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章 1979年,冬。 黄沙漫漫,朔风瑟瑟。 一条一半结冰一半解冻的河流,奔流在狭窄的峡谷里。峡谷两岸,生长着一种美丽而奇特的植物。高而纤细,奇妙的黄与红溶溶的色泽,宛如夕阳笼罩下戈壁的颜色,弥漫着苍凉而凄艳的气息。 峡谷两旁高达十米的石壁上,开凿出了数以百计的洞窟,大小不一。那些开凿的痕迹十分古老,搭建在洞窟之间的木梯饱经风霜,摇摇欲坠,风一吹便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一个黑漆漆的洞窟门口,围着一群人。看穿着,都是当地的村民,一个个衣衫褴褛,拿着锄头、镰刀之类的东西,还点着火把,举着油灯。当中一个带头的,作了个手势,带头走进了洞窟。 一行七八个人,跟着鱼贯而入。他们一直走到了洞窟的最深处。 火把的亮光照耀下,依稀看得到从四周的墙到天花板,全都绘制着精美绝伦的壁画。佛经故事,俗世乐境,飞天菩萨……这里全然是另一个世界。虽然有不少剥落毁损,但仍是色彩鲜亮,栩栩如生。 洞窟尽头的墙上,绘着一幅水月观音像。 一个男人死在观音像的下面。他两眼圆睁,脸色惨白,身体已经僵硬了。在他的脖子上,有一个骇人的深深的伤口,但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又是一个来偷宝贝的。”带头的那个人说,语气里满是鄙夷。“活该他死,正好用他的血来献给观音娘娘。” 他跪了下来,虔诚地对着水月观音磕了三个响头。他身后跟着的几个村民,也赶紧跪下,一个接一个地磕头。 最后,领头的人把一束形似柳条的枝叶,恭恭敬敬地双手放在了水月观音像的下面,嘴里喃喃地念叨了几句,然后说:“别再打扰观音娘娘了,我们走吧。” 众人都听话地站了起来,走了出去。他们的脚步都放得非常轻,说话的声音也压得极低,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直到离开这个洞窟好几百米,众人才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这家伙太贪心了,观音娘娘的东西都敢偷,活该他死!” “谁去抬他的尸首?这种恶人,我可不去!” “算啦算啦……总不能让他的尸体放里面吧?那可会熏着菩萨娘娘呢!” “反正,今年的供上了,我们今年也能多下几场雨了!这大半年,都没下过两场雨,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听说,有个什么,‘研究所’要来这里,说要把我们这里的洞窟都修好,这可是大好事啊,观音娘娘一定会高兴的!” 为首的人没有开口,他是个身材粗壮、浓眉大眼的男人。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黑洞洞的洞窟,眉眼之间露出了深深的忧虑之色。 正文 第一章采割之日 第一章采割之日 杜润秋坐在一大捆一大捆的旧报纸堆里。他满身是灰,正拿着个手电在报纸堆里乱翻。正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又响了,杜润秋用一只灰扑扑的手伸进裤袋,摸出手机也不看是谁的来电,直接放在耳边。 “谁?现在忙着呢,有事没事也别找我……” 对方吃吃地笑了,声音又是清脆又是娇美,甜得发腻。“秋哥啊?你有什么事呢?你能有什么事?还不都是瞎忙?我可是有好事找你的,你真没兴趣?” 昏暗的光线下,杜润秋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一时间回不出话来。 电话那头是晓霜。 杜润秋是个导游。去年夏天,他带一个旅游团去红珠岭(那是个著名的旅游景点)的时候,遇上了丹朱和晓霜。这两个女孩是出来毕业旅行的,杜润秋一向对漂亮女孩子都是自来熟,很快就跟她们聊上了。 晓霜和丹朱是特意去红珠岭的元帅楼的。几年前,在元帅楼发生过一起奇怪的案件。一个女孩子溺死在了浴缸里,而在她死去的浴室玻璃上,有人看到了四个字——“带我回去”。 这件事警方只能作为意外处理。但是,这一次,杜润秋和丹朱、晓霜住进红珠岭的元帅楼之后,同样的事情开始重演。甚至杜润秋的朋友,也是他的同行,一个叫梁喜的导游,也以同样的方式死去。 杜润秋不愿意再回首这件事。事实上,离开红珠岭后,晓霜和丹朱一直没跟他联系过。这是他半年来第一次听到晓霜的声音。杜润秋无法否认,对晓霜和丹朱,他是很有好感的(事实上对于任何漂亮女孩子他都‘很有好感’),但是他对谭栋那番话始终无法释怀。 谭栋是负责红珠岭事件的警官。他对杜润秋说,不要接近“那两个女人”。他指的就是丹朱和晓霜。他还说,愿“生者不朽,死者往生”。丹朱则说,这就是人生的最高追求。 生者不朽?死者往生?谭栋和丹朱打哑谜一样的话里,究竟藏着些什么? “秋哥,我最近有个课题,要去G市一趟,收集一点资料。两个女生去那里不方便,你要不要陪我们一道去?” G市。杜润秋楞了一下,本能地回答说:“现在去那里不是好季节。冬天那里太冷,风沙太大,是旅游中的淡季……” “淡季正好呀。”晓霜抢着说,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兴奋,“淡季去的人少,我们才玩得好。人多了,有什么好看的,看人群吗?” 借着手电的光,杜润秋瞟了一眼手里的报纸。那张积满灰尘的旧报纸,被揉得皱巴巴的。他的眼神相当复杂,嘴角也没有了一贯的无所谓的笑容。 “……好吧,什么时候?丹朱也去吗?” 晓霜的声音听起来更兴奋了。“她当然也去!具体的行程我已经定好了!晚上,晚上我发邮件给你啊!” 晓霜那边把电话挂断了。杜润秋再次看向了手里那份旧报纸。 报纸大概是半年以前的。在杜润秋翻着的这一页,印着一个醒目的标题:红衣男孩上吊事件。 这份新闻报道还附了一张图片。一间很简陋很普通的农家小屋里,一个男孩躺在一块木块上,身上盖着一床老式的大红色被子。从拍照的角度,看得到孩子剃得光光的脑门上,有一个明显的针刺的小孔,头顶残留着少量干涸的血迹。 一条粗劣的红底大花的裙子,和一件黑色的女式泳式,掉在男孩尸体的旁边。 谭栋曾经说过:只要你看到那则新闻,你一定会认出来。杜润秋原本对谭栋的这种说法很是怀疑,但当他在一个收废品的人那里找到了去年十一月C市的旧报纸的时候,第一眼看到这个新闻,他就明白了谭栋的意思。 那个死去的男孩,跟杜欣死的时候一样,胸前缀着白花。只是,杜欣是死在水里,身披一层白纱;而这男孩死的时候是身穿红裙,双手被绑着吊在房梁上,双脚悬空——脚下却并没有凳子之类的东西。 “你请人喝茶也不请杯象话的。”康源坐在杜润秋的对面,端着一杯茶,慢吞吞地说。 杜润秋正没精打采地喝着一杯菊花茶,听到这话,一唬就跳了起来。“搞什么啊!你老人家在这里挑这挑那,您老喝的可是一百块一杯的极品毛峰茶啊!看看我喝的什么,大哥,我喝的是十块一杯的菊花茶,我上个星期赚的那点小费全贡献在你那杯茶里面啦!” 康源是杜润秋的朋友,从小就认识的,学的是医,但却整天研究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风水,比如道术。他比杜润秋大不了两岁,皮肤白皙得带点病态,瘦削的一张脸,一看就是常常呆在家里不出门的人,跟晒得黝黑血色十足的的杜润秋完全是两个极端。他瞟了杜润秋一眼,有点不屑地说:“这茶还叫极品毛峰?你见过好茶没有?上次我带回来的……” “停,停!”杜润秋大叫,“今天我不是来跟你讲茶道,也不是来跟你讲棋道!我喝茶就是饮牛,解渴为止,下棋我只会下象棋,围棋那种太高雅了不是我这种庸俗的市井小民能玩的!我是来请教你一件事情的!” 康源有点好奇地扬了扬眉头。“请教我?你不是一向对我的‘学说’很不屑吗?今天怎么转性了?” 杜润秋的脸色,骤然地阴沉了下来。他的声音里也染上了一抹少见的苍凉,几乎跟他不相符的悲哀。“因为我已经发现,很多事情不能够以常理和科学来论之。”他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我还以为我八字很重呢。” 康源的眼神闪了一闪。“你遇上什么了?” “别管我遇上什么。”杜润秋把一张撕下来的旧报纸放在桌面上,“你知道这件事吗?你能告诉我这其中有什么奥妙吗?” 康源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他迅速地抓过了那张旧报纸,三下五除二地撕了个粉碎。杜润秋压根都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就在他对面大张着一张嘴,看着康源把报纸的碎屑一把扔出了窗外。 那天的天气很好,天空蓝得近于透明。杜润秋看着那些黑白相间的纸片,在蓝色的天空背景下,像是清明节烧的纸钱。 他伸手重重地按在了康源的手背上。“别以为把报纸撕了就行了,你太天真了吧!我杜润秋想知道的事难道还有不知道的时候?拜托问不了你我可以问别人,极品毛峰贿赂不了我可以用西湖龙井,西湖龙井还不行我就用寒潭飘雪……” 康源掀开了他的手,厉声说:“你把这事当成一个游戏?可是这件事决不是一个游戏!你的好奇心太重了!” “是有人叫我来查这件事的。”杜润秋一挺胸,相当神气地说,“一个警察局长!”虽然谭栋是副局长,但是也算局长吧。 康源的神色更警惕了。“谁?是谁会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 杜润秋一摊手。“你先把你知道的告诉我,我再告诉你,怎么样?” 康源怀疑地看了杜润秋好一会,然后说:“我说了,你信吗?” 杜润秋回视着他,终于答了一句:“我现在什么都信。” “不瞒你说,作为一个C市的人,从这案件一出来我就在开始关注了。”康源语出惊人,“你知道我有个叔叔,他是C市某辖区的警察局长……” 杜润秋“哇”地一声:“不会吧,难道你叔叔就是管这案件的?我还真是找对人了啊!啊!我还真是有眼光!” 康源在桌子下用力地踹了他一脚。“闭嘴!你究竟还要不要听我说?” 杜润秋缩回椅子,无精打采地喝了一口没味的菊花茶。“好吧,好吧,您是老大,您老继续说吧,我耳朵已经洗干净了。” “那孩子的生辰八字十分罕见,生在重阳之日,死的时辰正是他十三岁又十三天的时候。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这孩子是纯阳命格。十三岁又十三天,是道家的采割之日。” 杜润秋插话说:“采割?什么是采割?像割麦子那么采割?用镰刀还是用什么?你不是在耍我吧?” “你就一文盲。”康源冷冷地说,“道家的采生折割,在古籍里比比皆是。不管是元典章还是大清律例,都有明文记载。” 杜润秋耸了耸肩。“你不知道现在流行文盲么?是,好吧,我知道,所谓的采生摘割,就是民间迷信的收集生魂。” “明朝严令,凡采生摘割者,凌迟处死,殃及妻子,但仍然屡禁不止……”康源眉宇间很有些慨叹之意,“你可想而知,这么损阴德的事居然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去干,只能说明一件事……” “有利可图!”杜润秋大声地说,“他们要图的是什么?收集生魂,究竟有什么用处?难道到了今天,仍然有极大的用处,让罪犯甘冒大险去干?就像报纸上登的那则新闻一样?” “那孩子死的时候,身上所穿的红裙和黑色泳衣(你可能不知道,那泳衣是孩子的姐姐的),衣物都是阴物,所以说,那个凶手是为了提取一个至阳至阴的精魂。”康源也不管杜润秋是不是听得一头雾水,自顾自地继续说,“孩子额头上的金针是散魂,胸前白花是引魂,脚上砰砣是锁魂。白花属金,砰砣属金,这双金之下五行循环就打破了,金主肃杀,两金汇集,一聚一出,再以金针刺顶就是聚满泻出之势。脚离地(地为土)是防魂魄随土而走。而孩子是吊在房梁上死的,梁为木……” “金?木?水?你在说五行?又跟五行有关?”杜润秋打断了康源的滔滔不绝,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 “又跟五行有关?”康源重复着,“你究竟碰上了什么?是不是跟这件事有什么牵联?” “我不确定。”杜润秋匆匆地说,“你说下去。” 康源把茶杯重重地放下了。“我已经说完了。再多说,你也不会明白的。你不是这一行的人,跟你说太多了……” “泄露天机?”杜润秋打了个哈哈,“你是不是会折寿啊?” 这句话一出,他就看到康源的脸色又变了。杜润秋知道一定是刚才那句话击着了康源的什么软肋,他赶紧在心里过了一下。关键词就一个——折寿。他把头探过了桌子,凑在康源前面,小声地说:“我说准了,是吧?” 康源紧紧盯着杜润秋的眼睛。过了很久,他压低了声音,飞快地说道:“听着,不管那个人是谁,他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是为了炼制一种法器。他需要收集十二个特别的精魂,才能炼成,这第一个魂魄是最重要的引子,所以费了那么多功夫。我能对你说的都说了,记住,杜润秋,如果你接触到某个人,他的身上有一件比较奇怪的东西——别问我是什么,我也不确定,但是如果你见到你会反应过来的——那么你就立即逃开,越远越好。这是作为一个朋友,我对你的忠告。收起你的好奇心!” 说完这番话,康源掏出钱包,放了一张钞票在桌子上,冷冷地高声说:“我自己付自己的茶钱。” 杜润秋被他呛得一口茶都喷了出来,全喷在了那张钞票上。 康源走后,杜润秋给晓霜打了一个电话。 “喂?晓霜吗?我看过你发的行程表了,成,我这就准备。到时候G市见。” 杜润秋从未到过那样的地方。如此壮阔,如此苍凉,如此萧瑟,却又如此美丽,美丽得不可思议。他是清晨下火车的——丹朱和晓霜是坐飞机到的,杜润秋在的城市没有直达的飞机。那个小小的火车站到G市还有整整一个小时的车程。 杜润秋也从未见过那样的路。直,直得令人惊异,一条黑色的路,一直延伸向天边。没有转弯,两边都是黄色的戈壁。平直的一条路,车飞驰在路上的时候,杜润秋只有一种感觉——是不是会开到天边?天边又是什么样? 他下火车的时间是清晨七点。就在他赶往G市的路上,他看到了大漠戈壁上的日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日出,从地平线上喷薄而出,满天的艳红洒在黄沙上,风吹过的时候,仿佛被鲜血染红的暗黄沙尘,铺天盖地,迷了人的眼。 天蓝如伸手可触。云流动如风。杜润秋在G市下车的时候,面对车水马龙,他竟然有些迷惑。这一刻,他仍然陷在刚才的荒漠戈壁的黄沙红日里,无法自拔。 晓霜在向他招手。她晒得更黑了,两颊红红的,笑得很灿烂,健康而明丽。丹朱却仍是白,晶莹的白,就像再毒的太阳也晒不黑她似的。她们都穿得很厚,都穿着大红色羽绒服,同色的帽子、手套和围巾,杜润秋远远地看去,就像两个火球似的。 杜润秋不自觉地笑了。不管怎么说,他发现自己还是很想见到她们的。他想起了康源略带嘲讽的叮嘱:“别老想着当护花使者,就凭你那点道行,杜润秋,不够!” “我们等了你半个小时了!”晓霜用力搓着手,虽然戴着手套,她仍然冻得在那里哈气。丹朱转过身,拉开了身旁一辆出租车的车门,朝杜润秋一笑。 “秋哥,上车吧。我们租了一辆车,今天打算去的地方太远,不租车是不行的。” 杜润秋大喜过望,赶紧拉开前排的车门,把大背包连同自己都猛地扔进了座位里。“好好好,太好了,至少车里有暖气!” 驾驶座上坐着的司机是个中年男人,皮肤黑红,正在傻乎乎地对着他笑。杜润秋也嘿嘿地笑着跟他打招呼:“好啊!早啊!” 司机憨憨地笑着,问道:“我们现在就去千佛峡,是不?要开好几个小时哦!” 晓霜和丹朱也在后座坐了下来。车里的暖气开得很足,丹朱把围巾和帽子都给取了下来。她看着手里的一份地图,说:“应该要开五个多小时。师傅,开车吧,我们在千佛峡应该会多呆一阵,所以早点到比较好。” 司机发动了车。他唠唠叨叨地说:“哎呀,这还是我这个月第一遭拉去千佛峡的客人呢!一般的都会去另外一个洞窟,千佛峡又远,知道的人又少,去的人更少了。” 丹朱转向杜润秋,问道:“秋哥,你是导游,你知不知道千佛峡?” “G市的万佛洞,天下皆知,我还真不知道还有个千佛峡。”杜润秋说,“应该跟万佛洞一样,很多洞窟,里面保存了大量的壁画和彩塑吧?我这种粗人,哈,哈,这种文化氛围浓的东西是看不懂的!我就是陪你们来的,怎么着,你们俩面子可大着吧!” 晓霜瞪大了眼睛。“那,秋哥,你平时怎么给游客讲解呢?你自己都不懂,能讲些什么?” 杜润秋哈哈大笑。“我?晓霜,我懂的就是怎么把钱从游客的兜里面给骗出来!别的,我一概不懂!什么自然风光,人文景观,看在我眼里都是——孔方兄!” 晓霜和丹朱相对无言。 杜润秋也不再说话。他一大清早就在火车上醒了,现在只觉得疲倦,想打瞌睡。尤其是,这里的路,平坦笔直,永远都是同样的景色,灰黄的戈壁,纯蓝的天空,一轮如火的红日,光线炽烈,令人忘记现在是寒冷的冬天。 一路上几乎没有遇上迎面而来的车辆。他们那辆绿色的出租车,像一只瓢虫,爬行在仿佛没有尽头的黑黄的路上。 这是大漠戈壁的壮阔景色。你可以说它单调,沉闷,千篇一律,可是,它是美的,美到撼动人心的地步。那是一种会出现在你梦中的景色——即使你认为你已经遗忘了它。 杜润秋闭上了眼睛。没有变化的景色让他的眼皮越来越沉重。 就在他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他忽然听到了丹朱的声音,带着疑惑和惊异。“那里是什么?” 杜润秋睁开眼。太阳已经快升到头顶,光线耀眼得让他眼发花。他连着眨了好多下眼睛,才看清楚丹朱指着的东西。 在路的右侧,茫茫戈壁之中,湛蓝天空下,有一座灰色的建筑,被一弯几近干涸的水流曲曲弯弯地绕着。建筑正面,种着一株形似柳树的植物,这“柳树”已干得只剩下半截枯木,丝丝缕缕地垂着几条半枯的柳条。杜润秋正想把车窗摇下来看得更清楚些,司机连忙叫道:“别,别开窗,起风了!” 虽然隔着车窗,仍然能听到飒飒的风声,由远而近,咆哮地刮着满地黄沙滚滚而来。司机已经打开了车窗的雨刮——那些沙子比雨点更有威力,打得车窗上一片污迹斑斑,玻璃都快变成了泥潭。 “听!”丹朱叫了起来,她脸上的惊异之色更浓,“听风里的声音!” 杜润秋贴近了车窗,侧耳去听。朔风呼啸里,他隐隐地听到了一阵急促的鼓点声,鼓声浑厚低沉,但却似远似近,若有若无。这鼓声让杜润秋浑身一个激灵,唤起了他某种遥远而不祥的记忆。 “那是梦城传过来的声音。”司机冷不丁地冒出了一句,杜润秋看了他一眼,司机表情十分之淡定,对于他们这几个人的惊异完全是见怪不怪,双手仍然把着方向盘一动不动。也是,这里的路从头直到尾,司机基本上可以睡觉了,压根不用动手动脚。 看到三个人的眼神都集中在他身上,司机很得意,总算有了一个长篇大论的机会。“看,对面那座房子就是梦城。康熙梦城听过没有?没听过吧?就是康熙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一个人到西北巡游,这西北啊,沙漠戈壁,黄沙漫漫,他走得非常辛苦。突然,他看到面前出现了一片绿洲,被一弯清水环绕着。水边有一棵柳树,树上挂着皇帝的金冠和玉带!” 丹朱喃喃地说:“有意思。”她又问,“那么这梦城就是康熙梦醒之后,命人建造的喽?” “是啊,”司机很起劲地说,“康熙拨了一笔巨款,让人来修城,当成他以后来的行宫。他派了一个叫程金山的官,这本来是个美差,可是这家伙太贪财又太笨了,他跟儿子商量说,这西北又偏僻又荒凉,皇帝老儿日理万机,怎么可能真的来?” 晓霜问道:“他们就把这笔巨款给贪污了?真是傻,这不是自找死路吗?” “就是啊!”司机双手用力一拍大腿,杜润秋慌忙叫道:“别,别,您讲就是了,可别手舞足蹈的,我们这一车老小的命可都在您老手上啊!” “这里都是直路,车又少得可怜,想撞还没个可撞的呢。”司机说得十分豪迈,听得杜润秋满头大汗。 丹朱却没理他们,她一直在注意倾听风里隐隐约约的鼓声。“师傅,这鼓声听起来很奇怪,是从哪里传来的?这种荒凉地方,不会有什么法事吧?” “小姐,你说对了,这里怎么可能有法事!”司机把杜润秋丢到一边,开始全力以卦地继续讲他的故事。“刚才被他打岔啦,我还没说完。那个小姐说得很对,康熙怎么可能查不出来?康熙可是出名的英明神武的皇帝……” 杜润秋打断了他。“他英明神武关我鸟事啊?他是把那个贪官程金山给砍头了,凌迟了,还是诛九族了?” 司机叹了一口气。“我就知道你肯定想不出来!康熙把程金山和他的两个儿子都处死了,然后把他两个儿子的头盖骨做成了一个鼓,又用他们背上的皮蒙在鼓上。程金山呢,用他的头盖骨,做了一个人头碗。” 晓霜轻轻颤抖了一下。司机又说:“康熙在梦城旁边修了一座永宁寺,把人头碗、人头鼓都悬挂在里面,每日击鼓,警示众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司机的声音也似乎染上了某种阴森的意味,车里开着的暖风都突然像是变冷了。 杜润秋咳了一声。“那现在我们听到的,就是这……每日击鼓吗?” 丹朱眉梢一挑,嘴角一弯,有点嘲弄地说:“秋哥,拜托,这不是康熙年间了。就算那人头碗人头鼓保存到现在,也肯定是当成文物保存得好好的,怎么可能还每天敲敲?你就不会动动脑子?真是的!” 司机开口了,他的声音更低,更模糊。“是啊,小姐说得没错。现在鼓是保管在梦城里面的,可是……每到起狂风的日子,就像今天……路过梦城的人,都会听到从风里传来的鼓声……没人敲它,它自己就会呜呜地响,跟风声一起,传到过路人的耳里……听,你们听,这就是人头鼓的声音……” 杜润秋再次闭上眼睛。他相当确信,从风中传来的忽远忽近的鼓点之声,绝不是幻觉。曾几何时,他也听过这样的声音,在呼啸的狂风之中,在另一个几近被世人遗忘的地方。那鼓声,沉闷而重浊,像一个自亘古流传下来的解不开的魔咒。 他睁开眼的时候,从后视镜里,他留意到丹朱正在审视他,她的眼神仿佛想看进杜润秋的内心深处。 正文 第二章 水月观音 司机终于把车停在了一大块平地上。晓霜左看右看,没看见一个洞窟的影子,瞪着眼睛问:“千佛峡在哪呢?你不是把我们带错地方了吧?” “怎么会,我又不是第一次跑这里!你们往右走,有石梯下去,顺着一直往下走,就到了。”司机连比带划地解释。“我就停在这儿等你们,你们好好玩啊!” 三个人一下车,寒风就迎面而来,刮在脸上简直像冰刀子一般。晓霜和丹朱用围巾把脸都给盖住了,杜润秋比她们还夸张,居然戴上了一个大口罩。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看得大家都捧着肚子笑。 他们顺着司机指的方向走去,丹朱微微有些诧异地说:“原来千佛峡是这个样子的?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确切地说,停车的平地之下就是悬崖,崖下有一条窄窄的河流贯穿而过,河两边的石壁上,凿出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上百个洞窟,修建了木制的栈道供人行走。河流两边都栽满了一种介于金黄和枣红之间的植物,没有叶,没有花,只有细细的枝。这植物的颜色出奇的美,从黄一直到红的颜色渐变,过渡得比任何调色盘调出来的颜色都协调。在青色的水、灰色的崖壁、黄色的土映衬下,这一抹亮色无比美妙。 沿着石头的阶梯一直往下,走了大概七八分钟,他们终于走到了入口处。这里被一道铁门和大锁把守着,旁边修了两排平房。一间屋子里放了个火炉,门敞着,但却没人,只有一只黄色的小猫蹲在桌子上,好奇地滚着两只碧油油的眼睛看着他们。 晓霜叫了一声:“有猫也!”她跑了过去,开始逗那只猫。那只猫大概是太久没看到人了,跟她玩得很是开心。 丹朱低声地说了一句:“这地方也太清静了。” 杜润秋完全表示赞同。他们一路进来,连半个人影都没看到,哪里像什么旅游景点?正在这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了起来,语气里十分惊讶,又有几分高兴。“哎呀呀,有人来了,你们是来参观千佛峡的吗?” 丹朱和杜润秋同时转过头去。跟他们说话的是个中年大妈,笑眯眯的很是和蔼。“进来进来,到里面来烤火,这外面冷死人啦!有热水,你们喝不喝?”她把那只猫从桌子上抱了下来,“豆子,来客人啦,你一边去玩。” 那只猫“喵呜”一声,窜到了一个柜子上,仍然眼睛一眨不眨地睁着杜润秋一行人看。晓霜还不死心地伸手去逗它,一边说:“这猫好可爱,是大姐你养的吧?” “这里老鼠多,怕它们破坏壁画,所以我们养了豆子来抓老鼠。”大妈说,“你们在这里烤着火等等呀,我去给你们找讲解员。” 她把一个热水瓶拎到了桌上,急匆匆地走了出去。晓霜说:“这里还有讲解员?在这里可真够苦的,要什么人才肯在这里呆下去呀?” 五分钟后,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出乎意料,这居然是个长得相当英俊斯文的男人,最多三十出头,身材高大,看到他们满脸都是笑容,搓着手说:“来参观的啊?真好,都一个月没人来了。”他又自我介绍说,“我叫杨翰,是这里的讲解员。” 丹朱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目光里不乏好奇之意。她清清脆脆地开了口。“杨先生,我想看第三窟。” 杨翰楞了一下。“第三窟?那是个特窟。” “我知道那是特窟。我们是来做课题的,所以一定要看第三窟。”丹朱微笑,“需要什么手续吗?” “呃……到那边办公室去吧,我去叫收费的人来开发票,我才能领钥匙。”杨翰的声音有些迟疑,他也在注意地审视丹朱。丹朱点了点头,说,“好,我跟你去付钱。” 她跟着杨翰走到隔壁的小平房里去了。杜润秋有点埋怨地对晓霜说:“你们要看那什么第三窟,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是你自己说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的啊!”晓霜理直气壮地说,“我当然就不说了!说了你也是当耳边风啊!” 杜润秋气结。他又问:“第三窟里面有什么特别的,你们要这么千里迢迢地跑来看?要说壁画和彩塑的数量、知名度和珍贵程度,万佛洞远远超过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千佛峡啊!” “没错。”晓霜说,“但是千佛峡的第三窟里面有一件非常珍贵的东西。” 杜润秋紧张地问:“什么?” 晓霜笑了。她笑得很美丽,也很神秘。“全世界最美丽的水月观音。” Avalokiteśvara。观音菩萨。观世音菩萨、观自在菩萨、光世音菩萨……自传入中国后,观世音便化身为一位手持净瓶杨柳的女性,具有无量的智慧和神通,大慈大悲,普救人间疾苦。 观音三十三相。杨柳观音、鱼篮观音、一叶观音、琉璃观音、滴水观音、青颈观音、能静观音、众宝观音…… 水月观音。水吉祥观音,或水吉祥菩萨。或立于莲瓣上,莲瓣漂浮在海面,观世音静观水中之月。或以莲华坐姿跌坐于海间石山之上,右手持未敷莲华,左手作施无畏印,且掌中有水流出。 最古老的水月观音像藏于千佛峡之内,为稀世奇珍。 千佛峡内何止千佛。深锁千年的壁画佛像,在漫漫黄沙戈壁里,颜色渐渐褪去,剥落。当千佛洞第一次开启的时候,第一缕阳光射在沉睡了千年的壁画上时……第三窟的水月观音,在清晨的第一线光里微笑。 她的微笑比蒙娜丽莎更神秘和费解。 水月观音,作观水中月形状,以喻诸法如水中月而无实体。 一路上,杨翰滔滔不绝地对他们讲的就是这些。他说起来的时候,两道浓眉都像是要飞舞起来了似的,满脸都是兴奋和神往的表情。他一口非常之标准的普通话,活像是在诗朗诵,丹朱和晓霜两个人也听得像是着了迷似的。杜润秋原本想着在这里工作的人一定是不得已,如此清苦如此寂寞,现在看来,这杨翰绝对是活得十分自得其乐的,他有自己的一个精彩绝伦的世界。 杜润秋一瞬间有点怀疑自己的人生目的。他一向认为挣钱和花钱就是人生的最大价值和最大乐趣,精神层面上的东西是可以忽略的。这一刻,看到眉飞色舞身心都全部投入的杨翰,他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慨。 杨翰用钥匙打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推开门,他作了个“请”的手势。 一缕金色的阳光,射进了洞窟里。但是很显然,这阳光是无法让整个洞窟明亮起来的,因为这个洞窟深而高,除了杨翰手里特别的电筒,别的光线一进来,似乎都被洞窟的黑暗给立即吸走了。 杜润秋眨了眨眼睛,努力适应着洞窟里昏暗的光线。 丹朱和晓霜已经走到了洞窟的最深处。她们仰着头,静静地注视着面前的一幅壁画。 月色朦胧。观世音坐于莲座之上,倚于山石之上,笼于光环之中,抬首望月。一弯新月,隐于薄云之间。流水淙淙,竹林萧萧。面前山石上置一净瓶,净瓶中插着一束枝条,似柳非柳。 杜润秋“咦”了一声。他这一声可不小,杨翰,丹朱和晓霜都回过头来看他。杜润秋指着壁画上的净瓶,诧异地说:“我刚才见过这种像柳树的植物。” 丹朱问道:“刚才?” 杜润秋说:“你们忘了?我们刚才经过梦城的时候,那城前面不是有一株半枯的树?就是这个,一模一样。” 杨翰说道:“那是观音柳。传说康熙夜梦荒漠之中一片绿洲,上有城池,绿柳挂金冠玉带。他按图索骥,找到了这梦城,并修建行宫。现在梦城前仍有一株观音柳,据说是株千年老树。只不过……”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满脸怅然,“梦城如今早已不是一片绿洲,河水都快干涸了,千年观音柳也快枯死了。” 丹朱沉默了一会。她幽幽地说:“杨先生,这水月观音,保存得实在是太好了。简直是……让人不敢相信。” 杨翰立即兴奋了起来。“没错,我们自己都不敢相信!你们都知道,虽然壁画都处在一个相对密闭的空间,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们仍然会渐渐褪色。可是,这幅水月观音是一个奇迹,它绝对是一个奇迹!你们看,最容易的氧化的,就是曾经是肉色的肤色,比如脸,脖子,手……” 杜润秋定睛望去,面前的水月观音的脸庞,脖颈,露在外面的手臂,都呈现出一种极其美丽的淡粉色。这颜色,就像是昨天才画上去似的,柔润而细腻。尤其是水月观音的嘴唇,樱唇两点,典型唐时画风,真的是鲜艳如茜草,那色泽简直像用凤仙花汁染过,花汁仿佛还没干,随时都会溢出嘴唇滴下来一样。 晓霜喃喃地说:“奇迹,真是奇迹。肉色的皮肤是最容易氧化的,千年的壁画不管保存得怎么好,都不可能不褪色,不氧化。那是违反自然规律的。可是……可是她……就像是刚刚画好似的!这是我见过的保存得最完美的壁画,这……不可能。不可能。” 这时候杜润秋才想起来,晓霜是学画的。同时他又想起了一个问题,就问杨翰:“这幅水月观音是什么年代的?” 杨翰的回答很迅速。“唐朝,迄今也有一千多年了。” “为什么她能保存得这么完好?”杜润秋问。 杨翰推了一下眼镜。“这个,我们也不清楚。天时,地利,气候,温度……也许是这种种种种的原因,才能造就这样一个奇迹吧。”他忽然沉默了下去,过了片刻才说,“不过,也有可能是某些我们所不能解释的因素。” 丹朱的眼睛亮了一亮。“什么因素?” 杨翰犹豫着。在两个女孩急切的眼神催促下,他终于挤了一句话出来,跟方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模样大相径庭。 “当地人都说……这画里的水月观音是有灵性的。她……会从壁画里走出来……” 杜润秋呆住。同时他发现,丹朱和晓霜,却似乎并不吃惊。杨翰显然也对她们两人的反应觉得奇怪,呆呆地看着她俩。 丹朱笑了笑,笑得十分甜美。她说:“杨先生,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是不能以常理来解释的。”她的视线缓缓地再次移到了水月观音上,幽幽地低声说,“我相信,我真的相信她是活的。看,她的嘴唇,如此娇艳,像盛放的花蕊……我真的相信,她会从壁画上面走下来……” “聊斋志异里面有个故事,讲的就是一幅壁画里面的人会走下来。”杨翰说。“在中国的志怪传说里,这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 杜润秋虽然觉得这水月观音像很不错,但他也实在没有兴趣一直对着看。他在洞窟里绕了一圈,这第三窟里面的壁画几乎都是精美绝伦的珍品,但都有不同程度的氧化及褪色。就像杨翰和晓霜所说的那样,肉色的皮肤是最容易氧化的,这洞窟里面的各色壁画,不管是菩萨是飞天还是凡人,只要是绘成肉白色的肤色,都有不同程度的氧化,有的成了深红色,有的呈砖红色,氧化得最厉害的甚至成了灰黑色。 只有那幅水月观音……杜润秋再次把视线转向西壁上的水月观音像,观音的双眸似乎正在凝视着他,他不由自主地退后了一步。只有她,她的脸,圆润的脖颈,半露的酥胸,纤柔的双手……都是鲜活而柔润的肉粉色。 杜润秋骤然地感到了一阵寒意,他想也许是这洞窟阴暗背光的缘故。他又想向后退,但背后已经是墙,他还记得这些壁画是不能随便触碰的,急忙向前挪了半步。他觉得自己一脚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踩得“沙沙”作响,就低下头去看。 第一眼,他以为是几根枯草,或者是一束芦苇,扫了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并没有在意。过了足足两分钟,杜润秋突然又“啊”了一声,这次他蹲下了身,捡起了那束枯草,对着洞口射进来的亮光,仔细地审视着。 “秋哥,你在干什么……”晓霜终于想起了杜润秋的存在,一边说话一面回过头来找他。她只见杜润秋蹲在地上,手拿一束枯草,正盯着在发呆。“……秋哥,你在干什么?你准备拣点草来生火?还是你肚子饿了要吃草?” 杜润秋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他举起了手里的“枯草”。“你们看。” 杨翰的脸色立即变了。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来,几乎是从杜润秋手里抢过了“枯草”。他看了半晌,慢慢地回过了头,把目光转向了水月观音像。 他紧紧盯着的,是壁画里面,放在观音面前山石上的净瓶。 杜润秋也死死盯着净瓶不放。过了很久,他犹犹豫豫地说:“你们……有没有发现,那净瓶里插的观音柳……跟刚才……好像,好像有点不一样?是我的错觉……还是什么?” 杨翰手里的电筒,“啪”地一下落在了地上。洞窟里顿时几近黑暗,四个人都只看得见对方的眼睛,在黑暗里发光。 “不可能……不可能。”杨翰喃喃地说,“不可能有那样的事。绝对不可能……” 丹朱弯下腰,拾起了手电,对准了水月观音像。手电的光,照亮了观音面前的净瓶。 羊脂白玉的净瓶,细口圆肚。瓶里插着一束绿柳,柔如轻絮——柳叶的叶尖已经在开始枯萎发黄! 光在左右游移不定,因为丹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那束柳条,好像也在风里舞动。 可是洞窟里是没有风的。 杜润秋再次重复了一次刚才的问题。“究竟……画里的观音柳,是不是变了?刚才是不是也是叶尖有点发黄?” 晓霜朝壁画走近了一步,仰头看着净瓶,轻声地说:“不,应该不是的。这幅水月观音是以青绿山水的风格绘出的,大面积地用了石青、石绿的色调,包括净瓶里的观音柳。甚至连山石都是绿色,按青绿山水的风格,不可能加上一点枯黄的颜色来‘写实’。实际上,观音像根本就不需要写实,因为她本来就是一尊菩萨。刚才我看过了……柳叶应该是……全绿的。” 丹朱忽然发出了一声笑。“你们在这里说废话。杨先生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净瓶里的观音柳是什么颜色什么样子他比谁都清楚,问他就知道了。” 杨翰的双手一直在颤抖,听到丹朱这席话,他颤抖得更厉害。他终于说了一句:“跟我来。” 他快步走出了洞窟,一不小心还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三个人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杨翰锁门都锁了好半天,因为他的手一直在发抖。 他带着三个人来到了刚才丹朱去交费的办公室。杨翰指着墙上一幅画说:“那是水月观音的摹本,张大千画的,这是复制品。”他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叠明信片,说,“这是水月观音的照片。” 杜润秋拿起了一张明信片。这次他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记忆力了。明信片上的水月观音,斜靠青绿山石之上,两脚随意交搭,衣袂似无风而动,极其安闲适意。她又像是在望着天边那半弯隐于云层里的新月,又像是在凝视着面前的羊脂白玉净瓶,神态若有所思,唇边似笑非笑。 净瓶中的观音柳,绿意盎然,绝没有一点枯黄之色。 杨翰还在重复地喃喃自语:“不可能,这绝不可能。不可能……”杜润秋实在听得很不耐烦,打岔说:“老兄,不管是不是可能,现在已经发生了,我们应该去研究下,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你能不能用你的专业知识解释下啊?比如说,呃,突然间柳叶尖上的那一部分变色了?” 说到“专业”,杨翰面色稍稍回复了些,说话也恢复正常了。“不,这是不可能的。我们不管什么专业不专业,刚才你们都看得很清楚,那分明是画笔画上去的,是非常细腻的画笔的笔触。这是不可否认的。” 晓霜沉思地说:“我看那叶尖的黄色,跟柳条的绿色完全属于一个层次,看上去就应该是同一时期画的。应该不可能是有人在水月观音上添了几笔,不像。” 杜润秋翻了个白眼。“小姐,你们可真专业!劳驾,我们是亲眼看到那观音柳在五分钟之内由绿变黄的,难道是我们四个人中的一个在这五分钟里上去画了几笔?你,还是我?或者是洞窟里面的隐形人?” “有没有这个可能?”丹朱忽然说,她一直在思索,“是某一种化学作用,有人事先在壁画里的观音柳上涂了什么,正好在这时候起了反应,才呈现出黄色?” “不可能。”杨翰这一阵子重复得最多的话,好像就是‘不可能’,“我们这里进特窟的规定是非常严格的,如果是游客参观,必须在保安主任那里缴费,然后开发票,最后我才能拿着这发票,在马大姐那里领钥匙。我们这里平时只有四个人,但四个人都不可或缺,缺了任何一个步骤,都没办法拿到钥匙。而且那铁门不但有钥匙,还有密码,在这个千佛峡,密码只有我自己知道。” 杜润秋暗暗咋舌。他还真不知道这特窟的管理如此严格。他忍不住问:“为什么搞得这么复杂?” 杨翰回答:“这几十年来,壁画彩塑被盗的事,时有发生,而且每次都是不可挽回的后果。为了保护这些洞窟里的珍贵文物,完备的流程是必须的。” 丹朱瞟了一眼杨翰手里拎着的钥匙。“那么……会不会有人……趁晚上偷偷打开了锁?这里好像没有摄像头。” 杨翰立即摇头。“绝不可能。不要小看那锁,那是德国制造,钥匙是唯一的。那铁门,你们都看到了,足有半尺厚,也是特别定制的。” 丹朱吁了一口气。“明白了。也就是说,不可能有人潜进去在壁画上作手脚。但是,观音柳枯黄了,那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四个人八只眼睛都看到了。谁能解释这个无可争辩的事实?” 杨翰的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丹朱盯着他,说:“杨先生,你一定知道什么,是不是?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你熟悉千佛峡的一切,包括这水月观音。她究竟藏着什么玄机?” 杨翰舔了舔嘴唇,苦笑了一下。他相当艰难地说:“任何地方,你们知道,都有一些传说,一些根本没法追寻到来源的传说,在当地流传的传说。千佛峡的水月观音,也有着某些奇怪的故事,这是我们在研究的时候从当地的居民口里了解到的。” “什么传说?”丹朱问。杜润秋突然有点想笑,忍不住插嘴说:“别告诉我那水月观音真的会从墙上下来哦!” 杨翰眼色复杂地瞅了他一眼。“当地人传说,水月观音净瓶里的柳枝完全枯黄的时候,就是观音需要供奉的时候。” “供奉?香花宝烛?”杜润秋这次真的笑出声来了,“那没问题,走走走,我们马上去买柱高香烧给她,那是不是柳枝就会变回绿的了?我靠,这些菩萨还真世俗,估计买上十柱高香一百朵玫瑰净瓶里的柳枝都会开花了!” “她要的供奉不是香花宝烛。”杨翰的声音变得低沉,“她要的是血,人血!” 这话不帝于一个惊雷,炸得杜润秋目瞪口呆。 正文 第三章 杨翰 他们决定当天晚上在那里留宿。杜润秋上去打发了出租车司机,回来的时候,丹朱和晓霜已经收拾出了一间屋。那房间是一排小平房中的一间,看上去年久失修的模样,一床棉被一抖,满屋飞絮。杨翰和那位叫马爱莲的大姐给他送来了一个火炉和一个热水瓶,马爱莲热情地邀他们一起吃晚饭。这绝对是个不能不受的邀请,毕竟在这方圆几十公里之内,都找不到一个饭馆。 “他们还真让我们住了呀。”晓霜掩上门,小声地说。那只叫豆子的黄猫不知什么时候又溜了进来,蜷缩在火炉旁边打瞌睡。 杜润秋笑。“我们看起来像坏人吗?反正他们这里只有四个人,屋子空着也是空着。他们估计很少见着像我们这么有研究精神的游客吧!” 丹朱走到书桌前,仔细看着压在玻璃案板下面的照片。这都是些很老旧的照片了,有些甚至还是黑白的,大都是些前到千佛洞来的专家学者的合影,也有他们跟当地人的合影。 “我听说过这个杨翰。”晓霜说,“他根本不是什么讲解员。” 杜润秋诧异了。“不是讲解员?那他是什么?” “他是个专攻壁画修复的博士,在行业内相当有名,虽然他还年轻。”晓霜说,“有好几处著名的壁画,都是他组织的修复和保护工作。我觉得他在这里就是搞研究吧,他口才挺好,所以兼任讲解员,反正这里来的游客很少很少。不过,他来讲解,完全是大材小用,我都觉得不好意思。我们是赚啦,博士给你当讲解!” “原来如此。”杜润秋一拍桌子,拍得灰尘到处飞,“我就说嘛,平时景点的那些讲解员,都是些一问三不知的主,除了机械地背点东西,啥都不懂。这个杨翰,简直是知识渊博,问什么知道什么,太厉害了。这种人,居然甘心埋没在这里!” “这你又错了。”晓霜相当严肃地说,“这是他的专业,他的爱好,也是他的终生职业。对于干壁画修复这一行的人而言,没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了,这就是他们的世界。”说到这里,她有点轻蔑地撇了一下嘴,“好啦,反正我是对牛弹琴,跟你说,你也不会明白的,是不是,秋哥?” 突然间,一个黑影遮住了门,房间里顿时阴暗了下来。杜润秋定睛一看,门口的居然是杨翰,也不知道他怎么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出现了,还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杜润秋原本有点担心他听到了刚才的谈话,不管怎么说,人家对你一番诚意,背后议论总有点不好好吧!但当他看清了杨翰的脸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的担心实在是过虑了。 杨翰脸色惨白,镜片下的一双眼睛里,满是惊愕和恐惧。他一手扶在门把上,胸膛在剧烈的起伏。他根本不可能注意到他们刚才在议论自己。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杜润秋跳了起来。杨翰还在喘气,喘了半天之后,才挤出了一句话。 “我刚才……又进了一次第三窟。” 杜润秋这才注意到,杨翰手里紧紧地抓着一把钥匙。他也顿时紧张了起来。“又怎么了?里面又出什么事了?” “观音柳……插在净瓶里面的柳叶,全部枯萎了!”杨翰接连喘了几口粗气,接近嘶喊地吐出了这句话。 这次他们进第三窟,再没额外花钱了。杜润秋轻车熟路地冲到水月观音像前——他真的希望是杨翰出现了幻觉——但是他失望了。 杨翰说的一点没错,净瓶中的绿柳,已经完全枯黄了。非常自然的枯黄,就像大自然由春到秋的自然规律更替的结果一样。仿佛风一吹过,一片片枯萎的柳叶就会随风飘落,落到地上。 杜润秋本能地伸出手,想去触碰壁画上的柳叶。正当他的手指马上要触到壁画的时候,杨翰和晓霜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叫:“不能碰!” 杨翰刚才一直魂不守舍,这时的反应却快得出奇,一挡就挡在了杜润秋的面前。“不不,不,不能碰,绝对不能碰。你的手碰一下,它的寿命可能就会少一年。闪光灯闪一下,它的寿命就会减少十年。” 杜润秋收回了手,退了两步,讪讪地说:“我不是有意的。” “哎,你们这时候在里面干什么?快吃饭了啦!”那位热情得要命的马爱莲探了半个身子进来,压着声音说。“出来,都出来,今天你们都看了一天了吧?杨翰,快来帮忙端菜摆桌子,看一百遍观音也饱不了肚子啊!” “马大姐……”杨翰的声音,又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您……您自己进来……看看……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 马爱莲很是诧异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了他们旁边。“看什么?十年了,难道我还没看够……” 她的话还没落音,就非常突然地消失了。她呆滞地瞪着净瓶里枯黄的柳叶,足足瞪了有好几分钟。她的脸上就像是戴上了一个面具,空白的,空空荡荡的,没有任何表情可言。杜润秋注视着她,他依稀觉得自己曾经在某个人的脸上见过类似的表情。 不是恐惧,也不是极度的惊愕。那是杨翰眼里的神情,也应该是合理的表现。可是……这个马爱莲,她的表情是什么含义? 洞窟里的空气像凝固了。除了彼此的心跳声,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马爱莲忽然说话了。她的声音很冷静,冷静得出奇,但是完全没有一点情绪的表现,就跟她的表情一样。 “我们应该吃饭了。” 那原本应该是一顿愉快的晚餐。但是事与愿违。 马爱莲眼神几乎是呆滞的,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菜饭往嘴里送,动作僵硬得几近机械。保安主任彭怀安——事实上这里也就他一个保安——是个健壮而阴郁的男人,披着一件军大衣。他一句话也没说过,只是捧着一大碗面“呼呼”地吃。 杨翰碗里的面差不多没动。丹朱和晓霜也吃得很少,一副食不知味的模样。只有杜润秋,他吃得满嘴油光光的,炖的一只老母鸡他一个人就吃了一小半。又喝了一大碗浓浓的鸡汤,杜润秋才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筷子放到桌子上的一瞬间,杜润秋叹了口气。他不得不从晚餐的愉悦中回归现实,回归到饭桌上这凝固而令人不安的气氛里。他一不小心,把筷子拂到了地上,轻微的响声,却让对面的杨翰一下子跳了起来。 虽然是寒冬腊月,但杨翰的脸上一直在冒汗。杜润秋的额头上也在冒汗,不过那是他喝了一大碗滚烫的鸡汤的结果。 “不行,我要去找人来看看。”杨翰机械地拭着脸上的汗,又像是在对他们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不对劲,实在是太不对劲了。一定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一定会有。” 杜润秋向窗外瞟了一眼。那里停着一辆性能相当优越的越野车,应该就是千佛峡工作人员们出门的交通工具。 丹朱侧耳倾听了一会。“风好像刮得很大。也许……你明天早上再去比较好?” 杜润秋同意她的提议。浓黑的夜,笔直而没有尽头的路,四周没有任何的灯光……那么,有星星吗?有月亮吗? 从杜润秋坐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窗外。这天晚上,云层厚重,一弯新月在云层里半掩半露,透着某种苍青而晦涩的光,像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在俯瞰着这座黑夜里安静得连狗叫都没有的千佛峡。 “喵——”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叫豆子的黄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半掩的门边。它站在门槛上,却不进来,中午眯成了一条缝的绿眼睛,现在完全睁开了,绿油油碧汪汪地发着光。 杜润秋全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砰”地一声,杨翰把碗重重地放回了桌子上。他站了起来,相当唐突地说:“我先回房了。” 丹朱也搁下了筷子。她朝晓霜使了个眼色。晓霜也跟着站起来说:“我们来帮着洗碗吧。马大姐做饭辛苦了,洗碗就交给我们了。” 按理说,客人这么说,主人总得客气两句。可是,这马爱莲却只僵硬地点了点头,就跟那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的保安主管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黄猫跟着他们两人,也亦步亦趋地消失在了黑夜里。 丹朱把外套脱了,卷起了衣袖。“我来洗,你们一旁歇着吧。” 杜润秋自然不会去跟她争这洗碗的差事,晓霜在那里帮着收碗。好一阵子,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我有点后悔留下来了。”杜润秋终于说,“这里奇奇怪怪的,我倒真觉得害怕!” 晓霜抬起了头。“秋哥,你也会怕?我们两个都还没说怕,你一个大男人就说起怕来了!白长了你这一米八几的身高,羞不羞?” 杜润秋理直气壮地说:“怕就是怕,在这个荒郊野外,千年洞窟,除了一只只会抓老鼠别的什么都不会的猫之外身无长物,连把防身的小刀都没有,你说我怕不怕?”他抬起一条手臂,向洞窟的方向指了指,“经过你们几位专业人士一番详细严密的论证分析,我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有鬼!” 丹朱正在麻利地洗涮碗筷,听到最后那两个字,她的动作明显地滞了一滞。晓霜也呆了一呆,两个女孩对视了一眼,丹朱说:“秋哥,你从坚定的无神论者成功地转变成了鬼怪拥护者,恭喜你。你是从哪里得出来这个结论的?” 杜润秋笑了,本来想打个哈哈随便胡扯两句,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不是个心里藏得住话的人,更不喜欢打哑谜。他脑子一热(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碗烫死人的鸡汤给冲的),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你们两个跑到这大漠戈壁来,根本不是为了做什么课题是吧?你们另有目的,对不?” 他原本以为丹朱和晓霜被他这当头一问,会手足失措。但是出乎他的意料,晓霜只是笑,丹朱撇了撇嘴,说:“当然了,我们说过了,是为这水月观音来的。电话里有些话不方便说,也说不清楚。” “那你们是为什么来的?”杜润秋追问。 丹朱挑高了眉毛,满脸诧异。“什么啊,你得了健忘症了?上次不就告诉过你了吗?” “告诉过我了?”杜润秋张口结舌,“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了?没有吧,你是不是记错了?上次?上次是哪次?你啥时候告诉过我关于水月观音的事了?” 晓霜不耐烦地说:“秋哥,瞧你这记性!上次不是连录鬼簿都给你看过了,你别告诉我你忘了!” 杜润秋“啊”了一声,嘴半天没合上来。他拼命转动着自己的脑子。“这么说……你们到这里来……真的是因为这里有鬼?” 晓霜把背上的小背包取了下来,这背包她连吃饭的时候也没放下。她打开一个方形的木盒后,那本泛黄线装的《录鬼簿》又再次出现在了杜润秋的面前。杜润秋盯着它,一时间脑海里千头万绪都涌了上来。 晓霜的爷爷,留下了这本诡异的书。据晓霜的说法,如果照着录鬼簿上指示的时辰、方位去寻找,他们就能找到各种特殊的鬼魂。 晓霜翻到一页,指着说:“你看。” 杜润秋相当吃力地辨认着那些褪色的字迹。“瓜州渡口”“水月观音”“旁生榆柳”。“瓜州渡口”,杜润秋再孤陋寡闻也听说过。古代的诗人词人,提到这“瓜州渡口”的,不在少数。这是个古代地名,也就是现在的G市范围之内——再说明白点,他们如今所在的千佛峡,就属于这个范畴。 丹朱低声地念道:“瓜州渡口。恰恰城如斗。乱絮飞钱迎马首。也学玉关榆柳。面前直控金山。极知形胜东南。更愿诸公著意,休教忘了中原。” 杜润秋没听过这首词。只是丹朱念得低回婉转,连他这种没雅骨的人都觉得余音绕梁。丹朱出了半天神,才说道:“此瓜州,自然非彼瓜州。只是……用了这首词而已。” “柳我见到了,就是那观音柳吧。”杜润秋说,“榆在哪里?” 晓霜笑着说:“秋哥,记得我们进来的时候,那些黄黄红红的植物吗?那就是榆树。千佛峡中间有条河,河两边都是榆树成林。三号窟里面有闻名于世的水月观音像。三个条件都符合了。”她伸出三个手指摇晃着,“现在就等时辰了。” 杜润秋问:“多久?” 晓霜看了一下腕表。“具体哪一天没说,只说是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唔……大约就是这里太阳落山的时候吧。” 她说得轻松随意,若无其事,杜润秋却觉得自己的牙齿都要开始打架了。“这这这……我们会……会看到……什么?不会真看到……恶鬼……吧?会不会……有危险?” 晓霜吃吃地笑。“秋哥,你害怕啦!怕什么,我们有东西护身吗?” 杜润秋朝丹朱看了一眼。他知道晓霜指的是丹朱脖子上的那枚八卦钱,一瞬间,他又想起了死在红珠岭的杜欣。除了朋友梁喜之外,杜欣这个奇特的女人,也是他在红珠岭上不能释怀的痛。 她的黑发飘浮在水面,一袭薄薄的红纱披在她的身上……但她死得美丽而安详,看不出死亡的痛苦和恐惧。 “喵呜”一声猫叫,让三个人都激灵了一下。杨翰抱着豆子,站在门口。那只黄猫在他怀里尤其乖巧,舒舒服服地伸展着身子。 杨翰的脸色依然苍白,但是神情却镇定了许多。他小心地把门关好,从里面闩上了,才转过身来。 “我有些话想对你们说。” 晓霜不忘表达她的敬意。“杨博士,我知道你,我早就听过你的大名了。今天见到你,真是我的荣幸。如果我要念博士,你愿意当我的导师吗?” 她这番话说在这时候,实在是极其不合时宜。杜润秋忍了半天,终于爆发出了一阵狂笑。 杨翰也一脸尴尬,晓霜却仍是一脸崇拜加仰慕的表情,让杜润秋更捧着肚子在那里笑。 “你是美术专业的?学的什么?”杨翰问。 晓霜很高兴有此一问,连忙回答:“国画!专攻青绿山水,小青绿,式笔青缘!” 杜润秋听得两眼直转,丹朱在旁边低声地解释说:“青绿山水是山水的一种,用矿物质的石青、石绿为主色的山水画。小青绿又是青绿山水的一种,指的是在水墨淡彩的基础上薄罩青绿。式笔青缘是指以工笔为基础,还有一种意笔青缘,后来发展成了青绿泼彩山水——张大千创立的风格。” 杨翰明显地楞了一下,喃喃地说:“青绿山水?有这么巧的事?” “当然不是巧合啦,我就是知道这千佛峡有所有壁画洞窟中独一无二的青绿山水壁画,才专程来的。这也是我的毕业论文的题目。”晓霜说得很快,很流利,完全一副说谎不打草稿的模样。“遇见你真是幸运,我们正打算明天去看第四窟,据说那里有保存最完好的青绿山水风格的普贤变和文殊病,还有第二十八窟,那里有唯一的藏传密宗欢喜佛……” 杨翰打断了她的话。“关于参观的事,我们以后再说,机会多的是。我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对你们说。” “杨先生,坐下说吧。”丹朱把几把椅子挪动了一下,面向火炉。四个人围着火炉坐了下来,晓霜还体贴地给杨翰递上了一杯热水。她的手指碰到杨翰的手背的一瞬间,她打了个冷颤,杨翰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你的手好冷啊。”她忍不住说,“是不是在外面吹风吹久了?” “是……呃,不是。”杨翰挥了挥手,大概觉得这个问题无关紧要似的。“关于那幅水月观音,你们知道多少?” 杜润秋现在一听到水月观音就头痛,他朝窗外随手一指,说:“水月观音,不就是看月亮的观音吗?看,今天晚上的月亮,就跟壁画上的一样,新月!” 杨翰发出了一声大叫,然后没有一句解释地冲了出去。杜润秋之后回忆起来,他仍然无法判断杨翰这一声叫声里面的含义。 那是他最后听到的杨翰的声音。 第二天早上,千佛峡第三窟门口。几个工人正拿着电动切割机,满头大汗地切割那坚硬得出奇的铁门。当然,用炸药炸开是最快捷的法子,但是势必会伤害到里面的壁画,所以只能用比较笨的法子,慢慢切割开。 杜润秋、丹朱、晓霜三个人站在一排,默默地注视着火光四溅的切割机。一大早,杨翰就不见了,而第三窟的钥匙也消失了。马爱莲很着急,因为头天因为事情很乱,杨翰一直没有把钥匙还回来。 铁门终于被切割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洞。一个穿警服的男人左看右看,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这个洞太窄小了,可这里的男人个个都是人高马大。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丹朱和晓霜身上。只有她两个的身材可能钻进去,如果要再切割一次,估计又要一两个小时。 晓霜走上了一步,说:“我进去吧。”她又加了一句,“我会小心,不会动到现场。” 虽然气氛沉重,但晓霜的话,然后引得那个叫龙勇的警官一笑。“小姑娘,你是常常看推理小说,还是破案的电影?”他有点犹豫,“可是,也许……也许,里面会有危险。” 晓霜说:“我练过武。”她仰起了脖子,相当自信地说,“如果凶手还在里面,那么危险的不是我,而是他。” 她接过警官的手电,一弯腰,从切割出来的洞钻了进去。她的身子,把射进洞里的光亮都遮住了。所有人神经都绷紧了,等待着。 半分钟后,一声恐怖的尖叫声,在洞窟里爆发了出来。晓霜的分贝相当惊人,肺活量也不小,她这一声尖叫,足足维持了三十秒,叫得每个人都头皮发麻。 “杨翰在里面!他死了!他死了!快来人啊!”晓霜刚才说得自信满满,这时候却跟个普通女孩一样,除了歇斯底里地尖叫之外,什么都忘了。杜润秋在外面急得跳脚,大叫道:“小姐,我们要能进来,早进来了!别叫了,你平时不是很厉害的吗,好歹你也想想办法啊,别一直在这里叫啊,当心你的嗓子叫哑了,很—难—听!” 晓霜被他这么一喊,总算停止了尖叫。又过了大约半分钟的光景,她又叫了起来:“钥匙!钥匙!在杨翰手里面!我能不能把它拿出来给你们开门进来?” 杜润秋呆了一下。这他可作不了主。龙勇迟疑了片刻,大约是在权衡得失,终于,这个当地警官对壁画文物的爱护之心终于战胜了他保护现场的责任心。他相当无奈地提高了声音,叫道:“把钥匙拿出来吧,但是一定要小心,不要破坏现场!” 晓霜总算从里面钻出来了。她手里拿着一把钥匙。她很仔细,用她的丝巾包着钥匙,以免破坏指纹。 龙勇转向马爱莲。“密码多少?” “我……我不知道。只有小杨知道……哦,对了,还有所长知道。打个电话问他?”马爱莲迟钝地说,她完全没有注意到龙勇都快变黑了的脸色。那是自然,费了这么大的事,结果还是进不去? 几声车喇叭响,龙勇如蒙大赦。“好了好了,不用打电话了。那是所长的车吧?” 千佛峡研究所的所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走路都拄着拐伏。他一看到铁门被切了个洞,差点扔掉拐杖跳了起来。“你们这是在干什么?啊?在干什么?知不知道切割的声音,灰尘,都会影响到里面的壁画!你们懂不懂保护文物,啊?小杨呢,他跑哪里去了?他怎么就不知道跟你们说?我这徒弟是怎么了,难道还在赖床?” 龙勇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神情黯然。“所长……杨翰他……恐怕已经遇害了。” “……你说什么?”脸涨得通红的老所长瞪大了眼睛,然后就往后倒。杜润秋正好站在他后面,忙一把架住了他。老所长颤巍巍地说:‘你说什么?小杨遇害了?你在胡说什么啊?是他昨天晚上打电话叫我今天早上来的啊?他在哪里?小杨!小杨!老师来了你还不出来接我?小杨!” 晓霜眼圈已经红了,她走近了老所长,低声地说:“杨先生是遇害了,我刚才进去看到了。他……他死了。” 杜润秋见老所长马上就要昏过去的样子,大叫:“老人家!等一下!要昏等把密码说了再晕!我们都等着呢!” 龙勇已经把钥匙插进了匙孔。“所长,密码是多少?” “这个……让我想想。”老所长颤抖着手,从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他翻了半天,翻到一页,又想去摸眼镜。龙勇叹了口气,说:“给我吧,我来输。” 他照着老所长记在笔记本上的密码,输了进去,只听“喀”地一声,铁门开了。 龙勇举着手电筒,走了进去。杜润秋见老所长挣扎着也想进去,不得已,只得扶着他往前走。老所长的两条腿早已软得像稻草一样,杜润秋几乎是把这老人给拖过去的。 杨翰就倒在水月观音像的下面。他还是昨天晚上杜润秋见到的时候的衣着,黑色外套,黑色长裤,黑色皮鞋。他脸色是一种诡异的灰白色,脸上却有一种奇怪的欢悦的表情,这种表情至死依然凝固在他的脸上。杜润秋留意到他露在衣袖外面的手,已经完全僵硬。 “你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龙勇问,他的声音在洞窟里回响。 “我们在收拾碗筷的时候,他来了一次。”杜润秋说,“但是我们并没有说几句话,他就走了。那个时候……应该是晚上八九点钟。” 龙勇蹲了下去,在杨翰手背上轻轻按了两下。“奇怪,看这个僵硬程度,至少也有二十四小时了。可按你们说,八点到现在,顶多顶多,十二个小时也不到啊。”他转向晓霜,“你就是在他的这只手里找到钥匙的?他是紧抓着的?” “是的。”晓霜说,“我只能把他的手指掰开。” 丹朱朝前走了一步。她一直没说话,似乎是在仔细观察着什么。这时候,她低声地说:“警官,你看,他的围巾掉在了一旁。” 龙勇顺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一条黑色的围巾落在了洞窟的角落,也亏得丹朱的眼力好,才能看到。 丹朱的暗示是很明显的。杨翰本来围在脖子上的围巾怎么会落到角落?他不太可能自己取下围巾扔到一边。 龙勇缓缓地拉开了杨翰半竖着的衣领。他倒抽了一口气,退了一步。 杨翰的咽喉处,血肉模糊,头跟身体之间,几乎只有薄薄地的一层供支撑用的。因为龙勇这个小小的动作,杨翰的头已经开始轻微地摇晃起来,随时都像要掉到地上似的。龙勇吓得出了一身汗,连忙用手轻轻撑住杨翰的后脑,把他的头慢慢地放了下来。 “咕咚”一声,龙勇一个激灵,以为是自己一不小心,真把杨翰的头给弄掉了。直到杜润秋的叫声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他吊起来的一颗心才放了下去。 “哇!老人家!”杜润秋的注意力都在龙勇那边,一不小心就放松了老所长。老所长看到爱徒的惨状,哪里受得了这个刺激,一仰头就栽了下去。杜润秋这才发觉了,慌忙把老所长一把架住。 “奇怪。”龙勇喃喃自语。丹朱就在他身后,问道:“怎么了?” 龙勇说:“没有血。” 杜润秋环视着四周。是的,龙勇没有错,不管是洞窟的壁画上,还是地面上,都没有一点一滴血迹。按理说,杨翰咽喉上那个极其可怕的伤口,不管是什么凶器造成的,都决不可能没有血。鲜血四溅或者一滩滩的血迹才是应该发生的。 “也许这里不是第一现场。”杜润秋提出了自己的“高见”,“可能凶手是把他搬到这里来的,这里当然没有血了。警方应该马上搜查这附近,按杨翰的身高体重,要想把他搬太远是不可能的事。所以,第一现场肯定就在附近,就在旁边。……还有一种可能!凶手是个非常镇静的人,他把这里作了彻底的清洗,但是如果真的曾经有过血迹,警方一定能检验出来,不管他擦得有多干净……” 龙勇打断了他。“想象力很丰富,也不是没有可能……” 丹朱却轻轻地开了口,她的声音听起来幽幽柔柔,杜润秋几乎觉得她的声音里含着一丝笑意。 “不,秋哥,你错了。根本不是没有血,当然有血,一个大活人,被人这么撕开了咽喉,怎么可能不流大量的血呢?血……在那里呢。”她微微地扬了扬下巴。 杜润秋似有所悟。他沿着丹朱所指的方向看去——水月观音像。 观音面前的净瓶里,昨天通体枯黄的柳叶现在变成了通体翠绿,每一片柳叶都轻盈而柔软,似无风自动! 正文 第四章 文件 杜润秋已经把“净瓶里的观音柳由绿逐渐变黄又变绿”翻来覆去地讲了好几遍。他看着龙勇那深刻怀疑的眼神,举起双手作投降状。“是的是的,我知道非常难以置信,但是这绝对是事实,你不信去问丹朱和晓霜,我们三个人一起看到的,还有杨翰……”他叹了一口气,“抱歉,我实在很难相信他真的已经死了。昨天晚上,他还那么活生生的。” “昨天晚上他来找你们做什么?”龙勇问道。他觉得自己跟杜润秋已经在“净瓶里的观音柳”这个怪力乱神的问题上纠缠得实在太久了,应该问点实质性的问题了。 “很难说。”杜润秋说,“我不知道。他原本是打算告诉我们一些事情——我现在相信,一定是跟他的死有关的事,说不定就是他知道的东西导致他被害。但是他还没说出来,就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出去了。” 龙勇盯着他看了片刻,看起来杜润秋实在不像说谎的样子,他似乎有点失望,只得站了起来。“好吧,暂时先这样吧。” 龙勇出去不到一分钟,丹朱和晓霜就悄悄地溜了起来。丹朱看杜润秋一脸凝重的表情,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微微带点好奇地说:“秋哥,真稀奇啊,你这是怎么了?瞧你这表情。” 晓霜却一脸难过地站在那里,说:“我真不希望会发生这种事。” 丹朱轻轻地说:“没有人希望发生的。” 杜润秋突然地说:“有些想法,我没有对刚才那个警官说。我也不确定,究竟跟杨翰的死有没有关系,但是……” “说来听听。”丹朱说。 杜润秋慢吞吞地说:“你们还记得我们路上经过的那座梦城吗?”他抬起头,接触到丹朱若有所思的眼神,“想想,在梦城前面,就有一株观音柳。别管那些传说,我们不是学者。那天我去第三窟的时候,我踩到了一小株观音柳。那是真的植物,可不是画上的。杨翰说过,千佛峡周围榆树成林,但观音柳是决不生长的(它只会长在戈壁里面的绿洲上),那我踩到的观音柳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 “你的意思是……”丹朱沉吟着。 “一定是有人带进来的!”杜润秋说,“观音柳不会长脚跑,所以一定是别人带来的!” 晓霜憨憨地眨巴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说:“那是谁呢?谁会从那么远带柳枝过来?” 杜润秋一拍手,一跺脚。“这我怎么知道?我只是给你们提供一种思路,明白吗,思路!” 丹朱说:“秋哥,你继续说,别听晓霜打岔,她从来提不出有点建设性的意见的。” 杜润秋哈哈大笑,推了晓霜一把说:“听听,连你的好姐妹都这么说你了,晓霜啊晓霜,你太失分了!” “你懂什么。”晓霜一嘟嘴,“搞艺术的人都是感性思维,当然就理性思维欠缺了!我又不是学理科的,要那么严密的逻辑头脑作什么?” “这话虽然不错,可是,”丹朱的眼神带着些困惑,“那位杨翰杨博士,显然是个头脑清晰条理分明的人。” 晓霜眼圈又一红。“是啊,他真是知识渊博,我真的很很很佩服他。没想到他会遇上这种事……” “你们难道不觉得,”杜润秋说,“杨翰就是因为太聪明了才会死的,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很不得了的事。” “这话听起来有道理,但事实上还是不通。”丹朱说,“我们索性把这事情点穿吧,我们现在所想的,都是同一件事——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杨翰说,这里有个传说,给水月观音供奉的不是香花宝烛,而是人血。而杨翰……听龙勇说,他来得仓促,又还在年假的时候,法医要晚一点才能来,不过据他的经验,杨翰身上的血几乎都没了。对这一点,我们都想到了,但是都不敢说——是不是壁画里的水月观音,吸饱了杨翰的血,才让她净瓶里的观音柳再次生机盎然?” 她一气说到这里,杜润秋只觉得毛发直竖,一句话也回不出来。自他第一眼看到翠绿的观音柳,他就想到了这些。但是,如丹朱所言,他不敢说,甚至根本不愿意承认自己有如此恐怖的想法。 “你们记得吗?经过梦城的时候,风声里面传来的隐隐约约的鼓声……那个司机说,那是人头鼓在响……”杜润秋的眼神变得遥远了,仿佛在是看着远方,又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记忆,“你们听过一首歌吗?” 我的阿姐从小不会说话 在我记事的那年离开了家 从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想阿姐啊 一直想到阿姐那样大 我突然间懂得了她 从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找阿姐啊 玛尼堆前坐着一位老人 反反复复念着一句话 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我的阿姐从小不会说话 在我记事的那年离开了家 从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想阿姐啊 一直想到阿姐那样大 我突然间懂得了她 从此我就天天天天的找阿姐啊 天边传来阵阵鼓声 那是阿姐对我说话 嗡嘛呢叭咪哞嗡嘛呢叭咪哞 晓霜和丹朱都摇头。丹朱说:“如果是民族音乐,我一窍不通。这应该是某个民族风格的歌曲吧?它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么?我觉得歌词很正常啊,就是一个少女相信着她从小离家的姐姐——直到她长大的时候,她才知道,她的姐姐在她小时候‘离家’,其实是死了。对吧?” 晓霜在旁边补充:“丹朱喜欢古典音乐。我喜欢流行歌曲。” 杜润秋对她的“补充”并不在意。“不,其实这歌是讲的这么一个故事。一个少女愿意主动为她的宗教作奉献和牺牲,用纯洁的少女背上的皮作一个人皮鼓。注意,她是主动的,是自意的,并非被迫的,这是宗教的冥昧和蛊惑人心之处。当然你也可以用宗教的教义来稀释这种原始蒙昧的血腥和残酷——比如,生死轮回。” 晓霜侧着头,用一种很稀奇的目光看着杜润秋。“秋哥,你不是说你什么都不懂只认得钱吗?那你怎么懂这些?” 丹朱微笑。“很学术很有哲理啊,秋哥。看来,现在确实流行说自己是文盲啊,我受教了。不过,我得说,你说的跟梦城的情形是两回事。你说的,是对宗教的盲目无知的完全膜拜,是纯洁无玷的少女的真心奉献,虽然黑暗血腥,但某种程度上我们可以说,这是最纯粹的,它拥有无可撼动的信仰。但是,梦城的人皮鼓,是人心对于金钱的贪婪,是所有原罪中最不可饶恕的一种,也是最肮脏和最卑劣的。” “我倒觉得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呢。”杜润秋耸了耸肩,“不过我们不用讨论这个,这个论题的范围太大了。我只是想说,长在梦城前面的观音柳,水月观音净瓶里的观音,和梦城里面放了几百年的人皮鼓,可能有些关联。杨翰说过了,这方圆百里,唯一长着观音柳的地方就是梦城,而画上的净瓶里面,插的正是观音柳。” 丹朱沉思。“有道理。我们应该找出这种关系。我想,千佛峡这一带流传的民间传说,应该有这方面的线索。” “对!”杜润秋拍了一下桌子,他的活力又恢复了,“我们面前就有一位最懂行的专家!” 他又叹了一口气。“不过估计那位老专家还躺在床上没醒呢。” 贯穿千佛峡的那条河流,正在寒风里哗哗地流动。河两岸的那两排榆树,似乎比他们来的时候又变红了些。晓霜站在河边,沉默地对着三号窟的方向,看了半天,直到丹朱拉了她的手臂一下。 “我们走吧。” 晓霜回过头来,她的脸冻得通红通红,唇角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丹朱,一定要找到杀杨博士的那个凶手。”她停顿了一下,“我……很尊敬像他这样的人,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丹朱微微地楞了一下。她注视着晓霜,脸上露出了某种奇异的表情。她没有立即回答,过了好一会,才说:“警方应该会破案的。” 晓霜略微地偏了一下头。她有一头浓密的披肩卷发,一半挑染成了棕色,随意地用一个金色夹子在后脑上挑起一绺头发别了一下,剩的就在风里飘拂。“是吗?丹朱,你觉得他们能破案吗?他们会相信现在发生的一切吗?” 杜润秋就在不远处,他听到了这两个女孩的对话。她们俩一向是亲密无间的,但这时候,杜润秋从她们的话和表情里,能够感到某种奇怪的疏离的气氛。晓霜的语气很怪,她一向不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难道这就是她天真外表下的本来面目?杜润秋又再一次想起了谭栋的警告,想起了谭栋那又是恐惧又是厌恶的语调: “离那两个女人远一点!” 突然,杜润秋看到了一个老人颤巍巍的身影,出现在了千佛峡洞窟的入口处。老人拄着拐杖,佝偻着背,背影孤独而苍老。 杜润秋扔下了还僵在那里的丹朱和晓霜,快步走了过去。 “我从来没想过会在这里发生这样的事。”老人听到了杜润秋故意放沉了的脚步声(他不想吓着这看起来已很是衰弱的老人,万一把人家吓出了心脏病怎么办?),并没有回头,缓缓地说。他的声音也十分衰老,说不出来的落寞苍凉。“这里应该只有数不清的文化瑰宝,令人沉迷的文物宝库。我穷尽一生,都是在竭力保护这些洞窟,保护里面哪怕是最不起眼的一个角落,最不为人所知的一方壁画,一尊彩塑,即使它已经残破不堪……” 他慢慢地转过头来,杜润秋看到那张皱纹深深的苍老的脸庞上,盛满的是岁月留下的风霜。“小伙子,我一直有个心愿,从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就许下了那个心愿。” 杜润秋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话问道:“什么心愿?” “五十年前,我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希望,在我死之前,我能再来一次千佛峡,再看一次我用尽心力爱护的地方。”老人笑了,他的衰老的双眼里突然闪耀出了极其炽热的光芒,仿佛生命之火再次燃烧,“现在,我想,我的希望就快要达成了。但是……” 老人眼里的火焰,黯淡了下去。“我没有想到,我最得意的一个学生会死在这里。他还不到三十五岁啊……我老了,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可是,他还那么年轻,不应该的,不应该是他呀……” 杜润秋说不出话来,只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老人的眼里没有泪,他的眼泪大概已经在漫长的岁月里流干了。但是他的悲伤,甚至感染了像杜润秋这样大大咧咧的人。杜润秋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但一向口齿伶俐的他,这时却找不出一句象样的话来。好不容易,他才结结巴巴地挤出了一句话来。 “您……您节哀,保重身体……警方……他们一定会找到凶手的……” 老人又笑了。他笑得很奇怪,很神秘,甚至有几分诡异。“是吗?……他们会找到凶手?他们能吗?……” 杜润秋茫然不知如何应答。老人背转过了身去,拄着拐杖,艰难地向石阶上走去,一直走到了第三窟前面。 有个警察在那里守着。看到老所长,他明显地楞了一下。“您……您不是在休息吗?您到这里来……” “让我进去。”老所长的声音很平静,“我要看看我的学生,还有那幅水月观音。” “不行,这里是犯罪现场,龙警官交代过不能让任何人进去……”年轻的警察嗫嚅着,很显然,他十分熟悉老所长,也十分尊重他,尽管是职责所在,他却连拒绝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出口。 “你最好不要进去。”龙勇的出现相当突兀,他站在木栈道上,似乎是从刚从上层的洞窟下来,“里面的情景……你见过了,相当骇人。” 他看到老所长平静而固执的表情,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小徐,你扶所长进去,小心一点。” 龙勇也随着走了进去。他留意到杜润秋在后面亦步亦趋,却并没有开口叫他出去。 老所长站在水月观音像的下面,他先低头看了好一会杨翰的尸体,然后抬起来,凝视着壁画上的水月观音。他的嘴里,喃喃地念叨着什么,但是杜润秋站得远,完全听不清楚。 老人的声音,终于清晰了,在洞窟里悲哀地回响。“为什么死的是他?为什么找上的不是我?……” 那个姓徐的年轻警员惊愕地抬起了头,看着老所长。龙勇的肩膀也猛地颤动了一下。杜润秋可不像他们那么沉默,他直接就大声地问出来了:“您为什么这么说?是谁找上他了而不是您?” “小声点。”老人低声地说,他的声音虚幻而空茫,“过大的声音,会影响到这里的壁画。别忘了,这里有着世界上最古老也是最美丽的水月观音。” 杜润秋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颤。他再次把视线投向了水月观音像。他想,这水月观音一定是依着当时的女子描绘出来的,因为她的脸庞是圆润的,身材是丰满的——就跟唐朝的女子一样。她是美丽的,细眉凤目,双唇娇艳。跟杜润秋印象里的观音像有些不同的是,这壁画里的水月观音的服饰打扮相当华丽,跟平日里想象里的白衣飘飘出尘脱俗大相径底。头戴七宝琉璃,颈佩五色缨络,肩批天青半臂,臂绕青绿画帛,腰系象牙丝绦,墨绿杏黄罗裙层层相衬,发间暗红织带盘结——如此华美的服饰,如果不是一圈淡淡光华笼罩着她,谁又会想到这是一幅菩萨图? “她一定是有蓝本的,是吧?”杜润秋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她不像是个救苦救难普渡众生的菩萨,她就像个美丽而自得其乐的人间女子,在竹林里赏月。” 老所长震动了一下。他回过头,留意地看着杜润秋的脸。“何以见得?” “喔……我不知道,感觉而已。”杜润秋习惯性地抓着后脑勺的头发,因为他常常做这个动作,后脑勺的头发都比其他地方要稀少。“我平时看的观音像,大都是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这个……这个……怎么说呢,总觉得像笑又没笑,眉眼间含情脉脉的样子。她就像是在看着你呢……” 老所长看着他,看了很久。“小伙子,你的直觉非常准确。” 杜润秋楞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这么说,我说对了?这水月观音,真的有蓝本可循?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这可是千年以前的事情了啊!” “我们在千佛峡发现了一个藏经洞,里面除了大量的经卷,还有数量巨大的当时的各类文书典籍。”老所长静静地说,他的表情也沉静如水,“我们在里面找到一份十分珍贵的资料,里面提到了关于水月观音的成画。她的绘者,是一位叫许玄清的画师。许玄清是以自己的女儿为摹本,绘出这幅水月观音像的。” 杜润秋又呆了一呆。他再次细细地打量水月观音像,相当惊叹地说:“那他的女儿可真是漂亮,他老婆一定也漂亮,真是有艳福啊!” 龙勇皱了皱眉,回头看了他一眼。杜润秋回了他一个白眼:“怎么?我说错了?这女人就算放在现在,也是个美人啊!谁敢否认?啊?啊?” “你想看她的画像吗?”老所长说。杜润秋隔了半天才确认,老所长确实是在对他说话。一时间,他没太闹明白老所长的意思。 “跟我来。”老所长作了个手势。杜润秋迟疑了一下,朝丹朱看了一眼。丹朱和晓霜不知什么时候也溜进来了,一直站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没有开口。这时候,丹朱朝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叫他赶快跟上去。杜润秋虽然那对个千年以前的美女并不那么感兴趣,但出于礼貌也不能拒绝,只得跟了出去。 老所长把杜润秋带进了平房中的一间。这是一间资料室,满满的都是柜子。虽说家具十分陈旧,但打扫得还算干净,看样子是常常有人进出,而不是长期废置。这些柜子也都并没有上锁,老所长打开了左边第二个,从中间的一格里面拿出了一个资料夹。 他在一张老旧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手里仍然拿着那个资料夹。他坐的那样子,像是疲累得再也不想起来似的。他就坐在那里,头仰在椅背上,合上了双眼。 杜润秋耐着性子在那里等着。他虽然是个急脾气,但也不好意思去催一个迟暮之年的老人。尤其是,面前的这个老人像是全部的生命力都已经枯竭了。就像绕着梦城流过的那一弯河流,如今已接近干涸,沉默地被无边的戈壁黄沙吞噬。 寸草不生的茫茫戈壁。除了那株仿佛记载着绿洲的消失的观音柳。 老所长终于睁开了双眼。他打开了手里的资料夹,从里面拿出了一页文件,递给了杜润秋。 杜润秋接在手里一看,是一份古代文书的复制品,不少古体字,而且没有断句。他作了个苦脸。“所长爷爷,我没那么高的文化修养,这……我真的不是谦虚,我真的……看不懂啊。” 老所长呆了一下。这老人一辈子打交道的都是些“文化人”,哪里见过杜润秋这种满身俗气又“直爽”得出奇的人?不懂装懂的人,他倒是见了一辈子。他居然笑了一下,似乎还有点赞许的意思。 “那你尽量看吧,尽量就好。这是汉字不是梵文,你猜也能猜个大半。不懂的,你可以问我。” 杜润秋知道是躲不过去了,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铺平了那文书。他原本只是想随便看看,不让老人面子上过不去,但看了片刻,他的注意力全部就在这页文书上了。他聚精会神地看了十多分钟,总算是看出了一个大概。坐在这潮湿而阴暗的屋子里,他觉得地底的凉气在一阵阵地往上冒,一直扩散到他的全身。 这页文书,用平铺直叙、毫无修饰的语调,记载了许玄清的一生。他少年的时候,因为贫穷曾经当过道士,后来成了千佛峡的一位画匠。在他的生命里,只拥有一样东西,那就是他的画。他投身于千佛峡的洞窟壁画创作,以他的女儿为蓝本,绘出了水月观音的线描初稿。虽然只是一幅线稿,但已能看出观音的美丽和灵动。 “你看懂了。”老所长在杜润秋的身后说。“我看到你在发抖。没看懂里面写的时候,是不会发抖的。” 杜润秋扬起了那页文件。“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发疯,为了一幅画而那么对自己的亲生女儿!” 他的声音是底气不足的。尤其是在面对老所长那双历经了人世沧桑的眼睛的时候。老所长的声音,低而虚弱。 “那只是你没有见到过所谓真正‘入魔’了的人,小伙子。” 杜润秋不说话了。他再次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那页文件。 那是个让人颤栗的故事。许玄清完成了线描稿,对于花了自己数年心血的作品非常满意。对于这些画匠而言,并不是一到千佛峡的洞窟就可以投入壁画创作工作的,他们必须经过相当一段时间的练习和熟悉,技艺到达了某种程度,才能够绘制重要的壁画。因此,许玄清对于这幅壁画倾注了自己的全部心力。 在这种黑暗的洞窟里,没有任何的自然光源,仅凭油灯照明,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画,对于画匠而言,结果只有一个。 他们的视力会迅速地下降,直到变盲。对于许玄清而言,他的视力退化很快,加上画匠的酬劳很低,他们吃的都很差,许玄清甚至出现了夜盲的症状。 千佛峡地处荒漠,风沙茫茫,缺水少粮,绝不是一个好风好水可以养人的地方。这些处在生活底层的画匠,虽然有精湛的技艺,却生活艰难。他们甚至没有权力在壁画上署上自己作为画师的姓名。 因此,对于许玄清而言,这幅水月观音或许是他一生唯一的一幅可能流传千年不朽的壁画。 对于壁画而言,最令人担忧的一点就是它会风化褪色。杜润秋已经见识到这一点了。千佛峡大多数洞窟里的壁画,都有不同程度的氧化,尤其是肉粉色的皮肤,大多褪成了砖红色甚至黑色。 除了那仿佛是上天造化一般的水月观音像。 “对于画匠而言,上色是最最重要的一个步骤。颜料的好坏,直接决定了壁画的鲜艳程度和保留的时间长度。”老所长的声音更衰弱了,但这种衰弱里却有种在杜润秋听起来相当病态的热情,一种接近回光返照的热情。“许玄清的了不起之处在于,他不仅拥有高超的画技,他还在绘画的颜料上下了不少功夫。可以说,他不仅是一位技艺精湛的画师,也是一位化学家。” “不……”杜润秋的声音也像是生了病一样,“这不是真的。这不合实际。人血,跟动物的血没什么区别,人血不会让壁画鲜艳和不褪色!” “当然没有任何作用。”老所长突然笑了,奇怪地笑了,“这是常识,谁都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他是把人血加在颜料里,才让水月观音永葆青春的啊?我说过,他是一位优秀的化学家,他找到了一种石材,以此为原料研制了一种颜料,这种颜色可以长久地保持鲜艳。记住,他曾经是一个道士,擅长炼制丹药的道士自然更可能成为一个化学家。” 杜润秋举着那页文件,大声地说:“那他为什么要那么做?为什么要用他女儿的血加在颜料里来画水月观音?” “为什么要用纯洁无玷的少女背上的皮来作成法事使用的鼓?”老所长盯着他,慢慢地说。“小伙子,别把千年前的那个时代和现在这个时代划上等号。那时的人,虔诚而迷信。在很多国家,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都有一个十分残忍的习俗,就是在某些重要的建筑动工之时,杀死一个或者更多的人作祭祀,然后把他埋在地基里,据说这么做可以让那座建筑物永远牢固不倒。通常,那个被用作牺牲的祭品会是个少女,不管在哪个时代,哪个国家,女人都是当作祭品的第一人选。在我国的民间传说里,献祭给河神的,不也是民间的少女吗?” 杜润秋手里那页纸,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他的脑中一片混乱。 许玄清,用自己亲生女儿的血,和在他特别研制的颜料里,完成了这幅水月观音。文书里并没有记载,这个女孩是心甘情愿,还是被迫;也没有记载过程。只简略地提到,许玄清面对着女儿种的观音柳(观音柳是她小时候亲手种植,到女孩十八岁的时候,长得比她还高),心有戚戚,于是终年在水月观音像前供奉观音柳,以慰爱女。 “爱女”两个字,只让杜润秋觉得恶心。 “那个少女还活在画里。”老所长的声音还在他耳边回荡,“那是她的容颜,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血已经溶进了壁画里,每一分每一寸……她跟这千佛峡一起活着,直到今天,她仍然活着……就在那里。” 杜润秋身不由己地顺着老所长所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第三窟紧闭的铁门赫然在目。 老所长又从资料夹里取出了一页拓本。“这就是她的画像,跟记载着许玄清身世的那份文书一起找到的。” 那是一个极美的年轻女子,容貌神韵都跟水月观音极其相似。帔带飘飘,手持琵琶,正在舞蹈,姿态十分美妙,杜润秋仿佛听得到她手腕脚踝上钏环的叮当之声。 有意思的是,她弹琵琶的姿势与众不同,是双臂反持,斜举在脑后的。 在画像上,题着两个小字。 “仙芝”。 杜润秋望着那拓本,正在神往,忽然,他听到有人在发狂一般地大叫:“鬼啊!有鬼呀!有鬼啊!” 杜润秋倏地跳了起来。老所长也震了一震,瞪大了那双衰老而疲倦的眼睛。 他冲出了平房,看到那个姓徐的警察,正从第三窟里面跌跌撞撞地奔了出来。他对面前的石阶视而不见,骨碌碌地从高高的石梯上滚了下来,然后就不动了。 马爱莲和彭怀安从办公室里奔了过来。彭怀安急急地半跪下去打算施救,但很快,他站了起来。 “颈椎摔断了,没救了。” 杜润秋这时候刚跑到了小徐面前,听到这话,又是一个寒颤。他抬头看到一眼第三窟那半开半掩的铁门,里面黑洞洞的,一咬牙,拼着一股狠劲冲了上去,想都不想地一头撞进了洞去。 他已经作好心理准备迎接一切了。但是,洞窟里却出奇的安静,他只听得见自己砰砰的心跳。除了杨翰的尸体仍然躺在水月观音像下,洞窟里的所有一切都跟他第一次进去的时候,看不出来任何异状。 杜润秋给自己鼓了一把气,颤颤地小步小步往洞窟深处挪,一直挪到了杨翰的尸体旁。直到这时候,他还是没遇到任何情况。杜润秋深深吸了一口气,摸出口袋里的手电,按下了开关。 电筒光投射到杨翰脸上的时候,杜润秋险些失声叫了出来,他用另外一只空着的手紧紧地闷住了自己的嘴,才算是把大叫声硬生生地咽进了喉咙里。 杨翰的额头上,有一个鲜艳的唇印。小小的唇印,颜色嫣红,仿佛是刚刚吻上去的一样! “砰”地一声,杜润秋的手电掉到了地上。杜润秋颤抖着想去捡,不小心又一脚踩到了手电上,他一个站不稳,滑了一跤,“扑”地一下,面朝下地狠狠跌在地上。按理说,他不至于这么迟钝,虽然不像晓霜一样练过武,但他好歹也是常常去锻炼健身的人,也练过博击,算得上身手灵活,可这时候,杜润秋只觉得手僵脚僵,根本使不上劲了。 杜润秋摔得昏头昏脑,正准备爬起来,他忽然觉得额头下硌着了什么东西。他顺手抓过来,另一手捡起手电一照,顿时呆住了。 那是一束观音柳。但是这束却跟他之前找到的不一样,碧色青翠,娇软轻盈,就像是刚从柳树上摘下来的一般。 杜润秋本能地扭过头,用手电朝墙上的水月观音照去。这一照,他张大了嘴,完全合不拢来了。 水月观音净瓶里的观音柳,生生折断,只剩下了断枝! 杜润秋这一次再也忍不住了,他把手电一抛,狂喊着发疯一样地跑了出去。他快跑到洞口的时候,忽然被什么圆溜溜的东西滑了一下,整个人都往前猛冲而去。他又跑得太快太急,当发现面前是石阶的时候,已经煞不住脚了。眼看自己也要从石阶上滚上去,重蹈小徐的覆辙,杜润秋吓得双手在空中乱抓,嘴里“哇啦哇啦”地怪叫着,突然觉得整个人一轻,脑子里一昏,然后就是浑身一痛,“啪”地一声,他像个沙包一样,被人脸朝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下巴和鼻梁撞得一阵剧痛。但痛归痛,杜润秋心里面那个高兴劲简直是不用提了,就算把鼻梁摔断了,总比摔断脖子好吧? 他终于能翻过身,慢吞吞地忍着痛爬起来的时候,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看看究竟是谁救了他。在他身后,晓霜正用力地甩着右臂,一脸笑意,有点嗔怪地说:“秋哥,你应该减肥了,刚才那一摔,差点把我的手弄伤。都怪你,太重了!” 杜润秋惊魂未定地看着那相当陡峭的石阶,龙勇已经赶到,正和彭怀安合力把小徐抬起来。小徐的颈椎软软地垂了下来,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奇怪的无力的姿势。 “出什么事了?”老所长这时候才拄着拐杖赶来了,他气喘吁吁,脸色青紫。 杜润秋作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老所长虽然眼神已经变得不那么好,但他也看到了杜润秋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惧表情。他 突然地扔掉了拐杖,以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步伐走进了第三窟。 龙勇对杜润秋说:“来帮个忙。” 杜润秋一瘸一拐地走下了石阶,接过了龙勇的手,帮着彭怀安把小徐抬进了平房。龙勇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进了洞窟。 过了片刻,龙勇在里面叫道:“还有谁在外面?进来帮个忙!” 外面只有三个女人,晓霜,丹朱,和马爱莲。三个女人面面相觑,最后晓霜说:“我进去帮忙。” 马爱莲一瞬间却像是恢复了常态,丹朱和晓霜初见她时那热心和乐的神态。“不不,我进去。你刚才把那个小伙子拉了上来,手肯定受伤了,可别再用力了,不然会伤得更厉害的。我进去,啊,我进去帮忙,你们留在这里,留在这里!” 她说得很急促,上气不接下气。丹朱和晓霜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她又进去了一会,这一次,她和龙勇一人抬头,一人抬脚,把老所长给抬了出来。老所长十分瘦弱,马爱莲又长得结实粗壮,所以两个人也抬得轻轻松松的。晓霜吃惊地跑了过去,看到老所长脸色像个死人,正在不停地喘气,问道:“他怎么了?” “倒在地上了。”龙勇简单地说,“林小姐,麻烦你找找所长的口袋,所长肯定有带着他的药。他有高血压,动脉硬化,冠心病……老人有的毛病,他都有。” 晓霜听话地把手伸进了老所长的上衣口袋,摸了左边的,又去找右边的。最后她胜利地举起了一个小小的药瓶:“是这个!” “快,先把所长抬下去,给他吃药。”龙勇接过了晓霜手里的药瓶,继续跟马爱莲一起抬着老所长下去了。 正文 第五章 吻 “唉,我们才来的时候,还花了不小的一笔钱,去看这个第三窟。现在可好,爱进就进,爱出就出,早知道那笔钱就能省下了。”杜润秋唠唠叨叨地说着。他把小徐放好回来找晓霜和丹朱,在她俩的鼓动下,不得不陪她们再一次进洞窟去。趁着龙勇还在忙着小徐和老所长的事儿的当儿,这洞窟没人警戒,进去易入反掌。 除了内心的恐惧。杜润秋不停地胡说八道,这是来用来打破黑暗和恐惧的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那个娇艳欲滴的唇印,仍然留在杨翰的额头上,诡异而妖艳。 丹朱和晓霜站在那里,注视了半晌。 “那是女人的唇印。” 丹朱低声地说。杜润秋耸了耸肩,说:“当然,这点用不着你说,我也看得出来。一定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个有很漂亮的樱桃小嘴的女人!” 他说到“樱桃小嘴”四个字的时候,本能地抬起了头,看了一眼壁画里的水月观音。水月观音圆润而秀美的面庞上,娇艳的两点红唇,在一片淡雅柔和的色彩里,尤其醒目。 “你认为……那是她的嘴唇?”丹朱的眼神追随着杜润秋的视线,她的声音轻柔而动人。“你认为,是画里的水月观音吻了杨翰的额头,留下了这个美丽的、属于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唇印?” 晓霜神经质地摇了一下头。“不,丹朱,如果她那么残忍地杀死了杨博士,她为什么还要吻他?” “哦,如果她真的像所长说的那样,在里面活了上千年,她为什么不出来见见我们?她为什么要杀死杨翰?杨翰跟老所长一样,他们对这个洞窟从来没有伤害过,他们都是在竭尽全力地保护这些东西啊!”杜润秋直着嗓子说,他挥动着手,指着墙上的水月观音,“她应该报复的只是她那个丧心病狂的父亲,她的亲生父亲,她为什么要迁怒到无辜的人?” 他突然一转身,面对着丹朱。“你们找的就是她吗?” 这个问题问过太过单刀直入,让丹朱和晓霜都怔了一下。丹朱扬了一下下巴,说:“是的,我们到千佛峡,为了就是她。她就是被记载在录鬼簿里面的那个鬼魂。这里的传说是真的,她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是因为我们的到来,才导致了杨翰的死吗?”杜润秋紧追不舍。 晓霜发出了一声尖叫。“不,当然不是!我很尊敬他,我从来没有希望过他死!我们只是因为好奇才来的,我们没有任何不好的动机,我们更不会害任何人!杨博士的死……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是吗?……”一瞬间,杜润秋觉得自己也出奇地疲倦,红珠岭上发生的一切如昨日重现,涌上心头。“上一次,你们去了红珠岭,接踵而来的就是死亡,一连串的死亡。我的朋友无辜地死在那里,杜欣也不明不白地死在我面前……你们知道我的感受吗?你们以为我只是个愚蠢的傻瓜,笨蛋,你们觉得我没有感觉,没有感情吗?” 丹朱和晓霜面对他的爆发,都沉默了。过了很久,晓霜走上了一步,她双手拉着杜润秋的手臂,近乎哀求地对他说:“别这样,秋哥。我没有恶意,真的,我从来都没有。我很伤心,对杨博士……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真的……” “你们怎么又进来了!”龙勇满是愤怒的声音响在洞窟门口。虽然背着光,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杜润秋已经可以想到,这个警官一定是脸色铁青。龙勇似乎情绪极端不好,恶狠狠地说:“这里是死亡现场,不允许闲杂人随便进出,你们懂不懂?啊?” 杜润秋吃软不吃硬,一听龙勇这语气,他也来了气。本来么,他的心情也不好,这一来他也找着了对骂的对象。 “你们警方是吃稀饭的吗?没有警示,没有标识,保护现场不是你们警方的事难道还是我的事?你连自己的手下都照顾不好,居然还找我出气?这杨翰的尸体在这里放了一天了,既没有法医来,也没有黑箱车,我还以为你是等着我来验尸的呢!怎么着,你以为这洞窟是个冷藏库,尸体放在这里都不坏的?” 杜润秋说得一气呵成,洋洋自得,龙勇却气得喘气,拳头都扬了起来。杜润秋一看,嚷得更大声了:“搞对没有,想打人啊?还有没有人权啊?当心我告你!” 晓霜火上浇油地在他身后帮腔。“秋哥,别怕,他要打你的话,我来帮你。” 丹朱翻了个白眼。“得了,别再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她笑得又是温柔又是甜美,对着龙勇柔声地说,“龙警官,你看,我们一点坏心眼都没有,说到底,我们也是跟这件谋杀案相关的关系人,我们很希望尽快抓到凶手。我们大家都从没见过这么诡异的事情,心里都害怕,所以有些事做得不对,请你一定多多包涵。事实上,我们来这里,也是为了论证我们得到的一些信息。你有没有兴趣听一下呢?” 龙勇被她轻言细语地说了一通,也不好意思再发脾气,只是说:“你们得到了些什么信息?” 杜润秋朝洞壁深处的水月观音像一指,说:“杨翰就是她杀的,说出来,你信不信?” 他原本以为龙勇会大骂自己一顿“神经病”“胡说八道”,但阴影里,只见龙勇的双肩猛烈地抖动了一下。龙勇也不在乎杜润秋不怎么好的口气了,急切地问:“你们说什么?你们为什么会这么说?” 丹朱已经听杜润秋把从老所长那里听来的东西都讲过一遍了,她这时又扼要地对龙勇重复了一遍。她又说:“你看,龙警官,这种事,要信真的很难,不过……” 她猛然地停住了。因为她发现龙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这么一个高大威猛的警官,居然会如此恐惧。 杜润秋也察觉到了。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对丹朱说:“我明白了,他们本地人,一定知道一些东西,比所长说的还要多。这次这件谋杀案,一定是触到了他们的某个软肋,也许对于他们的意义,比杨翰的死要大得多。” 丹朱点点头,表示赞同。“我们迟早都会知道其中的原因的。”她唇边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一个人越害怕,越可能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她又眨了一下眼睛,声音却又扬高了些,“听龙警官的口音,是当地人,他知道的一定很多。” 龙勇果然听到了,丹朱这话原本就是有意要让他听到的。他脸上愤怒的神色已经消失了,代之以一种无奈而凄凉的表情。 “是呀,我知道的很多……也许太多了一点。” “千佛峡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保护得这么好的。”马爱莲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茶,她这时候又“正常”回来了,像个普通而琐碎的中年妇女。彭怀安一个人坐在墙角的一张椅子里,仍然裹着他那件棉的军大衣,戴着那顶大得有点离谱的暖帽,脸几乎快低到了胸口。 丹朱,晓霜,杜润秋,还有龙勇,围着火炉坐成了一个圈。老所长还在休息,所以他们决定到马爱莲的办公室去。 “我在这里呆了十年了,跟我丈夫。”马爱莲努了一下嘴,这时杜润秋才吃惊地明白,原来她跟那个沉默寡言的彭怀安是夫妻俩。想想也是情理之中,如果不是夫妻相伴,谁愿意孤孤单单地在这种蛮荒之地,一呆就是十年八年的?除了像老所长,或者是杨翰这种对自己的爱好几近疯狂的人。 “小杨是前几年才来的,这里就我们三个人,所长本来来得很多,可是这两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来得也少多了。”马爱莲叹着气说,“我记得很久以前,这里还没有修栈道,我们爬上爬下都很危险,所长还摔了一跤。你们注意到他的腿是跛的吗?正因为这个他才不得不拄拐杖的。” 晓霜低声地说:“他们真的很值得人尊敬。” 马爱莲又给她的茶杯加了一点水,叹着气说:“前些年,这里保护没那么周到,常常都有些小偷来偷彩塑和壁画。他们又怎么懂这些东西的珍贵!记得有一年,一个洞窟里全世界绝无仅有的、具有无法估量的价值的壁画被一个小偷割了下来。虽然很快地追到了凶手,但是那些无比贵重的壁画却从此流失在了茫茫戈壁里,后来专家们花了六年功夫,像筛筛子一样,把那些壁画的碎片从黄沙里找了出来,又花了接近十年的时间修复。” 杜润秋听得目驰神摇,他无法想象六年的寻找和十年的修复具有什么意义。把青春和生命耗费在这个黄沙漫漫、气候干燥得让人窒息的地方,靠的是满腔的热忱,爱和信仰。 杜润秋喃喃地说:“比起盲目的对宗教的信仰付出的崇拜和牺牲,这才是值得崇敬的东西。” 晓霜听到了他的自语,回过头来说:“秋哥,你总算说了一句像人说的话了。” 这时候的龙勇,他的脸上只有失意和伤感。“我差不多快四十岁了,在小的时候,我们这里,发生的类似的事并不少。”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杜润秋被彻底地打倒了。手里的茶杯失手落到了地上,他也没有察觉。 “你是说,杨翰并不是死在水月观音死亡之吻下的第一个人!你们这里发生过不少类似的事件,而且还……不少!” “不不不。”龙勇用力摇头,“死在水月观音前的人不止一个,但是,我也是第一次见到死亡之吻。甚至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会有这样的鲜血之吻。” 丹朱若有所思地说:“所以,你在看到杨翰的尸体的时候,你相当的镇定,你甚至没有认真地去追查凶手。我们都以为你是个不负责任的警官,事实上,你知道,不管你如何追查,都是没有结果的。” 马爱莲转过头,有点踌蹰地说:“阿勇啊,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我都记不太清楚了。”听她的口气,跟这龙勇十分熟络。龙勇也对她的这种熟络没有丝毫不自然的反应,几乎想都没想地回答:“也好几年了,四五年吧,那事刚过杨翰就来了。” 晓霜有点好奇地问:“龙警官,你那时候也在这里了?” “是啊。”龙勇笑得很苦,很酸,“我在这个职位上十来年了,根本没有升职的希望。别说我,我的上司,局长都不可能升职。想想,过上几年就给你来个破不了的杀人案,连基本的业绩都完成不了,每次都是‘查无凶手’,就算上边‘体谅’你,你想升职,也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们那局里的人,基本上都是混日子的。” 丹朱柔声地说:“龙警官,讲讲好么?关于水月观音曾经发生的那些杀人案?” 龙勇居然笑了,说了一句:“小姑娘,还想听这些,你就不怕晚上做恶梦睡不着觉?旁边又是才发生过凶杀案的地方!”他朝杜润秋一指,“你们就指望他保护啊?” 杜润秋哪里受得了龙勇声音里淡淡的鄙夷之意,朝晓霜凑近了一点,小声问:“哎,我说,你是跟谁练的武啊?引见引见,我也拜个师,好不?” 晓霜斜斜地睨了他一眼。“你?秋哥,你?就凭你这好吃懒做四肢不勤的性子,也想练武?得,你别笑掉我的大牙了!你还是去买两包石灰吧!” 杜润秋一时间没转过弯来。“石灰?我买石灰做什么?我又不是糊墙的泥水工!” 晓霜笑得咯咯咯的捧着肚子。“韦小宝的法宝不就是石灰吗?有打不过的人来了,刷刷刷,把石灰一扔,对方的眼就迷了,就正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啊!再不,你去买点蒙汗药,一样能派上用场!” 杜润秋被她这一噎,默默地不说话了,一脸受伤的表情。丹朱却对他们的对答一点不感兴趣,催着龙勇说:“龙警官,别理他们,你说,我听着呢。” 龙勇沉沉地叹了一口气。他对马爱莲说:“三嫂,如果我说得有错的地方,你提醒提醒。” 这一句“三嫂”,连正在黯然神伤的杜润秋都抬起了头,错愕地看看龙勇,又看看马爱莲。马爱莲察觉到了他们的诧异,忙解释说:“我的前夫,是阿勇的表哥,他一直这么叫我,没改口啦!” 丹朱不易觉察地瞟了一眼坐在角落里、几乎像是缩进了阴影里的彭怀安。杜润秋也本能地看了彭怀安一眼。不知为什么,他心里隐隐有种不太妥当的感觉,虽然他也很清楚,在小地方,尤其是这种乡镇农村,一堆人论起来都是有亲戚关系的。 龙勇从小在A县长大(A县就属于G市)。A县虽只是个县,但因为这一带地广人稀,所以A县占地极广,远远超过了一个普通的县应有的面积。县里的居民住的最集中的镇子,从古代起就是商旅的必经之路,直到如今也仍有定期的集市。这里是真正的边塞苦寒之地,黄沙朔风,冬天严寒,夏天酷热。不长稻米,不长蔬菜,只能养牛养羊,要稻米蔬菜,都得从附近的省份千里迢迢运过来。 如此艰苦的自然环境,在很多地方已经高楼林立、纸醉金迷的时候,这里仍然保持着贫穷落后的状况。不少人自然会不满于现状,想方设法地为自己找出路。有到沿海大城市去打工的,但是那些工厂同样的苛刻,在外面辛辛苦苦工作一年,扣除了生活费和路费,能积攒下来的也所剩无几。可是在A县,不管是多少勤劳,也不过如此,人是对抗对不了严酷的自然条件的。生活也仅仅是够温饱而已,想要富裕,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是有人就开始打起了歪主意。一锅汤里面有颗老鼠屎是常见的事,虽然这里的人大多数是勤劳、纯朴而善良的。 他们所在的这一方土地,虽然在栽种农作物方面无比贫瘠,但这方土地却拥有一个无以伦比的宝库,那就是千佛峡。七十年代,对于处在西北荒漠里的千佛峡的保护是严重地不到位,可以说,根本谈不上什么保护。几乎所有的洞窟都只有一扇破旧的木门和一把破锁,看守的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 人们是出于对神明的敬畏(这种敬畏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文明的蒙昧)才会战战兢兢,不敢触动这些沉睡了千年的壁画和彩塑。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文物的价值,他们不可能确切地知道它们拥有哪些意义上的价值,但他们知道一点,那就是:它们可以卖很多钱。 最终,当对金钱的渴望、对富裕生活的向往突破了信仰的桎梏的时候,对于千佛峡的偷盗行动,也开始了。这种渴求的根苗一旦破土而出,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了。 甚至对于神明的惩罚的恐惧也不能阻挡他们。 第一次大规模的偷盗出现在1974年,这也是唯一一殃及了无辜的案子。之前的偷盗,都是一些小偷小摸,比如搬走了一尊小塑像,或者在壁画的角落割下不起眼的一块……虽然这也是令人痛心的损失,但比起1974年的这次盗窃,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 也就是在这一次,水月观音第一次显灵了。至少是在当地居民的记忆里而不是代代流传的传说里。 龙勇那时候还是个十岁的小孩子。他听见父亲、伯父……所有人都在议论,大声地、愤怒地讨论,骂着邻村的那个叫彭大发的人。龙勇认识那个人,是个獐头鼠目其貌不扬的人,家里穷得一直没娶上老婆。听着大人们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龙勇小小的心里也觉得很奇怪。他悄悄地躲在门背后,听着大人们的议论,想弄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最后,由村长带头,一群青壮年带着锄头、砍刀等等,准备去四处搜索彭大发。小小的龙勇也偷偷地跟在后面,想看个究竟。 还没有走多远,一个村民就狂奔着跑了回来,嘴里嚷着:“观音娘娘活了!观音娘娘把彭大发杀啦!” 他就一直嚷着,直到为首的村长重重地在他头上打了一下。“叫什么叫?徐老三!观音娘娘怎么会杀人?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水月观音……水月观音!”徐老三狂叫着,“我找到彭大发啦!他死了!死了!死在洞窟里了!就在娘娘脚下!” 所有人都错愕地盯着他,以为他真发疯了。最后,村长一挥手,说:“别叫了!带我们去看看!” 对于研究壁画的专家们而言,水月观音是稀世奇珍,不论是学术价值和艺术价值都是极其难得的。对于附近的村民而言,他们并不知道水月观音的价值,他们只是单纯地认为水月观音是位美丽慈祥的菩萨,是千佛峡百余个洞窟里最美丽的一个,所以他们不时地带上观音柳来供奉她。 他们只知道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要求就是给水月观音供奉观音柳,也虔诚地照做,别的一概不知。他们跋涉上百公里到梦城去采摘观音柳——徒步,或者骑一头瘦骡,顶着烈日在茫茫戈壁里跋涉。 村长带着十来个人,赶到了千佛峡。事实上,离千佛峡最近的村子,也要走将近两个小时。徐老三来回这样的跑,已经快要脱力了,喝了半瓶烧酒,醉醺醺地跟着他们的队伍跑,嘴里还在不时地吆喝着:“观音娘娘显灵喽!观音娘娘显灵喽!” 他们赶到千佛峡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这一带的天黑得相当早,因为附近都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所以太阳说落下就落下,连一点缓冲都没有。天一暗,周围一点亮光都没有,只有老鸹不祥的嘶哑的叫声。 “老孙头!老孙头!”村长用力砸着千佛峡入口处一座小木屋的门。看守人老孙头平时就住在这里,他无妻无子,每周村长会给他送一次吃的。老孙头腿脚不便,这十年来从未离开过千佛峡。但这时,木屋里完全没有灯光,门也反锁上了。 “他不在这里……不在这里!”徐老三满口酒气地叫嚷着,“他在里面……也在里面!也在里面……他也死啦!” 众人都面面相觑。村长点亮了火把。“走,大家跟我进去看看!” 平时水月观音的洞窟有扇木门,也有把大锁,象征性地锁了起来。但这时候,锁被撬开了,木门虚掩着。 虽然村民们都对这个洞窟再熟悉不过了,但这时候,都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村长也害怕,但他壮着胆,举着火把,带头走了进去。 徐老三并不是喝醉了在说胡话。洞窟里,水月观音像的下面,倒着两具尸体。火把的光的摇晃不定,映得洞窟里鬼影幢幢——那是人们满是恐惧的脸。 老孙头的头上有一道骇人的血口,几乎劈开了他的脑袋。而凶器正握在另一个死者——也就是彭大发的手里——一把磨得雪亮的杀猪刀。血糊了他一脸,已经干了,但依稀看得到他脸上惊愕的表情。他压根都没有想到彭大发会给他致命的一刀。 另一具尸体是彭大发。彭大发仰面躺在地上,他的表情就像是见到了鬼似的,瞳孔放大,面容扭曲狰狞。他右手紧紧抓着那把杀猪刀,左手却握着一个打开了盖子的木瓶。奇怪的是,他身体早已僵硬了,但身上却完全没有血迹,只是在喉咙上有一个手指粗细的深深的圆洞。 “他……他没流血!”另一个眼尖的村民叫了起来,“他一滴血也没有!他的血被……吸干了!” 村长回头低声怒吼:“胡说八道什么!”他虽然竭力做出不害怕的样子,但心里也渗得发慌。他把火把又晃了几下,低着头看了半天,喃喃地说:“真是怪事……” 忽然,那个眼尖的村民又叫了起来:“看!看观音娘娘的净瓶!” 水月观音面前的净瓶,不知为何,观音柳已寸寸断绝! “彭大发一定是来偷观音娘娘的壁画的。”村长强自按捺着满心的不安,说道,“看他手里拿的那瓶粘胶,不就是小偷最常用来粘掉壁画的?看样子,老孙头发现了他,他反而给了老孙头一刀!这彭大发真是太狠毒了,一定是观音娘娘惩罚他的!我们赶快出去,不要惊扰了娘娘,明天我们赶快去梦城采观音柳回来,敬奉她!快,快,快把尸首都抬出去,可不要熏着了观音娘娘!” 他这么一说,众人也觉得心安了些,一群人七手八脚,把两具尸首抬出了洞窟。村长亲手把木门关了过去,搬过了一块大石头把门抵住,说:“明天让锁匠重新打把锁来,好好锁上。” 村长又转过身去,盯着彭大发的尸首看。对于彭大发手里那个木瓶,村长是并不陌生的。多年以来,盗贼想要偷盗洞窟里的壁画,这种胶就是最常用的工具,只要一粘就会把完整的壁画从墙上给粘下来了。他并不怀疑彭大发的动机。 “走吧,走吧,我们去找警察。” 最近的警察局也要走四五个小时。终于回到村子,众人都纷纷回家,只有村长,却匆匆忙忙地赶到一间又小又破的屋子,敲了敲门。 “九叔?睡了吗?” 烛火立即亮了起来,显然里面的人并没睡着。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地响了起来。“是小强子吗?没睡,正等着你呢。门没关,你自己进来,我懒得下床了。” 村长推门走了进去,一个老头正坐在炕上发呆。村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发了半天呆,才说:“你都知道了,九叔?” “我脚不方便,耳朵又没聋。”九叔没好气地说,“当然听到了。这事儿啊……不稀奇,不稀奇,早就应该发生了。” 村长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九叔,我还记得我小的时候,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真的现在就发生了吗?” “你说的是许玄清和仙芝?”九叔也跟着叹气,“真是冤孽啊!仙芝是个可怜姑娘啊,年纪轻轻的,按说应该好好的过下去,以后和和美美的一大家子,你说,被生生地那么折腾死,唉……” 他又叹了口气,眨了眨一双昏花的老眼。“不过,这事儿也不好说。至少仙芝死的时候,她可什么都不知道,这也算是件好事。若是让她知道那许玄清……” 村长在这老人面前,就像是个好奇的小孩。“九叔,我一直奇怪来着,你怎么知道这些?” 九叔一瞪眼睛。“我怎么知道?你忘了我姓什么?” 村长一拍脑瓜,懊悔地说:“我真是,我真傻!九叔,那都是真的吗?” “仙芝一直对她丈夫那么相信,她丈夫说什么,她就信什么。”九叔叹着气说,“她丈夫说要她的血来让自己画的水月观音万古流芳,她就甘心去死。这傻丫头,她却不知道,许玄清早就研制出了一种颜料,说什么要她的血,根本就是胡话。他是为了奉承当地的大户,开凿洞窟的何家,给他的赏赐可是百两黄金。这对一个小时候因为家穷而出家当道士,后来又成了最贫困的画匠的人,是多大的诱惑!百两黄金!你看,彭大发不也一样吗,他明知道这事儿不能干,不该干,他还是去了!果然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村长仍是一脸茫然,道:“九叔,这我可就不明白了。他既然研制出来了那什么颜料,何必还要仙芝的血呢?” “你这孩子真是蠢。”九叔用烟杆在村长头上敲了一下,“凡是开凿洞窟,绘制壁画,如果真是要流芳百世,一定是要用人祭的。人祭不难,关键的是要心甘情愿,只有仙芝这种傻姑娘,才会听信她丈夫的话啊!她在天有灵,看到她丈夫在她死后,娶了别的女人,整日过得乐和和的,也不知道有多难受呢!” “那许玄清可真不是人。”村长听得十分恼怒,拳头都握紧了,“观音娘娘怎么就不显灵,把他也像彭大发那样杀掉呢?” 九叔的脸上,突然地出现了十分恐惧的表情。“你知不知道,为什么观音娘娘今天要显灵?” 村长紧张地问道:“为什么?我很想知道为什么!” “因为彭大发偷的是水月观音像。”九叔的声音颤抖着,“他是想毁掉仙芝的栖身之地啊!仙芝直到今天,仍然不愿离开许玄清,她一直痴恋着他。所以,她可以容忍别的一切,但却不能容忍有人要带自己走!所以,她今天把彭大发给杀了!如果还有别的人敢去偷水月观音像,也只会有这么一个下场!强子,你可一定得警告乡亲们,千万别起这贪心,否则,会跟彭大发一样死得很惨哪!” 村长却连九叔的后半截话都没听进去,只是在那里发楞。直到九叔又用烟杆敲了一下他的头,才呐呐地说:“九叔,我只担心,现在村子里面的人都想着要发大财,他们什么都不会害怕了。” 九叔怔了一怔。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一本旧书上。那是一本老子的《道德经》。还有一叠等着他批改的作业。九叔受人尊敬,不仅因为他年纪大,辈份高,也是因为他是附近唯一受过教育的人,免费给孩子们讲课。 九叔枯瘦的手指,缓缓地摸着他那本心爱的《道德经》的封面。“是啊……是啊,小强子,你说得没错。圣人的言论,又有几个人能做得到呢?道德高尚的人尚且做不到,会有私心,更何况是普通的人……这些书,都是空话啊,空话……饭都吃不饱,衣服都穿不暖,还谈什么道德?” 村长认得的字也有限,九叔咬文嚼字说的话,他听得似懂非懂。但九叔声音里那强烈的凄凉悲愤的意味,他听出来了,忙安慰道:“九叔,瞧你说的,强子会不照顾你?今年一直不下雨,日子难过,但九叔你放心,强子就算是自己饿死,也不会少了你那一口的!” 九叔又好气又好笑,“砰”地一声,烟杆又朝村长头上砸了过去。“你这强子,听不懂就听不懂,胡说些什么?”他突然咳嗽了起来,咳得非常厉害,就像是要把心啊肺啊都咳出来的那种咳法,村长连忙上去帮他捶背。等这一阵发作过了,九叔才抬起头来,说,“我这身子骨儿,也就这样了,早去早好,何必浪费粮食?” 九叔摊开手,手里赫然一滩鲜血。他自己知道这毛病,长年积弱累积下来的肺病,已经转成了肺癌。村长“呜啊”一声,就放声哭了起来。“九叔,九叔,都是我穷啊!穷得没钱给你治病啊!要是……要是真能卖到大钱的话,我……我也愿意去偷那些壁画啊!我……” “你……你在说什么?”九叔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手指颤抖地指着村长。“小强子!你想都不能想!听到没有?啊?这种事叫卖国,你懂不懂,啊?绝对不行!你想都不能去想,念头都不能动一下!那些脏钱,九叔是绝对不要的,九叔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你懂不懂?” 村长满面泪光,正要说话,忽然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就“轰隆隆”地响起了闷雷。不过片刻,瓢泼大雨就遮天盖地地下了下来。 九叔跟村长你看我,我看你,村长终于像是如梦初醒般,发出了一声喜悦之极的大叫,冲了出去。“下雨了!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对于A县而言,这场雨实在是天降甘霖。村民们都纷纷跑出来,用各种盆啊缸地接雨水。 “下雨了!观音娘娘显灵啦!” 九叔正扶着房门,颤巍巍地往外走。他本来满脸喜色,听到村民们这此起彼伏的叫声,脸色变得僵硬苍白,站在那里不动了。 正文 第六章 观音的净瓶 杜润秋手里的热茶,已经冰冷了。他紧紧地握着那个茶杯,握得手心里都是汗。龙勇讲述的这个惊心魂魄的故事,终于让他能一窥嗜血的水月观音的真貌。他脑海里忽然掠过了老所长说过的一句话,他还记得老所长那带着嘲弄的表情和语气。 “历史?什么是历史?历史不过就是些被人发掘出来的破铜烂铁,竹简纸札,加上一群无聊的‘专家’的捕风捉影罢了。我们知道什么?我们了解什么?我们什么都不明白!我们只是在猜测!永远无法证明!” 龙勇坐在椅子里,他的表情几乎是颓丧的。他的胡子没有刮干净,显得疲倦而沮丧,还有一股不知所从的茫然。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绪,自己的记忆里。直到丹朱问了一句:“然后呢?”才把他从这种回忆里拉了出来。 “后来九叔公死了,肺癌。他走的时候,很痛苦。”龙勇闭着眼睛,似乎不愿再回顾这段记忆,“随着时间越来越后移,发财的人越来越多,就像九叔公说的一样,人们的道德观念越来越淡薄。偷盗千佛峡壁画彩塑的案件,越来越多……在彭大发之后的十年里,是偷盗案最高发的一段时间。直到八十年代末,正式成立了保护千佛峡的机构,拨款修缮,专人保卫,才让这种现象有所好转。” 他作了个手势,“千佛峡上百个洞窟的每一道铁门上的锁,都是德国进口,钥匙唯一,而且知道密码和人和拥有钥匙的人决不能是一个人。研究人员两年一换,杨翰算是在这里呆得最久的了,因为他确实渊博,确实是个人才,所以老所长也舍不得放他走。像杨翰这种真正做学问的人,不多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龙勇突然哽咽了起来。接下来的话卡在了他咽喉,这个高大的男人此时竟然掩着脸泣不成声,再也说不下去。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木柴在火炉里剥剥的响声,和窗外飒飒的风声。一只被熏得漆黑的茶壶正热在火炉中,里面的水已经烧滚了,发出咝咝的响声。 马爱莲像是突然睡醒了,她拎起了那个茶壶,给每个人的茶杯里添茶。杜润秋喝了两口,这茶叶倒是很不错,不仅是当年的新茶,也是好茶。只可惜在这时候,热茶最大的作用就是暖暖身子醒醒神。 “天又黑了。”丹朱望着窗外,低声地说。“为什么黑箱车还没有来?” “路塌方了。”龙勇回答,他的两眼仍然黯淡无光,“法医,黑箱车,我的手下,都被堵住了。这里只有一条路过来,没办法。” 晓霜犹犹豫豫地说:“都一两天了,放在洞里……没问题吧?” “没问题。”马爱莲插嘴说,“你们不知道,冬天这里非常冷,又非常干燥,以前还在这里发掘过几具几百上千年的尸体,挖出来都是木乃伊一样的干尸模样……”说到这里,她才发现这话说得极其不妥,涨红着脸住了口。 大家都对她这“不妥当”的话装作没听见,丹朱岔开了话题,说道:“我还是觉得挺奇怪的,如果说自彭大发开始,那些都是盗文物的贼,被水月观音里面的鬼魂给杀了,这很合理。可是,杨翰呢?他是个醉心于研究的人,可以说他的生命价值都在这些壁画上面,我绝不怀疑这一点。任何人都可能去偷,他永远不可能去偷。如果说他要用生命去保护这些文物,我倒完全相信!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被杀?” 对于她这番话,所有人都是哑口无言。马爱莲把茶壶重新放在火炉上,勉强地笑着,说:“如果真的是神佛鬼怪的事,我们又怎么能知道他们的想法呢?” 这话算是一种解释,却也是一种托辞。丹朱微笑了一下,她的这朵笑容很茫然。杜润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我要睡觉了。” 丹朱和晓霜跟着他站了起来。丹朱说:“龙警官,我们得一直呆在这里吗?” 龙勇看了她一眼,似乎在思索。“你们的口供,我都听过了。这样吧,明天你们在笔录上签个字,就可以走了。没理由把你们一直留在这里,你们又跟凶手无关。” 杜润秋正想说话,却被丹朱使了个眼色,不得不吞了回去。只听丹朱笑着说:“谢谢龙警官,我们这次出来,还要旅游很多地方呢。假期不长,我们不能再耽误时间了。” 回到房间,杜润秋把门一关,就压低了声音说:“你们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你们真的想走吗?我到现在还没见到那个叫仙芝的女鬼长什么样子呢!” 丹朱坐到床上,无意识地捻弄着围巾的穗子。“秋哥,你着什么急。有个词叫以退为进,你不明白吗?这里的气氛很奇怪,样样事都很奇怪。我们现在等于是与世隔绝,你记得杨翰说过的话吗?我们是他这一个月来见过的唯一一批游客!这里有多荒凉你难道没看到?就算你到大路上去拦车,能不能见到车的影子都是未知数!” 杜润秋被她古怪而带着某种暗示的语调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意思,丹朱?你是说我们在这里会有危险?这里这么多人,会有什么危险?” 丹朱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本能地觉得这里气氛很奇怪,让人毛骨悚然。我觉得,还会发生什么事,真的。” “你真要走啊?”晓霜噘着嘴说,“不要,我们还没弄清楚水月观音的真相呢!” “我没说要走。”丹朱说,她似乎想解释,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我们睡吧,明天再说。” 杜润秋已经觉得眼皮打架了。他伸了个懒腰,把羽绒服一扔,被子一拉,就倒上了床上。晓霜和丹朱还没收拾好,他就已经在“呼呼”地打呼噜了。 他这一觉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直到他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在用力推他,还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叫他,他才十分勉强地抬起了眼皮。他觉得眼皮又酸又涨,喉咙也又干又苦,连手和脚都睡得发麻。 晓霜和丹朱正在拼命地摇他,摇得一张床都在左右摇晃。杜润秋头疼得要命,气急败坏地想叫,丹朱眼疾手快地一下按在了他的嘴上,用力地向他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 她凑在杜润秋耳边,很轻很轻地说:“秋哥,快起来,外面有好戏可看了。” 说实话,杜润秋现在头胀痛得快要死掉了,浑身乏力还发麻,就算外面在放烟花,他也不想起来,何况这天气还这么冷,暖暖的被窝可舒服多了。但晓霜和丹朱锲而不舍地一直拖他,他不得不披上衣服爬了起来。 三个人一人拿了一个手电,悄悄地往外走。杜润秋压低了声音,问:“出什么事了?” 晓霜也把声音压低了,在他耳边说:“秋哥,外面有人在打着手电走呢。” 杜润秋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一看手表。这时候是半夜三点,四周一团漆黑,两排小平房里的灯都熄掉了。只有天边一弯淡淡的新月,在云层中半隐半现。毫不费力地,他看到不远处有手电的亮光,在缓慢地移动。 晓霜悄声说:“那个人在往哪里走啊?” 杜润秋想了一想。这时候他足可以自豪了,男人的方向感总比女人要好很多。“他是在往千佛峡外面走。就是我们进来的那个方向。”被夜里的寒风一吹,他的头也没那么痛了,人也清醒些了,好奇心也大了起来,“走,我们跟上去看看。” 那手电的光亮,仍然在移动。杜润秋走在前面,一手拉着晓霜,晓霜一手又拉着丹朱,三个人尽量小心地跟在后面。 走了大概五分钟的光景,那道在黑夜里十分显眼的手电光突然间消失了,消失得毫无征兆。杜润秋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揉了揉又仔细去看,还是没看到。他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回过头问晓霜和丹朱:“你们还看得到那手电光吗?” 晓霜和丹朱一起摇头。她们的眼睛里也露出明显的惊异。杜润秋小小地叹了一口气。“还好,我还以为我得了夜盲症呢。” 两个女孩想笑,又不敢笑,都使劲地抿着嘴唇。杜润秋搔着后脑说:“怪事,怪事,难道他发现我们了,把手电给关了?管他的,我们上去看看。”他又拉着晓霜,郑重其事地说,“晓霜啊,如果等会真的有什么危险,可全都靠你了啊!” 丹朱嘘了一声,不满地说:“都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走啦!” 杜润秋对方向感距离感一向都是很敏感的,他走到了刚才手电光消失的地方,停了下来。“就是这里。” 看起来,这里跟千佛峡里别的地方并没什么不同,都是如刀削一样的高高石壁。杜润秋拿着手电照了半天,抓耳挠腮地说:“那个人难道会崂山道术不成?穿墙过去了?怎么不见人影了?这不就一堵石壁啊?” 丹朱绕着石壁走了一圈,突然笑了。“秋哥,你来看,有趣的在这里哦。” 杜润秋随着她走了过去,顿时也笑。“真是的,我也太傻了。什么穿墙?不就有个洞嘛!” 原来在这山崖上,居然有一条裂缝。这裂缝很窄,像杜润秋这样的身材,得侧着身子才能硬挤进去。但这裂缝长得可说是鬼斧神工,如果不是贴近了站在某个特定的角度,是绝不会看到有这条缝的。杜润秋在第一次进千佛峡的时候,曾经很认真地观察过,居然完全没看到。 他发出了“啧啧”的几声,对晓霜和丹朱说:“走,进去看看。” 晓霜调皮地说:“你不怕啦,秋哥?” 杜润秋嘿嘿笑。“有你这个高手在,我怕什么?” 以晓霜和丹朱的身材,进去是毫不困难的。但杜润秋身高一米八几,又人高马大,卡在崖缝里面,进不去也出不去,急得他满头大汗。晓霜和丹朱两个一个推,一个拉,花了足足五分钟,才把他给硬挤了过去。 杜润秋抹着额头上的汗,喃喃地说:“进是进来了,又怎么出去?” 他以为晓霜和丹朱会好好地笑话自己,但一回头,她两个却呆呆地站在原处。杜润秋顺着两个女孩的目光看去,“啊”了一声,完全怔住。 这里居然有个碧幽幽的小池塘,池塘里大半结了冰,映着天边一弯新月。月色凄迷,湖边全长着竹子,这竹子倒不畏寒,一株株娇柔婀娜,青翠欲滴。 过了很久,丹朱才轻轻地说:“真不敢想象,这里居然有这么个地方,完全像是……像另一个世界。” 晓霜瞪大了眼睛,说:“好漂亮的地方,简直像梦境一样。” 杜润秋满腹疑问地站在那里,喃喃地说:“你们不觉得这地方很眼熟吗?看看那石头,那水,那些竹子……” 晓霜突然尖叫一声,伸着指着前方。“看!看!看!” 她一连说了三个看,叫得惊心动魄,杜润秋和丹朱也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有竹叶掩映之下,一块山石上面,放着一只洁白如玉的瓶子。刚才竹叶遮着,这时候风一吹,才露出了那只瓶子。 丹朱轻轻地念道:“观音菩萨妙难酬, 清净庄严累劫修。三十二应周尘刹, 百千万劫化阎浮。瓶中甘露常遍洒, 手内杨枝不计秋。 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做度人舟。” 她的声音低低幽幽,余音不绝。杜润秋呆呆地问:“你这念的是什么?” 丹朱说:“观音偈。” 杜润秋指着那瓶子,结结巴巴地说道:“那真的就是观音的净瓶?” 丹朱朝山石走去,她伸出一只手,拿起了那净瓶。她的皮肤极白,晶莹光洁,在月光下跟净瓶一般生辉,杜润秋都忘了去看瓶子,忙着去看丹朱的手了。 丹朱拿起那净瓶,上上下下地仔细看了半天。她的嘴角带着个略带惊异的赞叹的微笑,转过头说:“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这么好的东西。” 杜润秋一听,来了精神,从丹朱手里抢过那净瓶,左看右看。“真的?是不是古董?是不是值很多钱?” 丹朱笑着说:“可别摔了,这东西当然值钱。只不过……”她脸上的赞叹之意变成了深思,“它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又仰起了头。“为什么在这里会有这个地方?” 杜润秋这时候才想起他们来的目的,连忙伸手闷住自己的嘴,又朝丹朱和晓霜一个劲地指手划脚,弄得两个女孩莫名其妙。晓霜奇怪地问他:“秋哥,你干嘛,你在演猴戏啊!” 杜润秋拼命地压低了嗓音。“喂,刚才有人进来了,你们忘了?这个人一定就在旁边看着我们呢!” 丹朱朝前方瞟了一眼,说:“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过了,一个人也没有。这里池水映着月光,比外面可明亮多了,如果有人的话,一览无遗。” 杜润秋探头探脑地看了半天,确定了没人,才大叫了一声:“啊!真是闷死我了,总算可以大声说话了!” 竹林的尽头,仍是石壁,陡峭如削,高达五米。这就是个死胡同,只有刚才他挤进来的那个狭窄的岩缝,再没看到别的出口。杜润秋像只热锅上的蚂蚁,走过来,走过去,嘴里不停地大呼小叫。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那个人真会穿墙呢?跑哪去了?啊?这人跑哪去了?” 一阵风刮了过来,这里半夜的气温原本就是零下几度,丹朱瑟缩了一下。“我们回去吧,好冷。” 杜润秋“啊”地一声。“怎么?这就回去?我得把那个人揪出来!” 晓霜伸手搂住丹朱的肩膀。“好啦好啦,比起找人,丹朱冻病了问题更多,她身体不好,可别真生病了。” 杜润秋啧啧地说:“哎哟哟,你们两个感情真好,看得我都嫉妒了!” 他脱了大衣,披在丹朱身上,说:“好了好了,走吧走吧。贼抓不住也算了,别真把人冻病了。这里的医疗条件,可会治死人的。” 丹朱却说:“贼?贼到这里来干什么?不但没偷东西,还留下这个东西?”她摇着手里那个净瓶。“这贼可真奇怪,是不?” 他们沿着来的路,一路走了出去。凌晨时的雾气浮动,寒气逼人,三个人都啰啰嗦嗦的。杜润秋脱了衣服给丹朱,那冷可不是假的,上下的牙齿都在打架。晓霜和丹朱搂在一起,也在不停地倒吸冷气。 “这里连只鸟……都没有。”杜润秋抖抖索索地说,“地方太差了……要山没山,要水没水——阿欠!”他打了个大的喷嚏,“咱们天一亮就走人吧,我实在是呆不下去了。我是南方人,只爱吃白米饭,他们天天吃面食,我受不了啦!” 晓霜叽叽咕咕地说:“是啊,豆子也没看见了。” 杜润秋呆了一下,才想起豆子就是那只黄猫。这天冷得都快把他的脑子都冻得结冰了。一转念间,他脑子里也浮起了一团疑云。是啊,豆子呢?最后一次见到豆子,是杨翰抱着。接下来……杨翰死了,他就再也没见过豆子了。 丹朱和晓霜也停下了脚步。很显然,三个人都想到了同样的事情。晓霜声音发颤,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怕的。“豆子……你们谁后来见过豆子?” 这是一句废话,当然没有人见过那只黄猫。杜润秋已经仔细把自己的记忆筛了一遍,确实,就跟那天晚上他是最后一次见到杨翰一样,他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豆子。一只猫,一只家养惯了的猫,在明知道方圆百里都没有可吃的东西的情况下,难道还会偷偷溜跑? “……对了,我想起了一件事。”丹朱的声音也在抖,她跟晓霜两个抱得更紧,“下午的时候,我的手镯掉到草丛里了,我过去捡,我好像……好像看到了什么……” 她的声音抖得更厉害,看样子冻得不轻,“我只是扫了一眼,不过……我好像还闻到了什么味道……现在想起来……” 她不用说完,杜润秋也明白了。他反而镇定下来了,只是声音因为冷,仍然控制不住的发抖:“在哪里?你还记得地方吗?” “大概……还记得吧。”丹朱迟疑地说,“现在去?我……快冷死了。” “反正就在平房后面,去了马上回去睡觉。”杜润秋决心速战速决,“你冷我更冷,女人身上的脂肪天生就比男人厚。” 丹朱想笑,却笑不出来。三个人拿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丹朱站在小平房前面,皱着眉头想了想,指了指说:“这边。” 小平房后边都是半米深的枯草,白天看起来黄黄的一片,感觉除了破败就是萧瑟。杜润秋在地上捡了根木棍,用手电照着,在枯草里拨弄着。很快,木棍就碰着了什么东西,软绵绵的,像是一团猪肉。 杜润秋背上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已经冻得跟支冰棍差不多,背上却又发烫,那感觉说多奇怪就有多奇怪。再被夜风一吹,浑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他把手电递给丹朱。“拿着。” 杜润秋扔开了木棍,弯下腰,伸出右手,摸到那团软绵绵的东西,一狠心,拎了起来。丹朱手里的手电,正好照在他的手上,顿时,晓霜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这叫声把千佛峡的黑夜都给震破了。 手电的光在抖动,因为丹朱的手在一直抖。杜润秋看清了手里拎着的东西,那是一只皮毛很漂亮的黄猫——果然是失踪的豆子。 豆子死得很惨。它是被人给活活扼死的,小爪子上的指甲都掉了几个,应该是在挣扎的时候折断的。让杜润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豆子的一对眼珠竟然被抠掉了,只剩了两个干了的血洞,让豆子的小黄脸血迹斑斑。 活生生的一幅恐怖剧的场景,骤不及防地出现在了面前。 晓霜不再叫了,却开始哭了。丹朱朝小平房那边瞟了一眼,平房里有几间已经有了灯光,大概是里面的人听到了晓霜的叫声,打算出来探个究竟。 马爱莲第一个跑了过来。她披着件军大衣,穿着条肥棉裤,头发蓬乱,一脸慌慌张张的表情。当她看到杜润秋手里拎着的豆子时,腿一软就坐到了地上,张着嘴只会喘粗气,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过了两分钟,彭怀安也奔来了。他一看到豆子就楞住了,似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杜润秋总算听到他说话了,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彭怀安开口。彭怀安的声音很低沉,有些嘶哑。 “豆子死了?怎么会?” 他这话问得很古怪。杜润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只是觉得自己也不能一直拎着一只可怜的死猫不放。这时候,龙勇来了,他没穿警服,只穿了件厚毛衣,却没看到他有冷的表示,杜润秋只得在心里感叹一声,还是警察训练有素,身体也棒。 龙勇总算把杜润秋手里的豆子接了过来。他把软绵绵的豆子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杜润秋很是佩服他的勇气。杜润秋认为自己宁愿看人的尸体也不会愿意看豆子的尸体。 “可怜的小东西。谁干的?”龙勇的声音里带着愤怒,“豆子只是一只猫!怎么会有人恶毒?把它弄死了,还把它的眼睛挖出来?为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所有人都沉默着。只有穿过千佛峡的夜风,飒飒地响着。 正文 第七章 梦城干尸 杜润秋突然发现,自从他来到千佛峡以来,就没看到过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每天都是阴沉的,灰茫茫的一片天,灰蒙蒙的石壁……唯一的亮色就是河流两边红黄相间的榆树。不,更绚丽多彩的颜色是有的,但都深藏在那些黑暗的洞窟里,被描绘在石壁上,远离阳光。 杜润秋坐在千佛峡洞窟入口处的石阶上,百无聊赖地抓着一把枯草在那里玩。黑箱车终于在这天早上姗姗来迟,龙勇也有事可做了,一切似乎终于进入了正轨。可怜的豆子被埋掉了,毕竟,总不能让法医来帮一只猫验尸吧? 马爱莲和彭怀安都坐在办公室里。两个人都面色苍白,表情呆滞。马爱莲曾经一度恢复过的热情和好心情,好像又完全不见踪影了。 晓霜的脸出现在门后,她朝杜润秋招了招手。“秋哥,坐那干嘛,我冲了三杯奶茶,过来喝杯,暖暖身子。” 对于早上只吃了一个冷大饼的杜润秋,这话他爱听。杜润秋跳起来,急急地跑了回去。 房间里很暖和,还弥漫着一股奶茶的香气。晓霜和丹朱正一人捧着一杯在喝(她们带了充足的零食!),桌子上除了给杜润秋留着的一杯,还有一样东西。 昨天在那个美丽的池塘边上找到的“净瓶”。 杜润秋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滚烫喷香的奶茶。他的两眼却紧紧地盯着那个净瓶。他并不怀疑丹朱说的——那是观音菩萨的净瓶。他在足够多的图画和塑像里见过同样的东西,属于观世音的“标志”的羊脂白玉净瓶。 瓶插柳枝,抛洒甘露,不就是观音菩萨最基本的人间形象吗? “丹朱,这净瓶真是个宝贝吗?” 杜润秋自认这句话问得并没有问题,但丹朱却一下子笑了出来,笑得掩着嘴格格格地笑个不停。她笑够了,才说:“秋哥,你这话真像是孙悟空说的。” 杜润秋呆住。“这话跟孙悟空有什么关系?” “你没看过西游记吗?”丹朱笑盈盈地说,“孙悟空被红孩儿的三昧真火弄得没办法,只好去南海找观音菩萨帮忙。观音对他怎么说来着?她说,我这净瓶里的水可以灭他那三昧真火,只是你又拿不动瓶儿。若是派善财龙女跟你一同前去,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贝,你倘若骗了去,又到哪里去寻你?” 她说起来宛转玲珑,巧笑嫣然,杜润秋听得只是傻笑。丹朱话头一转,又说道:“我家里有几位长辈,对古董非常内行,我也懂点皮毛。你看这瓶子,高有半尺,是用一整块的羊脂白玉雕出来的,先不说上面的雕花有多精致,光这块玉已经是价值非凡了。看看这块和田白玉,几乎看不出什么瑕疵……这净瓶,可真应了你那句话——真是个宝贝!” 杜润秋舔着嘴唇,搓着双手,小声地问:“那……值多少钱?” “羊脂白玉,白玉之最。”丹朱轻轻地叹了口气,“上百万吧!” 杜润秋差点把杯子里的奶茶都洒了出来。“多少?多少?你再说一遍?不会是冥币吧?” “去你的。”丹朱笑着说,“我是认真的。” 杜润秋吞了一口口水。“那……我们把这宝贝怎么办?” 晓霜捧着杯子,一直笑。“秋哥,你跟孙猴子一样,存心不良。怎么着,是不是想昧下来给自己了?” 杜润秋整了整脸色,一脸严肃地说:“当然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 丹朱摇了摇头。“秋哥,这净瓶来得实在是太蹊跷,我们先放着吧。有些东西很邪门的,别为了钱丢了命,那可不值呢。” 她说得很是认真,杜润秋也无从反驳,只得闭嘴。只是一瞬间,他似乎隐隐地记起了什么,好像在什么时候,谁提醒过他一句什么?他又想了一想,却想不起来了,只得先把这个问题扔到一边。 “我们要不要告诉龙警官他们那个崖缝里面的事?”晓霜问。 丹朱摇摇头。“说什么呢?告诉他们,那里有个小湖,有个竹林,有几块石头?” 杜润秋忍不住笑了。“说得是,只要没发现尸体,警察才不会管呢!”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又有点什么模糊的念头在脑海里闪过。这个念头并不清晰,却让他不安。他不明白这不安来自于何处。 晓霜注意到杜润秋有点木然的表情。“秋哥,你怎么了?” 杜润秋茫然地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些什么,但却串不到一起。其实,我觉得事情还没完。我有种感觉……杨翰的死应该只是个序幕,真正发生的事我们并没有看到。还有豆子,它死得很惨,也很莫名其妙,谁这么恶毒要去杀只小猫,还要挖它的眼睛?” 他突然兴奋了起来。“对了,对了,我想到了,豆子的死,是不是因为什么邪术,要用它来害人的?” 晓霜跟丹朱对望了一眼,两个人脸上都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晓霜拉长了声音,说道:“秋哥,胡说八道。没有人害人用猫的!一个不小心,你的邪术恐怕就会害着你自己!不过……” 她的声音放轻了,“如果有只猫在护着你,我又想要害你,那我肯定会先设法把那只猫给弄死的。” 杜润秋被她那冷森森的腔调吓得不轻。他记得以前也听到过类似的说法,说的是黑猫能镇邪。“你是认真的?你真的认为豆子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死的?” 丹朱和晓霜又互相看了一眼。丹朱说:“秋哥,你想想,这个地方这么荒凉,这两天路又不通,肯定不可能是外人来干的。就算有个虐猫恶魔,这地方这时候也太不合了。所以,杀死豆子的人,肯定就是住在千佛峡的这几个人。水月观音总不会跟一只猫过不去吧?难道这豆子会发神经,去壁画上抓她的脸?” 杜润秋“嗨”了一声。他的丰富想象论坛又开始发挥作用了。“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啊!这猫最喜欢杨翰了,说不定在水月观音杀死杨翰的时候,豆子也在!它说不定就对着水月观音的脸用爪子抓了过去……所以它也死了!” 丹朱反驳说:“那豆子也该死在第三窟啊,怎么死在外面了?还有,豆子能跳多高?它能窜到水月观音的脸上?那都快有一个成年人那么高了!” 杜润秋对她的反驳,没话可说。想了半天,他总算想出了一句话。“也不是没可能,你想,也许水月观音真的从上面走下来了呢?” 正在这时,有人在“笃笃笃”地敲门。杜润秋一个激灵,朝丹朱和晓霜做了个“别作声”的手势,才去开门。 站在门口的是龙勇。龙勇脸色发黑,眼圈也是青的,像是经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杜润秋看到他那脸色,再想到自己昨天晚上的黑甜一觉,暗自得意。 “你们都起来了?到那边来再录个口供吧,然后你们就可以走了。” 杜润秋“啊啊”地答应了两声,说:“好好,马上来,马上来。”他突然想到那个瓶子还在桌子上,本能地不愿意让龙勇看见,也不想让他进来,用自己的身子把门给遮住了。 龙勇也并没怎么在意,只是淡淡地说:“好,我在那边等你。” 杜润秋等他一走,就把门关上了。他一回头,看到那个净瓶早不见踪影了,嘿了一声,说:“你们两个手脚还真快,我是白做小人了。” 丹朱柔声地说:“我倒不是在意它值多少钱,只是它来得实在奇怪,我们还是先留下来吧,看看情况再说。” 杜润秋听着她的话,忍不住笑了。“什么事拿给你说,就合情合理。放在我嘴里,就变成了俗人了。” 这次龙勇的手下来了不少,两个法医,三个警察。办公室临时让出来,给龙勇用,这时不但龙勇在里面,还有一个作笔录的警察。桌子上放着一盏台灯,龙勇坐在桌子后面,一张脸深深地藏在了阴影里。 杜润秋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龙警官,有什么快问吧。” 龙勇“唔”了一声。“那边,你那天的笔录,你签个字,就可以走了。那两个女孩子呢?叫她们也过来签个名。这地方不是小姑娘可以久呆的,快走吧。” 杜润秋完全呆滞。他已经打点了满腹的话来应对,但龙勇这番话让他彻底没了作为。旁边那个警察把笔录拿了过来,杜润秋匆匆扫了两眼,随手签下了大名。他想了想,试探地问:“你就不问问,我们昨天晚上为什么要出去?” 龙勇眼里闪过了一丝精光,但脸上却一点表情也不变,只是淡漠地说道:“你们三个,整天想看这想看那的,是不是跑出去想玩侦探游戏?” “我们是看到有手电的光,所以出去看看的。”杜润秋一边说,一边紧紧地盯着龙勇的脸,想从他的表情上看出点端倪来。他当然也早想到了,那个莫名其妙消失在崖壁里的神秘人,就是马爱莲,彭怀安,龙勇这三个人中的一个。丹朱和晓霜跟他睡在一屋,自然是不会是她们。三选一,这个单选题已经是非常好选的了。“但是很奇怪,那个人走了一段路,就突然地消失了。” 龙勇的神情依然没有变化,只是眼睛里的光芒闪动了几下。“竟然有这样的事?那你们找到了他吗?” 杜润秋有些失望,当然这也是在情理之中。龙勇是个有经验的警官,如果这么轻易就被他给试出来了,人家还当什么警察? 龙勇对那个作笔录的警察说:“小林,你去把笔录给两位小姐,让她们看过后签字。” 小林答应了一声,拿着本子出去了。龙勇等小林走得不见了,才说:“你们昨天除了找到豆子的尸体,还干了些什么?” 杜润秋没提防他问得这么直接,嘿嘿一笑,说:“敢情你是把你的下属给打发出去了,就是想跟我私下讨论一下啊。” “我不想吓着这些年轻孩子。”龙勇简洁地说。“说说看,昨天晚上我就想问你了。” 杜润秋笑了笑,说:“真的没什么,什么人也没看到。” “哦?”龙勇相当敏锐,“没看到人,那看到了什么别的?” 杜润秋把崖缝后面的那个相当特异的地方,向龙勇描述了一番。他本来就是干导游的,那口才简直是不得了,把那地儿描述得天花乱坠,说得活脱脱一个世外桃源。可是任凭他怎么说,龙勇却是毫不动容。 最后,龙勇问:“说完了?还有什么遗漏的没?” 杜润秋见他这反应,实在失望。“说完了,没了。” 龙勇这次稍微有了一点反应,又问了一句:“没有遗漏的了?” 杜润秋心里一动。确实,他有意“遗漏”了一点,那就是在山石上发现的净瓶。他瞟了龙勇一眼,心里暗自思忖起来。龙勇毫不动容,也不惊讶,一定是知道那里有那么个地方。这不奇怪,龙勇是当地的警官,与千佛峡里面的人关系那么深,他没理由不知道的。不过,看这样子,龙勇连净瓶的事情也知道? 这个千佛峡里藏着的秘密,是不是就跟不见天日的洞窟一样黑暗? 龙勇盯着杜润秋的眼睛看,似乎想看出他心里藏着的事。杜润秋不仅说谎不脸红,装傻充楞的本领也是一流的,咧着嘴也回盯着龙勇看。龙勇盯着他看了一会,见杜润秋一点怯场的表示也没有,只得挥了挥手,说:“好了好了,你带那两个女孩子走吧。这世界这么大,有的是好地方,为什么要到这里来?这地方……” 他说了半截,又不说下去了。杜润秋哪肯放过,揪着问道:“这地方怎么了?说啊,说啊。” 龙勇对杜润秋的这种厚脸皮和穷追不舍的勇气实在是刮目相看,问道:“你说你叫杜润秋?身份证号码多少?” 杜润秋莫名其妙地抓了抓头。“作笔录的时候不是写了吗?你要干嘛?” 龙勇白了他一眼。“查下你的案底!” 杜润秋“啊”了一声。“我可是良民,良民啊!龙警官,你可别冤枉人,冤枉人不太好吧!我可是身家清白……你为什么这么说?” “你太油了,整一个老油条。说吧,是不是以前因为招摇撞骗进去过?”龙勇一本正经地说。 杜润秋哈哈大笑。“这玩笑可开大了,龙警官。”他发现话题已经被龙勇岔开了,想再拉过去,龙勇哪里还给他这个机会? “走吧走吧,跟你那两个漂亮小姑娘一起走吧。我还忙着呢。” 杜润秋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走出了办公室。回到房间,看到晓霜和丹朱正在收拾行李。他“哎呀”一声。“怎么?你们两个真的打算走?不想把这件事弄清楚了?” 丹朱叹了一口气。“当然想找,但是我们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要我们离开,才可能有变化,明白么?而且……”她又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得更重了,“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天了,要再不洗澡,我会疯掉的。” 杜润秋差点昏倒。“这……就这个原因?”他咂了咂嘴,“女人啊,女人!” “好啦好啦。”晓霜关上了她的旅行箱,“我们先去G市住几天,找个好点的酒店,这地方我实在住不下去了。” 这时候杜润秋才想起,上次晓霜和丹朱去红珠岭,住也就是那里最高档的一家红珠岭宾馆(如果不是住在那里,也许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千佛峡的住宿条件实在是太简陋,连热水都要省着用,更不要说洗澡什么的了,也难怪这两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子住不下去了。 “我上次留下了那个出租车司机的电话,跟他谈好了,他已经开车往这边走了。”晓霜说,“中午就可以到了。” 杜润秋又咂了咂嘴。“这一趟,可不少钱啊。” 晓霜用力瞪他。“放心,不要你出钱!” 杜润秋耸了耸肩。“你两个家里面究竟是干什么的?瞧你们花钱那个洒脱劲。我不是没见过有钱人,但是你们真有点不一样。” 杜润秋的行李倒是很简单,一个大背包就了事了。他原本想去跟龙勇、马爱莲道个别,晓霜和丹朱却一再催他。杜润秋有点不乐意地说:“住了几天,总得说一声吧。我们又不是不付出租车司机钱了,这么着急做什么?” 丹朱淡淡地说:“他们巴不得我们走呢。”说了这句话,她停了一停,又说,“其实,是我还想去一个别的地方。” 上次那辆出租车,果然停在上面等他们。司机见到他们,十分惊奇。“我的天,你们几位在这里呆了这么久?” 杜润秋把所有的行李都扔进了后备箱,自己坐进了副驾驶座。“是啊,我们太迷那里的壁画了,所以呆了这么久啊!” 司机“哦哦哦”地点头。“我就说呢,你们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啊!”他又转过头问晓霜和丹朱,“刚才电话里,是不是说先去梦城?” 杜润秋吃了一惊,也回头去看丹朱。丹朱却是一脸平静,只是回答:“是啊,麻烦你车开快一点儿,我们想在梦城多逛一会。今天晚上,还要赶到G市住呢。” “好哪,好哪!”司机一边说,一边发动了车,“我开快点,你们可以看两三个小时!其实,梦城真的很没什么看的,不就是那个人头鼓,人头碗,怪吓人的!今天风沙那么大,哎,又会听到鼓声的!” 司机果然把车开得很快,杜润秋望着车窗外的漫天黄沙,感叹于这戈壁的壮阔苍凉。只听丹朱问道:“师傅,你知不知道现在梦城里面除了那人头鼓,人头碗,还有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 司机想了一会。“这个啊,我上一次去,已经很久了,我得想想啊。好像有个什么拐杖,雕着八仙,挺值钱的。嗯,还有个珍贵的象牙佛,不过是复制品。对了对了,还有个很吓人的东西,一具千年的干尸!” 丹朱轻轻地“哦”了一声。“干尸?谁的?” “都是干尸了,又上千年了,谁知道呢?”司机嘿嘿地笑,“看起来怪吓人的,我都不敢多看!你们两位小姐,保证看一眼就吓跑了!” 丹朱只是微笑,杜润秋盯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丹朱这时候想去梦城,一定不止是因为兴趣,而是有更重要的事。对他们现在而言,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除了在千佛峡发生的事之外。 杜润秋努力地想把梦城跟千佛峡联系到一起。丹朱一向是个有主意的人,绝不会做无用功。梦城是这附近唯一有观音柳的地方,而千佛峡的水月观音像上也画着观音柳,而且那观音柳十分灵异,又会变色,又会断掉。这算是表面上的联系,另一个内在的联系更有意思,那就是——水月观音的颜料里用了一个女人的血,为的是让壁画上的水月观音永葆青春。梦城里的人头鼓是用男人的头和背上的皮做成的,用以警示后人。 但是,一个让人厌憎的贪官,和一个痴情的女人,这实在是太相径庭。 杜润秋不是个喜欢动脑筋的人,这么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就开始头疼了,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听到晓霜叫他,杜润秋才不情愿地揉了揉眼睛。 “到了?” 确实是到了。梦城就在对面,那弯快要干涸的河流,那幢灰色的建筑。杜润秋侧耳听了一听,风声之中,依稀又听到了鼓点之声。他真的不知道,究竟是鼓点的声音是他的幻觉,抑或是真实存在。那沉闷而密集的鼓声,忽急忽徐,忽远忽近,像从天边滚滚而来。 “走吧。”丹朱轻轻地说。“我们进去看看。” 到了梦城的门口,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有个卖门票的地方,卖票的大叔正眼睁睁地等着他们。但那株观音柳,让三个人都移不开视线。 在水月观音像上看了那么多次,这次总算是那么近地接触到了实物。 那本来是一株极美丽的植物。柳树本来便是娉婷多姿,形如美女,这观音柳尤其纤柔多姿。只是本来碧绿青翠的一株观音柳,因为缺水而变得枯黄。杜润秋看着这观音柳,又想起第一次看千佛峡的水月观音像,净瓶中的观音柳就在几分钟之内由绿变黄。 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 如果不是神鬼之事,又怎么解释? “你们在看观音柳?”卖门票的那个大叔终于忍不住,主动走过来跟他们搭讪了,看来也是个在这里孤单得要命的人,跟杨翰一样。想到杨翰,杜润秋又是一阵阵的难受。 晓霜已经摆出一副甜得要死的笑脸,跟大叔搭话了。“是啊是啊!好漂亮的观音柳啊!大叔,它为什么要叫观音柳呢?” “喔,我们这里传说,观音菩萨曾经用它的叶子来熬汤来救人,又因为它长得像柳树,所以就叫观音柳啦!”那大叔很热心地介绍,然后就问,“你们是来旅游的吗?哎,来我们这里的人实在太少了,我也一个月没见到客人啦!” 这话就跟杨翰的开场白一模一样,杜润秋又是觉得好笑又是觉得伤感。晓霜忙说:“是哦是哦,我们就是来旅游的,刚从千佛峡回来。大叔,在你这儿买票吗?” 杜润秋掏出钱包,买了三张门票,咕哝着:“这里居然还要十块钱一张!” 大叔连忙说:“没办法,没办法,这是规定的,也不是我定的啦!” 丹朱笑了,说:“这值什么,走,进去吧。” 那梦城的外表已经让他们很失望了,就一幢极其普通的灰色砖房。进去了,更失望,就只有几个玻璃的陈列柜,放着不多的一些陈列品。杜润秋对什么文物的从来不感兴趣,叹了口气,说:“又是这些。” 晓霜和丹朱走到了陈列在正中的人头鼓和人头碗前面。那人头鼓呈褐黄色,颜色已经变得黯淡,鼓面还有些污脏。如果不说,倒是看不出是个什么东西,也不觉得有多骇人。反而是那个人头碗,是用一整块人的头盖骨雕成的,“碗”里已略微地发黑了。杜润秋看了一会,只觉得毛发直竖,于是把眼光移开了。 这一移不得了,他刚把眼光转到了右边,“哇”地一声叫,跳了起来。 在陈列厅的最右边,果然如那个司机所说,一个玻璃罩里面,放着一具干尸。杜润秋猛然看到,真是吓了一大跳。他定了定神,才慢慢了走了过去。 这干尸保存得十分完好。杜润秋记起了马爱莲所说的,在这个地方,气候干燥又少雨,尸体不仅不容易腐坏,保存时间也可能会很长。 那是具男尸,中等身材,看面部特征,应该当年活着的时候是个长得不错的男子。但奇怪的是,这干尸就那么放着,连个介绍都没看到。杜润秋去问那大叔:“这干尸是哪来的?” “你们不是说你们去过千佛峡吗?就是在那里挖出来的。”大叔笑嘻嘻地说,对自己的展品十分得意,“因为千佛峡以壁画为主,没地方放这干懒得,梦城又是相隔最近的一个景点,就放在这里了。” 杜润秋“哦”了一声。他总算是开始弄明白丹朱的用意了。他贴近丹朱,压低声音问道,“你认为这是谁?” 丹朱绕着玻璃罩走了一圈。她看起来并不害怕,审视得相当专心。她的视线,停留在干尸的右手上。“注意看他的手指。” 杜润秋朝干尸的右手看去。这双手,本来应该是一双修长的手,但如今已经风干得不象话,手也成了鸡爪样。丹朱说得没错,这干尸的有好几根手指上,都有着很不小的鼓起的包。 丹朱伸出了她自己的右手。杜润秋看到她的中指,吃了一惊。丹朱有双极漂亮的手,但她的右手中指,也有一个隆起来的小包。没那么突出,但也能看得出来。 他抓住了丹朱的手,翻过来翻过去地看。“这是怎么回事?”他发现丹朱的手指近看可不是完美无瑕的,指尖上茧子很厚。 丹朱轻轻挣脱了他的手。“练字的结果。长期握笔,都是那样。”她瞟了一眼杜润秋的手,似笑非笑地说,“秋哥,看样子你小时候都不练字的。” 杜润秋理直气壮地说:“现在都用电脑,还有几个人写字的?签名我倒是会!”他又着意地看了一眼丹朱的指尖,“那你的茧子是怎么回事?你不会是用指尖握笔吧?” “当然不是。”丹朱不屑地说,“那是练琴练的。” 杜润秋好奇心顿时上来了。“弹琴?你弹什么琴?” 丹朱却不回答了。她轻轻松松地把话题继续带回到了“干尸”上。“秋哥,你看看,这个人一定是常常握笔的,就算是过了千年,成了干尸,手指上凡握笔的地方隆起的包都能看清楚,而且手指也因为握笔的时间太长而变形了。” 杜润秋笑了,说:“你真行,观察力这么仔细,恐怕你会抢了龙勇的饭碗吧!” “你太夸奖我啦,”丹朱眨了眨眼睛,“我肯定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刻意来观察他的手指的。你说,秋哥,在千佛峡,会常常拿笔的人,会是什么样的人?” 大叔一直在背后听着他们说话,这时候插了一句。“抄经的!” 丹朱和杜润秋都回过头来看他。大叔见他们的注意力都转了过来,很是高兴,忙不迭地解释道:“在古代,整个G市附近的洞窟修建都很繁荣,寺庙间的交流也很多。他们的交流方式,就是把经文互相传抄。在雕版印刷术发明之前,抄经是个很费时间很费人力的事,所以比较有点经济实力的寺庙,都会花钱请人来抄,而不光是僧人来抄,因为太多了,抄不完!” 杜润秋“哇”一声:“大叔,你真是渊博!我靠,这里碰上的人,怎么个个都这么有学问,比起来我真是文盲!” 大叔被他表扬得很不好意思,笑着说:“哎呀,这些都是常识,我们这里的人都知道的。毕竟,壁画是我们最大的财富,是我们的宝藏哦!” 丹朱蹙着眉头,正在思索。她轻声细语地问道:“大叔,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干尸本来的身份,嗯,会是一个画师?” 大叔楞了一下。“哦,画师,这个,也有可能。画师也是在千佛峡可能出现的、会长期执笔的人。”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具干尸,“这我倒没想过,哦,因为以前来过的专家也说,应该是抄经的人,他们也没说过会是画师。不过,真的,真是有这个可能的。” 丹朱唔了一声,突然,她扬起了头,眼里有种新的光芒。“专家?哪位专家?是不是……千佛峡研究所的那位所长?” 大叔忙说:“是啊是啊,就是他!他每年都会到梦城来,我见过好多次了!” “真是奇怪。”丹朱低声地对杜润秋说,“连我这种外行都看得出这具干尸一定是个画师,所长居然会看不出来?” 杜润秋已经留意到,干尸的手上有些深深浸进去的彩色的痕迹,虽然年久日深,这色泽也早已褪得不成样子,但他可以想象得到,必然是这个人生前每天都在接触各种颜料,日濡月染,才会留下这经千年不褪的色泽。 抄经的人不符合这一点,因为经书都只会用黑色的墨汁抄写,所以这具干尸的本来身份,是位画师无疑。 老所长绝不是不学无术,他怎么可能连这一点都留意不到? 杜润秋突然记起好一阵没听到晓霜的声音了,他一看,晓霜正坐在台阶上,手里拿着个速写本,正在对着那人头鼓人头碗画速写。杜润秋凑过去一看,画得十分细致逼真。他忍不住说:“又不是没带相机,拍两张照就得了,你画什么画啊!” “秋哥,你不懂。”晓霜简单地撂下了一句,又埋着头继续画她的速写,弄得杜润秋好没意思。 丹朱也走了过来,注视着悬挂起来的那人皮鼓。她幽幽地说:“没人敲它,怎么会有鼓点的声音?……”她又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做个鼓警示后人也就罢了,做个人头碗,难道还有人敢用它来吃饭?” 杜润秋也注视着那个用人的头盖骨雕成的“碗”,想着这碗可是得等着把人杀了,然后用利器把头骨小心地切开(还得是个对人体构造很有研究的人!),剥掉人皮,生生地把一整块头盖骨剥离出来……想到这里,杜润秋的喉咙发出了很响的“格”的一声,引得晓霜丹朱都盯着他看。 晓霜停了笔,问:“秋哥,怎么了?” “呃……不舒服,有点想吐。”杜润秋匆匆地说,“我到门口去透透气。” 杜润秋走出了那幢房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一吸又吸进了几粒沙子,杜润秋“咳咳”地想把沙子咳出来,直咳得面红耳赤。 他正在闭着眼睛一阵狂咳,忽然间,他又听到了鼓声。站在这里,鼓声只觉得更近了,就像是在耳边敲击的一样。这次的鼓点声,更大了,更急促了,杜润秋一瞬间又回忆起了几年以前,他在某个属于天边的所在听到的鼓声。那种奇异的古老和深沉,某种无法仿制的神秘苍凉的韵味…… 杜润秋猛地睁开了眼睛。风很大,比刚才更大,夹着黄沙扑面而来,吹得他睁不开眼睛。杜润秋用手遮在额头上,勉强地睁开了半只眼,他以为自己是看到了幻景。 漫天黄沙中,那株观音柳被吹得弯下了腰。一个女人,就站在观音柳的旁边。 从杜润秋的角度,只看得见那个女人的侧影。云髻高挽,肩披绿色帔带,橘红襦裙,一束乌黑的秀发垂在背上。她微微地垂着头,露出了一截白皙的后颈。风沙里她的衣袂狂舞,飘带也随风而舞,宛然是壁画上走下来的飞天。 杜润秋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像被施了定身法似的,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个女人。他相信,那是个极其美丽的女人,身段轻盈,肌肤丰泽,肤光如雪。在这样的风沙里,她的衣裙依然是一尘不染。 那女人轻轻地伸出了一只手。指如春葱,腕上还戴着两只白玉的镯子。她葱管样的手指一触到观音柳的柳枝上,那株濒死的柳树便发生了奇迹般的变化。 枯萎的柳枝柳叶就像是吸饱了水份一样,骤然地青翠了,饱满了。杜润秋突然地想到了一个成语。 “枯木逢春”。 “你是谁?!”杜润秋终于叫出了声,也不管一捧捧的沙子是不是在往嘴里钻。他倒也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觉得惊奇,非常非常惊奇。这个像幻影一样出现在戈壁之中的古装女子,就跟水月观音的装扮一模一样,就连那丰润而不见肉的手臂都如此相似。 “让我看看你的脸!” 古装的女人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叫喊一样。杜润秋听到背后有脚步声,知道是晓霜和丹朱听到他的叫声赶了过来,但他并不有回头。他仍然牢牢地盯着那女人,生怕自己一移开目光她就会消失了。 “我的天。”他听到丹朱在他身后,发出了惊讶的低呼声。晓霜的呼吸也变得急促了起来。 古装的女人折下了一段柳枝,缓缓地回过了头。杜润秋连呼吸都屏住了,正当她转过脸来的一瞬,风沙大作,大得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当杜润秋揉着流泪的眼睛睁开的时候,除了漫漫风沙和一株色泽枯黄、被风沙打得垂头丧气的观音柳,哪里还有刚才那个女人的影子? 他只记得她转身的一刹那,胸前戴着的璎珞闪着晶莹的光彩。 “我……是不是我看花眼了?”卖票的大叔拼命地揉着眼睛,十分怀疑地问道。“我刚才好像看到了一个穿古装的女人……” 杜润秋相当坚定地说:“不,你没有看花眼。刚才在风沙里,确实有个女人,她折了一束观音柳!而且,在她的手放到观音柳上面的时候,原本枯了的观音柳也变绿了,活了!” 说完这番话,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可笑,但是,丹朱和晓霜却没有一点笑的表示。 丹朱的脸色相当苍白。杜润秋留意到她的右手似乎在紧紧地抓着什么,往下一看,丹朱紧抓在手里的,居然是那个从千佛峡得来的羊脂白玉净瓶,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取出来拿在手里的。这一刹那,杜润秋又觉得想起了什么,而且不是第一次有这种感觉了。一定是有人提醒过他要留意什么,但是,是什么呢? 晓霜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又拿起笔开始画。过了几分钟,她把速写本递给了杜润秋。“你看到的是她吗?” 杜润秋接过速写本,上面画的就是刚才那个折柳的古装女子。虽然只是寥寥几笔白描,但形神皆备。大叔也凑过来看,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她!她……她就像是从壁画上走下来的啊!” 丹朱出了一会神,抬起头来对杜润秋说:“走吧,我们该去G市了,天快黑了。” 杜润秋张大嘴:“现在就走?” 丹朱奇怪地说:“不走干嘛?难道留在这里?”她又说,“秋哥,不管我们看到的是什么,短时间内肯定不会再看到了。走吧,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吃一顿好的,还有就是找个地方睡一觉。” 丹朱的态度有点奇怪,但杜润秋也不可能在这个梦城过夜。丹朱说:“秋哥,你去叫那个司机,让他把车开过来点,风沙太大,刮得我脸疼。” 杜润秋答应了一声。他走远的时候,回了一次头,见着丹朱正在跟卖票的大叔说着什么。 看样子,丹朱是有意把他支开的。 “刚才我们看到的,是不是就是你们想找的?”两个小时后,他们总算在G 市最好的一家酒店住了下来。温暖的灯光,厚厚的地毯,雪白的床单,洁白的浴缸……杜润秋简直眼泪都要下来了,也不管自己身上有多脏,一扑就扑到了床上。 原来自己也不真的是个愿意吃苦的人。 晓霜在超市补充了一大堆零食,现在正在拼命地吃巧克力,美其名曰“补充热量”。她也不怕长胖,吃了一块又一块,吃得牙齿缝都黑了。丹朱泡了杯茶却不喝,只是捧在手里,时不时地轻轻抿一口。 “秋哥,你什么意思?” 杜润秋笑着说:“你们到千佛峡,不就是为了找出栖身在水月观音壁画里面的那个……怎么称呼?鬼魂?还是什么?刚才在梦城看到的,我想就是她了吧。她叫什么名字来着?……仙芝,对了,是叫仙芝。她真的就是那个被自己丈夫的虚情假意害死还痴情不改的女人吗?” “应该是吧。”丹朱的眼里,有明显的兴奋之色。“总算是看到她了,没白花我们这么多时间。” 杜润秋看着她,心里却有些疑惑。“我说丹朱,你们是不是太有钱有闲了?看到又怎么样?说给别人听,也没人会相信。运气不好,碰到个厉鬼,还会害到自己。你们究竟是为了什么?肯定不会仅仅是因为兴趣那么简单吧。” 丹朱瞅了他一眼,笑了。“秋哥,你就别问那么多了。让你开开眼界不好么?总有一天我们会告诉你为什么的。” 如果是丹朱不愿意说的事,那是怎么也撬不开她的嘴的。杜润秋沮丧地想着,决定先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丹朱望向了晓霜。“哎,晓霜,你别光顾着吃。事情办得怎样了?” 晓霜抹着嘴。“联系好啦,明天他会见我们的。” 杜润秋越来越觉得她两个做事太有效率了。“你们又干了什么?” “我联系了G 市研究院的一位专家。”晓霜又拆开了一块巧克力,“明天我们去找他,有些问题得请教他。” 杜润秋警觉地问道:“是不是又是研究壁画的专家?奇怪,为什么不问那位老所长?他是这方面的权威啊。” “秋哥,”丹朱温柔地说,“你不能太相信别人了。千佛峡里面的人——跟千佛峡有关的那些人,不管是马爱莲,彭怀安,龙勇,甚至是老所长,他们都可能对我们说了谎。他们都或多或少,在某些方面对我们有所隐瞒。你应该也有所感觉,是不是?” “……那倒是。”杜润秋犹豫地说,“我想的没有你这么明确,但是,我确实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有点说不出的古怪,总是有些排斥我们……” “因为我们是外人啊。”丹朱说,“而且,他们肯定有不想我们知道的事。” 说完这话,她就站了起来。“我去洗澡,洗完了出去吃饭。” 杜润秋等她一进浴室,就对晓霜说:“我回房间睡一会觉。” 晓霜正含了满满一嘴巧克力,含含糊糊地说:“好,一会洗完了我来叫你,我们一起出去吃晚饭。” 杜润秋答应了一声。他走了出去,但却并没有回房间。 他下了楼,找了家离酒店最近的网吧。 虽然晓霜和丹朱带了笔记本电脑,酒店也有电脑供客人使用,但是杜润秋并不希望自己要查的东西被别人看到。虽然网吧的空气并不太好,还得另外花钱,他也认了。 一个小时之后,杜润秋从网吧走了出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望着面前这个陌生的城市。 他们住的酒店座落在G市最中心的地方。一个大型的绿化花坛中央,有一座十分显眼的雕像。 一个身段袅娜、肩披飘带的女子,手持琵琶正在弹奏。奇怪的是,她持琵琶的姿势是反的,就跟杜润秋在老所长那里看到的仙芝的画像一样。 刚才杜润秋在网吧里已经查过了资料,他已经不再一无所知。这座雕像是G市的标志性雕像,也是千佛峡壁画里著名的一个艺术形象——反弹琵琶的飞天。 正文 第八章 亲情的羁绊 第二天,却只有晓霜跟他两个人去见那位专家。丹朱说有些不舒服,留在酒店休息,杜润秋也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蛮喜欢跟晓霜两个人单独相处的。三人行和两个人,毕竟是两回事。 他们去的是G市最有名的研究院,见的是一位副院长。杜润秋也不明白晓霜的面子怎么会有那么大,那李副院长对晓霜又是热情又是亲切,拉着手问长问短。听起来,好像是晓霜有什么亲戚不同寻常,李副院长几乎有点奉承的模样了,居然看着杜润秋问:“晓霜啊,这位是不是你男朋友啊?长得真是一表人才啊……” 杜润秋差点笑出来了,勉强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说道:“不是不是,您误会了,我只是跟她一道出来的玩的,是同伴……嘿嘿,当然以后,也有可能……” 他说话之间,又占了晓霜一道便宜。晓霜甩了他一个白眼,又娇声娇气地对李副院长说:“李伯伯,我有点东西,想问您的意见哦。您是这方面的专家,可不是吗?” 李副院长是个五十来岁的胖男人,被晓霜这种漂亮女孩子一捧,几乎飞上了天。“晓霜你说,我是知无不言啊!哈哈!” 晓霜从她的背包里,取出了她的速写本。她翻到一页,放到了桌子上。“李伯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 杜润秋一看,吃了一惊。晓霜画的竟然就是他昨天在市中心看到的那标志性的塑像——反弹琵琶的飞天。晓霜问道:“李伯伯,劳驾您看一看,我画的这个反弹琵琶的飞天,跟普通的有没有不同的地方?” 她这个问题,倒问得李副院长有些意外。李副院长拿了眼镜戴上,仔细地看了半天,嘴里发出了“啧”“啧”的声音。 “晓霜,你是在哪里画的?我的意思是说……你是照着哪里的壁画画的?” 这话的分量可不是一般的重。李副院长绝对是研究G市壁画的最有名的专家之一,杜润秋在查资料的时候,也看到了他的名字,他的论文举足轻重。如果对于这个专家而言,他有没见过的飞天,那就证明确实是没有。 李副院长不知道,但是杜润秋看出来了,晓霜大体上是照着他昨天看的那雕像画的,但细节方面——服装,饰物——都是照着仙芝的画像画的。仙芝反弹琵琶的画像,晓霜和丹朱都很好奇,杜润秋后来又偷偷跑到资料室拿出来给她看过。 “我也记不起来了,李伯伯。”晓霜说谎顺溜得很,一点也不比杜润秋差,“那么多洞窟,那么多壁画,我哪里记得起来呢?” 李副院长满脸的疑惑。“这不可能啊,晓霜。洞窟里的反弹琵琶的飞天,也就几百个,我都认得,你这个……哪个都不是啊!” “哎呀,李伯伯,您就别先管这是哪个洞窟里面的飞天了,您就先告诉我,究竟有哪里不同?”晓霜撒娇地说。 李副院长指点着说:“看,最明显的就是这里。反弹琵琶的是伎乐天——天宫奏乐的乐伎。我们这里的石窟壁画中,伎乐天都是赤裸上身的,但这个却穿了上衣。而且……伎乐天服饰打扮,跟中原的大相径庭,可你这个……完全是唐代女子的造型,不管是衣服还是首饰。这个啊,很像是人们后来画的那些改良版的反弹琵琶了。” 杜润秋插嘴道:“改良版的反弹琵琶?您这是什么意思?” “喔,你们等等。”李副院长在书架上取下了一本很厚的画册,翻到一页摊开了,“你们看这个。” 那是一幅极精致的工笔画,画中女子的服装倒是很像杜润秋在市内看到的那个塑像,完全是中国古代的女子装束,窄袖宽裙,肩挽帔带,头梳高髻,飘逸难言。如果说姿态,跟壁画上几乎完全相同,但给人的感觉却全然不同。 杜润秋默然地看了半日,晓霜也没说话。李副院长又旧话重提,问道:“晓霜,你究竟在哪里画的?我看了一辈子,还真没看到这一个。” 杜润秋也不说话,他真想看看这晓霜打算怎么圆谎。要在李副院长这种专家面前说专业性的谎,真是想都别想。 只听晓霜娇滴滴地笑着说:“李伯伯,你就别取笑我了,我记性不好,随手画的几笔,又不是专业人士在照着仿画,能要求那么高吗?” 她这话又捧了李副院长一把,李副院长听得十分舒坦,拉着她又继续“讲解”。杜润秋最怕听人“讲解”,李副院长的对着晓霜一直讲,把他扔在一边,这真是求之不得。他的脑子很久没转得这么快了,这么些天来,他还真觉得自己的脑子没这么清晰过。 只听晓霜又说道:“李伯伯,我去千佛峡的时候,有位姓杨的博士出了意外,您知道吗?” “杨翰是吧?”李副院长叹了口气,“是啊,当然知道。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杨翰那小伙子真是不错啊,是千佛峡研究所所长的得意门生。唉……千佛峡这几年,真是事情不断,也不明白是撞了什么邪!” 这话让杜润秋浑身一凛。晓霜已抢着问了:“事情不断?什么事啊?我们去千佛峡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什么啊!” “你们是游客,谁会给你们说不好听的事呢?”李副院长脸上带着些迷惑的神色,“前几年,千佛峡也死了人,死的是那里的保安主任。死得也很奇怪,跟杨翰的情况差不多。我虽然没去看过尸体,但看过警方那边的照片,跟这次听说的杨翰的样子很像。虽然千佛峡那边的事,我也不能多插话,可是……真的挺奇怪的。” 杜润秋的心里一阵阵的狂跳。他总算找到了最后一根线,把那些零零碎碎的事都能够串起来的线。虽然有些事他还是想不通,但至少他已经想通了一部分。 晓霜又问:“李伯伯,您说这几年好多事,除了这事,还有别的吗?” “别的?那可多了。”李副院长苦笑着说,“总有那么些人,想来打千佛峡万佛洞的主意。保安再严密,抓得再厉害,还是拦不住,一年总要抓那么些个。你说他们偷吧,偷也罢了,关键是他们完全不懂得这些壁画彩塑的珍贵性,还记得上次失窃的那个洞窟里面的壁画,他们哪里知道那有多珍贵!那是藏传密宗传世的唯一一个洞窟,它拥有无以伦比的史料价值,除了这个洞窟,我们没有任何别的渠道可以得到相关的资料的了!结果呢,就让几个无知无识的小毛贼给偷了,硬生生地从墙上撕下来啊!好啦,偷就偷了,他们又到处乱扔,扔在戈壁里面,那几天又刮大风沙,被埋住了。你想想,要找出来,那真是大海捞针啊!” 他说得锥心泣血,杜润秋对他说的这件事,有点印象,马爱莲也曾经提过。如果看到那几个“毛贼”在面前,估计他们这些专家真会拎着把刀冲上去砍几刀。晓霜听得十分专注,问道:“后来有没有找到呢?” “哪有这么容易。”李副院长又叹气,“大海捞针啊,又不能聘请当地人去找,一来是都成了碎片了,他们可能认不出来,二来也是防范于未然,怕被他们昧下了。我们这些专家……唉,什么专家啊,完全是干苦工的,不管春夏秋冬,顶着大太阳在沙里翻啊翻的,换着班去,这一找就找了六年啊,还不算后来修复的时间。” 杜润秋一方面对这些专家们的精神实在是深表赞叹,自叹弗如,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些人真有点傻有点笨,只有叹气的份。晓霜似乎也问完了,甜甜蜜蜜地向李副院长表示了谢意,打算走了。 李副院长送他们走的时候,还很八卦地朝晓霜挤了挤眼睛,说:“晓霜,等结婚办酒席的时候,别忘了请我啊!” 晓霜脸顿时红了,话也说不出来,哼哼唧唧地也不知道咕哝了些什么。走了出去,晓霜狠命地一跺脚,说:“这死院长,胡说八道些什么?” 她脸上红晕还没褪,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好看几分。杜润秋是从来不知道羞的人,嘻嘻地说着说:“说不定呢,晓霜,就看你给不给我机会了。呵呵,晓霜,人家会不会说我攀上了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是我高攀?” 他原以为会被晓霜大骂一顿,但他看晓霜的时候,却发现她的脸色却突然由红转白了,眼神也变得有些迷茫。 “秋哥,你想得太多了。” 第二天,他们又包了那辆出租车,再次向千佛峡出发。这是丹朱和晓霜的意思,也是杜润秋的意思。用杜润秋的话说,一切都该有个了结。 死者已矣,但总应该死得其所。 这话是晓霜说的。听在杜润秋的耳中,总觉得说不出的怪异。他又想起了谭栋那语焉不详的话。 生者不朽。死者往生。按丹朱所说,这就是人所能追求的最高境界? 杜润秋不懂禅。丹朱说的也毫无禅意。佛家讲究的是四大皆空,如果有所追求,那便背离佛家的原意了。 但这两句话,却在杜润秋脑海里萦绕着半年之久。在报纸上查到的那个诡异离奇的案件,同样也在他脑子里萦绕不去。 千佛峡仍然是一派苍凉而孤寂,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与世隔绝。杜润秋从石阶上下去的时候,看着千佛峡深处那两排平房,杜润秋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其实,他离开这里不过一两天。 千佛峡依然没有游客。这几天,估计也不会再开放了。因为杨翰死了。最优秀的讲解员已经不在了。 晓霜喃喃地说:“我们都没有去看别的洞窟,也就只看了水月观音。真是遗憾……” 杜润秋安慰她。“哎,下次再来嘛。” 丹朱回过头,瞪了他一眼。“不会吧,秋哥,你还想再来?” 平房里出来了一个人,是马爱莲。一看到他们,马爱莲就呆住了。过了好一会,她才招呼了起来。“啊,是你们。你们怎么又回来了?有什么事吗?” 丹朱向上走了几步。“马大姐,我们是有些事想跟龙警官说。他现在还在这里吗?” “他……啊,他……在……啊……不在。”马爱莲说得结结巴巴,“他刚走了,他办事去了,事情很多……你们,你们有什么事情找他?” “有很重要的事。关于杨翰的事。”丹朱说得很温柔,很平静,“马大姐,麻烦你把龙警官找来吧,我们今天一定要见到他。” 她说得很淡然,但十分坚定。马爱莲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过了好一会,才说:“来来,你们先进来坐一会,我就去打电话找他。” 她出去了,走得慌慌张张的。杜润秋找了张椅子坐下,丹朱和晓霜也坐了下来。杜润秋压低了声音说:“你们觉得这样好吗?我们应该找点更妥当的办法……这样,我觉得不太踏实,真的。” “别担心,秋哥。”晓霜说得很是镇定,“我保证,我们可以平平安安走出这里的。” 杜润秋正想说话,马爱莲就急匆匆地走进来了。“我给龙勇打了电话了,他一会就来。你们先等一下吧?要不要喝点茶?” “马大姐,”丹朱说,“今天千佛峡还开放吗?” 马爱莲明显地怔住了。她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你们还想看?你们上次……是不是已经去看过了?你们还想看……水月观音?” 突然,一个男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相当不礼貌的声音。“今天不行,今天千佛峡不开放。” 杜润秋一抬头,看见是彭怀安。杜润秋一向是遇弱则弱,遇强则强,笑嘻嘻地说:“哎呀,平时你这个保安主管不哼不哈的,不管来的是小偷还是杀人犯,都不管。今天,我们这货真价实的游客来了,反而不给开门?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马爱莲吓住了,她完全没想到自己的丈夫会这么说话,也没想到杜润秋会毫不给面子地跟他针锋相对。她连忙打圆场说:“没有,没有,没这回事。你们想看哪个窟?我带你们去就是。” 她朝彭怀安猛打眼色,彭怀安没有再说话,阴沉着脸走开了。马爱莲笑着说:“你们说,想看哪个窟?” 丹朱眼珠一转,说:“我们想看的是第二十八窟和第四窟。” 马爱莲这次是真的变了脸色。“二十八窟?第四窟?为什么?” 丹朱微笑。“我们从G市研究院的李副院长那里听说,二十八窟可是拥有藏传密宗唯一的珍贵资料的洞窟,全世界也就它这里才有资料了。所以,我们想看一下,因为秋哥……”她朝杜润秋指了指,“他是专门研究藏传密宗的,上次没来得及看就发生了……” 杜润秋下巴都差点掉了下来。丹朱这谎说得才真是淡定之极,硬是把杜润秋这个半文盲给派成了一个“专家”!只听丹朱还在解释:“秋哥一直都对二十八窟很是向往,而晓霜呢,她是专攻青绿山水的,她非常想看看第四窟里面的普贤变。这次,我们带来了李副院长的介绍信,希望能够看一下这两个窟。我们当然也知道,这几天是特别时期,不该提这种要求,不过,请马大姐看李副院长的面子……” “哦,好,好,行。”马爱莲也没看信,自顾自地说,“不过,阿勇说他马上就到,要不,我们先等他到了,再去看?” 丹朱跟晓霜对望了一眼。晓霜说:“马大姐,我看见那里有明信片,你能给我看看吗?既然第三窟有明信片,二十八窟和第四窟也该有吧?” 马爱莲这次再找不出理由拒绝,只得去拿了一叠明信片过来。丹朱和晓霜一人拿了两张张,杜润秋也随手拿了一张。 他拿到的正好就是第二十八窟的明信片。杜润秋仔细看了看,是个拱廓型的洞窟,四壁满满的都是壁画。 事实上,丹朱虽然说得夸张,但杜润秋比起一般人,绝对是要懂得多得多——对于藏传密宗。李副院长并没有夸大其辞,这个教派在长年的争斗之中,已经接近消亡,各种资料也极少存世。所以在千佛峡发现的这个二十八窟,实在是个绝大的宝窟。它不仅是艺术的宝库,也是极其难得的历史和宗教资料的宝库。杜润秋秋对密宗了解些皮毛,此时看到这明信片,确实是很有感慨。曾经在书里看过的一些零星的资料,如今有这些极其直观和精美的图案对照,杜润秋的感受也是言语无法形容的。他也可以理解,为什么那些专家,会对这些东西如此执着了。 门口的光线一暗,龙勇走了进来。背着光,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杜润秋只模糊地觉得,龙勇本来挺直的肩头,现在竟然有些佝偻。 这两天,他像是突然老了很多。当龙勇走到灯光下面的时候,杜润秋发现,他眼角的皱纹似乎更多了。 虽然是在白天,但房间里仍然开着灯。因为天色灰暗而阴沉,即使是白天,房间里也是昏暗的。一盏满是灰尘的白炽灯,吊在天花板上,摇摇晃晃。在这样的光线下,每个人的脸色都不会显得多么好看,即使是丹朱和晓霜这样年轻而美丽的女孩子。 马爱莲忙起来给龙勇端茶倒水,又把热在火炉上的几块烤饼递给他。“阿勇,怎么样?拿到了吗?” “哦……拿到了。”龙勇的声音里透着疲倦,他甚至没有多看杜润秋他们一眼,只是坐在火炉前,两眼直盯着火,“我刚才在门外看了看,所长还在睡午觉,别打扰他,让他再多睡下吧。” 他从衣袋里摸出了几瓶药,放在桌子上。“一会我再给他送过去。” 杜润秋瞟了一眼药瓶上贴的标签。那是进口药,“Gleevec”。他的心里动了一下。他回头看了丹朱一眼,丹朱的两眼也盯着那瓶药,眼里有种若有所悟的表情。 龙勇终于打起了一点精神,问杜润秋:“怎么又回来了?三嫂说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杜润秋顾左右而言他。“马大姐,你老公呢?让他来一下行不?” 马爱莲楞住了,她看了一眼龙勇。龙勇的嘴角扭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在哭。“杜润秋,你想干什么?我觉得你小子,来者不善啊,是吧?哈,哈……” “来者不善,善者也不来了。”杜润秋笑着说,“你不会以为我们花大价钱包租个车,然后辛辛苦苦这么远跑来是为了聊天的吧?” 一个黑影再次遮住了门。这次是彭怀安。他直直地走了进来,走到墙角他的老位置里坐了下来。那个角落,永远都是被笼罩在阴影里,他只要坐在那里,别人就永远看不清他的脸,他的表情,而且他还戴着一顶很不合适的暖帽。 “原来他一直没走开啊,就在旁边?也许,窗外?”杜润秋有点嘲弄地说。他还想说点什么,丹朱淡淡地打断了他,说道:“秋哥,别说些没用的废话了。” “要我马上转入正题?”杜润秋说,“那我应该从什么地方讲起?我还真是没谱呢。” 丹朱微微一笑。“你不是一向口才很好么?你自己拿主意吧。” 杜润秋端详着手里的明信片。马爱莲拿过来的一叠,除了第二十八窟和第四窟之外,也有水月观音的。他怔怔地望着明信片上的水月观音满月般的脸庞,几乎是情不自禁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们都给我讲了水月观音的原型——或者是蓝本,随便你们怎么说。所长讲了一个,那是有史可鉴,有资料可查的;龙警官,你也讲了一个。你讲的,跟所长说的不一样,但是很奇怪,你讲的更可信,所以我们都认为你讲的是真的,但我后来在想,为什么你会知道……应该说,为什么你的九叔公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龙勇并没有看杜润秋。他拿着一根拨火棍,拨动着火炉里燃烧的木柴,想让木柴烧得更旺一些。“继续说。” 杜润秋点了点头。“好,我先是想,也许是你们村子里流传下来的传说。但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只有你九叔公知道,别的人都不知道?是吧,龙警官?后来我又想,如果你九叔公没有说谎的话(我想不出来他说谎的理由),那就说明这个故事一定是真实的。老所长有从藏经洞找出来的文书作凭据,而你九叔公是怎么知道的?这时候我恍然大悟了,那只有一个途径可以知道,就是口头代代相传!” 丹朱轻轻地说:“在古代,没有我们现代的各种设备,比如摄像机,照相机,录音机,可以留下影像和声音。因为,实际上,如果想让某些东西——比如,一个故事——流传下去,就只有两个方法。第一个方法,就是用书面的,文字,绘画;第二个方法,也是更简单的,那就是语言。语言是不能凝固不能保留的,因此,保留下来的可能性更小,只能靠口头相传。没有第三种可能性了,绝对没有。” 杜润秋接着她的话头,说道:“那凭什么是九叔公知道,而不是其他人呢?他居然连那个女人的名字都知道。一个很美丽的名字——仙芝。” 龙勇仍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那你现在明白了吗?” “明白了。”杜润秋耸耸肩,“这连推理都不用推理,我也没那本事。这根本就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道理,一加一不等于二是哥德巴赫猜想,是个异数,跟我们的日常生活格格不入。所以,常理是怎么样,结论就是怎么样。你的九叔公,一定跟仙芝有关系,或者说,是跟仙芝跟许玄清的后代有关系。我们只知道仙芝死了,但可没人告诉我们,仙芝有没有孩子。我记得那份文书上说,仙芝嫁了许玄清五年,在古代,五年没有小孩,几乎是不可能的。” 杜润秋伸出手在空气里划了一个圆圈。“好了,到这时候,我就想搞清楚这群人的亲戚关系了。九叔,当年的村长,龙警官,马大姐,还有彭主任,老所长。九叔是村长的九叔,是龙警官的九叔公,马大姐是龙警官的表哥的老婆,彭主任是马大姐的第二任丈夫。说起来,他们都算是有亲戚关系的,不远不近的亲戚,都算是这个仙芝的后代亲戚。要我理清楚,谁是谁的什么,谁应该称呼谁什么,我真是办不到。这个圈圈太复杂了,我弄不清楚。我就问我自己,不管这些复杂的关系,谁是仙芝的最直系的后代?谁是她最近的血亲?” 马爱莲的脸色一直很不好看,这时候,她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虽然这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你肯定想到了,是不是?” “是,我想到了。”杜润秋说,“你的前夫,马大姐,就是这个所谓‘血缘最近的直系亲属’。” “他已经死啦。”马爱莲的脸色发灰,笑得更僵硬,“他死了几年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们了吗?” “可你并没有告诉我们他是谁。”杜润秋回答。 “哎呀,就算我说了,你们也不认得的啊。”马爱莲还在笑。“你们怎么可能认得我前夫呢?” 丹朱轻轻柔柔地开了口。“是的,我们不会认得,马大姐。可是,我们知道他是谁啊。” 马爱莲这次连嘴唇都发灰了。“什么……?” 丹朱扬了扬长长的睫毛。“他不就是几年前在千佛峡遇害的那位前保安主任吗?在彭主任之前的那一位?” 马爱莲死死地瞪着丹朱,双唇颤抖,那眼神活像是见了鬼似的。“什么?你……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丹朱蹙了蹙眉心。“马大姐,你这个问题问得可没意思。这又不是什么很秘密的事,稍微朝附近的人打听一下,不就知道了?这附近住的人少,千佛峡的工作人员更少,一问就问出来了。”她又轻轻地笑了一笑,“尤其是离千佛峡最近的那个景点,梦城,那里还陈列着千佛峡挖出来的干尸呢。那儿的工作人员,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千佛峡发生的大事?” 梦城卖门票的大叔,生活那么枯燥无聊的人,他确实不可能不知道,也确实不可能不多嘴。杜润秋想着。丹朱那天问那个大叔的,应该就是这个问题。 马爱莲哆嗦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又怎么样?” 龙勇打断了她,他的语气很奇怪,居然微微地带着不耐烦。“你就听他们说呗,说那么多废话做什么?” 杜润秋拍了大腿一下。“好,那我就说了。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是,仙芝的故事是真的,水月观音确实是以她为原型画出来的。许玄清的确不是个人,是个禽兽,他画得再好,天资再高,也一样的是个禽兽,因为他没人性,竟然为了名利这么对自己的老婆。仙芝死的时候,没什么不甘心,她是心甘情愿的,因为她以为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但这世界上,确实存在着很多不可思议的东西,这个女人的灵魂,并没有……怎么说来着,好吧,按照我们中国传统的说法……转世投胎?也许因为水月观音是照着她画的,也许因为她的鲜血已经深深渗入到了水月观音像里面,也许按照迷信的说法,她就是这幅壁画的基石,祭品……总之,她一直活着,活在千佛峡的第三窟。” 说到这里的时候,杜润秋觉得有股阴森森的寒气,在房间里流动。一刹那,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已经熟悉的鼓点声,沉沉地在天边响起。 他甩了甩头。他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真实。 马爱莲的表情像是凝固了,她半张着嘴,几乎像个傻子。彭怀安一如既往地藏在阴影里。龙勇还在用拨火棒拨着木柴,拨得火星“滋滋”地直冒。 “正因为如此,水月观音像才创造了壁画史上的一个不可能出现的奇迹——永葆青春,永远美丽。”晓霜低声地说,“这本来是不可能的事,时间可以让一切褪色。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完美的东西,历经千年而无损。因为她的灵魂在里面……她的生命,她的鲜血,她的一切……已经跟水月观音像合二为一,不可分开……是许玄清绘出了水月观音像,而仙芝,她给了水月观音生命。永恒的生命……” “所以她会永远保护水月观音像。”杜润秋提高了声音,他的声音在空寂的风声中显得十分响亮,像刻意吹响的号角。“任何企图伤害水月观音的人,她都不会放过。她的血,让水月观音拥有生命,青春永驻,所以她也相信,别人的血会让水月观音更美丽鲜艳。当观音柳变黄的时候,就是她感受到有危险接近的时候。当观音柳再次青翠的时候,就是她已经吸饱了人血的时候!我们很幸运,或者是不幸,亲眼目睹了这整个变化的过程!” 马爱莲终于发出了声音。“你们……你们的意思是,杨翰也……他也……” 杜润秋笑了,他控制不住地想冷笑。“杨翰?他不一样,他完全不一样。他是个学者,不是个演员。虽然我跟他接触的时候不长,但是我完全肯定,他绝不会做出有损于文物的事,绝不会。要了他的命,也不会。他会去偷水月观音?简直是本世纪最大的笑话!也亏得某些人想得出来,说得出口!” 他的语气十分激烈尖锐,让马爱莲浑身都抖了一下。彭怀安也更深地向阴影里挪了挪,只有龙勇,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我真的是很愚蠢,蠢得要死。”杜润秋说,“其实道理是再简单不过了。杨翰在遇害那天晚上,他来找我——丹朱和晓霜也跟我在一起——他有事要跟我们说。他说是很重要的事,那当然就是跟他的工作有关的事,跟千佛峡息息相关的事。他干嘛要跟我们说?有马爱莲,有彭怀安,还有他的恩师,千佛峡的所长。他都不说,他偏偏找到我们,要跟我们这些外人说。原因太简单了,他已经不信任这些人,一个都不信任,但是时间太仓促,他没有办法出去求援,所以他来找我们,是来寻求我们帮助的。只可惜,我们的反应都太慢了……” 杜润秋停下了,眼神黯然。丹朱垂下了睫毛,晓霜却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几个人,眼睛里都快要喷出火来了。 “而杨翰,他的死却在于他的反应太快了,或者说,他保护文物的心太急切了。还有,他把某些人想得太善良了。” 杜润秋冷冷地说,他没办法掩饰自己脸上鄙夷和痛恨的表情。“我绞尽脑汁在想为什么杨翰那天突然跑走了。我只说过一句话啊,那句话也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啊?我说,今天晚上是新月,水月观音像上,她望着的就是一弯新月。其实,杨翰注意的不是这句话,而是之前晓霜说的另一句话。他的突然的反应,是针对晓霜说的那句话,他其实根本没有注意我说的是什么。” 他望向了晓霜。“晓霜,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晓霜狠狠地说,“我说,我对千佛峡里面的壁画非常仰慕,明天如果他有时间的话,希望他带我们参观第四窟的青绿山水普贤变,还有第二十八窟的藏传密宗洞窟!这两窟都是跟水月观音齐名的,千佛峡最有名的几个洞窟!” “杨翰当时就明白了,嗜血的水月观音只是一个烟雾弹——不对,应该说,她实际上是无害的,只要不伤害到她。其实,也没有人敢再去伤害她,这里的人都非常清楚她的威力。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去打赌。几年前,他们已经试过一次了,而且失败了!所以,他们放弃了水月观音,他们转向了别的洞窟!”杜润秋咬着牙说,“真正会受到伤害的,是第四窟的青绿山水普贤文殊变,和二十八窟的藏传密宗欢喜佛!” 他忽然抬起了头,瞪视着面前的几个人,冷笑着说:“你们现在敢把这两个洞窟打开,给我们看一看吗?你们敢吗?你们这群监守自盗,贪婪冷血的杀人犯!” 他最后这一句话,像是鞭子一样,抽在了龙勇的身上。龙勇的背在不断的抖动,拨火棒也“叮”地一声落到了地上。 晓霜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你们不是人!禽兽不如!仙芝应该把你们杀了,把你们的血吸干!” 马爱莲颤抖着,脸色灰白。“你们在说什么?我……我不明白,什么都不明白!” 杜润秋大声地说:“不明白?你比谁都明白吧!你是故伎重施啊!几年前,你就谋划着要偷千佛峡的壁画,因为你前夫跟千佛峡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在这里当保安主管,而你也借这个关系在这里工作。你前夫是杨翰之前,最后一个死于水月观音之手的人,至少周围的人都是这么想的!但是,他肯定是死在你手里的——你和你现在这个丈夫的手里!” 一直缩在阴影里的彭怀安,突然发出了一声笑,阴森森的笑。“我真不明白,你们怎么会这么蠢,跑到这里来送死?你们以为,我们会让你们活着走去吗?杨翰我们都杀了,还会在乎多杀你们几个?” 晓霜慢慢地站了起来。她的眼睛在燃烧。“你这话说反了。” 彭怀安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终于暴露在了灯光下。这时候,杜润秋才看清楚,他的脸上接近下巴的地方,有一道新伤,显然是被锐器划伤的。难怪他一直躲在阴影里,难怪他不肯抬起头来。 一定是他跟杨翰在搏斗的时候受了伤。杨翰虽然是个博士,但人高马大,彭怀安虽然是个退伍军人,但他要杀死杨翰,也并不那么容易。 半尺厚的铁门里,不管发生了什么,外面也听不到动静。杨翰跑去的时候,也不会想到,会是自己最后一次踏进千佛峡的洞窟。 他所深爱的地方。 “哦?我说反了?哪里说反了?” 晓霜仰起了脸。“活着走不出这里的,是你们。” 彭怀安几乎是错愕了,他盯着晓霜,忽然爆发出了一阵大笑。“你们听,你们听听,这么个小丫头,居然说出这种话?是我疯了,还是她疯了?” 丹朱把晓霜拉回来坐下了。她柔声地问:“那天晚上,杨翰死的那一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原本没想到要杀他的,是吧?” 马爱莲抬起了头。她的眼神恐惧而狂乱。“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想杀小杨。我从来都没想过杀人……” “得了吧!你现在来撇清什么?”彭怀安再次狂笑了起来,连椅子都在格格作响。“最毒妇人心,你的前夫不就是你害死的?当时,我就跟你说,你那个死脑筋的前夫是仙芝的直系后代,他根本不可能答应你去把水月观音像偷走的!这就等于挖他的祖坟,他怎么可能会去干这种事?好吧,你偏要去干,你说成了事实他也就认了,老子也就听了你的!结果,哈哈哈,结果怎么样?他发现我们偷了二十八窟的壁画,发疯一样地来追我们,在戈壁里面跟我扭打起来,结果把那些壁画都搞得支离破碎,你跟我偷鸡不成倒蚀了一把米,费了心机,杀了人,结果还一无所得!” “你这个蠢货,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马爱莲挥舞着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你现在把什么都推到我身上了?你当时怎么要去干啊?我拿着枪逼你了?还不是你自己贪心,而且,那个死家伙,他发现你跟我的事了,不杀了我,他会让我们好过吗?” 晓霜狠狠地说:“狗咬狗,咬得真好啊!不用我们问,你们自己就招了,说得可真是详细啊!” 彭怀安并不理她,只是脸色狰狞地瞪着马爱莲,狂叫道:“贪!就是你贪!不是你那么贪的话,我们怎么会搞到骑虎难下的境地,怎么会杀了一个又一个人?杀了人,就得想办法掩饰,上一次,我想到了水月观音杀人吸血的那些事,把你那死男人的尸体抬回来,放在第三窟,好不容易算是蒙混过去了,你还不甘心!你说上次费了力又没弄到手,这次再来一次,不会有人发现的,还说龙勇也会帮忙,好呀,我答应了,我干了,结果,这次又被杨翰发现了!” “我不想杀他啊!我真的没想过杀他啊!我们已经找好买家了,等钱一到手,我们就走,没有人会发现的!”马爱莲尖叫着,“谁叫他那时候跑进来看,他发现了我们藏在屋子后面的粘胶,准备装壁画的那些东西,他还发现了我抄下来的开门的密码啊!他一想,就想到了,而且之前我告诉他,第二十八窟和第四窟里面的脚手架有点问题,怕砸着人,得等人修了再进去,他也想起来了,他一想就想明白了,所以,我是不得已,不得已啊……” 杜润秋听着他们的对话,最后的一点疑虑也消除了。原来杨翰那天晚上来找他们的时候,手那么冷,就是因为他在外面找到了马爱莲和彭怀安准备用来撕下壁画的粘胶那些东西。杨翰原本怀疑他们会对水月观音下手,因为那天水月观音净瓶里的观音柳起了变化。但是,晓霜无心的话提醒了他,他知道了马爱莲真正想下手的目标。而当他从马爱莲的笔记本里看到密码的时候,他甚至连自己的恩师、千佛峡研究所的所长都不敢再相信了。 因为除了杨翰,知道密码的只有所长一个人。 彭怀安指着马爱莲,狞笑着,问道:“我还真不明白了,你怎么会连豆子都不放过?豆子是我捡回来的,养了这么些年,它得罪你什么了?我真想不明白,豆子碍着你什么了?” 晓霜刚被丹朱拉着坐下,这时候,又站了起来。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你……是你把豆子杀了?为什么?” 马爱莲看看晓霜,又看了看彭怀安。她的眼神更恐怖和畏缩了。“杨翰死的时候,豆子就在旁边啊!它……它都看到了啊!你们都没看到豆子的眼睛吗?那么亮的一双绿眼……它什么都看到啦!” “看到了又怎么样?难道它还会对人说出去?”彭怀安直着嗓子吼了起来,“你这个蠢女人,你他妈的有毛病啊?豆子只是一只猫!猫!它不是人!” “喵呜——”忽然,一声轻轻的、细细的猫叫,从半敞着的房门外飘了过来。马爱莲发出了凄惨至极的一声尖叫,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 杜润秋也是一个寒颤,迅速地转头一看,只见门缝下方,果然有双碧油油的眼睛在幽幽的闪光。一刹那,他也觉得从头凉到了脚。 晓霜轻轻地朝门口走了过去,嘴里轻轻地唤着:“豆子?是你吗,豆子?……” 门缝里又“喵呜”了一声,像是在回答她。晓霜脸上出现了喜悦的表情,弯下腰,伸出了一只手。“豆子,别害怕,过来,是我……” 突然间一道黑影一闪,从晓霜的头上窜了过去,几乎是与此同时,就听到了马爱莲撕心裂肺的凄厉叫声。她的叫声,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毛发直竖。 两道鲜血,从马爱莲的眼眶里流了下来。她的两个眼眶里,已经空空如也——两颗眼珠子已经不见了! 她双手在空中盲目地乱抓,凄厉地狂喊着:“不,不,不,别来找我!杨翰,你别来找我!我本来不想杀你的……谁叫你正好在我们打算把二十八窟的欢喜佛从墙上撕下来的时候闯进来了?谁叫你不肯加入我们?偷盗国宝是死罪,我也是没有办法啊……啊!豆子最喜欢的是你,我怕豆子啊……它看到了,狠狠地瞪着我,它的眼睛……我就只有……只有用菜刀对着豆子的脖子砍下去了……一下,两下……就像砍排骨那样,砍得稀烂……没人知道了!没人知道了!豆子的眼睛被我挖了,它没看到,谁都没有看到,没有看到……我……我的眼睛?我……我怎么看不到了?我的眼睛呢?我的眼睛……眼睛!” 晓霜冷冷地地说:“你的眼珠子被豆子挖出来了。就在你的脚下面,你自己到地上去摸吧。” 她这话残忍得让杜润秋都吃了一惊。马爱莲“扑”地一声跪了下来,疯狂地在面前乱摸着。“我的眼睛……我的眼睛在哪里?在哪里?还给我啊……我的眼睛……” 她满脸是血,眼眶成了两个血洞,跪在地上发疯一样地摸着,一直摸到了门边,还是没有找到她的眼珠。只听晓霜在她身后,声音更冷地说:“你的眼珠子,刚才被豆子给抢走了啊,它跑了,你看到没有?豆子跑啦,往洞窟的方向去了。赶快去找啊,去晚了,就不知道豆子把你的眼珠子弄到哪去啦!” 马爱莲一头撞在了门上,大概是撞上了一颗钉子之类的东西,额头上立刻鲜血直冒。她就像是没有感觉似的,挣扎着爬出了门,继续朝外半爬半走,嘴里还在凄惨地叫着:“我的眼睛……还给我,豆子,把我的眼睛还给我……” 杜润秋突然觉得胸口一阵翻腾,恶心得想吐。他干呕了两声,但却什么都吐不出来。丹朱瞟了他一眼,说:“秋哥,你还好吧?” “……还好。”杜润秋把眼光投到了彭怀安身上。彭怀安那件一直披在身上的军大衣,已经滑到了地上。他一只手紧紧抓着椅背,手背上青筋毕现。他的脸也在痉挛,狰狞而恐怖。 杜润秋问:“你为什么不去追?她是你老婆。” “……我知道,我们都会不得好死的。”彭怀安又笑了起来,笑得浑身都在抖动。“从我杀死杨翰的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们都会不得好死。他冲进二十八窟,说他已经去过了第四窟,他已经知道了我们在搞什么名堂!他指着我们,咬牙切齿地骂我们,说我们会不得好死!是的,我们会不得好死,但是他,比我们死得更早,死得更快。爱莲在背后抱住他,我一刀下去,对准他的脖子,他就很快地死了……杀他,比杀她那个死男人,要容易得多了。” 丹朱转向了龙勇。一直到这时候,龙勇都没说过一个字,脸上木然的表情也没有变化。“龙警官,我想,你很快就看出来,第一现场并不是第三窟吧?并不是在水月观音像下面?我们是外行,我们不懂,但是你,你是知道这一点的,对吧?” 龙勇两眼盯着火,没有回答,没有反应。丹朱淡淡地接了下去:“水月观音——不,应该是仙芝,她一直在保护她自己,所以她会杀死危及她的人。但是,她没有杀杨翰,她没有理由去害这个一直全心全意保护和爱护千佛峡的男人。我想,如果她能知道的话,她一定会阻止的,只可惜,从几年前的那件事里,你们已经深深了解这一点,你们也害怕她,所以并没有对最珍贵的水月观音像下手,而是转向了第四窟的普贤文殊变和第二十八窟的密宗欢喜佛。几年前,你们已经失手过一次,那一次跟你们起冲突的就是马爱莲的前夫,也就是仙芝的后代。在那一次,你们已经有了经验,怎样把一个人身体里面的血尽量吸出来,造成被吸血的假象。你们擦净了第二十八窟的血迹,然后把杨翰的尸体移到了水月观音面前。你们再次制造了同样的假象——杨翰颈部的伤口非常可怕,事实上你们就是为了掩饰一点他便不是被吸血而是被你们砍死的。你们利用了很重要的一点,那就是,千佛峡的特窟是不可能随意开放供调查的,所以,你们不担心有人会发现第一现场。而且,你们还有一个重要的帮手,那就是龙警官。龙警官找了些借口,让法医来得慢一点,他就有机会销毁某些证据。不过,我觉得挺奇怪的,龙警官,你为什么要纵容他们呢?你为什么要包庇这些杀人凶手?我看得出来,你来的时候,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在发现了之后,你很快就决定要包庇他们。为什么?” “让我来回答你吧。”一个衰老而虚弱的声音,颤巍巍地传了过来。老所长站在门口,他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老,像是一株马上要枯死的老树。 龙勇终于动容了。他跳了起来,向老所长伸出了双手,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 老所长没有理会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踩在了马爱莲的血上,可他完全没有理会。 “阿勇是为了我的病。” 杜润秋的视线落到了刚才龙勇带来的那几瓶药上。Gleevec,那是目前最有效的抗癌药物之一,价格非常昂贵,就这么几瓶,价值应该是好几万。一个癌症患者,如果要使用这种月,一个月最少也要两万以上,还不算配套的药物。他一看到龙勇的药,就已经明白了龙勇的动机。 不管怎么说,这个动机,总比贪财的动机要能让人原谅一点,即使只是一点点。 “这就是村长和九叔的故事的翻版。”杜润秋低声地说,“是吧,所长?你也得了癌症,癌症是太花钱的病,需要一大笔钱才能救你。你没有这笔钱,龙勇也没有。但是,龙勇想救你,不顾一切地也想救你,哪怕是不顾自己的良心,出卖自己的灵魂。他不是始作俑者,他也没有杀人,但是他视而不见,有意纵容。事后,他可以在倒卖壁画的那笔巨款里分得一部分,作为你的治疗费,那是绰绰有余的。” 丹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的眼里有同情,也有怜悯。“所以,你默许了。但是,当你的手下,小徐,他也对现场是不是第一现场产生了怀疑而因为一个‘意外’而死亡的时候,你感到良心更不安了,是吧?本来,你对杨翰的死,已经是非常不安了……” “那不是一个意外。”龙勇声音淡漠地说,“三嫂在第三窟的门口放了一个球,豆子平时玩的一个球。她跟小徐说,她把手电忘在了里面,让小徐进去帮她拿。小徐出来的时候,一脚踩上,‘意外’就发生了。” 杜润秋打了个寒噤,感激地看了晓霜一眼。如果不是当时晓霜眼疾手快,他大概就跟小徐一起见阎王去了。马爱莲这个法子很简单,并不一定会有效,成功的可能性相当小,但是,却很走运地成功了。后来,她积极地要求进去抬人,就是想把“凶器”拣出来。 老所长望着龙勇,那双眼睛是疲倦而伤痛的。“阿勇,你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你要我用这些钱来活下去?你觉得……我能活下去吗?” “……爸,我只是想你活下去。我不想再发生九叔公那样的事。我不想我的人生再有同样的遗憾。” 杜润秋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然后,他又垂下了眼皮。是的,只有亲情,骨肉至亲,才会让龙勇不顾一切。 丹朱低声地对他说:“难道你没发现吗?秋哥,你果然观察力不行。我看到不少他们的黑白老照片,里面就有老所长和龙勇的合照。我当时就怀疑他们是父子了……长得确实有点像,而且年龄也相仿。”她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哪里有必要去证实呢?如果不是为了自己的父亲,他怎么会干这种违背良心的事?” 老所长的眼神,更绝望了。“阿勇,你怎么能这么做?你知道我有多爱这个地方,你比谁都清楚。你怎么能纵容这样的事?你知道这比杀了我还让我难受吗?” 龙勇的声音里,已带着哽咽。“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爸,我只是想救你,我只是想把你那笔治疗费给筹齐!这是唯一的机会……我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 老所长笑了。“人活着,有很多种活法。从小,我就是这么教你的。阿勇,到此为止了。你理智一点,我的病,已经是晚期。就算治疗,也是活受罪。你想让你的父亲去受那份活罪吧?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在这里……千佛峡,每天在这里看着……日出和日落的时候,那线光洒在洞窟里,所有的菩萨都在对我微笑……那时候,就是我觉得最幸福的时候。” 龙勇突然叫了起来,他的眼泪也飞溅了出来。“是的,你这一辈子,就只有这些壁画,这些塑像,这些黑洞洞的洞窟!可是我呢?你想过我没有?想过你的儿子没有?你从没关心过我,从没照顾过我,你心里永远都只有那些壁画!你明知道我是在为你隐瞒实情,你反而把他们——”他指了一下杜润秋,“引到了壁缝里,还把那个净瓶给他们!你是想要他们发现真相,是吧?你是想有人把事情揭穿,是吧?” “……我不希望你一错再错。”老所长倦怠地说,“我不愿意当面揭穿,毕竟,你是我的儿子。我希望,你能自己把作错的事,作一个了结。” 他站了起来。他的腿脚已经不灵便,但却有种无法形容的坚决。“你们几个,跟我出来。我有话对你们说。” 龙勇对着他佝偻的背影,发狂一样地大喊道:“你是为了杨翰,才一定要我死的,是吧?我是你的儿子,这不错,可是,你却更喜欢杨翰,比起我,他更像是你的儿子,是不是?你宁愿要他,也不愿意要我这个亲生儿子,就因为我不像他一样,懂得那些见鬼的壁画,不能跟你高谈阔论!你看不上我,甚至看不上我为你做的一切努力,是不是?是不是?哈哈,哈哈……” 老所长站住了。他颤抖地,低声地说:“我只有你一个儿子。” 龙勇的狂笑声,骤然地停止了。片刻之后,屋里再响起的,是他崩溃的痛哭声。 正文 第九章 永恒 “所长,马爱莲是从你那里知道密码的,对吧?”丹朱问道。 老所长点了点头。“我老了,记性不好,都是记在本子上,马爱莲要翻到是很容易的。她常常到我那里来,我有时候也会过来。都是我的错,太大意了。” 杜润秋望着他,低声地说:“所长,你大可不必这么大义灭亲的。” “于情,于理,我都应该这么做。”老所长说,他的眼里又有了那种炽热的光芒,像日落时最后的光照。“有些东西,是决不能被伤害的。无论谁都没有权利去伤害它们。还有,杨翰,他是我最得意的一个学生,他就跟我的亲人一样。阿勇是我的儿子,他并不知道我有多爱他,但是,我不能让我的学生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丹朱轻声说:“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 老所长点了点头。“你说。” “那究竟是个什么地方?那天晚上,是您带我们去的?您为什么要带我们去?”丹朱问。“那天晚上,马爱莲在我们的茶里下了安眠药,因为她和彭怀安打算继续进行他们偷盗壁画的事,怕我们碍事。秋哥喝了,我们没喝,才能醒过来,跟着您过去。” 老所长看了她一眼。“你们没发现那个地方就跟水月观音像上面的一样吗?当年的许玄清,不止是以仙芝为蓝本,甚至连实景都有蓝本。那个地方之所以能一直保存到现在,大概也是因为仙芝的希望,她喜欢那个地方。至于那个净瓶……也是当年在千佛峡出土的。据说,这个净瓶就跟观音柳一样,跟仙芝息息相关,就像观音柳的枯黄和变绿一样。我可怜那个姑娘,我也不希望她再杀人,我想让你们带走这个净瓶……” 杜润秋听得有些糊涂。他插嘴问道:“您的意思是说,如果拿走净瓶,她就没有能力再杀人了?那以前为什么不这么做?据说,为了偷盗而死在她手里的人,并不少啊!” 老所长这次看了他一眼,眼神意味深长。“你们真的认为那些人,都是死在仙芝手里的吗?” 丹朱吃了一惊,杜润秋也怔住了。老所长冷冷地笑了一下。“你们太天真了,也太高估人性了。知道吗,自从彭大发死后,下了一场大雨解了旱情,这里的人们就相信,只有给水月观音上供,才能多下几场雨,让他们的生活好过一点。但是,并不真是有那么多人有胆量去动水月观音的脑筋的!” 丹朱颤声地说:“是不是……其中的某些人……并不是盗贼……而是被……当地的人联手……联手……” “那些被杀掉的人,都是些最被人看不起的人。”老所长苦涩地说,“也都是没有人关心的人。那些年那么混乱,加上迷信的作用,没有人去管。直到这十几二十年,人们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又成立了研究所,专门管理千佛峡,这种事情才逐渐消失了。其实,聪明一点、有点远见的人,都已经觉察到这一点了,像九叔。” 老所长深深地看了杜润秋一眼。“贫穷和愚昧,就是造成悲剧的根源。知道为什么许玄清会嫌弃那么一个美丽的妻子吗?就因为仙芝是个有名的舞伎,在唐末战乱的时候流亡到千佛峡一带的,她最擅长的就是反弹琵琶。许玄清是个懦夫,他甚至不敢在文书上留下他妻子真正的身份,却说是他的女儿,他根本不敢面对自己的良心——如果他还有良心的话。” 他又笑了一下。“其实,我也是个很软弱的人,我看不起我自己。我也动摇过,一开始,我并不真想把事实揭示在你们面前,我甚至还给你们指过错误的方向……” 他沉默了好一会,突然地说:“刚才……你们真的看到豆子了吗?豆子……它不是已经死了吗?” 晓霜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一下子抓住了丹朱的手。杜润秋也随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他“啊”地一声低叫,顿时觉得头晕目眩。 这时候,夕阳西斜,千佛峡被笼罩在落日的光里,凄艳如血。河流里的冰块已经都化了,水流奔涌,冲击着两岸的沙石。那两行榆树,似乎也红得更艳了,枝叶仿佛都是在血里浸过一样。傍晚的冷风穿过峡谷,发出飒飒的声音。 第三窟的铁门是开着的。有两个人站在洞窟的门口。夕阳的光洒在他们身上,给他们笼上了一层金红的光晕,似真似幻。 一个是杨翰。他仍然跟杜润秋他们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样,一身黑衣,镜片下的那双眼睛,热情而又聪慧。 另一个是个女人。一个一身轻纱衣裙,头挽云髻的女人。极美丽的一个年轻女子,脸如银盆,双眉如画,眼角含情,嘴唇如花瓣绽放。 杜润秋揉了揉眼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杨翰和那个绝色的女子仍然站在一起。他们两个人的手,握在一起,杨翰的怀里,还多了一只黄猫。 “丹朱!!!”晓霜忽然尖叫了一声,她死死拽住了丹朱的手臂。杜润秋惊觉地看着她们俩,不知道这两个女孩又在搞什么花样。只听见晓霜抓着丹朱,一叠连声地说:“这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们会永远活在这里,杨翰会活在他最爱的地方,永远……让他们去吧,还有什么比这更接近永恒?这个世界上,不是没有永远的东西,丹朱,你真的就不觉得感动?丹朱……” “啪”地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从丹朱的手里滑了下来,落到了地上,碎了。杜润秋低头一看,是那个羊脂白玉的净瓶,他们在竹林拾到的。 晓霜的眼泪已经沿着脸颊滑了下来。阳光里,杨翰对着他们挥了挥手。豆子也仰起脸,对着他们“喵呜”了一声。 杨翰的笑容,在沉落的光线里,慢慢变得透明,最后消逝。 老所长一个趔趄,像是双腿已经支持不住身体的重量一样。杜润秋虽然晕眩得厉害,但仍然手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他看到,老人的脸上,已经老泪纵横。 “这会是他的希望。他会永远活在他所爱的地方,永远守护着千佛峡。” 说完这句话,老所长推开了杜润秋,向他之前休息的那间小平房走了过去。 “走吧,你们也该走了。” 轻轻的“叩”地一声,门关上了。与此同时,杜润秋听到了从另一排的平房里传来的两声枪响。 一前一后的两声。 杜润秋转过头。千佛峡已经沉入了一片暮色里。那盏昏昏欲睡的灯,终于熄了。 一切都结束了。只有傍晚的风声,依然穿林度水而去,不肯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