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内容简介 先帝宵衣久,忧勤为万方。 御袍留血诏,哀痛何能忘。 家族的兴衰,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之中,亦如昙花倏忽一现。 遥想朱元璋,雄起于草莽之泽,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统三百年之江山。 君子之泽,三世而斩。晚明之际,天下汹汹。帝行邪僻,世风奢靡。紫禁城内,嫔妃争宠,勾心斗角。紫禁城外,人欲横流,天灾人怨。加之清军紧逼,流寇四窜,最终导至了天倾地覆,大好河山生灵涂炭…… 甲申之春,崇祯殉国。接着,清军入关,兆民落发。其三公主朱徽玉一脉,从巍峨的皇城,流落到了狼奔豕突的民间。在屈辱、背叛和杀戮中渐渐长大成人。 狼烟四起,铁骑横戈。 她和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姐夫人,沦落成了任人驱使的女奴。为了生存,她们争风邀宠。为了复国,她忍辱含垢,历尽艰辛,九死一生…… 洪脉帝胄血,万劫汉留王。 家国山河梦,沧桑旧袍香。 这首传于袍哥海底的短诗,既是朱徽玉一脉的家族排行。也预示了他们日后的种种传奇…… 汉风唐韵梦中树,腥风血雨刀边路。 一空晚明歌伴泪,三分残月鬼作赋。 我相信,历史不会栖身于故纸之中,它真切地存在于我们的内心深处。 正文 编年纪事 崇祯二年(1629)十月,后金铁骑第一次入塞,威胁北京。袁崇焕入卫京师,被逮,次年被杀。 崇祯二年(1629)除夕,三公主出生于北京紫禁城后官。当日,父亲朱由检得古玉昆仑玦一枚,为她取名为朱媺玉。母亲以怀玉为其乳名,人称怀玉公主。 崇祯三年(1630)五月,后金军返辽东。十二月,再加派辽饷153万余两,共计680万余两。 崇祯四年(1631)八月,清军围攻辽东前线重镇大凌河,十月城降。 崇祯五年(1632)八月,皇三子朱慈炯生,后封定王。 崇祯六年(1633)六月,皇四子朱慈焕生,后封永王。 崇祯七年(1634)七月,后金军第二次入塞,蹂躏宣府、大同一带。十一月,陈奇瑜以剿抚无效罢职逮治,改任洪承畴为五省总督。 崇祯八年(1635)正月,农民军克凤阳,掘皇陵。明廷调集各省精兵7万余在中原进行会剿。 崇祯九年(1636)四月,皇太极即皇帝位,建国号大清,改元崇德。七月,清军第三次入塞,攻掠京畿地区。九月返回。 崇祯十年(1637)年初,相继发生告复社“败坏风俗”、“以乱天下”的事件。三月,杨嗣昌出任兵部尚书,提出“十面张网”的对农民军作战计划。 崇祯十一年(1638)九月,清军第四次入塞,扫荡畿南、山东。陷真定、广平、顺德、大名等地。大学士孙承宗殉职,卢象升在巨鹿阵亡,京师戒严。两面受敌的明朝,不得不从西线把主帅洪承畴调来,与孙传庭率军入卫。 同年,李自成部遭明军围剿,损失惨重,仅余十八人。陕西省延安市富县太平村发现的《李自成家谱》表明,李自成是西夏国王李元昊的后代,系党项族。 崇祯十二年(1639)正月,清军克济南,掳德王。五月,张献忠、罗汝才在谷城、房县再度起义。七月,农民军在罗猴山大败明军左良玉等部。 崇祯十三年(1640)二月,张献忠在玛瑙山受到重创。秋,张献忠、罗汝才部四川,攻克大批州、县。同年,清军攻锦州及宁远,洪承畴派兵出援,败于塔山、杏山。 崇祯十四年(1641)正月,李自成部复振,攻克洛阳,杀福王。张献忠部出川,二月克襄阳,杀襄王。同年春,清军对锦州实行包围,明廷调集13万大军出山海关救援。 为挽救辽东危局,明廷遣洪承畴领精锐十三万集结宁远。三月,皇太极发大兵围攻锦州,采取长期围困方针,势在必克。八月,皇太极切断明军粮道和归路,洪承畴主张决一死战,而各部总兵官主张南撤,最后集议背山突围。遭到伏击,十三万精锐土崩瓦解,先后被斩杀者五万三千多人,自相践踏及赴海而死者无计其数。洪承畴带领残兵万余人,被清军围困于松山,饷援皆绝。 崇祯十五年(1642)新年,揖拜阁臣,再图振兴。二月,李自成部在襄城大败明军,杀陕西总督汪乔年。 这时,松山战场被围已有半年,城中粮食殆尽。松山副将夏承德叩请清军,用儿子夏舒做人质约降。三月,清军夜攻,松山城破,洪承畴被俘,总兵曹变蛟被杀。 松山兵败,举朝大震,崇祯皇帝极为痛悼,辍朝三日,以王侯规格亲自致祭,以一篇《悼洪经略文》明昭天下。七日一坛,祭到第九坛时,有消息称洪承畴已经降清,御祭始罢。 崇祯十五年(1642)七月,皇贵妃田氏病故。九月,黄河堤溃,开封被水冲毁。十月,李自成在郏县大败明陕西总督孙传庭部。十一月,清军第五次入塞,深入山东,俘获人口36万多。 同年春,田遇弘献陈园园于崇祯,伴随艺伎八人和舞伎六十四人。皇贵妃田氏病故后被崇祯退回田府。留祁英于冷宫照顾怀玉公主起居与学习。 崇祯十六年(1643)年初,李自成在襄阳建立政权。民谣:杀牛羊,备酒浆,开了城门迎闯王,闯往来时不纳粮。二月,京师瘟疫流行。五月,张献忠部克武昌,杀楚王,正式建立政权。八月,清太宗皇太极病故,幼子福临继位,改明年为顺治元年。十月,李自成攻克潼关,孙传庭战死。农民军相继攻克西安及陕西全省。 崇祯十七年(1644)正月初一日,李自成在西安称帝,建国号“大顺”。随即分兵两路向北京进军。三月,李自成部兵临北京城下。 三月十七日半夜,守城太监曹化淳率先打开外城西侧的广甯门。三月十九日清晨,兵部尚书张缙彦主动打开正阳门,迎刘宗敏率军,崇祯皇帝在景山自缢。二十七日,大顺军开始拷掠明官,四处抄家。刘宗敏制作了五千具夹棍,木皆生棱,用钉相连,夹人之后无不骨碎。凡拷夹百官,大抵家资万金者。数稍不满,再行严比,夹打炮烙,备极惨毒,不死不休,死者有1600余人。 怀玉公主随祁英出宫,南下避难。五月,到留都金陵,隐身于玉荷园。 同行的杨宛与田妃之妹田淑英死于途中。 顺治元年(1644)五月,明朝留都官僚拥立福王朱由崧为帝,建立南明弘光政权。不久,腐败的弘光政权就党争不断,内讧不已,到处搜刮掠夺,祸国殃民。 顺治元年(1644)十月,清廷以豫亲王多铎为定国大将军,率两万骑兵征讨南明。不久,因陕西李自成大顺军日炽,多铎奉命转兵西征,从而给弘光政权以喘息之机。十一月,史可法筹划淮河防御,先后数十次上疏,但南明朝廷上下醉生梦死,不予重视,失去了宝贵的时机。 顺治二年(1645)正月,清军攻破潼关击败大顺军。三月,驻武昌之宁南侯左良玉以“清君侧”之名,率部东下。弘光政权急调黄得功部赴长江抵御。清军乘机趋徐州,南明总兵李成栋登舟南遁,清军遂连陷颍州、亳州和砀山。四月初九,占领徐州。 顺治二年(1645)四月十八日,南明降将李成栋引清军包围扬州城,史可法急檄各镇赴援,无一前来。二十五日,清军急攻破城,史可法被俘,不屈就义。其残部和百姓继续巷战,直至矢尽人亡。清军屠城十日,其暴行惨状骇人听闻:“诸妇女长索系颈,累累如贯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满地婴儿,或衬马蹄,或藉人足,肝脑涂地,泣声盈野……”或“遇一卒至,南人无论多寡,皆垂首匍匐,引颈受刃,无一敢逃者。” 顺治二年(1645)五月初八日,清军乘大雾夜渡长江,次日克镇江。南明沿江守军皆溃。十四日,清军自镇江南下丹阳,西趋句容,直抵南京城下,南明遣臣迎降。二十二日,清军俘获逃奔芜湖的弘光帝朱由崧。 顺治二年(1645)六月初五日,清廷令江南各处军民尽皆剃发,并继续抚剿江南未下城邑。清军自常州、无锡直取苏州,十三日进入杭州。清廷的剃发令促使民族矛盾激化,江南各地军民纷纷起兵抗清,其中最著名者为嘉定、江阴二城。十七日,嘉定城民在黄淳耀、侯峒曾等领导下,坚守孤城,抗击清兵。至七月初四日李成栋引清军破城。江阴人民在阎应元等指挥下,自闰六月初一日至八月二十一日,守城81天,先后挫败24万清军的进攻。九月二十一日,清廷于江宁设驻防将军,派兵部尚书洪承畴经略江南,以汉治汉,招抚江南各省。 中秋之后,英姐结识了江宁总兵手下的遒丰将军。抗清英雄,兵部尚书陈子龙兵败泖湖,藏身于玉荷园。 顺治三年(1646)春,陈子龙离开英姐之后,率白腰党聚众千余,结营太湖。他们出入无常,连攻嘉善,并在吴江汾湖大败清军。 顺治三年(1646)秋,白腰党首领吴易被执,义师失败。陈子龙沈忧咤叹,泣然曰:“茫茫天地将安之乎?” 顺治四年(1647)春,清松江提督吴胜兆,广收“白腰党”降卒,密谋起兵反清。四月十六日,事泄被捕,入狱穷治。清江宁将军巴山和江宁巡抚土国宝,阴谋以此事为借口,尽除三吴名士。五月初,因仆人举报,陈子龙在吴县被捕。审讯中,他植立不屈,神色不变……五月十三日,陈子龙被押往南京。在途经跨塘桥时,陈子龙突然投水以死。清军将其凌迟斩首,暴尸于岸,数日后弃尸于水……其门生王沄和轿夫吴酉等人,在毛竹港找到他的遗体,具棺埋葬。 顺治四年(1647)五月二十七日,陈子龙门生夏完淳,在赴丧途中巧救了怀玉公主。 夏完淳字存古,号小隐,原名为夏复,其乳名为端哥。他有一姐一妹,姐姐淑吉,字美南,号荆隐。妹妹惠吉,字昭南,号兰隐。兄妹三人被江南名士称为“空谷三隐”。完淳曾在诗中称赞其兄妹情谊:“天涯风雨雁飞鸣,雨雪相依倍有情……” 顺治四年(1647)初秋,夏完淳在家乡被捕。 南京旧朝堂上,洪承畴高坐,喝问下面被提审的夏完淳:“汝童子有何大见识,岂能称兵犯逆。想必是被人蒙骗,误入军中。如归顺大清,当不失美官。” 夏完淳不为所动,反问洪承畴:“尔何人也?” 旁边虎狼衙役叱喝:“此乃洪大人!”又有狱吏在其旁低声告之:“此乃洪承畴先生。” 夏完淳佯作不知,厉声抗喝:“哼,堂上定是伪类假冒。本朝洪承畴先生,皇明人杰,他在嵩山、杏山与北虏勇战,血溅章渠,先皇帝闻之震悼,亲自作诗褒念。我正是仰慕洪承畴先生的忠烈,才欲杀身殉国,以效仿先烈英举。” 狱吏们此时很窘迫。洪承畴在上座面如土灰。上来一人,厉声叱喝夏完淳:“上面审你的,正是洪承畴!” 夏完淳朗声一笑:“不要骗我!洪承畴先生死于大明国事已久,天子曾临祠亲祭,泪洒龙颜,群臣呜咽。汝等何样逆贼丑类,敢托忠烈先生大名,穿虏服虏帽冒允堂堂洪先生,真狗贼耳!” 洪承畴汗下如雨,嘴唇哆嗦,小英雄字字戮到他灵魂痛处。 忽然,他的岳父因久受严刑体力不支,在一旁倒地不起。夏完淳忙上前扶起岳丈,厉声激励道:“大人,我们歃血为盟,决心在江南举义抗敌,实乃奇大丈夫平生之豪事,何必气沮!” 1647年,九月秋决,夏完淳等三十多名抗清义士在南京西市慷慨就义。手提鬼头大刀,凶神恶煞般的刽子手,面对十六岁昂然挺立的美少年,也瑟瑟发抖…… 顺治五年(1648)四月,洪承畴奉召返京,再次入内院佐理机务。摄政王多尔衮对其慰劳备至,宠信有加,一连数日召见垂询各省兴革之事,所有建议,无不采纳。 洪承畴主政江南期间,镇压了众多反清义军,斩杀了不少的抗清名士,如:都御史金声、大学士黄道周、英俊少年夏完淳等等……他的母亲和亲弟弟洪承畯,都面责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顺治五年(1648)五月,怀玉公主偕吴姐、小玉和小红,初创天地会组织和纲领。 地振高罡,一脉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 天地会是民间秘密社团,兴起于明末清初之际,又名洪门。天地会成员,最初以下层穷苦人民为主,多为破产的农民和没有固定职业的江湖流浪者。它以反清复明,顺天行道,劫富济贫为口号,在会内主张互济互助,有难同当。 正文 星入月中 帝问天下事,官贪吏要钱。 八方七处乱,十爨九无烟。 新年又到了,我的十三岁生日,没有给毫无生趣的冷宫带来多少快乐。 初一的早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朝贺的百官迟迟不来,父皇站在空荡荡的皇极殿里,百感交集。 初四的深夜,星入月中,宫里的人都感到这绝非吉兆。母亲抱着病体,在一本书上看到了:“星入月中主国破君亡,大凶之兆。”她不停地咳嗽,显得有些气紧。惨白着脸色,她将手中的图书投进了炉火……浓浓的黑烟,使她又咳作一团。 东边的天色刚刚亮,凤阳祖陵发生地震的消息就传了进来。母亲手中的药碗,落在地上碎了,又黑又苦的药汁溅到了父皇的身上…… “要好好将息,病好了我就接你出去。” 父亲安慰的话,并没有给母亲带来久违的笑容。父皇把许诺的生日礼物递给了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转身走了。刚刚练完拳的英姐,跑进来收拾完碎片。重新端来药碗,轻轻扶起我的母亲…… 父亲给我的是一枚古玉,我后来才知道它就是震动江湖的昆仑玦。 母亲要了过去,托在手心上看了又看……她想说什么?嘴唇蠕动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能说出来。最后,她把昆仑玦收到了胸前,让英姐带我去了书房。 那天的课文是礼运里的一段话,英姐要我先抄一遍,然后反复朗诵。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听着我的朗诵,母亲噙着泪点了点头,撒手仙去…… 英姐在冷宫里,为我的母亲布置了灵堂。 七天以后,就再没有人来过了。只有英姐坚持住在这里,陪着我为母亲守灵。 过后所有的日子,单调得就象无头无尾的长夜。惊蛰以后,天空越发变得阴沉起来。冷浸浸的风,吹到脸上宛如刀割。外敌内寇,步步紧逼,城外的炮声已经隐隐可闻,不明就里的宫女惊恐失措地跑进跑出…… 都说,李自成的百万大军,已经把整个北京城团团围死。排山倒海的攻势,已经把城外的防守阵地彻底荡平。 三月十七日,我的父皇最后一次上朝。他环视缄默不语的群臣,不知不觉竟潸然泪下。他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案上写下:“文武百官个个可杀。”然后,又用手将它们无可奈何地擦拭干净。 十八日上午,突然间一道闪电刺穿了压城的黑云,激烈而尖厉的霹雳炸彻全城。跟着风而来的滂沱大雨,使偌大的京城笼罩在一片飞沙走石的迷茫之中。俄而,强劲的雨点变成了密集的冰雹,猖狂而放肆。 下午六时许,有人打开彰义门迎接叛军。随后其余外城各门也被陆陆续续地攻破,大顺军如潮水般涌入。烟火四起,拚杀声和呐喊声时高时低地传了进来,将曾经的辉煌和荣耀撕得粉碎,然后轻轻地抛在了空中…… 我的父皇想到必须让太子安全离开,他让驸马都尉巩永固派家丁护送太子南行。巩永固跪在地上不停地叩头,泪水象雨点一样溅在了地上:“微臣安敢违抗圣旨而私蓄家丁,屋里的家仆很难保护好太子,冲出重围!” 父皇摆了摆手,猛击自己的胸膛,发出一声长叹。立在四周的宫女无不垂首呜咽,失声痛哭…… 这时,太子哥哥,永王弟弟和定王弟弟,忽然走了进来,依旧穿着宫中的衣服。 “趁贼兵没到,请陛下放他们出宫,暂时住到妾父的家里。”跟在后面的母后,衣冠不整地一边哭一边说道。她将刚从宫外买来的旧衣,急急忙忙地套在了三个哥哥的身上。 父皇叫来司礼太监王承恩,让他将太子哥哥和两个弟弟送到母后父亲的家里。谁会想到?这时的周府已经大门紧闭,反复敲击后才有一个仆人打开了门上的小窗。 “今天是国丈八十寿辰,他反复吩咐过任何人都不得放入府内。”那个仆人认识王承恩,他把话一说完就关上窗转身而去。好在这时,田贵妃的父亲正巧骑马过来,将太子哥哥和两个弟弟接到了自己的府里。傍晚,喊杀声、马蹄声和刀剑声,已经清晰可闻。父皇神智恍忽地走进后宫,哭哭啼啼的宫女将他团团围住。父亲一言不发,只是挥了挥手,让她们各自逃生。 母后强打着精神迎了上去,还没开口就听到父皇说了一句:“大事去矣!你为天下之母,应该赴死!” “妾追随陛下十八年,您从来没有听过我一句话。”母后越说越伤心:“事情走到了这一步,能够为社稷而死,又有何恨?” 站在一旁的袁妃转身想走,父亲忽然拔出刀,几步赶了上去……连中数刀的袁妃倒在地上,血流不止。刚刚跑来的大姐,吓得发出一声惊叫,刚刚转过身一只手臂就被砍了下来…… “为什么你要生在帝王之家呢?为什么……”父皇摇摇晃晃地喃喃自语,丢下钢刀踉踉跄跄地推开了坤宁宫的大门,看见母后已经自缢身亡,含混不清地嘟噜了一句:“好,好……” “怀玉公主,快跟英姐走!” 从小到大带我的英姐,满头是汗地跑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仅仅只有五岁的昭仁妹妹,刚刚跑出来就被父亲逮个正着。她还来得及喊出声来,就被父皇的剑穿透了胸膛。她的双手恐惧地握着剑刃,血一点一点地打在了地上。 王承恩闻声赶来,看到父皇愣愣地站在原地,目光浑浊而涣散。 “陛下,我们走吧!”父亲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快步巨走了出去。王承恩带着十几个太监跟着一阵急跑…… 英姐带着我穿过一座座门庭,从神武门跑出了属于父亲的皇宫。 不知道英姐将把我带向哪里?就象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后的命运,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撞进了阴间。 夜很黑,僻静的小巷两边都是高高立起的围墙。喊杀声仿佛十分遥远,城外的火光映红了西山。所有的门都关上了,所有的窗都跳动着烛光……这就是宫女们魂牵梦绕的外面?一个同样没有笑声,只有恐怖和死寂的世界。 叩开了一扇有些狭窄的木门,一个系着蓝色碎花围裙的女佣,抱着英姐就哭了出来。“我们知道你会来,这不小姐让我从早上一直守到现在……小姐把床都收拾好了,还给你们准备了夜宵。”女佣的唠叨,使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切。 女佣将我们带进了一个别致的小院,瘦骨嶙峋的太湖石,风姿卓约湘妃竹的,让我目不暇接。这里是国舅田府的后花园,暂时拨给了山海关总兵大人的爱妾陈圆圆。 “圆圆姐,我带着妹妹来了。”秀发高耸,双目横波,略施淡妆的陈姨,有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矜持,就象一朵临波迎风的芙蕖。 “这就是你时常问起的陈姨!” 陈姨牵起我的手,轻轻地放到自己的脸上。眼角不断涌出的泪,象火一样烧灼到了我的手指。两年前,我在田妃的承乾宫看过她的轻歌曼舞。现在,她瘦了不少,眉宇间也多了几许忧郁…… “妹妹,田府里的人不知道这事。你们只管住,不要再走了!” 英姐想了想,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然后抱起我跟着陈姨走进了幽香迷人的内屋。 正文 喋血宫闱 “老天爷,你年纪太大,头昏眼花也听不见话。杀人放火的享受荣华,守仁行义的活活饿杀。老天爷,你不会做天,你塌了罢!你塌了罢!” 我默默听着英姐这首吴语呢哝的歌谣,渐渐地沉进了陌生的梦乡。 好大的雪,跟着风不停地翻飞,迟迟不肯落到地上。行人冷清的市井里,一个赤足单衣的少女,两指夹着竹筷敲击自已掌中的瓷碟。她的身后跟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把撕心裂肺的二胡如哭如诉。 “手拿碟儿敲起来,小曲好听浸黄莲。”少女左臂挽着的空荡荡的竹篮,边走边唱:“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零随水流。踏遍人间荆棘路,只见地府黄金楼……” 叹一叹,摇一摇头,路人默默地走着自己的路……偶尔,有人扔过去几枚铜板,有人替他们拣起来放进篮里。 突然,一条黑狗扑了过来。远远的一个恶少两手抱胸,得意地摘下了自己的皮帽,胡乱地打着口哨。 “黑虎,扑上去!对,扑上去!” 恶少的声音刚落,黑狗就人立起来,一双前爪从侧面搭在了少女的肩上,大张的嘴毫不犹豫地弯向了少女的颈部……是一只钢镖,先一步钉进了黑狗的脖子。从天而降的红衣女侠,一掌击出黑狗将跑来的恶少撞翻在地。 “红娘子来了!”恶少身后的跟班,一溜烟跑得精光。恶少爬起来刚刚想跑,两腿一软又重新仆在了地上,血从身下流了出来,浸到了我的手上。 我从睡梦中坐了起来,看到英姐和陈姨还坐在茶几前窃窃私语,神色忧郁…… 朕与你留宫殿,你与朕留太庙。 朕与你留仓库,你与朕留百姓。 次日凌晨五鼓,父皇在太庙的墙上写下这两句话,走到景山寿皇亭边自缢殉国。 闯王毡笠缥衣,骑马来到大明门下。这里是一个四方广场,俗称天街,是平常市民们赏月的好地方。闯王仰头看见门楼飞檐重脊,鸱吻高耸,十分壮观。城门三阙,两边挂的对联是:日月光天德,山河壮帝居。 闯王低声将对联念了一遍,慢悠悠地说道:“这副对联不要换了,门上的匾要改成大顺门” 大明门内有东西相对的两排廊房,称做千步廊。骑马走在千步廊中间的御道上,闯王望着天下闻名的承天门和它两旁的白玉华表……据说承天门的名字,来自高皇帝首创的圣旨的开头语,寓有“承天启运”和“受命于天”的意思。 “陛下,请箭射承天之门,以除前朝不祥之气。” 身后的义子从背上取下劲弓,又从箭橐中取出一支雕翎箭,双手呈给闯王。 夹住战马,缥衣者朗朗而笑,弯弓搭箭……弓弦一响,一支箭就扎在了承天门的匾额上。闯王本来想射中天字,不料自己的箭却落在了字的下方。 “有天命者,任自为。”旁边的人急忙恭维地说道。 “找到崇祯尸体了么?”缥衣者将手中的弓箭递给了义子,慢慢地环视着四周。 “正在紫禁城里寻找,臣十分担心他会潜入民间……” “去贴一纸布告:凡敢隐藏崇祯和其子女者,全家斩首。主动献出,可得万金之赏,还可以得到我的高官厚禄!” 闯王说完,一挥皮鞭,就策马冲进了金碧辉煌的紫禁城。 宫女的惨叫声,兵士的呵斥怒骂声乱成一团。 “不管是谁,一律活捉。不得让她们为狗皇帝守节自尽!” 费宫娥换过大姐的衣服,让她的相好将依旧昏迷不醒的大姐送到了田府。 费宫娥刚刚跑到井口边,三个衣着不整的士兵就发现在了她。这时,井里已经塞满了尸体……突然,有人拦腰把她抱住,另一双粗野的大手一把就撕开了衣襟,剥去了她的内衣。 “我是坤兴公主,我看你们谁敢动我?”费宫娥使劲甩开了身后的士兵,退了两步厉声说道。两道愤怒的目光,竟一时压住了三个士兵的气焰。 “什么公主不公主?就连崇祯老儿都吊死了,老子还怕了你不成?” 身前的汉子,突然轮起手臂就是一际耳光,将费宫娥打翻在地。身后的士兵一脚踩在她的五指上,另一只脚恶狠狠地踢向了她的腹部。 “不得无礼!”红娘子带了几个女兵跑了过来:“闯王有令,公主和嫔妃由闯王亲自审问!” “真是不识好歹的贱货,我们大哥的那一壶酒,足足可以将你灌死三回!” 红娘子的目光严峻如刀,三个身披皮袄的西北汉子悻悻而退……费宫娥知道真正的恶梦才刚刚开始,她想夺过红娘子手中的剑,却被红娘子一把拿住了手腕。强烈的仇恨冷却下来,一动不动的面部犹如斧劈刀刻。 “给我绑了!交给闯王!” 几个手下找来一根长绳,把费宫娥的双手反剪着吊向自己的颈窝。 费宫娥咬紧牙关,一声惨叫还是从牙缝中钻了出来。缠上双臂的麻绳最后收在她的脖子上,就象两条吐芯的毒蛇。 闯王高高地坐在御座上,看着几个女兵将一个公主使力掀了进来。 粗糙的棕绳,已经深深陷进了公主的肉里,将她肉嘟嘟的双臂勒得就象刚出水的藕节。站立不稳,摔在了地上。女兵们抓起双脚,折向她的背心,用剩余的绳头将她的双踝收向两肘之间。 被捆成一团的费宫娥,用贴在地面的腹部支撑着,艰难地反弓着自己的上身。想喘一口气,都得用尽全身的力量。 “谁教你们的?使用这种法子捆人!要不老子也在你们的身上试试?” 伸了一伸舌头,几个女兵转身就跑,让闯王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就算捆死了,拖出去再扔进井里就是了。”站在闯王身边的卫士,走过来提起费宫娥背上的绳结,让她靠着自己的大腿双膝跪地。“刚才,勾的勾,拖的拖,我们好不容易从井里弄出几个人来。一转眼,又让她们跳了进去。” 卫士知道,闯王痛恨女人。同时他也知道,现在要做的事,还不是去弄死她们。 闯王看着卫士的手,在女人身上胡作出为。闯王看着极力躲避挣扎的浸透汗水,嘴角流出血丝。十多年了,第一个女人的背叛,他把她杀了。背着人命,他举起了反抗的义旗,于是才有了今天。第二个女人的背叛,他竟让她卷着自己从家乡拉出来的队伍跑了……闯王有些走神,一声接一声的惨叫使他重新回到了现实。 看得出来,这是个刚强的女人,应该把她赏给自己麾下最勇敢的将军。 能打翻世界也能拧断脖子的手,从现在起也应该拧一拧女人的小脸了…… 皮鞭之下,没有不服贴的牲口。重赏之下,没有贪生怕死的儒夫。女人种种雌伏的媚态,是抚平创伤的良药,也是激励勇士再次出征的美酒…… 想象中,闯王乜了乜嘴,露出了一排薰黄的牙齿。 正文 田府惊魂 一场噩梦过后,醒来时我浑身痛得要命…… 第二天,我刚刚吃过早饭,就听到了一阵阵砸门的声音,打翻的酒流到地上带着浓香……凶巴巴的咆哮和恶狠狠的呵斥,一声盖过一声此起彼伏。 “都把门打开,靠墙边站好!” 一队队提着大刀的士兵,冲进了田府的每一处角落。 田家老爷怒目圆睁,胸口上不断地涌着鲜血,被人踩过的肠子拖在地上……断臂的大姐,太子哥哥和两个弟弟都被他们押走了,从此,我就和他们生死相隔。 一声惊叫,一个刚刚冲出房门的舞女,被一把投去的剑穿透了胸膛。 除了汨汨流出的血,院子里没有任何声音。 “刘将军驾到!”随着两排亲兵站进院子,一个满脸横肉的武夫,迈着八字步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一群士兵踹开我们的门,用刀将英姐和陈姨逼到了墙角。 “谁把他杀了?”撞来的武夫一声暴喝,一脚踢碎了挡在他前面的瓦缶。 “田弘遇这条老狗就这么死了?人死债不烂,都给我站出来!”没有人动,也没有敢抬起双眼来,我紧紧抓住英姐的手,浑身冷得出奇…… “刘宗敏,闯王传令下来,不得滥杀无辜!”一身戎装的红娘子快步走了进来,跟着又跑来一队女兵。 “这些人,钟鸣鼎食,哪个不是榨民脂民膏以自肥?”被称作刘宗敏的那人,振了振自己的双臂,将满脸的横肉匀了匀:“再说了,我们这些刀口舔血杀妻相从的兄弟,熬了十年,也拚杀了十年,不就是为了今天能够一快胸臆。” “我只是传令而已,用不着给我说这些。这些话,你找闯王说去!” 红娘子把两眼一扫,转身就飞到了自己的马背上,一件鲜艳的红披风英姿绝尘。 “呸!竟跑到老子面前装正神!” 刘宗敏从一个士兵的刀锋之下,抓起蓬头敞胸的丫头,扔给了身后的军官…… “小的们,跟着爷爷快乐一回。就算闯王哥哥亲自来,也管不了我们要喝一口水。大伙啃馍拉屎带放屁,想咋个整就怎么整!” 我惊奇地发现除了带刀的士兵,府里已经没有能够站起来的男人了。 他们放荡的笑声就象一阵狂风,震得树叶瑟瑟作抖。刀回到了鞘里,他们腾出手来,开始在我们的身边拖人。一只粗糙的大手抬起了陈姨的腮庞…… “军爷!”陈姨打开脸边的手,婀娜多姿地飘到了将军的身边。“军爷雄风如虎,豪气冲天,根本就犯不着对我们使横耍赖。你说,是不?” 陈姨用肩撞了撞呆立的刘宗敏,把整个身体都靠了上去。 “这就对了,你们要是识趣一点……”刘宗敏回过神来,伸手搂住陈姨的腰。“我和小的们也用不着大费周章,惜香怜玉才是男人的本色嘛!小的们!都给我温柔一点!” “我的军爷,你发句话吧。让英子跟着我,照顾照顾我的小妹。”陈姨抢先一步,把我们拉到了将军的身边。事后想来,当时幸亏陈姨站了出来,我和英姐才得以逃出伸来的魔掌。 陈姨和英姐,一直以姐妹相称。她们一起被田弘遇从江南买来,又一起被送进了田妃的承乾宫……一个善舞,一个伴笛,表演得珠联璧合。 左搂右抱的军官和士兵退了出去,一时间若大的院落竟鸦雀无声…… 几个亲兵侍卫,指挥剩下来的妇女,将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抬到了门外。 一辆辆收尸车从门外拉过,暗红的血水滴了一路。除了我,忙忙碌碌碰行人,谁也没有多看它一眼。 田俯换成了大将军俯,玉石做的门匾,很快也换成了新开出来的花岗岩。 国色天香,将军嬖之。这样的八颗字,传到闯王的耳里,竟引起了雷霆之怒。 “狗东西,不知好歹!天下还未安定,就这样胡作非为……这还了得!”闯王依旧戴着他那顶从不离身的毡帽,一脚踹开了正堂的大门。 裸着上身的刘宗敏,迎出来抱了抱拳,滑滑稽稽地作了一个长揖…… “好大哥,兄弟做错了什么,惊得你亲自过来一趟?天冷,到里屋去坐。让我的贱人,好好为大哥温一壶酒。” 闯王一言不发,听着他把能找到的话统统说完,才接过话头。 “你没错,那就是我大哥错了!” “我和哥,都是能过命的兄弟。说开了就行了,还分什么对和错?”刘宗敏伸出手来,一把就将闯王拽进了屋里。 没过多久,侍卫们带回来一队衣冠不整的舞女,正堂上响起了悦耳的丝竹。不时,还夹杂着刘宗敏粗壮的嗓声。 “给我再挺高点,再浪一浪……浪过来,撞一撞我大哥的刀锋。” 烛光幢幢,我想象不出屋里的实际情形,也实在不知道陈姨该怎样自处? 当的一声,闯王将手中的刀插在了地上,咕嘟咕嘟地将一壶烈酒喝了个底朝天。 “好!好!用点力!贴着刀锋往下面滑,不想死就自己给我割出血来。”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闯王借着酒力,一边唱一边拨起,又宽又重挂着钢环的大刀,踏歌而舞。刀光舞影,锐利的刀锋划过她们肌肤,带出了一声声惊恐的惨叫…… 正文 风尘红颜 闯王提着刀走出正堂,一声长啸犹如鸣镝划过苍天。 刘宗敏牵出两匹马来,望了望神色沉郁的闯王笑了一笑:“哥哥的刀法,精到无比,看着都让人……”话还没有说完,主臣二人已经绝尘而去。 刀痕累累的舞女都从地上奇迹般地站了起来,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英姐用盐水为她们清洗了伤口,立即闪进侧屋抱着两眼迷迷怔怔的陈姨,自己的泪水竟率先涌了出来。 陈姨本来姓邢名沅,出生于江南常州的奔牛镇。父母过世后跟着自己的祖母相依为命,过着一种小家碧玉的童年生活。 十四那年,祖母卧病不起,邢沅左借右贷负债累累。一个小贩,主动为她付清了欠债,然后将她带到苏州卖给了教坊……她不知道那个小贩从她身上赚了多少,她也不知道自己未来的命运会怎样延伸…… 很快,她在教坊中崭露头角,鸨母给她重新取了名字:陈圆圆。 1641年八月,国舅田弘遇到江南访艳选美。经过几番威逼利诱,终于把她、顾寿、杨宛和英姐买到了手上。 1642年二月,奉田妃之命,陈圆圆和英姐被送进了承乾宫。 纤腰儿款摆,莺声儿婉转,纵有万种风韵,也难解父皇心中的百般愁怀。 恨国势不振,忧内乱不息,都说商女不知亡国恨……还是英姐以笛当剑,既袖舞长风,又剑指江山,使父皇眼前一亮。 1642年七月,田妃去世后,父皇迫于众臣的压力,下决心遣散了承乾宫里歌舞班,让陈圆圆和随她进宫的舞女回到了田府,单单为我留下了能够横笛舞剑的英姐。 “好妹妹,不许再哭了。世无男儿保家国,伤心岂独息夫人。” 陈姨整理好自己的衣冠,取出手绢试去英姐脸上的泪水。围在旁边的舞女和乐伎都收起了心事,互相取闹起来。 陈姨所说的那个息夫人,应该是春秋时期陈国的公主吧?她本来姓妫,嫁给息候以后就叫做息妫。 一天,她遭到姐夫蔡侯的调戏。无奈之中,她只好哭着把事情告诉了自己的夫君。息侯勃然大怒,无奈自己国力薄弱,根本不是蔡国的对手。犹豫再三,息侯派人向强大的楚王献出一计:楚国先假装攻击息国,迫使息国向蔡国求救。等蔡国的军队出来以后,息楚两国再合兵攻击,以求一举消灭蔡国。 蔡侯中计被俘,面对楚王的审问,他极力描述了息妫的美貌。贪念美色的楚王,在庆功的酒宴上设下伏兵,不由分说地拿下了息侯。息妫闻讯后伤感地说了一句:“引狼入室,咎由自取!” 楚王抓了息妫和息侯灭国而去,不仅逼着息妫做了楚国夫人,还逼着息侯做了楚国都城的守门者。在楚宫里,息妫生下了两个儿子,却始终一言不发。面对楚王的逼问,息妫泪流满面地说:“身为女人,伺候二夫,生不能生,死不能死,还有什么话可说?” 不久,楚王出猎。息妫偷偷找到自己的丈夫,边哭边说:“妾在楚宫,忍辱偷生。初则为了保你性命,继则为了见你一面。如今心愿已了,可死也。”潦倒的息侯与她相拥而泣,恍若隔世,双双撞墙而死。 楚王打猎回来后,竟以诸侯之礼将息侯与息妫氏合葬在城边的桃花山上。 楚宫慵扫眉黛新,只自无言对暮春。 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后来,邓汉仪的这首《题息夫人庙》,可谓道尽人生的辛酸与无奈。 陈姨在心中,反复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他纵横疆场,能为自己女人洗恨雪耻么?他的五万雄兵,能挽狂澜于既倒? 那是去年底,锦州总兵吴三桂回京领命,田弘遇设宴为他饯行,以图笼络其心。 在丝竹声中,陈姨身披白纱舞衣从重重帘幕中缓缓飘出。淡扫蛾眉,朱唇轻点,淡雅中露出一种超尘脱俗的气韵。明眸含笑朦胧而诱人心醉,小曲怡情又宛如清泉过石。 一曲歌伴舞,陈姨拽着长裙,款款飘到吴三桂的身边。手提银壶,纤指斟酒,软语助兴……三盏之后,陈姨勾着头默默退去,吴三桂却收不住自己的目光,田弘遇附耳道:“美女配英雄,倘若总兵不弃,我愿拱手相送!” 吴三桂翻下身来,单腿跪在地上:“国舅盛意,三桂当以性命相报!” 田弘遇三击其掌,陈姨翩然而至。一双素手,将七尺男儿轻轻扶起,偎进了他的怀抱……月淡风清山河远,英雄美女鱼水欢。 意犹未尽,号角声起……门外急切的催促,终于使他想起了十万火急的军情。陈姨面带红晕,泪光莹莹。吴三桂握住她的手看了又看,轻轻地贴去了自己的嘴唇。 “好好地等着我,战事一完,就来接你。” “大丈夫本来就该纵横天下,微妾愿追随将军直到海角天涯。” 话语不多,但字字情深意重,让刚刚慷慨相赠的田弘遇顿时生起一丝醋意。想来自己也算久卧花丛,竟不过是过眼烟云…… 正文 盗用令牌 英姐陪着陈姨,整整哭了一夜。 天刚刚蒙蒙亮,英姐就拿着刘宗敏的令牌,急冲冲地将我带出了田府。 同行的田淑英,是田妃的妹妹。天生丽质,又正值二八妙龄,刚出城门就引起守城士兵的注意。 “给我站好了,你们是刘将军的什么人?” 上来盘问我们的军爷,年纪还不到二十岁,锐利的目光就象刀一样,在我们的脸上荡来荡去。一起同行的还有两个乐伎,颈部都带着明显的刀伤。昨天。陈姨把杨宛和顾寿要回来为闯王助兴,本意是想尽可能地保护她们……哪里想到竟差点断送了她们的性命。 “我们也敢拦?你是不是扛着一个脑袋,还嫌它重?”性格豪爽的杨姨站了出来,火辣辣的目光让那个军爷低下了头。“老爷的刀,你应该认识吧?我呈的茶稍稍凉了一点,一把刀就架在了脖子上。你说说看,我是他的什么人?” 杨姨解开自己的领扣,拉开胸襟将一道长长的刀痕,展现在了军爷的面前。 “不信?你摸一摸看!没有胆子我借给你!”一直跟着杨宛学琴的淑英姐姐,一张脸涨得通红。 “好啦!放行!”那个军爷早就已经乱了方寸,甚至忘记了应该搜一搜身。 帝问天下事,官贪吏要钱。 八方七处乱,十爨九无烟…… 城门外,几个背着竹篼的儿童,唱着童谣拣着破烂。 我们不知道,该从哪里找到一辆马车。我们也不知道,前途还有怎样的风险。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今年北国的早春,不仅出奇地冷而且愁云惨淡。 我们找到一处破败的道观,大家高高低低地就着石阶坐了下来。 “我们走到通州,从那里坐船南下,五天左右就可以赶到徐州。”杨姨的乐观,给大家送来了久违的信心。淑英姐姐采来一捧清淡的野花,调皮地分到我们每一个人的手里。 “来,我给你插在头上。”杨姨一句话,竟把淑英姐姐羞得满脸通红。前年,田妃去世时,将她托付给我的父皇,父皇随手摘了一朵菊花插在了她的头上:“赠你一朵花,换回一颗心。这样,你就算是我家的人了……” 可以想象,父皇手中的花,曾经为淑英姐姐撑开了一幅怎样的图画。 “英子妹妹,没有一个男人很不方便,我们两个干脆还是换成男装吧!”不知道从哪里?杨姨抱来了两套半新不旧的男装,递给了英姐。 “噫,顾姐,一路上你可要把你的杨相公挽紧哟!淑英,你照顾好怀玉妹妹。”英姐一边说着,一边抽出行囊里的短剑,潇洒地翻出一串串剑花,英姿飒爽的样子十分可爱。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顾姨没去理会自己的相公,反倒是和我的英姐,跑上跳下地打闹嘻戏起来…… “干脆就随了我,我天生就知道疼爱自己的女人……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顾姨平常没有多少话,今天她究竟是怎么了?两眼横波,纤指香兰……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打闹够了没有?我们还有十几里路要走!半路而哭,看我不打肿她的嘴巴!” 听到杨姨的话,顾姨收住了自己的笑声。她对我伸了伸舌头,赶忙过去扶住杨姨的双肩摇晃起来…… 男儿屈穷心不穷,枯荣不等嗔天公。 英姐用李贺的另一句诗,将大家带出了那个破败的道观。 刚到通州城,就看到了通缉我们的公文告示。 十来个哨兵,站成两排守着城门,所有的令牌都要核对号码。 “这个时候,不知道圆圆姐逃出来没有?否则我们就把她害惨了……” 英姐担心得没错,陈姨带着几个生死相从的舞女,在北逃的路上被抓了回去。 “都说你会南下,只有我说你会北去。”刘宗敏上下打量着陈姨,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你拿着我的令牌,大摇大摆地雇着马车,想向我示威吗?” 陈姨不敢相信,仅仅相隔了一天,田府的大厅就变成了地狱。钉在木墙上的钢钉铜坏,从横梁上吊下来的皮绳铁链,还有厚实的刑凳,炽烈的炉火…… “说,还有一个令牌呢?其它的人跑到哪里去了?”刘宗敏两眼喷着金星,把木案拍得咚咚直响,连佩剑也跳出了皮鞘。 “我不知道,你再吼也没有用!”所有的后果都想到了,陈姨希望自己能够更坚强一点。 “是这样吗?我看未必吧!你想先吃点苦头再说?行啊!”不失机警的刘宗敏捕捉着刘姨脸上的变化,阴鸷地笑了笑:“听说你的男人,还霸着山海关。不出十天,我就会提着他的头当夜壶!” 脸色铁青,陈姨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 两个侍卫,扩了扩健壮的胸背,然后把自己的指关节压得啪啪直响,晃悠悠地站在了陈姨的身后。 “先把她反吊起来,再不吭声就给我打!” 抓住陈姨的手臂,反扭到身后用力外旋着,使她的双臂并排手背贴着手背。然后,他们提起一根长绳,缠住两腕,猛地一提……负痛之下,陈姨把头勾了下来。 长绳翻过横梁后,重新折了下来。将她身后吊起的双腕越提越高,渐渐地一对足尖也离开了地面。 陈姨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一身的冷汗濡湿了她的秀发。 蘸过水的皮鞭,落在了身上。撕裂的肌肤上,也浸出了点点血珠…… 正文 通州暴动 “这里查得太紧,我们得另想办法。” 杨姨说得没有错,我们拿不出他们特批的凭证。 城门的两边吊着十几具尸体,贴在身上的罪名都是:伪造路条。 堵在大道两旁树林里的人群越聚越多,有关京城里故旧的消息,越传越恐怖。 驸马都尉巩永固全家自焚,一个老儿收拾起他们的骨灰,牵着他的两个小女儿走街串巷,不知所踪。 费宫娥被闯王绑着,送给了他的爱将罗宗敏,当晚就双双血溅洞房。罗宗敏的咽喉被匕首刺穿,费宫娥自刎后端坐在椅子上。 陈姨也被闯王要去,锁进了自己杂乱的后宫。有人说他粗狂豪放,有人说他阴鸷刻毒。很难想象,伤痕累累的陈姨落到他的手上,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形? “怀玉妹妹,你在想什么呢?”英姐和杨姨不在,顾姨牵着我和淑英姐姐,生怕我们被突然涌起的人流冲散。看得出来,顾姨神情忧虑,心事重重…… “将军有令,无路条者,不得在大道两旁停留。违令者,视为不轨!将军有令……” 挥舞着令旗,传令兵策马急奔,惊恐不安的人群立即骚动起来。 从城门里冲出一队士兵,开始驱赶人群。惊叫四起,一个小孩被一杆长枪挑起来,抛到了半空之中……愤怒之火被点然了,所有的人舍生忘死地地向城门口涌去。 领头的英姐,骑在高头大马上左冲右突,身轻如燕。 不知从哪里?杨姨也领来了精壮的汉子,明亮的大刀剽悍无敌。 闯王入驻通州的军队,只有区区的五百人。不到一个时辰,战斗就基本结束了。 英姐忙着去肃清残敌,杨姨带着她的人维持着秩序,让顾姨带着我们坐在一间茶铺里稍等片刻。 说起扬姨,我们仿佛回到了烟雨蒙蒙草长莺飞的江南…… 花红日影愁,别样娇羞。晚凉香散上帘钩。带露摘来斜插鬓,一段风流。 蛩语玉阶幽,又是深秋。相携闲对小妆楼。不解断肠伊似我,我似伊否。 扬姨的这首小词,细腻地渲染出了自己美好的青春时光。 春花解语寄东风,秋月传情万古流。闲抛相思收红豆,泪逐银河读旧愁。 十六岁那年,她脱离教坊,携手草衣道人王微,欣然归于少年成名誉满天下的茅元仪将军。 下帷称学者,上马即将军。她的夫君不仅胸怀韬略,而且任侠使气,风流倜傥,文武俱佳……天启二年,他追随帝师孙承宗督师辽东,协助孙承宗收复了九城四十五堡。崇祯二年,清军骑兵,从内蒙越长城直扑北京。茅元仪仅仅带着数十骑,出京城突围到了通州,引领明军勤王解危。 杨姨身为侍妾,常常骑马踏青操琴伴歌。她的草书堪称一绝,能回腕带锋,于瘦硬之中横生丰姿。宛如运笔快似剑,草衣之诗近于侠。时论天下风流佳丽,江左领袖钱谦益认为:王修微、杨宛与柳是鼎足而三。 想不到,命运多舛,造化弄人。先是她的夫君报国无门,悲愤而死。接着扬姨又被田弘遇骗到府中,贬为婢女。 不是被厉声呵斥,就是被痛加鞭笞……倍受摧残的杨姨,几度寒暑,几度轮回。 春花那堪几度霜,秋月谁与共孤光。 不信韶华梦难回,自斟芳醪写衷肠。 “这就是我给大家常说起的林公子,我夫君的生死之交。” 杨姨身后那些剽悍的汉子,都是林公子亲手训练出来的家丁,就象田横和他的五百义士。 一双浓眉的林公子,大约三十来岁。性情稳重不失古道热肠,举止坚毅不失风流儒雅。他们策马而来,真象才子佳人好伴侣。跟在后面的管家,驾来一辆装饰典雅的马车,将我们接进了紧临通州的林家庄园。 乱世之中,这里宛如一处世外桃园。不同的是,进了大门就是开阔的演武场,刀枪棍棒立在四周,肃穆凛然……林夫人整装迎了出来,热情地将我们接进了家里。 一番洗漱之后,一桌颇为丰盛的家筵就端了上来。 身入狼邦,壮志匹夫生死外。 心存燕国,萧寒易水古今流。 客厅里一幅新写的对联,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时,我刚满十三岁,还不能够细细品味出它的沉郁与悲怆。多少年了,我一直忘不了它遒劲的笔锋,如刀如斧又如剑。 我的好奇,引起了大家的注意,渐渐地杨姨就把话题转到了书法上来。 “林兄的笔力大有精进,真有气凌三军力发万钧之势。仿佛让人看到了,大丈夫策马疾驰,真男儿挥刀如风,纵横天下……” “扶社稷于既倒,拯万民于水火。非我所能,却也不敢自弃。” 林公子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绕席一周,又为英姐、顾姨和杨姨重新斟满了酒。 这时,林夫人走了进来,将我和淑英姐姐,送进了刚刚打扫一新的卧室。 第二天,黎明时分,林公子急切地把我们叫了起来。 “不好,我家的佣人向伪军检举了你们。我的马夫将用马车送你们南下。” 太突然,我们还没来得及感谢林公子的盛情,就匆匆上了路。也不知道,我们一走,会给他们留下怎样的灾难。 二十年以后,我才从陈姨的闲聊之中,知道了有关他和夫人的大致情况。 在刘宗敏追饷的名单中,本来就有林公子的名字。私藏逃犯的罪名,把他迅速地推进了大将军府。三天下来,他的双腿被活活夹断,为他含辱偷生的林夫人也成了刘宗敏的私人奴婢。 检举者就是他的管家,参与者也是他的家丁。家里的十几位亲人惨遭屠杀,世外桃园一般的庄园被一夜之间更换了门庭。说是不愿留下的男仆女佣可以领钱回家,钱领了,却没有人敢走出庄园的大门。 我现在完全可以想象出来,善良贤慧的林夫人,在刘宗敏的股掌之间,生死难择的窘态。满脸横肉的刘宗敏,紧紧抓住林夫人极力挣脱的手,将她搂进怀里。 林夫人仰着背,生硬的胡须还是扎到了脸上。一股臭气,从他的觜里烫向胸间。 两个月后,大顺军逐渐南撤,林夫人把自己的丈夫从牢里背出来,流落街头…… 身入狼邦,壮志匹夫生死外。 心存燕国,萧寒易水古今流。 在这样的世道里,你们只能追随古风而逝。在这样的世道里,你们只能抱恨孑身远遁。 正文 再说金莲 说凤阳,道凤阳,凤阳百姓苦难当。捐税多,租子重,官府逼人似虎狼。 哪年能过太平年?哪年能找爹和娘?奴家走遍千万里,到处饥寒到处荒。 这里唱的,应该是我的祖籍。凤阳倘若如此,其它地方该是一幅怎样的惨象? 三十出头的马夫,穿着整洁的青布长褂,嘴里总是嚼着一些树叶,含含糊糊地哼着一些民间的小调。人们都喊他张哥,一路上的好人缘,真给我们带来了很多方便。 “张哥,你听听我唱:人留儿孙草留根,什么人留下个人想人?天上的银河什么人开?地上的相思什么人栽?” 杨姨捋了捋自己眼边的头发,轻轻地张嘴唱了起来。 “玉人儿,我为你一条心儿用线系。也曾打诨,也曾猜谜,我想要你嘴上不说藏心底。玉人儿,娇滴滴,我恨不得一碗水吞你到肚里……” 回头睃了一眼杨姨,张哥扬了扬手中的长鞭,扯开嗓门就接过了杨姨的歌。 “想结私情难起头,有了头来又添愁。哥哥有事岸上走,妹妹无家泪长流……” “是玉箫儿,在你的指上倒。是竹夫人,在你的怀里抱。是绣鞋儿,在你的脚上套。是汗衫儿,要好好与你贴肉相交。” “哥哥伸手把我拉,随你顺风顺水走天涯。罢、罢、罢、徒将痴情种闲花,解酒只须半盏茶。” 杨姨勾着头,不紧不慢地理着自己的衣边。 也许漫长的路途太无聊,也许漂泊的人生实在太辛酸,也许真正强健踏实的男人,足可以让一个风尘女子情不自持。 在当天晚上,杨姨竟然和张哥睡在了一起。好好歹歹,让张哥把我们一直送到了徐州。 走进清河县,杨姨乘兴给大家讲起了潘金莲的故事。 出身于贫困之家的潘金莲,自幼就没了娘亲。十三这年,她的父亲又得了痨疾,一病不起,债也越背越重……一天,债主张大户带着家丁破门而入,将潘金莲抓进自己屋里,关了起来。 哭了半天,也拍了半天的门……天色黑尽,张大户才开门进来。身后两个丫头,双手握着燃烧的红烛,手背上还挂着长长的烛泪。 “前几年,这里来了两个沿街卖唱的艺人。老的拉着一把二胡,小的握着长辫唱着小曲,那模样俊得就和你今天没有两样。”一边说着,张大户伸手拧了拧潘金莲的脸。 潘金莲用力打开他的手,转身想跑。张大户一把将它牢牢地抱进了怀里。“你知道你家一共欠了我多少钱吗?足足五十三贯肆百多文!后来那个唱曲小姑娘要卖身葬亲,我出了十贯就把她买了下来。红菱,我没有记糊涂吧?你到内室去,把手里的蜡烛放一放,替我好好教一教她这里的规矩!” “老爷,新来的妹妹哪里会不知道呢?刚才管家来说,她的爹爹一口痰背落了气。我已经替老爷说了,多帮衬点银子把丧事安排妥当。”声若银铃的红菱,正是当年那个会唱歌的姐姐。 “鬼灵精,就知道仗着我心疼你,看我哪天不撕烂你这张会说话的小嘴。” 听到爹爹去世的噩耗,潘金莲头一头就倒在了地上。 在我的纠缠之下,杨姨晚上接着为我和淑英姐姐讲起了下面的故事。 替老爷宽衣解带,然后再扶上床拉好被盖,红菱勾着头,从内室里挑帘出来。 潘金莲已经被另一个丫头堵上嘴吊了起来。 前厅与后堂之间,隔着六尺高十尺长的木质屏风,两根顶梁的木柱夹着屏风四面悬空。木柱上一边钉着一个双目睁圆的虎头,獠牙里衔着粗壮的铜环。 现在人吊在上面,轻轻一动就会吱嘎作响。 “银燕,你还真下得了手!老爷喊你把她吊起来了?” “没…有……”银燕嗫嗫嚅嚅了半天,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红菱知道,老爷正在屋里仔细听着,他习惯听着皮鞭在半空中发出脆响,带出一道尖厉的撕裂声…… “去把家法拿过来!” “红菱姐!红菱姐!”银燕一步步退着,可怜巴巴地看着不可理喻的红姐。 杨姨讲到这里,低沉得有些悲伤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我突然意识到,她一定是想起了自己在田府里的日子。 逼人的权势,泼天的富贵,哪里怜悯一个女子的苦苦挣扎。 不甘心被人狎亵,潘金莲偷偷跑到张夫人的面前,脱下亵衣露出一片片淤青的伤痕。从不敢过问丈夫的张夫人,只好懒懒地安慰了她几句,就把她打发走了。 恶毒的张大户在盛怒之下,把潘金莲白白地送给了一个侏儒。 都说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人称三寸丁的武大郎,其实就是一个阉人。 是武松的拒绝,更是王婆的挑唆和西门庆的勾引,让潘金莲一步步沉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杨姨肯定看过《金瓶梅》,在她的心目中潘金莲却另有苦衷…… 我们都没有发现,总是乐呵呵的张哥还没有上来找杨姨。 一般,都是我们先到客房休息,张哥在楼下的大厅里喝完酒,处理好杂事才慢慢上来。 “去看张哥哥在做什么?”杨姨淡淡地对淑英姐姐说了一句,然后要我先回到英姐的房间。我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刚推开木门,英姐一把抓住我的手,将我抱了起来。 “不要出声,跟英姐走。” 顾姨默默端坐在床头上,一心一意地做着针线,仿佛没有看到我们一样。 英姐背着我,翻出了后窗,贴在窗边的墙壁上。淑英姐姐被一群精壮的男子裹协着,挤开了杨姨的房门。 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被他们扔在了地上,淑英姐姐想挣脱控制被一掌推到了杨姨的怀里。跟着,一把刀架在了杨姨的肩上。 当我们知道林公子出事后,张哥一直走生路住小店,还是没能逃脱他们的追杀。 杨姨冷冷地站起来,也许她是想去抱起张哥的人头,一涌而上的林府家丁将她和淑英姐姐捆了起来,隔壁的顾姨也被反绑着推了进来。 “还有一个婆姨跑到哪里去了?” “她已经到家了。” 杨姨边说边挤向门外,不大的客栈没有一个人站出来阻止暴行。 “给我搜!”有人暴吼了一声,英姐背着我翻上了屋脊,迅速地跑到一个死角。直到他们带着杨姨、顾姨和淑英姐姐,悻悻然策马而去。 正文 遒丰将军 重新回到房里,我帮助英姐拣着撒满一地的小针和线团。 一副还没有完工的护膝,顾姨已经缝制了三天。一路上,杨姨都在与张哥打情骂俏,顾姨总是低着头摆弄着手中的布块。在饭后,在茶余,顾姨总是处处留意着张哥的生活。 昨天晚上,杨姨穿着男装,走到顾姨身边。 “乖乖!我的媳妇,真是心灵手巧……”杨姨忍不住拿起了插着针线护膝,不怀好意地看了又看。 顾姨没有搭她的话,只是一把夺回了自己的女红,将她推到门边,扭头对英姐说道:“英子妹妹,你帮我看下。我给张哥做了一对护膝,不知道是否贴身?” “好呀!你是不是想成心气我?看我撕不撕烂你的嘴巴?” 杨姨开着玩笑走了,顾姨和英姐围着一盏滑灯,小声地谈论着张哥。她们想找出一些说得出口的理由,让张哥就跟着我们留在南方。 谁也没想到,今天就……更没有想到,半个月之后,我们竟在徐州再次碰到了衣不遮体的顾姨。 徐州,五省通衢。繁华不减,笙歌依旧。 顾姨,抱着英姐,默默地滴着泪……最后才低声而泣。 原来,当天晚上,他们赶到了清河县城旁边的快活林。林府家丁酒酣耳热之际,把杨姨、顾姨和淑英姐姐从马厩里抱了出来。解开绳索,兵丁们撕开她们的衣襟……在扭打中还是在挣扎中?杨姨和淑英姐姐先后被害身亡。 当时,一片混乱。当后来一步的红娘子,实在看不下去了,才拨刀相向。又是红娘子!这次多亏有她,才让顾姨侥幸地逃了出来。 红娘子南下侦察,意味着他们的大军既将开进…… 这时的徐州看不出有丝毫大战在即的气氛。徐州副总兵遒丰与顾姨有旧,两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兵弁,将一封红色的请柬送了过来。 遒丰的私宅就在北较场的附近。我们坐在客厅里都能听士兵的操练声。他们的话,口音很重,就象在和人争执似的,弄得我和英姐很不习惯。 顾姨显得很随便,就象自己是这里当然的女主人,不时地端来一些瓜果糕点。这时,又高又大的遒丰总会跟着过来,一开口一跺脚震得头上的瓦当当作响。 遒丰很黑,立在我的面前就象一座黑塔。他询问着我的名字,我吓得发不出声来。他抓起我的手抚摸起来,锉得我的手心手背一阵生痛。 “报!巡城队,抓了三个闯贼的探子!” “把人提过来!好久都没有享过这种口福了!” 佩刀的传令兵,转身跑了出去,翻上了一匹俊马,挥鞭而去。 有白龙在河东修表中原,晓喻了宋天子细听某言。 我也曾练就了雄兵百万,岂能够居人下每岁朝参。 兴高彩烈的遒丰唱着劲道十足的秦腔,返回大厅一把就抱起了正在续茶的顾姨。茶杯翻到地上碎了,急得顾姨扬起拳头在他身上就是一阵乱打…… “放我下来,没人喜欢这一副贼相。真是一个鄙夫,从不知道顾及女人的颜面。” 无论我的顾姨怎样在他的怀抱里扑腾,遒丰没有一点要放手的意思。她抱着顾姨,两眼却死死地落在了英姐的脸上。那是两团能点燃纸的烈火,立即就把英姐的两个面颊烧得通红。 “松手呀!让我去把地上收拾了!”顾姨的话有些暧昧,也许真怕遒丰突然松手,把她仰着面摔在地上的茶水里。她的手紧紧地箍着遒丰的脖子,整个胸部都压在了遒丰的身上…… “十美女,曾进膳,美女红袍……” 听到了马蹄声,遒丰不经意地扔下了顾姨,大步流星向门外走去。 “骂一声贼子,你好大胆,气得奴家我咬银牙。” 被擒受辱,使顾姨性格大变。收拾起矜持,她把破罐子破摔的泼辣劲亮了出来。我想应该是顾姨先去找的遒丰,也许她希望遒丰能收留我们。 听到顾姨也唱起了秦腔,遒丰回过头来抓住顾姨的左臂去了前院。 怔怔地望着遒丰和顾姨的背影,英姐神情索然。 喝喊一声绑帐外,英雄逞志应开怀。想当初千里独骑把营踹,只杀得天昏地暗心悲哀。只杀得血流成河归大海,只杀得尸骨堆山无处埋。 听到遒丰的唱腔,英姐抓起我的手一阵小跑跟了出去…… 前院里除了门房,还住着十几个负责警卫的亲兵。正中的影壁上,用细醉的青花瓷片拼出了半壁河山。影壁的下方是一个石台,也可以说是一个巨大的石砌盆景。孤峰峭立的假山上有花,清波照影的水下有鱼,花与鱼之间,一丛修竹疏密有致。 三个五花大绑的青年女子,被扔在石台的下方。蓬乱的头发,撕开的衣襟,以及胸前道道鞭痕,使我触目惊心。肆无忌惮的私刑,使她们已经奄奄一息。 遒丰狠狠地踢了她们几脚,扫兴的是他的耳朵没有听到期待之中的…… “几只病鸡,提来作甚?病怏怏的样子,老子没有兴致!” “她们都是闯贼的密探,将军先问一问,再让下面的人去处理也不迟!”一个年近花甲的老者,附在遒丰的耳边低声地说了一句。 “有军师在,本将军就不操这份心了!” 趁遒丰和军师说着话,顾姨走到女俘的面前,蹲下身来。她用手拂开被血凝成一团的乱发,突然惊叫了起来。 “红姐,果真是你?” 我明白了,英姐急急忙忙地跑出来,也是怕遒丰好血嗜杀,而且红娘子有可能就在这些俘虏中间…… 红娘子,用尽最后的力气怒视着顾姨。大家左右相顾,气氛既尴尬又难堪。 “我的大将军耶!过来搭一搭手嘛!”顾姨跪在地上抱着身负重的红娘子,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那天晚上你答应了的,要帮我报恩!” 当着众人,顾姨说这样的话来,十分危险。我和英姐,都从军师的眼中,看到了一股能杀人的寒气。 “去叫一个郎中来!”遒丰的话是对着军师说的,跑出去的人却是守院的门房。 遒丰背着手,带着英姐和我返回了客厅。几个亲兵,帮助顾姨将红娘子三人一起抱进了门厅。 顾姨一直守在红娘子的身边,几次去喊都没有过来。 英姐小心翼翼地绕弄着话题,终于找到了一个借口,从那里摆脱出来……英姐回到客栈,让店员把顾姨的东西和一封信送了过去。不到晚上,店员就把顾姨回信和一些银子交给了英姐。 第二天一早,英姐和我就去了金陵,那是我故国的留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