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抄家之祸   又是一个秋季,萧萧索索,落叶纷纷,和往年相似,却又和往年不同。   夜已经深了,可秦淮岸边的丝竹管弦还在吚吚呜呜的响着,远远的隔了一片宽阔的江面,隐约间竟然听不出那曲调是欢乐了,还是哀怨了。   所谓“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那辨不清音色的浅吟低唱,唱的是否就是那首《玉树后庭花》?   贺千山朝着乐声传来的方向瞄了一眼,又冷冷的转过视线,冷冷的看着面前的阔落宅邸,红漆大门,大门上两个镀金的门环静静的低垂,仿佛从来不曾被敲响过。   整个宅子里的人,似乎都已经睡下了。   花府的人,本就睡得比较早。   他们自然是想不到,在如此的深夜,会有贺千山这样的不速之客踏着月色而来。   那贺千山大约有四十五岁左右,冷峻的脸上带着倨傲之情,此刻正穿着一身端正的官服,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那枣红色的骏马不耐烦的打着响鼻,马蹄在地上不断地踢踏,溅起如烟的尘土。   背后,跟着的是近百名宽沿大帽,银色制服的锦衣卫。   锦衣卫出,必有大祸。   果然,贺千山眯缝着双眼,抬头瞥过门楣之上的“花府”二字,锐利的嘴角微不可见的一翘,右手挥动,大声一句冷喝:“抄!”   一声令下,片刻之前还沉寂如同死尸一般的百十名锦衣卫刷的一下向两侧让开,站在队伍最后的几名彪形大汉合力抱着一架小型的攻城锤,一齐向前猛冲几步,攻城锤撞在两扇红漆大门的门缝,咔嚓一声撞碎了门闩,大门也便应声而开。   巨大的声响惊醒了刚刚睡下不久的花忠林,他赶忙从床上翻身而起,吹亮火折子点起灯来,随后迅速的披衣走出。   一抬眼,看见的就是自家正门被毫不留情的轰然撞开,一时间烟尘飞舞,待烟尘散去,花忠林才看到慌乱的下人以及门外高头大马上背光而立,面色阴鸷的贺千山。   贺千山一副架势眼高于顶,居高临下的看着花忠林,冷冷道:“花侍郎。”话虽说的客气,可语气却是不以为然的倨傲。   花忠林见此架势,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但也很快恢复镇定,淡然的目光依次从四处查抄的锦衣卫身上划过,最后再一次停在了贺千山的脸上,他语气如常,不温不火,淡淡道:“贺尚书,您这是做什么?”   斜翘嘴角,一声冷哼,贺千山朗声道:“奉旨抄家。”   花忠林闻言,眉峰微蹙,可单薄的身形仍然挺拔的伫立,正如他一身铮铮傲骨:“花忠林何罪之有?贺尚书这是奉谁的旨,抄谁的家?”   “自然是奉圣上的旨,抄你花忠林的家!”贺千山右手向身后一摸,摸出一块纯金打造的令牌,亮到花忠林面前道,“花忠林,你勾结镇边将军,意欲举兵谋反,幸而皇上明察秋毫,看破你等阴谋,如今圣旨在上,你可知罪?”   一句话出,恍若惊雷,饶是花忠林心怀坦荡,也不由得后退一步。   他当然知道所谓“朝中文官,勾结边境守军”是什么样的罪名,不论是真是假,只要这罪名扣在了头上,就永远没有平反昭雪的余地。   花忠林默默地看着四处劫掠如同土匪一样的锦衣卫,却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他静静地听着家中内眷仆婢的哭喊哀嚎,却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   因为他知道,这就是末日。   他花忠林,以及整个花府的末日。   想到花府几代忠良,尽心尽力的为朝廷效忠,却竟落得如此的下场,花忠林不由悲从心生,然而面上却不露声色,只是一声冷笑,正气凛然的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贺千山一笑,右手一伸如同迎客之状:“那还请花侍郎入枷。”   手指之处,正是一副硕大的木枷,枷上挂着一把铜质大锁,锁边更缠绕着繁琐沉重的铁链,估测之下,足有四十斤重。   两名锦衣卫手抬木枷,一左一右的扣上花忠林的手腕颈项,哐啷一声,铜质大锁扣起,那两名锦衣卫同时一松手,整整四十斤重的木枷,就全然坠在了花忠林瘦削的肩膀上。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女子被几名锦衣卫粗鲁的推搡着,从内室当中走到院子里来。   那女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长衫,只一双眼满布惊惧,远远的看见花忠林被扣上了枷锁,不禁心中一急,一把推开身边的锦衣卫,拼命向花忠林跑去。   她用力扑在花忠林身上,一边惊慌失措的扯着花忠林身上的枷锁,一边哭喊道:“爹,快告诉他们,你没有勾结靖边将军啊!”   低头看着自己怀中痛哭不止的女儿,花忠林一直淡漠的表情终于有了变化,眼中充满了怜惜和痛苦,双手被枷锁扣着,竟然连抚摸一下女儿的头发都做不到。   此时,他也只能叹息一声,轻声道:“绽儿,别哭。”   怀中颤抖的女子堪堪的收了哭声,抬起头来,一双哭的发红的眼睛四处张望,神色惊惶,最后,她的目光停在了贺千山的脸上,而骏马之上的贺千山,也正好整以暇的眯缝着双眼看着她。   那目光,竟让花绽无端端的一抖。   她猛然从花忠林的怀中挣脱开来,不顾身边锦衣卫的阻拦,发了疯似的向贺千山跑去,“噗通”一声就跪倒在那枣红色的高头大马之下,骏马的呼吸冲进她的衣领,可她却毫无感觉,只顾着死死的抓住贺千山的脚踝,一时间涕泗横流。   “贺尚书,贺大人!我求您,求您向皇上求求情,放过我爹吧!”花绽仰着脸哭喊,泪水沿着两颊流进鬓发。   贺千山任由花绽抱着他的腿,低头满是戏谑的看着她的盈盈泪眼,幽幽道:“花二小姐,贺某我也是奉旨行事,实在是爱莫能助啊!你这样求我,就不嫌难看吗?”   花绽被贺千山一句话说的心头一震,身后的花忠林也低声喝道:“花绽,你给我起来!人活一日不可无骨,你都忘了吗?”   花绽闻言,颤抖着缓缓松开手,颓然的跌坐在地上,泪水不可抑制的再次留下,却只能低低的叫出一声:“爹......”   看着地上濒临崩溃的小女儿,花忠林只觉得心如刀绞,那是他最心疼最爱护的掌上明珠,正是这如花似玉一般的年华,如何能让她承受这些?平日里自己只顾着把她当做宝贝一样的保护着,从未让她经受一丁点儿的风吹雨打,哪里曾想到今日会见到如此的场面?如此变故横生,已然让她惊惶失措,不知如何是好。   正惆怅间,只见一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从屋内突然跑出,停在贺千山的面前,拱手报告道:“报告大人!我们找遍了整个府邸,都不见花大小姐的人!!”       2 你见过杀人吗   贺千山眉头一皱,瞬间又舒展挑起,他眼眸一转,盯着花忠林,狠狠道:“花忠林,你下得一手好棋啊!”说完,他又弯腰向前,一把拎起跌坐地上的花绽,恶狠狠地道:“你姐姐呢?”   花绽双脚凌空,一面本能的乱踢,一面惊慌的道:“不......我不知道......”只是此时,她的双目闪过了意思错乱。   贺千山斜睨着花绽,嘴角斜斜翘起,淡淡道:“想救你爹吗?想的话,就乖乖给我说。”   花绽一阵颤抖,双眼避开贺千山的视线,微微迟疑了一下才道:“我......我不......”   此时重枷压身的华忠林终于看不下去,仰头大声喝道:“贺千山!你有本事就冲着我来,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绽儿她什么也不知道!”   贺千山一声冷笑,翻身下马,手上却依然拎着花绽的衣领,他大步走到花府一群瑟瑟发抖的女眷面前,将花绽推搡着一扔,冷冷道:“花二小姐,想必......还没见过杀人吧?”   花绽本来跌得一痛,在地上缩成了一团,再又听到贺千山冷冷的“杀人”二字,更是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贺千山满意的看着花绽的反应,随后朝着肃立待命的锦衣卫做了个手势,那锦衣卫想必是做多了这种事,所以立刻会意,刹那间手起刀落,只听唰的一声,一个丫鬟的人头便应声落地!腔子里喷出的鲜血溅了花绽满身满脸,那颗刚刚砍下的人头在地上滚了几滚,竟恰恰停在了花绽的脚下。   鲜血混合着泥土和成了一团红泥,就粘在了丫鬟的额头脸蛋上,丫鬟一双大大的眼睛睁得好像两个铜铃,却再也不能摇响,那眸子里透出的恐惧与不解,让花绽觉得,她似乎在最后一刻,都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花绽也几乎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只觉得自己的胸腔都快炸裂开来,胃也是一阵翻腾,好想呕吐。   可她没有吐出来,只是不可抑制的大声惨叫。   贺千山眉睫舒展,仿佛对此非常享受,他一瞬不瞬的凝视着花绽,好整以暇的道:“看见了吗?这就是杀人。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姐姐在哪里?”   花绽颤抖着,双眼紧闭,倒是花忠林再也按耐不住,用力挥动颈上的木枷,冲开锦衣卫的禁锢,一边拼命的冲向贺千山,一边大声喊道:“贺千山!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就不怕遭报应吗?!”可还没有冲到贺千山的面前,他便又被锦衣卫死死按住,长棍挥起一打腿弯,噗通跪了下去。   花绽看着父亲无力的跪倒,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落,却又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抬头看了看贺千山,哽咽道:“我......我不......”   一句话还没说完,之间贺千山唇角一挑,手臂一挥,刹那间又是一颗人头滚落在地,只是这次行凶的锦衣卫并没有收刀回鞘,而是直接架在了花夫人的脖子上,刀刃上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花夫人的领口,晕染出朵朵触目惊心的桃花。   贺千山悠悠然再问:“你姐姐呢?”   花绽瑟缩着,整个身体都在不住颤抖。   贺千山双眼眯成了一条缝,寒光闪闪,一声冷哼,手臂扬起,却在挥下之时被猛扑过来的花绽死死抱住,她一面流泪,一面小声的哽咽着道:“我说......我知道......”   “花绽!”旁边被锦衣卫紧紧按住的花忠林发出一句绝望的喊声。   贺千山一副胜利的姿态,也不理花忠林,而是低头冷睨着花绽,含风的唇角带着笑意,幽幽道:“很好,说吧!你姐姐呢?”   还没等花绽开口,花忠林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花绽!!!”贺千山厌恶的皱眉,一挥手,就有锦衣卫堵住了花忠林的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贺千山转过目光,依旧看着花绽,那眼神突然变得柔和了起来,竟给人一种错觉,刚才犯下那些滔天罪过的,根本不是他。   “说吧。”贺千山轻声说道。   花绽仰头看着贺千山,似乎是连瞳仁都在发抖,她眼神游离,低声道:“姐......姐姐......她从暗道走了......”   贺千山温和的目光里闪过一丝隐藏很好的戾气,俯身向前逼近了一些,追问道:“暗道在哪?”   花绽勉强止住抽泣,抬眼偷偷的瞥了一眼被按压在地的父亲,只见他眼睑胀红,已经是悲痛欲绝。   见花绽沉默,贺千山不耐烦的朝着锦衣卫又扬起了手臂,几乎于此同时,锦衣卫手中的屠刀也再次举起,只要贺千山的手轻轻地向下挥一挥,花夫人片刻间就要人头落地!   “暗道在哪?”贺千山再次问道,语气中满是不耐烦。   花绽与母亲本就凄凄凉凉的泪眼相映,此时被贺千山一催,心中更是悲切焦急,眼泪再次簌簌落下,急忙道:“在......在湖亭......湖亭下面......”   贺千山得了答案,手里马上一松,本已被提起的花绽立刻重重的摔到地上。   贺千山再不看花绽一眼,只是冲着手下的锦衣卫大声道:“押回大牢,二队去追花凝眉!”   得了贺千山的号令,分散各处的锦衣卫立刻自然的分成两队,一队向湖亭的方向疾奔而去,另一队则就近收拾着花府被押的老老小小。   一片嘤嘤的哭声中,花忠林和花绽被粗鲁的推搡着,一步一步挪出门外,踏上了早已停在宅门口等候者的牢车。   一根根粗糙而生着木刺的木栏密密的排在眼前,几乎隔绝了花绽的视线,她把自己在角落里缩成一团,早已哭肿了的眼睛凝视着自家的大门。那漆红的门板已经被撞得残缺不全,只有那一对黄铜门环在周围熊熊燃烧着的火把之下,不合时宜的闪着孤单单的光。   牢车摇摇晃晃的缓缓前进。   门楣上,“花府”两个字渐渐变远,变小,最后再也看不见了。   花忠林坐在花绽的身边,由于身上带着枷锁的缘故,动作也显得笨拙而不便,他用力的收了收肩膀,又抖了抖身子,这才让身上的外衣落了下来,落在瑟瑟发抖的花绽身上。   花绽抬起头,手里拉着父亲的外衣,泪眼朦胧,啜泣道:“爹......”   花忠林把身子往花绽的身边挪了挪,靠近她的耳边,低声道:“花绽,记住,无人不需防,这世上无人能信。”接着,他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不要再哭了,你要勇敢的活着。”那声音温和而又沉重,仿佛是平日里的谆谆教诲,又仿佛是临别前的最后一托。   花绽静静的听着父亲的话,仔仔细细的把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随后轻声而坚定的应道:“嗯。”   花忠林长叹了一口气,后背抵着粗糙的木栏,微微扬起头,双眼看着路边那些不断后移的建筑。   天色还没有完全亮起,夜色的一片暗蓝刚刚换成了死灰色,街上还没有行人,整个世界都好像仍然在朦朦胧胧的睡着,不知不觉的,不知不觉的就把一切都葬送了。   那是一条通往皇城的路,宽阔,坦荡,花忠林曾无数次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可却从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这条路如此漫长而遥远。   漫长的,好像后不见来路,前不见尽头,就这么茫茫然然的不住摇摇晃晃,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来,不知还能不能停下来。   就这样向前走,那种感觉,竟仿佛是走了一生一世。       3 牢狱之灾   花忠林和花绽父女一路上被锦衣卫粗鲁的推搡着,径直押进了大牢,擒住花绽双手的锦衣卫在一个牢门前停了下来,拉开门,猛一用力把花绽推进去,而花忠林却被押着继续向前走。   花绽本来就已经筋疲力竭,在锦衣卫的束缚下走的跌跌撞撞,此时被突然一推,整个人就直接向前扑倒,重重的摔在了牢房里已经腐烂发臭的干草上。   她回过头,正看见父亲被押着走远,那对望的眼神中充满了怜爱与不舍。   牢门上的铁链哗啦啦的响着,随后咔嗒一声,一把大锁闭合了起来,带着铁链沉沉下坠。   花绽的心,也好像那一把生了锈的大锁,重重的坠了下去。   长夜漫漫,已剩的不多,透过窄窄的囚窗可以看到远处的天色,渐渐从一片蒙蒙的死灰色,变成了鱼肚白。   花绽双臂抱着膝盖,浑身瑟缩着,蜷缩在墙角,泪水擦干了的眼睛,目光无神的游离。   天亮了起来。   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可花绽却丝毫不知她即将面临的命运会是什么。   狱卒的脚步从门口响起,伴随着金铁撞击的清脆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花绽无力的缓缓抬起头,看到那狱卒已经走到了自己的牢门前,从腰间解下一串长长短短的铜钥匙,仔细的扒拉出一枚,打开了牢门上的大锁。   “哗啦”一声,铁链掉了一地。   狱卒用力拉开牢门,划出一声刺耳的声响,落下几块木屑,一双眼睛紧瞪着花绽,凶恶的吼道:“起来!”   此时的花绽整个人都几乎脱了形,惨白的手青筋爆起在泥土中有一种触目惊心的感觉,凌乱垂下的发遮住了灰白的脸,她扶着墙站起身来,还未站稳便被狱卒推攘出门反缴了手。   狱卒一路押着花绽往审讯处的方向走去。   那狱卒似是平日里押惯了些穷凶极恶之徒,所以手上的劲道也是足得很,随便一握就在花绽细嫩的手臂上勒出了两个青紫色的手印。双手反剪在背后,低低的压下去,那种疼痛的感觉就好像两条手臂的所有关节都已经碎掉了一般。   花绽咬着牙没有吭声。   从审问处流淌出的鲜血污垢向外蔓延,几乎侵蚀了整条通道,满地都是些恶臭的血污,仔细一看,甚至还有些皮肉渣子混合在其中,已经烂的不成样子。   就算是恐怖至极的十八层地狱,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花绽心里默默想着,一颗心冷的如坠冰窟,从里到外的发抖。   到达通道的尽头,狱卒停下脚步,一只手向后拉着花绽的两条手臂,另一只手握拳猛击花绽的腰眼,只听花绽不可抑制的闷哼一声,就结结实实的屈膝跪了下去。   这一抬头,她才看见被反手吊在刑架上的花忠林。   就这么会子的功夫,花忠林已经完完全全的变了个模样,倘若不是父女情深,花绽恐怕都已认不出他来。   只见花忠林低着头昏迷不醒,微微花白的头发乱七八糟的贴在脸上,被汗水和血水凝结成一缕一缕,鹅黄色的衣裳被撕得不成样子,几乎变成了一滩烂布条,然而最触目惊心的,却是花忠林胸口腰腹间的伤痕。   纵然是对牢狱刑罚全不了解的人也能够轻易看出,这些伤痕是如何造成的。   地上的那些皮肉渣子,便是这场酷刑的见证。   看到这样的景象,花绽已几乎抖成了个筛子。   空洞的双眼泪流如注,花绽虚弱无力的喑哑着声音唤了一句:“爹......”   可是那熬刑不住,不省人事的花忠林还哪里听得到?   一边站着的狱卒见花忠林丝毫没有醒转的意思,便随手抄起一桶冷水,“哔”的一声尽数照着头顶泼上去,花忠林被这彻骨的冰冷一激,这才幽幽醒转,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跪倒在地的花绽,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贺千山这时也撂下了手中的酒杯,掸掸衣襟站起身来,走到花绽的身边,脸色阴沉的拉过花绽的手。   花绽本能的一缩,却被贺千山用力扯回。   “花忠林,那东西在哪,说出来大家都好过,是不是?”贺千山幽幽道。   已经被折磨的奄奄一息的花忠林无力的垂下头,仍旧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好像是铁了心的要和贺千山死扛到底。   贺千山冷笑一声,双眼眯起,右手握着花绽的手腕,左手悠悠捻起了她的食指,双眼依旧逼视着花忠林,手上突然用力一掰。   骨骼碎裂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猝然响起,伴随着花绽撕心裂肺的惨叫,不断回荡在低窄阴暗的牢房里。   花绽痛的冷汗涔涔,但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叫声,她抬眼看了看花忠林,苍白的脸已经被冷汗浸透,可目光却闪过了一丝冷冽。   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遭受如此的痛苦,花忠林的心痛得仿佛被千刀万剐了一般,双眼都几乎留下了血泪来。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嘴唇微微颤抖,满口的鲜血就立刻沿着嘴角流了下来。   “我真的没有你要的东西,你放过绽儿,她还是个孩子!”花忠林用尽力气说出这几句话,声音低沉的仿佛沙磨一般。   贺千山对花忠林的话显然全然不信。   这话,花忠林从第一下蛇皮鞭抽在身上的时候就开始说,一直说到了现在,倘若会相信,那便早就相信了。   傲慢的耸耸肩,贺千山冷漠的道:“这不是我不放过的问题。”   说完,左手挪向花绽的第二根手指,也不给花忠林任何阻止的机会,轻轻巧巧的直接掰断。   立时又是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这叫声刚刚发出就戛然而止,只因花绽此时已经身子一软,幽幽的晕了过去。       4 刮皮削骨   世界沉入了一片黑暗。   晴空万里,碧草茵茵,太阳光在头上晒得暖暖的,使得阳光下的人都变得慵懒起来。   在草丛当中的一块树荫下,身着柳绿罗裙的花绽正低头全神贯注的读书,正读到入迷处,身后突然伸出一双手来,掩住了她的双眼。   花绽将书合起,放在膝盖上,无奈的唤道:“姐姐。”   捂住双眼的收慢慢松开,眼前又变得明亮了起来,春季的日光洋洋洒洒,和煦的暖风吹得柳枝摇摇摆摆,这种美丽,竟好像是梦幻当中的一般。   花凝眉从花绽的身后绕出来,摊了摊手,一脸挫败。   “哎,又给你猜中了。”花凝眉笑着道,悠悠然拣了花绽身边的位置,一撩裙摆坐在了地上。   花绽将书平平整整的放到一边,身子往下一滑,歪头倚靠着花凝眉的腿躺了下来。双眼轻轻的闭着,任由温暖的阳光洒遍全身,姐姐的腿又香又软,枕着正舒服,若是枕久一点,恐怕就要睡着了。   远处一个身着青衣的少年遥遥望着花绽,盈盈的笑,摇着折扇翩翩走来,那少年眉宇轩昂,面容俊俏,好生一个仪表堂堂。   花凝眉动了动腿,扰醒了花绽,随后掩面调笑道:“看那不是你的司马相如来了?”   花绽睁了眼,也不转头去看他,而是伸手拿过身边的书来扣住脸,遮住微微泛红的脸颊,嬉笑道:“丘忘机,今天又弄丢几只鸡?”   明朗少年一把掀开扣在花开脸上的书,一脸无奈,“花绽,下次见面我们能换个词吗?”   花绽嘟嘴翻过身去,不看丘忘机的脸嘟囔:“不能。”   年少不知愁滋味,青梅竹马两不疑。   花绽笑着去躲丘忘机,躲着躲着却是“噗通”一声滚落河流。只觉全身一冷,彻骨冰寒。   花绽伏在地上,晌久不愿睁开眼睛。   无忧无虑的十六岁,宛若花开的十六岁,终化成一颗泪划下隐入鬓角。   她不愿醒,可也由不得她。   第二桶凉水,迎面泼下。   双眼缓缓睁开,眼前的景象从模糊逐渐变得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漆黑的鹿皮软底靴,踩在泥泞中,黑的透彻。   指骨断裂的疼痛并没有减轻一丝一毫,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剧烈持续的疼痛让花绽不由得从喉头挤出一声呻吟,她幽幽的看了一眼自己扭曲畸形的手指,又顺势缓缓抬头,顺着那明黄色的靴子往上看去,那一张被水打湿的脸在浸湿的发下,显露出一种粹了玉的白。   她的眼神暗了暗。   贺千山喜怒不明的笑了笑,俯视着趴在地上无力爬起的花家小女儿,那种高高在上,让他感觉到舒畅,不可一世。   “东西在哪里?”贺千山很有耐心的发问。   花绽趴在地上,根本就已经是气若游丝,打远一看,就如同一具尸体被破乱的丢着。许久她才开口,有气无力的问道:“什么东西?”   贺千山没有理会花绽无辜的神色,早已经认定了这父女二人是有意欺瞒,所以便接着又逼近了些,冷冷的再问:“花凝眉跑哪去了?”   花绽避开那双咄咄逼人的的眸子,低低的咳了两声,道:“你抄家来的如此突然,你问我,我又该问谁。”   贺千山冷哼了一声,直起身子,走到刚才坐的位置上坐下,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逼视着地上的花绽,面无表情的道:“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就这两个问题,你想到了可以随时喊停。”说着,便朝旁边的狱卒抬了抬手指。   狱卒心领神会,招过等候在一边的行刑小卒,简短的说了句:“动手!”   两名小卒得了命令,便将花绽一左一右拖着手臂从地上拉起,花绽也无力再有任何的反抗,只能任由两人拉着,拖到贺千山面前,之后那两个小卒同时松手,花绽便双手撑地的跪伏在地上。   与此同时,花绽只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金属碰撞的声音,似乎是两柄钢刀在彼此咬合,那声音越来越近,花绽却无法回头去看,只能双手伏地,额上的汗珠大颗大颗的滴落下来,落在地上的血污当中。   金属撞击的声音突然停止,随后花绽的两只裤脚“刺啦”一声被利刃划开,白皙的小腿和纤秀的脚踝立刻裸露在外。   那行刑的两名小卒每人手上拿着一把钢刀,反转过来,借着刀背对准花绽脚踝外侧最脆弱处来来回回的磨了起来。起初只是刀背压着皮肉,粗糙的磨出些疼痛的感觉,花绽咬着牙也便忍了,可那两个小卒却是越磨越快,越磨越重,那种反复的疼痛感越来越明显,越来越剧烈,渐渐已经达到了花绽无法忍受的程度!   花绽在剧烈持续的疼痛下终于忍不住失声惨叫,可是花绽却一直没有喊停。   酷刑之下熬了许久,期间更有三番直接昏死过去,那行刑的小卒此时也不禁开始皱眉,低头看看花绽的两只脚踝都已经磨得筋骨外露,再无处下手,而瘫倒在地的花绽已然是连呻吟声都已发不出了,只是犹如一团死肉一般蜷缩着抽搐。   贺千山侧坐在椅子上,右手食指一下一下有节奏的的敲着扶手,冷笑道:“你到和你父亲很像,很犟啊。”   花绽深吸了一口气,轻微的咳嗽几声,缓缓道:“不是民女犟,而是尚书大人的问题,民女真的一个也不知道。”那声音小的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见。   贺千山挑了挑眉,道:“既然如此,留着你也无甚大用,拖出去喂狗吧。”   花绽闻言,既不喊冤,也不求饶,闭着嘴一言不发,心中不但没有任何的恐惧,反倒甚至有一种奇异的解脱,那一刻她只觉浑身疲惫至极,也就索性闭上双眼,整个人软塌塌的瘫在地上,倘若不是疼的冷汗涔涔,那看起来的样子几乎安详的如同睡着了一般。   狱卒听了贺千山的命令,就近的几个便过来弯腰扯起花绽,而花绽由于双脚受刑根本无法站立,便被人硬拖着双臂提了起来,双脚像是断了一般,无力的垂着。   就在狱卒将要把花绽脱出私刑门时,只听朗朗的传来一声:“慢着!”       5 将军大人   “慢着。”朗朗的声音从门外响起,随后一个人便从牢门口走了进来,从那蒙蒙的一片灰暗中走来,却偏偏像是漆夜当中的一簇烛火,更像是阴霾天空中的猛然一缕阳光,刹那间照亮了一室的晦暗,那般夺目的光彩,几乎让人移不半寸目光。   一袭白衣就这样款款的踏入这遍地血污之中,却仍然是纤尘不沾,白的仿若是千山剑气。   花绽无力的抬起头,见那来人白衣玉冠,面目如画,虽然眉梢嘴角都是笑着的,可那一双眸子里却半点笑意也无。   那是大将军洛翎羽,花绽认得他。   没有人不认得他。   洛家三代在朝为官带兵打仗,深得先皇器重,乃至洛翎羽接位,先皇更是将天下兵权尽数交予他手,封大将军,还曾特赐他可以面圣不跪,甚至有佩刀上殿之权,年纪轻轻独揽大权,当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谁人不识君。   洛翎羽已施施然走到贺千山面前,不卑不亢的道了一句:“尚书大人。”   贺千山见洛翎羽到来,嘴角立刻扬起,爽朗笑道:“洛将军,牢狱脏乱不该是您来的地方,您这是有什么事?”   洛翎羽道:“我上佛山寺休心半月,谁料刚回京城便被下人告知臣的未婚妻身陷牢狱之灾,心急如燎,特地向尚书大人讨个人情。”说着,还侧眉斜睨了一眼花绽,深沉的瞳仁中看不出任何情绪。   此言一出,不仅贺千山颇感意外,就连花绽自己也禁不住疑惑,自己与洛翎羽本就是半点关系也没有,他又为何会突然说自己是他的未婚妻?花绽抬眼看了看洛翎羽,眼神中的一丝诧异一闪即逝。她只知道洛翎羽的突然出现,必定是别有用意,可这用意到底在哪,她却是应无暇多想,她已经没有更多的气力去应付疼痛以外的事情了。   贺千山勾起的嘴角微微下垂,笑意变得有些牵强,依旧强撑朗声道:“洛大将军订了亲,在下怎么不知道?竟是连请帖也未给在下半封,莫不是看不起在下?”   听到贺千山如此虚伪言语,洛翎羽依然是温文尔雅的笑着道:“不敢,只是说来惭愧。绽儿幼时本是订了娃娃亲的,本将也是夺人所好了。这类事情本就不耻于口,只怕被人嘲笑。”顿了顿,随后他又突然话锋一转,正色道:“花家一事本将也略有耳闻,确实有败朝野之风。但绽儿生性单纯,绝不会同流合污,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   洛翎羽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贺千山纵然千般怀疑,万般不愿,却也只能任由洛翎羽将人带走。他双目微垂,强撑笑颜道:“既然是大将军的未婚妻,圣上又怎么断她的罪。如此刑囚也是奉命行事,还望大将军不要怪罪。”   之后,他便缓缓站起身来,微笑道:“那在下,就只等喝大将军一杯喜酒了。”说完,便一拱手先行离去,走出审讯的牢门,走进那一片灰暗,恨得牙痒痒却也是毫无办法。   眼看贺千山离去,洛翎羽俯身一捞,便将花绽从地上抱起,此时的花绽早已是满身血污,全身抽搐,瘫软的缩成了一团。   洛翎羽冷哼一声,冷睨着大大小小一屋子的人,厉声道:“敢刑求于绽儿,你们......有几条命够活?”   刚刚从地上爬起的众人听了这话,立马再一次翻身跪倒,捣蒜一般的拼命磕头,“大将军饶命”四个字嘤嘤的喊成了一片,洛翎羽也懒得和他们计较,抱着花绽就走了出去。   出了牢门,终于在一次走进了光天化日之下,然而抱着花绽的洛翎羽并没有注意到,在身后的一棵大树旁,有两个人的视线,正紧紧地盯着他们。   贺千山面色阴沉,牙关紧咬,就连眼皮都好像在为不可见的跳动,站在他身旁的是皇上身边近侍杨朗,两个人目送着那一袭白衣抱人离去,牙根都气的直痒痒。贺千山心中怒火实在是难耐,猛地挥起一掌,拍在身边的梧桐树上,那碗口粗的梧桐树顿时晃了一晃,几十片叶子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   身为高高在上的兵部尚书,处处受制于这嚣张跋扈的大将军,他贺千山怎么可能不心怀怒火?可洛翎羽手上的兵权,朝中的党羽,却都是他所忌惮的。   若是平时,他也习惯了,对这些杂事也并不计较,然而今天他洛翎羽竟然硬生生的从他手中把花绽抢走!他也竟只能任由洛翎羽轻轻松松的抢了去!   且不说这口气,谁咽得下?更何况那东西的下落,花凝眉的去向,他仍然没有任何的头绪。圣上必然怪罪于他。   一边站着的杨朗似是完全了解贺千山此时的想法,幽幽道:“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圣上必定不会放过他的。”   贺千山没有答话,依旧是定定的看着远方,目光阴鸷。   花绽趴在洛翎羽的怀中,手脚都扭曲的下垂着,除了喘气和发抖之外,已经一点多余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一番酷刑折磨下来,别说是十六七岁娇生惯养的小姐,就算是个男子也未必能够撑得住。   洛翎羽怀抱着花绽,径直上了一辆停靠在路边等候已久的马车,车厢里帐幔轻柔,鹅绒垫软,小小的香炉里气雾袅袅升腾,焚的似乎是极为名贵难得的龙涎香。   吃力的抬起头,花绽总算得以好好的看一眼抱着自己的男子,那个面容温柔的将军,可是神智恍惚当中,竟然起了幻觉,那张明朗如晴空万里的脸庞,竟然化成了另外一个人的样子。   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微微扭了扭身子,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倚靠下去。   也许是太过紧张与疲惫的关系,没过多久,花绽便沉沉的睡了过去,睡梦中无知无觉的一声梦呓,双唇轻启,唤出一句:“忘机......”   再醒来时,已经是身在一间精致华贵,暖香四腾的卧室当中,单单只看卧室当中的陈列摆设,就能够看出这卧室的主人,必定是一个乐于享受,而且更是善于享受的人。   这是不是大将军洛翎羽的府邸?   花绽微微有些疑惑的转了转眼珠,发现正有一位女子坐在床边,眼含笑意的看着她。那女子看着十分温柔莞尔,令花绽的心里不禁生出一丝好感来。   尝试着动了动手指和脚踝,发现受伤处都已经妥善的包扎好,想必也是上了名贵的外伤药膏,不再是撕心裂肺的痛,还带点微微凉意。   花绽此时心情复杂,有很多事情想问,很多话想说,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都讲不出来。   那女子看到花绽已经醒转过来,清澈如水的眸子欣喜的一亮,仿佛碧波漾漾的一湾池水,突然反射出一抹明媚的阳光。她温和的笑了笑,左手冲着花绽摆了摆,安抚她躺回去,右手则伸出一根手指,先指指自己,又指指门外,那意思仿佛是让花绽不要乱动,我先出去找人过来。       6 半个月后娶你   花绽顺从的躺下,而那女子则站起来,俯身帮她拉了拉身上的被子,之后便转身走了出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朱红色的房门被轻轻推开,一身白衣的洛翎羽款款走了进来,而那个婉转温柔的女子,则紧紧地跟在洛翎羽的身后。   洛翎羽走到花绽的床边,保持一个不太近,但也丝毫不显疏离的距离,开口道:“你醒了?”   花绽点了点头。   洛翎羽凝视着花绽的脸庞,原本苍白的脸颊已经微微上了些血色。   “脚还疼吗?”洛翎羽平和的问道,那语气既不显得过于亲昵,也不显得虚假搪塞,只是有礼有距的平常问候。   花绽摇头,仍旧没有开口说话。   此时侍立一边的女子轻轻地拉了拉洛翎羽的衣袖,洛翎羽回过头来,只见她先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花绽,最后左手虚空着仿佛端着一个看不见的碗,右手做出进食的手势。   洛翎羽看着不断打手势的女子,一直温润平静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暖意,眼神也柔得好像刚刚化开的水,他嘴角上扬,微笑道:“去吧,做点流食。”   女子轻轻地笑了笑,随后躬身无声的道了个万福,便退身而出。   花绽很是好奇的观察着眼前的这两个人,一个是位高权重,倜傥风流的大将军洛翎羽,一个是身有残疾,无法言语的王府婢女,只是从他们两个人刚才的表现,以及彼此对望时,那种温柔却像进了骨子里。   洛翎羽静静的目送着女子走出门去,等到朱红色的房门再次被小心关上,这才回头看着床上的花绽。   花绽正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我将会在半个月后的黄道吉日迎娶你。”许久,洛翎羽才平静的道,语气如常,神色不变,却带着让人无法违逆的肯定。   花绽本以为洛翎羽只是为了将她从大牢中带走,所以在嬴启面前随口说说,没有想到他竟然真的打算迎娶自己,于是苍白的脸上顿时笼烟眉一挑,淡淡道:“我并非你的未婚妻。”   洛翎羽依旧是平静的道:“现在是了。”   花绽闻言,神色复杂的凝视着洛翎羽的眼,看着他那闲淡却又深邃的目光,竟觉得整个人都好像被这温度烫伤,不由得转开了视线,低头看向自己被包扎的妥妥帖帖的断指,眼睑垂着,陷入沉默。   虽然有很多事情她不明白,很多事情无能为力,但起码,眼下的这个安排,这个机会,能够让她活下去。   既然出来了,她必须活下去!   一念及此,花绽涣散已久的眼神,微微下垂带上坚定,带上勇气。   两相沉默中,气氛开始慢慢变得尴尬,好在此时朱红色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正是那不能言语的女子双手端着托盘,侧身款款转入。洛翎羽见女子进来,立刻站起身,从她手上接过盘子,静静的托着。   女子低头羞涩的笑了笑,端起托盘上放着的冰糖燕窝粥,便在花绽的床边侧倚着坐下,舀起一勺轻轻地吹了吹,递到花绽的口边。   花绽略略有些迟疑,低声道:“我不想吃。”   女子毫不介意的抿嘴一笑,勺子往前又是一递,并不强迫,但却十分温柔的坚定。   可花绽却别过脸去,仍然不肯张口。   一边站着的洛翎羽此时看着那女子一勺热粥停在半空中,表情已经有些尴尬,不禁挪近了些,站在床边俯视着花绽,立刻带来了一股铺天盖地的压迫感。   “你要不想活,我完全可以把你再扔回去,又何必为了你开罪兵部尚书,得罪圣上。”洛翎羽淡淡道,仍然是平静的语气,却突然显得冷冷森森。   花绽微不可见的一阵颤抖。   那女子转过身来仰视着高高在上的洛翎羽,一面摇着头,一面频频摆手,要他不要再说了。   花绽看了看那女子,又抬头看了看洛翎羽冷漠的表情,视线最后回到了那碗冰糖燕窝粥上。   不,我绝不能再回到那个地狱去!花绽心中想着,随后伸出受了伤,打着厚厚绷带的右手,直接把勺子从那女子的手上拿了过来,埋下头去狼吞虎咽的吃完了一碗粥。   许是粥凉的不够,等到花绽终于吃完,放下手中的勺子时,嘴唇已经被烫的鲜红。   她不以为然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又将勺子递回到那女子手里,低低的说了一声:“谢谢”。   女子浅浅的笑笑,又宽和的摆了摆手,随后便站起身来,收拾好了碗筷便往外走。   此时的洛翎羽正负手站在窗前,凝目远眺,却不知在眺望些什么。花绽抬眼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救我?”   洛翎羽闻言回身,表情依旧是平静而深沉,泄露不出丝毫情绪,他淡淡道:“东西必然是在你那吧,我只不过是替燕王保一子。”随后,他突然话音一转,深邃的眼神也是猛地一厉,接着道:“以后不要再问这样的问题,你是我的未婚妻,我理所当然的要救你。而且你记住,从今以后你不再是花绽,而是大将军夫人。”   花绽低头垂目道:“我知道了。”   洛翎羽满意的点了点头,随后走到床边,伸手帮花绽把被子拉好,掩齐了被角,又回身拿起熏香炉边的小棍,将安神香捣了捣。   “好好养伤,切莫太过伤心。”洛翎羽说着,颇有些漫不经心。   花绽的眉睫微不可见的抖了抖,低低的应了声:“好。”可心中却暗暗想着,此时此刻,此种境地,她恐怕连伤心的资格和力气,都已经没有了。   也不再说什么,洛翎羽最后向窗外瞟了一眼,便拉门而去。   淮南王府很大,雕梁画栋,曲径通幽,处处都是勾心斗角的飞檐,郁郁葱葱的草木。   洛翎羽负手,沿着一条长廊缓缓而行,过了一个转角,正是水榭楼台,水榭边的栏杆上,那温婉女子正斜倚着向前探身,全神贯注的给池里的金鱼喂食。   本能的从心底升起一股暖意,洛翎羽毫无意识的勾起唇角笑了笑,慢慢走近到女子的身后,声音温柔的唤了一声:“暖烟。”   那被唤作暖烟的女子回过身来,抿嘴笑了笑,躬身一福,模样羞涩而温婉。也许正是由于她不能言语,所以才衬得她更加静谧柔和,那种浑然天成的宽和韵致,实在是普通女子望尘莫及的。   洛翎羽拉过暖烟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扣着,深沉的眸子仿佛一泓潭水,深深地将暖烟印了进去。他低声温和的道:“外面冷不冷?”   暖烟笑着,摇了摇头。   “傻。”洛翎羽宠溺的笑骂道,同时还曲起右手食指的指节,轻轻地刮过暖烟的鼻尖。   暖烟任由洛翎羽这般的柔情漫溢,一双明亮闪烁的大眼睛充满单纯而无辜的神情,她仰视着洛翎羽,从容的打了几个手势,动作虽然简单,可洛翎羽仍然能够清楚的明白,她想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你要娶那位小姐吗?”   洛翎羽只觉得口中有些干涩,仿佛如鲠在喉,本能的避开暖烟那两道清澈如同见底湖水的视线,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了半晌,才终于吐出一个字:“是。”   闻言,暖烟清澈闪烁的眸子突然有一瞬间的暗淡,但却立刻又笑开来,看着洛翎羽,继续打了几个简单的手势。   “她很漂亮。”   洛翎羽心头一震,他低头看着抿唇微笑的暖烟,那感觉好像是被一双手用力的揉捏着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张开双臂,狠狠地抱住暖烟,紧紧地抱着,好像要把她揉进怀中一样。   “傻。”许久,洛翎羽又是低低的一句,空出右手来,轻轻的刮过暖烟的鼻尖。       7 一份大礼   寒露。   花绽静静的坐在木制轮椅上,脊背向后倚靠着,目光微微有些涣散,游离着不知在思考些什么。   轮椅是洛翎羽特地命人找了当地最有名的木匠师傅连夜赶制的,构造上巧妙地避开了花绽手脚的伤口,所以坐在上面十分舒服。   平心而论,洛翎羽对她,确实不错。   手指和脚踝上的伤都还没有痊愈,老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掐指算算日子,这才过去了五天而已,可这五天在花绽眼里看来,却比以往的五个月都要漫长。   整日如此无所事事的坐在院子里,看着满目繁盛的花木,前前后后的思考,让她觉得十分疲倦,也许一个人想得太多了,却反而会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是游离在外,至今下落不明的姐姐,还是刑囚于牢,生死不定的父亲?可是无论她如何想,如何念,如何的愁绪难排,却仍然是谁也救不了。   她连自己都救不了。   身陷地狱的人,是连绝望的资格都没有的。   一个挺拔的身影慢慢走近,停在她的身前,遮挡住了太阳的光芒,投射下铺天盖地的灰暗。   花绽表情惨淡的抿抿唇,抬头看向来人。   洛翎羽此时身着一袭黑缎底子,上绣红梅的锦衣,炭黑色的长发用发带束了,松松的下垂,长达腰际,给人的感觉端庄而肃穆。   洛翎羽俯视着花绽,一双眼中流露出难得的悲悯,语气苍凉的道:"你要去吗?"   花绽抬头仰视着洛翎羽,背光的面容此刻看来,竟然仿佛神祇一般。也许在她的心底里,真的希望洛翎羽能够给他奢望不起的救赎。只是她似乎是没有理解洛翎羽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本能的"嗯?"了一声。   但终究,洛翎羽没能救她,没有人能够真正救得了她。   虽然有些许的踌躇犹豫,洛翎羽最终还是开了口,带给了花绽更加残酷而难以接受的消息:"刚刚大理寺传来消息,花侍郎将于今日午时,于城西刑场受凌迟之刑。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这件事。"   心口仿佛突然遭了一记闷棍,闷闷的痛着,瞬间喘不过气来。花绽扶着轮椅的手指不禁猛地用力收紧,只听"喀"的一声,两枚指甲拦腰折断成两截,鲜血立刻从指尖的伤口出流了出来,滴在锦缎袍子上,晕成一朵桃花。   只是她看着那模糊的血肉,似乎根本感觉不到疼痛。指甲再痛,又怎敌的上心痛,而她的心,也早已经一痛再痛,痛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严肃的父亲,慈爱的父亲,博学的父亲……过往的种种回忆,在花绽的眼前一幕幕的闪过,最终定格在了她十八岁生日的那天,父亲曾送给她的那幅亲手写就的字上。   "素节凛凛欺秋霜"。   可是这些,都再也不会有了,什么都不会有了。   "如果你不愿去,就不必勉强,没有人会怪你的。"头顶传来洛翎羽低沉的声音,那声音带着一种难得的温情。   话音未落,却见花绽微微抬起了头,面容雪白,毫无血色,整个人都好像是透明的,那种美,让人心惊,也让人觉得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一旦日出东方就会碎灭了一般。   洛翎羽暗暗心惊。   "不,我要去。"过了许久,花绽才低声说道。   洛翎羽点了点头,便俯身抱起花绽,大步向将军府大门外走去。   一边走着,一边道:"但愿你姐姐不会中计,自投罗网。"一句话还没说完,洛翎羽便觉得臂弯一凉。   花绽的心也是一凉,两行眼泪无声无息的从眼眶中滑了出来,虚弱的身子微不可见的在洛翎羽的怀中轻轻颤抖着。   姐姐,心性单纯,温柔体贴的姐姐……   所有人都不好过,只有她仍然如此锦衣玉食,这一刻,花绽突然恨透了自己。   全家的生死换她一人安然。   这又让她如何能够安然。   洛翎羽看着花绽晶莹的泪眼,不禁眉头一皱,虽然有些心疼,但最终也只能微不可闻的轻轻一声叹息。   出了门,马车已经等候多时,仍然是几天之前,带着花绽第一次进入这将军府的那一辆,一样的轻柔帘帷,一样的松软鹅绒,一样让人心神安宁的龙涎香。   可这一路,花绽的心神注定无法安宁。   城西刑场距离将军府府的路程并不算远,马车摇摇晃晃,不多时便到了刑场之外。围观的百姓并不多,但守卫却很森严,大概每五步左右就有一名佩刀侍卫静立把守,刑台的四周还用削尖了的木桩围出一圈矮栏,用以防止围观的人群不受控制冲入场内。   侍卫的表情警惕而凝重,一切似乎都已经准备就绪。   贺千山高高的坐在观礼台的主刑位上,虽然面无表情,却自周身散发着一股阴狠。   马车缓缓停住,拉车的骏马引颈发出一声长嘶,嘶声回荡在空旷的刑场四周,显得如此凄凉。   洛翎羽将花绽抱下马车,快步穿过人群,径直挤到刑台的边缘,到了木桩钉成的矮栏旁才停了下来。花绽半倚在洛翎羽的怀里,目光一瞬不瞬的凝视着刑台上的人,她那被紧紧的绑缚在刑架上,动弹不得,满身血污的父亲。   这是命运随手书就的一场多么残酷的玩笑。   想他花忠林,花侍郎,一生忠心耿耿,俯仰无愧,正气浩然,两袖清风。不畏强权,敢于先皇对峙朝堂,舍生忘死,面对嬴启敢撄其锋,一身铮铮傲骨,一抹猎猎豪情,这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的刚正信念,使得他在朝野内外皆是名誉极好,却怎料到最终落得这么个结局,实在是让人不禁扼腕叹息。   围观的人群很静,静的仿佛这偌大的刑场之中冷冷清清,他们只是想要静静的,默默的送花侍郎最后一程。   洛翎羽紧紧地搂着怀中缩成一团的花绽,微微抬头,看着花忠林,而花忠林此时也是俯视而下,两人四目相对。花忠林复杂的眼神当中仿佛有许多话要说,可过了很久,他也只是微微张了张口,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从口型辨认,说的正是“多谢”两个字。   洛翎羽无声的受了这句“多谢”,抱着花绽的手臂紧了紧,似乎是给花忠林的一份郑重的保证。   主位上的贺千山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面上的表情严肃阴鸷,两道冰冷的目光直直的盯着洛翎羽,像是恨不得将他打一个对穿。   不过他不必再说什么,也不必有任何的表现,因为要不了多久,刑架上的花忠林,就会变成死人一个。一念及此,贺千山的嘴角不禁露出一丝冷笑,他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面前平放着的一枚行刑令,高高的扬起,停在空中。   刑场上的空气似乎都已经凝滞,只有他的衣袖还在兀自震动。   “时辰到!行刑!”监斩台上一声长喝,早已候在花忠林身边的刽子手立马展开手中的一张渔网,紧紧地罩在花忠林的身上,手上巧劲一勒,渔网猛收,花忠林精瘦的身体便如同被挤捏了一般,皮肉一块块凸了出来。   随后刀光亮起,凛凛闪烁,竟把正午的阳光,都耀的多了几分凉意。   台下的花绽睁眼看着,从第一刀开始便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干涸的双眼睁的大大的,却没有落泪,一滴也没有。   原来人真正到了伤心处,反倒是没有眼泪的。   囚车那夜她曾咬紧了牙关答应父亲,终有一天她会将那件东西完好无损的亲手交到它的主人手上,可如今,她却恨不得自己早已经死去。   她恨不得被绑在上面千刀万剐的人是她。   行刑的期间,洛翎羽一直抬头注视着贺千山,确切地说是注视着贺千山的目光,当贺千山紧逼着花绽的视线刚一转开,洛翎羽便低下头来,伏在花绽的耳边,轻声道:"答应我,从今往后忠于燕王,别无二心,我就送你一份大礼。"   花绽眉头一皱:"什么大礼?"   洛翎羽没有回答,而是抬起头来看向远处,同时手指似是漫不经心的动了动。就在这一瞬间,三支利箭从远处破空而来,径直的分别刺穿了刑台上的两个刽子手,以及花忠林的心口。   原来这就是洛翎羽的"大礼"。   父亲终于不用在痛苦的受尽煎熬与凌辱而死,这一刻,他终于已经痛痛快快的解脱。   花绽抬头凝视着洛翎羽的双眼,语气平静的轻声道:"我不忠于燕王,我忠于你,此生绝无二心,若有违背,天地不容。"   洛翎羽只是云淡风轻的微微点头,便也不再说什么。       8 前尘旧人   监斩台上的贺千山眼见那三支利箭来的蹊跷,心知必定是有人从中作梗,阻碍行刑,顿时怒火中烧,他气急败坏的拍案而起,大喝一声:"搜!"随后又指着花忠林的尸体大声吩咐:"把他给我挂到长杆上去!我倒要看看,谁来给他收尸!"   手下一干侍卫得了命令,立刻分散开去,在人群当中搜寻着刚才放箭的人。   洛翎羽冷冷的看着侍卫从自己身边充满怀疑的擦身而过,低头对花绽道:"我只能帮你至此,你也不可以去替花侍郎收尸,懂吗?"   花绽转过视线,对上贺千山那狠戾的如同淬了毒的目光,声音喑哑的低低应道:"我知道。"   就在此时,一片混乱当中,突见一人远远的走来,身着一袭青衫,手拿一把折扇,闲庭信步一般的款款走近,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宁静。   那青衫男子停在洛翎羽的面前,朗声道:"大将军。"   洛翎羽侧身看向男子,表情微显疑惑:"你是?"   男子唰的一声摇开折扇,朗然笑道:"在下大理寺少卿,奉尚书大人之命监察刑场。"   正午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一层厚重的乌云飘过,使整个天空都显得格外压抑。   花绽倚靠在洛翎羽的怀里,偏过头去,只留下一个侧身。   洛翎羽问道:"哦?如何?"   男子淡淡一笑,随后动了动手指,那动作正是不久之前洛翎羽做过的。   "下官在远处,不巧看见将军动了动手,那利箭便穿花侍郎的胸膛而过了。"   "本将动了手?"洛翎羽疑惑道,可嘴角却依旧噙着笑意,似乎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能打乱他的镇定。   直到此时,花绽才从洛翎羽庇护当中转了出来,回过头看着那青衫男子,目光竟是说不出的冷漠。   那男子猛然看到洛翎羽怀中的女子原来是花绽,脸上的笑意瞬间便化作了错愕,惊呼道:"花绽?"   花绽的眼神依旧冷冷冰冰,语气也是如此毫无温度,淡淡的吐出三个字:"丘忘机。"   "你怎么会和大将军在一起?"丘忘机问道。   花绽幽幽瞥过丘忘机明亮的眸子,冷笑道:"回答大人的问题前,可否容民女也问大人几个问题?"   丘忘机看着花绽嘴角边讥诮的冷笑,双眼当中顿时现出了一片悲凉。"你问。"丘忘机道,语气竟是说不出的难过。   花绽毫不理会丘忘机的表情,冷冷道:"花家遇难,身陷囹圄,你在哪里?"   丘忘机被问的一颤,脸色苍白,无法回答。   花绽向前倾了倾身子,扬声继续质问道:"酷刑加身,求死不得,你在哪里?"   丘忘机依旧无言以对。   花绽丝毫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气势咄咄逼人,双眼似乎要喷出火来,她声嘶力竭的接着大声吼道:"我爹被凌迟处死你又在哪里?!监察,哈哈,监察!"   丘忘机似已无颜再面对花绽,垂目沉默了许久,才沉声道:"花绽,对不起。"   花绽冷冷的看着丘忘机,那神色好像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一样,她的胸膛不住的起伏,呼吸越来越剧烈,最终却是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响彻了整个刑场,在空旷的场地中久久回荡。   因为她觉得可笑,实在是可笑!   看着这个她年少时期爱慕过交好过的男人,笑的抑制不住。   枉费父亲聪明一世,步步为营,却在最终算错了一次,败给了人性。爹说,你若有难,丘忘机一定会想方设法的把你救出去,那孩子聪明,而且有情有义。   那孩子聪明,而且有情有义。   有情有义到眼睁睁看着待他不薄的侍郎大人身受极刑,有情有义到去当面质问洛翎羽,只因他给了侍郎大人一个痛快。   当真是好一个有情有义!   天上凭空一声雷响,大雨瞬间瓢泼而下,猛烈的打在人身上,打在刑台上,打在高高悬挂在旗杆顶端的花忠林身上,洗刷掉了那一身模糊的血污。   洛翎羽和丘忘机只能定定的站着,定定的看着狂笑不止的花绽,定定的面色苍白。   身子本就虚弱的花绽几乎已经笑得喘不过气来,笑声里夹杂着剧烈的咳嗽,可她依旧笑得欢,就好像是看到了这普天之下最大的笑话。   而这笑声,此刻戛然而止,因为一篮鸡蛋结结实实的泼在了她的脸上。   这一篮鸡蛋来的毫无征兆,以至于洛翎羽伸手阻挡不及,鸡蛋便一个不落的尽数砸在花绽的脸上,砸出了花儿来,黏腻的黄白色混合着鲜血从脸上滑下。   花绽隔着一脸的黏腻物看向那疾奔过来的人,可却看的不能分明,眼前一片雾色茫茫,仔细分辨,方才认出正是那从小看她长大的张婆婆。   可此时的张婆婆却再也不复当初的慈眉善目,而是一脸愤恨的嘶吼道:“你这个畜生!你爹死了你还笑得出来!你这个不孝的畜生!贱人!”一边喊着,还一边奋力扑上来,抓住花绽的头发拼命的撕扯,就好像扯住的是个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的恶贼。   花绽看着这个一向慈善的婆婆,这个从小宠溺着她的婆婆,如今这样撕打她,不能反抗,也不愿反抗。   是,她不是人。   她没良心。   她任由老人撕破她的脸,软弱无力的身子被扯着头发抓的摇摇晃晃,难以安定。她被摇的晕了,胃里一阵翻腾,恶心的想要吐,却只是干呕了几声,什么也吐不出来。   面对这样的景象,洛翎羽实在已经看不下去,他抢着一个转身,把花绽护在怀里,昂首以眼神示意手下的人把那个发了疯的老婆子拉走。   张婆婆被一左一右两个侍卫架着,凌空抬了起来就往场外走,张婆婆一边用力蹬着双脚,一边继续恶毒的咒骂,骂得越来越难听,声音却越来越小,没过多久便远的听不到了。   花绽用力从洛翎羽的怀中挣脱出来,一双眼冷冷的望着丘忘机。   此时的花绽头发披散,满脸污浊,左脸还留着老婆子指甲划出的血痕,看上去肮脏而凶恶,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头在孤野当中千里行走的穷凶极恶的野狗。       9 喜结连理   她定定的看了很久,方才一字一顿的道:“丘忘机,你我自此恩断义绝,我们走着看。”   丘忘机闻言,只觉口中干涩,如鲠在喉,只低低的唤了一声:“花绽……”   花绽转开视线,再也不理会一脸黯然的丘忘机,抬手扯了扯洛翎羽的衣袖道:“我们走。”   “好。”洛翎羽道,随后弯腰抱起花绽,背驰着花忠林的尸体而去。   丘忘机站在原地,看着两人渐远的背影,感到说不出的心疼。   倾盆大雨仍然在无知无觉的下着,麻木不仁的打湿了整个世界,将一切痕迹都冲刷殆尽。   花绽将头深深地埋进洛翎羽的胸膛,她的手,始终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就这样走着,过了半晌,洛翎羽才勉强能够开口,低声的安慰道:“你若是疼,便哭出来吧……”   任凭花绽如何坚强执拗,却也总归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在这短短时间当中,她经历的太多了。   她浅浅的哽咽着,喉头翻滚着呜咽,却也只是绞碎了心肝般的低低痛吟,而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就好像她这一生当中所有的泪水,都在那一场狂笑中,化作雨水落干流进了。   霜降。   红,是血的红。   花绽任由丫鬟为她脱下守孝的尺白。红娟衫,外套红底缎绣金纹袍,下着宽筒长裤。暖烟打开木盒给她戴上天宫锁,传家镯。   霞披上满坠珍珠,极尽华贵。   看着镜中着了胭脂却仍面色苍白的自己,花绽有些失神。指尖从霞披上划下,划过那细细密密的针角。   嫁衣其实是要女孩自己从小开始做得,出嫁前才完成。   这一件却不是她做得,是洛翎羽请万绣楼绣娘赶制十日而出。   她也曾做过,从小做,从内衫到霞披,一针一线。不知愁的豆蔻年华,满心满怀的对一个人的爱恋,都变成细细密密的针脚张扬成最热烈的色彩。   不能否认,她自知情爱起,便钟情于丘忘机,爱的纯粹直白,坦坦荡荡。正因为如此爱着,如今才会更觉诛心,多年来的爱慕好似变成了天大的错误,与父亲的惨死化为无形的利刃,不停的削肉割皮,剜心剔骨。这错误大过所有欢喜,将她扑灭,死灰难燃。   伸手拿过桌上的凤冠,花绽给自己戴上。起身,珠帘摇曳,像是整个世界都是摇晃的。   喜婆来扶,请她上花轿。因为花家被抄,所以便省去了迎娶的过程。虽洛翎羽不喜张扬,但毕竟娶亲大事也不得含糊,只得从洛府出发,绕城一圈以视隆重。   花绽被扶至侧门,除了随从侍女与喜婆,门口只有穿着喜庆孔武有力的几位轿夫,曾是花忠林夫妻二人捧着手心呵护的珍宝,在拿她逗乐时也曾取笑说要让他们的女儿嫁的风光无限,而如今,别说风光无限,却连该有的礼节都难全。无人相送,她已无家,也算不上出嫁。   轿是八人同抬喜轿,大红彩绸的帷子上绣丹凤朝阳与百子图。顶檐密密挂着手编同心结。看上去就像是洛翎羽对她万千宠爱,不愧于他当着兵部尚书说的花绽是他夺人所爱,所以百般看重。   花绽收起心绪,随着喜婆的脚步上了花轿,温顺坐好,不出半盏茶的功夫,便听喧闹声由远而至,喜婆吊着嗓子嚷着新郎官来了,嘈杂的人声与喜庆的唢呐声起,连空气都变得热闹,一派喜气洋洋。   洛翎羽鲜少着红衣,而今一身大红喜袍,依旧眉目清晰,俊朗无比。他翻身上马,示意启程。侍从眉开眼笑,高唱一声:“起轿!”人群开始有序前行,一路吹吹打打,羡煞旁人。   花绽端坐轿中,恍若独在一个世界,外面的热闹被轿帘遮挡,无法入内。父亲曾在书房亲自教她与姐姐习书写字,母亲耐不住她撒娇,多次陪她于午夜梦回,姐姐的膝头香软,笑容明媚;还有,偏爱折扇,气度轩昂的少年。而转眼,都变成了刺目诛心的红,父亲身上流出的红。   迎亲队伍不急不慢的绕城一圈,小半个时辰之后停在将军府正门,洛翎羽下马接过喜婆递来的红绸一端,立于轿旁。   轿帷被小心拉开,暖烟上前扶住花绽下轿,喜婆念叨着永结同心,将红绸另一端递给花绽。两人一同走向正厅,凤冠上摇晃的珠帘让花绽难以看清前路,就像无法看清今后的人生。她指下用力握紧,带动还未痊愈的骨伤,疼痛让她绷紧身子,却也让她清楚的感知自己仍然活着。   随着唱礼,花绽与洛翎羽附身三拜,各怀心思。   司仪朗声:“礼成!”   洛翎羽上前一步扶着花绽起身,继而转身向周围宾客大笑“今日本将军大喜,谢谢各位捧场来贺,开宴吧!”   宴席就在正厅侧边水榭,洛翎羽一路小心翼翼扶着花绽。她脚上的伤并未好全,多走几步便只觉得酸痛,使不上劲,之前走到正厅已是吃力,洛翎羽干脆双手一揽将她环入怀中,抱着大步前去。   洛翎羽请的人并不多,只发出三十张请帖,请来的三十人无不是爵侯官王。没有请帖的人即使想要观礼也碍于大将军的威严不敢造次,只能各自遗憾。   直至宴前洛翎羽才将花绽放下,扶着花绽向周围来人大笑,“谢谢各位捧场!!谢过谢过!!开宴吧!”   此时喜婆笑道:“时辰恰好,请新郎官瞧瞧新娘子先。”丫鬟适时捧着托盘上前,洛翎羽一手揽着花绽,一手从托盘拿起机杼,笑了笑在众人起哄中,挑开盖头。   黑发如墨,肌肤若雪。红衣相衬,纤纤身影摇摇曳曳,让人感觉心头一惊。之前的花绽身陷牢狱横遭酷刑,被折磨得毫无人形,此时略施胭脂也算是绝顶的美人。人常说花家二女倾国姿也算是言之有据。   那眸子盈盈秋水,一眼看去像是被羽毛轻轻撩了,有点痒,有点心动。   “恭喜大将军,新婚大喜,得此佳人,祝大将军与夫人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恭喜大将军,夫人倾城,实在良配!”   “恭喜大将军,真真是英雄美人,天作之合啊!”   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祝贺,洛翎羽嘴角含笑是个春风得意的样子。   丘忘机站在人群中,盯着花绽,满目悲凉,花绽从始至终目光没有落下来,他等啊等,像是等了一辈子。       10 禽兽不如   花绽脚上不便,敬酒这样的重担便落在了洛翎羽身上,托付了暖烟好生照顾夫人,洛翎羽抚了抚花绽的长发便独自一人走向别桌敬谢宾客。   请来的大多是亲近之人,场面便也无拘无束,几位好友纷纷责怪洛翎羽偷偷娶得良人谁也不给说,婚礼来的如此突然,这罚酒不喝便不给入洞房。   洛翎羽在场下热闹,花绽这边更显冷清,她仿佛一个无关看客,旁观着这场欢喜戏码。   只是她愿意娴静并不代表别人也愿意放过她,“在下敬夫人一杯酒!”热闹中响起一声平底惊雷,铿锵有力。   花绽扬眉看了眼来人,“白彦昭?”   “正是在下。”花忠林曾经的得意门生,如今官拜礼部郎中的白彦昭施施然作揖,明眸朗声。   花绽拿着酒杯,浅抿一口示意。   这白彦昭乃是一个豪爽之人,举酒一饮而尽,酒杯重重放下,“在下有个问题想请教夫人。”   热闹的人群被这郎朗之声打断议论、恭维,不由的放下酒杯看了过来,突如其来的寂静让花绽有些慌,慌乱中暖烟的手伸了过了轻轻握住了花绽的手。花绽歪头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白彦昭嘴角略勾,似笑不笑,“花侍郎尸骨未收,仍受耻辱,您这红袍穿的可安心?”满眼讥讽毫无掩饰。   这质问来的突如其来,大家都避而不谈,强做欢笑的帷幕忽然被拉下,花绽面色唰的惨白,捏着酒杯的手指收紧,张了张嘴竟是言梗在喉,一个字也吐出来。   将她的尴尬看在眼里,白彦昭却冷笑不肯轻饶,“你可知道今个儿是霜降。”一字一顿字字珠玑,“宜入殓、安葬。”   丘忘机看着花绽有心解救却不知从何开口,他也没有什么能开口的资格,他本就与大将军不相熟这样一群亲朋中多他一个,不外乎是洛大将军想在他面前宣布主权罢了。   在坐一群人没人敢开腔,洛翎羽沉着脸,“彦昭,我大喜的日子你这是做什么?”   白彦昭丝毫无所畏惧,与洛翎羽坦然直视端地是个气宇轩昂的模样,“我们多年朋友,才不忍看你被这样的禽兽东西欺骗!”   “我既然已经娶了她你就不该当着我的面这么羞辱她。”洛翎羽‘啪’的摔了杯子,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将军动了气,“这杯酒你若不愿喝,现在就请离去。”   白彦昭也是气上心头,一手指着洛翎羽的鼻尖,“你简直是被迷了魂!礼义仁理都弃之不顾了!”   这次还不等洛翎羽说什么,一直一言不吭惨白着脸的花绽开了口,她声音轻缓却丝毫不显气势弱小,“白郎中?”   “哦?”白彦昭冷笑。   花绽也笑,微微上扬嘴角,是个温婉动人的模样,“鹰是什么,禽。犬是什么,兽。你是什么?”   鹰者,禽也。犬者,兽也。   花绽悠悠吐字,“禽兽不如。”眼看白彦昭气的就要骂,花绽笑了,“怎么,只许你骂我不许我骂你,这是什么道理?你的圣贤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无视坐下一众人的脸色变化,花绽难得说如此多的话,“眼恶藏蜂在,心粗逐物殚乃是鹰,忠人尽职是为犬,偏着这些个你一样不占,说你禽兽不如也不算是冤枉吧。白彦昭你在我大婚之日如此伶牙俐齿的跟我闹,不嫌丢人吗?”   ‘嗵!’白彦昭被这一番骂气的踹翻身前的桌案,怒斥,“你都不知道脸为何物,还敢问我丢不丢人?!”   洛翎羽看不下去了,招了招手,“来人,送白郎中出去。”   “别急,我还有句话要跟白郎中讲,”花绽扶着暖烟站起身来,俯视着白彦昭,“白彦昭,你既然如此在意家父尸骨未寒之事,何不去把家父尸体给收了?”   这话问的放谁也接不上来,白彦昭一时被堵的难以措辞脸气的煞白,完全一副开始时花绽的模样。也算是天道好轮回。   花绽还是笑,“告辞了白侍郎,静候佳信。”   被下人拉扯往出去推攘的白彦昭仍不死心的大声高喊,“你良心可安!!!!你无耻!!!!”   声嘶力竭。   坐上的苏大学士折扇捂了嘴,笑的双眼眯成一条线,“这活脱脱的一副泼妇样子还礼部的郎中呢,鄙人都看不下去了。现在朝中做官真是门槛太低了,什么人都揽进来。”   他这么一说自然有人应和,总算是把气氛又调节至熙熙攘攘的状态。   苏大学士对着花绽竖起一根拇指,“夫人这一张伶牙利嘴,鄙人佩服佩服。”   一边的丘忘机翻了个白眼,自言自语,“有什么佩服的,她打小就这样。”他说的声音低,没人听见,就连他自己也说了就抛之脑后。他如今算是与花绽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了。   虽然大出了威风,花绽并没有开心,被暖烟扶着慢慢坐下抿了一口酒,她看向暖烟,“人人都厌恶我。”   微微叹了口气,暖烟轻轻摇头,温柔的眸子快把人融化,她比着手势大约是在说别往心里去。   花绽自嘲的笑了笑,“你说的对。”   酒过三巡,一群人总算是愿意放过新郎官。簇拥着新郎官抱着新娘子进了洞房,人也渐渐散去。   红灯烛暖,暖盆中点了紫述香,暖气扑面香气扑鼻。只是本该是两个人的新房,此时却挤了三个人。两位红衣新人一位坐在床上,一位站在桌案边,还有一位黑衣黑发黑巾遮脸的少年坐在窗沿上,半个身子在里半个身子在外。   少年的声音还处于变声期中,带着些稚嫩,“可以出发了吧?”   洛翎羽叹了口气,一脸头痛,“景忱你要么进来,要么出去。这样像什么话。”   “哦。”被教训了的少年非常不情愿的跳下来,顺手关了窗户对着洛翎羽嚷,“今天这日子再好不过了,大婚之日谁还会盯着,你快些。”少年极瘦,故而身形灵动。   花绽一脸茫然,“啊?”   洛翎羽侧过头来,温声细语,“花绽,今天的警戒必然会放松,你知道那个东西在哪里吗?是时候拿回来了。”   那个东西,他们一家人血祭的东西。   花绽垂了眼睑,“我知道。”看不出喜怒来,“你带我回花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