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神判 “这都是报应!所有的一切,不用等到来世,今生今世就会应验在你们面前!” 剑一心的话穿破昏黄的光线,一字一字钻进了桃寨梯玛的耳中。 他不知道桃寨梯玛是否听到了自己的话,因为这个该死老头的双眼已经被刚刚的巫术烧成了两个偌大的空洞。 原本应该是眼珠的位置冒着黑烟,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 “这本就是他罪有应得!” 虽然整个过程桃寨梯玛没有任何反抗,但剑一心没有丝毫内疚和不舍,青俊的脸上闪现着火塘的光线,皱眉间又仿佛回到了痛苦的三年前。 三年前的一个雨夜,剑一心最好的朋友子玉被桃寨梯玛五花大绑在神堂之中,那时候剑一心还不叫剑一心,那时候他有一个普通不过的名字“柏舟”。 “听说你有通天的本事?” 柏舟从外赶回寨子里时,桃寨梯玛正在横眉审问子玉,好不同意寄到了最前,看到原本身材健硕、皮肤白净的子玉已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 见子玉没有回答,一个戴着傩面具的人一脚踢在子玉肚子上,子玉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上。 “住手!” 柏舟不知道,自己喊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已经意味着整个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你们,你们为什么抓他?” 桃寨梯玛的披风凛凛威风,一张大手“啪”地盖在茶碗上, “容不得你来问!他是外族在我族中安插的奸细!” 身材瘦弱的柏舟一脚踹翻横在面前的栏杆,冲上前扶住自己最好的朋友,看到子玉满是鲜血的脸上嘴角抽动,像是想要说什么。 声音太过细微,他听不清,靠近只听到微弱的声音,在喘息的气息中流出, “快走!快走” “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柏舟紧紧抱住子玉,他是自己最好的兄弟,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至少,认识子玉的这五年,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向往外面的世界,过好手上的生活” 子玉的话曾经那么清晰, “打出去!” 桃寨梯玛一声令下,傩面人的木棍劈头盖脸砸了过来,他感觉自己的背上挨了一棍,这一棍击中了五脏六腑,让自己恨不得把前天甘棠亲自做的药羹吐出来, 紧接着头顶又挨了一棍,恍恍惚惚已经看不清周围的一切,至少隐约听见周围有个老妇人的声音小声抱怨, “怎么能打头呢,打傻了可怎么办!” 紧接着发生了什么柏舟已经不记得,因为自己彻彻底底昏死了过去。自己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躺在了甘棠的床上, “子玉怎么样了?” 柏舟撑着起床便奔向神堂,丝毫没有在意耳边甘棠那清脆的阻止声。 可是神堂已经空无一人,扯过不远处磨刀的老妇询问, “那个粉面小生?” 柏舟拼命地点头, “三天前就判过了,关在山上的木栅里,说是明天就要行刑呢?” 柏舟懵了, “三天?”“行刑?” “梯玛大人正要我磨刀让他们明天用呢,我可得磨得又尖又利” 柏舟对老妇人絮絮叨叨的不感兴趣,现在他要担心和考虑的是子玉。 老妇人抬头看一眼离去的柏舟, “咦,这不是那天晚上被打昏过去扔进猪圈的” 柏舟头也不回地走了,警惕地闻了闻身上的衣物,并没有猪粪味。看来,甘棠早就把自己的一切打理得干干净净。 现在,他没有空回去看甘棠,虽然那是他青梅竹马马上就要迎娶的姑娘,只是现在自己最好的兄弟就要不明不白地把命丢了,实在不是卿卿我我的时候。 走到山边的时候,这个个子瘦小的柏舟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要一把钢刀,砍得断铁链的那种!” 铁匠铺的光头极不耐烦, “没有!只有砍柴的斧头!” “好,斧头就斧头” 剑一心心想着手里有样东西总比没有强,他虽然去过关押子玉的那个木栅,但是并不知道那里现在的情形怎样,现在顾不得那么多了,先杀过去再说。 从来没有杀过人的柏舟一时间又开始思前想后, “可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呢,要是有人拦的话,难道我真的要杀人” 边急匆匆地走,密密麻麻地汗珠已经缓缓在额头涌现。 “那也必须杀!因为我要救我最好的兄弟的命!” 柏舟自言自语见已经到了木栅,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看起来是一次极为简单的营救,偌大的树林里空无一人,木栅里除了子玉蜷缩在角落,双手用草绳反缚之外更是没有丝毫异常。 “子玉,我来救你了” 柏舟压低头冲到了栅栏边,子玉抬头瞥见,只是摇头。 “你怎么了?子玉,你怎么了” 看着披头散发的子玉,身上的血渍已经结痂。柏舟解开他,想要扶他起来,可是子玉一直摇头。 “怎么了,你说话呀,你摇头是什么意思?你说呀” 子玉似乎无比焦躁,想要急切地赶走柏舟,刚刚解开的手推开柏舟,嘴里“唔唔”地叫着。 “你的嘴,你的嘴怎么了?” 柏舟连滚带爬摸到子玉身边,想要看他的嘴,不等靠近已经明白了一切, “他们割了你的舌头!畜生!他们割了你的舌头!” 柏舟一时血气上涌,想要杀人的冲动都有了。 “你等着,我把你救出去,我就回来找他们报仇。” 子玉轻叹一声,似乎是在怀疑这个只会采药种地的瘦个子,凭他?报仇?虽然柏舟确实有为自己报仇的勇气,但以柏舟的能力,摘个柿子还差不多,杀人只怕 “我知道你在怀疑我,但是你一定记好我今天说的话,他们让你受的苦,我一定让他们十倍、百倍地奉还!” 说话间,柏舟已经将子玉慢慢挪到了自己背上,艰难地背起这个壮实沉重的男人向栅外走去。 “收网!” 桃寨梯玛的声音突然在林中响起,一个硕大的网从天而降,将自己和背上的子玉紧紧捆住。 “我早知道他有同党,没想到是如此不堪的队友!真是可笑!” 几个傩面人嘲笑地说着,拖着网将二人扔下了早已挖好的深坑。 深坑两丈有余,这一扔下来,让柏舟五脏六腑都摔成了一堆,拼命爬起来的时候,子玉已经只有一点点气息。 “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不明白,原本安宁的生活为何会被这样无情地打断。 半晌之后,子玉终于咳嗽一声缓缓睁开眼睛, 他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只能用尽全力在地上写出两个字, “你” 柏舟心里又疼又气, “你知道我不识字啊” 正待要子玉帮他画出来,一根套索呼地套在了柏舟脖子上,他伸手去抓,已经连人被揪出了深坑。 “送你去神判!” 傩面人们的声音粗野不堪,柏舟用尽全力扯住绳索才让自己的脖子不至于被折断。最后关头,柏舟瞥了一眼在坑底的子玉,见他高高举起手掌,奋力拍下了坑边的一堆土。 “这是什么提示么?” 不等想清,腰后已经挨了一脚。 被拖到海边的时候已是午后。 “我没罪!” 海边人头攒动,比肩接踵,瘦弱的柏舟已经被草绳紧紧绑住,一步一步推向潮水,海的对面是海水冲蚀后布满尖石的暗滩和冷峻的山崖。 这是族人十五年间第二次看到这一幕,这里的人们信仰神判已有千百万年,将有罪之人推下大海,如若他有罪,神自然会将其用海水淹死,如若无罪,自会放他一条生路。 岸边如同集市一样,人声鼎沸,或许如此的好戏并不多见,一张又一张蒙昧无知的脸正焦急张望着,人群最角落一个姑娘正拨开她散落的头发,脸上有两道刺青格外显眼,她紧咬嘴唇,想看却不敢看。 “如此荒谬绝伦的审判,无论这个人是否有罪,推向海里,不就只剩下一条死路了么?”想到这里,她已然满心绝望。 柏舟双手被反绑,只剩一双赤脚踩在沙滩,指尖沾到海水溅起的浪花时浑身颤栗,焦急地向人群中望了一眼,密密麻麻地人群遮住了自己想要找的人,自觉时日无多,瘦小的身躯用尽力气向人群中喊, “甘棠,甘棠替我照顾好我娘” 话音未落,一个傩面人的声音已将他无情地打断, “哼,你娘!你娘已经畏罪上吊自杀了!” 柏舟觉得五雷轰顶, “什么?你说什么?” 他仿佛已经看到养育自己十多年的养母在白绫上挣扎的图景。 “畜生!一定是你们!你们杀了我娘!” 他转身想退回去,可是身后手握着结实竹竿、脸上佩戴着傩面具的十多个粗实汉子,正齐刷刷将削尖的竹竿向他戳来。 “巫罕,你睁开眼睛吧,你看一看,我从来没做过危害巫族的事,你睁开眼睛看一看呐”他绝望地嘶吼却被画画的海浪声和傩面人竹竿叮叮咚咚互相撞击的声音掩盖了。 海水没过膝盖,厚实的竹竿打在腰间,柏舟一个跟头倒在了水中。拼命挣扎,快要爬起来时,斜阳如血,从海崖间映照海滩,照在柏舟清瘦的脸上,那一张脸似已死去多时,颜色紫黑,脸上两道本已深黑的刺青霎时明亮了。 “不过是要我死罢了?好啊,那我就死给你看”  柏舟的臂膀上青筋骤起,不顾呛人的海水向嘴里涌来, “不过,藏在傩面具后面的你们,傩面具能遮住你们的脸,遮不住你们的心!就算到了那边,我也一定会一一将你们找出,让你们还债!” 这几句话如此铿锵有力、非常奇妙地躲过了每一波海浪声和竹竿声,那么精确地在全场寂静,屏住呼吸听的一瞬间突然迸发,傩面人手中的竹竿犹豫了,来看这场好戏的人犹豫了,只有角落的女孩,正攥紧拳头用最炙热的眼光望向他。 他拔腿往海水深的地方奔去,用尽全部的力量地向对面的海岸奔跑,双手被绑在背后,跑得异常费力,不过海水愈来愈深,就算双手自由,对奔跑来说又有何用。 站在最前的傩面人拔出腰里的利刃,向柏舟追过去,海浪突然疯也似地冲起,翻涌的海潮竟然比身材魁梧的傩面人还高,逼得族人四散退去。潮退时分,斜阳只余下一点颜色。族人向傩神叩过头渐渐散去,只剩下那个披头散发的女孩还在痴痴地盯着对岸。 隐隐中,她望见对岸那布满尖石的滩上有一个影子,正昂首阔步向斜阳走去。 正文 第二章 诅咒 天渐渐亮了,山脚下木阁的纱窗还透着淡黄的灯火,巫族的蜡灯点的是从树上采下的蜡,烧起来整个屋子盈出香味。 灯畔,女孩正对镜束发,扎眼的是脸上在灯火的微光中格外发亮的两道刺青。三年了,当初那个躲在人群角落里祈祷奇迹姑娘虽然瘦弱依然,不过冷峻温婉的脸上现已再没有了当初的无措。 门外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 “甘棠姐甘棠姐姐” 外面叫她的是这个寨子里的姑娘们, “快点吧,你再磨磨蹭蹭的傩戏就快要散场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正在急躁地朝阁中大声呼喊,这是桃寨梯玛家中小女儿的声音,甘棠听得分明。 “可能甘棠姐根本就不是为了去看傩戏,她啊,可能啊,是为了哪一个年轻阿哥” “哈哈哈” 楼下笑声朗朗。 “青面傩那个丑模样还不够吓人是么?等个一会儿又如何,小心我引来那些青面獠牙的傩面人把你们这些小丫头全部抓了去”咯吱一声开了阁门,甘棠人随声至。 晨间白雾蒙蒙,开门的一霎,蜡烟也紧跟着甘棠的步伐飘出了屋子,蒙蒙细雾里,甘棠一袭红中泛黑的翩翩罗裙分外惹眼。 寨子广场在半山之中,一群丫头一起说说笑笑很快就到了寨心。傩戏在七月初八举行,它乃巫族每年一次不可或缺的庆典,而这一天也同样是巫族九十九个寨子共同节日,巫族居住在高耸入云的千山岭中,山寨的部落之间通常往来不多,只在傩戏那天,临近村寨方才互相走动。 寨心正中,粗壮的木杆被族人蜂拥着缓缓立了起来,这乃巫族神柱,甘棠远远地在街市屋檐底下观望, “你们去吧” 姑娘们本想同她一道去看神柱,她只是笑着摆摆手。 雾气正浓,一直以来她便不喜欢凑热闹,现在更疑惧神柱洒下泥浆脏了衣裳,三年了,每年的这个当口她都会仔细束好发髻,年年的这个时候都挑出最好的衣裳。 三年前,当她目睹柏舟葬身海水后,从海边踉踉跄跄回到家中,那一夜她哭得昏天黑地,可是也是那一夜,她梦到了心爱的柏舟阿哥。在梦里,瘦成干柴的柏舟轻声呢喃, “别哭,等到傩戏那天,一定回来” 哭得梨花带雨的她想要去抓,梦里的一切却无影无踪。 “三年了” 甘棠的心如同黄连一样苦,然而过去两年的七月初八,却没能等到朝思暮盼的柏舟。她的眼眸清冷,有几分期许,又满是浓浓的哀伤。 “他早就死了,傻姑娘”,一个人悠悠的在她身后轻声说, “死了三年了” 转过头,原来无限哀伤的父亲正心碎地看着自己。 “不过是一个梦,你犯不着为了一场若有若无的梦如此等下去” 一张黝黑的脸上尽是胡须,牙齿被土烟熏得黄里泛黑。 “阿爹,我没有” 甘棠装出衣服若无其事的样子对老头笑笑, 老头子打断了甘棠的话, “嗯,那你将就这傩戏的时间,瞄一瞄各寨的小伙,争着买你绣花鞋垫的小伙子可多着。” 又风风火火地向人群走去,只给她留下一个背影。 神柱终于立起来了,山鼓“咚、咚、咚”的响声震耳欲聋,傩戏开始。 傩面人——傩戏的主要表演者,巫族每寨都有,他们手中握着巫族人的生杀大权和生老病死,他们乃山中诸神的使者,神的代言人。 甘棠向来觉得这些传说太过虚妄,哄哄小孩儿还差不多。 柏舟阿哥也跟自己一样,不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事情,他们两个人总是更多地认为这是梯玛们装神弄鬼的骗术,她曾经看过柏舟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医书,在医术上有很多图,自己那最深爱的阿哥手把手教她识别许多药材, “梯玛、傩面人都用这些草药治病救人。” 她当然更信任柏舟阿哥。 更何况这群骗子,还是害死自己心爱阿哥的凶手。不、不是死,是让他离开不见她的心里这样想,生怕自己一个念头不对,亲爱的阿哥就不会回来了。 “傩面人!” 场上有人唏嘘地叫喊着, 青色的袍子,青铜的青色的直剑,青色的面具,面具上黑红相映的笔触显出貔貅模样。 这就是上次那群将栢舟赶入海中的那群傩面人的装扮,甘棠紧紧攥住拳头,恨不能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剑刺穿这恶人的皮囊。 不过,面具遮蔽,背后的那个人是否是曾经伤害过自己阿哥的人呢? 她不敢确定,只是,仇视所有青面傩难道有错?同样躲在青色面具后,面目想必可憎至极。 千万种报仇的法子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然而,终归只是想想罢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丫头,手是用来拿针线的,平常缝缝补补还可以,要是拿起刀来杀人,还是不免有些令人害怕。 也罢,那此刻就诅咒他们吧,愿山中的神灵将这些傩面人摔死、烧死、饿死、渴死。这已经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女子能做的最重的事了。 请神的咒语已经念完,青面傩在寨心舞起了铜剑,舞剑是巫法中最关键的一环,至少在观众看来,是证明一个傩面人有没有本事的关键。 围观者愈来愈多,寨中八九百人几乎悉数来到,青面傩却丝毫没有顾忌周围的人群,剑锋越舞越宽,每每看似就要刺刀观众,人群中惊呼声不断。 里层的人群为了躲避剑锋拼命往外退让,可是外层的人为了看得更清拼命往里挤,最尴尬的是挤在中间的人,出不得、进不得,地上的泥巴越踩越滑,许多人叫骂着摔倒在泥地。 滑稽的一幕让甘棠忍不住发笑。不过是装神弄鬼舞个剑罢了,居然挤成这样。以前柏舟阿哥给自己舞了一天的剑自己还不乐意看呢。想到柏舟,肺腑中一阵酸涩。 “上神柱了!” 人群哄然惊呼起来, 这是这场仪式的重头戏,青面傩背后背着33柄刀,将刀一把一把砍在神柱上,脚踩着已经砍好的刀一步一步往上爬,健硕异常的青面傩不一会已经超越了一半神柱。 神柱下观望的人们不敢慢慢地大声喘气,静静地数着青面傩背上的刀, “还剩11把刀” 有人悄声说,按照以往的惯例,之后,他每砍上一把刀就必须吟出一句咒语来请神,直到最顶。 “山有嘉木兮”,锋利的刀刃狠狠砍入神柱, “木有灵”,又一刀应声而落, “彭泽有霜兮”, “霜有灵”, “海有金沙兮” 这一句咒语之后,竟然陷入了安静,青面傩一脚踩刀,一手抱柱,还有一只手扬起刀凝固在半空之中,如同被冰冻了一般一动不动。 “嗖!” 刀从那英武的手中滑落,刀尖向下,直直的插进土里,险些砸中了一个男人光溜溜的秃头。 那只刚刚握刀的手如同魔怔了一般生硬地挠着脑袋,两只脚挂在神柱上,肆意滑动,神柱上的尖刀霎时间划破了皮肤,居然,青面傩没有任何知觉一样地仍由鲜血瑟瑟流下。 “啊” 一声猴子的哀鸣凭空而来,大家听得出,这是出自那青面傩之口。 “啊快跑!” 场上的人几乎同时发出了尖叫,青面傩在短短的一瞬同时松开了手和脚,躯体直挺挺地倒了下来。 地面上的人群四散突围,慌乱之中,惊叫声一片,人们互相拉扯践踏,一时之间,哭骂、惨叫声充溢在整个广场,现场狼狈至极。 正堂中,桃寨梯玛一改气定神闲的模样,慌忙跑出,摇响手中的铜铃,喝止乱哄哄的一众人等,急匆匆奔向跌落的青面傩。 “我的诅咒应验了么?” 甘棠心中咯噔了一下,心一横也跑向跌倒的青面傩想去看个究竟。 四处逃散的人们撞得她满身是泥,瘦弱的肩膀被挤得生疼。可是她依然想去看一看,这个刚刚被自己诅咒的人,是如何死的。 桃寨梯玛颤颤巍巍的手解开傩面具,煞白的脸上一双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嘴角的鲜血仍然瑟瑟流个不止。手指探了探鼻息,梯玛一脸惨淡, “死了!” 徒弟们跟在梯玛身后,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这分明如此年青俊俏没想到,青面傩竟然会有” 甘棠从来不成想凶神恶煞的傩面人会生得如此粉面油头。她偷偷站在梯玛身后仔仔细细观察青面傩的一切 眼睛,甘棠突然发现死去青面傩瞳孔中有一张脸的形状,莫非还想细看,准备俯身,梯玛已将青面傩的眼睛合上。 甘棠惊得呆住了,刚刚自己所看到的难道是柏舟? “滚!”桃寨梯玛吼道。 她吓得不轻,缓步走开,口中默默念叨着“是你么?我的好阿哥” 正文 第三章 神堂 死者并非寨中族人,这一点甘棠一早就已经知道了,那一天她去偷看摔下青面傩的容貌,已经仔细辨出。 这寨子里的人,甘棠只要见过就都认得,而她自小生活在寨中,又有几个人没有见过呢。 青面傩死后三天,尸体被封存完毕,被数个头戴黑色傩面具的人送去了别处。 巫族中,傩面人分工明确,青面傩常只管活人的事情,而黑面傩则管理死人的事情,依照面具的不同颜色,傩面人将人类世界和神鬼世界划分开来。 管天管地,管生管死,他们也会累、也会错吧? “神判阿哥就是天大的错!” 想着想着不由思绪万千。 “咚咚咚” 山鼓的响声再一次打断了甘棠的思绪,她细细去数,总共13声,这是为死去的青面傩送魂了。 她今天很想去看看送亡的道场,虽然她并不爱热闹。 巫族的信仰中,人一旦死去,尸体固然被埋进土里,可是亡者的魂魄却会在世间盘桓许久,为了送走这些恋恋不舍的魂魄,只得让傩面人做法为魂魄送行。 今天的寨子毫无生气,原本热闹的街市没有几个行人,甘棠心知傩面人在傩戏上摔死,人群在践踏中受伤让这个寨子伤了元气,许多人都躲在家中图个安宁。 梯玛的家就是寨子的神堂,神堂中,9位巫师的名字被镌刻在木牌上,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罗,这些早已离开人世的巫师是族人供奉的神明。 梯玛家的小女儿桃实闷闷不乐,一个人在空地上发呆。 “桃实” 甘棠话音未落桃实便忍不住大倒苦水, “甘棠姐,你终于来了,我爹和我哥哥们不要我了” 甘棠一时错愕,想想梯玛已经活满一个甲子,桃实是刚满11岁的小女,平常娇生惯养,怎会不要她了? “他们关起门来又唱又跳,好不容易歇息了,也不陪我玩” 甘棠这才明白“不要我了”的真实含义。 “甘棠姐,我本来打算找你玩儿去” 桃实圆圆的脸尽透出无奈的颜色, “可是哥哥们不许我去,说是寨中有鬼不许出门。” 甘棠不自觉地笑出声,想想这桃实的家便是寨中的神堂,父亲是梯玛,哥哥们都是梯玛学徒,岂不是如同住在鬼屋里一般了么?既然在鬼屋里,又说怕鬼 向神堂中望了一眼,四下无人,甘棠以前便知道,很多道场都只在某些固定的时间段做,或许真的来得不是时候。 正要转身离去,突然听到内庭有东西摔碎的声响。桃实贴近甘棠,吓得不轻。 忍不住向声音的来源走去,桃实也紧跟在后,一双小手一直揪着甘棠的罗裙,不敢放开。 “胆小鬼!” 甘棠捏一捏桃实那粉白的小脸,丢下桃实一个人循声走进了房子。 倒了内庭,隐约听到了两个声音,一个是桃寨梯玛,还有一个,是陌生人,甘棠极度肯定她从来没有听见过这个人的声音,她对声音的、面容的记忆能力超强,就连每天门前树枝上叫的鸟是不是之前的那只她都万分肯定。 紧闭的房门管不住压低的声音,对话的两个人刻意压低声音,却又激动地总是发出许多大的音节。 “我一早便说,不可如此,可是你”梯玛的嗓子如同在冒烟。 “急什么,急什么?不过是个意外罢了”陌生人说。 “七月初八,傩戏当日从神柱摔下来,这不是神的警示和惩罚还能是什么?”梯玛声音颤抖, “反观过往,我们的确干了许多不该做的事情,你以为神明不知道么?林子里可有很多眼睛看着” “胡说!我何曾违逆过神的旨意?” “何曾违逆?” 梯玛悠悠道 “三年前,你如何给柏舟那个孩子定罪的你难道忘记了” “你” 一时陷入尴尬的沉默,甘棠耳朵里面的声音只剩下自己急促的心跳,她要推开这扇门去当面质问他们,可是双脚如同灌了铅,怎样都迈不动。 她想要张开口破口大骂,可是嗓子却如同被堵住,怎样都张不开嘴。 “回去,回去啊” 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清晰的声音,那声音像是柏舟的轻声低语,恍恍惚惚中,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甘棠不由自主想要听从这个声音的安排,转身向屋外走去,不经意间却踩断了地上的树枝, “谁?” 梯玛“腾”地立起身,慌忙中便要开门,甘棠惊吓不已,转身狂奔,沿着寨间小路一路奔向家。 梯玛打开房门四处仔细检查, “喵” 一个黑色的影子跃上山鼓,直径一米以上,硕大的山鼓上,这团黑色的影子灵活地跃来跃去,发出“咚咚咚”的声音,定睛细看,原来,是一只黑猫。 “野畜生!滚,我生吞活剥了你。” “野畜生”这几个字貌似激怒了黑猫,它顿住,黑色的毛发发出锃亮,怒目瞪着不可一世的梯玛,龇牙咧嘴挺起背脊,口中发出凶横的嘶吼。 梯玛怒不可遏,一把抄起铜剑砍过,黑猫只是一闪便跃上了房梁,几步跑出屋外,跳上屋顶消失。留下又累又气的梯玛喘着粗气,如同为山鼓的余音伴奏。 天色渐暗,山鼓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最后一堂送魂法事,让神堂周围的族人都聚过来观看。 神堂内外,蜡灯彤彤,广场上,火把熠熠生辉。 梯玛威风凛凛地走上了神堂。 作为一寨之主,在巫族人眼中,梯玛如同每一个戴了面具的傩面人一样,也拥有广大的神通,每一个寨子的梯玛实际管理着寨中的民事和诉讼,管理着寨中人的医疗、募兵等一切可以想到的事。 一个梯玛的职责直到他去世之后方才终结,他的位置会传给自己最好的学徒,不过现在,仿佛还远远没到那个时候。 “巫族寨民,桃寨近来多事,大家亲眼看到傩戏上摔死了青面傩,这是我们族人有违逆山规的行为招致的灾祸!今天我们要明堂法事,送别亡魂,去除恶魔。” 话音刚落,铜剑已经“噌”地出鞘,冷冷的剑光让人睁不开眼,似乎把空气划破。道场上安安静静,大家不敢言语,只是专注地看着梯玛的每一个动作。 剑锋轻轻挑过火盆的一刹那被引燃,整个剑刃如同一只熊熊烧起的火把,只是,这货的颜色不平常,泛着绿色的光芒。 “悟” 人群中传来惊叹声。 “这乃幽冥火” 一个秃头对旁边看得出神的人群说道, 甘棠悄悄靠近,她认出这个秃头,正是当日差点被刀砸中的秃头。想来可笑,居然又凑过来看热闹。 “草木桀桀,万物苍茫,经天纬地,借我玄黄” 一长串咒语从梯玛口中念出。 一个青面傩手持大刀应声从堂中走出,与梯玛一道相互穿梭舞起来。 “山中的神明啊,为你们忠诚的仆役引路吧,让他回归祖先的行列和居所” 是青面傩! 甘棠立即分辨出这个声音便是白天那个陌生人的声音,就是他们冤枉了自己的好阿哥。 “我诅咒你们不得好死,要比摔死的青面傩死得更惨。” 她心中暗道,她依然记得自己苦苦在神堂上下跪哭求一天一夜,青面傩也没有放过柏舟阿哥,在她看来,此刻的诅咒仿佛还轻了点。 两个人在神堂之中挥舞着刀剑,相互砍向对方,可是每每又能随意化解,有人在背后说,这乃是巫族诸神赐予的神力,纵使他们再用力,也不会伤害到对方哪怕一根毫毛。 “哎呀呀,不过就是熟能生巧,两个人对练多了,互相留个后手,就像玩儿似的”秃头大大咧咧地说着,丝毫不怕被梯玛听见。秃头如同万事通,感觉通晓天下一切大事,或者装作通晓。 “马上就是‘神兵换魂’了!” 秃头不失时机地当起了解说员。 神兵换魂—法事中最难的一部分,也确实是最精彩的一部分。两人要将手里兵器不断抛向对方,互相交换,速度极快。 不一时,已经抛了好几次,甘棠看到桃寨梯玛气息逐渐变粗,额头流下豆大的汗珠。 时间貌似被什么降低了流速,世界的一切在甘棠的眼中都变成了慢动作。甘棠看到梯玛手里的剑明明已经扔了出去,剑锋直对着青面傩面具的下边线,如同迎着那寒冷的剑锋仍凭它刺来,青面傩的喉头已在瞬间被刺穿。 殷红的血液从傩面具流下,滴落在地上的血滴嗒嗒作响。 “啊!杀人啦” 围观的妇孺一整大呼小叫,人人面露惊惧。 青面傩松开手里的刀,伸手想要拔出喉头那一柄剑,抬脚迈出两部,闷闷地栽倒在地, “噗” 从喉头喷出的鲜血霎时间染红了山鼓。 甘棠在围观族人的推搡中望见梯玛,他的眼神中居然露出快意,这得意的神情又蓦地消失,换成了张狂无措,整个人瘫坐在地上。梯玛的儿子和周边的男人扶的扶、叫的叫,顿时乱成一团。 “莫不是诅咒又应验了?” 甘棠心里一紧。 鼓面上,鲜红的血顺着山鼓的纹路四处蔓延,清晰的白虎图腾瞬间被淹没,黏糊糊的鲜血透出血腥。 梯玛一屁股坐在地上,失魂落魄,任凭旁人怎么拉扯都不肯起身,嘴中嘟嘟囔囔似乎在自言自语, “是他!是他” 正文 第四章 猴戏 梯玛疯了,不到一天,桃寨中所有人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真的是疯了,说是反锁了房门,谁都不见,连儿子女儿都不认识了” “是啊,是啊,听说嘴里一直嘟囔说有人要杀他” 秃头像万事通一样,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对桃寨中的事情了如指掌。 “是在装疯卖傻吧” “我看他是怕那个被杀的青面傩亲人来寻仇” “是啊,那青面傩家里势力可很厉害,听说是梅寨的,家里有七个儿子呢。” “是啊,听说他那七个儿子正在磨刀嘞。” “诶呀,我的天哪,那可如何是好” 一时之间,桃寨之中议论纷纷,寨民担心梅寨将这件事血仇,如果是血仇,那可要打怨。 “打怨”——巫族不同部落之间没有限制的屠杀冲突,不分男女老幼,没有伦理限制。 “三十年了,我们寨子这些年跟其他寨子相安无事,已经三十年了。” 包着花白头巾,脸上透满皱纹的老者担忧地说,胡须颤动,眼睛里充满迷离,仿佛回忆起许多痛苦。 同梯玛一样,甘棠也将自己反锁在家里。 这几天她一直反反复复琢磨梯玛惊魂落魄的那句话:“是他” 究竟是谁?梯玛到底看到了什么。 虽然,自己心中的仇人一个死了,一个疯了,心想终于为阿哥报了仇了。可是一想到最信任自己的桃实妹妹,又莫名心酸。 “咯吱” 门开了,圆圆的脑袋从门口探进来,怯生生地张望。 “桃实!” 小姑娘的泪痕还挂在脸上,甘棠望见,心中酸涩难当,推开门一把搂过桃实。桃实哇地一声哭出来,憋屈了这么久,终于释放出来。 甘棠心中有些自责,如果不是自己的诅咒应验,这个无辜的孩子也不会陷入如此的家庭变故。 坐在木床旁,用力将小桃树抱在怀中,桃实慢慢平静,哭泣声缓缓减弱,手攥的紧紧的。 轻轻将桃实的手掰开,一根红线串起一颗金珠在她手心紧紧握着。 看到金珠,甘棠簌然泪下,她怎么会不认得这颗金珠,这是柏舟送给自己的,后来被当时六岁的小桃实看到,非要调皮地要了过去。没想到,小小年纪的桃实这么爱护这颗金珠,还一直好好保存着,金珠上那龙形的阴刻图纹还是清晰可见,而且这一刻竟分外明亮。 中午时分,桃家寨的山民还到处一惊一乍杞人忧天的时候,一个耍猴人的出现又打破了大家本来还在担忧的那份心情。山族人就是这样,动不动大惊小怪,可是终归没见过世面,有一点新奇的事情,大家就又会被吸引。 这个耍猴人身穿着灰色粗布麻衣,裤子上绑腿结结实实,一件黑色的披风直垂到脚跟,腰间有一根竹管漆成了黑色,麻衣上的扣子是用的黑色的陶粒,斗笠周围围满黑纱,看不到脸的轮廓,只隐约看到他的左脸有几道凸起的伤疤。耍猴人的肩头有一只猴子正乖乖地立着。走过秃头面前时,秃头看到耍猴人背上背着一个用藤条扎好的笼子,笼子里还有一只猴子。 不过笼子里的猴子显然不如肩头那只安分,一直在凄厉地叫唤。 耍猴人在巷口坐下,取出铜锣,反摊在地上, “噫”肩头的猴子闻得这简单的命令一跃而下,在地面上开始了表演。只是这猴子调皮得很,只是打了几个滚磕了几个头就开始我行我素地在人群中攀来跳去,还摘下了一个老人的黑布头巾包在了自己头上,在平地上学起人走路来。 老人气的大骂,众人却看得哈哈大笑。 耍猴人倒也不管,斜躺在台阶上,拿出了酒葫芦小口小口地呡酒,仍由猴子在人群中撒泼,这猴子竟真的变本加厉起来,一连扯破了好几个女子的罗裙,还扯脱了许多男人的裤腰带,人群中笑骂声此起彼伏。 “冷月汤(音shang)汤,禾谷稼穑,青烟红烛,秋水未央。”耍猴人似乎自顾自的喝醉了,嘴角挂着笑,随口吟出诗来。 这才不过几个时辰,桃家寨就仿佛从刚刚的压抑和低迷之中走出了,因为耍猴人和他的猴子的缘故,这寨子竟然又充满了一片欢乐祥和。 “山族人真是健忘”耍猴人暗自忖度着,看看天上已经日过三竿,开始打包起行李来。众人纷纷挽留这不羁的耍猴人,居然有点舍不得他,不,其实是舍不得那只古灵精怪,又爱又恨的猴子。 耍猴人并不理睬人们和他的搭话,仿佛在这里,一切都只是空气,和自己无关。直到一个裹着黑头巾的佩剑男人来到他的面前, “先生,” 众人认得这是梯玛家的大儿子桃枝,一时之间安静下来,原本挤在前排的秃头现在也悄悄往后钻,想想梯玛家里糟了这样的难,这些人还在这里嘻嘻哈哈也确实很难堪。 “请先生到府上一叙”桃枝的邀请倒像是命令,脸色紧绷仿佛掩盖不住怒气,若不是父亲不让自己惹是生非,他非要将今天在场嬉闹的一干人等全部揍得狗血淋头。 “我一介游方之人,怎敢到梯玛大人府上叨扰”隔着黑纱耍猴人悠悠道。 “先生还请赏我几分薄面,鄙宅已经略备薄酒,为先生洗尘。” “哈哈哈略备薄酒,你看看,略备薄酒,你想喝么?”耍猴人向笼子里的猴子问道。 笼中的猴子此时居然安静下来,眼神满是期待,紧紧抓住笼子的边缘想要探出头来。 “既然你想去,那我们就去吧”又是对猴子说的,居然无视前来想请的桃枝,转身提起行李,便大摇大摆向梯玛家的方向走去。 人群中有几个脑子不好使的还想挽留,见桃枝手按剑柄,正怒气冲冲瞪着眼睛,只得悻悻离去。 梯玛正围着紫色的披风蜷缩在藤椅上,藤椅边是正熊熊燃烧着木柴的火塘。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火焰,就好像要将这火焰看穿看透。 门开了,桃枝引着耍猴人进了屋子。耍猴人命肩头的那只猴子站在堂外,只提着笼子进了屋。 “爹我把” “枝儿,你先出去吧” 梯玛的声音很弱,但是却不容抗拒,桃枝熟悉这种一直都无法抗拒的声音,因此也不再辩驳,乖乖退出房间关上了房门。 屋里光线昏暗,只有火塘里燃烧的火焰是屋子最有效的光源。耍猴人放下笼子,笼中的猴子莫名地激动起来,发出嘶嘶的嚎叫。 “先生可否除去斗笠面纱?让我” “梯玛大人未免太无礼了吧,来了客人也不先看个座?”耍猴人打断梯玛的话,自己坐在了火塘边的长木凳上。 “无礼?”梯玛突然激动起来,“你在我的寨子里连杀了两个青面傩!”梯玛的脸上露出凶恶的神情,似乎恨不得跳起来将这个不愠不火的耍猴人一拳打翻在地。 耍猴人笑笑,没有言语,缓缓取下自己围着黑纱的斗笠。梯玛看清了这个人的脸,粗粗的眉毛下眼神犀利,鼻息均匀有力,脸色青峻左脸两道凸起的伤疤格外明显,正抿嘴无声无息露出诡异的笑意。 “我知道你是谁,哪怕你变了容貌” “既然知道,那你就该明白自己是逃不掉的,也该知道我回来是为了什么。”耍猴人脸上的笑意消失了,眼神变得寒冰一样的冷。 梯玛闭上眼睛,深深叹了一口气, “我知道我罪劣深重,只希望你放过我的孩子,尤其是桃实,她还小她”在寨里人眼中一直如钢铁般的梯玛哽咽了,他知道自己很可能活不过今晚,但却不愿意为了自己的所做所为牵累了自己的孩子。 “你以为我像你一样么?”耍猴人恶狠狠地道,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似要将面前的人生吞。 梯玛闭上的眼角流出了泪,啜泣中仿佛不是害怕而是悔恨。蹒跚着从藤椅上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了火塘跟前, “那你动手吧”,说罢低头闭上了眼。 “我会动手的,不过得在你原原本本告诉我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 “你有通灵之术,能移魂魄于鼓掌之中,你已经有将我魂魄换走的能力,又有什么不知道的事情还要我来告诉你呢?” 耍猴人没有言语,仿佛陷入了沉思。 梯玛苦笑一声,“那天青面傩雷刚从神柱摔下我已经觉得不对,你是用什么东西换下了他的魂对吧?” 不等回答,梯玛由接着说,“我错手杀死青面傩梅鹤轩的时候,自己是清楚的,杀人的人根本就不是我。那一刻我分明就看到了你是你杀死了雷刚和梅鹤轩” 耍猴人默默地听着,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错,魂确实是我换的,不过我只杀了一个人,我并没有杀死雷刚。”话闭,耍猴人揭开笼子,笼中那只猴子飞也似地跑了出来,飞奔躲到了梯玛的身后。 梯玛的眼神从疑惑转为惊惧, “这是?” “这是雷刚?” 梯玛再次吓瘫在地,猴子躲在梯玛身后,紧紧拽住他的衣服,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我不过用了个换魂术,将猴子的魂魄和雷刚对换,死的人,不过是雷刚的肉身而已,魂魄不过是一只猴子。” “你” 梯玛惊惧不已,又觉得难以置信, “不过区区三年而已,你的巫法竟练到如此境界可惜当初” “可惜当初,没有将我置于死地么?” “你们何尝又没有将我置于死地呢。” 耍猴人仿佛回忆起过去,满眼神伤。 “你已经一心复仇,又何必留雷刚一命呢?” “他罪不至如此,而且他肉身已死,纵使苟活,不过一个畜生。” 一声冷笑,耍猴人的话让梯玛心惊。 “原来,那只黑猫难怪你知道梅鹤轩,黑猫被你换了魂,偷听到我们谈话” 梯玛老泪纵横,已经语无伦次。 正文 第五章 归人 天终于黑了,梯玛感觉自己已经等待了这辈子等过最漫长的时间,现在终于等到了,就像等待末日来临,心中忐忑而且绝望。 “柏舟,”梯玛终于打破了这漫长的静默,似乎必须要由自己宣布关系自己生死的事情,他知道面前这个耍猴人就是三年前被推下海水神判的那个瘦弱青年柏舟,现在他想知道这三年这个年轻人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三年前将你推下海之后,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耍猴人的眼中一片死寂, “只是发生了一些平常的事” “平常的事好一个平常的事,那天潮水陡涨,我的心里还有一丝怪异,但心说只是神明让你早点去死罢了,没想到你却逃过。” 梯玛喋喋不休,由继续讲了下去“你能用三年修得如此厉害的巫法,想必一定是有高人相助了,不过你对自己倒狠!” 附着雷刚魂魄的猴子一时间听得目瞪口呆,他为青面傩尚且年月不久,没有见过的事情固然很多。 “巫族的刺青可以深入骨髓,只要跟随自己一日就始终逃脱不了山司堂的滴血咒,更何况你们还在刺青上下了蛊,我若不以非常之法除去,岂不是终归受制于你们!” 平静地说完,耍猴人用手摸一摸左脸的两道伤疤,陷入了痛苦的沉思,脸上的神情明显是又忆起了最可怕的那段时光。 梯玛盯着那两道伤疤,恐怖的感觉空前袭来,“你究竟是人是鬼?” “只怕你是没有机会知道这个答案了” “你可以开始了” 这两句话,耍猴人只用了最小的声音说出,仿佛有几分犹豫,但又不得不说。 梯玛不再多言,起身,拿出身上的锦囊,用手抓出了一把荞面粉。荞是巫族日常的一种食物,但是梯玛手中的荞面粉是山司堂盖过法印的神粉,是这些神职手中最常见的一种法具。 梯玛的手轻轻上下挽动,整条手臂像一条绕来缠去的水蛇,双脚使出浑身力气扎出一个弓字马步,将神粉向火塘中扔去。飞向火塘的神粉闪闪发光,透出一片金黄,如同一片金粉向火塘扑去,整个屋子顿时亮如白昼。 神粉刚刚接触到火焰就噼噼啪啪炸响起来,一团熊熊火焰冲出一人多高。 “山悦君兮,君不知,君不知兮,欲语迟”梯玛开始大声念起咒语,一旁的耍猴人紧紧盯着冲起的火焰,小声默念着同样的咒语。 梯玛的脸上汗珠四淌,头发上冒出了白白的蒸汽,眼睛紧盯着火焰,双手在面前画出一个大圆,然后使出身上最后的力气将双掌向火焰推了出去。 火焰的颜色再无浅黄,已尽是白光。透过白光,耍猴人看到了许许多多的形象,他看到梅鹤轩的喉咙被剑刺穿,硬生生地撞在山鼓上,看到雷刚从神柱上重重摔下,看到海边的斜阳中,青面傩手持匕首向自己走来,看到那击中自己脚跟的竹竿。 光线慢慢变暗,行色匆匆的青面傩正将一瓶刺青膏递给梯玛,时光继续倒退,一群青面傩正围在梯玛周围怒目相向,山司堂的大门洞开,六个白衣碧袍的人端坐堂上,堂下有一个人跪在他们面前,光线越来越暗,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只能依稀看到他手脚被捆住,手腕上的金珠,和靴子上的龙纹却那样耀眼。下一幕,就只剩下一个头颅,在黑色的森林里,头颅被供奉在人头桩上,看不清眉眼五官,但是耍猴人怎会不知道这是谁? 光线完全消失,眼前陷入了死一样的黑,闭上眼,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还是那一堆正在燃烧的木柴。那些白光和幻象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只想问你一句,那个人,他是子玉么?”耍猴人的眼睑没有了神气,脸上露出伤心和绝望。 “我只是桃寨区区一个梯玛,这是山司堂六司端公的秘密,我怎么会知道呢我的巫法有限,能让你看到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况且我所知道的也就这么多”梯玛自知也许自己的巫法功力还不及耍猴人的十分之一,解释自是多余。 “他们不仅杀了他,还用他做了人头祭!”耍猴人拳头捏得紧紧的,仿佛全身汗毛竖起,牙齿紧紧咬住,脸上的肌肉都绷成了团, “我一定要将他们,一一一一找出,让他们承受你受过的百倍、千倍的痛苦!”耍猴人瞪得灯笼大的眼珠中映着暗黄的火焰,哽咽着,眼角流出了泪水。 “我是将死之人,只是有一件事我要告诉你,”梯玛用微弱的声音打断了耍猴人,“甘棠,” “甘棠怎样?”耍猴人突然回神看向梯玛,像是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 “她也被纹了刺青” “什么?”愤怒的耍猴人一把揪起梯玛的衣领,将他的脸凑到离自己的脸不过两寸的距离,一字一句地问道:“你!说!什!么?” “她为你在神堂跪了一天一夜,山司堂司傩大人亲自传下话来,纵然不杀她,也要保证可以随时了结她的性命,以免成为日后之患” “混蛋!一群冷血的怪兽!”耍猴人用尽力气一把推开梯玛,仰天咆哮道。 他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魔咒,只是一个如此疼他爱他的女子,从小青梅竹马的甘棠,居然因为自己而被这群恶魔这样冷血地对待,心中的愤恨冲上了云霄。 大口地喘着粗气,耍猴人仿佛已经忘记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他恨不能马上提起刀剑星夜赶往山司堂,将这些害死了自己最亲密朋友和陷害自己最心爱的女人的魔头们一一屠杀殆尽。 猴子被吓退缩成一团躲在墙角,梯玛已经披头散发在摊地上六神无主。不行,不能这么冲动,耍猴人知道这样冲动或许不到三天,山司堂就能找到自己并且置自己于死地,虽然已经修得了许多巫术,巫法的修炼也很精进,但是巫族中不乏高手,一旦到了明处,自己能活多少天,心里都没有底。 要冷静,要冷静,况且现在还有甘棠,他那无辜的甘棠妹妹,为了自己受了多少苦啊,一旦山司堂得子自己回来,肯定会以甘棠为最大的筹码的,该死的刺青,该死的滴血咒。不,只要按照事先的计划,或者稍稍修改一下事先的计划,就一定可以顺利地保全甘棠,同时完成复仇 火塘中的木柴已经快要燃尽,耍猴人转身迈向房门。 “我呢?你还不动手么?”梯玛对于自己的死仿佛表现出了莫名的心急。 耍猴人停住,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囊,扔给了他,梯玛看看手中的皮囊,印有金色的龙纹,顿时便明白了。 他向墙角的猴儿招了招手,“来来”搂住那只猴子,一时间唏嘘流涕。皮囊中装的同样是神粉,只是这神粉的蛊,会让死者的魂魄散掉,魂魄散了,便去不了彩虹湾,魂魄散了,便是真的一了百了了。 “原来你要的不止是我的命,还有我的魂” 梯玛嚎啕大哭,原以为最多肉身死掉,魂魄会和普通人一样回归彩虹湾加入祖先的行列,节庆时节接受后人的祭扫,若是得闲还可以回梅寨盘留,看看自己的儿女,或者进入儿女的梦想为他们托梦。没想到自己今天居然要付出这样的代价。 “是我罪有应得,罪有应得不必细说,不必” “只是可怜了我们家的小桃实啊” 耍猴人不再听下去,戴上斗笠,推开房门,径直出门,只留下梯玛怀抱着那只附着雷刚魂魄的猴子, “雷刚,你是愿意与我同死,还是愿意做一只畜生?”梯玛在最后关头关心起了自己这位同门的师侄,不由又是满心悲悯。 猴子,从怀里慢慢爬出,也走向了房门,在门口,依依不舍地向梯玛回望。 “走吧走吧,做一只畜生,远离这些罪恶吧,自己选的路,怎么样都是路,哪怕,是绝路” 猴子跳出房门跃上屋顶,又几步钻入了山林。 梯玛将房门闭上,拿起那个皮囊,扔向了即将熄灭的火塘,火塘的火焰又重新燃起,蓝色的火光透出诱人的味道,梯玛看向火光深处,熊熊的火焰中一群全身燃烧的无头武士正骑着同样燃烧着的战马向自己奔腾而来,火焰深处那一柄柄透出热烈火光的弯刀,向自己劈天盖地砍过来 月亮仍然明亮,整个寨子里只有甘棠家的灯还是亮着的,耍猴人的披风在月色中映出飘逸的影子,肩头的那只猴子还是那样温顺听话,仿佛已经在他肩头进入了梦想。 走到甘棠家门外,轻轻敲响这再熟悉不过的房门, “什么人?”是甘棠那细腻温润的声音。 “归人” 正文 第六章 出鞘 一夜不成眠,这个面前的人没有了曾经的声音,没有了曾经的容貌,但甘棠知道他还是曾经的那个人。昨夜两人叙话很久,从情意深深到依偎呢喃,三年了,这三年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天已经微微亮起,故事已经听完,“你还是我的柏舟阿哥么?”甘棠的眼中流露出许许多多的幽怨,发生过的事情已经那么多,自己已经错过了许多许多。 “我已不是柏舟,你却还是甘棠。” “你不是柏舟,那你是谁?”甘棠反问。 沉默了良久,“剑一心,这是师父给我起的名字。” 可是你并没有剑啊,为什么要起这样的名字,是“一心”还是“医心”呢,如今要医的不知有多少人的心了。甘棠突然想起这种种,觉知自己的阿哥已经有了许多变化,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可是,她清楚地知道一点,无论面前的这个人究竟换成了什么名字,换成了什么容貌,换成了什么性情,都是自己深爱的那个人。 剑一心,罢了,就是剑一心吧,怎样都好,只要不再离开我,只要能和我相知相守,就算唤作阿猫阿狗又如何。 “那我以后是要称呼你为剑大哥,还是一心大哥?”甘棠相同,莞尔一笑,又调皮地说,“既然是一心,那就还得对我一心一意。” 其实剑一心这个名字自己都并不熟悉,他自然知道名字不过是个代号罢了,只要甘棠高兴,称呼自己为什么都无所谓。只是如今甘棠的刺青 他还没有告诉甘棠关于刺青的事情,这样恐怖的事情,要让一个女孩子承担,实在是太残酷。想到甘棠是因为自己横遭这样的大祸,不免一阵心酸。 “甘棠,你为什么这么傻”说完这句话,一心突然后悔了,她当然这么傻,自己和她青梅竹马早已走完了巫族婚前的一切程序,只是缺了拜堂成亲这一桩了,若不是自己被 “哥哥,”甘棠用手指止住了一心正待说话的嘴, “不妨事的,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眼中的泪水已经开始打转。 一心伸手将她搂住怀里,心疼地道,“再也不分开了不分开了”两人都是泪眼朦胧。 咚咚咚门被焦急地敲响,甘棠缓过神打开门,原来天已经大亮,只见外面正站着满身被露水浸湿的小桃实, “我爹死了”桃实哇地哭出声来,桃实自顾自地哭着,在这桃寨之中,她与甘棠最为亲密,每每受了委屈总是跑到她这里来哭诉,甘棠也将她视为妹妹,总是耐心地安慰这个动不动有些小性子的小桃实。梯玛生前曾屡次禁止桃实和甘棠接近,可是桃实性子简单却又倔强,竟然在八岁时就以绝食这样的手段相逼,梯玛心疼这个小女儿,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剑一心已在昨晚将与梯玛的事大略告诉了甘棠,甘棠自然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只是此刻,剑一心与甘棠一样心又揪了起来,他们都只在想要复仇,却未成想过会伤害无辜的人,尤其是这可爱的、单纯的小桃实。 “恐怕,我们要走了”剑一心道。 “嗯”甘棠回答道,却继续将桃实搂在怀里。 “桃实,我” “我送你回家吧,你哥哥们找不到你恐怕又要担心了,加上” “我和和这位哥哥要出趟远门” 甘棠心知剑一心要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自己也必定下定决心放弃一切随他走。 桃实圆溜溜的眼里泪水不断转圈落下,哭声却停下来了。她好像在一瞬间长大了许多,仍由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却始终忍住不再哭出声来。 这个世界上无奈的事情何其之多呢?刚刚失去最宠溺自己的父亲,马上又要失去最依赖的视为姐姐的朋友。如果让她知道故事的所有呢?那会不会是更大的伤害? 挽着桃实的手,甘棠离开了木阁。 “我在寨门外等你”剑一心这句话似乎不合时宜,但是自己总不能陪着去神堂吧,毕竟无论如何,是自己逼死梯玛,在所有人眼中自己也是杀死梯玛的第一嫌疑人 清晨的寨门空空荡荡,并没有太多人出入,加上今天大多数人都得知了梯玛的死讯,定会前去神堂,虽然这个人生前并不讨喜,但却是寨中的权威,寨民不去看看确实不妥,况且,新的梯玛是谁?是他的学徒还是儿子中的一个,这都是寨民最关切的问题。 剑一心在寨门口倚着寨门的柱子看着晨间漫天的山雾,仍由肩头那只猴子到处攀越玩耍,远处的山峰在雾中若隐若现,阡陌的尽头也消失在这没有边际的雾色之中。 远远传来了马蹄声,雾色的尽头出现了两个小黑点,黑点越来越近,两个骑着快马的黑衣人映入眼帘。 “桃寨规矩,入寨下马,不知是何方贵客驾到,还请入乡随俗。” 这是寨门守卫的声音,巫族九十九寨每个寨门都有守卫,但是守卫人数却不多,像桃寨寨门便只有这一个守卫。剑一心认得这个守卫,他已经做守卫四十余年,当年便是他在寨门收留了茫然无措流浪到此的自己,那个时候他才三岁,还叫柏舟。 守卫身着紫衣,已经屹立在寨门之上,雾色茫茫,剑一心心中真想马上跃上寨门与这位曾经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老伯相认,为他叩一个头,可是,现在自己不是柏舟啊,自己只是无人认识的剑一心,谁知道自己的秘密就凭空让他也跟着多了一层危险。 忐忑中,已听见黑衣人在门前勒马,两匹红鬃烈马先后发出嘶鸣,走在前面的黑衣人握紧右拳放在心口,这是巫族人武人之间的一种较高礼仪, “蓬蒙先生,在下是梅寨昊苍,这是小弟梅昊空,想必先生还认得我吧” “有礼了”蓬蒙胡子头发都已渐渐发白,雾气打湿了他的发梢,杂乱的头发毫无生气,但是一开口说话倒似有千钧之力。谈话的当口剑一心已经闪到了寨门的木栅之后,或许现在还不是时候和梅寨的人硬碰硬。 “家父在桃寨惨遭桃寨梯玛屠戮,我来讨个说法。” “你知道我们寨门守卫不涉内争,寨内一干事情我们都不掺和,只是你现在身在寨外,如果想要进去对梯玛有什么妨害,恐怕还在我的职责之内”, 看来这寨门守卫蓬蒙还不知道梯玛已经死了,剑一心暗想。 “那要是我硬闯呢”梅昊苍稳住呼吸,放下面前的手,按在剑柄上,后面的梅昊空早已紧紧握住剑柄,迫不及待想要拔出剑来。 “这倒不必,我将梯玛唤出寨门就是,他出了寨门也就不干我的事了。”说罢,摇响了腰间铜铃。 不多时,桃枝兄弟已经气势汹汹手提刀剑赶来,迎面便看见了尚在马背的梅家兄弟, “我正要去找你们呢,却自己送上门来” 桃枝右手握着钢刀,小跑两步纵身跃起,半空中将钢刀向梅昊苍砍去,梅昊苍神色淡然,梅昊空却已经抽出剑从马上腾空跳起,飞身出剑革开了桃枝这有力的一刀。 “真是混账,你们桃家屠戮我父,今天你爹这个老东西不出来,我便让你们两个抵数。”梅昊空尖声尖气地破口大骂。 “昊空”梅昊苍正准备让自己这个冲动的弟弟稍安勿躁,没想到梅昊空已经挺出长剑向桃枝刺了过去,黑色的身形矫捷敏锐,打了桃枝一个猝不及防,桃枝用刀将剑向上挡了一下,剑刃已经划破了他的衣服。 眼看硬功不及梅家,桃枝后退几步,横起钢刀将中指在刀刃上划破,鲜红的血迹顺着刀刃四处扩散,一滴血已经遍布整把刀。 “天地苍苍,借我玄黄”桃枝双手握紧钢刀,将它竖起,寒光乍起,咒语念完钢刀的外围出现了一层青色的气罩,那气罩大出钢刀数倍,在桃枝手中握着的成了一把巨型的大刀。 桃枝将这巨刃在前方交叉划了一个十字,“出!” 一个手提着青色大刀身形魁梧的战士幻象从桃枝的手见窜出,直直地冲向梅昊空。梅昊空倒也不含糊,急忙从怀中取出一颗灰色的圆珠奋力扔到面前的地上,圆珠落地, “障!”随着一声咒语,圆珠向周围散射出一个扇形的灰色屏障,桃枝唤出的大刀战士幻象重重地撞在了屏障之上。这一撞之下,幻象消失成了灰烬,灰珠也在瞬间碎成了一片渣滓。 “你们已经杀了我的父亲,如今又找上门”桃枝怒发冲冠,已在蓄积精气准备发动下一波攻势,另一边梅昊空已回过剑气,正欲再次冲杀。隐在栅栏后的剑一心眼见他们打得热闹,却皱起了眉头,他在担心这场争斗无限制地升级,更在担心在这场争斗前自己还没有从桃寨脱身,甘棠怎么还不来 “住手!”梅昊苍喝住弟弟,又转头向桃枝问道,“你父亲已经死了?” “不必假惺惺地拖延时间”桃枝怒吼,第二个大刀战士的幻象已经唤出,正大步流星地斜拿着刀向梅昊空奔去。 正文 第七章 寻仇 梅昊空眼见着幻象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已来不及用巫术招架,只得一个身法闪开,躲到了自己兄长身后。只是可怜了自己的坐骑,全然不知飞来的大祸,在被幻象穿透身体后一前一后裂成了两半,哀鸣一声轰然倒下。 “欺人太甚!”这一次梅昊苍在没有制止自己的弟弟了,毕竟今天已经给足了桃家人面子,心说桃枝这样没有脑子的人也是该受受教训,梅昊空的巫法不禁,但是硬功了得,这已然在时间上占了优势。 对比起来,桃枝的巫法虽然比梅昊空要厉害,但是巫术的施行有一系列的前奏程序,若不是一招致命的攻击,就已经处于下风了。还没等自己回神,一柄明晃晃的剑就已经直直地向自己刺来。 剑一心回想起师父告诫过自己的那几句话,心中现在已经有了几分明白,“世间诸事,皆有因果,报应不会等到来生来世,在这一生、这一世就会都一一应验到你的眼前”。 桃枝的刀和梅昊空的剑已经交织在一起,一开始桃枝还能勉强格开梅昊空的攻击,可是面前这个尖嘴猴腮又尖声利气的家伙不仅手快而且灵活多变,不多时自己的手臂和腿上就已经被划了好几道口子。看着桃枝衣襟逐渐泛出血色,一旁的桃华按捺不住。 虽然山司堂有堂规,二人切磋技艺时禁止有第三人插手帮忙,但今天这场争斗怎么看都已经不算是“切磋”了吧,桃华心一横,已从腰间掏出一段小小的桃树枝条, “烈祖灵现,助我宏愿”桃华喃喃自语的一段话谁都没有听清,剑一心也只勉强听到这两句。这是桃寨的蛊,巫族九十九寨,寨寨都有自己的蛊,种蛊的方法各不相同,但是原理都是大同小异,桃华这个蛊是什么,还得看他刚刚喃喃自语的那段话是什么。 桃华扔出的那段小小的桃树枝头正贴到了梅昊空的外襟上,梅昊空与桃枝缠斗正酣丝毫没有在意这一段小小的桃树枝条,只是抬手刺剑时感觉力道一剑不如一剑,双膝已经渐渐地泛酸疲沓。 梅昊苍久经江湖,已经看出了门道,一个飞身上前将弟弟扶住,又一个箭步将他带回了马背。再打下去,弟弟恐怕就要出丑了。 寨门头上的老头蓬蒙和寨门栅栏背后的剑一心都看出来了,桃华下的是软身蛊,这个蛊一旦下到人的身上,人便会顿时筋骨松软,使不上劲,严重的甚至走路时都迈不开步子。 如此看来,桃华倒像是得了桃寨梯玛的真传,剑一心暗暗地想。寨间小路上一个枣红的身影急匆匆地跑来,是甘棠。 寨门上似乎陷入了一时的死寂,两对兄弟,一对在包扎伤口,一对则正在顺气。 剑一心来不及阻止,甘棠就已经奔向了寨门。 她急匆匆地送回桃实,又急匆匆地来寻剑一心,谁知寨门这一幕却让自己猝不及防。她是个热心肠,也是个软心肠,见了正躺在地上四处流血的桃枝,又看到马背上正软软呆立奄奄一息的梅昊空,一时愣住了。 “若要”甘棠的话刚出口, “不必了!”桃枝身上受伤不下二三十处,不过这一句话却铿锵有力。 他们未必全知道甘棠脸上刺青的来历,但只凭这两道刺青,亦逃不过她是一个罪人,这些人修行巫法,巫法中禁忌重重,离一个罪人远一点总归是没有错的。 甘棠前倾的身躯慢慢收回,一番好心被人当面拒绝,顿时手足无措。这一定不是第一次了,剑一心的心如同刀割,这些年来,善良的甘棠为了自己受到的歧视和欺负,只怕已经数不胜数了吧。 如今自己站在她的身后,难道还要坐视她被这样欺辱么? 剑一心冲出栅栏,越过寨门,挽住甘棠的手臂, “我们走吧”声音失落,略带着几分怨愤。 这一突然中的袭出,惊扰了寨门处的五个人,也惊得甘棠一跳。她平复心情,没再说话,两人阔步向前。 若不是桃枝阻拦,或许这一对眷侣就要早早随着山雾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先生,可要解释一下”桃枝的声音依旧雄浑, “正好梅家兄弟在此,我正待与他们对质,您是他们请过来谋害家父的么?” 剑一心没有答话,但立住脚步,仿佛知道今天这件事已经没有那么容易脱身了。 “混账,栽赃诬陷倒是有一套!”梅昊苍一时气不过,破口大骂起来。 “我与这位先生素未蒙面,你为了颠倒是非黑白,竟然无端生拉硬拽”梅昊苍的话字字咬牙,似乎恨不得将桃枝兄弟嚼成碎屑。 “先生你昨晚与家父夜谈之后,家父今早我们发现家父双眼如同烈火焚过惨死在”桃枝的声音数度哽咽,自己这么一描述,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父亲惨死的样子,满身灼红,眼睛空空洞洞,只剩下两个烧焦的黑色的洞。 “我自知远巫法不如先生,只盼先生告知我兄弟二人,您是否是受梅家所托我们也好找到这个冤头债主!” 又是漫长的等待和静默,剑一心挽着甘棠的手,始终没有言语,只留给等待答案的那四个人一双背影。 “哼!我倒是想请教先生了”梅昊苍没好气地问道, “敢问先生是何门何地人物?难不成是今天梅家自己使出的苦肉计”见剑一心仍未答话,梅昊苍抬手正色问道: “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剑一心” 连环珠一样的问题,唯独得到了这样一个不疼不痒的答案。梅昊苍料定这是桃寨使出的诡计,好让自己坐实雇凶复仇的罪名,一时间血气上涌,拔出青锋长剑一步一步向剑一心走来。 梅昊苍功力不凡,从每一步的力道就可知一二,每踏出一步,都像一头蛮牛向前冲出三尺。 “剑先生,梅寨昊苍,请教了”甘棠回头看时,梅昊苍已经距自己和剑一心不过二十步的距离。眉头顿然紧锁的她再回头焦急地看剑一心,想是欲拉着剑一心奔开。 剑一心不慌不忙,从腰间取下那根漆成深黑的竹棍。甘棠这才看到,这不起眼的竹棍一侧,挂着流苏,似乎是一支萧,可是又马上否决了自己,因为它没有孔。 不过一眨眼,甘棠又再次否决了刚刚的想法,这的确是一支箫,因为剑一心已将它放到唇边,奏出了声音。甘棠越来越看不懂剑一心了,自己对世界、对人、对曾经的柏舟、现在的剑一心都有了太多的疑惑。 箫声甜美入骨,只是三两声,甘棠已经听醉。 回首看时,刚刚还气势汹汹向自己冲过来的梅昊苍正跪在离自己十步之遥的地方,剑跌在地上,左手捏着右手的手腕,指缝间不断渗出鲜红的血液。 “不过是皮外伤,不妨事的。” 剑一心仿佛是在安慰身边看呆的甘棠,一手又将无孔箫别在了腰间。 “我们走吧”剑一心握住甘棠的手,继续向前。 “你到底是谁?” “剑一心”是甘棠那甜甜的声音,一字一顿地传来。 一黑一红两个身影,逐渐随着晨雾消失在了山路上。 正文 第八章 乌鹊 离开桃寨已经三天有余,剑一心和甘棠一路西行,已经接连过了几个寨子。在路过第一个寨子的时候,剑一心不知从什么地方弄了一匹马,让甘棠骑在马背,而自己则一直牵马前行。 下面的路甘棠已经不识得,自甘棠记事起就很少往西边走,西边山高林密,野兽横行,民风也更为彪悍,故而甘棠对西边的记忆仿佛已经只剩下每年到寨子里兜售皮货的土寨商人。 为了避人耳目,两人绕开大路,在密林的小径上,剑一心头戴斗笠手牵着马缰,甘棠骑在马上总是只能看到剑一心的头顶。 “我们这是往哪里去?”当初跟剑一心出走桃寨的时候,甘棠根本没有想过回去哪里。 “巫灵山”剑一心平稳的呼吸,说话时吐出的热气马上成了白茫茫的雾珠。 “有多远?”甘棠并不关心要去巫灵山干什么,只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因为长途跋涉自己骑在马上尚且觉得困累难当,更何况剑一心一直走路,恐怕脚上早就磨起了泡吧,甘棠心疼地想。 “不远了,前面过了座山,再过两座山就到逍遥津,在逍遥津乘船再有七八天也就到了。”剑一心停下,望望远处的山,仿佛正在盘算路程。远处的山脚下就是各寨之间的官道,官道较山间小路要平摊宽阔得多,是行车跑马的主要干道。 三骑烟尘从官道上扬起,剑一心顿住, “甘棠,你先下马休息一会儿吧。”他将甘棠从马上扶下,又将这匹马拴好在邻近的树上。接着在甘棠疑惑的眼神中兀自盘腿坐下,双手合握交织穿梭,闭眼念起了咒语。 “巫族诸灵,倾耳细听,苍野茫茫,离人归心。”剑一心的巫法倒不像甘棠之前所见的梯玛和青面傩们那样花哨,不过短短十多个字的短决后,突然陷入了空前的安静。 “草木嘉嘉,路人熙熙,走兽飞禽,听我号令!”短暂的沉默后,这一句短决如同从天而至,甘棠记不得这个声音,这不是柏舟、也不是剑一心,这声音听来如同一个历经沧桑,逾越百世的人。 从最后一个字吐出开始剑一心便像木头一样定住了,双目紧闭的他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已经无法体察。甘棠正愣时,一只硕大的黑色乌鸦从林间腾空而起,穿梭在深林中一路向官道滑翔过去。 甘棠这一刻已经明白了许多,终于看到了在巫族中最为神秘的通灵之术,只是或许永远都无法相信,这些曾经只活在传说中的东西如今会以自己青梅竹马的柏舟,不,剑一心之手让自己看到。 官道上几个骑马人正减慢速度缓缓徐行,黑乌鸦与这三人若近若远,认出了他们身上的青衣,看到了他们青色的面具,是青面傩。 为首的一个停下马来向后面两个道, “若是我们再耽搁个几天,或许人家的怨都已经打完了,还要我们去调什么停?” 后面一个反驳道, “就算及时赶到了就能调停么?以前桃寨梯玛倒还罢了,是山司堂渡过职的弟子,山司堂的号令不敢不从,可他这两个儿子,全没一点规矩,哪会将山司堂放在眼里。” “说得倒是,而且这边梅昊苍恐怕我等也是劝不住的吧,这个人虽然行事冷静,但是却极重面子” “听说桃寨让梅昊苍和梅昊空兄弟双双受伤,梅昊苍恐怕折不起这个面子。” “更加上还有杀父之仇” “真希望梅昊苍能真的理智一些,不要伤及了无辜的桃寨寨民。”为首的青面傩突然一阵感慨,似乎已经成了定局。 “走吧,昨日接获的鸦报说桃寨数百山民已经佩甲开拔再晚” “说起鸦报,大哥你看那边枝头的乌鸦” “没这个闲心,走!驾!”为首者不耐烦地打断。 “哎,你们等等我,驾,驾” 三匹快马腾起的灰尘漫卷了整条官道,又渐渐消失不见。 “我们或许得回桃寨去”这是剑一心醒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甘棠愈发觉得眼前的剑一心莫名其妙,不过顷刻又明了。 “是要打怨了?”甘棠担心地问,手不自觉地搓起了自己的衣袖。 看着眼前的甘棠这样聪明,能从这么多支离破碎的碎片之中拼接出结果,剑一心的心扑通扑通直跳。自己青梅竹马的姑娘,不是一直都是这么冰雪聪明么,有那么一秒钟,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少时,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那些光阴。 和甘棠一起在打谷场嬉闹,一起在山坡寻找失散的小羊 只是这一切,恐怕永远都无法回来了,而且现在的局势越来越复杂,甘棠一朝不离开巫族的地盘,危险就始终存在,而且时间越长处境就越危险,毕竟山司堂人才济济,不至于查不出青面傩和梯玛的死因。 所以剑一心才会说“也许”因为自己的内心始终觉得复仇难免会伤及无辜,况且现在的第一要务不是先将甘棠送到安全的地方么 “阿哥,我们回去吧,我爹常年在外狩猎,我倒是不担心,只是桃实,一个孩子又是桃家的人,只恐怕” 甘棠的忧虑又加了一分,巫族人打怨是不分男女老幼的,自己虽然没有经历过,但是用老辈们的话来说“凡属活物,见一个、杀一个”这样的惨象也着实恐怖。 剑一心伸手抚平甘棠皱起的眉头, “我们明早启程回去吧,不用担心,不会有事。” 剑一心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事,或者会是谁有事,他只知道要尽自己所能保护甘棠没事。这个决定违逆了自己的计划,但却顺应了自己的良心,蓦然想起师父的那句话“你呀你呀,你就是个太平常的人”。 剑一心心里笑笑,七情六欲哪里是人可以说戒就可以戒掉的,而且这些人间的情欲哪怕能够戒得掉,那自己身上那份赤子之心呢?或许这份赤子之心已经在开始磨灭了吧。 回到如今,这个局势或许自己已经难以掌控,剑一心向密林吹出一个口哨,不多时一只喜鹊飞到了他的面前,甘棠正疑惑之际,剑一心已在喜鹊耳边悄声说些什么。喜鹊听完,若有似无地点了点头。 “别愣着了,快去吧”剑一心对喜鹊说, 这只喜鹊不情愿地转头飞上枝头,望着暮色渐起的山川发了一会儿呆,接着一头飞进了暮色。 若是之前,甘棠见到自己的柏舟阿哥这样对一只鸟说话,肯定会笑到说不出话来,然后娇嗔地骂他是神经病。可是现在面前的可是剑一心啊,那个会通灵,有着许多自己看不懂的巫法的剑一心,因此无论看见什么也都不会愕然吧。 “你是怎么做到的?” 甘棠自小便开始问这样的问题,不论什么总要知道个为什么。 “你指什么?” “通灵,你先前是进了那只乌鸦的身体对吧?还有,你刚刚还和那只喜鹊说话。” 剑一心一瞬间找到了小时候的感觉,从很小开始自己就充当着为甘棠解释世界的人生导师角色,从小时候开始就用自己知道和不知道的各种传说为甘棠答疑解惑,有时候被问急了就胡乱编一些理由搪塞她。而幼时的甘棠竟然也傻乎乎的相信。 想到这一点自己又忍不住露出了微笑,这是这几天来少有的微笑。 “你说的是两件事,我和喜鹊说话,是因为我跟它熟悉,其实一路上它都跟着我们,还有那只猴子也一路跟着我们,只不过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敢靠近罢了。” “你是在用喜鹊传信么?”甘棠的眼睛瞪得老大,似乎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不等回答,甘棠又追问起来, “可是我见梯玛他们以前都是养着信鸦,传递信件也是将信卷好绑在信鸦腿上的啊”甘棠似乎不敢相信。 “我们都惯于用喜鹊传递消息,喜鹊多好,不是总会带回好消息么?而且我们的喜鹊” 剑一心不敢再说下去,他并不清楚自己可以说的边界在哪里,再说下去也许会犯了师门的忌讳。 甘棠在意的,倒并不是剑一心的欲言又止, “只怕今天带回去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吧。” 甘棠似乎在和剑一心这样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正文 第九章 祸事 剑一心和甘棠赶回桃寨的时候,已经是午后。桃寨已经进不去了,出入山寨的主要道口已经被梅寨寨民用荆棘和乱石堵住。不仅如此,各个路口都已经有梅寨的人把手。 桃寨寨门紧闭,远远看去各家各户也都关门闭户。 寨门前数里外的旱地上,梅寨派人夷平了庄稼,搭上了一片黑黝黝的帐篷。巫族人各寨的寨民亦民亦兵,日常时都各自渔猎或是耕种为生,而每当寨子部落之间发生冲突的时候,男人就都被一一组织起来成为了一支寨子的军队。 甘棠和没有见过打怨,从来没有想过军队的样子是怎样,看着眼前黑压压的一片帐篷,还有帐篷顶上那一面绣着梅花的黑色战旗已经觉得胆战心惊。 “来得不晚,也不枉我们星夜兼程”剑一心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对甘棠说。 林间透过一米阳光,正照射在他的脸上,阳光和煦温暖,刚好遮住了那两道伤疤,剑一心皱着眉头,浸润在阳光之中,倒让甘棠看得心醉,这个难得的闲暇,甘棠的心思终于又那么一刻偏离了苦恼和惧怕,他发现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么美好。 一阵山风吹过,阳光消失不见。 甘棠眼珠忽闪忽闪,仿佛正在思索局势,略微失落地对剑一心说,“恐怕我们白天只能这样伏在林间了,上次你伤了梅昊苍,估计你的画像和模样梅寨人尽皆知。” 剑一心丝毫没有注意甘棠眼神中的那一抹失落,是啊,美好总是那么短暂,在不经意之中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桃实怎么办?”甘棠仿佛在自言自语。 “梅寨既然按兵寨外,想必并不想做血族这样的事情,恐怕只是在逼迫桃家接受什么条件。” 不仅如此,甘棠还看出梅寨的驻兵也是人形松散、零落几稀, “打怨都是这样么?”甘棠未见过大阵仗,从小听老辈人讲起打怨的战争故事,眼前的一切仿佛并不像一场战争。 剑一心呵呵一笑,正想说什么,甘棠又紧接着说 “我想桃家兄弟不会看不出来。” 剑一心倒是不以为然,抢着说 “桃寨少说也可以凑起三五百精壮的军队,既然梅寨的防务这样松散” “那么为什么不集结山兵主动发动攻击对吧?”剑一心望向甘棠的眼睛,甘棠略带害羞地道。 “不错,梅寨布兵排阵看似确实松散,不过你眼前所见的未必就是实,你眼前所未见的也未必就是虚。” 剑一心瞪大了眼睛望向这个讲起征战来竟然滔滔不绝的人,曾经以为甘棠是个弱小温婉的女孩,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洞察世事的能力比自己超过了很多。 “梅昊苍将桃寨围住,不过是为桃寨寨民和桃家施加压力。围而不攻,定是已经给桃寨的寨民开出了价钱。” “价钱?什么价钱?为什么是给桃寨的寨民开出价钱而不是桃枝”剑一心想不明白。 “因为这个价钱,”甘棠顿一顿,一字一句地说 “恐怕就是桃枝!” 剑一心顷刻便明白了,桃寨寨民只要将桃枝交出,梅寨便不会进入山寨,也就没有必要发兵攻打了。可是都是一个寨子里世代为邻的人,想必桃寨也不会有人愿意将桃枝交出来吧。 “要是”剑一心正待发问,却已经被甘棠抢着回答了, “要是桃寨不交出桃枝呢?你是想这么问吧” 剑一心眼中充满惊奇,仿佛眼前的剑一心瞬间长高了五寸,此刻他开始叹服,虽然自己已经修得卓越的巫术,短短三年,甘棠对事物的分析已经精辟入里。 “梅昊苍也怕桃寨不交,所以才将整个山寨团团围住,而又在寨外营造松散的假象。” “为什么?” “飞鸟已在笼中,网开一面,这只不过是对桃寨寨民视之以诚。进一步告诉他们梅寨大费周折来只是为了桃家而已。” “那你说,桃寨会有人将桃家的人交出来么?”桃家的人,甘棠最担心的也莫过于桃实了,现在最可怕的,是梅寨的条件里不止要有桃枝,还要有其他人 “恐怕并不容易,这个梅昊苍恐怕算错了许多,只不过,也许他还是可以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你的意思是,会?” “我的意思是,桃枝或许会自己主动出来。” 甘棠明白,梯玛生前虽然并不讨喜,但好歹是桃寨的精神支柱,梯玛家有大难,纵使外人何等挑拨离间,恐怕要寨民与之为敌是万万不会的。 只是现在桃寨中有两种可能,若是桃枝主事,依照他那刚烈的性格,恐怕已经动员了寨兵,佩上战甲要出来决一死战了。若是桃华主事,情况或许会有些不同,他素来有恻隐之心,恐怕不会为了自己家的事情连累全寨的人。 因为一旦战争开始,就不再是一年、两年甚至五年、十年可以结束的了。 “人杀君之父,君亦杀人,君所杀之子亦是他人之父” 血族战争就是在这样无休无止的相互复仇之中失去控制的。 甘棠不知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怎样的结果会是最好,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好结果了吧。 “你一定要想办法”甘棠的话一出口,仿佛不知道该说救谁,自己不该给剑一心提出一些过分的要求, “救救桃实,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平常最粘我”甘棠神色慌张,一瞬间仿佛是失了方寸。 “嗯” 剑一心冷冷的表情和那一句低声的回答意味深长。 两人稍微撤远一点距离,到了半夜,剑一心告诉甘棠在山中等他,无论看到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天明时自己再来接她。 这是一块凸出的山脊,林木密集从外看来密不透风,却刚好可以看到远处的桃寨,整个桃寨一览无余。 山里的风如同一只只孤飞的雁,从不同的山坳中各自乱窜。剑一心黑色的披风在风中摇曳,晚上用不上斗笠,但是剑一心的脸已经用黑纱裹得严严实实。 临时搭起的窝棚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空,三更了,甘棠看看天上的星星,心中想。棚外的虫鸣让她心乱如麻,剑一心是去干什么了,他并没有说,自己也并没有问,肯定是去救桃实这个小丫头了,可是他救得回来么? 寨外已经被梅寨围死,虽然形似松散,但说不定设下了什么埋伏也未可知呢。 甘棠的脸上,远远地泛起了红光,立起身来细细看时,眼中所见竟然是桃寨燃起的一片火光。 甘棠眼中的火焰跟桃寨的火焰已差不了多少,焦急的心情瞬间到达了顶点。定睛细看起火的地方,仿佛就是神堂, “桃实桃实” 甘棠顾不得想,摸索着想下山奔向桃寨,心脏咚咚咚的跳动声和脚踩在树叶上的哗哗声交相辉映,跑出数十步,她却突然顿住, “不对,我不能去,阿哥说过,无论发生什么,哪儿也不能去。” 理智战胜了冲动,心里的担心和猜疑此时已经像溢出来一样。为什么会失火、是阿哥么?桃实呢?他们会不会有事可是无论如何也要等到天亮。 辗转在窝棚前那样观看这远处的火,远远听到人们的尖叫声,救火的呼救声和呐喊声。声音太小,甘棠已经辨不出那是谁,到了后半夜,火光渐小,声音渐渐消散,甘棠倚在树干上眼睛疲沓,终于抬不起眼皮。 睁眼的时候,看到了一张沾满炭灰的脸,是剑一心。剑一心正一动不动温柔地看着眼前的甘棠,毫不理会甘棠全身上下检查自己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剑一心会心一笑。 甘棠长舒一口气, “那桃实呢?她有没有事?”甘棠着急地问。 “她也没事,不过恐怕得由你去接她才好” “接她?”甘棠不解,但仿佛已经约莫有一点头绪。 这一次换成剑一心休息,甘棠一个人骑马向桃寨飞奔过去。寨门口的路障早已移开,梅寨的山兵集结在寨外,寨门口人来人往,也并没有人对进出的行人进行阻拦。 弥漫在路上的烧焦的味道依然十分浓烈,不多时,甘棠已经到了神堂,如今这里已是一片废墟。桃寨的人正在不断从废墟中清理各种物品,废墟的某些角落仿佛仍有余火,一些烧断的木材还在冒着青烟。 “桃实呢?桃实呢?”甘棠还没下马就开始发疯似地向周围的人问起来。没有人回答她,她下马之后扯住几个相熟的面孔又问: “看到桃实了么?看到了么?”焦急的眼泪已经淌出。 “里面的人都没能出来”是秃头的声音,甘棠转头,看到秃头正在向前来问讯的梅昊苍介绍。 “你骗人!”甘棠嘶嚎着,冲出去推了秃头一把,秃头一愣被推得后退了好几步。 甘棠头发凌乱,突然想起了和桃实的点点滴滴,一时间开始自顾自哭起来。 一只小手递过一张手帕,伸手接时,甘棠看到了桃实那张熟悉的脸。 “桃实”甘棠将桃实一把搂过来,眼中的泪还在转圈,可是顾不得这么多。 “告诉姐姐,伤到没有、伤到没有”甘棠将桃实反复检查,头发蓬松、手忙脚乱,已经全然不顾自己曾经温润冷艳的形象。 回过神来,才发觉是自己一时激动失去了方寸,剑一心明明已经告诉自己来接,自己居然还是会胡思乱想,这一想竟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你哥哥们呢?” 桃实的眼眶红肿湿润,“他们都没出来,烧死了我当时出来追猫” “呜呜呜”桃实的哭声响彻在整个桃寨。 正文 第十章 别离 究竟是怎么燃起这一场熊熊大火的,众人的心里疑窦丛生。 “真是太惨了,连枯骨都没有留下。”桃寨的山民一时间唏嘘感叹不已。 梯玛神堂中平常做法事用的火硝无疑是这次大火最大的祸首。数十桶火硝同时燃起,连家中一些铁制器皿都在高温下化成了铁水。 梅昊苍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本来他还有些疑虑,也许是桃家兄弟为了脱身使出的障眼法,但是看看眼前哭得稀里哗啦的小姑娘桃实,又打消了这样的怀疑。如果要逃,他们不至于扔下自己的亲妹妹,看来桃家兄弟是真的都葬身火海了。 甘棠已不由分说牵住桃实的小手往寨外走去,看着眼前熟悉的风景和那些熟悉的面孔,她忽然发现今天的风是那样冷酷无情。甘棠和桃实一样尚且没有搞清楚事件的前因后果,但是她知道,无论怎样的恶果,都是由恶因造成的吧。 “世间诸事,皆有因果,报应不会等到来生来世,在这一生、这一世就会都一一应验到你的眼前”剑一心看到桃寨的余烟还没有消散不由自言自语,他已经挪到离寨门近一点的林中,或许甘棠需要一些接应。 寨门楼上,头发散乱的蓬蒙正倚在栏杆上眯着眼,这几天蓬蒙这个寨门守卫着实累了,他本已经打算在梅寨山兵攻门时豁出去决一死战的,每个寨门守卫都有着这样的职责,无论寨中的山民或是梯玛有没有这样的要求或者需求。 如今瞪着眼睛等了这许多天,昨夜大火之后,今早梅家兄弟便卸下战甲,且在门口放下了自己的刀剑,又撤出路障,撤走了所有山兵。蓬蒙心中虽然羞恼万分,但是放下武器的梅昊苍却已是客了。蓬蒙不得不任由他进入山寨。 在巫族九十九寨中,每一个寨门守卫都恪守着这样的规矩,虽然死板,但却执着。 远远看着疲惫不堪的蓬蒙,剑一心的心又一次揪了起来。恐怕,还是不要相认了吧,他将这个曾经对自己有救命之恩的人有太多的感激和感谢,但如今这一切仿佛不得不封存。 甘棠已经牵着桃实快步向寨门走来, “站住!” 后面传来尖声,甘棠不理会,径直冲向寨门。 “我让你站住!”一个黑色的身影从空中跃过,直直横在了甘棠的身前,原来是梅昊空。 后面梅昊苍也已经追上,甘棠紧握桃实的手,将她护在怀中。 “你们要干什么?”甘棠当然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此事和姑娘无关,只要你交出怀里的丫头” “哼!”甘棠的脸憋得通红,梅寨的人果然是要斩尽杀绝。 梅昊苍仿佛仍在犹豫,但是梅昊空却没有这么好的脾性, “你若不主动交出来,恐怕在下要得罪了!” 梅昊空已向两人再逼近一步,伸手就已经可以触及甘棠,桃实在甘棠的怀中不知所措,对于她来讲,究竟发生了什么还太难一一理清,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贴着甘棠姐姐,紧紧拽住这唯一的救命稻草。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何必为难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呢?”蓬蒙在寨门楼上向下俯瞰,这句话略带疲惫。 “如今她父兄皆已罹难,你们难道还觉得不够么?”蓬蒙的胡须随着自己的话语轻轻颤动,声如苍钟。 “死老头子,上次的事情我还没和你算账”梅昊苍显然将前次受伤的仇也一并记在了蓬蒙的身上, “我今天倒要看看你这个老不死的有什么厉害!”说毕已经腾空向寨门楼奔去,双手换形成掌。 蓬蒙不甘示弱,一跃而下,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己渐渐消瘦,但是气力却没有太大的减退。梅昊空一掌劈下被蓬蒙轻轻地只手挡开。 两人落在地上,梅昊空仍没有将这老朽瞧在眼里,并步回了口气,冲拳向蓬蒙砸去。蓬蒙不慌不忙,待梅昊空拳头离自己心口只有两三寸的时候突然侧身一闪,紧接着一脚蹬在梅昊空的腹部,梅昊空顿时感觉五脏六腑翻江倒海,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梅昊空还想起身,但腹内翻滚不已隐隐作痛,显然已经成了内伤。 “昊空不得无礼”梅昊苍看在眼里,不得不出手解围。只看了两招他已经知道蓬蒙的硬功或许比自己都高上许多重。 “这寨门之中尚且是先生的所辖之地,你怎敢如此无礼”蓬蒙听出梅昊苍话中有话。 梅昊空自然也已经懂了,他转身忍着痛对甘棠和桃实邪邪一笑, “你们走吧!” 甘棠惊魂甫定,拉起桃实便向门外跑去,竟然来不及向蓬蒙道谢。蓬蒙想叫住他们,只可惜为时已晚,两人已经奔出寨门一丈有余。梅昊苍梅昊空兄弟已在身后赶来。 梅昊空再一次拦在了他们面前,虽然这一次是捂着肚子。 甘棠不解,呆呆地望向蓬蒙。 “蓬蒙先生,已经出了你的一亩三分地了,你再插手,可就是坏了寨门守卫的规矩!” 蓬蒙焦急地跺脚,想出门干涉,但却像是被什么绊住,一直在门边焦急地望着。 “这一次,我倒要看看还会有谁救你。”梅昊空难掩心中的喜悦,但是腹中作痛,声音都变了样子,显得十分怪异。 “我求求你们放过她吧,她只是个孩子”桃实眼里泪花点点,甘棠苦苦哀求着。 “正是因为还是个孩子”梅昊苍终于主动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辩护。 “如果任由这个孩子长大,恐怕将来死的就是我们了!” “不过我坦白告诉你,昨夜的火不是我们放的,虽然我们也极想取了你两个哥哥的狗命。”梅昊苍温文尔雅,但是说起话来却毫不客气。 “哥,你不必和她们多言,取了这小丫头的命就行了。”梅昊空在旁催促,按照自己的性子这两个人已经死过十回了,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哥哥太过啰嗦。 “杀了她们两个便是。”梅昊空再次催促。 梅昊苍取过放在门口的长剑,剑已出鞘。阴冷的剑气在剑刃边游走,剑光寒彻入骨,正向甘棠袭来 一阵箫声传来, 剑一心,你终于来了,甘棠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梅昊苍先是一愣,接着也想起了这箫声。转头看时,那个用箫声伤过自己的人仍然是之前的装束,正缓步向自己走来。 “剑一心!”他会永远记住这个名字,因为自成年之后,尚且没有人敢伤自己一根毫毛,而这个人梅昊苍心中又气又怕。不过今天这样的机会,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总归得要回几分面子。 “剑先生,上次的事,是不是还欠一个说法?”梅昊苍冷冷地问道。 箫声停了,剑一心斗笠黑纱下的嘴微微动了一下,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又何必再杀无辜呢?”剑一心显然没有回答梅昊苍的话。 梅昊苍心中虽气不过,但是以理服人的性格似乎强迫自己再次解释, “你以为这小丫头不会把父兄的死算在我梅家头上么?我们今日若不斩草除根,待这丫头成了气候,还不得来找我们寻仇。” 这样的逻辑显然是说得通的,在疯狂野蛮的杀戮中,本来就没有什么逻辑可讲,能遇到一个人讲道理已经算是不错了。 “可是,我今天需得带上她们走。”剑一心的声音像剑一样冰冷,直直刺在了梅昊苍的心上。 “能否给我这个面子?”瞬间斗转的语气,犹如寒流中猝不及防的温暖,让人捉摸不透, “我今天,不想杀人”冷冷的语言仿佛穿透在场所有人的骨髓。 “你有什么面子”梅昊空没好气地说。 “我说过,我今天,不想杀人”剑一心的语气像是最后的警告。 “好大的口”梅昊空恶狠狠的这句话只将“口”字说完一半就没有了声响。 这一瞬间,梅昊苍只见到剑一心稍稍抬了一下手,从手中弹出了很细小如黄豆的东西罢了,接下来便是梅昊空不知所措捂着自己的喉咙,任凭怎样都说不出话来。 梅昊苍知道,这一抬手之间又是一个巫术,或者一个哑声的蛊。不及细想,剑转偏锋,向剑一心刺去。 剑一心并没有后退,用无孔箫稍稍一挡,梅昊苍觉得手中的剑瞬间没有了气力,再看时,手中的剑已经断成了数截。箫声再次响起,这一次箫声悠扬,梅昊苍只觉得左膝被剑刺中,不自觉单腿跪下。 “你想要寻死么?”剑一心望着梅昊苍的眼睛冷冷地问。 梅昊空看这边的情势,悄声绕到剑一心身后,卯足了力气将掌向剑一心后背劈下,剑一心并没有回头,但早已察觉身后异样,只是将无孔箫在身后轻轻一绕,击中了梅昊空的手指。 梅昊空顿时觉得整只手臂筋骨尽断,疼痛难忍瘫坐在地,口中想喊又喊不出来,狼狈之至。 “我今天不想杀人”剑一心再次说这句话的时候,梅家兄弟都信了。虽然没有杀人,但也重伤了这两个梅寨的人。恐怕这几处伤,三五年都没有办法恢复了。 剑一心牵过甘棠的手,兀自离去。只剩下再次看呆满脸狐疑的蓬蒙先生在门楼远远张望着。 转过一片树林,剑一心转过头,突然对着寨门方向跪下,深深叩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