到街上给他捎条‘经济’呢。”脚跨出门槛,又回头闪了哥一眼,说:“明天再来修电筒,今儿修不好了。”哥忙说:“对对,今儿修不好了,明儿继续修,好好修!” 存扣把兜里那5节电池和零钱一并掏出来扔在床上,四仰八叉往席子上一躺,叹口气,说:“唉,叫我白跑一趟。”他哥问:“哎,你今天咋跑这么快?”存扣一激灵从床上拗起来,说:“我的黄瓜呢?还有两根黄瓜呢?”哥呼啦拉开账桌抽屉,双手各拿一根黄瓜投降似地举着,气呼呼地说:“敢情你是怕我把黄瓜全吃掉,还你!”把两根黄瓜掷到床上,跌成了好几截,趿着拖鞋出去了。 存扣见哥气了,忙颠颠地跳下床,涎着脸跟在哥屁股后面。哥不理他,径直走向猪圈,站在茅缸前解裤扣儿。存扣也连忙抠出小雀子陪着哥。两道尿柱一前一后冲出来,一粗一细交叉着,臊气味哄哄的。一会儿存扣没了,哥还哗哗尿个不停,没完没了,牛尿似的,存扣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说:“哥,你尿头咋这么长的?”哥没好气地回他:“憋久了没出来咋个不长!”把尿抖净了,边扭纽子边往家屋里走去,把个发怔的存扣扔在茅缸这边。 3. 第二天早上存扣醒来时,太阳已照上站柜门了。小桌上盛着一碗烫饭粥,上面担着一根油条。存扣滚起身,脸也不洗捧起碗咕噜咕噜地喝,大口咬着油条。突然就放下了碗,捂着肚子往外奔。在院里拖鞋跑丢一只,索性脚一踢,把另一只也踢掉了,身一闪溜出门去。 存扣一溜烟跑到巧云姨家屋西山的猪圈茅缸,裤头一拽,屁股还没全蹲下来,就稀里呼噜拉开了。这几天存扣解溲都上这儿。家里茅缸早就要挑了,偏偏队里挑粪的“麻皮”凤枣大爷被高家庄的姑娘带去过了,粪水就越蓄越高,大便掉下去溅得满屁股水花花的,三张草纸都不够。存扣就不上了。哪有巧云姨家这茅缸好,两条猪刚出的圈,粪水少,不打屁股;又特安静。 猪圈前长着几趟南瓜,蒲扇样的大瓜叶一直铺到茅缸边上,喇叭样的金黄色花儿开得到处都是,“瓜狗子”在上面嗡嗡着,飞起又叮上,飞起又叮上,忙碌得很。瓜纽儿东一个西一个的,长着白茸茸的霜毛,嫩拐拐的。存扣想为什么巧云姨不秧黄瓜呢,这样屙屎的时候可以顺便摘来吃吃。他雀子一撅,一泡尿出来了,赶紧对准面前一窝匆忙的蚂蚁。蚂蚁被尿冲得七零八落,没冲出去的在水汪中挣扎游泳,他就觉得很开心,想自己这泡尿对蚂蚁来说就是一条大河了,还是人厉害呀,随便一泡尿就可以给蚂蚁带来一回洪灾。看它们在里面拚命的样子,他不禁笑出声来。这时候他又看见一只癞宝(方言:癞蛤蟆),正藏在一张瓜叶下躲太阳呢,眼半睁半闭的,还举头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这让存扣很惊奇,他看过狗儿猫儿和猪子打哈欠,还不知道癞宝也会打哈欠的。还打得人模人样的。于是他就生起气来:这个丑东西居然在我眼皮底下这么从容,一点不把我放在眼里。悄悄拎块土圪瘩,瞄准了,朝那癞宝身上砸去。偏了,瘌宝往起一蹿,蹿进瓜蔓中去了。 存扣解过了溲,才记得忘了带纸,就揪几片南瓜叶擦,高低擦不干净,擦了还有,擦了还有,一发狠,中指顶破了瓜叶,指头上便涂上了绿汁和屎屑,他恨恨地朝土墙上揩揩,裤头一拎站起来走了。 暑假才过了十几天,存扣已觉得腻得慌了。白天是那么的长,长得让存扣都不知道怎么打发。从巧云姨家的猪圈出来,存扣拐上北大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河里一个人都没有,中午过后才有伢子们来洗澡游戏。男伢子女伢子都有,嬉闹哄哄的。“躲躲蒙儿”,“逮水老鸦”(一种水中众人追逐一人的游戏),打水仗,扮水鬼,可好玩呢。可这会河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声,甚至连一条船都看不见。“真没劲!”他嘴里咕哝着,走到一个坡缓处站下了。他要下河洗个澡。刚才屁股擦得不干净,黏黏地不舒服,又弄到了手上。 他脱下裤头丢在岸上,光裸着身体径直走进河里。水已经蛮暖的了。太阳狠得很,中午过后水边上都是烫的。脚踩着腻软的河泥,凉丝丝,很舒服。才走两三步,脚板硌上个尖砺的东西,探下身抠出来,是只胖鼓鼓的河歪儿(方言:蚌。鼓肚子称“河歪儿”,扁肚子称“江歪儿”)。他狠命往河心一扔。他不要河歪儿,如果是扁肚子的江歪儿他就要了,可以换钱。有人到庄上收,收去养珍珠。走不过两步脚下又踩着东西,在脚心里动着,痒痒的。存扣稍稍虚起脚,抓上来一只寸把长的青皮枣虾,他掐去头尾,中间只一挤,白玉似的虾肉便滑进嘴里,巴嗒巴嗒嘴,透鲜。 存扣想往不远处的水码头游,但又想游过去还要游回来拿裤头,就不想游了。一个人游泳也没意思。何况哥哥不准他上午下河,更不准他一个人在河里。老听人说河里有水獭猫哩,专拖小伢子,从屁眼往外掏肠子吃。弄湿了头发,哥哥就发现了。还是回家。 存扣正往家走,身后一阵脚步响,还没回头,只听一声“逮麻雀子喽”,裤头被人褪到脚后跟。存扣连忙拉起来,转头一看,是队里的机工保国,骂了句:“下流精!”随即又涎着脸说:“保国哥,我到你家听你说古好不好?” 保国是队里几条光棍子之一,家里太穷,兄弟姐妹多,一家人挤在一间碎砖垒成的屋里,二三十岁了还找不到婆娘。人却是极聪明,欢喜捣鼓东西。他没学过无线电,但他能把收音机拆散一桌子连起来照响。他会修手扶拖拉机,坏了后就在地里修,拆下来的零件在田埂上摆一排边,洗洗弄弄安起来又突突响了。娃儿们都佩服他,经常簇在他身边看,他就拾些没用的钢球儿或轴承什么的往远处一扔,引得他们像一群饿狗似地去抢,争得鬼哭狼嚎的,他自己在一边咧着大嘴笑。他家里有许多大书,据说是前几年“造反派”把从四乡八村抄来的“毒草书”堆在顾庄中学的操场上,准备第二天开批判会时“送瘟神”放火烧掉,保国和他当时还没死的爷爷正好负责看守,被他俩趁黑拣厚的偷了两口袋。他没事就看,耕地打水的间隙也拿出来看上一点,所以他有一肚子的故事,孩子们经常缠住他讲,晚上聚在他歇息的工棚里借着一豆灯光听他说古扯白,半夜都不肯回家。但他也不是白说的,得买糖果给他,或者从家里偷几根香烟,大家凑凑,就多了。也有白说的时候,就是他高兴的时候,或者他叉到鱼搛个鱼头端张爬爬凳在槐树下咪酒的时候,他就讲故事,还讲得多,讲好长。 这时保国就说:“呆瓜,还有比听说古更好玩的事呢——比看电影都好玩!” “瞎说,我不相信。”存扣张大了眼睛。 “我不哄你”,保国朝巷子两头看看,悄声说,“你哥昨天把你月红姐关在家里的吧,你晓得他们在做啥?” “他俩藏……藏……不告诉你!” “我告诉你,他俩在逑交易(方言:男女发生肉体关系)呢。” “什么逑交易,我不懂。” “逑交易你都不懂,傻蛋”,保国凑在存扣耳朵边说:“狗受窝你总看过吧,你哥昨天就是和月红躲在家里受窝了!”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存扣尖声喊起来了,吓了保国一跳,赶紧朝前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对存扣挤挤眉眼,说:“相信不相信等他们再关门你就偷偷去看,——可好玩了!”打着哈哈走了。 存扣气极了,恨不得拾个砖头瓦瓣从后面砸过去:这保国怎么把我哥姐比狗呢,人怎么也像狗受窝呢,你才是狗呢,你才受窝呢。狗受窝经常看到啊,公狗围着母狗打转,用长舌头舔母狗的屁股缝,舔着舔着就从后面骑上母狗的屁股,原来缩在肚子里的屌屌伸得长长的,红红的像搽了血,捣鼓捣鼓就进了母狗的屁股缝里了,就像钥匙投进了锁孔挂住了。人来了两个一起走,也掉不下来。娃儿看见了就拿砖头砸,两条狗就逃,有时方向跑反了,拽得哇哇的,还是掉不下来,可好玩呢。我哥姐也这样吗,才不会呢,人又不是狗子,要那样干嘛?好玩吗?保国准是看不得我哥搞到又年轻又好看的对象月红姐了,谁叫你家穷了,谁叫你岁数大了,谁叫你长个大咧嘴了,说我哥,哼,谁睬你哟,就当你放臭狗屁哟! 存扣这样想着,开始往家蹭着步子,可心里总有一团雾似地不爽利。他想难道人真的也受窝吗。他记得爸没死的时候经常把他搂在怀里,逗他:“我娃是哪个的心啊?”存扣就尖声尖气地说:“我爸的心!”爸又问:“我娃是哪个的肉啊?”存扣又说:“我爸的肉!”爸突然捉住存扣的小雀子:“这是什么屌啊?”“挂挂屌。”“挂挂屌由(方言:用来)干啥呀?”“寻婆娘。”“那你妈是什么屌啊?”“平平屌。”“平平屌由做啥呀?”“养宝宝!”存扣大声喊完最后一句妈就走过来,抡起肉溜溜的拳头擂爸。爸就哈哈地笑,抱着存扣左躲右躲的。妈骂他“老不正经的,教娃儿学坏。”骂着,脸上却笑盈盈的,像开了支月季似的好看。 小时候和爸操练得烂熟的这段逗趣以前存扣从来没往深处想过,今天却像戏台的布幔子闪了一道缝,勾着他聚着神儿往里瞅。他想长挂挂屌为啥要寻婆娘呢,养宝宝要平平屌做啥呢。记得以前他曾赖在妈妈怀里要她给他生出一个姐姐来,说马锁和东连都有姐姐,我也要有,我不要哥哥,他凶我。妈妈就笑起来,说:“妈没那个本事,养个妹妹说不定还行,养姐姐妈可没办法。”存扣说:“我不要妹妹,妹妹好哭,还会和我抢东西吃,你还会惯他不惯我了。”又缠着妈妈问:“你是咋养我的呀?我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呀?”妈就说:“你是小虫子拱进妈妈肚子里长大的,长大了就从妈妈胳肢窝里掉下来了。”存扣就问:“虫子咋拱进你肚子里的呢?”妈就说:“妈睡着的时候拱进去的,从鼻孔里拱进去的。”存扣就问:“从胳肢窝掉下来你不疼吗?”妈就说:“咋不疼呢,疼死了。”存扣就伸手抠妈胳肢窝,妈咯咯笑着身子直扭,存扣不依,硬要看,粘在妈身上乱够乱抓,却抓了一手毛。存扣就大惊小怪起来,说:“妈妈,你咋和爸一样胳肢窝有毛呢?”妈就沉下脸,用手轻轻打他一下说:“好了,别问了,把妈妈弄疼了。”站起来上灶台去了。 这会儿存扣突然就怀疑妈妈以前说的了,他有些不相信人是从胳肢窝里掉下来的了,说不定是从……是从……屌屌里掉出来的呢。想到这里他脑里电光火石一闪,他见过老猫生过崽,是东连家的菜花猫。去年春上东连告诉他,说天天夜里有猫子在他家屋后哭,他家菜花猫也哭,他不懂,问他爷爷,爷爷说是猫受窝呢,受窝了猫就有崽了,他要爷爷带他出去看,爷爷说不作兴的,也看不到,它不是狗,猫怕丑呢。生崽那天东连跑过来喊他去看,还有马锁。看到第一个崽儿从猫腚后挂下来,东连就轻叫:“屙下来了,屙下来了!”马锁就说他:“瞎说,屁眼在上面哩,那是屌屌。”当时存扣也没在意听,一心一意想把猫胎衣拿到手,他听人说猫胎衣是大补药,晾干焙了吃下去可以治痨病呢。害了痨病的人吐血,庄上有几个人都是得这个病死的,有了猫胎衣放家里就不怕了,万一得了痨病拿出来一吃就好了。可菜花猫不让他动手,冲他龇牙裂嘴打呜呜。马锁也说不能拿,说拿了老猫就活不成了,老猫自己要补呢。存扣和东连都不信。不一会儿果然老猫把胎衣吞了,他俩就对马锁佩服得要死。马锁的老舅种道是大队赤脚医生,他经常去玩,自然就懂得多。 现在存扣终于确定人也是要受窝的,受窝了才有娃,长大了从屌屌里拱出来。可妈妈为什么要骗他呢?自己那么大咋不拱坏妈妈屌屌呢?妈妈也吃我的胎衣吗?可妈妈说我和哥的胎衣都腌在石灰罐里埋在床底下呢,还说这就是什么“衣胞之地”,说根埋在这儿将来不论走到天下都不会忘家忘本,还说……存扣想得头都大了,更要命的是他想不出人受窝也是像狗那样子吗?是不是妈妈也撅着屁股把爸受呢?那多丑啊!妈妈屁股可白呢,又大又白,妈带他上女澡堂洗过澡,那时他还很小哩,妈叫他替她捋捋背,他捋了,妈还说舒坦呢,妈也叫他跟红粉姐和巧兰姨捋,可她们不要,扭着身子笑着直躲哩……他想到她们都要撅着屁股给男人受心里就恶心,养宝宝为啥要受窝呢,不受不行吗……九岁的存扣想着这些乱麻麻的事心里也乱麻麻的,低着脑袋蹭过了哥的维修铺都不晓得,直到他哥大声叫了他一声。 4. “存扣,上哪儿呢!”存扣蓦一惊,收住步,慢吞吞踅进哥铺子里,拔弄着纸盒里的杂杂拉拉的修理配件。抬头瞅他哥,眼神儿怪怪的。哥就骂他:“你瞧你,眼屎巴拉的,鞋子都不穿,等会儿月红姐要来了看她不说你!”“不要她问!”存扣突然叫起来,惊得他哥撩起了眉毛,“怎的啦,哪惹你了!”“就有人惹我,烦!”存扣昂着小脑袋看着哥,像只发怒的狮毛狗,倒把他哥逗乐了:“这小子,没来由的……”不睬他了,兀自低头焊他的接头,存扣却推推他的膀子,说:“哎,你说月红姐要来?”“昨天她不是说了嘛。”“啥时来?”“快了,”哥看一眼钟,“哟,快十点了,早该来了。”又回过头盯着存扣:“咦,你问这个干什么?”存扣说:“我不想煮饭,你叫月红姐煮,我要去玩。”哥说:“噢?上哪儿玩啊?”“我上河西,那儿滚果的人多。——东连他们也去的。”“好啊去玩吧去玩吧,”哥爽气地对他说,“你月红姐来了摘几条丝瓜下面吃。”拉开抽屉,拎出一张五角的,“呶,去买果吧,老书(输)记!”“你才是书(输)记!”存扣接过钱,脚一勾,套上他哥的大拖鞋就跑,把他哥的喊声扔在了后面。 存扣在弄巷里三绕两拐上了街。他心里有些激动,倒不是因为兜里揣着哥给的五角钱。这五角钱可以让他厮杀老半天的。厮杀的结果可能是大有斩获,也可能是铩羽而归。他赢过的,赢过一口袋红红绿绿胖胖瘦瘦的果子,往家走时他一路蹦跳着,果子们在兜里你冲它搡,挤出沙拉沙拉一派嘈杂,让存扣听得心醉神迷,飘飘欲仙;他也输过,输得口袋朝天,一颗不剩,他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怔忡着,眼睁睁看别人热火朝天地冲杀、丢失和收复。“先赢后输,输得眼泪咕咕,拍拍屁股好走路。”他被晾在边上,无人理会,只得无奈地转身,退出,瞅着自己的脚尖一步步往家蹭,一种悲壮的情绪云一样裹住了他。孩子们都爱赌,铜板、白果、玻璃球、糖纸、香烟纸、火柴壳等许多他们自认为有价值的物事既是赌具,又是“赌资”。这些稀奇古怪、五花八门的赌博既要斗力又要技巧更要斗心机,一点也不亚于成人的扑克、麻将、纸牌和牌九。事实上他们的赌博正是模拟着和演绎着成人世界的游戏和争战。这林林总总因地制宜随意发明的赌博游戏有些类似于体育项目,让幼小的心灵不断地经受竞争中成败的冲激和磨砺,可以锻炼孩子的身体和心智,可以丰富童年生活,并无消极作用。这样的赌博,让孩子们沉溺其中,乐此不疲。一代又一代,莫不如此。 而今天,存扣并不想用哥这五角钱买来一场酣烈的厮杀。去河西玩滚果只是他的托词。他另有所图。他的心“怦怦”直跳,为自己在店里突然萌生的计划感到昂奋,同时伴随着莫名的不安和心慌。有一种忑忐中的期盼。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经验过。他明白地预感到今天他将能窥到人世间一件大事情。九岁的存扣走在明晃晃的太阳下,面对他自我设计但已无法逆转的行动竟有些茫然了。是的,无法逆转。情绪的河流波涛汹湧,如同来自上游的一只木船,顺水飘流。——他已无法控制自己。 他在炸油条的摊子上花一角钱买了两根油条,然后每根一撕为二,一点一点很文气地咬,极其认真地咀嚼,慢慢咽下去。这是他的老伎俩了,为的是把享受的时间更延长些。可现在的他真的既不饿也不馋,他藉咀嚼来打发时间和平抑情绪,正如大人在非常时刻喜欢点上棵香烟一样。等两根油条全都下了肚,一条街也差不多走到了尽头,他把两只油手在头发上使劲擦擦,然后毅然决然掉转脚步往回走去。 存扣像一只轻灵的狸猫左弯右拐很快闪了回来。巷子里没人,庄户人弄晌午饭的时候了。哥维修店的门板上起来了,这是存扣判断之中的。他转向院门,篱门紧闭,他撑着身子一缩便进了院子,蹑手蹑脚往西房窗下摸去,室内传出熟悉的声响使他突地打起冷惊来了,热摆子似的,咬牙切齿,头拨浪鼓似地摇,无法抑制。他跨到窗下背倚着墙坐下,大口喘气,在月红咿咿呀呀得最紧的时候站起身,踮脚在窗户下框与墙体之间的些微豁缝里往里瞅。他一眼就看到他哥油光水淋的后背和奋力前拱的屁股,月红朝里趴在床沿上……存扣忽地咕嘟咽下一大口口水,在他哥低吼着急拱了十几下趴叠在月红背上死了似不动时,轻快地几个猫步潜到篱门边,泥鳅似地闪了出去。 存扣出了门没命似地往北河浜跑去,他心中像郁着一团烧着的火球,头脑浑沌着,如一只受了惊的小兽,一路狂窜,撵着几只大鹅拧着方屁股慌不择路跩进了一家人的院子,而那些在灰堆里觅食的鸡婆们则咯咯咯扑腾着翅膀飞上了墙头和猪圈,有一只居然落在高高的泡桐树杈上,鸡毛乱飘,慌乱中遗下了青绿的稀屎。狗们随即闻风而动,纷纷窜出来汪汪狂吠,一声接一声没命地炫耀着破嗓子。安静的小巷里一时间被畜生们搅得空气都震颤起来。 存扣奔到河边一棵大榆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背倚着树身大口喘气,好长时间才平复下来。他真不敢相信他刚才看到的一切,虽然他心里已朦朦胧胧有所准备,但这突如其来的景象还是大大地震惊他的心。他想不到他哥和月红姐真的和狗子一样“受窝”,哥那劲头真比狗子都要拚命,简直像个疯子。月红姐也是的,屁股撅得那么高,羞不羞!被哥捣得哇哇的,又像好过又像难过的,有意思吗?疯了,大人们都疯了,大人们都这样啊?为什么这样才能养宝宝呢?多丑啊,要捣几回才会养宝宝呢?我长大也要这样吗?我和谁捣呀……存扣想得一头浆糊,使劲地搔着头皮,好像恨不能把这些乱糟糟的想法掏出来扔到河里淘洗理清爽才会痛快。这时他小卵子突地钻痛了一下,忙伸手从一只裤衩筒下面把屌屌捉出来,把卵皮拽成油老鼠翅膀那样薄薄的,他看到一只淡黄色的蚂蚁锔在嫩皮上,就小心捏下来,扔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把它碾得四分五裂。他站起来往回走,却发觉屌屌硬起来了,掏出来一看,细直直像半截铅笔头,他有些吃惊,用手往下捺,却顽强挺上来,如此几次,他恨恨地拎起裤衩,任凭它拱着,甩开脚往家跑去,在离家两篙远时慢下来,低头看时,嘿,瘪了!他咧咧嘴,盯着哥洞开的店门翻一眼,心里说:我才不像你们那么贱哩! 正文 保连的妈妈巧英上吊死了。存扣听到这话时真是有点呆住了,就在昨天他和进财在东桥上扳虾罾时还见过她呢,挎着一个盖着青布的竹篮儿,笑眯眯问他“你妈哪天回呀”。好好的人怎么今天就死了呢,而且是寻死。可这是真的。早上存扣上街买豆腐,看见油条店的苫棚下面围着一圈人,忙凑上去。炸油条的老富贵一面手不住脚不停地忙活着,头上汗淌淌的,一面唾沫喷喷地在作报告:“我真浑啊,我咋就没看出蹊跷呢。一大早她就拎着小麦来换油条,头梳得滑滴滴地,身上穿得光鲜鲜地。我刚支好锅,油还没热透呢,她就在一边等。我问她咋这么早,她说,早点吃,吃点好的好赶路。我问上哪儿,她灿着白牙笑,说,赶亲戚呀。她在蒙我,我应该想到的,巧英平时粗茶淡饭过日子,吃个虱子都怕响,省惯了,从没见她舍得换根把油条吃吃的……”有人就打断他:“她穿的那套新衣裳你该认得的,她上次也是穿的那身。”老富贵就说:“她说她走亲戚呀……唉,多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不吵不闹的!”围着的人就说:“老富贵你别悔,她终归要走的。”“这是第三次了。”“她就是太好了,被那些鬼带走了。” 保连的妈妈是被鬼带走的,这话存扣有点相信。她是出名的大好人,信佛,行善,庄于上人家有个红白喜事她都过去撮忙,办事又细致又精到。特别旁人不愿意做的为死人洗澡穿衣都是她来,替你弄得熨熨贴贴的。也不要人家一分钱。别人赞她,总是回一句:“阿弥陀佛,应该的。”在庄上极受人尊敬。去年夏天一个晚上,一家人高高兴兴吃过晚饭,她替家人在院子里搁好竹床,让大家乘凉;说澡还没洗呢,进屋关上了门。不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东西哗拉一响,保连怕妈跌了,连喊了两声“妈”,但不见声响;他爸又问了两声,还是没应声,便趿着拖子去往门缝里瞅。灯光下面,大桶毛巾放得好好的,往左一斜眼,天!人在房门框上晃呢。双手一破门,冲进去一把抱高,喊保连拿剪子,保连一看,腿都软了,他爷爷踉踉跄跄跑过来,拾个镰刀一下割断了麻绳。外面各家乘凉的人听见喊挤来了一屋子,有人忙去喊赤脚医生种道。种道还没到,这边已悠悠地醒了,望一屋人,疑疑惑惑地问:“我这是咋啦?”又望自己一身新衣裳,惊道:“哪个跟我穿的!”就有老年人说:“是沾上东西了,存扣他妈正好在家,快请她来送鬼!”存扣妈来了,先跟巧英叫魂,声音怪怪的,喊一声“巧英家来啊”,答一句“家来了喽”,一声接一声,越来越快,到后来快得像催命似的,听得人寒毛都竖起来了,这时候堂屋那张二十五瓦的电灯突然眨了几眨,大家吓得直往外挤,只听见存扣妈大喝一声,拿一把筷子满屋游走,解下裤腰带把筷子一绕,牢牢扣在大门铁搭子上,到茅房里拖出一把大扫帚,没命地朝那把筷子上拍打,一面喊道:“看你还敢不敢来!看你还敢不敢来!”头发都打散了,像个疯子,罩裤也掉下来半边,露出红花花的内裤,可大家都没有笑,个个觉得打鬼打得解气,有几个还帮着喊:“打!打!狠狠地打!”最后大人小孩一齐跟着节奏喊起来,是那种发自内心一致对敌的怒吼,很像在大会堂开批判会的情景。 存扣妈终于打完了,一屁股瘫坐在藤椅上,接过递上来的水,咕咚一口,摆摆手说:“好了,鬼驱走了,是个熟人。”又指派保连爸进仁:“拎捆毛苍纸到河边上去烧。记住了,烧过了一直往家走,不能回头看!”进仁唯唯喏喏地去办了。 驱鬼以后,巧英仍和以前一样,烧香拜佛行善事,像没发生那事一样,用她的话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但她记住存扣妈的话:“千万不能再跟死人穿衣服了”。今年春上发茂家的四丫头学红因她妈不肯和成份不好的海宽家二儿子有志做亲,一时想不开喝了乐果,抬到医院里灌了两桶洋碱水还是没救过来。她妈哭得昏死过去,醒了还被老发茂一巴掌打青了脸。尸身停在堂屋里,药水味哄哄的,没人愿意为她洗澡穿寿衣,就央人去求巧英。巧英犹豫了一下,这边人已跪下了。巧英就来了。巧英替学红擦身洗脸盘头,脸上打上雪花膏,一个俏生生的妹子就出来了。一屋人看了怜惜,妇女们哭成一片,连男人都忍不住。巧英扳起学红穿上衣,劲一闪,学红头一滑,身子就偎进了巧英的怀里,那只手搭在巧英腰上,像抱着似的。巧英当下脸就白了,匆匆穿好了,急急回转家去。晚上便发起高烧,烧起一嘴燎泡,又是吊水,又是烧纸求仙方,揍腾了半个月才下床。人却有点讷讷的了。一天她在小麦田里打药,打得好好的扔下喷雾器坐在田埂上抓起甲胺磷就喝,正好凤阶老汉撑着放鸭船经过这儿,看到不好,情急之中挥起竹篙一舞,把药水瓶子打得粉碎,上岸抱着巧英头喊了半天,才还过魂来。保连的爸这下吓坏了:一个大活人到哪里看得住呀?还是得驱鬼。四乡八村地去寻存扣妈,最后在邻县的一个夹河里寻到了那条关亡船。存扣妈在保连家的堂屋里燃上蜡烛点上香,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噯气,这是要“下去”了,立即有人把她扶到床上躺下,人就开始说话了,全是那些死鬼的声音,有吊死的全香的,有喝农药的学红的,听得满屋人寒毛直竖。有人就颤着声问话,那下面的人争着说巧英嫂子好,要她下去打伙儿哩。一屋人恍然大悟,问可有通融的方法,回答是要有十捆大钱两箱元宝等等方可考虑,一屋人连忙抢着答应照办,求她们放过巧英,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走不得呀。存扣妈就没了声响,睡熟了似的,屋子里静得针都听得见,有人轻声说在和下面讨价还价呢。一会儿存扣妈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人“上来”了,接过奉上来的红枣茶一口喝下,抹抹嘴说:“我和那边说得差不多了。不过以后还要小心,等我这趟生意做过了再帮她彻底把这事解释(注:解决)了。”又说:“再这样的话,我也就不客气了!”凤阶老汉对大家说,关亡的要祭起法来,那些小鬼可受不了,但本庄本土的鬼,如果不逼得紧,祭法是不大用的。 想不到过了两个月,那些鬼还是没放过巧英。一干人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扯到荷花带动藕,话头越说越多,争得红头胀脸油汗冒冒的。存扣就有些奇怪,人家死了人,怎么这些大人不见得多伤心反而有些兴高采烈呢,真是有点莫名奇妙。再想想自己,存扣不免有些羞愧,自己不也一样吗,哪儿出事哪儿去,哪儿热闹往哪奔,听到哪家打架吵死的,发现哪里失火起烟的,就立刻兴奋起来,有点像公社电影船开进碾米厂后的麻虾沟里一样,呼朋引类去看,全不知人家的烦恼。可今天存扣心里确实是惊讶和难受的。一来因为巧英和自己妈妈处得很好,只要妈妈在家她们是常来往的。雨天的时候巧英总是打个油纸伞夹着针线匾儿来和妈妈一块做针指,一面家长里短地唠叨,亲亲热热的,像对秭妹妹。存扣就在她针线匾里的碎布头中乱翻,总能找到两粒糖或几颗花生。二来他和保连也玩得不错。保连比他大两岁,是个瘌疮头,头皮上有两个不长毛的“大铜钱”;又是个哭宝子,鼻涕鬼,哭起来两挂鼻涕一抽一抽地,拉面条似的。班上同学嫌他,都不大肯跟他玩。存扣不远他,是因为保连除了瘌头和邋遢,还是有些优点的:他语文好,会造句,背书又快,每次背书,第一个上讲台让老师背的总是他;他待人大方,他爸进城给他捎回来的蜡笔和水彩肯拿出来把大家用,还常常偷他爸理发店里积的长头发跟挑货郎换麦芽糖吃,每次都分给存扣一半。三来是保连的爸给存扣剃头从来是不收钱的。所以这时存扣就真真实实难过起来。他想得出来保连现在的样儿。可他又不敢去看,他怕看死人,晚上会做噩梦。 2. 乡下人闲适,夏日黄昏时分,家家就在院子里的丝瓜络和葡萄藤下摆好了饭桌。早早煮好了的一大盆碎米糁子或大麦糁子粥端上来;摘两条菜瓜斫瓜菜,浇上半匙菜油,放盐,再拍上几瓣大蒜头拌匀了,爽口得很,搭粥最好了。舍得的人家还会炒上一盘笋瓜丝或老蚕豆。若有闲功夫,女人们到地里揪些山芋藤来,去叶剥梗,加大椒一炒,喷香;孩子们则又玩出新花样,把藤梗儿连皮左一扳右一扳,做成耳坠儿、手镯子和项链,在院里走来走去显摆。吃过饭收拾桌子,把藤椅凉床搬出来,不凉到深更半夜是不回房上床的。好热闹的则在院里待不住,他们要上桥,桥上河风吹得惬意,人又多,说笑逗乐听人说古唱曲儿,有意思得很。晚饭吃得早,日头还在西天赖着,就有人三三两两摇着蒲扇上桥了。 乡下古朴,并不以裸体为羞,小孩子精光赤条的;男人们打个赤膊,浑身古铜色,若他们抹掉裤头下河洗澡,你却会惊艳他们那两坨屁股的雪白。这是太阳的功劳,在阳光下劳作,也就那块地方晒不着了,被黑皮一衬,就更显得白了。以前才下乡的知青见了稀奇,给起了个名儿叫“三段头”,上黑中白下黑,挺形象的,可没多久他们大都也成”三段头”了。听说一个扬州小知青请假回城,父亲带他到浴室洗澡,那“三段头”的身体引来众澡客围着看稀奇,父子俩抱头大哭,哭得池水都涨了三分。 男人爱赤膊,女人也喜欢。乡下的女妮子,没出阁时不显山不露水的,规矩多得很,年长者叮嘱要笑不露齿言不高声坐不叉腿放屁都要夹着,一结婚就不问了。大庭广众下孩子哭了,罩衣一撩就把两个白生生的大奶子捋出来了。乡下女人健硕,又不像城里人用个罩子缚着,奶子生得水罐般大,乳头被孩子吮得鲜红,淡青的筋脉爬满肥腻腻的奶身,光棍郎见了“咕咚”一口唾沫咽得三里响。在地里尿尿出恭也顾不上斯文,逮哪上哪。马锁妈海英一次和公公搭手罱泥,突然要解溲,上了岸夹紧两扇屁股赶紧往自家自留地里跑,决不能把这斤半好肥巧了人家庄稼。好不容易捱到自家田头,真正憋不住了,裤子一褪人还没蹲好,一泡屎便喷薄而出——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他公公以为蛇咬了,忙插篙上岸,奔过去一看,媳妇下半边全是血在地里打滚呢!原来她憋急了,下蹲时没瞅清楚,屁股下有一根五六寸长的断棉花杆儿,掩在青苗里,正好坐上去,戳进洞洞里了。公公抱着媳妇没命似地跑到庄上医疗室,围观的人一上来还以为公媳两个做好事弄狠了呢。有人打趣说,东西戳坏了,这下尿不远了。说的是海英做姑娘时的一段趣事。这女子自小没有姑娘相,上面有几个哥哥,她老小,在家被宠得不行,顽劣调皮,上树逮鸟粘蝉,下河摸鱼捞虾,样样不输男娃。一次下田打猪草,尿急了,蹲在河圩上就撒,哪知道河坡下粉兰正埋头割着一蓬嫩草呢,眼睁睁上面一线骚尿要打到身上,急忙喊起来,上面海英一惊,尿头却刹不住,急中生智,屁股一抬,尿线越过粉兰头顶唰唰打进了河里。粉兰告诉一块寻草的民珍、有娣她们,说:“海英尿劲大,尿得远哩。”海英就说:“我比我哥都尿得远!”大家说她吹牛哟,女娃没得雀雀咋会比男娃远。海英说:“赌不赌?”粉兰说:“咋赌?”海英说:“赌输了你们一人分我一捧草。”大家同意,反正草长在地里,再寻呗。海英站在夹河边上,拉下裤子,学男娃叉开腿,捏住下面两瓣肉,小腹猛地前挺,一股亮亮的尿线便冲出来,在太阳下抛开长长的弯弧,直撂过了半条夹沟,惊得粉兰她们直嚷叫。这事传出去,庄上人都说,这丫头投错胎了,送子娘娘大意,没把挂挂子给她安上。 结过婚的乡下女子虽然粗俗,什么都敢露,什么荤话都说得出来,但**养汉的却极罕见;可一旦偷了,却又一竿子到底,不离不弃,好得比锅膛里的火还熊,逮到了拉倒,半瓶“乐果”了结,一根麻绳归西,死得笑眯眯的。(水乡女子很少投河寻死的,淹不死。)所鞋以乡里陋汉看到袒胸露腚的婆娘也只是嘴上讨讨巧,并无多少非份之想。 但乡下女人赤膊总得在四十岁上下。若几个婶子在桥上聚成一团说话,月色星光下你见到的是一堆白肉,处在下风的人会闻到洗澡后清新的女人味儿。老婆婆们总是坐在桥梢头,慢悠悠摇着蒲扇,用不关风的牙口拉呱着;矜持的披件麻纱褂子,多数赤膊,露出嶙峋的肋骨,两个**已变成两张肉皮,无精打彩地耷拉在胸前,很难想象它们曾以饱满的乳汁喂大了一大帮儿女,如今她们老了,一阵河风都能把这两块丑陋松瘪的肉皮吹得晃荡起来。 存扣天天晚上去东桥乘凉。东桥离家最近;桥又大:长六七十步,三块水泥板的宽头。恶作剧,在所剩不大的桥面上一个趔趄,叫一声“救命”,两只膀子在空中舞上几舞,人便往河里一头栽去。大人们并不发急,探头看着,看水中半天没有声响,又不冒泡,便眯眯笑,骂一句“装死都不会”,继续抽他的烟。不一会,河泡一翻,一个水漉漉的脑袋冒出来,手里举一扇沾着黑泥的大河蚌,朝桥上尖叫:“爸!”“妈!”向一桥人显摆他的本事。 存扣上桥并不全为了乘凉,他家厢房是平顶,在上面一样很凉快。他上桥主要是为了听大人唱曲讲故事。坐在高高的桥面上,头上是一天闪闪烁烁的星星,桥上是密密团团的人影,清凉的河风一阵阵吹来,听着大人说古道今吹牛皮,他感到实在是一种享受。他希望一年到头都是夏天,更希望暑假不止两个月才好哪。 3. 大人说白道古唱曲儿,荤的素的都有,并不忌讳年轻人。许多伢子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从懵懂到灵醒开窍甚至向往和摹仿,这夏日的纳凉晚会功不可没。这些时都爱说保连妈巧英的事,说来说去就荤了。好在这儿是村东,巧英家在村西,八杆子打不到,说话也就少了遮拦,由着性儿侃。有人说巧英小时候可是个水灵的妹子呢,又会唱,小曲儿唱一晚上都不同样。他妈图老瘌疤进仁有个剃头手艺——进仁比巧英大不少岁呢——把好端端的一朵鲜花栽在了牛屎上,这也就罢了,偏偏这进仁还是个二蔫儿……这时就有个婶子的声音从下风传来:“人都死了,不作兴做三道四作贱人家。”可马上就有年轻人嚷起来:“说呀,说!我们爱听,——怕什么哟,怕死鬼来撕你的嘴?” 于是又说。说以前上学堂时,下课上茅厕,别的同学呼啦啦尿过了,他还在那里拚命地抠——你说抠什么,雀子呀,太小了,找不着啊。十四五了,我们都长毛了,他还俏生生的像个白果似的,撅起来也没得个蚕大,下河洗澡都不敢脱裤子……说到这里桥上哄笑起来,看得到几个半大的妮子侧头斜脑地在听,一帮小伙子更是邪里邪气地呵呵着,催促往下讲下去。 说白者受到鼓励,更加绘声绘色。你们知道巧英嫂子为啥年纪轻轻就信佛吃斋?就是怕捺不住心性,熬不住……有人插嘴:“是的,年纪轻轻的吃斋总有个事儿,白驹那边有个小**,原本夫妻两个好得不得了,不想男的下雨天在河里撑船,被雷劈死了。小**守孝三年,有时晚上想得耐不住痒,把请来的佛珠散了满屋子撒开,再伏在地上一颗颗寻摸,寻齐了天也亮了……说,说,还是你接着说!” 就接着说。说一开始巧英嫂还指望进仁能治,别人家杀公鸡时她总跟人家要俩卵子儿,说是做药引子,还到东面夏家舍屠宰场买过牛鞭,没用,蔫东西就是翘不起来。 这时那边就有人问:你说人家没得用,他伢子保连哪来的?这边就说:我不说,传出去老瘌疤进仁不找我拚命才怪呢。就有人答,哪个在外面说教他死老子嫁妈妈!——说吧,说吧,别吊人胃口了。 于是又说。那时有一条外地老鸦(方言:鸬鹚)船常带在巧英家屋后的水码头上,是队里请过来拿(方言:叼或逮)鱼的。鱼老大是个后生,虽常年漂在水上,黑不溜秋,人却长得壮实,俏眉俏眼的。他常拎条大头鲢子上岸,和进仁喝上两杯。一来二去大家熟络了,就有了以后……咳,也就那么回事嘛! 有人插上一句:难怪我瞧细保连一点也不像他老子。一个人跟着反驳:不对,瘌疤像。大伙一起笑起来。说白者接着说,女人做了这事儿眉眼精气神儿都会变样的,一次两次看不出来,时间长了老瘌疤也不是呆子,拿刀要和那后生拚命,人家早得信拔篙走路了。就折磨婆娘,用鞋底狠抽她裤裆。还不敢哭,低眉顺眼地服侍他。 可过了些时,老瘌疤突然对婆娘好起来了,反过来服侍她。原来肚里有种了。老瘌疤好像想通了,自己又没得用,白拣个孩子养养也不错啊,还可替自己挡挡丑,人家哪知道不是自己的种,这孩子脸上又不刻字。但纸咋能包住火,他那旮旯晓得的人多哩。亏得巧英人好,哪个也不说出去。女人摊个二蔫儿也是前世里习了坏的,只能苦水往肚里咽啊。 一桥人便唏嘘: “巧英也真是可怜。” “难怪要寻死——有啥活头!” “怪不得信佛,修来生的。” ……… 4. 过了几天,“半截头”陈保山也来到东桥上来乘凉了,他的到来给纳凉晚会添了生力军。 这陈保山今年五十五,绰号“半截头”是因为他长得胖,而这胖子却是没有腿的——从大腿根下齐崭崭地没了——就剩下半截身子。蹾在哪儿都像座半身主席塑像,特别是他穿着中山装的时候。他十七岁离家谋生,走南闯北到过不少地方,三十五岁那年做小买卖到了徐州,恰逢矿上招工,就应招做了一名煤矿工人,一年到头井下采煤。因长得粗黑,又干的危险粗笨活儿,岁数也大了,竟一直没找到个婆娘;工资倒是不小,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逢年过节他总逮个机会回来一趟,给亲戚朋友送些肥皂、毛巾、线手套之类的劳保用品,这在乡下都是希罕物儿,所以保山每次回来都东家请西家带的,人缘是极好。其实他最受人欢迎的是他自编的淘米箩儿,是他闲暇时用矿上爆破用剩下的的各色小皮线编成的,重甸甸,又好看又结实,十年八年都用不坏。因这玩艺儿极费工,每次带回来只不过一个两个,庄上的支部书记大队会计民兵营长当然除外,其他人如果没有足够交情是不容易得到这份希罕礼物的。那些拥有皮线淘箩的主儿早上去街上买小菜都拎着它,小巧花哨的,吸引了多少人艳羡的目光,因此拎淘箩的眉眼里就颇有几分自得和炫耀的意思了,有人夸上这淘箩多好,就响当当应一声:“保山送的!”保山在庄上人眼里是走江湖闯世界吃公家饭的名人,他的馈赠也就无形中提升了接受者在庄上的身价。这小小的淘箩就是一个参照,一种肯定,实在在地拎在手里,具有鲜明的说服力。 但保山后来却失去了腿。一次井下瓦斯爆炸,他被一根绷断的铁绳齐腿根斩断,公家奋力抢救,总算给他拾回一条命,每月按时发他工资,遣他回家养老了。 这陈保山虽然腿没了,上半身并无大碍。大队里在河边上为他砌了两间小屋,收拾得蛮清爽,让他住得舒坦适意。因得了矿上一大笔赔偿,又月月拿着工资,舍得吃,上半截养得胖胖的,满面红光。虽然两条大腿齐腿根断的,却一点也没伤到那话儿,这对陈保山真是一件幸事,否则拿他的话说真是不想活了,因此他也才能得以迎娶了东边陈家庄二十七岁的小**,只是不晓得他五十几岁的周年更加上少了两条得劲的腿子是怎么服侍得了他那丰乳肥臀的女人的,据说夜里行船的人打他屋前过时常听到小**被弄得极快活的叫声,想停船上岸偷瞧个蹊跷,但哪敢上去走近那亮着灯光的窗户——他从矿上带回来的大狼狗凶着呢。 陈保山因为腿子不方便,平素乘凉只是在自家门口搁张凉床子,前面就是大河,没遮没拦的,河风吹得蛮舒畅。这几天老听见远处桥上传来阵阵哄笑,他本是个好热闹的人,心里便有些痒,要小**隔日找两个后生用藤椅把他抬到桥上去乘回凉,和大家耍耍。 这桥上一干人见陈保山来了,便拿他起哄,说保山叔你走南闯北吃的盐比我们吃的米多,过的桥比我们走的路多,见过外面的大世界,能不能为我们说道说道。保山被众人一抬举,心里很受用,爽快地说行啊,就跟你们讲个徐州那边的民间故事吧。 他说从前有一个公主,是皇帝老儿五十岁才养的最小的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国色天香,既聪明活泼,又任性顽劣,老皇帝把她视为掌上明珠,真是要风给风,要雨给雨,要太阳给她竖梯子,把她宠得不像样子。公主长到十六岁,老皇帝要替她选驸马,可她说还小哩,还没有玩够哩,耍赖皮不肯嫁,老皇帝只好依她。可过了两年,公主十八岁了,还没看她有想嫁的意思,老皇帝就是再舍不得也不敢留在身边了,又催她嫁,可公主却说要嫁可以,得嫁一个真正的大英雄。老皇帝问现在太平世界又没有仗打,怎样才能算大英雄呢?公主说如果可以空手捉到活鹰,徒手捕到活虎,而且不能丝豪伤到鹰和老虎的毛皮,这样的人就是大英雄,她就嫁给他做老婆。皇帝马上在城四门张贴公告,说皇宫嫁女,如有能空手捉到活鹰,徒手捕到活虎而又丝豪不伤鹰和老虎毛皮者,即招为东床驸马。消息传出,天下英雄豪杰莫不欢欣,争先恐后去捉鹰捕虎,但是一旦实行起来却发觉是那么的难。鹰是天之骄子,翱翔在蓝天,居高临下,空手怎能活捉?就是用猎物引诱它俯冲下来捕猎,也只是一刹那的事情,等人冲上去它早抓着猎物飞走了。唯一的办法是夜里去掏老巢。可鹰的老巢在筑在极高的悬崖峭壁上,白天上去尚且难上加难,更别提晚上了。再说老虎是山中之王啊,独来独往,警觉又凶猛,活捉更是不易。但成为驸马这个诱惑太大了,勇敢的人还是挺身尝试,结果不是摔下了悬崖,就是被鹰抓瞎了眼睛,抓老虎的很少能逃脱老虎的坚爪和利牙,白白断送了性命。 有个放牛娃是个机灵鬼,得知这个消息也展开了行动。时值盛夏,他脱得光溜溜的,全身全脸涂满泥浆,仰躺在浅沼泽里,只把那根尿尿的长东西露在外面。一只鹰打远处飞到这片蓝天,鹰眼何其锐利,一眼就发现沼泽上有段黑黑圆圆的东西,有时还动呀动的往起昂,怀疑是一条土蛇,当即从天上一掠而下,就在鹰嘴要啄到命根子的一刹那,放牛娃双手往起一抱,把那鹰牢牢抱在了怀里。 鹰逮到了,还有老虎哩。放牛娃随身只带了一条牛绳和一根粗大的白萝卜,要亲戚朋友抬着大笼子在山下等着,他一人摸到了老虎洞里。老虎进洞有个习惯,喜欢屁股朝着洞口往里退着进来,它怎么也想不到居然有个人在它的老窝里等着它哩。它撅着屁股往后退,等半个身子进了洞,放牛娃把做成活扣的牛绳往虎尾巴上一套一收,老虎吓了就往外窜,里面却死死地拽住了,老虎疼得受不住,又使出另一个绝招来:放屁。虎是吃荤的,放的屁也相当有质量,能连续放几十个,能活活把人熏死,放牛娃晓得它有这一招,不等它凝神放屁,一个大萝卜就塞进了它的肛门。老虎挣扎了半年终于瘫软如泥,任山下的人用笼子把它装了进去。 “放牛娃就这样娶了皇帝的女儿做了婆娘,你们说这小子促(狭)不促(狭)?”陈保山说到最后问了大家一句。 大伙儿都说促,太促了,促得顶了天了。分烟给他吃,夸他讲的故事真是好听。 “哎——保山爷爷,要是老鹰啄掉放牛娃尿尿的东西咋办呢?” 问这话的是九岁的小存扣,他一直窝在大人堆里侧头斜脑地听呢。 众人轰地笑起来。陈保山被一口烟呛着,咳得直揉心,半截身子急急要倒,忙用手撑住。他对存扣说:“老鹰啄掉放牛娃尿尿的东西,放牛娃就没必要再抓老鹰和老虎了。”“为什么呀?”存扣不解。陈保山说:“为什么呀,回去问你妈妈去。” 众人再次大笑。闪烁着亮星子的天穹下面,那个叫顾庄的村子东桥上,喧哗的笑声在静夜里传出老远,老远…… 正文 暑假过去一大半,存扣要到外婆家去了。 存扣外婆居住的地方叫王家庄。在顾庄西北方向七里路,是个只有七个生产队的小村庄。 有外婆当然就有外公,但存扣从来没见过:外公五八年得了痨病,吐血死的。那时存扣还没出生呢。外公姓王,庄上基本都是王姓,一个老祖宗传下来的,所以存扣在王家庄有数不清的外公、外婆、姨丈、姨娘、舅舅、舅母、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到处都是亲戚,跑到哪家都能拿碗盛饭,上床睡觉。小存扣长得俊俏,又聪明乖巧,到哪家玩哪家就欢喜得不得了。王家庄的细伢子都以跟存扣玩为荣耀,陪他跳白果,斗铜板,滚铁环,抽螺陀,用粘面团捕蝉,爬树摸鸟蛋,到河边钓虾,有时他们还请存扣坐上队里乌黑的大水牛,前呼后拥地簇着他走……存扣在王家庄有当小皇帝的感觉哩! 但存扣并不是太喜欢热闹的人,有时候自个跟自个玩也感到蛮有意思——如果是两个人玩的话,那个人必定是爱香。 爱香肯定是个女伢子,名字中有“香”嘛。爱香也姓王,所以存扣喊她爸爸“舅舅”,喊她妈妈“舅母”。存扣比爱香大一岁,喊她“宝宝”。爱香当然喊存扣“哥哥”啦,她也管存扣的外婆叫“外婆”。 外婆就生了妈妈和姨娘两个女儿,没有儿子。姨娘嫁在外庄。外婆多少年就一个人住,挺孤单的,存扣小时候总爱到王家庄陪着外婆,晚上在外婆的怀里听着故事和歌谣甜甜睡去。外婆常夸存扣是个孝顺懂事的好乖乖。 外婆住在庄河南两间旧瓦屋里。爱香的家也在庄河南,离外婆家只有三篙子远。存扣曾在外婆家门槛处开始撒尿,边撒边往爱香家走,走到她家门槛时尿头还没断,可见两家之近。 存扣到外婆家就是爱香的节日。她喜欢存扣哥哥。她黏着存扣哥哥,到哪都要跟着。才会走路时就这样了,望不到存扣就哭。爱香是个俊丫头,大眼睛,鹅蛋脸,一笑俩酒窝。眼睫毛特别长,扑闪扑闪的,是双标准的“毛狸眼”。两个小人儿很投缘,走路要手搀手,吃东西也不争,爱香还省着多给哥哥吃点哩。夏天中午歇晌时也要睡在一张竹匾里。有次因为天热,两个娃儿把系在身上的小红肚兜都扯掉了,就像摆在竹匾里的两只小猪崽儿,白乎乎、圆滚滚的,脸儿相偎,手腿相搭,甜蜜地打鼾。大人们看了喜爱,就说真是天生地造的一对,金童玉女,订娃娃亲好了,让他俩长大了做夫妻。 存扣七岁上学后去王家庄就少了机会,但寒暑假是必去的。因为那里除了有慈爱的外婆外,还有一个爱香宝宝呀!不能不去看她的。不去她会等他的。今年暑假在家里玩痴住了,眼睁睁还有十天就开学了,得赶快去王家庄一趟。爱香宝宝肯定等得心焦了,说不定这次还要怪他哩,还要哭鼻子哩。得赶快去。 存扣把洗澡的换身衣裳收拾好了,摆放在空书包里,像去上学似地斜挎在身上。他发现哥对他去外婆家很热心,还支持他两块钱零用,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乜了哥一眼,心里蹦出了大人常说的一句话:“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一声谢也没道,就扬长而去了。 2. 存扣出了庄,走过两条长长的土路,来到向阳河上的“向阳八桥”时站住了。他要在桥上歇一会,吹吹河风,看看风景。河水清碧碧的,脉脉地流动,水面下墨绿色的荇草轻轻摇曳,那草丛中定然游弋着白米虾和大青虾,草根下面有满把捋的田螺和蚬子。有次存扣游泳时还在水草叶上逮到一只小螃蟹哩,出生没几天,伸手舞脚的,还没有一分钱(硬币)大。密集的水草也可以看成是水中的森林吧,里面藏着各式各样的小生灵……桥高,风就大,吹在身上真让人舒服。四面望去都是稻田,像平整的海面,风吹过时绿浪滚涌——远近的村落就像岛屿一样浮在海面上,煞是好看。靠近的村庄看得很清楚,树林间大鸟飞翔起落,鸣叫啁啾的声音清晰地飘过来;往远处则逐渐显得黯淡,像笼着雾,蒙着纱,但这更容易让存扣产生想像,想像那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有趣的人……存扣喜欢想像,能想得很远,很深,能想得和他听过的和从小人书中看来的故事相联系,天马行空,没有边际。他想像的时候一动不动,眉头微蹙,嘴巴紧抿,像个神情严峻的小大人。旁人看得讶异,以为这伢子发痴了,殊不知此刻正是他想像得最来劲的时候,最酣畅的时候,最要紧的时候,最“香”的时候——他认为想像也跟吃饭一样,可以是很“香”的。想像也是一种享受。 存扣回望东南,那是自家的庄子——顾庄。黑幛幛的一片。听大人讲,顾庄是兴化县最大的村庄,整个苏北都难找。光生产队就有二十八个,人口五六千人,即便吴窑镇也不如顾庄大。顾庄不仅庄子大,还是风水宝地,老辈人说是元宝地、荷叶地,随便发多大的洪水,别的村庄淹得一塌糊涂,顾庄却淹不掉,水涨它也涨,像个元宝背拱着,像片荷叶浮着,护佑着全庄的生灵。顾庄还有三里长的老街,还有几个雄伟的大庙(旁的地方,“文化大革命”都把庙捣得不像样子,但顾庄的庙却捣不掉——但菩萨却搬掉了——不是捣不掉,而是造反派、红卫兵不敢捣,因为顾庄庄子大,庄人脾气也大。庄上出的红军多,八路军多,新四军多,解放军多,在外面做大官的多,都是爱家乡护庄气的人),还有铁工厂、磷肥厂、碾米厂,还有百亩鱼塘,还有十二个班级的小学、地方很大的中学,还有很多的知识青年……生在顾庄真是让人自豪! 东北方向约十里路外的地方可以看到好几个冒着白烟的大烟囱,那就是吴窑镇。那几根烟囱下面叫吴窑制药厂,吴窑棉花加工厂,以及吴窑第一、第二轮窑厂。吴窑座落在二百里长的车路河的一个转弯口上,是个有两千多年的老镇,以烧窑最为著名。朱元璋坐江山修南京城墙时点名要吴窑烧的砖头。存扣喜欢去吴窑,家里养的大猪子用船装到吴窑生猪收购站去卖,他是必定要跟去的。吴窑有很大的百货公司,还有卖很多种连环画和故事书的新华书店。他喜欢吃吴窑的鱼汤面,那面比捻出来的棉线还细,汤比奶还白,鲜得你直咂嘴,从嘴巴鲜到屁眼沟。存扣顶喜欢吃的还数吴窑的虾籽馄饨,要一两粮票带一角四分钱才能吃到一碗呢,满满一大碗,有二十五只呢。吴窑每星期还要逢一期窑集,热闹哄哄的,卖什么的都有。存扣有次跟妈妈说吴窑好,好玩的地方多,妈妈就说长大了把你送到吴窑去当人家的上门女婿好了。存扣想了想,说“我不”。他晓得别的地方再好毕竟也不如自己庄子好,而且当上门女婿低人一等,让人瞧不起,养的伢子还要跟妈妈姓——这些都是他听大人说白扯淡时得知的——他才不干呢! 谁曾想到七八年之后,就在这个吴窑镇上,却发生了他整个生命中都无法忘怀的刻骨铭心的大事情。这地方竟成了他一辈子的伤心之地…… 王家庄在顾庄的西北方向。站在“向阳八桥”上可以看到庄子的一部分——它夹在贾庄和朱家舍之间。王家庄南庙有棵高五六丈的千年白果树。那棵树就像站着的一个信号,存扣在去外婆家的路上看到他,就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正西面不远处有片树木蓊郁的地方却不是村庄,而是顾庄最大的一片坟滩。顾庄庄子大,坟滩子有好几个。比如说东面老八队后面就有一个。存扣的爷爷奶奶爸爸埋在庄东南“丁家大坟”,每年清明节他都要跟着族里人去上坟的。坟滩子远远看去跟村庄差不多,因为都有树围着;白天看了没咋的,晚上就黑黢黢阴森森地怕人,还有鬼火,还有猫头鹰和乌鸦叫——但听说也有灯火通明的时候。存扣上东桥乘凉时听大人讲,有次一个外乡人走夜路走到这里,看到这里是个小村庄,家家户户都点着桐油灯,就敲一家的门请求借宿。主人让他睡在厨房锅门口,稻草铺得厚厚软软的,他一觉睡到鸡子叫,眼一睁,自己哪里睡在什么厨房,明明是在一个坟滩里,吓得尿都流下来了——敢情咋夜留他歇宿的是个鬼呀!他跪下来叩了几个头,没命似地跑出了坟滩……存扣爱听鬼故事,听了又怕,怕了还想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再往南看一点点,就是月红姐姐的家李庄了。 3. “李庄卖药草,贾庄(卖)麦芽糖,朱家舍打磨,王家庄关亡。”存扣下了桥,走在稻田间的土埂上,嘴里不知怎么就嘀咕出这样四句顺口溜来。 兴化这地方是苏北里下河最低洼的地方,称为“锅底子”,从前三年两头遭水灾,外出逃难走江湖的就多。会做些小生意,会些手艺,有一招两式混饭吃的本事(哪怕是坑蒙拐骗),就饿不死,就能繁衍家族,生生不息。卖草药,做郎中,捡破烂,挑货郎担子换糖(一种生意:用麦芽糖和针头线脑等小商品换取破烂废品,也可用钱交易),打磨,相命打卦,关亡……都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活命营生,统称“做生意”。 水乡人就有做生意的传统,但“文化大革命”又不许人做,说是资本主义,说是封建迷信,说是反动。可明里暗地仍是有人做,挡是挡不住的。因为天大地大不如一张嘴大,民以食为天,人倒要饿死了,有些事情也就顾不得了,不在乎了。其实斗争来斗争去,都是在乡亲邻里之间,骨头连着筋的,有多大意思?水乡人终究是淳朴的,除了少数愣头犟种,干部当中能睁只眼闭只眼的就睁只眼闭只眼,能马虎推卸的就尽量马虎推卸。特别顾庄地方大,民风强悍,当干部的就更要“圆”些,否则很可能触霉头的,甚至会招致灾祸。只要能做到应付上头就行,只要不犯大纰漏就行。还想了些变通的办法,比如说身体常有病(像结扎后遗症等)的,或残疾的,不能务农,就允许做点儿小生意,有些会手艺的合并到“五匠”(譬如铜铁匠、木瓦匠、缝纫匠、剃头匠等)行列中,每年上缴队里一笔“烂产费”,照样可以称粮。跟干部关系好的出去偷着走江湖的人还能打一张说明贫下中农身份的革命证明。桂香能出去做关亡生意就是因为跟庄上干部处得好。桂香能说会道善于处世是有名的。存根小时候老贫血,有次解溲时晕倒在学校的厕所蹲坑里,初中毕业后桂香找干部说儿子有晕病(癫痫),做农活说不定哪天就跌进水中淹死了,这样才批下来开个修理点,算是在“五匠”行中。母子俩除了每年上交“烂产费”,还要额外送礼打点,叫干部群众没有话说。 因为关亡属于迷信活动,在外面是不敢大鸣(明)大放(方)做的,桂香她们几个同行总是以修套鞋修雨伞烫雨衣等正当行当做掩护,很小心地做。尽管如此还是有出事的。几年前一个叫兰珍的老婶子在靖江关亡就被人报告革委会逮住了,硬说她是特务,上上下下地搜身,连盘在脑后的梳鬏儿都解散了搜,说可能有微型照相机或发报机藏在里面,结果当然一无所获,就先把她关了起来。兰珍老婶子不愧是老江湖,怕船上的人等不到她心急,突然在看守的地方假装发羊角疯,瘫倒在地,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尿撒了一裤裆,革委会的人慌了神,忙把她弄“醒”了,要她“有多远滚多远”。于是兰珍老婶子就一颠一颠地“滚”回到藏在夹沟里的相命船上,跟大家会合了。桂香为人机警,还从没有遇过这样的事。 存扣念叨顺口溜时就想起妈妈来了。“王家庄关亡”,关亡的妈妈现在哪儿呢?暑假都要结束了,妈妈为什么不回来一趟呢?是生意做得不丑,舍不得回来吗?还是在外面遇到麻烦了?暑天这么热,晚上好几个人睡在船上多难过呀,有没有挨蚊子咬?存扣想着妈妈心里忽然变得难过起来,眼中就蓄了泪,急急要往外流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欢声笑语。存扣一看,有几个男男女女的大人领着一个七八岁左右的男伢子从另一条路上走了过来。大人们都挑着竹篮子,满脸喜色,小男伢梳着一个小分头,身上穿得齐齐楚楚的,手里还抓着一把弹弓,不时地从兜里掏出楝树果子,朝树上田里瞎射。存扣就晓得这又是一个订娃娃亲的。 农村人穷,也有寻乐的办法。订娃娃亲大概就是其一吧。常常有些才几岁大的伢子,大人们就张罗着给他们订亲了。订了亲两边走动走动,平添了乐趣和亲情。顾庄小学里就有好几对娃娃亲。有的还是一个班上的,有的还坐一条板凳哩。好玩哩——懂事的不丑,两个小人同来同往的,不懂事的照样吵闹打架,什么话都骂得出来,脸上抠破皮的都有。逢年过节,男方把伢子穿得滑滑滴滴(方言:很齐整的意思)的,大人挑着盒担(里面装着鱼、肉、面条、团糕和糯米粽子等,上面贴着红纸)去女方家送节礼,有时候女方家也把男伢子带回家过过,其乐融融的。 到了十五六岁,订娃娃亲的伢子成人了,因为有婚约在身,有时候就忍不住偷偷嘴,弄得怀了娃儿的都有。到这程度两个人也就不上学了,回家务农,学手艺,单等着结婚。 看到那男伢趾高气扬地从他身边过去,居然用手肘带了他一下,存扣忽然有些光火,狠狠地朝路上吐了一口唾沫,心里说:“显什么,不就是订娃娃亲嘛,我存扣要订——也有!” 他就想起王家庄的爱香宝宝来了。大人们说过爱香宝宝长大了要把他做婆娘的。而且存扣以前还问过爱香宝宝,问她肯不肯,她头点得像鸡啄米,说“肯肯肯”的。 想起爱香宝宝,存扣脚下顿时像抹了油,走得都带起了灰。 4. 存扣到了外婆家院门口,正要敲门,后面就传来了一声唤:“存扣哥哥!”回头一看,正是爱香,牵着妹妹爱弟的手,急急走过来了。妹妹人小腿短,被她牵得跌跌纵纵的。 “爱香宝宝!”存扣心里很欢喜,回唤道。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挠了挠脑袋。 “存扣哥哥,你怎么才来呀?我天天等你,都等得急死了!”爱香抬脸问他,像是要哭下来了。 存扣马上内疚起来:“怪我……我不是来了吗?” “再不来,倒要开学了……”爱香嘴一瘪,两颗泪珠儿豌豆样滚了出来。 存扣笨拙地伸手替她擦眼泪,爱香却“噗哧”咧开了嘴:“痒!——” “‘哭哭笑笑,花猫觉觉’!”存扣松了口气。 “我偏哭哭笑笑,咋的啦!”爱香撒起娇来,脸上像开了一朵春花。 “‘豁巴齿,吃狗屎,一吃三畚箕’。”存扣高兴起来,逗弄爱香。 “你,也,是,豁,巴,齿——”站在爱香身边的妹妹突然向上指着存扣,稚声稚气地说。她在帮她姐呢! 存扣和爱香都敞开豁巴齿呵呵地笑了。 院门“吱呀”开了,外婆高兴地叫道:“我存扣乖乖来了!我晓得乖乖就要来——早上右眼皮跳了半天!”要爱香和妹妹一块进去,“外婆切香瓜给你们吃!” 5. 这次存扣来外婆家爱香跟他形影不离,到哪都跟着。大人们拿她逗趣:“爱香,你把存扣哥哥霸住了。” 爱香不睬他们。她就是要跟存扣哥哥在一起。 虽说存扣和爱香没有订娃娃亲,但大人们从小就拿他俩开心,时间一长,爱香心里就以为她长大后真的会嫁给存扣哥哥做婆娘的。她心里愿意,她欢喜:存扣哥哥多好啊,可以一世跟他在一起,做活计,养宝宝,永远都不分开!出于女孩的天性和对大人的摹仿,现在她对存扣可温柔哩,可关心哩。晚上存扣在她家院子里乘凉,两人团坐在一张饭桌上,她小手扇着蒲扇,还给存扣带着风哩——像小姐姐一样,像小大人一样。爱香很疼爱她的妹妹——四岁的爱弟,两岁的爱男,可是只要存扣哥哥一来,她有好东西吃就不让给妹妹了,都要省着给存扣哥哥吃,毫不犹豫地,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天晚上,存扣和爱香一起上水泥桥上乘凉,两个人一人一只手牵着爱弟,把爱弟高兴得笑得“咯咯”的。虽然最热的天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可乘凉的人还是多。乡下人乘凉不单是怕热的缘故,主要还是图个热闹啊。 桥上人们说说笑笑,就有人讲起什么试红的事情。大致是说人结婚时要在新娘子的屁股底下垫一块白布,有红出来就是好丫头,没有红出来就是丑丫头。有几个婶子还唱起了曲儿: 胖婶子—— 新造河塘栽满桑, 柳桑栽得行对行。 上边栽的千棵柳, 下边栽的万棵桑。 十八岁大姐养蚕子, 梳妆打扮去采桑。 遇见看桑的小情郎, …… 天是媒来地做保, 桑树脚下是牙床。 膀子一弯鸳鸯枕, 八幅罗裙戏鸳鸯。 元红点点桃花开, 十里路外闻见香。 瘦婶子—— 十八岁大姐上楼台, 八幅罗裙两分开, 青布裤子三点血, 娘问女儿血何来? 女儿脸红头一埋, 羞羞答答把口开: “咋日上街做买卖, 柳条穿破鲤鱼鳃。” “莫巧嘴儿莫卖乖, 你跟了哪个小杀才! 青天白日把人偷, 等你老子回家转, 叫他和你不罢休!” 打赤膊的婶子—— 女儿一听笑喽喽: “这件事儿我不愁, 等我老子回家转, 打个包袱后门溜。 琶琵二胡随身带, 走南闯北唱春秋。 奴家前头唱曲子, 才郎代我把钱收。 城里乡里任我走, 跑遍有名的大码头。 无拘无束多自在, 你想我回头也不回头!” 桥上喝采声一片。存扣只晓得调儿好听,意思却听不大懂,有些云里雾里的。看看坐在身边的爱香,她搂着妹妹爱弟,眼睛亮漆漆的,像在想着什么。她在想什么呢,我存扣都听不大懂,她还能听得懂?——存扣心里这样嘀咕着。 6. 存扣在王家庄玩到要开学才回来,见屋里和院子里都收拾得井井有条的,滑滑滴滴的,从来没有这样清爽过,便夸奖哥哥勤劳。哥哥却不好意思地笑:“嘿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还有……”存扣便明白了:是月红姐帮着收拾的,——哥哥才没有那么主动呢!他有时候晚上睡觉都不洗脚! 但存扣马上又看出,这才七八天,哥哥居然瘦了,瘦了整整一壳。便问什么缘故。哥哥说是做事做的,但存扣不相信:修理东西又不用多大劲,打扫屋子院子也不是啥重活,喂鸡喂猪也不费事,何以瘦成这样?追问是不是拉肚子了。他知道好人经不住三拉稀,拉肚子很快会让人瘦下来的。但哥哥臭他:“你什么都要刨根问底的干什么?说了你也不懂——大人的事!” 大人的事。大人的事真是多!大人的事好像也……蛮有趣的呢。存扣现在也有点想做大人了,老做伢子没啥意思。但他听人说过,屌屌不长毛就不能算大人,因此他就想赶快长毛,尿尿时也像哥哥那样端在手里,像小钢炮一样,威风凛凛的。他把雀子掏出来对着太阳照了半天,一点有毛的动向也没有,白生生的,嫩拐拐的,好小哦。他用手抻抻,没有用,皮都抻疼了,一厘米都抻不开。他就有些灰心丧气。 正文 直到一九七九年,存扣要上初中了,才依稀感到自己要成大人了。 变化是从这年暑假开始的。有次存扣下河摸河蚌,上岸后他看到自己屌屌前头的红肉钻了点出来,他用手往前抹抹,可马上又退了下来。他回家问哥哥,说:“哥,我屌头儿咋破了块皮呀?”哥笑,摸他的头,说:“不是的,是我家存扣要成大人了。”存扣就红了脸。还有一次,妈在灶上烧鱼,鱼下锅了才发现瓶子里没酱油了,忙闷了火喊存扣上街去打。存扣刚才到水码头上淘米,天热,趁机跳进河里拱了几个“猛子”,这时正光着身子斜着脑袋在院里蹦呢,他耳朵进水了。听妈喊得急,抓起酱油瓶儿就往街上跑。打完酱油回转时,在路上一头撞见婉珠婶。婉珠婶笑哈哈地:“存扣啊,要上中学了呀,不能再屌(吊)儿郎当的啦!”存扣以前还没有意识到难为情呢,天热的时候赤条条惯了,很爽利呀。男孩们都这样啊。可这回婉珠婶一说,他好像醍醐灌顶似的,一下子臊得不行,赶紧用手捂住雀儿,专拣人少的地方走。跑到家不顾浑身汗渍渍的,翻出汗衫裤头就往身上套,把他妈看得一愣一愣的,一头雾水。打那以后,他再也不脱得赤条条的了,连赤膊也不。他也晓得害羞了,在巷子里迎面遇见副班长秀平,居然老远就感到有些紧张。那秀平好像也是,涨红个脸,你让我,我让你,却总往同一方向让了,恨不得撞在一起,尴尬极了。存扣走过去后用手直捶自己的头:我咋这样呢,我咋这样呢。他现在有事没事总爱站在月红嫂嫂的梳妆台前,照呀照的。一会儿把头分成三七开,一会儿把刘海梳在前额上,没完没了。还把衬衫的上面两颗钮子解着,露出里面印着“中国海军”的白背心。月红嫂抱着小侄子站在房门口,笑吟吟的,对他哥说:“咱存扣晓得作怪了!” 开学报名那天,存扣一大早就起来了,吃过月红嫂子特为给他打的水氽荷包蛋,从箱子里把妈妈替他置的一套上中学的行头拿出来穿上了身,顿时焕然一新。上身是白色“的确良”衬衫,下摆往蓝色中长纤维的裤腰里一塞,露出他在镇上买的那根棕色人造革阔皮带,中间带五角星的,解放军叔叔系的那种;脚上是雪白的田径鞋,军黄色的丝祙。走进教室时他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威武得很。他是班上男生中穿得最好的。班上还有人打着赤脚来上学呢,像马锁就是,一点也不要好,都上初中了,不是小孩子了呀,还那样!存扣真有点看不起他了。 但是在班上穿得最好感到自己要变大人了晓得作怪了的存扣还是挨人欺负。他个头太小了,还是坐第一排。“小瘌疤”保连和进财马锁都比他高一头。因为他们发生(方言:发育)了。人发生了个子才长得快,还长肌肉,劲大。上次和他们在厕所里小便,比赛谁尿得高,存扣尿得又细又急,差点儿越过碎砖墙尿到女生那边去,正得意呢,保连冒出一句:尿得高有什么用,还是个肉雀子。这话很伤存扣自尊心:他们都长毛了。保连还把头发留长了,遮住那两个亮瘌疤,没事用个小铁夹在唇上边夹呀夹的,像个大人神气活现的。以前在晒场上摔跤玩儿存扣至少跟他们打个平手,现在被他们一撂一个跟头,力大得唬人,日了鬼似的。存扣就怪自己咋还不赶快发生呢,发生了就长毛了,就长个子了,就长肌肉了,也长胡子了,就不怕他们了。他经常睡觉时关紧房门,在电灯下面仔细观察雀子,指望在上面发现什么苗头来,可是没有,还是白生生的像个蚕卧在那里。他听说男娃儿经常刮胡子越刮越长,就用哥的乱胡刀在光溜溜的嘴巴上刮呀刮呀,指望把那些若有若无的细汗毛刮掉会长黑的,但是没有用,倒是平白在嘴唇上留下几个血口子。他真是沮丧极了。 2. 但是让存扣感到安慰的是班主任对他可好。班主任是个女的,叫张海珍,扬州知青,她教英语。上第一节课时她自我介绍说她二十二岁,存扣就琢磨:才比我大九岁,倘不是教师,可以喊“姐姐”的,我们班上王保京的姐姐大他20岁哩。张老师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脸虽然不太白,还有几粒雀斑,但决不难看。她没有辫子,剪着齐耳短发,加上她身上总是穿着清爽整洁的衣裳,无论在哪儿,人都可一眼看出她准是城里来的。女生都说张老师穿衣裳抱身,存扣不晓得“抱身”是什么意思,可能是讲她衣服做得正好,把身材正好显出来了。不像乡下人阔袍大裤的多,在后面不看头发有时都不认得男女。张老师胸部有点凸,一看就知道那里有两个奶子,腰这儿就小小的像个孩子,到屁股这边又圆鼓起来了,走路时还看见屁股蛋儿两边动呀动的。同学们都不怕她,反而爱亲近她,甚至放学了还有到她宿舍里去玩的。兴许是因为她从不打骂学生,兴许是她总喜欢笑,有时心里难过了还当着大家面哭过鼻子,真像姐姐哩。张老师上第一课时讲A、B、C,带大家读字母,当念到B时,全班忽然哑了,她一愣,又字正腔圆地叫了一声“B”,班上顿时轰地大笑起来,放肆的男生笑得眼泪水滴滴的,女生羞红个脸把头埋在桌子下哧哧地笑,笑得张老师云里雾里的,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大家看,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也“扑哧”笑了,说:“噢,你们想到外行上去了!”脸上就有些羞红,“但,这个字母就是这样读的!”她对大家认真地说。 同学们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张老师,而存扣对她有一种更深厚的爱戴,因为她是那么晓得保护一个孩子的自尊心。一次存扣受了凉,唇上起了个疱疱,溃疡后结了疤,蚕豆瓣大小,进财他们就说这像日本鬼子的仁丹胡子,哄起全班男生一齐喊:“存扣,太君!存扣,太君!”存扣又羞又急,用手蒙住那疤呜呜直哭。有女生跑去告诉张老师,张老师正在拣韭菜,手没洗就急急赶来了,气咻咻地,涨红个脸,狠狠地说了那几个起哄的同学。存扣见张老师帮他了,想起平时所受的欺负,更是大放哀声,哭得伤心伤意的。张老师就从裤袋里掏出花手绢跟他揩脸,哄着他:“存扣,不哭了,不哭了。”那时存扣真想扑进张老师怀里,像小时候受了委屈时在妈妈怀里撒娇使泼一样。 存扣终于收住了声。张教师又对大家说:“瞧人家存扣在班上最小(不只指年龄,还指身材),可毛笔字最漂亮,作文写得最好,你们要向他学习。”听老师一夸,存扣骨头轻得没四两,看那几个家伙垂头耷脑的,心中真是快意,头昂得高高的,全忘了刚才哭哭啼啼的可怜样。 3. 小存扣在班上饱受男生欺负,女生却是喜欢他的。存扣长得眉清目秀挺清爽,在班上穿得又时髦,有时候张老师都夸他“小标脸儿”、“像个城里的孩子”呢。老师都喜欢他,女生们更是没得说啦。何况他写字又好成绩又好,从不像有些牛高马大的男生作业不会偷偷抄人家本子。女生都把存扣当成自己弟弟,男生撩他逗他就上来相帮,七嘴八舌地数落那些男生,像群小母鸡。上体育课打球时男生都不要存扣,加入哪组哪组就输,他个头太小了,拿不到球,拦不住人,一撞一个跟头。女生就把存扣接纳过去,一个个传球给他投,让他过把瘾。他投中了乐得又喊又笑,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那些女生也跟着他喊跟着她笑。他与女生打成片,抱成团,女生们是水,他就是水中一条快乐的鱼。 存扣在班上的成绩越来越好,期中考试竟考了两个初一班的头一名。平时也没见他起早带晚比旁人多学多少,大家一样上课,一样上晚自修,可他就是灵。教师们都说他“小聪明”,将来肯定能上大学的。他当上了学习委员,班上随便哪个同学问他作业他都讲给他(她)听,还用笔在一张白纸上画画点点,一本正经地像个小老师。事实上老师们也把他当成小助手,他字好,有个啥课外作业了都叫他抄。只是他人矮,够不到黑板上面,抄作业时要搬张凳子站着。 有人说女娃儿一上初中头脑就糊了,人大了,心思发岔了,学习不得好。好像还真有些理呢。那些来问作业的女生问的东西真的太简单了,存扣有时都忍不住说她们,把她们脸说得红红的。可女生也不是白问的,经常带些东西给存扣吃,比如炕山芋呀,炒蚕豆呀。数梁庆芸带的东西最稀奇古怪。她爸是庄上的支书,都是人家送的。存扣也不是小气人,他妈有个爱攒纽子的嗜好,到哪儿做生意都拣些好看别致的纽子买回家,家里攒了一小箩呢,存扣就送那些亮烁烁的电光纽子给她们。被送的就自豪得不得了,回去连夜拆了旧纽子,把存扣送的钉上,也不问和衣裳的颜色配不配,穿在班上向同伴显摆。 4. 存扣的得宠和“走红”惹起班上不少男生的嫉妒。事实上,捉弄存扣让他出丑的行动一直没有停止过…… 时值深秋,存扣妈桂香回来了一趟,正好为存扣准备一下冬衣。本来她是想在外面买一件现成的滑雪衫什么的,但她觉得那种衣裳好看却不抵寒,外表光鲜时髦,里头不过是薄薄的一层睛纶棉,还是自家做的棉衣实在。“千层单不抵一层棉”。她打开大柜,从底层翻出一件棉袄来,红堂堂的。那是她出嫁时的嫁衣,二十几年了,绸缎面子还是那么簇新鲜亮,好像没穿过似的。其实这件棉袄存扣妈也就结婚时穿过一阵子,以后生了孩子,她就觉得艳了,从此压在了衣柜底,每年在夏天曝衣裳时拿出来晒上一回,棉花晒得蓬松松的,抓在手里好熨贴。存扣妈对着这件棉衣独自垂了会儿泪。她是个坚强的女人,从来不在人前表现软弱,求助同情,更别说流眼泪了。其实丈夫死后她不知在黑夜里偷哭过多少回,那时她才三十大几岁,凭她的人品完全可以再跟个人,可是她怕委屈了两个孩子。凭祖上传下来的关亡活儿走南闯北苦撑着这个家,虽然也能弄些钱,但装神弄鬼担惊受怕的日子并不好过。现在大的已经了手了,媳妇要人品有人品,要活计有活计,还跟她生了一个大孙子,眼下就剩存扣了。死鬼在时最喜欢这小的,说存扣长大了一定比他哥出息,现在看来还真是不错。校长教师遇到了都说这小子好,好好上能考上大学的。她就更把他当事了,吃的穿的从不跟这孩子吝惜,倘把他盘成个人,对死鬼他爸也可以交待了,自己在庄上也可以扬眉吐气。这不,现在就有好几个人家托人要做亲哩,小姑娘都花骨朵似的,好看又讨喜,可她一户都没答应——孩子还小,怕以后变化多;何况孩子一懂事有个未婚妻来来往往的,也容易花心,那读书还能读好吗?不行。前两天在大会堂那儿遇见梁支书的婆娘春莲子,说她家闺女庆芸和存扣一个班呢,两个小人要好着呢,庆芸经常带好东西给存扣吃呢……言下之意说庆芸和存扣蛮般配的。当时存扣妈脸上堆着笑敷衍着她,毕竟是支书娘子,在外面做生意还要支书出证明的,不能拂人家脸面,可转身一走,心里便“呸!”,还说她闺女拿东西给我娃吃哩,我娃不希罕,我娃又不是吃不起,那些东西哪样不是人家送的,吃人家白食,吃在嘴里都不香。凭她家闺女是个瘸子(小儿麻痹症所致),也想跟我存扣结亲,没门!存扣妈心里拿定主意了,无论如何把存扣盘出来,将来有本事吃公家饭了,就跟这小儿子过,也养个大孙子,跟他带,那几多风光!存扣妈想到这儿揩掉眼泪,竟独自笑了。 存扣妈要用这件嫁衣为存扣改件小棉袄,里面可是几斤好棉花呀。本想上供销社扯件新面子,一看自己的绸缎面子还是簇新的,弃了怪可惜的,心想就用它吧,虽又花又红的,外面罩上件黄涤卡中山装谁能看到里面,穿上一年两年,孩子大了再另买一件。主意一定,她就拿起剪子、画粉在大桌上“哗哗”改起来,只两个时辰,一件厚实实的小棉袄就改出来了。 小棉袄改出来后没几天,几阵大风一起,天气就陡冷起来。存扣穿上妈改的小棉袄,身上暖和和的上学校,黄涤卡的外衣上系一根鲜艳的红领巾,精精神神的,好一个英俊少年。他还小,还不具备加入共青团的资格,虽然他看到高年级的学生把团徽别在左边衣袋盖上面金光亮灿的,羡慕得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可是没有用。他也不想戴红领巾的,都中学生了,还和小学生一样吗!可张教师说,你还是一个少先队员,少先队员能不戴红领巾吗,更何况系条干净鲜亮的红领巾多好看啊。存扣是个听话的孩子,张老师的话当然更要听啦,所以到现在他仍然每天系着红领巾,这在中学里实在已不多见。老师们都认为这小家伙真是讨喜可爱,好多学生也乐意跟他搭讪,总之是喜欢。 然而,就是这件小棉袄,让存扣狠狠地出了一次大丑。 5. 这天语文老师要存扣自习课时把一些古文作业抄到黑板上给大家做,存扣搬张条凳就抄起来,不意粉笔一滑掉下来,忙下来去拾。就存扣屁股一撅一探身的功夫,保连发现了存扣罩衣里面的秘密。这家伙现在已长成半个大人了,加上经常在他爸理发店里混,荤七素八听得多,好多方面早已开窍了。他喜欢班上好几个女生,可是人家女孩子从来没正眼瞧他,他心中愤愤不平:我保连牛高马大,班上哪个男生不憷我几分,更何况我学习成绩也不错啊,凭什么只理他而不睬我,我一定要逮机会治治他,让他出出丑!这会儿不意瞅到了存扣的花棉袄,他觉得机会终于到了,他本想立时就喳喳呼呼地喊起来,叫大家看存扣里面的棉袄,可他却立刻强压住怦怦的心跳。他要像狼一样冷静下来,要把这活儿做到最出彩,达到最佳效果,淋漓尽致地出一口恶气。 他从衣兜里掏出捏胡须的铁夹,猫着腰,蹑手蹑脚地从走道里摸到存扣身后,以极快的手法悄悄掀起存扣罩衣的后摆,用夹子固定了起来。存扣正一门心思地抄黑板,哪里察觉到身后的事情,等到他里面那红艳鲜亮花团簇拥的绸缎棉袄亮了出来,全班同学哄然大笑的时候,他才懵懵懂懂回转个头来,莫名其妙地瞪着大家。大伙儿越发笑得欢了,保连在座位上夸张地蹦着,一面斜眼留意同学的反应。他真是满意极了,他心花怒放,他张着大嘴傻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存扣见大家都冲着自己笑,忙盯自己身上看,身子扭来扭去的,最后用手在后面一摸,终于明白了是什么回事,当即脸就白了,“哇”一声哭起来,跳下板凳就冲出门去。 存扣一路哭着跑到张老师的宿舍。张老师正改着本子,看见存扣哭着进来吓了一跳,忙站起来拉着存扣的手问发生了什么事。待存扣抽抽噎噎地大致说个明白,她往瓷盆里倒上热水,挤了把毛巾为存扣细细地揩着脸,看着存扣乖乖地仰着个小脸,她的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柔情。这是一种姐弟般的感情,还掺杂着些许天生的母爱抑或别的什么,事实上她此时想起了扬州的弟弟,弟弟的年纪正和存扣相仿,从小对她十分依赖和依恋,每次回城他都兴奋得什么似的,整天黏着姐姐,到哪儿都跟着;姐姐要走了他就哭,替姐姐拎着网袋送到轮船码头,直到轮船开远了还孤单单地立在那儿。想到这里她不由把存扣的小脑袋紧搂在自己怀里,而存扣也乖巧地环着她的腰,她的眼泪就出来了。她抚着存扣的头发,想这个单亲的孩子,母亲一年到头不在家,确实是太可怜、太渴望爱抚了。她拉着存扣的手就往教室里走去,她有些激动。 教室里喧哗着。门开了,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张老师静静地站在那,出奇平静的目光定格在保连身上,直看得他不由自主低下了头。存扣贴老师站着,手还不愿松开,小脸仰着,竟有些骄傲的样子。几个女生开始吿状了,愤愤然数落着保连的不是。保连听着想狡辩几句,可一触到张老师那格外冷静的目光,他又懦弱地垂下了眼皮,头越埋越低,最后竟突然悲从中来,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越哭越伤心,鼻涕口水都流上桌子了,仿佛心中蓄着多少酸楚似的。旁边的同学用手去扒他也没有用,他本来已发育成个半大小伙了,声音粗嘎着,在教室里嗡嗡着,听得同学们忽然一齐大笑起来…… 6. 这次风波后存扣对张老师的感情更是上了一层,在他眼里,她已不仅是老师,还是他的庇护人,是他的亲人,是……姐姐了。他是个懂得知恩回报的孩子,他更加认真地学习,他知道老师顶喜欢学习好的人了。他几乎天天早上第一个到班上,因为生活委员还没来开门呢,他就爬窗子进去,以致张老师专门给他另配了一把钥匙。他把英语单词和句型对话背得滚瓜烂熟,不仅如此,他还能模仿出老师朗读时的声调,惟妙惟肖。他还没变声,上课时用英语回答老师问题或老师叫他读课文时,只听见教室里鲜凌凌活泼泼地滚动着一串串清脆的童声,经常听得老师喜形于色,甚至忍俊不禁。女生们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经常捧个书本来请他纠正读音。听着听着,有的就拿眼睛在他脸上定着,目光便有些迷离起来。 存扣喜欢钓鱼,他哥哥专门为他做了根好鱼杆,不是芦竹的,芦竹拖大鱼容易断,而是在街上的竹行里挑的根上好的江西竹子,又细又长,竹梢怎么弯也不会断,提钩拿鱼时一弯一弹就上来了,舒服极了。他的钓线也不是普通的尼龙线,是托人从县城里带的,极细极韧,庄上的孩子都叫它“金光玻璃线”,极是羡慕。他钓到的鱼哥嫂都不吃,跟他腌起来,煮饭时在饭锅里炖上一条,佐饭香得很呢。天一开春,星期天存扣就开钓了,有一次他在牯牛湾后面的杨家大坟那儿钓,一口气竟甩上了七八条大昂嗤鱼,落在地上“昂咝昂咝”直叫唤,拚命地凶,又生得溜滑,逮得不好便被它的尖刺给戳了。他兴高兴烈地拎回家,马上打来河水用铜盆养着,还在里面放上两根水草。第二天蒙蒙亮他就起来,用根细草绳把鱼穿了,悄悄拎着上学校,把鱼挂在张老师的门搭子上。 张老师早上起来倒痰盂,门一开蓦地看见门搭上挂着一串像蛇一样颜色的东西,吓得尖叫起来,差点把半痰盂尿撒了。叫声引来了煮早饭的食堂师傅德坤叔,他一见便笑着说:“好东西呢,准是哪个好学生孝敬您的,你看尾子一撩一撩地,还没死呢。中午我替你弄锅汤去,透鲜!” 上早读课时,张老师上教室,存扣心怦怦跳,他怕老师说他,同学们知道了会说他“马屁精”的。可老师没说,存扣抬头偷看老师时,正碰上她深情地注视自己,小脸立马涨得通红,忙低下头混在全班同学中咿咿呀呀读起英语来。他知道老师欢喜的,他心里在偷着乐。 正文 顾庄中学外地寄宿生多,历来有上晚自修的制度。但对走读生则比较宽松,偶尔不来在家里学习也不要紧。因为学校是建在顾庄东北上的农田里,对于有些走读生确实远了,来去不大方便。但存扣一直坚持天天上晚自修,阴天下雨也不间断,学校规定上到八点半,他不到九点半是不肯走的。生活委员不肯等,就把他锁在里面,让他走时从窗户里跳出来,直到存扣有了教室门钥匙。当然,班上以后又多了几个和他一样喜欢赖着学习的同学,比如:魏星,梁庆芸。还有,比如保连。 梁庆芸成为班上为数不多的下了晚自修还赖在班上学习的学生中的一员,纯粹是为了存扣。在苏北里下河这个闭塞而民风淳朴的小县,农村男女对于情爱和婚姻的开化和主动追求有点类似于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的风习。只要是认真的,大都可以得到长辈和社会上的首肯。尤其是女孩子,特别成大人气,懂事早,对爱情早有打算,很有心机。梁庆芸十五了,她看到班上好几个女生都订了亲,逢年过节对方挑着盒担上门,男孩儿穿得光光鲜鲜的,心里也是羡慕。在乡下,除了指腹为亲的,订娃娃亲的,女孩儿到了十五六就得张罗订亲了,早点张罗有充裕时间比较、挑选,恐太迟了难找到如意的人家。她生在当支书的人家,虽从小就心高得很,但终究自己腿子害了小儿麻痹症,想起以后的大事来,毕竟有些情怯,所以更要从早打算呀。她就有些着急了。有一次她红着脸对妈支吾着说出自己心事,她妈春莲笑眯眯瞅着女儿,说:“好闺女,支书家的女儿还愁没人求吗,别急,别急,咱拣好的。”庆芸就垂下眼泪来,说:“女儿可是腿不好的……”她妈就有些光火了:“腿不好咋的啦,庄上哪家闺女有我儿小脸儿标致、身量苗条的!有哪个有我儿聪明的!哪个敢嫌我家闺女?——能跟我们梁家做亲是他祖上烧了高香!”话虽这么说,但姑娘毕竟是腿跛,心里面也是有些忐忑的。她见女儿还在伤心,脸上便聚起一堆笑,低下头摸着庆芸的大辫子,轻声问“是不是看上哪家小伙啦”,庆芸把头埋得低低的,她妈紧问了好一阵,她才从嘴里蚊子哼似地说出个“存扣”来。 春莲一听是存扣,马上拍起巴掌呵呵乐起来,说“你怎么看上桂香家那小子呢,那娃儿还没成人哩。不行,不行。”庆芸就发急道:“就要他!”她妈便不响了,与女儿对面坐着,沉吟道:“按理……桂香家和我家是不般配的,一个半边人家,总不大好。娃儿又小……” 庆芸便打断她:“小怎么啦,一长就长大了!”她用眼瞟着她妈,泪光莹莹的。 “好吧,”她妈一拍大腿站起来,“这细存扣小模样儿确实生得蛮标致,人又聪明,配得上我儿。你别烦,妈遇到他妈桂香就跟她说,她还会不答应!——哼,我支书家的千金小姐!” 庆芸就头低着小声说:“那你就快点去说。” “你放一百二十个心,”春莲在堂屋里走来走去,大声说:“这庄上还没有你妈办不成的事——妈看上的娃儿,谁家也抢不走!” 可春莲却万万没想到竟碰了桂香一个软钉子,她心里真是恼怒,又有些沮丧。她想现在不搞运动了,庄上人越来越不把干部当菩萨了,现在连我闺女都有人嫌了,这怎么得了啊。她想这桂香是一门心思想把存扣培养着考学的,这小子特灵,说不定真考上了;如果以当干部的势硬压着别别扭扭地做亲,到时也难保不反复:男伢子有了本事后毁亲的事四村八舍又不是没有过,最后弄得寻死觅活的都有。她想,如果庆芸能得那娃儿心就好了,两个小人一好什么都好说。可那娃儿太小,还没开窍呢。还是要庆芸多搭搭他,一旦懂事了,就保不定和庆芸好上了。她想自己小时候,十六岁就在村里猪场做事了,当时他爸在公社上,经常来猪场巡视,她三绕两绕就把他给俘虏了。在猪场潲房里好了两回,他爸就急吼吼地托人来提亲了哩。想到这里她不由脸上一热:他爸是比她大十三岁的哟。她又想虽则时代不同了,自己过去的那一套也不通了,但投男人所好才能绑住男人却是千代不变的理儿。她喊来庆芸到房里,推心置腹地和女儿谈了半天,把她的心意儿细细地说给女儿听,听得女儿脸上红喷喷地,还“咕咕”地直笑。 于是庆芸晚自修后就陪存扣一起赖着,存扣走她也走,跟着存扣。存扣不要她跟着,她就说女孩子火光小,走夜路容易沾上鬼的,男孩子肩上有灯,鬼就不敢上来。存扣就笑她迷信,却也被她说得毛孔寒嗖嗖的——从小在东桥上鬼故事听多了。他心想反正是顺路,带她就带她吧,这一路几年死了好几个人,还有凶死的,黑灯瞎火地走到那门口还真有些怕人,有这丫头一路上叽哩呱啦陪着倒也不会乱想了。可这庆芸却十分腻人,跑到黑处要牵住他,遇到狗子还叫着抱住他的腰眼。存扣怕同学看见了说他,给她约法三章,说遇到这两种情况最多只能牵着他的衣裳,不许拉手,更不许抱腰眼,而且过了黑和狗子后必须松开,否则被人瞅见了说你是我媳妇咋办?庆芸笑嘻嘻地应着,又忽地冒出一句:“人家说就说呗!”存扣睁大了眼睛说:“你倒不怕人说。我才不要媳妇哩,我妈说了,大丈夫要先做大事再讨老婆,说我将来考上了寻城里的婆娘呢。”庆芸便讷讷地慢了下来,存扣兀自说着,一看旁边没了人,回头跑过去牵起庆芸手说:“你干什么呀,不想走啦!”庆芸便由他牵着,深一脚浅一脚跟他,默默走了一路。 2. 那天晚上,雨大风急,存扣吃过晚饭站在门口犹豫着,他月红嫂子就要他别去上晚自修了,就在家里看看书吧。他还是抓了把伞冲了出去。到教室一看心里不由叫起苦来,原来走读生今儿一个都没来。下晚自修铃一响,他就收拾课桌回家。张老师正好在,就叫住他,说外面风大雨大,就在学校里跟哪位同学挤一宵吧,跑到家有两里地呢。存扣说,不行,没跟我家里人说,我不怕的。就走进了风雨里。 存扣打着伞在路上艰难地走着,这条路平时蛮好的,一下雨就烂糊成一片,一蹭一滑地很不好走。好不容易上了东桥,雨伞顶着风,一步都迈不动了。存扣不敢硬挣,怕伞一歪来一阵大风把他带进河里去,便小了伞,淋着雨,把头低着往前硬顶着走,一来天太黑为了看清桥面,二来重心降低,减少风的冲击。就这样一步一步往前挪。桥高,风大,雨急,水泥桥面上又滑,他小心翼翼,生怕不小心有个闪失,万一掉下河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虽然会水,纵然淹不死他,唬也唬死了。他突然想起鬼来,身上一激灵打了个冷惊,头低着加紧向前,却不意脑袋忽地顶上个软绵绵的东西,唬得头皮发炸,浑身寒毛都竖起来了,惊叫着一屁股坐上了桥面。原来他撞上了一个大人的肚子,人家也没看见他。那人叽哩咕噜地骂了他一句,继续走了。存扣惊魂未定,跌跌撞撞冲下桥面,在下坡时脚一蹭,一跤跌倒,往旁边一瞅,居然跌在死去的会说故事的老郞中的小屋门口。这矮草房不住人几年了,平时里面堆着烧草。那扇黑笃笃的门是平野坟时老郞中从墓穴里捡的棺材板打成的。存扣吓得魂飞魄散,伞也不要了,爬起来往家里发足狂奔,转过前面路口,看见前面打着电筒来接他的哥嫂,就哭出声来朝他们奔去…… 晚上存扣就发起了烧,他嫂说准沾上东西了,他哥虽然不信,还是去把鸭奶奶请来为存扣站了水碗。鸭奶奶打一碗清水在猫洞旁搁着,拿一把筷子蘸过水,攥着往碗底上站,反反复复轻声问询着一路上那些死去的亡人的名字。试了好多次,筷子终于站起来了,直直地矗在那儿。鸭奶奶站起来,说:“是死鬼老郞中。”便要月红从房里找两刀大纸烧了,说:“没事了,钱给他了,天明存扣就会好的。”跩着小脚出了门。月红赶上去,硬把一包果子一条云片糕塞进她手里。 可到了下半夜,存扣竟说起了胡话。他哥爬起来,说不行,得找种道来打针。种道来看了看,说没事,受寒凉了,又受了点惊。打了针,扶起来喂了两片退烧药,说等天明了再来看一看,放心吧。 天亮了存扣果然退了烧,但全身还是软塌塌地,想拭着爬起来,终于没成功,又躺下了。他哥就上学校替他请假,张老师一听,赶紧跟着过来了,坐在存扣床头上,一手抓住存扣的手,一手去摸他的额头,心疼地地说:“怪我,怪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回家的。”存扣也不言语,泪珠却涌出来了。病中小儿格外娇,张老师看着这孩子心中生起一片爱怜,她把一包花油纸包的饼干放在存扣枕边,安慰他道:“好好躺着,今天就不要去上学了,回头老师跟你补上,啊。”看看腕上的表,忙与存扣哥嫂告了别。 中午存扣就硬撑着起来了,月红劝他歇到晚,明天再去上。他不肯。到了班上,他便急急补着作业。有条作业不懂,正挠头时,保连过来了,稍微讲一下,就会了。两堂课一下,同学们全出去上操场了:今天铁工厂篮球队来学校和教工队比赛。两个老对手了,打起来十分好看。存扣却没立即去,他还有些头晕,头趴在桌子上。他要歇会儿再去。 这时候却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存扣回转头一看,是庆芸,便把头扭到一边。庆芸挨着他坐下,轻轻地问:“你病还没好哪?”存扣屁股一挪坐到旁边一张课桌椅子上,依旧趴着,不去理她。 庆芸有些窘迫,期期艾艾地说:“你怎么……啦,我又没……惹你。” 存扣头也没抬,嘴对着臂弯臭声臭气地回她:“那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来?” 庆芸就说:“雨大风大,你不晓得人家腿……有些……不好吗?” “那你要跟我说啊!”他简直有些不讲理,放晚学时天还好好的呢。 “嗯呐,下次我跟你说啊。”庆芸却不分辨,忙不迭答他。声音又轻下来,喃喃道:“我以后天天陪你……陪一世都肯。” 存扣有些诧异,抬头看庆芸,见她眼不眨地盯着他望,眼眶里却蓄着泪,便说:“咦,你这人,怎么啦?” 庆芸回去就把这事儿告诉她妈春莲,春莲高兴得一拍手,说:“好啊闺女,比你妈有本事,这小子对你有依赖啦!”她对庆芸说,也要像存扣用功学习,平时多关心他,不要怕人家说。“到时候两个人一起考上学多好,郞才女貌哟!”她兴奋地拉着女儿的手,笑得“咯咯”地,弄得庆芸脸都红到耳朵根了。 3. 不觉到了第二年夏天。 那天正好是周末,下午第一节课后有个同学去操场边上遛达,正在围墙根下割羊草的凤甫老汉告诉他:电影船来了哩。他听了忙往教室里奔,向大家发布了“好消息”,立即引起一片欢腾。有个腿长的同学为了证实是不是真的,别弄得空欢喜一场,以跑四百米的速度冲出校门,往东桥奔去,一看,电影船正在麻虾沟里带着呢! 于是有些准备放学后往家赶的外地生踌躇了,毕竟在乡下看上一场电影不容易,有人准备不走了,看过电影明天赶早回去,于是就央相好的同学晚上多带一张凳。庄上的同学则热情地邀请他们睡在自己家里,洗澡吃晚饭,一齐去看电影。教室里热气腾腾,喧哗着,友爱着。 庆芸悄悄踅过来,对存扣轻声说:“晚上我跟你带凳啊。”存扣望望她,点点头。 存扣其所以答应庆芸是因为她家看电影的位置好。乡下放电影,最好的位置就数放映桌那块了,那是安置支书一家人的地方,是“御座”,没人敢染指的。天一擦黑,学校操场上已坐满黑鸦鸦一片,外庄的孩子打好几里地赶来,一拔一拔地,没地方挤就从人家草堆上抽把草,或捡块半拉砖头往屁股下一垫,坐在电影幕的对面,嘴里啃着一路上偷摘的鲜梨和香瓜,和大家一起等着。等得不耐烦了,就有人骂起来:“怎么还没噇(方言:猛吃喝,含贬义)得好啊!”原来这放电影的在乡里是个肥缺,到哪村都吃香喝辣的,反正是村里财务上开支,村上干部也乐得掺进去好好吃一顿。酒足饭饱了,庆芸他爸就披着个中山装,嘴里叼根牙签,随放映员老张和小马来到操场,众人立刻站起挪凳让出条路来。电门一插,挂在放映桌上方的大号电灯泡顿时把操场照得通亮,全场都欢呼起来。这时候庆芸爸就一手叉腰一手持着话筒讲起话来,无非是讲些生产和安全之类的事情,声音威严而有力,全场一片肃静,都巴望着他赶快讲完,可怎么能快得起来呢,这可是梁支书难得炫耀权威的时候啊。讲完了,随着小马一声“今天的电影是……”,电影才正式开始放映。 今晚庆芸爸妈坐在放映桌的左侧,庆芸还有存扣坐在右侧,是村委里的短条凳,带靠背的,坐着很舒服。存扣靠放映桌坐着,他要看放映员换片玩儿。本来两人坐着正好,不意放映期间邻座又塞进一个人,不好坐,就把半爿屁股挪上庆芸这边来了。不知怎么的,庆芸竟没有反对,只往存扣这边靠了靠。 庆芸放学回家就好好洗了桶澡。她换了件淡黄的短袖汗衫,下面一条白裙子,脚上是一双很时髦的凉鞋,这些都是村办厂那些个供销员从外面大城市给她带的。她是庄上穿得最好的女孩了,有些人家姑娘要拍个订婚照什么的都来跟她借衣裳呢。今晚她这身打扮实在是太漂亮了,以至存扣看到她时都不由愣了一下。 庆芸刚洗过的头还湿着,散松松地用个小手帕绾在脑后,香肥皂的味儿直往存扣鼻子里钻,她和他靠得很近,因此他还闻到她身上另一种味道,甜甜的,很熟悉。存扣想起来了,以前他哥没结婚时他老黏在月红姐身边玩,她身上就有这种好闻的味儿。存扣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心跳得快起来,脸上有些发热,他不知自己怎么了,忙把眼盯着空荡荡的银幕紧看,可还是抑不住心跳。 4. 今晚第一个片子放的《带手铐的旅客》,几个月前放过一次的。存扣本来很爱看这部片子,里面有武打呢。可今晚他真是有些恍惚,心思有些发散。庆芸也是不讲话,就坐在那看着,天知道她今儿怎么这样安稳的。邻座的加塞儿后,挤上了他们这边,庆芸靠他更紧了,而他又避不开,旁边是放映桌呢,只得由她挤着,她的胳臂肉就和他靠在一起了,滑腻腻的,腿弯也碰到了一起。他要庆芸往外挤,庆芸就要那女的动一动。那胖婆娘正看到要紧处,嘴里“嗯啊”答着,身子却没动。庆芸挣了挣,没用,只得作罢。 存扣想,庆芸今晚咋这么好脾气,凳被人家挤坐了居然没发火,便奇怪地扭头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电影,胸脯儿却一起一伏地,像刚跑过步似的,鼻息有些急。见存扣望她,就说:“她、她,不肯挪哩。”眼神一慌,又往电影上看。 天本来就暖。两个人紧靠着坐着,存扣感觉到庆芸身上的体温一阵阵往他身上传,燠热,心里像有蚂蚁在爬,烦,又有些莫名的舒服,简直说不清。他头有些昏了。这时候他突然肌肉一紧,汗毛都立起来了,他分明感到庆芸的手儿搭到他**的大腿上了,他穿的是短裤。而且,庆芸好像那手还在迟疑着,犹犹豫豫地往上面移动。他吓坏了,心“怦怦”直跳,气都不匀了,更要命的是他忽然感到屌屌儿这时动起来了,往上直撩,他想夹住,可是却已经竖起来了,他想拿手捺下去,又怕碰到庆芸的手,又怕她看到。他全身肌肉紧绷,像个石头坐着,一动不动,无可奈何,只是想庆芸赶快把手拿掉。 可是庆芸压根儿没有拿掉的意思,手就停在那不走了。这时后面人一涌动,把手搭上了他俩的椅背,庆芸回头看时,仿佛不经意地,手一拂移上存扣那里了,就碰上存扣硬梆梆竖着的东西,“呀”地一声,闪电般抽回手,头就低下了。存扣吓得魂飞魄散,结巴着说:“我、我要尿尿……”站起来就要往外挤。人黑压压的,密不透风,哪里挤得出去,庆芸拉拉他,指指地上,柔着声说:“就蹲地上吧。”存扣憋不住了,就蹲下来,顺大腿拽出屌儿,呼啦呼啦撒了起来,撒得庆芸两脚直缩。 《带手铐的旅客》放完以后,换片的当儿,存扣站起身,说一句“我家去了”,便往人缝里挤。庆芸拉他膀子,说:“还有一个呢。”存扣挣开了,丢一句:“我头晕。”泥鳅似钻进了人堆里,没了。 5. 存扣一个人在巷子里急急地走着,巷子里阒无人声,狗子都看不到一条。狗子也跟着人上电影场了。狗子也好热闹,主人看电影,它们就在场后追逐嬉闹,躲在黑暗处野合。远处电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咿咿呀呀地,像是在放越剧。存扣心里庆幸:好在出来了,否则多难熬。他不喜欢看唱戏的电影。 存扣来到自家院门口,门锁着,哥嫂和侄子还没回来呢。他从墙洞里摸出钥匙开了门。进了堂屋走到自己睡的东房里,灯也不开,鞋子一踢就上了床。黑暗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远处电影的音乐还丝丝缕缕飘来,让他心烦意躁。他心里真是乱,头昏昏的。他想让自己安静下来,从容地想些事情,可是办不到,太多的问题和猜测像在打架,又像一团纠结的麻,剪不断,理还乱。也不知啥时才睡着的。 一觉醒来,存扣起来小解,刚坐起,感到腿间凉湿湿黏糊糊的,拉灯一看,裤头上湿了一块。“难道我来尿了?”存扣想。可这不大可能啊,记得最后一次来尿是在九岁那年冬天,他夜里来了一泡大尿,第二天他妈到后街黄屠户那儿寻来两根猪尾巴,用红枣炖了把他吃了,这以后好像就再没有来过尿。他脱掉裤头想拿条干净的换上,在灯下他忽然看见反面粘着好些像米样的颗粒,黄黄的。他用手捻捻,韧韧的,放鼻上一嗅,有些腥气。他脑子里突然电光火石一闪,莫非这就是大人常说的“跑马”?可我还没发生啊。他忙下床关严房门,把灯拉熄了,从床里头摸出支钢笔电筒来,叉开大腿对着自己屌屌照。“是哩,是哩,我发生了哩!”他心里“突突”跳起来,他看见自已屌屌上方竟萌生了不少根毛出来了,细细的,不到一厘米长,那屌屌也似和以前不同了些,不如以前那般白了,又大了不少,胖胖地卧在那,他伸出食指一拨拉,一阵痒痒电似地传遍全身,真是舒服。他好奇地拨呀拨呀,那屌屌竟膨涨起来,好大,直直地竖着,像门小炮,一种要尿尿的感觉向他袭来。他蹑手蹑脚下了踏板,悄悄打开房门,在院子里对着一盆仙人掌“哗哗”地撒了好长时间。 6. 星期一一大早,存扣背着书包上学校,胸脯挺得高高的。他心里很高兴,自己终于也发生了,我也是大人了,我可以长大个子长劲头了,也不会被人家欺负了。他来到班上,朝教室后排那些大男生的座位乜了一眼,头昂昂地坐下,心满意足地读起书来。 下早读课时他上厕所,保连也进来了,两人站在一起尿着,存扣白亮亮的尿水冲得墙缝里石灰渣儿直掉,保连就说:“尿劲不小哩!”存扣就说:“咋不!我发生了呢!” “吹老牛哟!”保连嗤笑道。存扣一急,赶紧抖抖尿,把裤子往下拉拉给他看,“你瞧你瞧呀!”保连定睛一看,就笑了:“是哩,长细毛了。”存扣得意地拉上裤子出了厕所,边走边系纽扣洞。保连赶上来,搭着他的肩膀,亲热地说:“你也长大了,日后我们也带你玩儿。”存扣听了心里欢喜,却拉长腔调说:“随——便!”保连又说:“你可别长得比咱们还高啊!”存扣斜他一眼,挣开他,撂一句:“那保不定!”一闪身进了教室。 正文 保连上学期搞的那次恶作剧,本想作弄一下存扣,出口怨气,不意偷鸡不成,反而蚀了把米,弄得自己十分狼狈。打那以后,他痛定思痛,对存扣的态度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他是真正掂出存扣在班上的分量了。老师护着他,同学们喜欢他,是不能得罪的。得罪他就等于得罪了一大帮人。尤其是女生,把他看成是自己弟弟似的;一些女生看存扣的眼神简直……唉!想到这里他就醋意大发,愤懑不平。那个梁庆芸则更是露骨,仿佛存扣是和她订过婚似的。不就仗着她老子当支书有点破权有几个臭钱么。可惜存扣好像对她的讨好并不太热心,真是滑稽。他又想这个存扣其实一直不犯嫌的,从小同学到现在,小聪明一个,从没跟哪个红过脸。老师同学喜欢他还不是因为他成绩好、人乖巧还有……长得漂亮嘛!思忖到这儿他心里就隐隐地疼:本来在小学他成绩也是和存扣不相上下的,也不知上了中学就怎么了,人一大,心思就发岔了,经常想男女的事,还……,另外,在球场上消磨的时间也太多了。存扣什么都不懂,打球又没他的份,当然是一门心思学习啦。看来在班上学习好才是最重要的,要不日后存扣考上了他却弄得考不上,那两人差距就更大了。打那以后,保连明显收敛了,在学习上下起了工夫。存扣早上来得早他也早,存扣晚上延长自习他也懒着不走。工夫不负有心人,这次期中考试他竟也跻进了前十名!存扣当然第一,秀平第二。张老师在班会上宣布名次时表扬了他,不少同学都鼓起掌来。那一刻他感到幸福极了,竟又控制不住趴在桌上抽泣起来。只不过流的是欢喜之泪。存扣也转过头向他一竖大拇指呢。现在同学们对他态度真是好多了,有几个女生也和他说话了。他心里突然感激起存扣来,如果不是存扣,如果不是上次丢那么个大丑,他怎么会拗气走到现在这光景?于是他有事没事就和存扣搭讪起来,打球时还主动扔几个给存扣,弄得存扣欢天喜地的。现在他发现了存扣发生了的秘密,心里更是有了一种亲切,觉得存扣也是大人了,是他的同类了,无论如何,以后要和他更加亲近些——和存扣玩,总是没有坏处的。 2. 那天晚上又是下雨,存扣没回家,就睡在男生宿舍里。正好一个寄宿生的奶奶死了请假回去了,他就一个人睡在那床上。不一会儿保连也来了,涎着脸要和存扣睡,存扣嫌他身子大,睡着不舒服,不肯,又吃不消他死缠赖磨,只得往铺里头挪挪,让他躺了下来。 半夜里雨下得更大,一个格炸炸的响雷把存扣震醒了。这时候他感到床在不住地抖动,而脚那头又传来保连粗重的鼻息声,正疑惑间,听见保连那边“噢”地一声,几注热乎乎的东西打在他的腿上。存扣一拗身坐起来,说:“你在干什么呀?有东西弄到我腿上了!”保连忙坐起来蒙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不要紧不要紧”,另一只手胡乱抓起一件衣裳在存扣腿上直抹。 保连就挨存扣这头睡下了。存扣忽然觉得有些亲切。他小时候总是和哥睡在一头的,夜里搂着哥睡,半夜里哥还喊他尿尿。直到哥结婚了他才一个人睡到另一个房间里。他不发声地轻轻问保连:“你刚才做什么啦?”保连也轻轻说:“你别吱声。我教你好玩的事。”存扣好奇,说:“啥好玩的事?”保连就把手伸进他裩子(短裤)里去了,他挣了挣,还是让他捉住了……存扣张大嘴巴直呵气,简直要喊出来了,死命地强忍。保连对着他耳朵轻轻说:“真大呀你。”存扣突然绷起身,失声道:“要、要尿……了!”…… 存扣瘫了似的,仰在床上直喘气。像刚从球场上下来,累,却是一种快乐后的疲惫。他全身轻松,懒洋洋地,不想动;轻吁着气,心满意足。保连坐着,伸手在枕头边乱摸,从哪个本子上撕下纸来,在自己身上乱擦,咕哝着:“冒到我身上了,脸上都有。”存扣就感到好笑,蒙着嘴“咕咕”直乐,笑得床直抖。等保连躺下来,存扣抱住他的头,亲热地悄悄问道:“你咋会的?谁教你的?”保连打个呵欠,轻声说:“我自己会的。别说了,困了。”两个人搂着睡了。 次日早上起来,两人一起上教室,进财指着保连咋呼起来:“保连,你晚上‘跑马’啦?”“放屁!谁‘跑马’了!”低头看时,见白背心上几处斑渍,很醒目,下意识用手挠挠,硬渣渣的。旁边座位上两个女生见了,红着脸相互看一眼,低下头吃吃地笑。保连忙冲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时,背心湿垮垮地贴在身上,两个奶影儿清清爽爽的——他上河边把背心洗过了。 3. 存扣和保连好了起来。一天在路上保连对存扣说:“梁庆芸喜欢你嘛。”存扣说:“她对我蛮好的。”保连说:“那你打算寻她做婆娘?”存扣就瞪他,说:“谁说我要她做婆娘了?谁说的?”保连嘻嘻笑道:“我说着玩玩的。——一个瘸子,你不会要的。”存扣又瞪他:“你不要笑人家腿子!你好,你瘌疤头!” 保连也不气,只叹了口气,说:“我没你漂亮,班上没得女生对我有眼向——其实我特别喜欢一个人的。” “是谁?”存扣好奇地问。 “是……秀平。”保连有些脸红,呐呐地说,“你可别告诉别人,人家会笑我的。” “我不说。”存扣忙说,“可是人家未必会喜欢你呀!” “也是,”保连又叹口气,“人家是喜欢你的!我注意她经常在偷偷看你哩。” 存扣就嚷:“你这人说什么呀!” 保连说:“真的,班上有几个女生不喜欢你呀,我敢打保票,你随便要跟哪个好人家准答应。” 存扣装作生气的样子白了保连一眼,加快步子甩开了他。他心里可高兴:是吗?秀平真的欢喜我吗?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在他心中漾了开来。 这时保连赶了上来,搭住他肩膀,很亲热地悄悄说:“走,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学校厕所在菜地边上,接着厕所是一排猪圈。紧靠女厕所的圈里那两条大猪宰杀后暂时空着,五保户老赵头跟校长说了,先把他的两条羊在圈里养着,学校园地大,每天学生上劳动课时拔的草就够羊吃的了,都是好草。哪知这两个畜生散养惯了,心野,在圈里不耐烦,有时拿个头在墙上乱撞,那硬角竟把墙上红砖都撞裂一块,吓得女生在那边哇哇叫。校长听说这事,就叫老赵头把羊牵走了,于是那圈又成了空圈。 一天保连在学校园地那边玩,想尿尿了,看周围没人,拉开裤子就要对着空猪圈尿,正要尿呢,他看见先前被羊角顶裂的那块砖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下来,从那边传来哗哗的尿尿声,还有女生说话的声音,他陡然来了精神,尿也不尿了,四面看了看,一蹁腿从栅门跨了进去,蹑手蹑脚靠近那个破洞,斜着眼朝里一看,心就怦怦地跳起来:他看到了女生半边屁股!两个女生正在打闹,像在争着拿地上什么东西,后面射出的两道尿线便跳舞似地扭来扭去。保连顿时感到尿急,慌慌地退出来,钻进刀豆架中对着藤根哗哗地尿了半天,根须都冲了出来。 这会儿,保连把存扣带到那个空猪圈前面,轻轻对存扣说“别吱声”,便屏住气跨进栅栏,蹲下半个身子歪着脸对那个洞口一觑,随即兴奋地直朝存扣招手。存扣轻手轻脚地跨了进来。保连对着存扣耳朵压着喉咙说:“女生在小便。”存扣小心移到洞口,伸头朝里瞅,只看到光溜溜的茅缸板,就说:“没有啊。”保连忙伸头一看,果然人已走了,他拉存扣蹲下,说:“再等!”存扣却站起来,说:“我怕。”正要走,保连轻唤他:“有人来了,有人来了!”存扣伸出头对圈外两边飞快地看了一眼,像猫儿一样拎着脚到保连身边,对着洞一看,果然来了一个女生。看得到手在腰间急急地解裤带,裤子往下一拉,就一屁股撅在茅缸板上。 存扣和保连做贼似地从猪圈里出来,存扣脸上火杠杠的,耳朵根子都发热。保连搭住他的肩亲热地说:“好玩吧,”又献宝似的:“我一个都没吿诉。” “好玩啥呀!”存扣回他一句。嘴虽这样说,心里还在想着刚才见到的那一幕。想着想着,下面却一点点硬了起来。这时候操场上进财喊保连“来撂几个球”,把个存扣就撇到了后面。 存扣在后面慢呑呑地走。他那东西不争气地撅着,他要等软了才敢上教室。可越急越没有用。偏偏这时上课铃响起来了,他忙往教室跑。要到教室时他看到张老师正站门口呢,赶紧蹲下来假装系鞋带。系着系着,张老师喊他了,他急中生智,一只手伸进裤兜握着,最后一个走进教室。 4. 自从存扣和保连黏糊起来后,整个人都起了变化,人没以前活泼了,经常看见他坐在班上呆想,走在路上也若有所思的,有些魂不守舍的样子。那天他捧着一摞作业本上办公室,走着走着竟踢上了砖头,向前一扑结结实实跌了个嘴啃泥,作业本撒了一地。更要命的是狼狈的样子正好被路过的秀平看见了。秀平过来帮他拾本子,看他那满脸懊丧的样子,腮帮上都沾着土,就掏出小手绢儿跟他揩。这一揩不要紧,把存扣的委屈揩出来了,眼泪水滴滴的。秀平很关切地问他:“跌疼哪?”又问:“你……心里有啥不爽利的事吧?” 存扣不答她,闷闷地,把本子收掇好,径直朝办公室走去。秀平站在那儿望着他,直到见他走进办公室大门。 其实存扣心里也有数,他意识到这么跟保连玩是没有好处的。他现在早读课捧着书读着读着心思就扯到外行上去了;上课也常常走神,有几次居然没能回答好老师的提问,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让他很窘,也很沮丧。眼睁睁还有个把月就期终考试了,考不好怎么办。他很着急,可没有办法,他好象离不开保连了。 5. 又是一个周末。放晚学时庆芸过来对存扣说,村里文化室添了台电视机呢,叫他晚上一起去看。存扣支支吾吾的,说讲好的晚上到保连家做作业的。庆芸声音就大起来,说你怎么就爱跟那瘌疤头玩呢,把身份都玩没了!存扣就回他,我怎么就不能跟他玩呢,瘌疤头怎么啦,你还……看庆芸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硬把后半句咽下了。 庆芸脸涨得通红,眼泪汪汪地嗄着声对存扣说:“好啊,你能哩,你去跟他玩吧!你跟他学坏吧!告诉你,瘌疤头给班上女生写情书,张老师就要找他呢!”辫子一甩走了。 存扣怔怔地站在那儿半天,还是起脚朝保连家走去。 保连家的房子新翻修过了,自从他家门口通了条朝乡里去的大路,他家的理发店生意就好多了,市口好了嘛。正屋西房他爸睡;东房他爷爷睡,里面靠窗子摆个黑漆大棺材,平时保连难得往里面伸一脚。前些时爷爷被嫁在外乡的姑姑带去过了。保连打小就睡在院子厢房里。今年春上,有个浙江收鹅毛的来跟他爸商量,要租下厢房做收购点,给二十块钱一个月。老瘌疤很高兴,找泥瓦匠在厨房的平顶上盖了个小阁楼,像雕堡似的,让保连睡在里面。 存扣和保连在阁楼上的小圆桌上做作业,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说着说着保连就说到女人身上去了。他问存扣: “哎,你看过女的小便的地方吗?” 存扣说:“没。” 保连说:“要看很容易——你上澡堂子洗过澡吗?” “我不去,我在家烧水洗,上堂子要一毛四呢。” “嗐!我经常跟我爸去洗。里面经常有小女伢子哩。” “这有啥稀奇,我小时候还和我妈上女澡堂子洗过呢。” “那你看过女的那里了!” “我小,我记不得。” “唉,可惜。”保连叹气说,“我只看到那些毛孩子的,光溜溜的,大人的没看过。” 存扣就说他:“你也真不要脸,偷看人家女伢子的!” “这有啥!”保连叫起来,“人眼睛长在脸上就是看东西的,谁叫她们跟大人上男澡堂子的!” 他又说:“大人的跟小伢子不一样的。要不要我拿个好东西给你看啊?”他站起来,从床底下捧出个小木箱子来,里面放着一摞以前的旧课本。他从底下抽出一本,“哗哗”地翻着页,找出一张对折的纸来,捧宝似地展在存扣面前:“看看,你看看!” 存扣一看,一张图,黑糊糊毛魖魖的,不晓得画的什么,就摇头,咕哝道:“什么呀,这?” “这叫女性生殖器”,保连摇头晃脑地解释道,很在行的样子,“就是女的大人的那个。——我上次在种道那儿玩,从《赤脚医生手册》上偷偷撕来的。” 存扣又看了一眼:“丑死了,咋这个样子?” “就这个样子的”,保连说,“你不懂,这是大人,大人就是这样子。”他把那张图又折起来,小心夹进书页中,蹲下身子把箱子重新放进床肚里,坐下来涎着脸对存扣说:“好玩吧。”见存扣不睬他,他又说:“老实告诉你,我还摸过女的屌屌儿哩!” 存扣白了他一眼:“吹什么大气!”低下头仍旧写他的作业。 保连见存扣不相信他,急赤白脸地:“真的!畜生骗你!”见存扣没反应,想了想,像下决心似的,小声对存扣说:“我告诉你可别说给旁人听哟!”他就一五一十地讲起来—— 他说去年暑假他家那个收鹅毛的浙江人的女儿来这儿过了半个把月,帮他爸拣拣鹅毛晒晒鹅毛。那女伢子十三岁,人长得才漂亮呢,我们学校里的女生一个不抵她。她跟她家里人说蛮话,叽哩咕噜地,快得很,你一句都听不懂;跟我却讲普通话,可好听了!她跟我弄熟了,天天上我楼上玩,和我下五子棋,有一天她困了,就歪在我床上睡着了…… 说到这里他见存扣停住笔听得入神,故意停顿了一下。存扣就催他:“说嘛。” 于是又说—— 我看她在我凉席上睡着了,脸红扑扑的,一条腿儿还挂在踏板上,我心里真是猫爪掏心。我就蹲下来朝她裙子里看,里面有裩子,什么也看不到。我急了,假装为她搬好腿儿,把她抱着摆平了。她一动也不动,我就胆大起来,就把手伸进去摸,光溜溜的,软乎乎的,还有一点儿热。我盯她脸上看,她脸火烧似的,眼皮里在动,鼻尖上都沁汗了,我知道她醒了,在装睡呢,就更胆大了,想把她裩子拉下来看,这时他爸在楼下喊她。她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坐起来揉揉眼睛,还打呵欠,整整衣裳下楼去了。 “她叫京霞。”保连沉浸在回忆中。他说过了几天京霞回浙江了,走时他正好在舅舅家做亲戚,回来时他发现他枕头边上有一个画报纸折成的小包包,里面放着一条白绸子手绢儿,是京霞留给他的。 说到这里楼下保连他爸在院子里喊:“保连啊,保连!”边喊着人已从水泥台阶上上来了,推开门看见两个孩子正坐着做作业呢,面前本子一大堆,顿时眉开眼笑:“噢!细存扣和我家保连一起做作业啊!下来下来,一起吃晚饭!” 存扣就收拾本子文具,说“我家去”,保连爸拉住他:“傻伢子,叔又不特为你,客气啥呢。”保连从存扣手上半抢着拿下书包,扔到铺里头去了。存扣只好跟他们下到院子里。 院子里小桌子已摆好了,冷着一盆烫饭粥,斫的水瓜菜,盐煮炒蚕豆,还有一碟藏鸭蛋(咸鸭蛋),一切四,瓤心红艳艳的,直淌油。保连爸说:“我刚才忙活儿没看见存扣来,我上街去切点卤菜。”存扣忙喊他:“别,叔……”可人已乐顛颠跨门出去了。 存扣对保连说:“你爸待人真客气。” “他看我跟你玩他欢喜。”保连说着,拉着存扣坐了下来。 保连爸一会儿就回来了,一手托着油纸包,一手拿着一瓶酒。他把纸包打开倒进一只大碗里,是卤猪头肉,像刚出锅的,还冒着热气,油光光颤悠悠的,很撩人,存扣不由咽了口唾沫。保连爸在两个孩子面前摆上一个碗,用嘴咬开瓶盖就哗哗往两人碗里倒,存扣忙说:“叔!我不喝酒的!” 保连爸说:“没事,这是汽酒,没度数的。”存扣盯着那碗看,酒上水汽儿直冒,冒完了,碧绿的一碗,忍不住用嘴逮了一口,凉凉的,沁甜。 保连爸从桌肚里拎出一瓶烧酒,为自己斟一盅,在嘴边“吱儿”抿了一口,笑着说:“大人喝这个。” 保连爸不住往存扣面前夹肉夹蛋,几杯酒下肚,他鼻头都红了,可看上去他真的很高兴。他对存扣说:“存扣啊,你以后要多多帮我家保连学习啊,现在不比老早了,以前上大学讲成分,全是干部子女保送,现在多好,只要自己有能耐,就能考学吃公家饭!我们大人是苦了一世了,就指望你们下人争脸啊。” 存扣就说:“是哩是哩。”看着保连,说,“保连现在可用功了,不多久就追上我的!” “你别替他吹了,”保连爸又喝尽一盅酒,对他儿子看,“我自己这把粮食没得数嘛,好玩,好看大书,坐不下来!你以后要跟存扣学学,人家才十四,你都十六了,以前人家十六岁就结婚了!” 保连听他爸说他,不敢吱声,低着头喝粥。那碗酒他三两口就喝光了。吃完饭,存扣用手抹抹嘴,说:“叔,我走哩!”要上楼拿书包。保连对他说:“你就睡我这儿吧。” 存扣说:“不能,回头我哥找我。” 这时保连爸就大着声儿说:“不妨事不妨事,我马上正好上河东有事去,拢你哥嫂那儿说一声。”又对保连说:“你们哥俩躺到床上谈谈心,听存扣说叨说叨,讨学讨学!” 6. 保连上阁楼拿件小褂儿在账子里东掸西掸地吆蚊子,怕吆不清爽,又点上罩子灯在里面边边角角地找。农村里的电不正常,这些时天天十点多才来电。保连好不容易把账子里的蚊子逮尽了,身上却弄得一身油汗。他把存扣放进帐里,小心地把帐门掖好了,说:“你先躺着,我下去冲个澡就来。” 每逢周末,下午上两节课就放学了,这是为了照顾外庄的学生,有的要走十多里路呢。学放得早,本庄的同学有的就在操场上玩。今天存扣和初三的几个学生一块儿玩篮球——他现在还玩得不错呢,人虽小,可灵活。玩过了又在食堂东边的大河里游了两个来回来,权当洗澡了,这会儿就觉得身子有点疲。所以一上床就把背心儿脱了一扔,四仰八叉躺下了,迷迷糊糊地发困。保连一上来,看存扣像睡着的样子,就用手推他:“喂,你咋倒睡了呢,天才麻黑呢!” 存扣说:“好累。” “咳,忙啥呢,谈谈家常吧。”保连坐在存扣旁边,摇着一把蒲扇,顺便给存扣带着风。存扣就有些感动,侧过身向着他,问道:“你爸呢?” “上河东了。兴许打牌呢,他就好这个。” 保连又说:“我爸是个要脸的人,他对我真是上心,一心一意想我考上高中再考上大学,哪怕考上中专都行,转国家户口。” “那你就要用功呀,你又不是不聪明。” “我爸也这样说。他说我不聪明也就罢了,一根好木料要做什么大梁,千万别做茅缸板。天天敲我耳朵边子,一吃饭就唠叨,真是烦死了。” “他也是为你好。” “我晓得,所以要我和你玩嘛,你是好学生嘛!”他笑着拧了把存扣的腮帮儿,挨着他躺了下来。 存扣忙朝铺里头挪,嘴里说:“你又要干什么!” 保连涎着脸说:“不干什么,和你睡一头嘛。” 存扣说:“我可不准你那个。”他想起了那晚在宿舍里的事了。 保连也不答他,身子忽地往存扣身上一压,存扣气都喘不过来了,把他推下来,埋怨他:“你发神经啊,灯亮灼灼地,你爸回来看见了多羞!” 保连就说:“对的,对的。”颠颠地起床,把房门小心地闩上,窗帘拉起来,噗一口吹灭灯,又大熊似地爬上床。存扣却在铺里头蜷成弓似地,不睬他。 保连就哄他:“那你就伏到我身上。可舒服呢。真舒服呢!” 存扣头朝里嗡声嗡气地说:“有啥舒服的。就你花式多!” “你试试就知道了。”保连拿手捣捣他。 存扣没奈何,说“我就伏一小会儿”,笨手笨脚爬在保连身上,被他一把箍住了,呼哧呼哧直喘气。 也是奇怪,存扣伏在保连身上,肉贴着他的光身子,滑腻腻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电似地传遍他的全身。保连喘着气说:“好舒服喔好舒服喔!”他不说话不打紧,一说话肚皮顫顫的,存扣感到一阵痒,忍不住“咯咯”笑着挣着滚下身来。 保连见他滚了下来,有些沮丧,就用手掏他的胳肢窝,一面说:“怕痒精,挠痒痒,寻到婆娘怕婆娘!” 存扣笑着直躲,说:“我又不要婆娘,我又不要婆娘!” 7. 这么一闹,存扣倒一点睡意都没了。两人躺在床上闲话。 存扣说:“自从和你玩,我晓得了不少东西,弄得学习都有些分神了。” 保连就说:“这倒奇了,你学习你的,有空才想这些外行事儿。” “我做不到。”存扣喃喃道,“倒不如不晓得的好。” “你可别影响学习,要不你学习掉下来还怪我啊。”他跟着说:“白天学习,晚上想这些事儿,我都是晚上想,使劲地想,美美地想!” “你可想那个京霞啊?”存扣问了这么一句。不知怎么地,他听了保连讲的故事,心里对那个浙江女伢子有了一种莫名的好感。 保连叹了一口气,说:“咋能不想呢,天天想。也不知道今年放假来不来,我想写信给她的,又不好意思问她爸要地址。” 提到写信,存扣突然想起放学后庆芸对他说的事,就问:“你是不是写情书给女生了?” 保连一激灵坐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说啥……情书?” 存扣说:“是庆芸告诉我的,说你给女生写情书,张教师要找你呢。” 保连不吱声,闷在那里老半天,存扣问“写过吗?写过吗?”他就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臭**,看不上老子就罢了,还告发老师,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吿诉存扣,确实写过一封,偷偷放进唐月琴的书包里的。 唐月琴是这学期从邻县转过来的,听人讲她家里人想要她考初中中专,为了求稳,把本来已上了初三的她秃下来弄到这里来上初一,所以比班上同学大上岁把两岁;人长得蛮标致,大姑娘样儿了。想不到保连竟打上了她的主意,难怪上次劳动课上他帮唐月琴提过好几桶水呢。 黑暗中只听得保连翻来覆去咕哝这句话:“这怎么好呢!这怎么好呢!”存扣要睡着的时候还听到他在那头长吁短叹,不停地翻身。 正文 星期一早读课大家朗读正在酣头上,张老师进来了。站在讲台后,也不开腔,脸板板的,看着大家。这和她平时很不一样。教室里的读书声由热烈到稀落,最后完全停了下来。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老师的脸上。 “同学们现在都是初中生了,正一个个争着跨进青春的门槛,成为风华正茂的少年,说老实话,做为你们的班主任,我为大家的变化感到欢喜。”张老师是这样开腔的。她很会讲话,词也用得好,语文老师都不如她。 她接着说:“我记得有位外国作家曾这样说过:‘哪个少男不善钟情,哪个少女不善怀春’。也就是说,随着孩子身体的发育成长,会对异性产生好感,这是不奇怪的,是正常的。” 座位上就有同学在嗤嗤地笑。有的女生脸上泛红,不敢看老师的脸。 “但是同学们毕竟年龄还太小,不应该过多把心思放在这方面,而是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如果将来考上大学还有个几年,这段时间是你们积累知识让自己成材的时期,对于人的一生来说是至关重要的。我们怎么能因小失大呢?我们必须学会管理自己的情绪。 “而我们班上就有这样的同学,豌豆大的年龄,却净想大人的事,而且还付诸行动,真正了不得!”张老师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脸上由于激动显得有些涨红,她说:“我们班上竟有给女生写情书的!——洋洋洒洒几张纸,写作文都没那么多、那么认真!” 班上一下子嗡了起来,掉头接耳地:“哪个?哪个啊?” “对这事我很震惊。我既然带这个班我就要对班级负责。我向校长做了汇报,校长很来火,说一定要追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把中学生恋爱的苗头扼杀在萌芽状态,否则一个学一个,不得了。要我严肃处理。” 这时大家看到唐月琴伏在课桌上抽抽噎噎地哭,隔行的梁庆芸递给她一条手绢儿,让她揩眼泪。张老师瞟了一眼说:“唐月琴同学是个很单纯的学生,这件事对她产生了很不好的刺激,影响了她的心情和学习。” 下课铃响了。张老师把手上的书在桌上顿顿,说这个写情书的同学必须主动到她那儿谈清楚,并要写一份书面保证。否则,“是过不了关的!”她再次用平时很少的严肃的眼光扫视了大家一眼,才走了出去。 张老师前脚才出门,教室里就炸开了锅。男生们互相问:“是你啊?”“是你啊?”嘻嘻哈哈地逗乐,不知为什么,个个开心得不得了。女生都聚到唐月琴那儿去了,唐月琴趴在桌上,呜呜地哭。梁庆芸悄悄对女生说了句什么,于是女生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向男生这边射了过来。 存扣偷偷看保连,他也在男生堆里,听不到他粗着大嗓门说话,但也在笑着,虽然笑得很勉强,但旁人倒是不一定看得出他心里的慌张的。只有存扣心里知道,他心里一定是怕得很。 但是当女生一个个把眼光投向保连时,再傻的男生也会从中窥出了端倪。保连脸都白了,脸上又像笑又像哭的。有个男生“噢——”地喊了一声,声音长长的,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其他男生也跟着“噢——”、“噢——”地喊着,一齐出去了,把保连一个人晾在那儿。存扣默默地和他对视了一眼,也出去了。 2. 存扣吃过中饭就往魏星家里跑。魏星的妈妈是小学老师,这学期为他订了两种杂志:《少年文艺》和《我们爱科学》。可魏星小气,不肯往学校里带,怕同学借。他和存扣玩得很好,也不肯借,说要看只能到他家里看。存扣没办法,又馋这两本杂志,只得见天抽个时间上他家去看上一阵子。 看到一点多钟,存扣和魏星一起上学校,为了抄近,他俩过了东桥绕着河边走,来到学校围墙的尽头,一脚小心踩实墙垛的豁口儿,另一脚一蹬身子随着往上一蹿,双手便抱紧墙的两面,再一拧身,便过去了。 刚走几步,魏星突然揪揪存扣的衣角,用手指向前面。只见保连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眼睛向东紧盯着,像个机警的侦察兵。顺着保连盯着的方向,他俩看到不远**生宿舍后面的小桃园里,唐月琴正和一个女生在两棵桃树之间的绳子上晒衣裳呢。存扣就想,保连正恨那唐月琴呢。不想惊动他,免得他觉得大家在笑话他,就拉着魏星的手从后面悄悄绕了过去。 才走了一小段路,魏星又扯存扣衣裳了,轻声说:“你看你看!”存扣掉头一看,见那保连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向桃园跑去,可桃园那边已没人了。 “保连会不会要去找唐月琴算账啊?”魏星小心地咕哝。 “才不会呢,——他会这样笨!他不想上学啦!”存扣乜了一眼魏星,感觉他真是幼稚。 “那他上桃园那儿干什么?” “我哪知道。”说着,两人已走进了教室。 3. 夏天天黑得晚,晚自修铃声响起来时,外面还是很光亮,因此学校发电间的马达还没有“突突”响起来(农网不正常,总是来电晚,学校先自行发电,等电网来电再切换过去)。同学们鱼贯走进教室。张老师也进来了,今天轮她坐班。 老师在讲台后坐下来,掏出笔来改本子,大家也就安静下来,看书做习题。这时门一响,唐月琴跌跌撞撞地进来了,走到自己座位上往下一坐,随即“哎唷”一声呻唤,中了枪似的。大家的目光都朝她看,这时候发电间的机器响了,屋梁上四张日光灯把教室照得雪亮,于是同学们便看见唐月琴满头的大汗和痛苦抽搐着的脸。 张老师忙走过去,问:“怎么啦?” 唐月琴已是泪水直滴,从牙缝里挤出字来:“疼啊……” “哪里疼?”张老师话说出来顿时觉得有些不妥,就说:“疼得慌的话赶紧上庄上医疗室!” 唐月琴就双手撑住课桌想往起站,才站一半,又扑地坐下来,立时瘆人地哭叫起来:“疼啊!” 张老师赶紧说:“来两个女生先把唐月琴扶到宿舍里躺下。”又对着马锁:“你赶快上庄把你老舅种道喊来!”言未毕,马锁即如领勅令,“呼”一下冲出了门外。 庆芸和秀平一左一右搀着唐月琴往宿舍走去。唐月琴两腿叉着往前挪,每走一步都要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唤,听得人心里直发揪。好容易挨到了宿舍,两人把她弄平躺在床上,腿仍叉着,叫唤得更凶了。 张老师在班上做了下子安排,就匆匆来到宿舍。听得唐月红叫得愈发紧了,就低下头问她究竟是怎么啦。唐月红只是叫,嘴里“嘶嘶”地倒吸着气,把个头乱摇,张老师不由头上也沁出了汗珠。 这时种道医生气咻咻地赶来了,后面跟着马锁。他一进门就问:“怎么了怎么了?”从医药箱中取听诊器要听,可唐月红却拚命地摇头,口里“呜呜”着,并下意识用两手蒙住下身。种道皱起眉想了想,起步走出门外,向张老师招招手,对她说了句什么。 4. 张老师教庆芸和秀平站出去,把宿舍门关上,从里面搭上门搭子,然后坐到床沿上柔声问唐月琴到底是哪里疼啊,你不说总不是个事啊,不能害羞啊。唐月琴就抽噎着说: “是……下……面,不能碰,一阵一阵……像针刺。”双手兀自捂着那儿。 “老师看看!”张老师拿开她的手,小心地解她的外裤。唐月琴浑身颤抖,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张教师温柔地叫唐月红抬抬屁股,把裤衩褪了下来,嘴里不由“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看到唐月琴的私处红肿起老高,阴阜处和大腿两侧瘊起了一条一条红色的凸起的疹块,连连说:“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唐月琴细着声音说:“像杨剌子毛……蜇、蜇的。”眼闭着,腾出两手要去提裤子,才一动,一阵针戳似地疼痛袭来,嘴里“嘶”地一声,手便僵在了那里。张老师忙用手绷着裤头松紧带把裤衩轻轻提上来,帮她穿回衣裳。 张老师把情况对种道说了,种道沉吟道:“果真是杨剌毛蜇的倒也有招使,就是……” “就是什么,你说!”张老师着急地说。 “就是这事儿我做不来。”种道笑笑说,用眼寻他的外甥。马锁在宿舍院门外站着呢,他不敢站在院子里面,怕人家说。 “马锁啊,”种道叫道,“快去把你舅母喊过来,要她把我床头柜上的三节头电筒拿来!”又追出去喊:“还有,要她带把胡刀来,记住!” 他对张老师说:“要我老婆粉香来弄。” 粉香来了,后面跟着马锁。马锁对张老师说:“老师,我没事了吧?” “好好,你回教室吧。”张老师见粉香来了,稍松了口气,笑着对种道说:“把你外甥跑坏了!” 她又对庆芸和秀平说:“这儿没什么事了,你们也回班吧。记住,有人问起来,就说是肚子疼。” “我们懂的!”两个孩子乖巧地回答。 5. 粉香和张老师进了宿舍,把门掩着。张老师打着电筒,粉香小心地为唐月琴脱衣裳。唐月琴双手掩着脸,随她们弄。 “没得命!咋蜇成这样!”粉香看了也感到吃惊。她把裤衩从脚后跟脱下,用手去分两条腿,唐月琴腿直缩,又“哎哟”起来。 “别动!”粉香沉着声说,“想不想跟你治?”唐月琴马上忍住了声。 “听话,我和老师都是女的,有什么要紧。”她从口袋里掏出个刮胡刀来,“别动,我先替你把毛毛刮了。” 唐月琴身上生起了鸡皮疙瘩,听粉香在念叨:“膏药粘上毛毛,撕起来人咋吃得消呢?还好,毛毛不多,就几根。” 张老师用电筒照着,一面轻声抚慰着唐月琴,要她别怕。 粉香几刀把毛刮了。从药箱里拿出一包“麝香虎骨膏”,揭开来贴在唐月琴私处,然后慢慢撕开,唐月琴用牙咬住被单,鼻子呜呜着,身子直抖。粉香不管她,贴一张撕一张,把一打膏药全用完了,说声“差不多了。”从药箱中取出紫汞,用药棉细细涂了。两个人忙出一头的汗。 张老师要为唐月琴穿上衣裳,被粉香一把抢过来,说:“这裤衩还能穿啊?” 张老师一拍脑袋,说:“瞧我,呆了。”便从床头叠好的衣堆里另找了条内裤,替唐月琴换上。 正穿着,粉香咋呼起来:“这杨剌毛不可能是从树上飘下来的,张老师,这绝对是哪个阴魖鬼使的坏!”她把裤头举到张老师面前用电筒照着,“你看你看,这绿汁!——没得命,这粘着的不是杨剌子头嘛!” 张教师凑上去一看,顿时心里沉了下来。 6. 这晚陆校长在学校小食堂里设宴,招待乡里派出所郑所长。郑所长是专门来学校处理一件棘手事儿的。顾庄中学原本是建在一块乱坟滩上的,农村建学校往往就建在这些腌臜地方——偌大的校园怎能占上好田亩呢。比如说有名气的吴窑完中也不过建在废窑滩上,那地方解放前是专门处决犯人的刑场。 十几年前建学校时庄上把那些无主的坟墓都平了,有主的移到了集体公墓。哪想到时隔许多年,有户人家从外地回来了。解放前逃亡出去的,一直音讯杳无,庄上人都以为他们全死在了外头,哪晓得现在又还乡了。那户主一回来就找父母坟墓,却看到当年的乱坟滩已变成了红墙青瓦、树木蓊郁的校园,他父母的坟早就夷为了平地,上面种着学校的菜蔬,不禁悲从中来,在父母下葬的约摸方位哭得昏天黑地。哭过后便在那地方堆土为丘,插起纸幡,烧起大钱来了。学校哪里肯依,这青葱整洁的校园里弄出两个坟茔来成何体统,看了人心里多不舒服啊,倘夜里走到那里别说孩子们怕,大人心里也发怵呢。双方纠缠多日没得结果,学校只好打电话请派出所来人解决了。 郑所长是顾庄初级中学的第一届毕业生,现在的陆校长就是他当年的班主任,所以听到陆校长的求援电话当即就赶来了。在学校办公室进行了调解。他本来就长得牛高马大,一脸的络腮胡子,又加上穿着一身制服,黑着个脸走进来,那造坟的主儿心里就怵了三分。他在外面流浪了小半辈子,深知派出所的人最是不能惹的,当郑所长盘问他这么些年来到底在外面做的什么勾当,并暗示他重新回来落户口会有诸多麻烦时,他顿时SONG(上“尸”下“从”,半包围结构。上声)了下来,自己找坡台往下滚了,说其实他也记不起父母埋在哪旮旯了,堆两个土堆也是想有个念想,清明过冬烧两张纸表表心意,既然学校不方便,也……也就算了。郑所长说,咋个算了,你公然在学校这样的公共场所烧纸,大搞迷信活动,对我们的学生会造成什么影响?他们可是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啊!敢情“文化大革命”都结束好几年了,郑所长的政治语言还用得蛮活泛的,吓得那人脸都白了,连连说:我、我不对,我、我去铲了!向大家做做揖,连忙溜了出去。 那人一走,办公室就热闹了起来。陆校长如释重负,大着声吩咐食堂主任张国楼上街办菜,晚上大家陪郑所长好好喝一顿。几个老师又是敬烟又是奉茶,连声赞郑所长有办法有水平,说晚上定要多敬所长几杯。郑所长说喝酒就喝酒,但晚上必须赶回乡里,那边还有事——要喝就请早吧。陆校长就要两个年轻老师马上陪国楼一起上街,拣好吃好喝的快点买来,早点开席。 酒喝到八分账上,郑所长看看表,说“得罪了”,要走。大家劝他再喝几杯,他说不了,有事,下次一定尽兴!一干人也就不硬留。陆校长说:“我送送你。”大家站起来,想校长要与郑所长有私话谈,也不跟上去,等两人走出门,一齐坐下来,继续玩筷子功。刚才两个“头脑”在,毕竟不敢放肆。 7. 两个人都喝得微醺,手搀着手亲热地边走边谈,这时候晚自修第一堂下课的铃声响了,陆校长见好几个女生不是往厕所走,而是叽叽喳喳往宿舍跑,感到有些蹊跷,便拦住一个学生问:“干啥呢,你们?” 那个女生说:“我们班唐月琴被人暗算了,这会儿医生正帮她看呢。”说着急急追上前面的同伴。 看来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哪个孩子嘴不紧,还是把这事儿传了出来。 陆校长听了那个学生的话,一时间不知就里,惊得酒都变成汗了,忙拉着郑所长的手向女生宿舍走去,还没进院门呢,就听到张海珍老师训斥的声音。几个女生一窝蜂地溜出来了,差点撞上了他们。 张老师在院里的路灯下和种道、粉香说话,看到陆校长他们来了,脸上顿时有些局促起来。那粉香和郑所长是初中同学,见了面很亲热,喋喋不休地把事情说了,听得郑所长眉毛都扬起来了,说:“咋?一个初级中学就有这样的事了?” 陆校长显然有点气急败坏了,声音就有些发粗,对张老师说: “张老师,你这班上咋的了,怎么尽出些说不上口的事来!” 张老师脸涨得通红,眼里有了泪,强忍着,嘴里嗫嚅:“我、我……” “好了,别说了,”陆校长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声音柔了下来,指着门问张老师: “能进去看看吗?” “能……衣服穿起来了。”张老师哽咽着回答。 门推开,见唐月琴已能坐起来了,昏黄的电灯照在脸上,映着未干的泪痕。见校长等人进来了,脸上就有些栖惶,楚楚可怜的样儿。 “好些了吗?”陆校长问,声音里充满了慈爱。 “好些……不疼了。”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那就好,”陆校长舒了一口气,“那你就好好休息吧,晚自习就别去上了。” 一行人走出院子,郑所长说:“老校长啊,现在的学生可不像我们当年单纯了嘛!” 陆校长气恼地说:“谁晓得呢!以前从没这些事。”又说:“兴许真是桃园里的洋剌子毛飘上去的也不保定!” “不可能。果真像粉香说的那样,肯定是人使的坏。你想想,别的衣裳上为啥子没有,单是个裤衩?而且,还那么多?” “是哩是哩。”走在后面的粉香附合说,“杨辣子头都泥上去了哩!” “这事不行!”郑所长突然站住脚,“这事得查查。老校长,现在有些学校确实已发现学生有犯罪下流活动,圩里(车路河南面地区对该大河北面的习惯称呼)有所中学流传一种叫《少女之心》的黄色手抄本,是香港那边过来的,弄得学生没得心事学习,已引起县里的注意,说是准备查呢!” “那、那怎么办?”陆校长声音里有些慌慌的。 “没事,”郑所长转身对张老师说,“带我上你班上,说不定这个使坏的学生就是你班上的。” “可是……可是……”张老师有些迟疑。 陆校长也接上来:“郑所长,事情不要哄得太大啊。” 郑所长正色说:“这事非查不可的。”他顿了顿,“陆校长,这事不查出来以后会出大事的——到那时候大家都不好收拾了。” 陆校长只好不吱声。种道和粉香说,我们就不去了,我们家去了。 张老师上去对粉香说:“上庄不能丝风(方言:透露)啊。”声音里有些凄惶。 “哪能呢,张老师。这我们懂。” 8. 张老师把郑所长引进教室,对大家说:“这是乡里派出所的郑所长,在百忙之中来帮我们学校解决问题的。正好听说我们班上出了一点事情,专门来看看,希望同学们配合郑所长做工作。”说完,对郑所长手一伸:“郑所长请!” 郑所长走上讲台,双手撑在讲台两边,板着一张大红脸,红丝蠕蠕的眼睛在全班同学的脸上扫了一遍。也不开腔。足足过了一分半钟,他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晓得我为什么要到你们班上来吗?” 没有人回答。大家都被他那威严的架势镇住了,没有人开腔。教室里安静极了。陆校长点上两根烟,自己叼一根,上去递给郑所长一根。 郑所长接过来,眼睛盯着大家,在嘴上扑哧扑哧地深吸了一口。香烟的火头往后直褪,起码玩掉一小半。隔了好一会儿,两股浓浓的烟从他鼻孔里喷出。坐在前排的存扣被呛得咳嗽起来,在教室里响亮着,忙用手蒙住嘴,脸上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到你们班上逮坏人的!”郑所长突然“嘭”地一拍讲台,大家被吓了一大跳。 “你们在座的有这么一个人,他居然逮了杨剌子碾在女生的裤头上,让那个女生饱受了肉体和精神上的巨大痛苦!” 他用指头“咚咚咚”敲着桌子:“这是彻头彻尾的——流、氓、犯、罪、行、为!” “事情已经发生了,捂是捂不过去的,蒙混也是蒙混不过去的。我希望这个人现在能主动站出来,‘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们会看你的态度从轻处理——你们还是学生,不能一棍子打死嘛!”他嘬起嘴唇吸烟屁股,不意烧上了手指头,忙不迭扔掉了。有同学在下面“咕吱”笑出声来。 “谁在笑,啊?有什么好笑,啊?你们没人敢承认是吧?你们以为我挖不出这个人是吧?”他又“嘭”的拍一下讲台,吼道:“大家统统坐直了,拿眼睛看着我的眼睛!” 郑所长瞪着一双红眼在同学们脸上逡巡,和一双双十几岁的眼睛在碰撞。没别的声音,只听见粗重的呼吸。有的同学脑门上已流下了汗水,却不敢抬手去擦,唯恐会引起他的注意。 教室里空前的压抑和沉闷,这压抑和沉闷让人感到窒息。郑所长离开讲台,在行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停在哪个同学旁边拿眼盯着,那个同学就更加危襟正坐,两眼望着前面,努力保持面部的庄重和坦然。 存扣趁郑所长走到后面时注意到陆校长对张教师附耳说了句什么。她听了微微点点头,就朝后排望去,那目光里就充满了忧伤。 这时候教室的一隅却传来了放屁的声音。想必忍得久了,也想拚命地压抑着不想让它出来,可还是憋不住了,终于一点一点放出来。那声音就有些怪异,羞羞涩涩,结结凑凑,小心翼翼,到后来干脆一放了之,一了百了,一泻千里,喷薄而出,声音嘹亮婉啭而悠扬。 这是个好屁,来得真是时候——在它应该来的时候施施然来了。好像突然掀开帘子的黑屋,放进来满室灿烂的明媚;好像一阵清凉的风儿,吹散了浑沌的溽热;好像一支燃着烟火的大香,点爆了一挂三千响的鞭炮,总之,这个屁的尾声甫绝,教室里便盛满了欢快的笑声。同学们笑得花枝乱颤,笑得眼泪直流,笑得**迭起,仿佛要用笑声把刚才所受的惊吓和压抑送到爪哇国去。 但,最终,笑声渐渐势微,零零落落地收场了,大家重新回归到现实中来。但心情蓬松了,脑袋和身体的转动又恢复了自由,有谁,有谁能扼住少年自由的天性?——不能。但是当他们把头转向站在教室后面的郑所长时,他们的笑脸凝固了。 郑所长正两眼盯住保连。保连坐得毕恭毕敬,双目看着前方,脸色煞白,头上汗珠直滚。郑所长敛着声音对他说: “大家笑,你为什么不笑?” “……” “你是笑不出来?” “不是。”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你会不会笑?” “会……”嗫嚅。 “那你笑一个看看?” 于是,咧嘴,变脸。比哭难看。 教室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死寂。 “好了。”郑所长脸上倒浮现出怪异的笑来,声音温柔得让人吃惊,“你陪我上办公室来玩下子。”背着手先出去了。 保连站起来,面无表情,往外走去,走了没几步,竟一个趔趄,差点跌个跟头。 张老师没有马上跟过去,把椅子挪挪好,坐在上面对着大家,半晌没有言语。 不一会儿,远处的办公室传来拍桌打板凳的咆哮声。 9. 事情真相大白了。真的是保连干的。 早读课上,张老师显然还是顾及了保连的面子,没有点出他的名字。保连惊惶之中不由对老师心存一份感激,准备课后找时间偷偷向老师承认一下错误,写张检讨了事。哪知梁庆芸的一张快嘴马上粉碎了他的如意算盘,给唐月琴写情书的秘密全被同学们知道了。他觉得他努力维持的尊严刹那间轰然坍塌。他像一个输光了银子的破落户,一条失去关爱和注目的丧家犬,——倾家荡产了,一无所有了。当那些男生“噢噢”着一个个离他而去把他晾在讥笑着愤怒着鄙视着他的女生那儿时,他的头脑中一度空白,接着又被无名的愤怒所填充,一股邪火就在心中燃了起来:他要报复!他要借报复来扳回心理上的平衡,他要把报复化为一场滔天暴雨,浇灭他心中的醒升腾不息的心邪火。 他在家里吃中饭的时候就盘算着如何实施第一步报复行动。他是个有心计的人,一旦他的仇恨有了目标,他就要无休无止地去蚕食对方的精神和情绪,如影随形如同鬼魅般缠住对方,把对方拉入一塘无底的泥淖,而又能不露形迹地保存自己,频频出手却能全身而退,使自己在黑暗和无人的地方发出快意地狞笑。他在头脑中搜索他全部的知识、经验和智慧,他要立即展开行动——他等不及了。 于是他吃过中饭就早早来到了学校。他的第一个报复计划是“袭击”梁庆芸的文具盒和“扫荡”唐月琴的学习资料。他知道梁庆芸有一支价值上百块钱的钢笔,是拍他爸马屁的村办厂供销员找关系在大城市的华侨商店给买的,笔尖上铱着一鱼鳞状的金粒。梁庆芸曾不无自豪地为身边同学算了笔账,说她这支金笔是可以换二千根油条的。黄灿灿的油条是孩子们的奢侈食品,早上食堂开粥时,当头顶着装满油条的竹匾的小贩在校园各个角落兢兢业业地穿梭着吆喝着时,那芬芳的油炸香气和盅惑而悠长的叫卖声是那么的摄人心魄,手头拮据的同学能把裤兜里的那枚五分硬币攥出水来。——可她梁庆芸手里竟握着二千根油条!梁庆芸自诩她从不担心这支钢笔被人窃取,正是因为这支钢笔——不,金笔——有其不可替代的唯一:方圆十里——至少这乡里——是不会有第二支这样的钢笔了,偷过去有什么用呢?偷过去不敢用有什么意思呢?因此这支价格唬人的笔倒是一直安然睡在梁庆芸的文具盒里,堂而皇之地展览于课桌一角,如一个横陈锦榻上的睡美人,让人垂涎而不敢妄动。 至于唐月琴,期中考试她排名全班第三并不全因为她的秃级,她那当小学教务主任的父亲使尽解数给她弄来的复习资料也是她保证和巩固学习质量的秘密武器,就连任课教师都常跟她借去参考甚至作为出卷子的蓝本。当然她对同学是不轻易出借的,她把它们视若至宝。 现在保连就要向这两个不知好歹的“臭**”的心爱之物开刀了。还没动手呢,他的心已经快乐地悸动了。他要偷去梁庆芸的金笔,就如同剥夺了一个虚荣女子华丽的衣裙;他要窃走唐月琴的资料,就等于在战场上抽走了战士的快刀。好个恶毒的计谋!竟出自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之手——这比掏她们两拳都狠啊!他把它们偷过来,沉进大河里,扔到灶膛中,只留下报复后的无限快意,镌存在他的大脑皮层之中。 但是,吃过饭就早早赶到学校的保连还是没有算计到一件事。还有十几天就期中考试了,那些寄宿生吃过饭后便不大舍得在宿舍里聊天和午休,“田鸡要命蛇要饱”,谁都不想在考试后的排行榜上落在后面。都是一样学习,都是同样的老师,谁怕谁呢,谁让谁呢。于是这些学生就早早地到了教室,做作业或温书。当保连风尘仆仆赶到教室时,迎接他的只有沮丧和失落。 他在教室外面站了不到半分钟就离开了。什么都没开始,他就面临了失败——这种失败是心理上的,他怎么也无法接受。在操场和林阴道上,他漫无目的地走,如盲目的苍蝇,如栖惶的弃犬,怨艾像潮水一样漫上他的心。当他走到离学校桃园不远的地方时,他陡然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无比婀娜俏丽曾让他魂牵梦绕的熟悉的身影;一个现在让他爱恨交加的身影。 她正是唐月琴。高高卷起衣袖的手臂把个装满衣物的小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骨上袅袅婷婷地过来了,显得很干练和有成人气。她的裤脚也卷着,露出一截圆鼓鼓白生生的腿肚儿。十五六岁的女孩儿是长得正好的年纪,这使跟在她后面的一个矮瘦的小女生竟显得有些委琐起来:一个是青春正好,一个却青涩干瘪。对比何其强烈!这让保连心里隐隐地疼痛。在潜意识中他可是把这个俏生生的少女看成是自己的梦想和触手可及的目标的,现在却如待煮熟的鸭子无情地飞了,不仅如此,还在他保连的脸上挠了两下子,遗下一泡稀屎。劳作中的女子是最美丽的,当一个嫩滴滴水茸茸的青春娇娃舒展着妙曼的身体踮着脚用手够着在两棵木叶葱茏的桃树之间的塑料绳上娴熟地晾晒着花花绿绿的小衣裳时,有一个躲在大树后面的少年心里却汹涌着破坏和毁灭的**。这种情绪其实亘古以来代代沿袭着,根植于人性的恶之一面,有的人终其一生没有给它发芽的机会,而另一些人,则在偶然的情境之下开启了“潘多拉盒子”,魔障之念出现了,就因此改变了自己以及另外无辜的人的际遇甚至一生。 当唐月琴走回宿舍的时候,一个恶毒的灵感便在保连心中产生了。他看到了落在树下的扁杨剌子。乡下叫“杨剌子”的蠕虫大抵有两种,一种是长在豆秸瓜叶上的,褐色,长而多毛,毒性不大;而身体扁平短小,看似无毛,有着鲜艳碧绿颜色的这种,则是人畜躲之不及的毒虫,沾上了它的毛,痛苦不可名状,可以说是中了生物世里的大惩罚。 保连迅速用纸头包起两个杨剌子,飞快而警觉地来到那绳衣裳前,捏着虫子在那条紫红色的内裤上乱涂乱擦,尤其在裤裆中作了重点泥捏。然后悄然退出林子,神态自然地走回了教室。 于是,当晚饭后唐月琴洗过澡顺手拿起内裤穿上时,她立时感到裤裆间有刺湿湿的感觉,便伸手去挠,麻湿针刺的感觉便蔓延开来。这时候上晚自修的铃声响了。当她硬挨着挣到教室时,巨大的疼痛已使她面如白纸,汗滴如豆了。 10. 面对情绪亢奋的郑所长精神上的威压和逻辑机锋的步步进逼,以及办公室其他老师善意的劝告,保连做了短暂的无望的抵抗和挣扎,终于缴械投降。他站在办公室明晃晃的日光灯下面,痛哭流涕地回答问话,和盘托出。直到这时,在他浑沌的潜意识里,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他正面临着他十六年人生中第一次大溃败,而且输得那么彻底,赤条条地,一无所有。他开始悔了,可已经太迟。他开始害怕了,他知道一连串的可怕的连锁反应还在后头。他泪眼婆娑,左顾右盼,惊惶和无助毫无掩饰地写在了他的脸上。 作为一个做农村治安工作十几年的郑所长,他的工作作风和办案方式也许不那么循规蹈矩,表面看来甚至是简单粗暴和滑稽可笑的,可这些却是从农村的实际工作历练中总结出来的适合农村文化氛围和法制认知水平的土套路,原始、简单、透着农村人特有的敏感和江湖上的狡黯,在实际操作中是非常有效的。这时的他心里喜气洋洋,尽管他使劲压制着这种情绪,但已从他的眉梢眼角悄悄地溜出些端倪。他能不高兴吗,他使用了小小的心理战术就打发了那个堆墓的“外地人”,在自己师长面前为母校三下五除二解决了大麻烦,漂漂亮亮地显示了他的城府和能力。他想不到的是居然处理得那般轻松,他原本以为一个在外流浪多年的男人总是有些老辣的江湖历练的,没想到在他面前却是如此的土崩瓦解稀松平常。他能不得意吗,声誉和传奇就是这样一点点堆垒起来的。所以在晚上的酒宴中他喝得舒心畅意,酒往胃里淌得顺顺当当,很快就八分账了;如果不是乡里还有工作要安排,他是有醉一回的打算的。后来在要回去时,他竟又意外地捕捉了一次“案机”,虽然面对的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小伙,但层层剥茧步步进逼地弄清了事情的真相也使很长时间不接案的他过了一把瘾,做渔人的晒着网不打鱼做猎人的端着枪不搂火是痛苦的,任何行当都有它的职业癖好,今天他在这个叫保连的学生身上操练了一回,对手弱了些,带来的办案喜悦却是实在的。 晚自习下了,张老师从办公室匆匆赶来截住了她的学生,正告大家不得把班上发生的这事儿传出去。作为一个女子,她深知这事的特殊性,弄得不好就会带来恶劣后果。事实上,这件事已对当事双方都带来了严重伤害,而且此事还会波及到以后工作的方方面面,非常消极。 她把存扣和魏星叫到一边,悄悄地交待了几句。 11. 匆匆地,保连的父亲进仁来了。校园里很静,只能听见电房里的马达还在“呜呜”地转动。办公室那边亮着雪白的灯光,远远望去竟有些剌眼。进仁知道他的儿子现在正在里面,站在那明晃晃的光亮下面。当存扣和另一个孩子到他家把事情简单说出来的当儿,他感到一阵天昏地转。事情来得太突然了,他不敢相信。那一刹那他几乎都撑不住自己了。 老瘌疤进仁马上就赶来了。他出来时门都没有关。关门做什么。也没顾上点个马灯。点马灯做什么。什么都不重要了,他的世界一下子乌天黑地。他在黑灯瞎火的弄巷里跌跌撞撞地走,心中涨满了无边的悲哀。走上东桥的时候,他连扎进河里的心都有。一个失去老伴的男人,一个在他庄上小世界里争脸要强的男人,孩子就是他的精神支柱,孩子有了差池,他的理想大厦就坍塌了。当他一脚踏进学校大门远远看见办公室的灯光时,一股急火就冲了上来。他三步并作两步。他要去见到他的儿子。他要去救他的儿子。——哪怕豁出老脸也在所不惜! 所以他推开门走进办公室时,就“咚”地对着领导跪下了。 灯光照在他的头上,那几块铜钱大的瘌疤就显得格外地晃眼。 他的儿子已在一旁涕泗滂沱。拿手推他:“爸……” 他无动于衷。跪得直定定地,脸上凝固着绝望的悲戚。沉默。如一只待宰的老羊。 陆校长和几个老师见状大惊,忙上去拉他。可拉不动。他的腿曲着,拉起又跪下,拉起又跪下。 “爸——”保连抱着他爸的头失声痛哭。 坐在椅上的郑所长不耐烦了,用指头点着桌子说:“你这个样子要怎样?” “把我儿子坐下来。” “什么?……” “把我娃坐下来。”老瘌疤固执地说。 “这么说你儿子还有理了?” “是我的罪。” “事情可是你儿子做的!” “是我的罪。”还是那句话。 “好了好了,你先站起来说!”郑所长愈加不耐烦。他见不得一个半老头子跪在他面前。 “先让我娃坐着。” “嘁!”郑所长惊讶地扬起了眉毛,几乎要哑然失笑—— “好好好,让他儿子坐着!” “现在你起来了吧。”郑所长示意老师拉他起来。 他不肯。说:“我跪着。” “为什么?”郑所长真的糊涂了。 “我有罪。” “你有什么罪?” “我没给我娃寻婆娘。” “啊?!”一屋的人面面相觑。 “我没给孩子挂一门娃娃亲。”老瘌疤说,“我有罪。娃儿想婆娘了。我有罪。” “哈哈——”一个年轻老师终于忍不住了。 “你是有罪!”郑所长敲敲桌子:“你儿子在学校大搞流氓活动,你们大人是怎么教育的?” “他没有妈妈。他妈妈上吊死了。” 沉默。 “那……你说这事咋办啊!”郑所长揉揉鼻子,身子往后一靠,摸出一棵烟点上,眼睛望着老瘌疤。 “放过我娃。” “啊?”郑所长蓦地坐直了,眼睛瞪得像铜铃—— “你说什么!犯了事就这么好了(liǎo)啊?” “就凭领导一句话。” “不行!”郑所长气咻咻地说:“开玩笑,自己犯出事来不承担责任咋行?” “你这是在杀人。” “什么!”郑所长拍案而起:“你、你再说一遍!” “我儿子毁了,我就死了。” “你你你,”郑所长手哆嗦着,指着老瘌疤,一屁股坐了下来。他办案这么多年,还真的没有碰过这样的情况。 这时陆校长插进来:“我说顾师傅啊,你这么偏袒你儿子,我们做上人的也理解,但这事到底是严重的,我们不做个处理,以后学生还怎么管理啊?” “你们放我娃走好了。” “走?往哪走?”陆校长一脸的迷惑。 “我娃上远处上去。” “噢?你是要转学啊!”陆校长声音大起来了,生气地说:“你儿子一走了之,人家女同学的家长不依怎么办?怎么跟人家交代?难道还要我们学校替你打招呼?” “我打招呼。我花钱。” “你以为使钱都能把事塌削掉?人家不会依的!”郑所长愤懑地说。 “那把我当瘟狗打。打死不抵命,拉去肥田。” 陆校长把眼向郑所长望。郑所长倏地站起来,摆摆手:“这事不问我!随你们随你们!”气冲冲地出去了。 12. 也不知保连和他父亲是怎样走回家中的。进了堂屋,进仁拉一下灯绳,电还没来。用手在八仙桌上窸窸窣窣地摸,抓到火柴了,擦,断了几根。罩子灯点上了,屋内有了晕黄的光。那边,像座山的儿子已“咚”地对父亲跪下了。 一记耳光在夜间发出结实的脆响—— “畜生啊……你!”进仁哆嗦着手指着他的儿子,喑哑着喉咙说:“你、你……给我、给我对着你妈跪!” 言未毕,已是双泪长流。他抖抖索索地端起罩灯,放在家神柜上。在石灰墙上,菩萨龛笼的左面有块明显白亮些的长方形方块,那是几年前供巧英亡灵牌子的地方。进仁伸手抚摩着这块方斑,嘴巴抽搐着,一股压抑着的呜咽声便从胸腔里闷雷样滚了出来: “巧英啊,巧英啊,巧英啊……” 哀婉低微的轻唤,如杜鹃啼血。 “我对不起你呀……”他忽然抽起自己嘴巴来了,左右开弓,一声比一声响亮: “巧英啊,我对不起你呀,我没把娃儿带好啊……”——“啪!啪!” “巧英啊,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世上现宝啊,你把我也带走啊……”——“啪!啪!” “爸吔……”保连上去抱住他爸的腿。爷儿俩抱头痛哭。 “是我错了,爸吔……”保连满脸是泪,鼻涕挂了半尺长。 进仁说:“娃儿,爸打过你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跪过别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进仁说:“娃儿,爸求过人不?” 保连说:“不曾啊……爸!” “但是你爸今晚把脸丢尽了哇……”进仁一把把他儿子推了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又仰头恸哭起来: “我这张破脸咋还能见人呢?我这张破脸!”伸手又要掌自己的嘴。 保连在地上膝行过去,抢住他爸的手:“爸!爸!是我害你的,你打我吧!你打我吧!” 进仁蓦收住声,泪眼瞪着保连:“从今天起,你爸就死了。” 保连大放悲声,哀哀地哭:“爸……” 进仁又说:“你爸等于死了!” 这一晚,保连家的灯明到天亮。 13. 第二天凌晨,有一户人家的大门“吱呀”一响,两个人闪出来,悄悄离开了还在沉睡的村庄。 这两个人穿得干干净净,老的挑着担子,前面的篓子里盛着两只大鹅,后面的篓子里装着一袋茶米,那个十五六岁的男娃斜挎着一个军用黄书包,肩上扛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一前一后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任田埂上黄豆棵子和杂草上的露水打湿他们的裤管,匆匆地一直向东,再向东。 这就是“老瘌疤”进仁和他的儿子保连。爷儿俩哭哭说说、说说哭哭大半夜,赶紧收拾收拾,趁天还没大亮出了庄。进仁要送他儿子去圩里草潭镇,去投保连的二舅,他舅在镇上中学的食堂里管事。 保连跟在他爸身后走着。爸佝着腰,喘着粗气,扁担从左肩挪到右肩,又从右肩挪到左肩。他几次要换爸挑一程,可他固执地不让。这一刻他感到爸老了许多,心中的愧悔便又涌了上来。他真切地感到昨天的愚蠢。如果不是他爸豁出命似地救他,现在自己还不知是个怎么样呢!想想昨晚的事,真是惊心动魄,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通过这事他对爸充满了敬重和愧疚。他看着从东方渐渐升高的太阳,心里突然蹦出“重新做人”这个词来。 过了前面这条大河,离草潭镇就不远了。艄工的舍棚在那头,他爸就喊: “过河啊——,过河啊——” 苍凉的声音在早晨空旷的田野和辽阔的河面上飘荡,听得保连不由眼泪流了出来,忙用衣袖揩了。 河太大,几十丈宽,进仁中气明显不够,他不由回头看一眼他的儿子,却看到他脸上的斑斑泪痕。保连扔下蛇皮袋,站上河岸高处,两手做成喇叭,朝着对岸大叫—— “过河啊!过河啊!”青春而高亢的喊声格炸炸地,惊飞了停在一棵苦棟树上的两只喜鹊。 有一丝微笑漾上了老进仁的眉梢。 正文 存扣这班里就一下子走了两个学生:“老瘌疤”进仁先斩后奏把他儿子弄到了圩里草潭中学去了——碍于本庄人的面子,陆校长事情过去后给他补签了转学证;那唐月琴家父母倒也是一对仁义的夫妻——兴许怕事情哄大了,对女儿产生更多负面影响——也没吵没闹地,放了条小船来,把女儿接到别的地方上去了。 这件事对存扣震动很大。他想,这都是由于人在发生后想不好的事情造成的,都是发生惹的祸啊。他倒有点怀念以前那样单纯的时候了,啥都不大懂,反而干净。于是他敛起已经有些浮散的心情,一门心思地在学习上下工夫,直到初二结束他都是在同年级中成绩拔尖的。当然,他的身材也随着拔尖起来——仅仅一年多时间(到初三开学时),他身高竟猛蹿到一米七开外,真正应了农村人的俗语:“后发生”、“晚长”。小精豆儿似的伢子长成了英俊少年,时光和生命不经意之间就给你捣鼓一个惊喜。 存扣感到自己猛长还是在初二下学期结束后的这个暑假,他变得特别能吃,中饭就是没有菜白饭都能扒上两大碗;傍晚还要吃,以前他是从不吃晚茶(方言:傍晚简单的副餐)的。他嫂子月红吃饭时老让他“慢些,又没人和你抢着吃”,还哄她挑嘴拣食、没有荤菜就不开心的儿子俊杰:“你看你小叔,吃得又多又快,长大呆个子哩!” 体重也增加了很多,上初一时称七十几斤,现在都一百挂零了。力气也大了。他专门请河东铁匠铺马铁匠打了一副笨头笨脑的哑铃,六公斤一个哩,放在房间里,早上起床不洗脸就练一气,晚上睡前再练一气。顾庄这地方本来就民风强悍,有尚武习气,“练家子”(方言:练武的人)不少,少年儿童玩耍时常以摔跤角力为乐。存扣以后在人家放的电视里看到了祝延平主演的电视连续剧《武松》,对武术产生了浓厚的迷恋。没有师傅专门教,就照着《武林》杂志瞎练,瞎比画,跟他学习一样,勤苦得很。黄昏时和进财、东连一帮孩子去中学里苦练篮球,把个土操场跑得起了烟——他现在可是打中锋喽;投篮还特别准,得了个绰号叫“高射炮”。他喜欢穿个背心,更显得宽肩窄臀,胸肌劲突,上臂粗壮,配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儿,真是个英气勃勃人见人爱的小帅哥呢。 初三开学时张老师看见他就惊讶地叫起来:“哎哟,这是我们的存扣吗,怎么变成个大人啦!”他站在男生中如鹤立鸡群,女生看到他都眯眯笑,也不跟他讲话,好像一个暑假过去,个个都变得害羞和文静了许多似的。 2. 初三一开学,班上气氛明显变得异样。有几个成绩不好的同学辍学了。马锁上了人家的铜匠船,学铜匠去了。进财被他爸撵去学木匠。他哭,要上,说要把初中读下来唦,考不上也不冤了。他爸说,读你个大头鬼哟,数理化三门加起来没得二百分,还读个啥头绪!你有人家存扣那脑子,我供你上大学才高兴呢。赶明儿呀,人家存扣把城里婆娘带回家,你为他打结婚家具去!张老师到几家跑了好几趟,没用。农村人心实,他们有自己的死道理。 梁庆芸也走了,这是大家没想到的。她可不是成绩不好的人。但她却是走得值的,尽管她心里也是非常舍不得。县里有文件,说是为加强农村医疗力量,县卫校要在全县赤脚医生中招收两个班的学员,毕业后分到各乡医院做医生。梁支书立即活动,到学校请校方炮制了一张毕业证书,又到乡里弄了赤脚医生的假证明,就把女儿送到城里读起了卫校来了。两年一过,出来就是国家户口。后来得知,那两个班的学员好多都是做小动作进来的,上面也是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心照不宣。 毕业班的学习气氛陡然变得紧张起来,这从老师们的匆匆脚步和严肃的面孔中也看得出。快节奏的课程,大量的作业,没完没了的巩固和复习考试搞得绝大多数同学身心俱疲。大浪淘沙是免不了的,有的同学在几度挣扎后终于失去了信心,只好敷衍着等着拿张毕业证书了。痛苦和失落过后也就慢慢坦然了:上高中读中专毕竟总是少数,好歹初中毕业了,出去再想办法吧。而那些跟得上的同学则成了比较稳定的一群,他们是老师培养的重点和学校的宝贝,教师的业绩体现和学校每年的形象都是依赖这一小部分优等生的,能不重视吗?肯定重视,绝对重视。 初三就好像1500米长跑的最后一圈,激烈,紧张,你追我赶,你上我下,近乎残酷。这是冲刺,也是战斗。而存扣却喜欢这样的气氛。这样的气氛让存扣充满了进取和征服的豪情,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自信。在一篇《我的理想》的命题作文上,存扣明白无误地、第一次庄严宣告:“我的理想是做一名作家!” 他这样写道: 我的理想是做一名作家。这样的人生选择和计设对我来说决不是无来由的,也不是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是狂妄,而应该是必然的,顺理成章的。是庄严的任务。是崇高的责任。是天将大任于我也。我是喝里下河水长大的孩子,里下河水不仅滋养我的生命,其间流淌着的不竭的故事和传奇更是滋养着我的灵魂和才情。无数先人前辈,在里下河这片湿漉漉的土地上,用他们的劳动和生活,用他们的爱情和生命,创造了极其丰厚和精彩的乡俗文化、爱情活剧和英雄史诗,一代又一代,留传至今。摇篮曲,儿歌,小淮调,花鼓戏,采莲曲,拿菱歌,拉网调,凿船歌,仪式歌,弹词,说书,各种各样的劳动号子(插秧号子,打场号子,踏车号子,耕田号子,挑担号子……),荤素杂陈的对唱情歌;神话,传说(人物,史诗,地方,动植物,土特产,民间工艺,风俗……),老旧和正在发生的故事(童话故事,动物故事,鬼狐精怪故事,生活故事,机智人物故事……),寓言,笑话,诗词联句……所有这些,就像春天的野花一样,红白黄蓝紫,烂烂漫漫,开遍了水乡的田头,河畔,瓜棚下,豆架间,晒场上……夏夜星空下面庄人纳凉的水泥桥上!身在水乡的孩子真是有福啊,乡间的文化让他们灵魂饱满,知爱知恨,扬善抑恶,敢爱,敢恨,敢斗,创造历史,书写人生。作为一个里下河之子,能够把如此梦幻般美丽精彩的家乡向外边、向全国、向整个世界表达出来,介绍出去,是件多么美好和有意义的事情,是值得我终身为之付出的事业。 那么我能不能实现这个理想呢?我想我是能的。第一,我聪明,记性好;第二,我不怕苦,有学写文章的冲动;第三,最重要的,我还有一个特别的优势,就是我读过两粮面袋子大书——机工保国文革时期一次偶然的“窃书事件”为我少年时的阅读提供了极其宝贵的条件(那么多的小说啊,还有诗歌),因此我眼界宽,作文就写得好……这正是一个作家所应具备的素质吧。 …… 教语文的徐老师看到存扣写的这篇作文,惊讶莫名:他想不到在他所教的一百多位农村孩子当中居然有梦想做作家的——这是多么了不起的理想啊!他欢喜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激动得不能自已,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呯”地一声大响,把墨水瓶儿都震得跳了起来,办公室里所有的老师都吓了一大跳。徐老师才不管呢,倏地站起身,声情并茂地,由头至尾向所有同仁朗诵了这篇散文体作文。办公室里响起了持久而热烈的掌声…… 这篇作文被各班老师拿到班上宣读,美术老师用漂亮的板书抄到学校黑板报上,引起全校学生的热烈反响,人人都夸存扣理想远大,有的人干脆就直呼存扣为“小作家。” 3. 存扣游刃有余地跟着老师的节奏,他的满分试卷经常被老师用图钉钉在黑板左边挨着作息时间表和日课表的地方向大家展览。看他的卷子真是一种享受,字迹工整,清清爽爽。他不是像在考卷子,倒是像饶有兴致地抄到上面的,所以才显得那么优游和精美,常常引起观看的同学一派唏嘘:人不能比人,缸不能比盆啊。 当然,这黑板左边一块并不总是存扣专美的。往往在存扣的左侧还同时贴着另一份卷子,以娟秀齐整的字体和同样的满分与存扣分庭抗礼,同获殊荣。这张卷子的主人是秀平。有时老师在贴两人卷子的时候,存扣就不由朝她那儿瞅,眼神有些痴怔。 于是就有同学说,这是我们班上的金童玉女啊。于是就有老师说,这两个娃娃要成为我们学校招牌的。 4. 初三的日子仿佛过得特别快,转眼间秋尽冬至,冬去春来。 开春后日渐和暖的天气让存扣感到慵懒和浮躁,坐在教室里常常走神,想着许多不着边际的东西;有时还会无缘无故地感伤。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三月里的一天下午,自习课上做作业时,存扣觉得心里草草的,怎么也沉静不下来,便顺手拿了本英语书从后门出去,偷偷从学校北面围墙的一个豁口中跳到了外面的农田里。他要出去散散心。 存扣脚立在松软的田埂上,一下子有些愣怔。上了初中后就很少一个人到田间野外了(也不怎么穿村过庄走亲戚),眼前这旷远又丰饶的的春天景色居然有些陌生起来,使他怀疑这是和学校仅一墙之隔的地方。两耳不闻窗外事,紧张单调的学习生活阻断了多少大好的**啊。田野里黄黄绿绿的,黄的是油菜,绿的是小麦,每块田都密密挨挨的,又平平整整的,像一块块美丽的毛毯。河堤上的柳树新绿如烟。存扣一边踱着步,心中就有了做诗的冲动。存扣会做诗。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他就和保国结成了朋友,其实就是为了一本一本对付保国偷来的那两口袋书。五花八门的著作,以中外小说居多,也不管能懂不能懂,反正全借来通读了一遍。这两袋书让存扣与别的孩子有了不同,他的眼界远了,知识面开阔,作文的基础也因此打成,写出来的东西耐读,其中有些用词和结构连老师都佩服。那两袋书中有几本诗集,中国的唐诗和外国的抒情诗,存扣很喜欢,记住了里面不少句子。上初中后他有时候写日记也仿着写,有时拣些称意的抄到学校的黑板报上,非常受欢迎。 他沿着农田边的河堤往北面牯牛湾走,想慢慢做出首诗来,回头抄上日记本,也不枉出来散一次步。可这时身边河坡上密生繁茂的野草野菜突然转移了他的情绪。这些野草野菜存扣能认得好多:兔子苗,牛耳朵,狗脚印,马芹菜,癞浆草,孩儿菊,油塌儿,荞荞儿,灯笼头儿……存扣的记性很好,这些都是他五岁前妈妈带他下田挑猪草挖野菜时教他认的。现在再看到它们,存扣心里马上就潮出些伤感来。自从爸爸死后,快乐就离这个家远了。妈妈在外头的时间多,在家里的时间少,好像怕呆在家里似的。性格也变了,有时郁郁寡欢,有时又容易发脾气。人为什么要死呢,两个结婚的人在一起,死了哪个另一个就过不好,还不如不结婚呢。他想将来他和哪个结婚,两个人一定要好好地过日子,不能得病,也不能出意外,一辈子相厮守,临了最好一齐死,把哪个撂在世上瞎思念都受不了。老听大人说,朋友旧的好,夫妻元配好,难怪以前有人劝妈妈再找个人她不肯,一心一意做**。妈妈说,丈夫在跟丈夫,丈夫不在跟儿子,我有两个儿子,把他们盘出来我就够了,不亏了。存扣就想无论如何要对得起妈妈,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有了工作成了家,让妈妈好好地享享老福才对。 存扣这时心里就冒出个让他心跳的念头:将来他要和哪个结婚呢。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梁庆芸。 梁庆芸去县城读卫校后,存扣有好一阵子落寞。原来在一起还不觉得啥,人一走就觉得真有点对不起她。一个支书家的宝贝女儿,对谁买过账?而他存扣总是由着性子对人家,好像自己有啥了不得的样子,好起来不丑,心情不好时对她颐指气使的。她总是默默地忍让,处处让着他,呵着他。但她所有对存扣的好还不是想以后要做他的婆娘?当时上初一的存扣还懵懂不识趣,并不去体会她的心思。他只晓得庆芸对他好和他玩他就可以像个任性的弟弟待她。他是以后才慢慢懂得的。可懂得了又咋样,她千好万好但是腿子不好,是个瘸子,存扣是不会要的。存扣是个恪求完美的人,就像考试考不到第一名他都不满意一样。而且他妈妈也不肯啊,妈妈说他考上大学就会进城里工作,肯定是要找城里的婆娘的。妈妈的心可高哩。 但是存扣并不想找城里的婆娘。要找就找……呵呵,其实十六岁的存扣现在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这个人以前在他意识里影影绰绰的,现在却是清晰而鲜灵灵地每天活泼在他的面前。过去也没怎么留意她,她就那么文静地老实地在班上做着他的同学。天知道这丫头这两年像吃了什么发粉喝了什么仙水似,竟出落成班里最漂亮的一朵花了。苗条的身子,娇嫩的脸蛋,眼睛水汪汪的,两根辫子搭在前胸,在鼓隆起的地方弯垂着——倘挂在身后,那辫梢儿便搭上了圆翘的屁股;又喜欢笑了,酒窝儿浅浅的,露出细白而齐整的糯米牙,好看极了哩。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她有酒窝儿和糯米牙呢,真是怪事。怪只怪她那时太瘦弱,老实头,当然不起眼啦,虽则当个班干,从来不敢得罪人,说话细得像蚊子,小媳妇似的。怎么说变就变了呢,而且变化这么大?存扣想不明白。下午的太阳暖洋洋的,晒得他骨头都酥了。他就势躺下来,眯着眼睡在松软的菜地边上,把那本《英语》当枕头,两手交叉着搭在后脑勺上。他打算就这样惬意地躺在阳光里,像以前保连说的那样,认真地想一回她,使劲地想。 下午三点多了吧,远处传来学校的钟声。没有风。太阳暖暖地照着,像妈妈绵软的手。鼻息间拱满了泥土青草和菜花的味道,热烘烘地。蜜蜂“嗡嗡”地忙,来来往往地;不时还有一两只白的或黄的蝴蝶在他脸上轻曼地掠过。他舒心适意地躺着,两腿分开,双臂伸直,在田埂上做成了一个“大”字。他肆意想着她,设置着种种不同的情境,心里草芽似地乱拱,想像中竟多出了些肉体的意味,让他吃惊和心跳。他突然觉得腹部下面有些异样,稍微抬起头,便看到裤裆间耸起了“蒙古包”。他有些羞赧,忙坐起来,用手使劲一捏,疼中带有快意的麻痒。他的脸红烫起来,“真没出息。”他嘀咕一声,想:还好,没人看见。 这时候他有一种想倾诉想分享的冲动。他想立时写些什么,可没有纸。他灵机一动,掏出圆珠笔,在旁边一株长得最蓬勃的油菜上拣一片大叶子,信手写下了一首诗来—— 海蓝的天空中高悬着金色的日轮 寥廓的原野上徘徊着寂寞的少年 绿柳垂挂在水面桃红遮掩着桥头 无限美景中少年却在轻轻叹息 为什么童年过去便懂得了忧伤 为什么春天美丽反而催人哀愁 只有这眼前的菜花不知烦恼 把握花期开得如火如荼 我看中其中最蓬勃的一棵 叶如碧玉花似碎金亭亭树立 阳光下张扬着妖冶的光焰 阵阵芬香招来狂蜂野蝶 我欲把它移向我的庭园 让我恣意采拾它浑身的丰收 写完了,读读,尚感满意。又在上面写下题目:《给XP》。然后,吁一口气,站起来拍拍屁股,嘴里哼着曲儿,优哉游哉朝学校方向走去。 5. 每年桃花开放油菜金黄的时节,镇上的小陶总要来顾中为毕业班的学生拍照片,在美丽的春天给他们留下青春的倩影,让大家互相赠送,留作纪念。 这天小陶又来了。胸前挂着“海鸥”牌相机,手里提着礼物,径直向陆校长家走去。 小陶和乡里各学校关系处得很好,主要目的是为了做每年拍毕业照这块生意。他这次来当然还没到拍毕业照的时候,只是为学生拍些风景照,生意虽然不是很大,但既然来了,校长的招呼还是要打的。感情是平时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嘛。 小陶来学校拍照的消息一传开,最兴奋是莫过于那些女生了。她们穿上自己最好看的衣裳,把脸洗得白白净净的,搽上雪花膏;把头梳了又梳,有辫子的把辫子重新打过,在辫梢上扎最鲜艳的头绳儿。等小陶从校长家一出来,她们像一群花蝴蝶似地簇拥着他,带他到校内校外选景,拍个单照和合照。这时候小陶表现出极大的宽容和极好的配合,由着女孩子们的心思和创意,笑呵呵地没有一点摄影师的架势。孩子们放得很开,往往就拍出了很动人的照片。 牯牛湾无疑是绝好的摄影地点,这个古老的垛田上不仅有大块绿油油的麦田和黄灿灿的油菜地,而且还有柳树、桑树和桃树,加上猎猎芦苇,小桥流水,都是取景的上佳之选。这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儿,站在柳前就是袅袅婷婷一株柳,桃树下人面更比桃花红,麦田前显示青葱年纪,菜花前怒放青春娇媚,桥头水滨则毕露清纯本色……快门“咔咔”直响,定格下她们嫩毛毛、水茸茸的少女时光。 有时候,巧合就在快乐中不知不觉地发生了。 6. 成绩好的秀平现在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了,所有女生都以和她合影为荣,直忙得她屁颠屁颠地,红扑扑的俏脸上生出了油汗,把几绺刘海沾上了前额,更增添了妩媚和可爱。她溜开人群,想独自一个人找个好背景拍上两张。当她信步走上油菜地的田埂时,压根儿没想到这里会有一个美丽的邂逅。 她的眼神在这爿菜地上逡巡。油菜长势很旺,花团簇拥,一派金黄,株高叶阔,碧绿如玉。看得出,这块地底肥上得很足,不过多长时间准能收上几笆头好菜籽呢。她欣赏着这片油菜,决定坐在菜地前的田埂上,一脚自然前伸,显示她修长的腿儿,手在背后撑着地,把腰拧过来对着镜头笑吟吟拍上一张。这是她从人家的挂历上学来的一个电影明星的姿势,大概是张瑜。当时她觉得这样子好看极了,就认真地看了又看,准备啥时自己拍照了也照样仿效。她嫌她的同学照相时动作太古板太没有创意,她要跟她们不同,她要拍出明星的模样。 于是,她就在田埂上坐了下来,她要先模拟一遍。这是个细心的孩子。她不想在镜头对住她时才匆匆想动作,三两下摆不好姿势人就会着急,一着急情绪就坏了,情绪坏了就难免不反映在照片上,那还不如不拍呢。就在她一个人在那儿专注地操练时,她的目光突然惊奇地聚上了一处地方。 她注意到身边一株油菜上有一片手掌般阔大的叶子,在阳光下面闪着一串串荧荧的蓝光。定睛一看,上面竟被人写着一行行文字!当她充满好奇地从头至尾读到最后时,她的脸上变得火辣辣一片,鼻尖上都沁出了细汗,一颗心更是怦怦直跳。她明白这是一首诗,一首情诗,而且是她们学校的学生做的——是他做的!她认得他的字,学校里能写出这样好诗的人只有他,而且,而且呀……(她的一颗芳心已跳到喉咙口了)这诗的题目写得十分清楚,是给XP的嘛,这难道不是她秀平两个字拼音的缩写吗?怀春中的少女对某些意象的暗示总是冰雪聪明的,表现出比学习更加颖悟的理解力,更别说是秀平了。在这短短的几十秒内,她甚至有了一种炫晕的感觉,她被这突然而至的意外惊奇和幸福冲昏了头脑,变得有些手足无措了,直到远处有同学在喊着她的名字。 秀平一激灵,用手把那张菜叶齐梗掰下,夹在她拿来用以作为照相道具的杂志里,然后站起来,用一种她平时极少用过的极嗲极甜的声音招呼小陶和她的同学:“来呀来呀!我要在这儿拍哩!” 就在那株断了一张叶子的油菜旁边,秀平留下了一张她十七岁时最出色的一张照片。曼妙的造型,青春的身体,醉酒似地红彤彤的脸蛋,秋水样的明眸。小陶按下快门后连声叫好。怕拍成眨眼瞎,又加拍了一张。这张照片后来在镇上“小陶照相馆”玻璃橱窗中最显眼的位置陈列了一年有余,成为四乡八舍赶时髦的女孩们争相效仿的范本。 7. 秀平那夜很久没有睡。在灯下她把那张菜叶铺在桌上,看个不够,恨不得把叶子看出水来。一颗芳心“怦怦”地跳,自己都能听得见。只觉得脸上烫,朝小圆镜里一瞅,炭火般地红。她胆心这菜叶过几天蔫了,连忙从抽屉里拿出记歌本儿,用圆珠笔把那首诗工工整整抄下来。抄着抄着,眼泪涌了出来,在腮上凝成珠珠,往本子上跌落。 她流的是欢喜泪。自从上了初中,秀平眼中就不曾有过别的男生,她只喜欢存扣。在她从一个黄毛丫头长成少女的过程中,她惊奇地目睹了存扣从小男孩儿成长为品学兼优的英俊少年。如果说存扣小学时还是块未被人注意的璞石,那么初中三年他却是一点一点地被琢成了一枚精致的好玉。无论哪个女生——只要没有订过亲的——都存想着拥有这块玉的绮念,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爱在心中,任这个绮念在心底骚动着,痛苦着,因为有梁庆芸。这个对手太强大了,她像一只蚕,用她的耐心、细致、温柔和忍让织成丝,把存扣挟裹在她的茧中,让人连觊觎的缝儿也没有。虽然别的女生也会做蚕,也能织丝,这对不笨的女孩本是无师自通,然而她却是村支书家的女儿——这才是顶要命的地方!但是老天竟让梁庆芸离开了,让她远远地去了县城!这些心思缜密的女孩儿,面对这突然降临的机会,反而有些手足无措了。她们没有梁庆芸的底气——这种底气是需要家庭地位特别是本人的素质来支撑的。面对越来越优秀的存扣,她们感到自惭形秽,不够份量。只好选择放弃。虽是十分的不情愿,却也无可奈何。她们到了理性的年龄。这时在班上,似乎只有秀平,才有资格取梁庆芸而代之。秀平也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她在学习上与存扣咬得很紧,某种程度上正是存扣逼出来的:要把存扣掳到自己身边来,就得和他一样优秀!她果然做到了。也只有秀平了。——可喜的是,身体的成长也出奇地配合:似乎不经意间,她从根本就不起眼的小丫头出落成一个极美丽的少女。她发育得肆无忌惮,青春逼人,身高蹿出一米六几,胸脯瓷实,腰肢婀娜,屁股浑圆上翘,两腿修长而健美,走起路来轻盈如风,挟一股清新的处子之香。她是学校里的长跑健将,对于球类也很有天分,因此与爱好体育的存扣就多了在一起的机会。可她还是不敢贸然进攻存扣,她总感到不十分有把握。她学会了打扮,每天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辫子梳得滑滴滴的;还央人为她织了一件红毛衣,把她的身体裹得玲珑剔透;进教室时总是装着不经意朝存扣那边瞟上一眼,若赶巧遇上存扣看他,亮脸盘便立时开成一朵娇艳的花。但存扣好像总懵懂着。他总是不露声色。上初二时存扣再也不像以前在女生堆里像小弟弟似地无拘无束了,进了初三他变得更加深沉了,没有太多的言语,有时候脸上特别严肃,好看的嘴巴,却抿着,好看的眉头,却皱着,谁也不知道他想些什么。秀平真的不敢惹他,她没有梁庆芸的胆气和弯弯绕的心机。她有些着急,可没有办法。 现在秀平竟无意中发现了存扣的心思:存扣也是爱她的!而且爱得那么炽热,那么深沉!这真是天意,让她看见了这片叶子,这首写给她的情诗!这个坏人……他咋不告诉我哩?害得我……她恨不得跑进堂屋跪在蒲团上对观音菩萨叩上几个响头,才能表达她内心的感恩。乡村的女孩子大了,还有什么比配上一个如意郎君更能让她满足和踏实呢?不少女子为了爱敢去拚敢去死,而今,幸运和幸福似乎正在降临到她秀平头上!……她坐在椅上痴痴地想,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向存扣表白,主动地捅破这层窗户纸;若两个人好了,怎样才能不使学习受到影响,怎样处理感情的燃烧和发展。这个细致的女孩,看得多,听得也多,冰雪聪明,她要做好这场爱情的总设计师,让两人的爱情往理性积极稳妥安全的方向发展和成熟。她手托着腮想着,面孔火烫,如痴如醉。她熄了灯,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翻来覆去,很久才成眠。 8. 第二天清早,五点刚出头,秀平就起来了。她今天要专门赶个早,这是她昨天晚上思想斗争了几十回后决定的。秀平换上一件水红色的春秋衫,在镜子前仔细梳了头,胡乱就着老咸菜喝了碗稀粥就往学校跑。她家在老八队,是离学校两里多路的几十户人家的小村舍。过了西面的水泥桥,她在麦地和油菜地的田埂间穿梭着,脚步轻盈,像一只欢快的蝴蝶。她恨不得一步就跨到学校。她知道存扣总是第一个到教室读书的,她要和他单独在一起;她要和他说话;她要和他……摊牌。 走上校园的林阴道,秀平远远看见自己所在的初三(1)班教室门半掩着,知道存扣在里面了。又走近些,依稀听见存扣读英语的声音。她的心跳就快起来,脚步反而变慢了。这排教室有三个班,初三(1)是最西头一间,她从东面上了廊檐,往西慢慢地走,有时还停下来,用手拍拍自己的胸。心口跳得太厉害,想吸口气平抑下来,就是做不到。“我怎么啦?”她怪着自己。她在离教室门两三步远的地方靠墙站着,“有同学来了我就跟他说不上话了……不行,我得赶快!”秀平心一横,上前推开教室门,一步跨了进去。 存扣读书正在兴头上,突然门“嘭”地一响,一个人闯进了教室,吓了他一跳。他抬起头,不由得呆了——秀平,竟是秀平! 秀平冲进教室向前走了几步站住了。一张脸红扑扑地,胸口大起大伏,手揪着辫梢儿,下嘴唇咬着,不霎眼地盯住存扣看,像是生气又像是……存扣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竟有些发怔,嘴里不由说出: “咦,你也……来啦?” 这一问不打紧,秀平眼里顿时像蒙上一层雾,就有泪蓄上了眼眶。她哽咽着说:“就该你……来得早?”用手背在眼上一揩,揩得泪水糊花花的。满脸的委屈和艾怨。嘴一扁,又像是要哭。 存扣慌了,忙问:“哎,秀平你怎么啦?是在路上跌跟头了?”他站起来,语中带着惶急。 “没有。” “那你为啥……哭?” 秀平就走到存扣课桌旁,站着对他,期期艾艾地,噘着嘴说:“就、就怪你。”低头看脚,声如蚊蚋。 “怪我?为啥?”存扣吓了一跳,忙往旁边挪挪,声音有些大起来:“我、我又没招惹你!” “你就是招惹我了!”秀平突然脚一顿,两眼亮亮地逼住他:“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言甫毕,不禁大羞,脸上腾起红云。 “我……不懂。”存扣满脸惶恐,头脑急剧地转着,硬是想不起在哪儿得罪过她。 秀平看他动脑筋的样子,“噗哧”一笑:“呆子。” 就说:“前两天你上牯牛湾了?” “嗯……是。” “去干啥?” “散心啊。不,读书——上自习课时。” “还干啥了?”秀平眼光灼灼地,坏坏地笑。 “没干……啥呀。”他脑里突然电光火石一闪,头上沁出了汗。 “我们女生昨天也去了。拍照片。”秀平轻轻地说。 “噢。我晓得的。”存扣说,声音竟有点发嗄。眼皮耷着,不敢去看她。 “我在油菜那儿拍了张照片。”秀平柔声说。 “……” “我看到那片叶子了。摘下来了。” “啊!”存扣抬头看了秀平一眼,脸上窘成了一块红布。吭下头,嗫嚅着: “对……对不起。” “不要紧。存扣……我,我……高兴!”秀平心潮难抑,一胆大,竟不由自主地挨存扣坐下了。 存扣慌慌朝门外看,说:“你、你坐你位置上。” “我只坐两分钟。”秀平说,“你喜欢我,闷在心里。我也是,不敢说。” 言毕,她头低着,弄自己的辫梢,吃吃地笑。 “你、你坐到自己位置上……”存扣小声求她。 “你是嫌我了……”秀平声音中又带着哭。 “不、不,我……我不嫌。”声音像蚊子哼。 “你说的!你说不嫌的!”秀平听存扣说不嫌她,惊喜之下一时情热,上去抓住了他的手,热切地说:“你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不嫌’!” “我不嫌,我不嫌。”存扣用另一只手捋着汗,狼狈不堪,像在连连讨饶。 “妈呀!”秀平松开手,走到前面的座位上,存扣的承诺使她心潮激荡,她受不住,趴在桌面上“呜呜”直哭。存扣在后面急得直叫:“有人要来了!有人要来了!” 秀平收住声,回头看存扣,说:“我上河边洗把脸。”声音那么的温柔,脸上带着泪,竟自在笑着。存扣看得痴了。“你去吧。”他说。声音也是柔柔的,吓了自己一跳。 “嗯。”秀平听话地答他,走到教室门那儿,又回头对存扣一笑,笑得极其烂漫,露出一口洁白的糯米牙。好像故意似地,随手“砰”地带上门,把个傻了似的存扣关在教室里。 9. 农历四月尾上的一个周末,下午放学后,等所有同学都陆续离开了,秀平和存扣才磨磨蹭蹭地出了教室。一前一后的,却都不是往家走。中午,存扣就在文具盒里看到秀平偷偷放的纸团儿,要他放学后到牯牛湾。秀平总是用这种递纸条的方式通知他出去,地下党接头似的。她总能设计出约会的恰当时间和地点,三四回了,从没被人发现过。存扣当然很愿意和秀平在一起,跟以前和庆芸一起感觉完全不同,心里是又新鲜又渴望。但一礼拜就一次,没得多。存扣就很佩服秀平,啥事都能安排得周周全全,有板有眼,有理有节。存扣乐得让她安排。有时他想,秀平要是自己姐姐,倒也蛮好。秀平真像姐姐。 牯牛湾风光无限。麦子见黄了,油菜籽结得饱饱实实,沉得弯了腰。夏收笃定丰收了。走过那个诞生情诗的地方时,秀平朝存扣扮了个鬼脸,调皮地笑了。虽然没有了菜花,可秀平感到这里永远是美丽的。 两个人在垛田间消消停停地走,说些闲话。有时一条埂走下来一句话都不说,两人互相望望,眼里心里都是好,不需要多说话。走到河边的一株歪脖子柳树下秀平在草地上坐下了。腿盘着,拿个右手背支托着下巴颏,朝着着东北方一个地方久久地凝望。存扣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两里路外一片蓊蓊郁郁的所在,有几只大鸟在上头盘旋,“喳喳”的叫声依稀可闻。不注意准以为那是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其实却是顾庄东面人家的公共墓地。这乡下,人住的村庄和祖宗亡人葬的墓地都是被各种树木包裹着的,不熟悉的生人远远看去还真分不出来。存扣感到有些蹊跷,说,你看那里做啥呢。一面说一面也坐了下来。 秀平转头朝存扣深情地望了一眼,俊美的大眼睛慢慢地就蓄满了泪水。她哽咽着声音说:“我想我大姐来了……和你在一起,我就想我大姐咋就没得我这样的福呢……” 她就给存扣说了秀华的事。 一九七五年,冬季。照例要兴修水利挑河工。每家出一个男劳动力。秀平哥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瘸三跛四的,自然不能去;而她爸那年一进冬气管炎就发作了,喘得要老命,又去不了。没人上河工生产队年终分红是要扣钱的,他爸急得团团转,没有一点办法。这时候刚刚初中毕业的大姐秀华独自在院子里收掇起扁担和泥筐,说:“我去!” 工地上插满了各种颜色的旗子,人山人海。民工们打着震天响的号子,高音喇叭里放着革命歌曲,热闹喧天。已做好的堤坝上用石灰水刷着“大干快上,改天换地”、“农业学大寨”等口号,每一个字都比人高。在这热火朝天的工地上,民工们其实是非常辛苦的:挑着一百四五十斤的泥担子从六七米落差的坝底拾级而上,即便是精壮的民工也是感到吃力的。可是要强的秀华硬是没落下一步。大伙儿对这位俊秀的姑娘不由心生敬意,在她身边走的时候都频频向她翘翘大拇指。当这些民工们知道她是替有病的父亲上河工的,更是为她的孝心所感动,挖土的人便有意少给她两锹土。这也有技巧的,几块土互相搭盖,从体积上是很难看出虚实来的,足以骗过在大堤上来回巡视的干部的眼睛。秀华朝装土的种礼大伯感激地笑笑,嘴一抿担上肩就走。 十八岁的秀华出落得相当漂亮,又健康结实,吃饭很快,一斤蒸饭三扒两扒就咽下去了。吃得多的人力气就大,河工上艰苦的体力活居然让她应付过来了。晚上她和工地食堂烧饭的大婶睡,挺安稳的。就是有一样事比较尴尬:白天小便或大便很不方便。男劳力是不问的,想小便东西一掏就撒,也不管旁边有多少人;要解溲了,随便找个避风的地方裤子一拉就成。秀华可不行,毕竟是个姑娘家,要方便时她总要颠颠地跑出好远,找个隐蔽僻静的地方,彻底躲离那帮汉子的馋眼。河工上都是些急吼吼的“和尚”,有这么个俊俏的妹子混在里面,难免就有些想入非非,这也正常。 这天下午五点钟左右,秀华他们这组河床上还有一个不算大的土方没挖完,听说工地晚上可能有宣传队来慰问,大伙儿鼓着劲儿干,争取早点收工,洗洗弄弄吃过饭看演出。秀华有泡尿老早想撒了,但又不大好意思去解决,怕影响大家的进度,硬憋着,想赶快担完了再说。真是应了一句古语:“活人哪能被尿憋死”,偏偏就是在这泡尿上出了事! 河槽底下种礼大叔一声喊:“每人加两锹,至多再挑两担就结束了!”大伙儿鼓起最后的力气,担着满筐的土往上挪,秀华也添了两锹,摇摇晃晃还没挨到半坡,突然“哎哟”扔掉了担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滚,脸色刷白,两只手捂着小肚子直叫唤。大伙儿七手八脚把她抬到堤上,裤裆里湿了一片。看她叫唤得紧,有人赶紧去喊工地上的赤脚医生,过来问了几句,年纪大的种礼大叔就冒出一句:“莫不是尿泡(膀胱)挣破了?” 那医生一听就慌了,连说:“有可能!有可能!”吩咐赶快找船到区医院,“否则尿毒走开来就麻烦了!” 这时候却起了北风,刮得脸上生冷,天阴沉起来,看来是要下雪了。有几个人在附近的村子找到一条挂桨船,却高低摇不响。柴油冻住了。忙用稻草把子烧了烘烤油箱,等开到工地这边,已耽搁了个把小时,秀华连叫唤也叫唤不动了。 三十五里水路开了一个多小时,人抬上医院,因拖了太久,医生全力抢救,却是没有用了。 那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一整夜…… 秀平几乎是哭着讲完她大姐秀华的故事的。她接着又哽咽地对存扣说,现在我大哥三十几了,一条腿残着,找不到婆娘了。不能做什么事,脾气倒很大,又滥抽烟,喝醉了就哭,还砸东西……他是心里苦啊。如果能说上一门亲就好了。但人家姑娘就是麻子瘫子也不肯嫁他呀,他养不起婆娘……我二姐秀琴没媒没证的就跟人家跑了。还算不错,两个人借贷办了个水泥预制厂,生意蛮好,但一年到头没几趟回来,就是回来也总是撂个百儿八十的给我妈,陪妈一宿都不肯,她是不要这个穷家了……我爸走后,妈有只眼睛就渐渐不行了。是哭坏的。爸走时眼睛没闭上,他心里舍不开呀。一辈子省吃俭用,病中也不肯花大钱抓药,死了才发现他还攒着两千多块钱,这是他一辈子的积蓄呀……我妈一分钱都舍不得动,说是留给我出嫁用。妈现在就我这个依靠了。我大姐是最孝顺能干的,如果她还在该多好…… 听着秀平的述说,存扣心里很难受,真是一家不知一家事,秀平太可怜了,家里竟是这个样子,他多么想能够与她分些忧愁呀。他认真想了想,说:“要你大哥到你二姐厂子里撮撮忙不行吗。就是看看门岗也成啊。” 秀平叹口气说:“你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厂呢,姐姐姐夫都住在厂场里,要用啥门岗?再说我大哥这个人我是知道的,捧人家的碗就要受人家的管。我是去过姐姐家厂场的,我姐夫对工友吆五喝六的,他哪里受得人的脸色?有残病的人都相当自尊。”秀平咬着嘴唇,手绞着辫梢儿。 “那你叫你哥学个啥手艺也好啊!” “他有手艺的。他会补鞋。” “这不是挺好嘛!庄西三麻子上扬州摆鞋摊,说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十几块呢。” “我哥不行啊,他性格不好,不会处事。去年底他跟人家上东台才做了几天,就被那街上修鞋的找小痞子打了一顿……现在他死都不肯出去了。”秀平说到这里把头抵在膝弯上,眼泪又出来了。 看秀平这样难过,存扣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豪情来,对她说:“没什么!我们俩好好用功,将来一起考上大学。拿工资做公家人,家里就什么都好了。” 秀平抬起头泪花盈盈地看存扣,眼里放出喜悦的光:“你真这样想的?你是说我们俩吗?是哩是哩,我也是这样想的哩!”她喜极,竟倚上存扣的肩膀,等反应过来,急忙坐直了,脸上羞得绯红,抿住嘴笑了。 傍晚无风。河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偶尔有条鱼在菱叶间跳起,发出“扑通”一声水响。田野肃穆而安宁。夕阳把浓浓的油彩泼染在两个孩子身上,远远望去,如一帧美丽的剪影…… 正文 风波过去,秀平和阿香和好如初,甚至比以前更亲热了。 一场秋雨一场寒,天渐渐凉了,寄宿的学生纷纷把帐子摘了带回了家,因为蚊子没有了。宿舍也因此而敞亮了,好像大了许多。阿香有时睡觉时讲冷啊冷啊,其实她不冷,她家里人已早早替她在床上摊上了褥垫,又换了条新被子,暖和和蓬松松,再加上下床两个人睡,她和凤兰被窝挨被窝,挤挤地,怎么会冷呢。她这是在撒娇,是在耍赖要和秀平钻一个被窝。 所以阿香一在床上喊冷啊冷啊,同床的凤兰就发笑,把脚丫伸过来蹬她:“走吧走吧,上去吧,秀平身上可暖和呢。” 所以阿香一在床上喊冷啊冷啊,上床的秀平就发笑,用手拍拍床边:“来吧来吧,上来吧。” 阿香听了就连忙爬上去,鱼似地钻进秀平的被窝,把头靠在秀平胸上“咯咯”地笑,说秀平身上是暖和,不像凤兰,我和她睡过的,冷手冷脚冷屁股。凤兰听了就大声抗议:“死阿香,没良心啊!你屁股才冷的呢,不信,叫秀平摸摸!”秀平就要伸手去摸,阿香蛇似地扭躲着,把床弄得直摇,“不要啊,我是热屁股啊!”弄得一室女生哈哈大笑。秀平说:“你老要跟我睡不要紧,凤兰可有意见。猫在人怀里像个小肉磙子,又滑又暖和,——不赖不赖,过几年不晓得巧了哪一个呢!” 宿舍里又笑成一片。阿香嘤咛着,脸上烫烫地往秀平胳肢窝里直拱。 2. 存扣现在有些越来越看不懂女孩子了,秀平和阿香冷他躲他个把礼拜,突然又对他热络起来。那天上晚自修前,他看见秀平和阿香手拉手地从外面跑进来,两个人潮红满面地,显得很兴奋。下自修两人把桌子拼好了继续学习,他看到秀平过一会儿就抿着嘴笑,还偷偷地看他,被他瞅着了,顽皮地用脚踢踢他,很娇憨的样子。好长时间她没这样了,这让存扣又惶惑,又欢喜。 这天两人点上灯才学了不到十分钟,存扣看秀平有些羞涩地看他,就说她,“干什么呀,看得人怪别扭的。”秀平忸怩着说:“我……肚子饿了。” 存扣说:“我到宿舍泡碗焦屑给你吃。”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晚上就喝那二两粥,有些学生真是顶不住饿,空着肚子上铺睡觉,心里潮神寡气的,很难过。有些家长就专门炒些焦屑,让孩子睡觉前用开水泡来填填饥。 秀平却嘟着嘴巴说:“小气。” 存扣想到这星期月红嫂嫂暗地里多把了五块钱给他,才用了五角钱呢,就说:“我们出去吃,我请你吃馄饨。” 秀平嫣然一笑:“叫你使钱……” “没事没事,我有好几块钱呢。”存扣边说边站起来收拾书本。秀平轻声对他说:“也带阿香去啊。” 存扣一怔,看着爱平,有些不理解的样子。爱平却腰一扭,去对边上的阿香说了。 秀平附着阿香耳朵悄悄说了一句,阿香立马站起来,兴高采烈的样子,身体碰上桌子,差点把灯罩子晃落下来。 存扣就先走出去,走不多远秀平和阿香赶上来,“等等我们呀!”秀平叫道。 存扣慢下来,秀平上来和存扣并排走,欢天喜地的。阿香也想跟上来,突然却慢下了步,跟在他俩头面慢慢地走。 存扣见秀平离自己太近,往外避了避,秀平说:“咋的了?你怕我呀?” 存扣说:“人家看到了不好。” 秀平说:“哪里不好啊?你怕人家说我们是……呵呵呵!”她笑开了,“我可不怕!”一看阿香不在旁边,掉头一看,阿香离他们十多步远跟着,忙说:“死阿香,跟上来呀!” 阿香应一声:“嗯。”就微笑着跑上来,倚在秀平身侧,三人一排边地走。 三碗热腾腾的虾籽馄饨端上来,先喝口汤,透鲜。秀平在碗里舀了一小勺大椒酱,又浇上了醋,存扣看了就说:“哟,你蛮爱吃醋的嘛。”秀平有滋有味地把一只馄饨吃了,嘴里应他:“嗯啦,你不是晓得我爱吃醋嘛。”看阿香手捂着嘴吃吃地笑,猛然醒悟,就拿着醋瓶儿往他碗里倒,说:“你才!你才爱吃醋呢!”看得一边的老板娘笑眯眯的。 三碗馄饨六角钱。存扣掏钱时掉掉拉拉的,秀平就嗔他:“真邋遢,钱不摆摆好。”替他把那些皱巴巴的钱抹好了叠齐了给他。又从裤腰口袋里摸出一个“百雀羚”雪花膏盒子给他看,说这是她放钱的,问存扣要不要。存扣说你给我你倒没有了。秀平想了想,就收起来,说我还有一盒“百雀羚”就要用完了,等那个用完了就给你。 三个人往回走,身上吃得暖洋洋的,阿香就打趣说:“秀平姐,我倒成了你的影子了,跟着你有好处,还有馄饨吃呢!” 秀平就说:“存扣也有影子的,王树宝就是他的影子,——你们俩都小小的,活泼泼的,倒像圆头乖脑的一对儿哩!” 阿香刚想发嗔回她,就听见存扣“唉——”地叹了一声长气。秀平说:“你叹气做什么?” 存扣说:“王树宝不知怎么样了……” 3. 王树宝是家里的独苗苗,惯宝宝。他前头本来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的,无巧不巧都在七岁这年溺水死掉了。王树宝出生刚满月,他父母就赶紧抱他到瞎子先生那儿去算命。算命和关亡一样,都是故弄玄虚的迷信活动,岂可当真?王树宝的父母是忠厚老实的庄户人,没上过学,缺少文化,偏偏相信这一套。瞎子虽然眼睛看不见,心里比什么人都明亮,正好又听说过王家的一些底细,知道这对夫妇的心病——害怕小三子也有个什么不好,就格外说起瞎话来。说他们夫妇命中该失两男一女,一律在七岁时被河神收走,随你怎么躲、怎么防都没有用。王树宝的父母听得魂飞魄散,当时就双双给瞎子跪下了,求他千万设法化解。瞎子先生设套成功,收下他们的厚礼,指点他们在家里院子中间种上一棵桑树,好生呵护了,不能让人攀折,少一根树枝都不行。树好人好,若在七年里这树无损,就可躲过此劫。此劫可躲,小磨难还是有的,这孩子的命最好也不过像座拱桥,两头低中间高,到中年时肯定发达,但晚年又不好了。他父母说晚年再说晚年的话……我们这就回家种树! 王树宝的父母回家就从车路河北的苗圃挑了一棵笔直的桑树苗,种在院子中间。怕桑树结了桑椹村里孩子来偷摘,又到吴窑镇轮窑上拉了几千砖,把个院墙加得有丈把高。村里人戏说是城墙,促狭的说是看守所。不管怎么说,好歹七年内这棵树长得枝繁叶茂,完好不损,每年到了季节,结满一树紫红的果子,引得远远近近的喜鹊、黄雀、野鸽子、山喜儿等各式鸟雀一趟趟飞过来,像聚餐,像赶庙会。后来县里的红卫兵得了信,要来砍掉这棵“迷信树”,因为王家在公社里做干部的亲戚多,弄了顿好饭菜把这帮学生娃打发了,总算有惊无险。 这王树宝养下来就是体弱多病,像只病猫。脑袋挺大,黄毛没得几根;眼睛也大,就是没神;今天抽惊了,明日发烧了,三天两头抱着驮着上医院,把家里人都磨死了。直到上高中之前,半大小子了,晚上还搂着爸妈睡。到哪儿玩都有爷爷奶奶跟着,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他是家里的命根子,比皇帝都金贵。 但这小子却是个非常讨人喜欢的家伙,人长得圆头乖脑的,一张标脸儿(方言:漂亮脸蛋)奶乎乎的,长睫毛,大眼睛,像个洋娃娃。嘴巴又甜,遇见人就喊,笑眉笑眼的,人见人爱。又极聪明,六岁就吵着要上学,结果成绩却好得很,一级不留,今年十五岁考上吴窑高中,是班上年龄最小的同学。听说这次来报名时,村里张支书还特意包了二十块钱给他,说这小子肯定有出息,与其说将来奉承他还不如现在奉承他。旁人都晓得他是说的笑话,事实上支书家有个上六年级的小丫头,他这是存了想做亲家的心呢。 王树宝来吴中报到时全家出动,浩浩荡荡的。他爷爷特地为他拣了教室角落里的一张床,说睡在里面安稳,静,又靠墙。他奶奶牙齿掉得没几颗了,嘴巴瘪呀瘪的不关风,说“在家靠娘,出门靠墙”,给老伴为孙子挑选这张床提供了理论上的依据。本来是睡下铺的,但王树宝高低不肯,一撒娇,他爷爷说:“我孙子不肯睡下面,是怕吃上面人的屁呀!好好,全听你小祖宗,上头就上头!”就正好跟存扣睡了。被褥帐子全是王树宝家的,新崭崭的,存扣只用了一个枕头,心里偷着乐。一家人簇住存扣说好话,要他带住王树宝,说你是哥哥,弟弟从小胆小又不大会做事,你千万要照顾些,我们会有数的。说得存扣怪不好意思的。 但王树宝的家人也有失算的时候,床虽然在安静的角落,帐子后却是有一个大窗户。天气一凉,大家都摘了帐子,就显出夜里外面黑咕隆咚的,这王树宝就怕,不敢盯外面望。迷信家庭长大的他也迷信,居然说怕鬼。有时晚上内急了甚至不敢到门口保洁员放置的粪桶那儿撒,就对准门缝朝外射。那门缝处正好有个铜板大小的节疤洞,像是专门为王树宝准备的。倘要解大溲,就非得摇醒存扣陪他上操场边上的厕所。存扣站在外面,哨兵似的,还要和他一说一答地打岔。但存扣从无怨言。 一天晚上宿舍里不知哪个谈起鬼来了。说咱这中学底下原来是坟滩子,建校时有的棺材都没起掉,说不定这教室下面就有呢。还有的说,门口卖油饼的老头子讲,我们这排教室后面汪塘边上枪毙过人,他亲眼见过的,新四军锄奸,杀还乡团,一溜儿跪在河边上,脑浆子都打出来了。以后说呀说的就说起农村里寻死的事情来了,说上吊的人舌头吐多长的,喝农药的人脸是青的。黑暗中说得大家怕怕的,就是说的人声音里都有些发抖了。人的情绪是会传染的,你高兴,他也高兴;你怕,他也怕。 王树宝听的时候就嚷“不要说不要说”,可大家逗他,偏往玄乎处说,结果王树宝到最后头都埋进被窝里了。 后来,王树宝的家人来学校用牛皮纸把那面大窗户每块玻璃上都蒙得严严实实,并求存扣一件事:要树宝以后和他睡一头。他奶奶说,存扣生得高头大马的,火光大,肩膀上有灯,鬼不敢上身,树宝和他在一起,沾光的。这番老迷信的话说得存扣啼笑皆非,但还是答应了。 从这以后王树宝就和存扣睡一头。他睡觉极乖,睡着了像个猫儿蜷在存扣身边。就是有时候爱说梦话,一惊一惊的。存扣对他很是爱护,晚上常帮他盖呀掖的,心中有种做哥哥的感觉。王树宝也对存扣十分依恋,上哪跟哪,难怪秀平说他也是存扣的影子。 这一天存扣现在仍记得很清楚。那是个星期四的下午,四五点钟,外面下着蒙蒙细雨,天有些冷。有几个同学无处可去,就簇在宿舍存扣那旮旯的对过两张床上,有的坐着,有的歪在被垛上,闲聊,天南海北的。存扣和大家谈得很起劲,奇怪的是躺在铺里头的王树宝显得很安静,大眼睛看着屋顶,像在听大家讲,又像是想着什么。外面起风了,细雨打在窗棂上“沙沙”地响,这时候王树宝蓦地坐起来,手指头颤抖着指着窗子,惊恐地叫到:“妈呀!落水鬼!落水鬼上来了!”声音极其瘆人,叫得大家寒毛都竖起来了。存扣忙抱住他,可他发凶,拼命往外挣,力气大得唬人。存扣晓得这是人犯了癔症,是一种精神错乱,这跟人长期接受某些心理暗示有关,当年保连的妈妈巧英一而再、再而三地寻死,也是出于这样的情况。这是他从书上懂得的,跟鬼啊神的迷信说法根本没有关系。存扣忙叫大伙儿上来七手八脚按住王树宝,自己跳下床,从床肚下面舀出一杯凉水来,喝一口往他脸上一喷,没用,还是凶——存扣灵机一动,狠下心来,模仿《儒林外史》中胡屠户对付范进的招数,“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王树宝软了下来,喉咙里“咯咯”地响,吐出一口鸡蛋大粘黄的痰块来,兀自在床上喘着气,却不能说话。 存扣把王树宝对驮着一口气送到了医院,那几个同学也簇在后面跟着。医生为他打了镇静剂,说不要紧,这种病人往往是受了刺激和不好的暗示,经常见到——跟存扣判断的一样。 晚上王家就用船来接王树宝回家,说这病单医院瞧不好,要家去求大仙帮他除邪捉鬼才行。存扣又不好拦他们,只是心里说:“除什么邪捉什么鬼哟,这一套我妈就会,还不是骗人的!” 存扣上初一时曾经和妈妈谈到关亡和捉鬼的事,说妈妈是骗人。妈妈也没有抵赖,只是摸着存扣的脑袋叹了口气,说妈妈骗人也是为了你小乖乖呀,等你有出息了妈妈就洗手不干了。存扣看妈妈说这话时眼里有泪,很伤心、很无奈的样子,以后就再没有提过这事。 现在王树宝被接回家快十天了,存扣心里显得很空落。两个人同吃同睡的,弄惯了。尤其晚上一个人躺在铺上,心里就格外念他,怕他有什么差池,想得心里毛毛的。 因此秀平提到王树宝时,存扣就叹了口气。他是个重感情的人,看不得身边的同学有啥不好。 秀平见他叹气,便劝他:“王树宝又没害大病,过几天会来的。” 又若有所思地说:“是啊,做上人的好不容易把我们盘这么大,想好处呢,有个三差两错就送了他们老命啊!” 存扣怕她想起姐姐的伤心事,就打岔道:“今儿这馄饨味真鲜,肯定虾糠用得多。” 又说:“我下次还请你们吃。” 正文 一九八二年中考揭榜,顾庄中学考上十几个高中。存扣和秀平分数高,被本县著名的吴窑中学一起录走了。 高一两个班,分高一(甲)和高一(乙)。碰巧,存扣和秀平又分在了一个班,高一(乙)。 排位置时两人稍微使了点技巧,成了前后排。秀平在前,屁股后头就是存扣。第一次离开家到外面上学,人生地不熟的,两个人感情上就更加地依恋,这是很自然的。 今年的新生,吴窑本镇走读的并不多,每班十几个而已。主要是外面考来的学生。特别是男生多。于是女生住进了宿舍大院,男生宿舍用上了高一(乙)西隔壁的一间空教室,能搁好多床。 双层床,睡四个人。自由组合,存扣个子大,正好配了一个叫王树宝的小个儿男生。这王树宝长得蛮可爱,大眼睛,小圆脸,手小而白,握在手上很绵软,爱笑,说话的声音有些娇憨,女气得很,以至于秀平来宿舍找存扣看到他俩坐在一起时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又重找了女朋友的呢!”以后秀平曾跟存扣这么打趣过。 秀平是来找存扣帮她升帐子的。她也是上床。女生上床一个人睡,下床则安排两个。秀平带的几根细竹子很长,还有点弯,不好绑,几个女生帮她弄了一气,总是不成形,歪歪扭扭的。下床的女生只要把帐子的四个角往顶角上一扎就成了,很简单。先到的女生往往选择下床。这和男生不同,男生为争上床弄得面红耳赤的都有。 存扣跟着秀平进了女生院子,看见水泥柱之间的钢丝上晒着女生花花绿绿的衣物,就忽然有些闭气,心里紧张。秀平看出来了,就说:“别慌,不要紧,我就说你是我表弟。” 一跨进秀平的宿舍,存扣就强烈地感到女生和男生真的大不一样,宿舍里扫得干干净净,床上的被子都叠得四角崭方的,像块豆腐;衣物、小箱子还有梳子雪花膏书籍都顺得有条有理,摆放得很科学,充分利用了空间。同室的女生都在,正分享着一个女生带来的炒南瓜籽,满屋子好闻的瓜子香味儿。她们来自不同的村庄,现在一起成了室友,这些女孩子都十分兴奋,每个人都很友好,相见恨晚的样子。她们互相吃着各人从家里带的小吃食,嘻嘻哈哈地说笑,其实就是在相互沟通和熟悉着。突然看见秀平进来了,后边跟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大家一下子都不讲话了,拿眼睛瞅他俩。只有那个叫阿香的小巧丰满的女生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秀平说:“这是我表弟,叫丁存扣;跟我们一个班。” 看同伴们那些脸上的眼睛锥子样的都往存扣身上招呼,秀平“扑哧”一笑:“咋了?没看过男生啊?我表弟会害羞呢。” 这一说不打紧,女生们都笑开了。存扣脸一下子成了一块红布,赶紧踩着床柱上的榫头,身子一蹿上去了。他想赶快帮秀平把帐子升了,离开这个让人心慌的女儿国。 存扣把那几根细竹拿手上掂掂,眉头皱皱,摆下了,朝屋顶望望,想了想,在床上拾起几根绳头儿,把帐子四角扎了,踮起脚把它们系在屋顶的桁条上,不到五分钟,一顶帐子就急绷绷四方方地升起了。 女生们都欢呼起来,对秀平说你表弟真聪明呀。秀平脸上高兴得亮堂堂的,拿手巾替存扣擦脸,存扣不要,就想往外走,这时那个小女生阿香已从她的床底把一盆清水端出来,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说“你洗把脸呀”,仰着头,两只眼睛热切地看着他。 存扣只好洗脸。是条新手巾,毛茸茸地,洗在脸上很舒服。刚洗完,就有人从旁边递来了雪花膏和梳子,存扣连忙说:“我,我不搽香的。”只用梳子把有些淋湿的头发稍微向上向两边梳了几下。他本来在这地方就有些腼腆,刚才升帐子又去了力,脸上红扑扑的,洗了脸梳了头便更显得英俊逼人,看得女生们都有些发痴。“真像郭凯敏。”一个女生喃喃道。 存扣拔脚要走,秀平说我送送你,存扣说不用,秀平还是跟他走出了宿舍。后面传来了那帮女生的嬉笑声。 秀平跟着存扣走,两个人都不吭声。还是秀平先说话了:“唉,不该叫你来的。”存扣就说:“我不来你弄得起来吗?可不好弄。” 秀平就说:“你没见那些女生看你那样儿,好像就想把你吃下去似的。”她又笑着说:“考上高中的女生都是好佬,你可别被她们抢走啊。” “你说啥呀。”存扣白了她一眼,“我是来上高中的,我理这些女生干什么。——你别多想了。” “是哩是哩,我多想了我多想了。”秀平脸上像放了花,忙笑着跟着存扣说,“我上门口买油饼给你吃。” “不要,我又不饿。你回吧,我上操场上打会篮球去。”撒开步子小跑着离去。 秀平站在一棵紫薇下面,盯着存扣远去的背影,站了很久。 2. 开学才两个礼拜,存扣和秀平就在高一(乙)班这新的集体引起了注目。这两个人简直是班上的金童玉女,一样的俊俏,一样的成绩优秀,一样的体育积极分子。他俩班内班外经常在一起,头碰头地研究习题,一前一后地在操场上散步。有时他们还会相约着去镇子老街上品尝一碗虾仔馄饨,亲亲热热地,活像一对小恋人的模样。这在校园里就显得非常醒目。但班上没有丝毫的非议,因为大家都知道,他俩是表姐弟,是亲戚,从小在一起的,很正常。只是无端地有些羡慕。 有时候他们自己想了也发笑,就因为避免尴尬,秀平撒的那句谎,却被大家都信以为真了,两个人的“正常生活”就有了一道绝妙的安全屏障,把老师们都瞒过去了哩。班主任徐桂林就曾对他俩说:“不错啊,你们顾庄中学培养了一对好姐弟啊。” 秀平就调侃存扣:“想不到上了高中我倒多出一个小表弟来了。” 存扣说:“我比你小,你本来就是我姐嘛。” 秀平就不吱声。存扣拿眼看她,发现她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就问:“你怎么啦?”秀平水汪汪的眼睛深情地盯着存扣,轻声说:“你这样说,我真的很高兴。” 存扣噢了一声,心里很感动,心想我们何止是姐弟呀。轻声对她说,“我们两个这样好,我也很高兴。——你呀,有时候真像个孩子。” “哦!”秀平就叫起来,“我就想做孩子!我就想做你妹妹!” “喔,妹妹。”存扣果然叫她一声。 “死相哦!充老哦!”秀平见存扣真的喊她妹妹,捏起拳头作势要打他。两个人哈哈大笑,他们感到很快乐。 存扣和秀平被选了班干部。存扣当副班长,秀平是学习委员兼英语课代表。 3. 这天班上开语文教研课,来了一帮领导和老师来听,在教室后面坐成一长溜儿,非常郑重的样子。徐桂林老师是个老语文教师,最擅长古文,因此他就跳过几篇课文,把后面白居易的《琵琶行》调到前面来讲。这样也许更便于他在课上捭阖纵横,引经据典,淋漓尽致地展现他的教学功力和风采。 高中教师果然不同一般,徐老师示意起立的同学坐下后,转过身,粉笔在黑板上“吱溜溜”一阵响,“琵琶行”三个漂亮的行楷字应手而出。接着他介绍了作者的生平和产生这首诗歌的时代背景,着重强调了这首长诗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地位和影响。他语速很快,却条理清楚,一下子让同学们对作者和这首诗歌产生了强烈地兴趣。 存扣就想,这真是一种高层次的教学技巧,以前在初中上语文课,一上来老师总喜欢先讲生字词,讲字词的笔画和拼音,然后老师领读,学生跟读,读过若干遍后再让大家用小纸条默写,然后互相改。课文还没讲呢,就弄得大家索然无味了。不像徐老师,叫大家预习时自己查工具书解决课文的生字词,一上课就切入正题,真是干净利落。存扣喜欢这样上语文课,他不喜欢老师一百个不放心,什么都要面面俱到。 接下来他要找两个同学朗读一下课文,正好检验一下大家的预习效果。生字很多,又是古文,倘事先不好好准备一下,想把它顺顺畅畅读下来是不容易的。徐老师目光一扫,就看见了存扣那镇定而热切的目光,他示意:“先请丁存扣同学朗读序言和一二两个自然段。” 存扣当即站起,捧着课本朗读起来。他的声音内敛而富有张力,浑厚中带有一种成熟的磁性,才读了几句,连听课的老师在内的五六十个人的教室里一片肃然,大家很快就被存扣的声音带到了唐朝时那个月白风清之夜,仿佛好像不是在听一个学生朗读,而是在聆听着贬谪江西的白居易本人那伤感失意压抑的心声。古人的语言在存扣声音的演绎下营造了一种特殊的情境,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徐老师微张着嘴巴,望着存扣那肃穆中带着稚气的青春的脸宠,又惊又喜,等存扣缓慢而凝重地读完最后“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这一句时,他不禁脱声喊出一个“好”字。这个“好”可能有两层意思,一是存扣读到此处可以结束了,另一种意思却是不自禁地失声赞赏。但是—— 但是存扣好像没听到似地,竟一顺气往下读去,把这六百一十六言读得柔肠百转**迭起伤感迷离,一种悲剧之美氤氲在教室里每一个师生的心中。完了,教室里仍是一片沉寂。过了几秒种,热烈的掌声潮水般响起。在掌声中存扣仍像一个石雕站着,他还没有从诗歌的情境中走出,直到旁边的同学用手拽他,他才如梦方醒,慌忙坐下。心里有点惴惴:老师叫读一半的,我怎么就把它全读了呀。 其实前几天老师通知要讲这节示范课后,存扣已经在学校围墙外面,含着眼泪,一遍又一遍朗诵这篇千古绝唱。读着,感动着,他感到他和白居易当时的心意都相通了,他完全理解了这位古人——虽然时间相隔了上千年!所以在这节课上也是机缘巧合,老师正好喊到他读,一下子又把他拉进了古诗那凄美的悲剧氛围中。 存扣的精彩朗读调动了师生们情绪的投入,这堂公开课上得十分成功,可以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课后听课的领导和老师聚上来看存扣,和他说话,表扬他读得好。同学们都笑眯眯地看着他。秀平站在人圈外面,看着这样子,脸上兴奋得嫣红一片,倒好像是她得到荣光似的。 4. 吴窑中学是全县十六所完中里的体育强校。学校有专门的运动队,每次县比赛都在前三名之列,年年都有几个学生考上体育院校。这在远近是很有名气的,也给那些学习成绩比较差而爱好体育的学生打开了另一扇希望之门。 学校运动队的队长是高三(甲)的蔡国栋。说是在上高三,其实论其资格应该是“高五”“高六”了,因为他已“回炉”重读好几次了。他有个同学都已从扬州教育学院毕业重新回到吴窑中学工作拿工资了,他还在呆在这学校里上学、训练。年复一年,每年总是考个二百来分的文化水平。他就是学习成绩太差了。他的体育年年过关。存扣看过他几次训练,一百米总在十一秒出点头;跳远时玩儿似地,只几步助跑,踏板上“扑”一声,人就在六米之外了。他练得很刻苦,有时天擦黑了还看他扛着个一百来斤的杠铃绕着田径场小碎步跑,练体力和耐力。死练,呆练。他最怕看书做习题,训练是从不惜力气的。他晒得黝黑,年龄又大些,听说他蛮滑头,可外表上倒像个憨憨厚厚的农民,在学校里有个“大男将”的绰号。“大男将”是本地方言,意思是结过婚的男人。经常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喊他这个绰号,他笑笑,也答应人家。至于在这绰号后面蔡国栋心里的苦楚,别人是不知道的。 蔡国栋跑跳都蛮不错,就是投掷差些,因此这学期他在这方面多下了些工夫。那天他在场地上打铅球,存扣正好也在那边玩,听他闷吼一声,五公斤铅球在十米线外多一点落下。这成绩在学校里算是不错了,可作为一个考体育的运动员来说,显然还不够理想。存扣看他的是用的侧滑动作,但滑步时动作拖沓,球出手前脚步停顿比较大,且没有向外拔腕。他这十米多用的差不多全是死劲呆劲。投掷中的动作协调是很重要的,动作标准了成绩可以提高很多,这个存扣清楚得很。他自己就是协调性好,这在他打球和其他运动中都有反映。他看了蔡国栋投了几次,就在围观同学的一片叫好声中冒出了一句不和谐音:“这动作太差了!”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这位高个子少年身上,有人认出了他是高一新生丁存扣,就怂恿他:“你行吗?你来一个把大家看看。” 那蔡国栋正在兴头上,听着围观学生的喝采早就有点飘飘然了。大凡高考屡受挫败的人心中有两个情结都是很强烈的:自卑;自尊。因为总是失败而有自卑,因为有自卑又促使他格外敏感和自尊。为了减轻自卑,他们总在自已所擅长的强项上刻意表现自己,以争取达到心理上的某种平衡。 这时蔡国栋就停下手,拿眼睛盯着这个修长匀称的少年,看他脸上居然是那么地平静,心安理得,好像真身怀绝技似的,心里不禁骂一句:好轻狂的家伙,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声音便沾着轻视出来了:“好啊,我动作不好,你来给大家示范一下好了。” 一众人都鼓动存扣试试。人常常有这种心理,当看到一个人强得自己无法超越的时候,总希望能够出来一个可以打败他的人,并且把他打得大败心里面才有很快意的满足,好像这个人是他给打败的,他从被打败的人的颓丧中获得快感和安慰。这大概就是人类鄙琐的“小”的一面吧。现在类似的机会来了,他们怎么会放过?哄嚷着,撺掇着,鼓励着,就差上来推存扣一把了。 存扣在初三时练过一阵子投掷的,对自己的实力很有数,听蔡国栋语含轻视,不由有些生气,有些冲动起来。 于是他一弯腰捡起了铅球。站到那个直径2.135米的掷球圈内,把球上的泥土捋了捋,持球在耳根下锁骨上方贴紧了,吸气,下蹲,左腿后摆,右腿一蹬,一个漂亮的后滑步,落脚时腰髋一拧,那铅球随着他的伸臂拔腕,在空中划出了一个曼妙的抛物线,远远地落下。整套动作一气呵成,捷如闪电,真是美极了。 那球落在了11米之外! 投掷区顿时轰动起来。蔡国栋呆如木鸡,脸成了猪肝色。 喧嚷声引来了运动队黄教练。黄教练让存扣再扔一次,还是11米多,他赞道:“哟,还是背向滑步!” 他来了神,问存扣铁饼会打吗?存扣说会,黄教练马上叫人去拿来了铁饼。存扣叫大家散开点,饼靠腕握着,左右悠了悠,突然一个迅捷的旋转,那只饼出手后在空中轻盈地转着,落在远处的沙砾上,击出一蓬烟来。黄教练拿来卷尺一量,三十五米六,超过校纪录一米多。 黄教练惊讶了!他问存扣:“你是考进来的……新生?你叫什么名字?” “她叫丁存扣,高一(乙)的!”存扣正要回答,有人已替他抢着说了。 是秀平开的腔。不知什么时候她和张阿香几个女生也来看热闹了。阿香仰着头看他,眼里充满了崇拜。 “噢,哪个学校来的?” “顾庄。” “难怪,顾中蒋老师是我常州老乡,都是专业队出来的。你还会什么?” “他还会打球——什么都会!”秀平又抢着说了。存扣嗔了她一眼,她用手蒙着嘴“哧哧”地笑了。 “啊,那太好了。”他指着秀平问存扣:“她是你班上的?也是顾庄来的?” 出于职业敏感,他对面前这个俊俏活泼又修长健美的女生产生了兴趣。 “是的,是的!”存扣一心要“报复”秀平,马上应到,“她可是长跑健将哩!” 黄教练简直眉飞色舞了,连连说:“是吗,是吗,跑两圈试试!” 秀平嘤咛一声,马上拔开人群跑了,像匹受惊的小马驹。 “乖乖,你看这跑姿……”黄教练目送着秀平轻盈而飞快地跑去,嘴里喃喃着,脸上放出奇异的光彩。 存扣则心忖:死丫头,跑这么快,敢情是想露一手啊。 5. 第二天早读课上,黄教练把存扣和秀平叫出来,对两人说,县里每年春上都举行一次全县十六所完中参加的运动会,目前投掷和女子中长跑是吴中的弱项,几年了,一直没有这方面比较优秀的运动员。他希望存扣和秀平能参加学校运动队,在明年的比赛中拿分,为学校争光。 秀平就说,比赛自然可以的,但早读课我们…… 秀平显然是怕参加运动队而使学习受到影响。早读课对学生来说太重要了。 黄教练想了一下,说:也成,你们下午活动课没事就来训练训练。他对存扣说,其实就你目前的投掷水平,到县里就能拿前三名了。又指着操场上那帮男女运动员,对秀平说:“你去跟女的跑一个八百怎么样?”他要亲眼证实一下秀平的水平。 秀平略一踌躇,然后眉毛一扬,把一支挂在胸前的辫子扔到后面,说:“行!” 一个八百跑下来,秀平甩了第二名起码六十米。 在回教室的路上存扣高兴地说:“我们要做运动员了。” 秀平正色看了他一眼:“我们学习是正理,体育只是玩玩。” 存扣偷偷吐了吐舌头,说“是哩”,心里不由对秀平更多了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