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01 干脆咱们遂了众愿吧 2002年,春四月,天气和暖。 开往香山的公车上,挤了满满的一车人。其中一路上叽叽喳喳不停说话的那些人,是人民大学历史系大一的学生。 也就是学生,而且是初入大学不久的学生,才能有这等好兴致,在这样拥挤不堪的、充斥着沉闷空气和奇怪味道的公车里,还能如此兴致盎然。 程浅面对着半开的车窗,紧抿着唇,眉轻锁,面色有些苍白。她的面容本就生得寡淡,肤色算较白,却有些暗沉,眉毛淡,唇色浅,五官都像虚染的水墨画。如此一来,就像是画卷上抹了春雨前的云色,带了一层薄雾轻纱般如有若无的淡淡的愁苦。 站在她旁边的褚非烟却生得很美,白净面孔,肤若凝脂,柳眉杏眼,明眸皓齿,和程浅比起来,她像是雨后的水光山色,明净,清澈。偏偏她又是那种清淡的性情,惯常一身素衣,亦并不怎样着意修饰。这天因为出游,虽然套了件明丽的翠绿色外套,一袭长过肩头的青丝却依旧是拿根素色发带松松绑了,随意垂在身后,此外再无半分多余的妆饰。 和那些热热闹闹说个不停的同学不同,程浅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话。褚非烟虽时或说上几句,却也并不怎么热衷于那些话题。此时褚非烟或许是看出程浅有些难受,便问了一句:“又晕车了么?” 程浅虽然口说“没事”,眉头却还是轻锁着。 褚非烟说:“再坚持一下,马上到了。” 这一届的历史系有三十多个学生,参加此次班级活动的有二十七个,加上班级辅导员,一共二十八个人,一辆公车没上完,辅导员和褚非烟数人就等了下一辆,所以这辆车到站的时候,前一辆车下来的同学早已买好了票。 一众人等在距离入口不远的地方,吸引着那些兜售纪念品的大婶大姐围着他们转悠。 门口有游客纷至沓来。这样春暖花开的时节,来游山的人并不少。虽然远不及秋高气爽枫叶红胜火时的游人那么多。 这次班级活动由两位班长倡议,从星期一商量到星期五,最后定下香山,不过是因为这个地方,可看景可爬山,而且距离也合适,不近不远。 至于是不是游香山的最佳时节,都在其次了,青春正盛的孩子们,从不拘泥。 虽说是集体活动,但进了景区之后,大家在静宜园标志性的几个景点拍了合照之后,有人看景,有人拍照,有人急于去上山,很快就三人一群、五人一伙儿地走得散开了。 褚非烟、程浅、林赫以及辅导员数人是属于看景不拍照的那部分,所以走在了前面,早早地进了上山的路。山势实在和缓,几个人一边爬山一边还能不时地聊天。 辅导员郑立卿乃是刚从北大毕业的博士,毕业后便到人大来任教,其实和这一届学生是前脚后脚进的人大。他虽长得一脸斯文,又戴着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却实实的是个大孩子。其实说他是个大孩子还抬举他了,真要闹起来,他简直是个活宝。当然,为了维护他如今也算是一名大学教师的身份,他在大多数时候还是会敛起性情,尽量装得稳重些的。 往上走了一段,林赫突然说:“唉,那不是林嘉声么?” 几人向上望去,果然,上面一处较开阔的地方,站在一块石头上正是林嘉声。林嘉声旁边或坐或站的几个人,是他们金融学院的同学。有几个跟他同宿舍,褚非烟虽未必全能叫出名字,却都算认识。 林嘉声穿着一身运动服,脚上蹬着一双耐克的新款跑步鞋,远远地冲下面喊:“嗨,郑老师,爬个香山都能遇到您老人家。”一边喊着,一边还跳下石头,像小红军看到了大部队一样,欢天喜地地迎了过来。 说起这“小红军”林嘉声,同小小的历史系委实还有些渊源。入学后,金融学院的迎新晚会和历史系安排在同一晚,在学校的活动中心,金融学院财大气粗人又多,占了两个大厅,又是彩带又是气球,布置得华丽非常。历史系生生被挤到走廊尽头的一间小厅里,布置起来也显得小家子气。褚非烟他们隔着墙壁,都能听见墙那边金融学院的欢呼喧闹声。历史系的同学在入校后第一次有了相形见绌的自卑感。 然而,晚会进行到一半,林嘉声却悄悄从金融学院的晚会会场溜出来,溜到了历史系的会场里。历史系有一个2000级的师哥,叫顾起扬,和林嘉声高中同校。林嘉声通过顾起扬,很快认识了历史系的好几个男生,他混在后面的一个角落里,又是叫好又是鼓掌的,十分尽兴。 林嘉声长得一副好皮囊,疏眉朗目高鼻薄唇,一笑起来阳光洋溢,引得历史系的女生小声议论,那男生是谁?不像是师哥啊,迎新的时候没见过。 他当然不是师哥。过了几天去丰台军训,有一天休息时间,他跑到历史中文档案几个系别的军训片区,爬墙上树,虽然十分小心,却还是被某个眼尖的女生看到。于是他被教官揪下来,押送回了金融学院的片区,然后被那边的教官生生罚得站了三个小时的军姿,一直到大家吃了晚饭,他还在一棵树下站着。 从那时候开始,林嘉声那张俊秀又阳光的面孔,在整个历史中文档案系小小地出了名。后来大联欢的时候,林嘉声表演节目,他有一把好嗓子,又弹得一手不错的吉他,自弹自唱还颇为入耳入目。历史系的女生在下面看得十分陶醉,林赫扯扯褚非烟的绿军装说:“非烟,他是不是那个,那个……?”褚非烟轻笑:“上树太保。” 两周后军训结束,再过一周入学训话亦结束,新生才算正式上课。“上树太保”林嘉声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历史系的专业课堂上。一个多月下来,他打着旁听的幌子,混得历史系像是他家一样亲,他和男生互称哥们儿,受女生欢迎,和教中国古代史的郑辅导员尤其关系好。到了课下,他几乎要拉着郑立卿称兄道弟,据说有人还看到他和郑立卿搭着肩膀站在教学楼后面抽烟。 林嘉声偶尔也去文史阅览室看书。有一天褚非烟从图书馆出来,正遇上林嘉声也出来,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大厅,出门下台阶的时候,林嘉声说:“嗨,听说是你给我起的名字叫上树太保?”褚非烟有些尴尬,艰难地解释说:“我就随口一说,当时不是不知道你的名字吗?不知道谁传出去的,也不知道怎么传开的。”林嘉声却笑笑地说:“没关系,挺好听的。” 褚非烟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 林嘉声聪明,大方,阳光,也不乏幽默。慢慢地,褚非烟和他成了朋友。虽然也有女生说,林嘉声这人不踏实,有时候油嘴滑舌的,看着就靠不住。褚非烟也只付之一笑,她从不说林嘉声的好,当然也不说他的不好。但是她觉得,他这人有时候看起来没正没经,实际上或许并不尽然,至少褚非烟的感觉是这样的。 后来,大概是上个学期快结束的时候,有人说,林嘉声好像喜欢褚非烟。 褚非烟有些哭笑不得。这种事,向来是越辩解越像是在掩盖,褚非烟只好不辩。纵有人真问到她头上来,她也只一句话:“没有的事。” 有一天林嘉声在路上遇到褚非烟,只有他们两个,林嘉声笑说:“唉,外间传说我喜欢你。你听说没有?” 那时他们已经关系很好了,好得可以随便开玩笑,褚非烟就说:“呵,挺有想象力的。” 林嘉声说:“你不会因此而不理我吧?” 褚非烟想了想,笑道:“安知不是喜欢你的女生故意这样说呢?” 林嘉声摇头:“不会吧?” “那么,却挡了你的桃花。叫人家知难而退。” “那可未必,说不定人家偏要迎难而上。” “那敢情好。不过,不理你也行,如果你觉得有必要。” 林嘉声忙说:“天地良心,我觉得毫无必要。” 传说一直在传布,说多了,大家也都不十分在意,就像说“郑立卿喜欢朱茵”一样,是平静水面的一抹涟漪,是平淡生活里的一点左料。而褚非烟和林嘉声,也依旧是朋友。 不过褚非烟也并非全无烦恼。有时候她会觉得,和林嘉声这样受欢迎的男生做朋友,其实也不是那么好。比如江伊涵,最近就明显地对褚非烟带了敌意。 当下褚非烟看到林嘉声那张三月阳光一样明媚的笑脸,就觉得,这孩子最近出现的频率委实有点儿高,高得有点儿叫她头疼。 和褚非烟的眉心微蹙不同,郑立卿很给面子,迎着“小红军”露出春天般温暖的笑容,朗朗地说:“你小子,遇上非烟就说遇上非烟,说什么遇上我老人家。” 果然还是为师不尊。一句话说得两处的人都笑起来。林嘉声在笑声里说道:“是,是,郑老师教训得是。” 一众人笑得更兴起。褚非烟虽和林嘉声相熟,但被这样笑,也禁不住脸有些烫,冲着郑立卿和林赫她们直瞪眼。 褚非烟本不想到那开阔地去,却被林赫硬拉了进去。谁知道才在石头上坐下,就看到“小红军”林嘉声谄媚地递了一支红塔山给郑立卿,郑立卿十分受用,笑眯眯地接了。褚非烟眉头一皱,站起身就走,走前还不忘嫌恶地对林嘉声说:“讲点社会公德,景点不准抽烟。” 林嘉声笑着把玩着手里的烟,朝着褚非烟的背影看了一眼,第一次见她穿那么鲜明的颜色,林嘉声觉得翠绿色穿在她身上挺好看。 郑立卿说:“看看,我的学生都是带刺儿的玫瑰。” 林嘉声说:“她可不是玫瑰。” 褚非烟一走,程浅、林赫全跟着走了。剩下郑立卿和林嘉声等一众男生,过了少时也跟了上去。 男生毕竟腿快,不一会儿就看到了褚非烟她们。然后几个人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时不时又抬头喊两嗓子:“嗨,美女们,累了么?”“嗨,美女们,走慢点儿啊。”林嘉声则老实不客气,直接冲褚非烟喊:“唉,非烟,你还挺能走啊。”“唉,非烟,你们怎么不拍照啊。”看见褚非烟走到比较陡的地方,又喊:“唉,非烟,你小心点儿。” 褚非烟也不理他。沿途有一些景点,他们一时走散了,一时又碰到一块儿去。在玉华山庄门口,林嘉声直接抢过了褚非烟的书包,说:“我帮你拿着。”后面的郑立卿他们又笑,褚非烟照旧不理会,由着他拿着去。 谁知道林嘉声拿了书包就跟在褚非烟身边不再离开,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在褚非烟耳边聒噪:“欸,你怎么这么能走呢?我都累了。”“欸,你看这个是什么树?”“这个花儿呢?还挺好看的。”褚非烟小时候学过国画,对不少花草树木都认识,林嘉声问,她就说给她听,问多了,也烦了,说:“旁边不是立着小牌子么?自己看不就知道了?”林嘉声干咳两声,说:“嗨,嗨,那怎么一样呢?”云汐说:“怎么不一样呢?”“我自己看的,我记不住。你告诉我的,我就都能记得。” 褚非烟懒得跟他说,回头要叫林赫和程浅,却不见了两人的身影,不知落在后面哪里了,站着等了一会儿,才看到两人跟着郑立卿等一众人,那个队伍比方才更庞大了一些,他们慢慢腾腾地往上走着。 林嘉声低声说:“嗨,别等了,你看江伊涵也在后头呢。” 褚非烟一看,果然,江伊涵也在那群人里头。走散之前,江伊涵和她们宿舍的几个女生在一堆山石前拍照,这会儿她倒是跟得快。 褚非烟想叫林嘉声等着江伊涵,想想林嘉声好像也不大喜欢江伊涵,便作罢了。好歹他们算是朋友,褚非烟也不能太不够意思。当下就说:“她在又怎么了?”林嘉声笑嘻嘻地说:“她话太多。”褚非烟说:“那不正好,你们两个聊,省得聒噪别人。” 话虽这么说,褚非烟已继续往山上走去。她对江伊涵说不上讨厌,只是也不喜欢。江伊涵声音本就甜腻矫揉些,说起话来又费劲,一句话恨不得转个九路十八弯,没什么事也能说得煞有介事。 林嘉声自然也赶紧跟上,还一边说着:“我也不是不拘跟谁都话多的,我就喜欢跟你聊。嘿嘿。” 林嘉声最近是越活越回去,说起话来越发没正形了。褚非烟说:“我说嘉声,你也是河阴地界出来的堂堂一少公子,有追求的翩翩少年,别学得一副小混混儿腔调,有损你的大好形象。” 林嘉声一听就高兴了,说:“你也觉得我形象还挺好的,是吧?” 褚非烟客观地说:“还行吧。” 林嘉声更高兴:“我人也挺好的,是吧?” 褚非烟哼一声,不理他。他就跟上去揪褚非烟的衣袖:“是吧,是吧?” 褚非烟一把甩开他:“是是是,别扯我,叫后面人看见了,又要笑。” “你这人真是,又不是旧社会,笑笑怎么了?”林嘉声不满,“就像你说的,安知不是喜欢我的女生故意在笑。”见褚非烟不说话,又说,“再说了,咱们不是好朋友么?谁不知道?” 往上走人会少些,再走了一会儿,林嘉声又说:“要不,干脆咱们遂了众愿,你试试做我女朋友吧。” 褚非烟心里猛地颤了一下,急急地又往上走了几步,方道:“不行。” 林嘉声本来等得极为紧张,听了这个回应,心里一下沉下去。然而他终究是林嘉声,那失落在眼底只一瞬,就被他藏进心底去。于是他旋又转了笑脸,说:“唉,也不怕伤我自尊。” 褚非烟说:“你要是还知道照顾你的自尊,也不会这样信口开河满口疯话。” 林嘉声说:“我要是以后不再信口开河呢?你试试做我女朋友么?” 褚非烟一听,林嘉声还较上劲儿了,难不成真像传言说的?……褚非烟心里又一颤,忙又自己否定,怎么可能?不可能的。 只听林嘉声又笑嘻嘻地说:“那你倒说说,为什么不行呢?” 褚非烟看他那笑模样,也放松了,说:“你看,你人这样好,我觉得能得你这样一个朋友,也是一件幸事。若然叫友情变恋情,那便俗了,是不是?” 林嘉声说:“嗯,听着像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他在心里说:“我就是一俗人,又不是圣人。”可他没说出来。说实话,他怕褚非烟不理他,那还不如叫他去死的好。 谁知身后突然传来一句甜糯的笑语:“嘉声,这么着你便认了?” 褚非烟回头,正对上江伊涵那张娇俏的脸,当下也只有干笑两声。 林嘉声心里则是一阵叫苦,心说怎么被江伊涵这小妮子给听去了。但也只好回过头来,陪笑道:“给江美女看笑话了,嗨。你倒跟得快啊?啥时候跟上来的?” 江伊涵笑道:“你别管我啥时候跟上来的。你说如果你跟别人恋爱了,非烟会不会后悔啊?” 林嘉声若有所思地说:“嗯,我觉得不会。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她一定替我高兴。” 江伊涵又是咯咯咯的一阵笑。林嘉声正要转过身去继续上山,江伊涵却又说:“你帮我照张相吧。“ 林嘉声往上看看,在他跟江伊涵说话的时候,褚非烟已走到前头去了。那修长的一抹身影,干净得如同山间的一抹轻云。他心里轻叹一声,也只好接了江伊涵的照相机,看她摆姿势,帮她拍照片。 正文 002 这叫小赌怡情 这一拍就没了了局。江伊涵缠着林嘉声,过一会儿就要拍照,摆出各种姿势,还要不停地问:“你看这样好不好。” 这样拍来拍去,后面的人就跟上来了。林赫说:“非烟呢?” 林嘉声正在给江伊涵拍照,转头说:“前头呢。” 林赫拉了程浅说:“我们去追她。” 两个人走到林嘉声前头一段距离,林赫才对程浅扁扁嘴。程浅笑道:“你那是什么表情?” 林赫说:“就看不惯她。” 程浅说:“他一向不就那个样子么?” “就是那个样子不讨人喜欢。” “你从前明明说他还不错,不像咱班男生那么闷,也不像某些男生那么幼稚。” “我不是说嘉声,我是说那位娇小姐。” 两个人又往上走了一段,才看见褚非烟坐在一个大石头上面休息。她背后是一片葱郁,她脚下开满黄黄白白的野花。她身旁拍照的人于她而言仿若不存在,她是浅翠的一抹山色。 林赫、程浅跟过去也都坐在大石头上喝水。她们都有些累了,再往上就是香炉峰,路线更陡些。从上面走下来的人说:“再爬上这一段,就到山顶了。” 林赫就问褚非烟:“咱们还上不上?” 褚非烟说:“都要到山顶了,做什么不上?” 于是三人又一起爬到了山顶。蓝天白云,空气清新,那青白山石上的树木,开在沙粒石块间的野花,与山下又自不同,从山顶往四周望,视野景色也自不同。 褚非烟是平原长大的孩子,看惯了地平线上的朝阳和落日,除非出去旅游,爬山的时候委实不多。山的妙处在于景色的层次,在于横看成岭侧成峰,在于虚虚实实时隐时现。虽说朝阳和落日一样绝美,然,司空见惯的是生活,偶尔一见的是景色。人心往往如此。 三个人看了一会儿,不见有人上来,也不知道那些人还会不会爬到山顶,中途打了退堂鼓也不一定。于是,她们便准备先下山。有不认识的男孩子跟她们搭讪,看起来也像是某个学校的学生。褚非烟于这等情形,向来不愿多说,于是随便敷衍几句,就拉着林赫、程浅下山而去。 走了好一段也不见有后面的人上来。褚非烟就纳闷,要慢也不该全都这样慢,这山也不是有多高,难道他们真就全都打了退堂鼓? 正自纳闷着,倒是遇上了林嘉声、江伊涵数人。因为是几个男生和江伊涵一个女生,看起来仿若众星拱月,倒是养眼。林嘉声说:“你们怎么就下来了?” 林赫说:“我们到过山顶了。” 江伊涵微微笑:“你们可真快。大家都还在后头呢。” 褚非烟的包还在林嘉声的肩头挎着,褚非烟于是去拿,林嘉声却死活不给,褚非烟怒道:“我渴了,要喝水。” 林嘉声依旧笑嘻嘻:“你拿水出来不就行了?” 褚非烟无奈,拿出矿泉水就走。林嘉声却在后面喊:“唉,你等等我,我有事同你说。” 褚非烟不理他。谁知他转头将手里的相机丢给一个男生,回身就去追褚非烟,一边追一边说:“诶,你这人怎么这样?我真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说。”已经追到身边了,还在说:“真的,万分要紧的事。” 褚非烟瞪他:“什么事?” 他却挠头:“那个,那个……” 林赫在旁边忍不住笑出声来。 褚非烟不用看,也知道身后不远处,江伊涵肯定在生气地看着自己,回去少不了又要受她冷言热语。这个林嘉声,他就尽会给自己添堵。褚非烟一边想着,又走了几百米,就看到下面一个开阔处,或站或坐的都是自家人。褚非烟走近了,就听到几个人争相说着:“我押五十,买后悔。”“我押一百,买后悔。”“我也押五十,买后悔。” 林嘉声的那几个金融系同学也在里头,也在跟着凑热闹,要买什么后悔。 褚非烟和林赫、程浅一头雾水,从来听说人要买后悔药却买不到,没听说有谁争着抢着要买后悔的。 再走近一些,有人看到她们,登时就安静了,可看不到的还在继续押注。只听唐仲谦说:“我押五百,买后悔。”几个和男生都对他竖大拇指,说:“你小子牛。”郑立卿忙说:“等等等等,一律不许超过一百,不许超过一百啊,小赌怡情,大赌伤身,有钱也不许超过一百。” 苏夏说:“就是就是,郑老师说得对。不许炫富。” 褚非烟彻底糊涂了,敢情这帮人真是在赌什么? 林赫跑过去,对着叫得正欢的苏夏肩上拍了一记,说:“在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苏夏刚想开口,一眼又看到褚非烟,生生地把要说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半天,憋出一个谄笑来,说:“这个,得问郑老师。呵呵,问郑老师。” 大家都看到了褚非烟、林赫、程浅三人,现场一时安静了不少。更有不少人的眼光,直直地对准了褚非烟。 褚非烟觉得身上有点发毛,她回头去看林嘉声,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四处寻了一圈儿,发现他躲到了一棵树后,犹在探头朝她看着。她才隐隐觉得不对劲,不过她的心理素质还算好,蹬蹬蹬跑到郑立卿面前,笑笑地说:“郑老师,您这是开赌局呢?” 郑立卿也跟着笑:“我们怡情,怡情。” 褚非烟道:“哦?愿闻其详。” 郑立卿说:“我们上山,你在这休息会儿,我回头单独跟你说,啊?” “不行,说完了再上山。”褚非烟并不依。 郑立卿看逃不过去,就说:“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 褚非烟笑道:“我不生气。” “那个,”郑立卿说,“是这样的。那个……褚非烟,你也太厉害,怎么驳林嘉声的面子?” 褚非烟说:“别转移话题。” “我,我没转移话题呀。”郑立卿说着又有些为难的样子,“那个,是这样的,我们在赌,在赌,啊,在赌如果林嘉声跟别人恋爱了,你会不会后悔。大家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是吧?”郑立卿用眼神向四周寻求援助,可是根本没人配合他,他就只好自己继续说,“嗯,大家都很感兴趣,就说,那我们都来猜猜吧。又有人觉得只是猜猜没意思,干脆设个局,大家来赌一赌。” 褚非烟确是有点惊着了。郑立卿赌过足球赛,当然,赌得不大,用他的话说,就是怡怡情,最后赌输了一笔钱,虽然不多,却也让他有整整两个月,生活水平从二楼的小炒降到了一楼的大锅饭。他这光荣事迹,大家都是知道的。可褚非烟没想到,他竟然能把赌局设到这上头来。 苏夏在旁边说:“郑老师,提议设局让大家下注的,明明是你。” 郑立卿说:“是是,是我。” 褚非烟气得跺脚:“郑老师,这就是你的为人师表!” 郑立卿看情况不妙,一闪身跑开,上山去了。其他的人也就一哄而散了。 褚非烟看着瞬间空了的开阔地,无语。林赫只顾站在一边儿乐。只程浅还有同情心,劝慰道:“他们就是闹着玩儿,你别跟他们较劲儿。” 林嘉声这才从树后挪出来,挪到褚非烟跟前,小心地说:“那个,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我叫他们赌的。” 褚非烟说:“一边儿去,别让我看见你。” 林嘉声就往旁边挪了挪。 褚非烟彻底无语,一跺脚,下山去了。 林嘉声还在后面喊:“唉,你这样不行,你这样像是跟男朋友生气。给人看见了,更要误会了。” 褚非烟就没见过这么无赖的人。亏她还一直觉得,林嘉声有时候会油嘴滑舌,那都是表象。 因为到了下午,山路上的人更多。就算是青草绿树,花开蝶舞,若到处都是人,那趣味也就减了许多。褚非烟、程浅、林赫三人沿途并未休息,林赫和程浅书包里带的面包,也是她们边走边啃掉的,这样一路回到了静宜园,翠微亭之类的地方是呆不得的,因为人太多,她们绕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到个相对僻静的地方休息。 紧接着又有五个女生和三个男生下来,他们是犯懒没爬上山顶的几个。就在他们下赌注的那个亭子旁,他们散开后就近晃了一会儿,就下来了。 这八个人里头,有两个是秦心语和苏夏,连香山也爬不到山顶,作为她两个的舍友,褚非烟和林赫表示对她们不齿。还有两个人是程浅的舍友。另外一个女生是跟江伊涵同宿舍却又跟江伊涵关系不怎么好的,叫沈钰。三个男生分别是小胖陆伟、游戏王曾天亮和卡通少年钱志华。 多了这八个人,褚非烟寻到的僻静处很快就变成了热闹处。秦心语说:“我们下来的时候,林嘉声还在那个地方,他一个人倚着树在那里看天。对了,他从你书包里拿水喝来着,好像把你的面包也给吃了。” 她这句话虽说得很小声,却还是引起了注意。就有人对褚非烟说:“非烟,我觉得你该把林嘉声收了。”“非烟,虽然我赌你会后悔,但我觉得林嘉声不会跟别人恋爱。”“非烟,你知道有多少人赌你会后悔吗?”“非烟,我赌的是你不后悔,林嘉声那小子配不上你。”…… 说林嘉声配不上褚非烟的,是卡通少年钱志华。说他是卡通少年,是因为他是全班三十二个学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身高也只有一米六六,瘦瘦小小的,长得也清秀如同卡通人物。 褚非烟看他。他就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说:“唉,你别看我,我真这么觉得。” 其他人就哄笑,三个男生尤其笑得厉害。曾天亮还边笑边说:“钱志华,有你的。” 程浅就对褚非烟说:“非烟,如果当时我在,我也赌你不后悔。” 曾天亮好容易止住了笑,说:“非烟,你知道钱志华为什么赌你不后悔吗?” “不知道。随便的吧。”褚非烟漫不经心。 “我知道我知道,”林赫一下兴奋起来,说:“我告诉你吧。其实钱志华喜欢你。” 褚非烟噗嗤笑了。钱志华才十七岁。虽说现在的孩子都早熟,据说小学的孩子都开始早恋了。但钱志华明显不属于早熟那一类的,褚非烟觉得他还不懂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林赫犹在手舞足蹈,褚非烟笑道:“一边儿去!志华喜欢张柏芝那样的。” 2002年,这个时候,时尚圈虽然也崇尚苗条,却还没有那么疯魔于一把骨头和锥子脸。这个时候,张柏芝还是个脸颊有些圆润的女星,美丽如一朵芙蓉花,水灵得似能掐出水来。这个时候,年轻的女孩们还在唱着《星语心愿》。 钱志华喜欢张柏芝,大家都知道。很多男生都喜欢张柏芝。 林赫就凑到程浅身边,说:“程浅,你没看出来么?钱志华喜欢非烟。” 程浅笑道:“非烟说了,叫你一边儿去。” 结果林赫就真的一边儿去了,她拉着曾天亮和脸红的钱志华去买绿色心情去了。 吃完绿色心情后足足又等了一会儿, 才等来了一众女生。褚非烟挺纳闷,问道:“怎么下来的都是女生,男生呢?” 原来是江伊涵扭伤了脚,下不来,男生们轮流着背她下山呢。 褚非烟问:“严重吗?”吴湘茹说:“好像也不严重,就是扭了一下。” 褚非烟觉得江伊涵有点小题大做,她小时候也扭过脚,肿起来像个馒头一样,晚上母亲拿药酒给她擦洗。疼是疼,却也没到不能走路要人背的地步。也许是自己不够娇气吧。褚非烟这么想着,却也没说什么。 人太多,一个地方太拥挤,很多人就去了别处呆着,跟程浅一个宿舍的韩婧却留下了。她一向大大咧咧的最没心机,看这里没有了江伊涵同宿舍的人,便凑到褚非烟林赫身边说:“我觉得吧,江伊涵她就是故意的,扭伤了脚就要林嘉声背她,虽说她很苗条个子也不高吧,可山路上背她下来也太难为人不是?可林嘉声一放她下来,她就疼得眼泪要流下来的样子。没办法,郑老师只好命令所有男生轮流背她。” 褚非烟笑了笑。林赫却问韩婧说:“你参赌了没有。” 韩婧哑然。 林赫就又问:“那你赌了什么?” “我赌了后悔。”韩婧很老实。 林赫就说:“那我就跟你赌,她故意也没用,林嘉声不喜欢她。” 林赫就站在褚非烟面前。褚非烟想抬脚踢她,不过还是忍住了。和程浅的隐忍寡淡、韩婧的没心没肺不同,林赫是这样鲜明的一个女孩子,叫你在最恼她的时候,又忍不住爱她。 又过了一会儿,英勇友爱的男生们总算将受伤的公主带了下来。褚非烟看到他们的时候,江伊涵在班长张照祥背上。林嘉声还挎着褚非烟的书包。 出了景区后,褚非烟要回了自己的书包。林嘉声带着江伊涵坐计程车先离开。剩下的学生依旧坐公车回去。 当晚在郭林的聚餐,江伊涵并未到场,据说是林嘉声买了饭,送到了江伊涵的宿舍。他们一起在宿舍吃了晚餐。 正文 003 你体验生活我体验爱情 江伊涵这一伤,就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没去上课,在这几天里,听说林嘉声每天帮她打一壶开水送进她宿舍,顺便还帮她带些吃的,林嘉声每天带给她的食物都不一样,有蛋包饭、炒河粉、巧克力蛋糕等。 这些消息总是有人说给褚非烟听。褚非烟刚开始确有些失落的感觉,自己想了两天,觉得也不是那么失落,也就不再去想。有人说给她听,她就听着。也不说什么。 有一天上晚自习到十点钟,从教室回宿舍,走到楼下的海报栏,看到昏黄的灯下一个瘦削的身影在撕小纸条。正是程浅。程浅撕下来的,是那些招兼职小广告的联系方式。 程浅撕到褚非烟,有些尴尬,说:“去上自习了。” 褚非烟拍拍她的书包说:“你也刚上完自习回来吧?” 程浅“嗯”了一声,过了片刻,又说:“我想找个兼职做。” 褚非烟说:“你周末不是要去你舅舅家辅导你表弟么?顾得来么?” 程浅没说话。 程浅家境贫困,入学后申请了助学贷款,但助学贷款只管学费不管生活费,程浅的生活一向过得都挺节俭。褚非烟说:“也好,你舅舅家也挺远的,你又总晕车。找个近一点的,可以少辛苦一点。” 过了一周后褚非烟去学校对面的当代商场买护肤品,看到珠宝柜台在招导购。褚非烟想起程浅,就问他们招不招兼职。店员把电话接到店长那里,褚非烟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可是电话那头的女店长说,可以考虑,不过要先面试。 程浅果然还没找到兼职。其实也不是没找到,周末的时候去做了一趟家教,难得还有人找历史家教,只是路途非常遥远,程浅坐了两个多小时的车,从西四环坐到东五环外,到了一个看起来有些荒凉的地方,还以为是找错了地方,可到底是找到了,辅导进行了两个小时,回到学校已然入夜多时。程浅晕车晕得一塌糊涂,连晚饭也没吃。 当下程浅听说是珠宝导购,颇为犹豫,说:“我不懂珠宝,一点儿也不懂,能行吗?” 褚非烟说:“去试试吧,反正这么近。我跟你一起去,我懂一些,再说了,如果通过面试,应该会有简单的培训。” 程浅说:“你又不缺钱。” 褚非烟笑道:“我还不能体验体验生活啊。” 程浅就低了头不说话,她有些难过。自己要为生计而费尽精神,别人却只要体验体验生活。是呵,真实的世界并无公平可言,她一直都知道。可有时候,还是禁不住有些伤感。 面试之前那天,褚非烟给程浅恶补了一点入门的珠宝知识。不过珠宝这东西,不看实物空讲也很难讲得清,她们还跑到双安的珠宝柜台区转了一圈,召来了一些热情的服务和不动声色的鄙夷。程浅有些尴尬,但是褚非烟浑不在意,还觉得挺好玩。 其实褚非烟自己知道的也不多,想着勉强对付一下,也许能有用。第二天,两人都换了一身中规中矩的衣服去面试。女店长是个还算友好的女人,面试后就叫褚非烟和程浅回去等通知。 褚非烟就觉得这事多半没戏了。谁知到了周五却接到女店长的电话,叫她过去一趟。褚非烟跑到当代,那女店长说,只聘用一个。 褚非烟说:“那便程浅来吧。” 那女店长却说:“我们想要你。你的同学好像有点内向,也不太会说话。” 褚非烟想了一会儿,没有接受这份工作。回学校后也没跟程浅提起。这样又过了几天,程浅说有个星诺意式餐厅,离学校不远,要找兼职服务生,她打算去看看。 程浅有些疲惫的样子,说:“以前上中学的时候,觉得大学是美好的,很多学生都会找一份很不错的兼职,而且就是勤工俭学,也是很美好的。原来不是。” 程浅在这两个星期里打了不少电话,但那大都是中介机构,要先交服务费,有几个找家教的,听说她是历史系,直接就婉拒了。 程浅才知道,找一份兼职并不容易。再看看周围的同学,他们没人需要兼职,大家都是官员的孩子,老板的孩子,最不济,父母也是双职工。 褚非烟也有些黯然,而且因为珠宝导购的事情,觉得对程浅有愧,当下就表示要和程浅一起去。程浅就说:“你还是算了吧。珠宝导购还勉强说得过去,叫你去餐厅端茶送水,太委屈你。” 褚非烟说:“你若做得我就也做得。” 结果她们就都被录用了。 这件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林嘉声耳中。 本来自香山一行后,两个星期,林嘉声都不曾再来旁听,褚非烟也有段时间不曾见他。 褚非烟只有几次听江伊涵说起过林嘉声,并未十分在意,因为实在也不想跟江伊涵说太多话。坊间更有传说,说林嘉声可能和江伊涵在一起了。 所以当那天下课,褚非烟正收拾着书本,而林嘉声站在她桌前时,她有点小小的意外。 褚非烟一般会在老师离开后才收拾书本,倒不是迂腐,只是幼时的家教使然,觉得这是对老师的礼貌。所以当时,很多同学都已离开,教室里没剩下几个人。林嘉声就直接按住了她正阖上笔记本的手,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她旁边的桌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就在褚非烟十分讶然地看向他的时候,剩下的几个学生也离开了。他们是程浅、沈钰和卡通少年钱志华。钱志华临走前还瞪了林嘉声一眼。 褚非烟心里咯噔一下,下一秒钟,不大的教室里就只剩了她和林嘉声两个。 林嘉声说:“你做什么要去兼职?你缺钱么?” 林嘉声的姿态实在有些莫名其妙,褚非烟反倒笑了,说:“你的消息倒灵通。我不缺钱还不能去体验生活?” 林嘉声皱眉:“体验生活也不用到餐厅去端盘子。” 褚非烟笑道:“行了,别那么一幅势利嘴脸,工作不分三六九等,我觉得端盘子挺有意思。” “那我替你去端。” 褚非烟一时语结,半天反应过来,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最后却干干地说了一句:“林嘉声,你这是做什么?江伊涵知道了岂不生气?” 褚非烟才说完,亦觉不甚妥当,这样的说话实在易让人误解。 果然林嘉声似笑非笑,声音却沉沉的,说:“我没和江伊涵在一起。” 褚非烟尴尬地笑:“没,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嘉声说:“可我的意思很明显。褚非烟,我知道你不讨厌我,却只当我是朋友,从香山回来这么多天,我不找你,你也不理我。可是从……从入学报到那天,我就只喜欢你。” 褚非烟看着林嘉声那张周正的、从她认识他那天开始几乎就从未严肃过而此刻却颇为严肃的脸,她的脑袋有些卡壳。 入学报到那天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 那天艳阳高照。褚非烟穿着牛仔裤、白T恤,拉着一个不大的拉杆箱,背着她现在还在用着的这个运动款双肩包。大太阳照得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她沿路找到历史系的新生接待处,刚走过去,一个高高的男生就笑着迎上来,问她是不是历史系的。她说是。后来才知道那师哥是历史系2000级公认的帅哥一枚,乔镜直。当时乔镜直问了她的名字,就拿了把宿舍钥匙交给她,又接过她手里的拉杆箱,强行褪下她的背包,她还特别不好意思,非要自己背着,最后却终究没拗过乔镜直。 才走了两步,就听见“咚”的一声,褚非烟回头一看,是一个娇小俏丽的女孩,书包掉在了地上。她的拉杆箱被另一个师哥拉着,她只提着一个大背包,却还是掉在了地上。 那女孩,正是江伊涵。 褚非烟帮江伊涵捡起了书包,说:“我帮你拿吧。” 江伊涵却笑笑说:“谢谢,还是我自己拿吧。”褚非烟当时想,这女孩儿的眼睛真漂亮,顾盼生姿。有一种女人的美叫顾盼生姿。而褚非烟自知没有这种神采。 这时候就走来一个男生,对褚非烟说:“我来吧,我帮她拿。”男生微笑着,疏眉朗目,虽不由分说抢去了江伊涵的书包,但看得出来,那神情间还是带了一点慌乱,一点青涩。 那男生,便是林嘉声。当时褚非烟以为他也是师哥,甚至迎新晚会他坐在后面角落喝彩时,她都还以为他是师哥。到最后知道是他是同届金融学院的新生,已是军训时他从树上被教官揪下来时。 褚非烟这么想起来,许多信息连锁着一样被翻出类,她有些了悟,又觉得难以置信。 难道,林嘉声大半年来所有的举动,都是为了自己? 不,这不可能。褚非烟拼命想要从自己脑袋里甩掉这个想法。她一时之间很难接受。 在她的眼里,林嘉声一直是个翩翩公子,带着点儿不羁,对什么都浑不在意。 褚非烟缓缓地抽出自己的手,说:“嘉声……”她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摇头。 林嘉声的眼神黯淡下去,过了片刻,他低声说:“总之,你记住了,你就是不要我,我也不喜欢她。我是有心的。” 褚非烟还是开始到星诺上班了。因为程浅决定在星诺做一段时间。她想陪程浅一段,就算一两个月也好。尽管她也说不出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或许是她自己确想要体验生活。 其实时间上并不一致,因为她们都有选修课,有些选修课安排在中午午休时间,有些安排在晚上,周一到周五的晚班,她们各按自己的课余时间去上班,只有周末,两人才会一起去上整天的班。 林嘉声虽然未能让褚非烟不去上班,却十分固执地每次都去接她下班。他还是那一贯的笑嘻嘻的模样,说:“我闲得慌,我出来散散心,不行啊?”又或者说:“你看,你能体验生活,我就不能么?我体验体验怎么当男朋友。”又或者说:“你说你啊,这么晚了,你虽然长得不是什么天姿国色,但据我所知,流氓在耍流氓的时候是不怎么挑剔姿色的,至少不会像我选女朋友一样严格。劫匪就更不挑。” 总之,他有各种各样的说辞。 耍无赖的话,褚非烟甘拜下风。 而且林嘉声说得也对,星诺的晚班是十点钟下班,他们上班的地方离学校有四站地,确有些晚。 其实学校对面的当代商城一层也有一家星诺餐厅,但是程浅说,她不想自己端盘子的时候随时会遇见认识的人,所以她们选了离学校有四站地的另一个分店。 其实这是个并不明智的选择。在当代商城的话,下班后只要穿过天桥就能回到学校。而如今,虽说这条线上公交车不少,但问题是他们下班后再过天桥到马路对面,白天的公交基本都已过了末班车时间,夜班车又少,有时候要等二三十分钟才能等到车,实在不大方便。褚非烟有林嘉声陪着,两个人聊着天,才觉得那深夜中的漫长等待不那么难熬。这时候褚非烟的心中会生出感激,又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又有时候褚非烟想打计程车,林嘉声却还不让,说:“多浪费啊。你上一晚上班才挣多少钱。” 天知道,林嘉声时不时跑到学校里的陨石西餐厅喝咖啡,或者到当代一层的星诺喝咖啡,他一杯咖啡就喝掉褚非烟大半个晚上的薪酬。 褚非烟就是不敏感,这时候也能感觉到,林嘉声不过是想和她多呆一会儿。在这样凉爽的夜晚,这条从早到晚总是塞车的中关村大街,总算变得安静了许多,街边的店铺大都已打烊,路灯一例昏黄暗淡,一眼望去,只有许多霓虹招牌,在夜色里寂寞地亮着。这街上没什么风景,空气也说不上清新宜人。 林嘉声也去接程浅下班。褚非烟刚开始并不知道,后来知道了,心里只是五味杂陈。她并不是非要往自己脸上贴金,说林嘉声是因为自己的关系才去接程浅。她实在也没有更好的解释。 有时候褚非烟也想,如果他们真的恋爱了,是不是也挺好。这样看起来,她算是一个比较晚熟的女孩,在这两个星期里,她无数次地在想,爱情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就是这样的关心和相伴? 她的这个想法在她和江伊涵有过一次短暂的交谈后受了些挫折。江伊涵讲了她的身世。也说不上多么不幸,但江伊涵讲得很伤感。 江伊涵的家,是在一个小镇上。她父亲是基层干部,母亲没工作。她四岁的时候,正是国家厉行计划生育政策的那几年。他的父母却还是顶着压力,生下了她的弟弟。然后,她父母选择将她送到她的姑妈家中。她姑妈不能生养。这件事,于两个家庭而言都是圆满的,唯有对江伊涵而言,是永远的不圆满。因为当时,她四岁,弟弟才三个月,她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意见一致地要留下弟弟,把她送出去。因为他们都有固执的重男轻女思想。 他们的做法,在江伊涵幼小的心灵中划下了深深的伤痕,因为她是被抛弃的那一个。尽管姑妈家的家境远远好于她自己的家,姑父和姑妈对她也很好,给她好的生活,好的教育条件,给她买漂亮的衣服和玩具,从不打骂她。但她始终不能释怀,她知道那不是父母与子女的爱。她很敏感,始终觉得自己是寄人篱下。她心里有个坚定的意念,以后要活得精彩,要优秀,要幸福,要让当初忍心放弃她的父母无地自容。 她说,她现在找到了林嘉声,他是她的爱,是她将来的幸福。世界不应该这样不公平,让她度过了不幸的童年和少年,还要让她得不到爱情,让她以后仍然不能幸福。 所以,她说,她不甘心,她不能轻易放手。 当时是晚上,夜风习习,吹着她们的衣襟。她们站在露台上,放眼是沉沉的夜色,还有这个城市的万家灯火,织起来,像是一张网。 尽管江伊涵讲得很沉痛。可是,恕褚非烟不能感同身受。褚非烟甚至觉得,江伊涵已经够大,该能够走出心结,只有那样她才能真的找到幸福。这种想法却又不能说出来,因为江伊涵不会听。所以江伊涵讲完后好一会儿,褚非烟只是看着外面的夜色,没有说话。 然后江伊涵就转过来,面对着褚非烟说:“恕我直言,你和嘉声不合适。你不爱他,也不知道该怎么爱他。你根本不懂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我的心很清楚。我心里只有他。” 褚非烟很感谢她,能这样直接地把话说出来,而不是像每次一样,九曲十八弯。可褚非烟其实也有些茫然。 正文 004 缘何这一瞬的心惊 上班的第二个周六,褚非烟找到一个机会,向分店经理申请到可以提前十五分钟下班的权利。她看过站牌,有好几辆公车的末班车是在九点半到十点钟之间,从始发站到这一站还需要一些时间,如果她和程浅能在九点四十五下班,等车的压力就小了许多。分店经理竟然批准了,九点半以后店里的客人通常会变得很少,可以不需要那么多服务员都坚持到最后一分钟。分店经理大概也是想到这层,是以将这便宜,顺手卖给了兼职的褚非烟和程浅。 褚非烟很高兴。她想,程浅一定也会高兴。她还可以好好劝劝林嘉声,叫他以后不用每次都来接。 那一天天气很好。晴朗,有微微的风,吹着星诺大玻璃窗外的花圃中竹影摇曳。到了七点多钟,暮色四合,竹影沐在灯光里,别有趣致。不远处的马路上车灯相连,如流水似长龙,向两方延伸到遥远的遥远。 褚非烟的餐盘上放了两份牛排套餐,她把其中一份放在17号桌上的女士面前。另一份属于33号桌。而33号桌在另一侧靠窗的位置。褚非烟需要从这边走道折返回去,然后再从另一侧走道走至33号桌。 褚非烟回转身的时候,不防备身后恰巧有人走过,她的左肘碰到了那人身上,餐盘上的咖啡杯摇晃了一下。待褚非烟确定那咖啡杯并没有翻倒,并且咖啡也险险地并未溅出的时候,她松了一口气。服务生的本能让她急忙对身侧的人说“对不起”。不管到底是什么情况,她得先向顾客表示歉意。她一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看向身侧的人。那人显然比她高出一截,瘦而高,她只看到他浅灰色外套的下摆,是上好的衣料。她的第二个“对不起”说到一半,便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只剩下一双眼睛,愕然地圆睁着。 搭在褚非烟右臂上的袖子被另一只手扯了下来,那是一只空的袖管,被放下后,毫无生气地垂着。 褚非烟惊魂未定地抬头,她看到了一张清冷俊秀的脸。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褚非烟的脑子就像停留在曝光状态的相机,惨白一片。圆睁的双眼慢慢恢复正常的形状,眼中不可抑制地弥漫了水雾。泪水悄然滑落,滑过她青春光滑的面颊,一直滑到腮边。 咖啡终于还是倒了,餐盘上顿时就流得到处都是。她端着餐盘的左手接触到流溢的咖啡,并不很烫,只是热热的。 “你没事吧?” 是沉静的、好听的声音,身侧的人用左手将倒着的咖啡杯扶起来,咖啡只剩下杯底的一点,可以隐隐地看出杯底的瓷白色。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骨节匀称,骨骼的轮廓清晰可见。在绿色的咖啡杯和棕色的咖啡液之间,刺得褚非烟的眼睛有些疼痛。 “你,没事吧?” 他又问一遍,声音柔和了许多,并且带着些疑惑不解。 褚非烟终于慢慢地缓过神来,她垂下视线,隔着泪雾朦胧看着狼藉一片的餐盘,艰难地说:“我没事。对,对不起。” “你的手烫到了。我帮你端一下。”他的左手从咖啡杯滑至餐盘的边缘,在那一侧中部的位置停下,稳稳地抓住了餐盘,大拇指紧扣着餐盘的边棱。 褚非烟的手却没有放松,她说:“没事,没事。” “咖啡要流到袖口了,我帮你端一下吧。” “没事,没事。”褚非烟还是固执地说,“我去换一份,换一份就行。你,你找位子坐吧。” 她已停止了流泪,泪水却还挂在腮边,眼眶湿润,一幅梨花带雨的模样。点漆一般的眼眸上方,睫毛轻颤,颤动着她内心的那一份惊惶。 那人略迟疑了一下,还是松了手,他往身后侧了下身子,示意云汐先过去。他的身子抵住了身后的桌子边缘,右侧的袖管依旧无力地垂着。 褚非烟微低着头,只觉得眼睛又是一阵的酸涩。她从他身前过去,眼眸低垂着,掩藏了内心的那一份怆然。 吴娟已经走过来,接过她手上的餐盘,说:“怎么回事?怎么打翻了咖啡?” 吴娟到星诺的时间也并不长,二十一岁的女子,只不过比褚非烟大了三四岁,却已在不同的餐厅做过四年的服务生。 褚非烟松了手,低声说:“是我不小心。” 吴娟看着褚非烟眼角和腮边的泪痕,说:“打翻一杯咖啡而已,哭什么?” 褚非烟连忙用右手抹了一下眼睛,又抹过腮边。 吴娟说:“手有没有烫到?快去洗洗吧,这餐是几号桌的,我帮你换一份送过去。” “33号桌。”褚非烟指指餐盘一角的送餐单,那单子也已被咖啡浸湿。 褚非烟到洗手间洗了手,扯下一张纸巾将手擦干。右手的袖口果然浸湿了一小片,褚非烟将袖口略微卷起来一点,再拍拍自己的脸颊,那种恍惚感慢慢退去。 记忆中的影像在褚非烟的脑海里回放。是的,曾有一次,她见过他。 那是一个月前,在美术展览馆,褚非烟和林赫一起,去看中外建筑艺术展。有图片,有模型,图片镶在玻璃框里,挂在墙上,模型放在展览柜里,也用玻璃封着。 褚非烟在看一个中式园林的模型,她听到了几句低声的交谈,用的是法语。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她听得出是法语的发音。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那男人的声音很好听,褚非烟在离开那排展览柜时,回头看了一眼。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褚非烟看到了一个金发碧眼高鼻的男子,约三十岁年纪,也许还不到,也或许更大一些,褚非烟对外国人的年龄不是那么有概念。说话的是金发男子身旁的另一个男子,略矮一些,瘦一些。他微低着头向着展览柜,左手自然地垂在身侧,右手却插在裤袋里,褚非烟看到他的侧脸,是非常清晰而柔美的轮廓,睫毛很长,他的肤色白皙,但他是个中国人,有着中国人特有的那种柔顺纤软的黑发。 他抬起头来,脸部的轮廓和五官皆是鲜有的精致,他的眼睛很美,清澈,闪着泠泠的光,却又显得幽深,像是深潭一般。 只是那么一个瞬间,褚非烟感到脸上发烫,她慌乱地低了头,匆忙走开。 褚非烟一向并不否认自己之“好色”,她会欣赏很多漂亮的东西,春兰秋菊夏荷冬梅,鹦鹉和黄鹂,天鹅和丹顶鹤,漂亮的衣服和玩偶,建筑和家具,也包括标致的男人和女人。真正标致的男人不多,像他那样标致的男人更绝无仅有,是以褚非烟记得。 后来在离开美术馆的时候,褚非烟再次看到他,他走在褚非烟前面,迈步走下台阶,衣服的下摆随步幅自然摆动,他的右手始终插在裤袋里。直到他转向路边的停车场,上了车子,那只手一直在裤袋里。 褚非烟以为那只是一种习惯。如今想起来,或许那本是一条没有生命的手臂,那条手臂不能自由地摆出任何一个姿势,而只能固定地被放在裤袋里。“是了,是这样。那只手臂本来就不存在。”褚非烟这样安慰着自己,然而却发现自己的心在疼,疼得她的眼睛又热热的。 褚非烟再次拍拍自己的脸颊,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这样又过了一分钟,她才走出洗手间。 他已经入座,吴娟正站在他所坐的餐桌旁边,用一支铅笔在纸上写着。他在点餐,吴娟在记录。 重新配好的牛排套餐由褚非烟送去33号桌,没有人再问起咖啡打翻的事情,33号桌的男士也并未说什么。褚非烟也就不再多说。她想,吴娟应该已对配餐的师傅和顾客都解释过。她这时候也实在不想说话。 他点了鳗鱼饭和意式咖啡。吃饭的时候,他用左手使用叉勺,用左手端咖啡浅酌。因为用惯了,所以很自然,像每一个使用右手的人一样自然,浑然天成。只是那姿态更从容和优雅,那是属于他的,属于这个迷一样的男人。 九点四十五分的时候,褚非烟擦着桌子,吴娟提醒说:“非烟,放那儿吧,你可以离开了。”褚非烟的感觉,像是公然占了便宜,不自在,可她还是笑了笑,去换了自己的衣服,离开。 门外没有站着林嘉声,他还没有到。 褚非烟举目四望,上班两周,她不曾认真看过,晚上十点钟的夜景,属于中关村大街的,属于这个城市的,其实还不错,比白天安静,少了许多白天的浮躁。花坛中花木扶疏,竹影摇曳。褚非烟在花坛的石阶上坐下来。背后是星诺的大玻璃窗,竹影和花树遮挡了那窗里透出的灯光,将禇非烟隐在斑驳的光影里。 路灯的灯光虽然不算明亮,却依旧一路次第地亮着,将暮色冲淡了一些。街上偶有来往的人,安静地走着。没有风,夜晚的空气温凉得宜。 不远处的停车场中,还停着几辆车,很漂亮的车,流畅的车身弧线,好看的造型。车里坐着…… 褚非烟睁大了眼睛。 他推开车门走下来,远远的,他向着褚非烟打招呼:“嗨,你好。” 他戴了假肢,右手又放进了裤袋里,还是那个姿态,无端端的,让她的心又有些痛。 笑,微笑。褚非烟对自己说。她以为自己坐在石阶上打了个盹,跌进了浅浅的梦境。 在那斑驳的花影里,她的唇角弯起,露出一个微笑。 其实她笑起来很美,两颊有浅浅的笑涡,冲淡了她神情间的那份冷清。 “你怎么了?怎么坐在这里?”他停在他前面两步远的地方,问她。 “我……”褚非烟发现自己能正常发声,是醒着的,不是在做梦,只是大脑迟滞,无法搜索出合适词汇来回答他。 他说:“你的手怎么样了?” 她笑着摇摇头:“没事,咖啡并不很烫。”她的拇指本来插在外套的口袋边缘,说着,又下意识把两只手都塞进了口袋中。 或许是这个有些孩子气的动作,让他唇角勾起,露出了一个淡笑。他说:“都烫哭了,还说不烫。” 他伸出手,手上是一个小小的棕色药瓶。他说:“这是烫伤药,你涂一涂吧。” 褚非烟怔了一怔,伸手接了。尽管她的手其实并没有真的烫伤。 她接触到他的手指,微微的温暖,那一下颤抖,是极奇怪的感觉。她笑道:“我回去用。” “嗯,好。”他说:“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吧。” 褚非烟摇摇头,说:“不用了,我家很近。” 他说:“我送你吧。虽然我只用一条手臂,但我开车很稳。” 褚非烟正不知该如何回应,不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她听到林嘉声叫她的名字。 林嘉声到了,还差五分钟不到十点,他说:“非烟,你怎么在外面。” 面前的男人笑了一下,转过身去。 就这样,两个男人目光相对,褚非烟只看到林嘉声眼中的复杂神色,和这个男人的背影。他的背影也很好看。 他走了,上了他的车子,启动,流畅地转弯,扬尘而去。 林嘉声看着褚非烟,问:“他是谁。” 褚非烟摇头说:“不知道,一个客人。”不动声色地将药瓶塞进口袋里,转又笑道:“嘉声,我告诉你个好消息。” “呃,”林嘉声说:“什么消息。” “我以后九点四十五下班。我看了站牌,这个时间,可以赶上好几辆公交车的末班车。你以后可以不用每次都来接我和程浅了。” 林嘉声的唇角扯了扯,那个表情,不知道是笑还是痛苦。褚非烟跳过去拉他的衣袖:“走啦。”嗅到他身上隐隐有酒味,微微蹙眉:“你喝酒了?” “喝了一点儿。”他说。 她并不在意,拉着他穿过停车场,去过天桥。 她不知道,他其实一路上都在想着,他想对她说:“非烟,我们在一起吧。至少试一试。” 这一天,一路上他们都没怎么说话,直到他们下了车,回到学校,快要分别了,林嘉声突然说:“我不接你,他会开车送你吧?” 褚非烟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说实话,她有些生气。可她还是笑了,说:“嘉声,你没资格这样问我。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该这么问。没道理。” 褚非烟说完了,转身而去。留给他一个背影,是他熟悉的,无数次默然观望的。头发还是那样松松用发带束着,垂在身后。 他知道自己说了愚蠢的话。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也许是酒精的缘故。 正文 005 当你受了伤 褚非烟回到宿舍,还是有些生气。可是想了一会儿,也就不那么生气。她对林嘉声,就是有这样的信心,她觉得不管他说什么,不管好听不好听,他不会存有恶意。 这样的感觉,其实很让人安心。不像江伊涵,不管话说得多么美妙动听,你心里都要打个颤。 褚非烟到程浅的宿舍去。程浅正斜躺在床上看书。褚非烟把好消息告诉她,以为她会很高兴。可是她的反应,并不如褚非烟所料。 她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但笑得有点勉强,像是冬天的阳光,勉强的一抹暖意,却又总觉得不够。她说:“好啊,这样不怕车难等了。”阖上手里的书,又说:“对了,林嘉声知道了吧?” 褚非烟点点头:“刚回来的时候,我跟他说了,叫他以后不用每次都去接。” “真有你的。”程浅笑道,摇摇头,又说:“林嘉声真不去接了,叫你后悔。” 这个词太熟悉,褚非烟几乎没怎么反应,就脱口说出:“程浅,你可说过,你会赌我不后悔。” “我若赌你后悔,你便后悔么?” 褚非烟语结。 程浅说:“这不就得了。非烟,你要真后悔了,和嘉声在一起了,我也愿赌服输。” 褚非烟瞧着程浅,笑道:“愿赌服输?程浅,越说越没谱了。好学不学跟辅导员学。” 程浅也笑:“你就是欺负嘉声。” 褚非烟说:“这是怎么说?” 程浅只是笑,却再不说什么。和林赫不一样,她平时一向话少,有时候也会突然说出没头没脑的话,你要真问她,她又未必肯说透。 说实话,褚非烟不怎么喜欢她这点儿。 不过褚非烟也习惯了,并不深究。 接下来的一周,林嘉声果然没再去接褚非烟下班。他也有段时间不到历史系旁听了。褚非烟想起来,也有些失落似的。 这段时间,苏夏仰慕了一个多学期的学生会宣传部长和女朋友分手了,苏夏对他的仰慕变成了爱慕。秦心语和异地恋男友的感情维持得越来越艰难,但她还是拒绝了那个北大中文系的追求者,那男生特别可爱,据说被拒绝后郁闷得天天围着未名湖跑圈儿。林赫还在执着地恋着自己的表兄,一个清华土木工程院九九级的男生。程浅依旧冷清忧郁,波澜不惊。韩靖依旧没心没肺,吵吵闹闹…… 生活中其实没有那么多剧变,可就是这些悄然的变化,才最不可挡,春而夏,秋而冬,年幼的长大,青春的衰老,陌生的变得熟悉,亲密的变得疏远,一切都在悄无声息间。 虽然已是四月中旬,可是下起雨来,还是这样凉。褚非烟下了公车,撑着一把天蓝色的钢骨伞往学校走,另一只手下意识地将外套的拉链又往上拉了拉。 外套很薄,但好歹可以挡风。 因为要低头看脚下,褚非烟直到走得很近了,才看到林嘉声。 他站在路边的那棵洋槐树下,没打伞,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有点儿凌乱地,一缕缕贴在额际。 褚非烟看着他,皱了皱眉,才将伞移过去遮在了他上方,说:“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傻站在这里?” 林嘉声不答反问:“叫你不要去兼职,你非要去,下着雨还要去上班,何苦呢?” “下着雨你站在这里,你又是何苦呢?”褚非烟毫不客气地噎回去。 林嘉声答不上来,却笑了,说:“我上火,凉快凉快。” 那嬉皮笑脸的儿是褚非烟再熟悉不过的。褚非烟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走吧,我送你回宿舍。” 林嘉声眉毛一拧,像受了莫大侮辱似的,说:“什么话?叫女生送回去,说出去我还要不要混了?” 褚非烟噗嗤笑了:“那你送我到楼下,然后拿我的伞走,行了吧。” “行,这个行。”林嘉声点头。“不过,伞这么小,你不能离我近一点吗?” 褚非烟一看,可不是,自己整个左肩都露在伞外淋雨。她虽和林嘉声关系好,却很少近距离接触。可这会儿,林嘉声说出来了,她若非要坚持保持距离,也显得太矫情。 所以,她就往林嘉声那边挨近了一些,虽然感觉有点儿别扭。 林嘉声这才满意了似的。一摇一晃地跟着她往学校走。他这样摇晃,胳膊就不停地蹭到褚非烟的肩膀。褚非烟斜他一眼,也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说:“事还不少,就不该管你。” 不知道为什么,褚非烟总觉得哪里不对,走到校门口才意识到,林嘉声的左手放在外套口袋里,而且为了迁就这个伞下的小小空间,还特意把手臂紧紧贴在身上。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有些委屈。 褚非烟想想,似乎林嘉声从不把手放在口袋里,是以她会觉得不对劲。 正在这时候,迎面开过来一辆轿车,刚好路上有一片水洼,两个人躲闪不及,被车轮带起的水溅了一身。 褚非烟最讨厌泥水溅在身上,不禁微蹙了眉。林嘉声说了句“娘的”,看那车理也没理,径直远去了,这才转向褚非烟说:“没事吧?” 其实林嘉声更惨,他走在路的外侧,从裤腿到外套都被溅到了。 虽然他本来就已被淋得半湿了,但被溅湿和淋湿毕竟不一样。 褚非烟低头看着裤脚说:“没事,反正衣服也要回去洗的。” 当时刚好是在一处路灯下,褚非烟的头发散落了一缕,垂在脸侧。林嘉声有些怔忡,想伸手帮她理到耳后,却又不敢。直到褚非烟叫他的名字,他才猛然醒觉似的,发现她又露了半个身子在伞的外头,就伸手拉她:“你过来一点。” 他这一拉,才意识到什么,忙将手重新往口袋里塞。可褚非烟还是看到了,惨淡的灯光下,她看到狰狞的伤口,乌青的皮肉,和凝结成乌紫色的血。 褚非烟一惊之下,猛然捉住了那只伤痕累累的手。 “这是怎么搞的,啊?”褚非烟的声音在阴惨惨的空气里,有些颤抖。 林嘉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可褚非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捉得很紧。林嘉声又不舍得太用力地去抽,所以挣扎了几下,他就不再努力。两个人就那样僵在那里。 “你打架了?”褚非烟抬起头。才注意到林嘉声的头发不只是湿了、有些凌乱,而且上面还沾了尘土。 褚非烟的眉心锁成“川”字。 那是林嘉声在褚非烟脸上,最不想看到的表情。可她是为他,他又有些高兴。 “没事。就是跟人起了点小冲突。”林嘉声笑着,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可褚非烟本能地就想到,他只是努力要做出轻描淡写的样子。就是同学间打架,也断不至于把一只手弄成这样。 褚非烟看他。他脸上没伤,另一只手没伤,身体其他部位,褚非烟不知道,独独这一只手。褚非烟看着这只手,能想得出,一只皮鞋,狠命地踩在上面揉搓。 夜很安静,雨点滴落地上,噼噼啪啪地响着。褚非烟说:“走,我们去医院处理一下。” “嗨,不用。”林嘉声笑着。 褚非烟自然不依:“都这样了,还说不用?” “真的不用。” “你脑袋也被打伤了吗?” “非烟……” “走!” 褚非烟有时候也会这样霸道。只是有时候。 周围的空气依旧是阴冷的,林嘉声却已感觉不到。衣服潮湿地贴在身上,他也不再觉得难受。 校医务室的医生依旧态度冷漠,但总算手法娴熟地帮林嘉声处理了伤口,然后,涂了云南白药粉,用纱布将整只手包得像个粽子。 整个过程中,褚非烟一直坐在旁边,微蹙着眉头看着窗外。而林嘉声,虽然被酒精刺得十分疼痛,却又忍不住地时或去看她,又或者随着她的目光看窗外。 医务室的外墙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有些藤条垂在窗户的玻璃外,被雨水冲洗过,碧绿碧绿的。 教学一楼的墙上也爬满了这种藤蔓。那是学校现存最古老的一座教学楼,整个楼是回字形格局,四方围在中间是一座院子,院子里的绿植疏于打理,长得乱七八糟的,墙角边还长着一些荒草。到了秋天,墙上的藤蔓全都变得枯黄,院子里的绿植和荒草也一并枯萎,充满了肃杀的况味。有一天林嘉声从图书馆回来,走到教学楼门口,刚好遇到褚非烟上完自习出来,褚非烟说:“你看这教学楼,像不像一座废弃的古城堡,里面住着巫婆,或者某种怪兽。”林嘉声就说:“你若被巫婆欺负了,或者被怪兽困住了,我就去救你。”褚非烟看看他说:“你行吗?”林嘉声便摆出一个自认为很帅的舞剑的姿势,说:“嗯,其实我是个剑侠。”两个人便都大笑。 林嘉声沉浸在回忆里,连手上包扎完了也未觉得。褚非烟站起身,彬彬有礼地说:“谢谢大夫。”但那女大夫仿佛没听见一般,眼皮也不动一下,只面无表情地说:“隔一天来换药。” 褚非烟知道左嘉声多半不会来换药,她又央求大夫开点药酒、云南白药和纱布。大夫突然开了口,冷冷地说:“除了打架和自残,还会做点别的吗?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非要用这种愚蠢的方式表达爱情。真是幼稚得好笑。” 说归说,大夫还是低头给他开了药。 林嘉声看向褚非烟,那表情,有点委屈,又好像还有点得意。 褚非烟对他翻了个白眼。 那绺发丝又散在了脸侧,那让她看起来别有韵味。她的睫毛很长,柔柔的,轻轻颤动,于淡淡春山、盈盈秋水间更添一份灵动。那一直都是左嘉声着迷的样子。然而,看似近在眼前,伸出手,却总是差着那几步的距离,他无从触及。 最后他还是打着伞,穿过半个校园,先把褚非烟送到宿舍楼下,然后林嘉声打着伞,回去了自己宿舍。 第二天上午的专业课,江伊涵坐在了褚非烟后面。褚非烟看到她的眼睛有些红,并且眼神里充满了寒意。 和往常的绵里藏针不同,这一天,江伊涵眼中的寒意太明显,以至于让褚非烟打了个寒战。 快下课的时候,江伊涵扔了个小纸团到江伊涵的桌子上,上面写着:“下课后到排球场后面,我等着你。” 雨后天晴,阳光还透着清新。江伊涵红着眼睛瞪着褚非烟,问道:“你让嘉声做什么了?他的手是怎么回事?” 褚非烟怎么会知道,昨天晚上,林嘉声和江伊涵吵僵了。 褚非烟又怎么会知道,她和林嘉声从医院回来的时候,下着那样阴恻恻的雨,江伊涵却一个人站在露台上,恰好看到了撑着伞一起回来的两人。 褚非烟亦不知道,林嘉声的手,为什么会伤成那样。 于是褚非烟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他的手伤了。昨天晚上我跟她去校医院包扎过。” 江伊涵冷笑:“呵,我应该相信吗?你不是去上班了吗?怎么还会知道他的手受伤,怎么能那么晚陪他一起去医院。” 江伊涵的神情让褚非烟看着不忍,可她也只能如实说:“我回来时碰见他了。信不信由你。” 江伊涵半天没说话,她极力隐忍着,却还是流出了眼泪,她说:“我没通过调剂考试,你知道了吧?非烟,你很高兴吧,啊?” 褚非烟愣了一下。 历史系是冷门专业,这个班里的三十二个学生,只有三个人是第一志愿报了历史,其他都是由其他专业调剂过来。这个学期初,校方给每个系两个可申请专业调剂的名额,但是需要申请者通过一个水平考试。当时江伊涵还专门问过褚非烟要不要申请。如她所愿,褚非烟表示自己不打算申请。 班里第一志愿报考历史的三个人,一个是褚非烟,一个是程浅,另一个是男生,叫陆万。陆万是家学渊源,他父亲是兰州大学历史系教授。所以,他选历史,一是因为他父亲希望他子承父业,二是他受家学熏陶,亦并不讨厌历史。程浅是报考时对专业完全没有认识,亦没有人给她指导建议,她稀里糊涂地报了历史系。而褚非烟,则是对历史确有所爱。 若褚非烟也申请了专业调剂,那大概会叫整个历史系感到绝望。这个专业该是多么不受待见。 虽然实际上,这个专业委实也不怎么受待见。 结果两个名额,其中一个给了一名叫李乾的男生,另一个给了江伊涵。 最初大家以为江伊涵会申请调剂到新闻系,因为她高中学的是文科,高考的第一专业填的是新闻。但实际上,她申请的是金融系。 谁都知道她是为了什么。 当下褚非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没办法理解江伊涵,如果是为了恋爱,一个城市,一个学校,够近了。何必还非要挤到一个系里去?太近了,未必是好事。 江伊涵抹了把眼泪,幽幽地说:“褚非烟,我真的没想到,喜欢一个人会这么累。仿佛我从生下来,就没有如意过。” 褚非烟想了想,还是没什么话好宽慰她。最后就十分老实地说了句:“你不要太较真了。其实很多事,你看开一些,就会好过很多。” 褚非烟说这句话,本来是希望江伊涵不要活得太纠结,把什么事都总往消极处想。但江伊涵显然不会这么理解。她愣了一下,突然冷笑起来,说:“是啊,是我太较真。其实我也确实很累,褚非烟,你要真喜欢嘉声,你们就在一起,我退出,我退出行了吧?” 褚非烟有些懵,茫然间说出一句:“我不是这个意思。” 江伊涵又冷笑两声,说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 “你,呵,你说不出话了?那好,如果你不打算爱他,我请你再不要纠缠他,也不要若即若离地吊着他。你做得到吗?” “我没纠缠他也没吊着他。感情是两个人的事,我们没必要闹成这样。”褚非烟的声音里透出无奈,因为她觉得荒唐。 江伊涵却不买账:“你也不必说风凉话。嘉声不是不喜欢我,但他说他亏欠你。如果你不往里面搅,我们能不能在一起都是我们的事,我也怪不得你。但你在这里搅着,所有的关系都是混乱的,你知道吗?像一团麻。” 褚非烟点点头:“好,好,我不搅。也请你以后有什么事,别忘我身上扯行吗?他打架受伤跟我没关系。他也并不亏欠我。” 褚非烟说到这里,才想到“亏欠”二字,不知道究竟从何说起。若说他们做了大半年的朋友,终究是林嘉声帮她更多,就连吃饭喝咖啡,也是林嘉声请的次数多些。 不过褚非烟也不想再问,这样的对话让她觉得厌倦,于是她对江伊涵说:“就这样,我走了。” 正文 006 为何不能试试在一起 林嘉声又开始来历史系旁听。褚非烟也不知道他这算是什么规律,是根据是否忙碌而定,还是根据是否心情好而定。但是他不管多少天不曾出现,再出现了,也还是该说说该笑笑,当这里是自己家一样自然,仿佛他只是有几天出去郊游了而已。 而褚非烟能做的,也不过是着意躲着他一些而已。其实这也并不是很难做到。她可以在每次下课时快一点收拾东西离开,也可以在路上遇见他时借口有事匆匆走开。 但是有一天,林嘉声还是在图书馆旁边的小树林旁堵住了褚非烟。他淡笑着说:“褚非烟你躲我是不是?” 褚非烟说:“没有。” 林嘉声摇摇头说:“我觉得有。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躲我?你有什么理由要躲着我。” 褚非烟还是说:“我没有。” “没有最好。那我们说说话。要不,我请你喝咖啡?等等,别跟我说你有事,不能每次都有事。” 褚非烟有些头疼。她想不管谁遇到林嘉声这样的人,都会头疼。 褚非烟只好说:“有什么话边走边说吧,咖啡就不喝了。” “那打网球去?”林嘉声瞧着褚非烟,神情生动。 褚非烟心里叫一声苦,抢白道:“手上的伤好了,就痒痒了?” 林嘉声嘿嘿笑:“嗯,痒得不行了,晚上都睡不着觉。” “叫江伊涵陪你去打。” “她不会。” “去了也未必有场子。” “我预定了。” 褚非烟彻底无语。 褚非烟知道江伊涵不大喜欢运动,想着应该不会被江伊涵知道,就去了。 当然褚非烟这样想是不对的,高尚的人要不欺暗室,不能因为别人不知道就去做。 说到底,褚非烟并不是一个绝对高尚的人。从本心上而言,她看重与林嘉声的友谊,胜过与江伊涵的荒唐约定。 其实褚非烟的球技并不算好,至少和林嘉声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但他们还是痛痛快快、酣畅淋漓地对打了一个多小时。打到两个人全都出了很多汗。 体育馆后面是操场。这个时间的操场上,跑道上有人在跑步。或是为了强身,或是为了瘦身。经历过大学的人都知道,只要是付诸实践而不是只挂在口头的,都算精神可嘉。当然,精神可嘉的也往往只坚持很短时间。 那并不重要。重要的青春。他们正当青春。 林嘉声和褚非烟从体育馆出来之后,就坐在操场边上聊天。 晚风习习,吹着她们的衣衫,拂过他们的鬓发。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了很多。学校,课程,往事,梦想。是的,他们都还处在可以有梦想的年龄。 最后风大了些,林嘉声的短袖T恤外面穿了一件格子衬衫,他就把衬衫脱下来搭在了褚非烟身上。褚非烟说:“不用。我不冷。”她把衬衫又还给林嘉声,然后说:“我们走吧。” “我不走。”林嘉声赖赖地说。 “那你在这儿坐着,我自己走。”说着,褚非烟站起身来。才要走,右手突然就被林嘉声拉住。她的头发依旧用一根发带松松绑着,因为打球,有些发丝散落下来,随意地散在鬓边,她的面孔在灯光下显得十分柔和。林嘉声说:“非烟,我们在一起吧。至少,试一试。” 他终于说了出来。 褚非烟有些愕然,却也没有特别意外。她的声音有些干涩,说道:“嘉声……” 话还没说出来,就被林嘉声接了去,“你又要拒绝我,是不是?”林嘉声假装自然,但褚非烟听得出,他很紧张。 褚非烟心里叹一声,心里十分不忍,遂温言道:“不是嘉声,你先放开我。” 这一次,林嘉声没有耍赖,他放开了她。她有些尴尬,却还是认真地说:“嘉声,江伊涵爱你,爱得很深,你知道吗?” 林嘉声点头:“我知道,可我说过,我不爱她。” “可你也不讨厌她。” “我不讨厌很多人。但如果我说,我有些烦她,你会怎么想。可这是真的。” 褚非烟微微敛目,她不得不避开林嘉声的目光,他看得她很有压力。她说:“可是,坊间传说,你们在一起了。” “坊间还一直传说,我喜欢你。你信哪个,不信哪个?” “……”褚非烟答不上来。 “如果我再无耻一点,对你死缠烂打,放出话来,说我和你在一起,坊间也会这么传说。” 褚非烟有些错愕地看着他。他笑了:“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做。” 这是林嘉声的姿态,他喜欢她,但是他也一定尊重她。这让褚非烟觉得宽心,亦有些难过。她再一次问自己:“和林嘉声在一起,不好吗?” 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在说:“可以吗?” 褚非烟不知道。所以她对林嘉声说:“如果没有江伊涵,我们也许可以试一试。你是心里明亮的人,我也不阴郁,就算不合适分开,也没什么,说不定还能继续做朋友。但是,现在有江伊涵,她那么爱你,你叫她如何承受?” “你能不提她吗?”林嘉声终于有些忍无可忍。 “可她真实存在着。”褚非烟话说出口,也觉得自己这样想,十分没道理。于是她声音低下去,小声说:“我答应了她,不搅合你们的事。” 林嘉声笑了,虽然是无奈地笑着,却也有些气急反笑的意思,他说:“答应她,呵。你凭什么?你能为她想?怎么就不能为我想,你怎么就不顾忌我的感受?非烟啊,我该拿你怎么办?你便仗着我喜欢你,所以就能这样欺负我。” “欺负”,前几日程浅用了这个词,现在,林嘉声也用了这个词。 禇非烟觉得自己也有委屈,可是偏偏又说不出来。 “嗨,你若像我爱你一样的爱我,就不会有这么多想法。”林嘉声的声音轻飘飘的。 褚非烟心中的某个地方被刺痛,她觉得自己感受到了林嘉声的痛。可是她说不出话来。 “走吧,走吧。”林嘉声抬步离开,褚非烟也跟在后面往前走。转过弯,心里依旧恍恍惚惚的,没留意路上有一块转掀了起来,PIA的一声,绊倒在地。 褚非烟十分沮丧,鄙夷自己实在笨得可以。 忍着膝盖的疼痛,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才爬起来一半,手却被拉住。 林嘉声拉起了她,又蹲下去帮她拍膝盖上的土,拍完了就要撸起她的牛仔裤看磕伤了没有。褚非烟不是个保守的人,却也不是个能大方到让男生撸裤腿的人,于是拼命表示没事,根本没磕疼。林嘉声却浑然不听,还是把她的牛仔裤腿撸到了膝盖的位置。也怪她刚好穿了条阔腿的牛仔裤。 她的小腿十分好看,修长而匀称。皮肤是柔软而光滑的,莹白如玉,触感微凉。 林嘉声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有些紧张起来,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七年前。 也是这样的夜晚,那时候他才十二岁,是个生涩的男孩,女孩则是齐耳的短发,戴着米黄色宽宽的发箍。酒店里腾起浓浓的烟雾,大门偏偏还坏了一扇,被锁死了,是以门口早已被逃生的人们挤了个严严实实。林嘉生和女孩从三米高的窗口跳下来,啪地摔在地上,脚震得生疼。林嘉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蹲在地上捏住了女孩莹白光滑的脚腕,揉捏着说:“没事吧?你没事吧?” 褚非烟明显地不自在,林嘉声感觉到了。他努力拉回自己的思绪,检查过褚非烟的膝盖,好在并没有破皮,但是有些红肿。林嘉声轻轻按了一下,她没发出任何声音,却蹙了下眉头。当然林嘉声并没有看到,他微低着头看着那块红肿,问她:“很疼吧?”褚非烟说:“还好。” 林嘉声小心地放下她的裤腿,站起身。对着褚非烟的面孔,这么近,她有些无措又有些难过的样子。他虽然心里不好受,还是展开了微蹙的眉心,勉力笑着说:“傻丫头,我又没逼你。你至于要摔跟头么?” 褚非烟说:“我不是故意的。” 他说:“我知道。没关系。” 褚非烟心里又痛了一下。 林嘉声说磕到的地方很快就会变成淤青,得去买点活血化瘀的药,涂了之后会好得快些。禇非烟坚持说不用,说小时候也摔过跤,过段时间自己会好。 禇非烟回到宿舍半个小时,却又接到林嘉声的电话,林嘉声说:“你下来,我给你买了药膏。” 禇非烟想起程浅说过,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人会无缘无故对你好,你若碰到一个两个,那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缘法。程浅于这些事情上头,总是有些过于悲观。但程浅有个好处,就是她虽然很悲观,却从不怨天尤人。 禇非烟没有这么悲观。但林嘉声对她的好,点点滴滴她都记得。发烧的时候帮她打开水给她送饭,她出去玩回来得晚了他去接她,放寒假的时候彻夜排队帮她买特快车票,拥挤的车站里护着她不让她被别人推搡到……他总是高高兴兴满不在乎地为她做这些事,就像理所当然一样。 林嘉声站在路对面的灯下,修长的一个身影,那种看似漫不经心的姿态,仿佛还和往常一样。 禇非烟朝他走过去的时候,被一个跑过的男生撞得趔趄了一下,但那男生就那样跑过去,连声对不起也没有同她说。 林嘉声皱着眉望着那男生的背影,忍下了想要追上去踹他一脚的冲动。 禇非烟稳住了身子,看着几步开外的林嘉声。他还是这样的一个男生,和她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一样。 那一刻,禇非烟的心里的迷雾渐渐散去,四境澄明。 她想答应林嘉声,在一起。 她慢慢地走过去,心里想着该怎么开口跟林嘉声说。对于一个毫无经验的女生来说,这样的意愿,诚然并不容易说出口。 而林嘉声只是问她:“没事吧?”禇非烟摇摇头说“没事”。林嘉声便把药膏递给她,说了一句:“按说明书用。我走了。”然后转身而去。 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在地上,长长的拖在身后。禇非烟却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到底没有勇气追上去,把那句话说出来。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这充分说明步调一致有多么重要。 及至后来发生了许多事情之后,禇非烟也曾想,如果在操场边她答应了林嘉声,或者在这个时候她叫住林嘉声,把那句话说出来,事情将会如何发展? 然而学历史的人最清楚不过,对于一切的既然来说,假设其实毫无意义。 正文 007 放假一起去出游吧 大学生会以为上课无聊,但我们忘了高中的时候曾经是那么累。大学生会以为不自由,上课会点名,但我们不知道上班族迟到早退都要被扣钱。 不管怎么说,假期是天下所有人的幸福,包括学生。学生的五一节,是回家是旅游是奔赴异地见男友,是窝在宿舍打游戏,是逛街看电影。 秦心语拖着行李箱奔赴武汉,去见男朋友石剑。尽管在电话里吵了那么多次,但高中开始的爱情,生命中第一份爱情,如何能说放下便放下。 林赫和一帮高中同学去十渡,虽说短途旅游只是两三天,也提前几天就开始兴奋开始准备。 苏夏“女为悦己者容”,除了看《蜡笔小新》《哈利波特》,就只有上街买衣服鞋子化妆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尽管她的品味委实不怎么样。可她乐此不疲。 褚非烟是最悲惨的那一类,继续兼职端盘子。 说起来,这件事还颇有一番波折。对于餐饮行业来说,假期本就比平时忙些,而那家星诺意式餐厅,却偏有一个服务员还要回乡办婚礼,还有一个病倒了。所以分店经理便希望禇非烟和程浅能上班。他是先跟程浅说的。程浅很愿意,因为有双倍的薪酬。但她也说,不能每天都来。然后第二天,禇非烟去上晚班,他又问禇非烟。禇非烟一向最不喜欢凑热闹,所以假期并无安排,听说程浅答应了,想了想,也说可以,但不能每天都来。他就让禇非烟回去跟程浅商量时间,务必保证每天都有一个人来上班。 程浅回到学校,尚未来得及去找程浅,程浅却先自己找来了。很显然,那分店经理已给程浅打过电话。程浅说:“大假期的,你去上什么班?” 禇非烟正对着镜子梳头发,垂下一袭青丝如瀑,转过一张明媚的脸庞,笑道:“怎么你去得我便去不得?” 程浅被噎了一句,像是有些生气,非常不讲理地说:“我去得,你去不得。” 禇非烟怔了一怔,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情绪,但也不想与她计较,于是便安抚道:“好了,我去并不影响你去。再说了,你不是不能七天都去吗?就算没什么别的事,连上七天班也太累了不是?” 程浅道:“你别去了,该干嘛干嘛去。” 程浅一向不是霸道的人,突然这样霸道起来,禇非烟有些不适应。她说:“那怎么行?我答应过店里的。” 程浅却很坚持地说:“我可以连上七天班。把你的工作量补上。” “呵”禇非烟说,“不行,我说不行。我肯定得去。” 程浅愣住,过一会儿,低声说了句:“我真搞不懂你。” “有什么搞不懂的?”禇非烟失笑,“我能干嘛去?各处旅游的人都多,我不想凑热闹。兼职的假期,不也是一种经历?” “经历?”程浅的声音带了一抹悲凉,“是啊,你兼职,只是为了体验生活。可是禇非烟,在那破咖啡馆里跑一天能把腿跑直了,也不过一百块钱,而你呢,跑去陨石吃顿饭顺便再喝个咖啡就花掉三四十,你跑一天就为了吃两份那什么虾米饭喝两杯咖啡么?” 程浅说的是芝士虾球饭,禇非烟汗颜:“我最近都没去陨石吃饭了。” 程浅不依不饶:“还有你那手机,什么破摩托,就两千多块,你站两个月是为了买个手机么?” 禇非烟有些搞不清形势,却还是干笑说:“如果我想要个手机,没有这两千块就买不来不是?” “那手机是你自己赚钱买的么?再说了,没有两千块你不能不买吗?没有手机渴不死也饿不死,你不能像我一样不用手机吗?” “……” “还有你那什么耐克什么阿迪的运动鞋,一双就好几百块,你床底下有几双?还有你的那半柜子衣服,哪件不得一两百两三百?禇非烟,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逻辑?你是想陪我是不是?你陪了一个多月也尽够了。再说了,干活不需要人陪。” 程浅说完了,扭头出了禇非烟的寝室。 禇非烟追出去对着程浅的背影说:“唉,他们叫我跟你商量上班时间。” 程浅理也不理,身影一闪,进到自己寝室去了,顺便还甩上了门。 禇非烟怔怔地退回自己宿舍,她确确实实很懵。 程浅从来不曾伶牙俐齿,可方才,她也委实十分伶牙俐齿地将禇非烟奚落了一顿。禇非烟觉得自己不过是假期上几天班并没有怎么触犯她。这个丫头,有时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匪夷所思。 禇非烟不知道,其实程浅还可以更伶牙俐齿一些,她还想对禇非烟说:“可我不一样,一百块钱够我半个月的餐费,没有这一百块我得饿着。一百块钱够我买两件衣服顺便再买几支签字笔,不然我可能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一百块钱够我去计算机房用五十个小时的电脑,这样我就能完成我的计算机作业和各门课的论文……”可是程浅不想说,她的性子决定了,她就算再穷,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诉说自己的苦处。 这些,禇非烟当然是不能想到也不能感同身受的。她对于极端贫穷的认识和她对于极端豪贵的认识一样,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化的轮廓。 她郁闷了半天,赶在最后熄灯前找到程浅的寝室,对程浅说:“我可以过完这个假期就辞掉兼职,但是这个假期我不能不去,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你知道,出尔反尔不是我的风格。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得商量一下时间。” 程浅的情绪已经变得很平静,和方才判若两人,她淡淡地说:“你定吧,我哪天都可以。” 最后禇非烟就定了时间,程浅一三五七号,共上四天班,禇非烟二四六号,共上三天班。程浅只说行,也没别的表示。 到了四月三十号晚上,林嘉声打来电话,问禇非烟愿不愿意一起去香格里拉玩。 禇非烟觉得这个主意很突然,再说了,都三十号晚上了,只能飞过去。那么远的地方,一个学生这样旅游,未免太奢侈了些。于是禇非烟就说:“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不行,我还要去星诺上班呢。” 林嘉声说:“你再跟店里说说,不去不行么?” “那怎么行?我答应过了。” 其实禇非烟是想,自己不只是答应了店里,还被程浅那神经质女人奚落了一顿,这要是再说不去上班了,乌龙闹得有点大。她觉得自己不太容易能说出口。 好在林嘉声并没有勉强,他说:“那,好吧。” 禇非烟觉得他语气中带了失落,便宽慰他:“这次太突然了,下次有机会再说吧,提前些打算,也不至于这般仓促。” 电话收线后,禇非烟摇摇头笑了。觉得这林嘉声有时候就是这么可爱。 事实上,如若禇非烟能够想到,程浅那天奚落她跟林嘉声的旅行有关系,她也许就笑不出来。如若她知道,林嘉声是因为几天前在操场边她没答应做他女朋友,心里郁闷才临时起意要去旅行。如若她知道,林嘉声临到订机票又不甘心,才决定试着邀请她。如若她知道,林嘉声在两天前订机票的时候,是订了两张飞往香格里拉的机票,一直犹豫到放假前一晚才打电话给她的。如若她知道,即便是以普通朋友的名义一起去香格里拉,林嘉声也会十分高兴…… 如若她知道这一切,她也许就不会拒绝这个旅行邀请。至少,她应该不会想也不想就拒绝。至少她会纠结一番。 然而她什么都不知道。 而程浅这个女人,她虽将禇非烟奚落了一通,实际上却什么都没说。如果换了是林赫,林赫一定噼里啪啦什么都说出来,她一定说得彻彻底底的。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换了是林赫,林嘉声又未必会让她知道,至少他要思量一下。林嘉声固然常常嬉皮笑脸的没有正形,但那不代表他很轻浮很不稳重。毕竟林赫是个直性子,嘴巴里搁不住话,跟她说得太多了未免有些冒险。 其实很讽刺。有时候会歪打正着。有时候错过也会发生得这样叫人无奈。 不管怎么说,这个假期有人欢欣有人快乐,就一定也有人忧伤有人失落。 一向阳光灿烂的林嘉声,不幸就成了失落者中的一个。五月一号早上,他自己背着旅行包出发了,他到机场退掉了其中一张票,然后一个人上了飞机。 五月一号程浅去上班,禇非烟在宿舍里看书上网。中午禇非烟到开水房打开水,顺便帮程浅也打了一壶。 她们的暖水壶是入校时学校统一配发的,3.5升的大号铁皮壶。开水房离宿舍有一段距离。然而这些女孩子,除了江伊涵那样比较娇气的,几乎全都能一次性打两壶开水提回来。禇非烟曾见到程浅一次性提三壶水上楼,而且是走楼梯。甚至有一次,她见到对面宿舍的张离一下提了四壶回来。张离是个运动型女孩,腿上和胳膊上都有肌肉。 当然,这是题外话。当晚程浅下班回来,并没有来对禇非烟说谢谢。之后她们在走廊上遇见,程浅也没理禇非烟。禇非烟对着她的背影白了一眼,心说:“你就矫情吧。” 五月二号,禇非烟去上班,回来时在走廊遇见程浅,程浅继续不理她。程浅也没有帮禇非烟打开水。禇非烟回到宿舍掂了掂水壶,壶里还剩半壶半热不凉的水,她一股脑倒进脸盆里洗毛巾了。然后她拿着白瓷杯跑到程浅寝室问程浅借开水喝。苏夏有开水,她偏要去找程浅借。 程浅已经洗漱过,穿着睡衣斜倚在床上看书,帐子遮住她半个身体,碎发散在脸侧投下淡淡的阴影,阴影下的眉毛眼睛皆疏淡,整个人透出一种朦朦胧胧虚虚渺渺的雾感,仿佛只要随便来个什么蜘蛛精兔子精之类的,甩甩袍袖拂起一阵阴风,就能将她化没了去。她的声音亦是冷漠寡淡的,只说:“桌子下面。” 那一刻,禇非烟再一次感觉到。程浅是个孤单的女孩,孤单到骨子里。然而那恍惚只是瞬间。紧接着,禇非烟就直接拎起她桌子下的开水壶拎走了,没还。 其实这一点儿也没有威胁性。程浅冬天都用冷水洗漱,何况这都到了五月份。若真是渴了想喝水,随便去谁那里都能倒一杯来喝。 五月三号,程浅去上班。禇非烟又帮程浅打了一壶开水。但她没把开水壶放回程浅寝室。尽管程浅寝室里大部分时间都有人。可气的是,程浅下班后也不来要。那妮子随遇而安的境界不是一般的高。过了一会儿,禇非烟觉得这样较劲挺没意思的,就把暖水壶送了回去。禇非烟对程浅说:“行了程浅,我不跟你计较你还较劲了。有意思吗?” 程浅说:“特别有意思,妙不可言。” 禇非烟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一双明眸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像看一个病人。 程浅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说:“好了。我跟你道歉。” 程浅这么一说,禇非烟就觉得自己其实挺委屈。要不是因为程浅,她何至于要去当代面试珠宝导购,又何至于要去星诺端盘子。弄到最后,程浅还闹情绪。于是禇非烟说:“道歉得有诚意。” 程浅说:“你这性子,总是自小惯出来的,早晚叫你吃些亏才好。” 禇非烟觉得这话没道理,就辩解说:“我说过,我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 程浅说:“那得看跟谁比。” 诚然,程浅又说了句很客观的话。 五月四号,禇非烟在星诺看到一张熟面孔。他戴了假肢十分自然,若非本就知情,委实看不出什么异样,显然是平素戴惯的。 禇非烟没想到还能再见他一次。 他只坐了十几分钟,喝了半杯咖啡,离开时从褚非烟身边经过,带过淡淡的冷香,清冷的目光扫过褚非烟,却勾起唇角笑了一下。 或许他并没有笑,只是褚非烟的错觉。 但是那气息是真切的,很奇怪,说不清的感觉。 不管怎样,褚非烟当他的出现是辛苦假期中的福利,因为赏心悦目。 也许有些太过赏心悦目了。那么美的男人,像是传说,没有真实感,牵出人内心深处某种莫名所以的难过。 假期里的客人仿佛都比平时精力要好,到了九点多钟,星诺餐厅里还坐着好些人。因为人手并不充足,是以禇非烟并不能提前下班。尽管分店经理并没有明确说明,提前十五分钟下班的优待在假期期间失效。但是有时候,要占便宜占得理直气壮,还是需要一定的心理素质的。显然禇非烟并没有那么强大的心理素质 禇非烟独自穿过天桥,站在站台幽暗的路灯下等夜班车。抬起头,天上零星有几颗星子,并不明亮,在广漠的天幕里显出孤单萧索的意味。禇非烟等了二十分钟还没车来,计程车也拦不到,她才觉得,其实有林嘉声来接的时候,虽然一样是等车,但那等车的时间还是相当好打发的。 禇非烟回到学校时已过了十点半钟。 正文 008 千里相隔共一天星斗 禇非烟疲惫地将书包丢在椅子上,就看到程浅捧着个白瓷杯子倚在门口,笑着说道:“这么晚才回来?等了挺久的车吧?” “嗯。”禇非烟说。提了提桌下的开水壶,是满的。禇非烟说:“你打的?谢啦。” 程浅说:“林嘉声打的。” 禇非烟知道她是开玩笑,也不理她。倒了半杯水,太烫,喝不了。桌子角上还放着两瓶农夫山泉,她拧开一瓶,喝了两口。完了扭头看到程浅还倚在门口,仿佛并无离去的意思。她突然兴起,就说:“外面空气很好,要不下去走走吧。” 其实走是不怎么走得动了。没在餐馆端过盘子的人通常并不清楚,那是真的一天下来腿都直了。尽管只是那么大的一片厅,但服务生是要不停地穿来跑去,忙起来时半刻也不得闲。若然是客人不多时,在一边直直站着只会更累。因为星诺不是私人小面馆,绝不允许服务生坐在一边聊天,甚至客人叫你你还听不见,要叫第二遍。 于是两个人坐在大草坪上聊天。身后一片绿草如茵,空气是凉爽的,有细细的夜风,委实十分宜人。天上的那几颗星子还在,仿佛比半小时前还要明亮了一些。禇非烟指给程浅看,说:“你看,难得吧?” 程浅说:“你是因为这个才要下来的?” 禇非烟说:“也不是。” 程浅就笑了笑。两个人坐了一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经意不经意间,禇非烟就发现程浅哭了。程浅的泪水只是安静地淌下来,她也不说为什么难过。然而褚非烟却没有那么好的定力,想了想还是开口问她:“你怎么了?” 程浅说:“没什么,想起一些往事。”然后就再不说什么。 褚非烟想,既然是往事,那就不会有迫在眉睫的威胁或不容回旋的困境。比如说,你必须拿出一千万,没有的话就得死。当然,这是比较极端的情况。 不过往事的杀伤力也是不可量化的,可能是已然平复的疤痕,可能是偶尔发作的阵痛,也可能是慢性毒药,腐心蚀骨。 褚非烟这么想了想,觉得这问题其实有点复杂,就决定不再想。然而她当然不知道,就是这想了一半的问题,也是全无必要的。因为并没有什么往事,程浅的泪水,不过是因为现世的艰难,生活的艰难。 然后程浅自己抹去泪水,对着天上的几颗孤星,又露出了淡淡的笑容。她微笑着,说,星星真美,她还说,她想家,想念家里的星空和落日。 程浅家在一个平原的小村庄。程浅说,那是一个充满势利和冷漠的地方,人们大都鼠目寸光,只会为蝇头微利争来争去。但是那里的落日很美,夕阳落在地平线上,余晖会烧红半边天空。那里的星空也很美,深邃的天幕里有满天星子,星子会动,数也数不清。 她们后来又聊了一些别的,包括林嘉声。她们只是忆起林嘉声的一些旧事,说起来依旧忍俊不禁。 不觉间就到了午夜时分,禇非烟就着草坪边的灯光,看到腕表的指针指向了十二点钟。就对程浅说:“我们上去吧。你明天还要上班。” 禇非烟回到宿舍,发现手机上有七个未接电话,全都来自林嘉声。根据手机上显示的通话时间,有两个显然是在禇非烟等车和在公车上时打的,因手机铃声调得比较小,当时她并未听见,回到宿舍后也没有看手机。 林嘉声打不通电话,就留了三条短信。第一条是:“非烟,十一点多了!这么晚你去哪儿了?能不能叫人省心?急死人了!!看到短信一定给我电话!我等着!!”第二条是:“非烟,你到底怎么了?是没听见还是没带手机,我有点担心你。”第三条是:“非烟,为什么不接电话?下班没有?还是你又躲我,连电话都不接了?” 呃,不对,顺序的反的,第一条是第三条,第三条才是第一条。 褚非烟倒回去,把最后那条两个问号六个感叹号的短信又看了一遍,想了想,拨通了林嘉声的电话。只响了一声,林嘉声便接了,他急急地问:“非烟,非烟是你吗?” 褚非烟说:“是我。” “你吓死我了,”他说,像是松了一口气。 褚非烟握着手机,说不清心里的感觉,她说:“我没事,我和程浅在草坪聊天,天上有几颗星星,很难得,所以多呆了一会儿。” “我这里也有星星,有很多。”他说。 “你在哪里,不在北京?” “呃,不在。” “那你在哪里?” 声音在短短的沉默后传来,答道:“香格里拉。” “你真去了?”三十号那晚通电话后,禇非烟和就没再和林嘉声联系,她以为那是林嘉声心血来潮,没想到他会真去。 不过再一想,倒也符合他的性子。 林嘉声说:“是啊,我真来了。其实这是陈诚他们的旅行,早两周就计划了,我不过是临时跟来了。” 褚非烟就笑了:“好啊嘉声,挺会享受!我白天可是还上班呢。” “谁叫你上班的?我一开始就不叫你去。” “我自己。” “假期里比平时更累吧?” “嗯,还好。” “好吧。以后别老不带手机。害我紧张。” 褚非烟想说,你紧张什么?我能怎么样?脑袋里转个弯,又没说出来,大概是太晚了,不想噎他。于是她意外地顺从道:“嗯,我尽量。” “那好吧,不早了,你睡吧。我也困,白天逛累了。” 将电话收线,褚非烟有些怔忡。回想起来,在记忆的碎片里,林嘉声总是笑着的样子,大笑,傻笑,嘻笑,似笑非笑……很生动,仿佛就在眼前。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动画片里叽哩哇啦的日语,是苏夏在看《蜡笔小新》。 快乐和感动都是有的。毕竟一个人远在几千里之外,还会紧张你。她又想起程浅的话。 也许爱情,就是这样,一份牵挂,一份感动。 五月五号,林嘉声从香格里拉飞回。他脚蹬运动鞋,穿着一身运动装,背着THENORTHFACE的黑色旅行包,看起来非常酷。 那旅行包是个大家伙,林嘉声说它有52公升的容量。单看它竖起来足有半米多高的样子,也知道林嘉声所说无虚。 在学校花园里,林嘉声把那背包放在假山旁的石阶上,就开始像变戏法一样地往外拿东西。先拿出相机,太阳眼镜,接着就是厚厚的一叠照片、藏族首饰、索里玛酒,油炸果、八撒糕点、青稞糌粑……还有一包奇形怪状大大小小的叶子。林嘉声说,叶子是他在各处的地上捡的。禇非烟可不会信,那么多片,一定有一些是他从树上揪下来的。 然后禇非烟看到有一个白色的圆柱形的盒子,比拳头略大些,她翻来覆去看了看,才发现那是一罐酸奶。林嘉声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是新鲜的,飞了这一程,已经不大新鲜了,不过应该还能吃。你打开尝尝,跟你常喝的蒙牛伊利味道不大一样。” 禇非烟被他逗笑了,看着石阶上堆成小山一样的东西,说道:“你这是旅游去了,还是购物去了?” 林嘉声说:“当然是旅游去了。”他从小山里翻出那叠照片给禇非烟,说,“不信你看看。” 禇非烟问他干嘛全都洗出来,拷到电脑上看不是一样吗?他说,洗出来看着方便。 照片拍的基本都是风景,人很少。他的拍照技术很不错,拍出的效果很好。禇非烟一张张看,普达措公园,纳帕海,梅里雪山,属都湖,伊拉草原……一张张风景如画,看来他还确是玩了不少地方。 禇非烟看到最后一张,抬起头时就看到林嘉声手里拿着矿泉水瓶子,安静地坐在一边,夕阳斜照,在他的脸上映出错落的光影。 其实林嘉声长得很好看。 林嘉声的好看和那独臂男子的好看不同。那男子的好看是清冷的疏离的,而林嘉声的好看是温暖的平易的。那男子的好看如精心雕刻如工笔描摹,是会叫人吃惊的,而林嘉声的好看则如邻家男孩,是柔和的没有压迫性的。 当禇非烟意识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想起那萍水相逢的男子,她心里暗暗地却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 晚上,褚非烟在宿舍里看书看累了,便将那叠照片又拿出来看。程浅下班后过来找她时,她还在翻着。褚非烟问程浅:“你觉得,林嘉声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问起来显得有些突兀,仿佛林嘉声跟她们已经太熟,她们提到他时会说,“哦,那上树太保”,或者“那家伙”“那小子”“那活宝”,她们也许还会不经意地说一句:“那小子其实不错。”“那小子很聪明。”又或者,她们会拿出他曾经的光荣事迹来说上一通,然后大家乐得哈哈笑。但是谁也没有说起过,林嘉声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程浅拿着那叠照片看了好半天,笑道:“其实你自己心里清楚。” “其实你自己心里清楚。”禇非烟咀嚼着这句话,直到她在床上翻了很多次身之后,朦胧睡去。 五月六号,江伊涵也回来了。整整六天,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但她的回来,却相当高调。 她是从香格里拉回来了。她带了很多小礼物回来,全班女生人人有份。她也带回来厚厚的一叠照片。 照片在好几个宿舍里被传看,大家都说,香格里拉果然很美。看到照片中的江伊涵和林嘉声,有人说江伊涵的照片照得很好看,也有人说林嘉声挺上相。当然,也有没心没肺的,比如韩靖,就会说:“嗨,你们俩看着还挺般配。” 当晚,禇非烟坐计程车回来,到学校时已经十点半钟。江伊涵拿着一个眼镜盒大小的盒子和一叠照片过来,盒子里是她买给禇非烟的礼物,她说:“喏,这个是给你的,我从香格里拉买来的,每个人都有。” “香格里拉”四个字说出来是,禇非烟倏然一惊。 而江伊涵俏丽的脸上挂着耐人寻味的微笑,晃得人眼花。 禇非烟不有些机械地接了那个盒子,也微笑着,说了句“谢谢”。 江伊涵又说:“那里真的很美,我拍了很多照片,你要不要看看?” 为了表示自己捧场,禇非烟接过了那叠照片。 照片里的风景,有一些是和林嘉声拍的重合的,只是江伊涵的照片突出人物更多。平均每三张,便必有一张拍了林嘉声的身影。平均每五张,便必有一张拍了江伊涵和林嘉声共同的身影。两个人对面站着,两个人背对背站着,两个人一起吃东西,两个人一起大笑,江伊涵搂着林嘉声的脖子,江伊涵踢了林嘉声一脚,江伊涵扯着林嘉声的袖子…… 褚非烟机械地一张张翻看着,只觉得脑中的思维一点点抽离而去,最后变作一片空白,像是曝光的胶片。 她犹记得昨晚程浅说:“其实你自己心里清楚。” 她觉得程浅说话也有不靠谱的时候。 林赫一直趴在桌子前上网,等江伊涵走了,她才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打开那只小盒子,“啧”了一声。禇非烟说:“怎么了?”林赫说:“大家的礼物都是用透明塑料袋装着,只有你的是用盒子装着。我以知情人的眼光来看,你这条手链的价钱应该够买我们三个的,或许还不止。” 禇非烟又怔了一怔,笑道:“呵,这算是特别优待。” 禇非烟虽然脑子有些木,但大致也能猜到江伊涵的心思。 林嘉声是我的。你跟她关系好,我知道。你看着办。 大抵不过如此吧。 手链像是某种石头,颜色很柔和,打磨得也很细致。林赫戴在腕上试了试,说:“嗯,眼光还凑合。”一转头看到禇非烟在发呆,就说:“不过说实话,我倒不是说我家是云南的,便不稀罕她送的这些东西。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意图也太明显。不就是想炫耀么?何必弄得这么矫情!事情怎样还不一定呢。”苏夏只是打哈哈:“嗨,她不一向都那样么?”苏夏的礼物还搁在桌子上,也是一条手链,不过看起来过于鲜艳了些。 褚非烟尴尬地笑。到这时候,她倒有些哭笑不得。 想想这一个多星期,她多少次试着将心比心,认真地去想林嘉声的感受。 桌子上还放着林嘉声带给她的一堆东西,她的感动都还没有冷却。 然而她却忘了,她和林嘉声,不是要不要顾及江伊涵的感受的问题,而是能不能跨过江伊涵的问题。她们是同班同学,要争一个其他院系的男生,说出去,该是多么狗血的桥段。写到故事里也许会精彩,发生在现实中却是另一回事。别人会怎么说,班里其他同学会怎么说,金融学院的同学会怎么说。 褚非烟躺在床上的时候,才意识到心里头那许多纷乱的东西凝聚起来,原来是痛苦。她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信心,不是不相信林嘉声,而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气做这狗血剧中的主角? 正文 009 不经意间已结了怨 秦心语在假期最后一天的晚上才回到学校。其实她呆在武汉只有一天。当感情终于无法挽回,谁也没有资格与现实任性。和石剑分手后,她拖着行李箱回了湖北老家。和从前的很多时候一样,父母因为生意的缘故都在另一个城市,那幢老房子里只有保姆看家。那保姆姓张,是过去二十年中陪伴秦心语最多的一个人。整整五天,秦心语窝在家里看电视连续剧,张阿姨每天做很多好吃的给她,她把自己吃得消化不良,然后再对着电视嚼健胃消食片。 秦心语回来的时候依然很消沉。江伊涵送她的手链放在她桌子上,她拿起来看了一眼说:“谁的?”在得到答案之后,她将手链重丢回桌子上,什么也没说。然后她钻进洗手间倒腾了有二十几分钟,出来后换了睡衣,阴着一张脸爬到床上拉上帐子,就再没声息。 这种表现对于一向没心没肺、好像对什么都不在乎、头挨枕头就睡的秦心语来说,委实有些过于反常,所以当下谁也没说什么。不过连一向嘴巴又损又欠的苏夏都没吱声,倒很让人意外。 当然并不是苏夏转了性学会了体谅人。而是她心情不好懒得说话。半个月前张扬和女友分手,苏夏替他难过,也暗自高兴。苏夏知道他忘不掉前女友,但苏夏愿意等。但就在这一天,在张扬与女友分手后的第十五天,在苏夏陪他吃了八次饭喝了六次酒聊过十五个晚上的天之后,他却对苏夏说,他只爱他女朋友,即便是分开了,他也只爱她。 不管他对他前女友的深情是真是假,他在拒绝苏夏,这一点却很明显。 苏夏霸道惯了,这样的委屈不好受。 不堪回首的,求而不得的,都是爱情。 五月八号开始上课,天气晴朗得叫人感动,阳光普照,洒落大片大片的碎金,满满洋溢的都是夏天到来的气息。 褚非烟和林赫结伴去上课,来不及吃早餐,一人买了一盒牛奶喝着。走到半路遇见程浅,程浅是早期的鸟儿有食吃,刚在餐厅吃完了早餐出来。林赫冲着程浅的背影叫:“程浅,程浅。” 程浅回头,她的脸浴在晨光中,淡笑着说:“你们两个懒虫,又来不及吃早餐。”说到这里,神情微变。褚非烟顺着她的视线往后看,就看到林嘉声也拿着一盒伊利牛奶喝着,一张脸笑得灿烂如花。 林嘉声说:“嘿嘿,好巧。” 他还是那个德性。褚非烟待要不理他。可当着林赫和程浅的面,也不好矫这个情。何况她自己其实也明白,她和林嘉声只是朋友,他要跟谁去香格里拉,他要和谁拍照,她到底也没道理闹情绪。所以只有勉强笑笑,算是回应。 林嘉声还是笑着,说:“东西都吃完了么?” “差不多了。”褚非烟如实说。 “哗,好给面子,你自己吃的么?好不好吃?” “废话,当然大家一起吃的。”褚非烟一边快步往教室的方向走,一边说着,“大家都说好吃,说你是个好孩子,比我们班男生好,赶哪天你和我们班男生一起掉水里了,大家齐心协力先救你。” 褚非烟大概跟林嘉声交往多了,也学会了贫嘴。她自己并没意识到,她其实是故意这样,想用这种姿态来表示自己不介意,什么都不介意。 林赫当然亦不知情,只是在一边儿听得直乐。程浅也忍俊不禁。林嘉声则一脸的享受,说:“真的啊,那我赚大了呀。非烟,你也先救我么?” 褚非烟说:“我站岸上看着。” “啊?”林嘉声做出一脸惊讶的表情。 林赫就笑:“非烟不会游泳,她是旱鸭子。” “没关系呀。”林嘉声忙接口,“我会游泳,你跳下来,我救你。” 林赫和程浅全都无语。 但还是有人接话了,接话的人是江伊涵,她在后面说:“如果我也跳下去呢?你救不救我?”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然后褚非烟觉得,这个早晨热闹得有些过头儿。 到底还是林嘉声反应快,他回头一脸谄笑地说:“救,救,在下哪儿敢不救?”不等江伊涵有什么反应,他又说:“哎呀,走错了,我上课的教室在教一楼。”说完了,转头就往教一楼跑去。 江伊涵对着他的背影发怔。她穿着绿格子短裙、肉色长袜和白色七分袖T恤,脚上蹬着一双黑色小皮鞋,长发散着,瀑布一样铺在身后。 江伊涵只怔了短短的一瞬,便追上禇非烟几人,笑靥如花。“呵,嘉声,他总是这样,晕晕乎乎的。”她说,并抬手理了一下头发,将脸侧的一缕发丝理到了耳后。 她手腕上戴着一条黄水晶手链,很闪,衬着她的白皙肤色委实好看。 林赫眼尖,一眼看出那手链和褚非烟收到的那两条是同款。褚非烟也看到了,她有些晕,她不得不承认,江伊涵的心思她不懂。 这时已经到了教二楼的门口,从各个方向来的学生都在往教学楼里走。褚非烟几人随着人流进去,进教室后,走在最前面的程浅捡了个边上的位子坐下,褚非烟和林赫并排坐在了程浅前面,江伊涵最后进来,她坐在了褚非烟前面。 然后她回过头来,笑盈盈地对褚非烟说:“这手链其实是在香格里拉的时候嘉声送我的,他说这颜色的水晶,皮肤白的人戴会好看。后来我给大家买礼物的时候,想着你的皮肤也很白,就买了条一样的。你不会介意吧。” 褚非烟摇头:“不介意,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她尽量微笑着,可心里到底还是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对于江伊涵会把她当敌人,以前她不在意,因为觉得那是江伊涵自己的心病,而今她却做不到像从前一样,有些事她感觉到了就是感觉到了,想装傻也不行。 江伊涵仿佛对褚非烟的回答很满意,笑着拨弄着手链说:“没想到嘉声的眼光还不错,我原来不知道黄色水晶戴上会这么好看。” 褚非烟正觉得不想再说什么,林赫倒接过了话头说:“林嘉声买了好几条,我也有一条,呃,好像程浅也有一条。褚非烟要介意早介意了。我们都觉得林嘉声很够意思呢。大方。” 林赫故意把“大方”两个字加重了语气。然后她就看到江伊涵的笑容僵了。林赫接着说:“要是我和程浅都戴,你也不介意吧?” 江伊涵脸都白了。 林赫承认自己是小人心理,不过她很得意。 褚非烟忍着笑,在桌子底下踢了林赫一脚。 午间回到宿舍,林赫就问褚非烟借手链戴。褚非烟笑道:“你呀,逞逞口舌之快也就罢了,难不成你还真戴着去跟她较劲?” 林赫说:“你借不借吧?” 褚非烟说:“不借。” “不借我自己拿。”林赫说着拉开褚非烟的抽屉,一眼就看到那两个盒子。 褚非烟说:“你放心吧。她下午肯定不会再戴了。” “那我也得戴上给她看看。” 林赫把两条手链都拿出来,自己戴上一条,拿着另一条去找程浅。褚非烟认为程浅一定不肯戴。但林赫回来说,程浅已经戴上了,还说叫褚非烟干脆把那链子送给她,她天天戴着。 褚非烟很意外。 下午是两个半小时的文献课,江伊涵果然没再戴那条手链,连衣服都换了一身。她的脸色不好看,当看到林赫和程浅的手链时,脸色就变得更难看。看起来她是真被气到了。 有时候我们只是任性,却忘了任去想任性的后果。 说到底,江伊涵只是个爱得苦涩的女孩。 对于褚非烟和江伊涵来说,很多事情,从这一天开始都发生了悄然的变化。 新生联欢会上,她们曾合作表演节目,褚非烟跳舞,江伊涵钢琴伴奏,那时候林嘉声就坐在下面为她们鼓掌。大学生辩论赛上,她们并肩作战,竟然战败了靠嘴皮子吃饭的法律系,为了表示奖励,辅导员郑立卿给她们买了四大盒巧克力,全班同学每人都分到好几块。英语课上的情景剧表演,她们分在同一个小组。校报的采访任务,她们也曾一起完成。……可那一切的一切,都已成了过去。 从这一天开始,江伊涵的心里种下了仇恨的种子。就像四岁那年她离开家时,心里种下了对父母的仇恨一样。 江伊涵的电脑桌面换成了她和林嘉声的照片,在纳帕海边,他们笑得最开心的那一张。 坊间的传说又活跃起来。香格里拉定情,多美呀,浪漫得就像电影故事一样。一时间各种羡慕。 当然也有各种议论。有人说女追男隔层纱,果然是这样。有人说像江伊涵这样的女孩,大概很少有男生会抵抗得了吧。有人说看来追求爱情也要大手笔,飞到香格里拉,不是随便谁都玩得起呀。也有人说有天黄昏看到江伊涵和林嘉声在男生宿舍楼下吵架。当然也有人私下里悄悄说,难道追不上自己喜欢的女生,就能去跟别的女生在一起么? 林嘉声惊奇于身边竟有这么多热衷于八卦的同学,而这些人竟有这样好的想象力。他悔得肠青肚烂,那种懊恼已不是打CS所能疏解。比如说,那天历史系班长张照祥就搂着他的肩膀对他说:“林嘉声,你小子好福气。把我们班江大美女泡到手了。不过我告诉你,你小子可得认真点儿。我们历史系虽小,却也不容人欺负。”张照祥的话里带了浓浓的醋意。 没错,误会闹大了。 其实从前也有些传闻,林嘉声每每并不十分在意,但这一次,他的心委实被搅得很乱。他知道,即便是得罪江伊涵张照祥,他也得及早澄清。否则,等到越陷越深,可能他得把整个历史系都得罪,他可能会把自己的名声也搞臭了。最主要是非烟,非烟会怎么想?他很在意。他想起隔壁宿舍的王峰,因为抢了同宿舍哥们的女朋友,弄得全班男生都鄙夷他,不愿意搭理他。他不在意谣传,但他不能让自己像王峰一样被鄙夷。 他打电话给江伊涵,希望能跟江伊涵谈谈。江伊涵却说:“你是不是想跟我说,我是个好女孩?那我告诉你,不必了。我不打算当什么好女孩。禇非烟不会要你,我也不会放弃你。”当时林嘉声拿着电话再说不出一句话,他那样一个能言善辩的人,竟被江伊涵弄得说不出话来。然后电话里就传来了忙音,江伊涵挂了电话。 在女生宿舍楼的露台上,江伊涵虽然挂断了电话,可她的手还停在耳边的位置,紧紧握着手机,颤抖着。她的眼睛里似要喷出火来。她在心里说:“褚非烟,别太过分。” 她的仇恨已经燃烧起来。她恨林嘉声不爱她,她也恨褚非烟。 正文 010 这机会来得是时候 褚非烟当然并不知道江伊涵会恨她,她只是感觉到,这一次的传言,跟从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 到后来,就连林赫也忍不住来问褚非烟:“他们真的在一起了吗?”褚非烟摇摇头,说不知道。 所谓的三人成虎,曾参杀人,大抵就是这样的效果。 唯有程浅还近乎固执地说:“我敢保证,江伊涵至少拍了比我们看到的多一半的照片,那些能看出林嘉声情绪不对的,都被她藏起来或者毁掉了。” 在那样的情况下,程浅的坚持让褚非烟觉得感动。当几十上百的人都说老虎来吃人了的时候,有一个人会坚持说并没有什么老虎。这种坚持本身就令人感动。 可褚非烟还是笑着说:“你是闲云野鹤,几时也变八卦了?” 程浅说:“八卦是女人的天性。” “并不是你的天性。” “你错了,我不八卦时是因为我不感兴趣。实际上我会在我感兴趣的事情上非常八卦。” “你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 “……” 没有回答。褚非烟扭头去看,借着路灯的光,只见程浅略显苍白的面孔上一抹笑意,似有若无。褚非烟亦不知其意。 其实褚非烟并非没有自己的判断。程浅能看出来的,她也一样能看出来。即便仅就她看到的那些照片而言,她也在其中的某几个画面中,看出了林嘉声的敷衍。 或许,这算是她对林嘉声的了解。 但他们毕竟是一起去了香格里拉,一起玩了好几天。禇非烟只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林嘉声走前还要邀请自己,万一她当时答应了他,也去了,这算怎么回事? 有些事情既然想不明白,就只好不去想。褚非烟转而问程浅:“你为何不喜欢江伊涵?” “我有吗?” “有没有你自己知道。” 过了好半天,程浅说:“其实很简单,因为她出身没你好,但她远比你看不起人。她的境遇比我好,但她的怨念却远比我多。因为怨念,她活得偏执、虚伪、急功近利,她对这个世界的真诚和善意都太少。” 程浅平素把心思隐藏得很深,可她一旦说出话来,也会这样犀利。这是程浅,一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女孩,一个叫人恨又叫人爱的女孩。 程浅说:“我知道你跟她的关系一向还不错,但那都是表面的。你们相互并不认同。她没有真心待你,你也没多少真心待她。呃,也许这样说有点冤枉你,最初你是真的。但你也不傻,你很快也给自己穿了铠甲带了面具。所以,这是镜子原理,跟是否善良没关系。” 褚非烟听得浑身不舒服,皱眉道:“嗳,程浅,难道我和江伊涵的事,你倒比我们更清楚?” 程浅呵呵笑。 褚非烟沮丧地说:“好吧。我承认你说得有些对。” 程浅依旧呵呵笑。褚非烟叹一声,说:“其实你并不清楚她的身世。你虽然家贫,但是父母都很爱你,你的家庭是圆满的。而江伊涵是曾被抛弃的。” 褚非烟以为程浅会受震动,至少,她应该有一点点惊讶。但程浅依旧淡淡的,说:“我知道。” 褚非烟倒没话说了,她原以为江伊涵只是跟她说起过。江伊涵说过,她不想她的经历被别人知道,所有灰暗的过往,都是不应该被别人看到的。这些话,褚非烟一直记得。 程浅踢起地上的一个石子,那石子便骨碌碌地向前滚去。程浅的声音很平静:“世间有各种幸福,也有各种苦难。一个人不能太贪心,只想要幸福,不想要苦难。造化没给我们这样的权利。” 幸福,苦难,这话听起来是这样沧桑,尤其是从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口中说出。 而褚非烟,似乎并未想过这样的问题。或许是因为她的生命中,并不曾有过真正的苦难。 但褚非烟突然也有些心酸,她望着地上再次被程浅踢开的石子说:“程浅,你的过去是怎样的?” 程浅笑:“很简单,吃饭睡觉念书,农忙时节帮着家里干干农活做做饭,闲的时候偶尔也看看落日星空发发呆,总之,平淡得像凉白开。” “那什么是苦难?” “苦难?”程浅仰头看了看天,那天幕里并无一颗星子,她看了片刻又低下头去:“我也说不好。我的成长只是伴随着各种艰难,那些被我们习惯了的艰难。我也见惯了很多不幸,那些让我们麻木了的不幸。从小到大,我周围的同龄人,有死掉的,有残了的,有变成傻子的,有神经错乱的。而每个人的不幸,都发生得那么简单,死掉可能只是因为掉进冰窟窿里而没被及时捞上来,变成傻子可能只是因为吃了不洁的食物又被医院用错药,神经错乱可能只是因为被欺负得厉害想要争口气并因此而心理负担太重。可这些事全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在贫穷的地方,人命微贱。剩下的,都相继退学,回家务农,出去打工,结婚生子。在落后的地方,梦想是个笑话。我有时候想,生活其实不美好,可我活着是为了什么?” 褚非烟深深吸了一口气。程浅说的事,在她听来都像是小说家编出来的故事,可在程浅的眼里,不过寻常。她仿佛有点能够理解,为什么程浅是这样的性子,为什么程浅不能像林赫那样开朗阳光。“活着,也许是为了在苦难中寻找快乐,在不美好的生活里寻找美好。”褚非烟说。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回到宿舍楼,她们照旧从走梯走上去,楼道里光线有些暗,但不比校园路上的路灯更暗。程浅的脸上错落地覆了阴影,她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楼梯,仿佛是很随意地说:“你觉得我是怎么知道的江伊涵的身世?” “她告诉你的?”褚非烟还真没多想。 程浅摇摇头说:“是林嘉声有一次跟我提起。他其实也不是要跟我说,他只是有一次心情不好,跟我说别的事,说着说着就带出来了。” 褚非烟想想,倒也是,江伊涵或许不想跟任何人说起,但她的确有可能跟林嘉声说起。而林嘉声也的确有可能跟程浅提起,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程浅嘴巴最严,不怕她到别处说。 “非烟,”程浅又说,“江伊涵没她自己说的那么不幸,林嘉声也没义务去弥补她人生的缺憾。你觉得我这么想,是不是太无情?” “没有。”褚非烟说。 “坊间的传言是江伊涵的战果。我想,现在的林嘉声未必好过。没有人喜欢别人强加的东西,何况他是林嘉声。” 褚非烟的心一颤。程浅能想到这些,她却没想到。 也不是没想到,而是她潜意识里在逃避。 褚非烟似乎想问什么,可是张了张口,又想不起要问什么。 直到回到寝室,褚非烟才想起来,她想问程浅的是:“那林嘉声打算怎么办?” 可是这问题,程浅怎么会知道。褚非烟自己倒在心里苦笑了。 在深夜辗转的时刻,褚非烟不免想起一些往事,林嘉声嬉皮笑脸的样子,认真的样子,开心微笑的样子,假装难过的样子,安静的样子,失神的样子……那些琐碎的片段,都像电影的画面一样在禇非烟的脑海里无序播放。然后她又在那些画面里渐渐意识模糊,沉沉睡去。 褚非烟向星诺提出了辞职。周六,她和程浅最后一天一起工作,下班后两人一起去吃了晚饭。其实没什么胃口。不管是谁,在餐厅里被各种食物的味道熏了一天之后,都不会有什么好胃口。不过总是一个表示,宣告一段经历的结束。 褚非烟心里是感到轻松的,毕竟这份兼职还是占用了她不少时间。但程浅还要继续,即便她不在这里继续,也还是要找其他的工作。褚非烟不知道程浅的心情是怎样的。 吃饭的时候褚非烟接到孙艺璇的电话,略感意外。 孙艺璇是校报的副主编。褚非烟在三月份退出校报新闻部之前,算是孙艺璇的部下,但当时因为主编文思佳为人十分强势,孙艺璇在报社里其实并没有太强的存在感。每次褚非烟的任务也都是文思佳指派,褚非烟只记得有几次自己受了委屈时,孙艺璇曾私下安慰她。 孙艺璇问褚非烟愿不愿意做兼职。褚非烟一听就笑了。孙艺璇这电话打得也太会拣时候。 原来孙艺璇一直在MG兼职,做得还不错。这些年MG几乎不曾直接招聘应届毕业生,但他们一直有聘用在校大学生作兼职实习生的传统,这种公开的兼职招聘每年会有一两次。招聘程序一样很严格,几轮面试后能留下来的很少,即便是能留下实习的,毕业后能被MG正式聘用的几率也不算大。 最近MG就在进行这样的招聘,昨天刚面试了一轮,都不甚满意。加上孙艺璇因为男朋友要出国,她也打算一起出国,为了准备出国考试,她正有辞掉兼职的打算,另有一个女生也因为相似的原因刚刚离职。所以MG这次的招聘其实还比较急切。 本来这些招聘的事孙艺璇并没权力知情,但因为她和主编助理关系还算不错,昨天面试结束后也到了下班时间,孙艺璇因为加班晚走了一会儿,在咖啡间遇到助理,助理有些苦恼的样子,她也是突然想起褚非烟,便向助理提了几句,讲了一些褚非烟在校报时的表现。没想到助理转头将情况转述给了主编,主编要求看一看褚非烟写过的稿子,孙艺璇便将褚非烟在校报的采访稿新闻稿通讯稿都整理出来拿给主编看,主编看了之后觉得很不错,这才让孙艺璇同褚非烟联络,希望褚非烟能来参加下一轮面试。 MG的全称是MAGIC,一个很有张力的词,诠释着魔力、魅力、神妙。 褚非烟知道MG在时尚文化界的地位,按理说这是个很好的机会。并且关系并不算亲厚的孙艺璇肯主动推荐她,她无论如何都应该承情。 但这事委实有些突然,而且褚非烟毕竟刚辞掉一份兼职,连口气都还没来得及喘一喘。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对孙艺璇说,暂时不太想做兼职。 孙艺璇并没有立刻接受这个结果,她让褚非烟再想想,如果改变主意就及时联系她。她最后说,贡禹主编很欣赏褚非烟的文笔和对文化的感觉,尤其是那篇采访费川教授的稿子,他觉得非常好。 褚非烟颇为意外,那篇稿子其实最后并没有刊出。当时那一期校报正在排版,学校却接到三峡地区的状告,对方不软不硬地说费川在三峡妨碍政府工作,擅自发表不实言论,请学校加以约束。校方自然马上找费川谈话,但是据说费川的态度并不是十分配合。而紧接着,费川受到了校方的处分,教授职称被削夺。就这样,这个华横溢的诗人、作家、中文系最年轻的教授,重新做回了讲师。在褚非烟无限唏嘘的时候,文思佳果断而不容商量地下令撤掉了采访稿,让报社的同学连夜加班,排了另一篇稿子。 后来褚非烟再见到费川的时候,他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是那种神情却带了一种执拗和坚决。褚非烟在心惊之下,通过各种方式了解到一些情况,似乎是费川深入三峡地区实地调查,之后披露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才被当地政府告到学校。学校并不想开除费川,但迫于压力,也不得不削去了费川的教授职称。 下一期校报选稿的时候,褚非烟找到文思佳,她希望校报还是能刊出那篇采访稿。褚非烟说,费川在三峡做的事,只是出于一个知识分子的良心,或许不合时宜,但没有错。官方用权力来压制言论自由本就不该,弄得校方撤费川的教授职称就更叫人灰心。而校报是学生的报纸,在这种时候,在明知费川是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情况下,校报不应该随风转舵,也给费川不公正的待遇。并且校报的效率本就不是很高,采访是两周前进行的,当时并未涉及三峡调查的事,采访的人不知道,被采访的人也没提,所以刊出这份稿子,其实也不算明着跟谁叫板,就是表明我们依旧尊敬费川的立场而已,这尊敬是对一个有思想的知识分子的尊敬,不管他是教授还是讲师。 当然文思佳没有同意,她说不要天真,校报不只是学生的,更是学校的,你了解到的真相未必是真相,犯不着犯这种错误。 结果褚非烟并不是没有想到,可她还是很灰心。 文人没能力和官方对抗,褚非烟作为一名普通学生,更没有力量为文人声援。话语权总是掌握在权力者手中。 褚非烟只是没想到,孙艺璇一直留着这篇稿子。她只记得她在校报办公室跟文思佳争论时,孙艺璇在旁边并没有说话。但是最后的时候,孙艺璇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不是嘲笑也不是冷淡,却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情绪。一周后褚非烟退出报社,孙艺璇又用那种眼神目送褚非烟离开。褚非烟不知道那眼神是什么意思,她也懒得去想。 原来孙艺璇却是支持自己的。 时隔多日,褚非烟突然觉得感动,在学校有些嘈杂的全日餐厅里,她差点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