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前世今生 旁人焚香是祝祷,求父母、亲眷身体安康,万事顺意,为夫君求前程,替子女求姻缘,求子嗣,求功名…… 多年之前的夏芷瑜或许清楚地知道她求的是什么,求姨娘无病无痛,长命百岁,为她自己求一个傍身的子嗣,男女都好,她想看着他/她长大,教导他/她成才,看着他/她嫁娶,经年过去,她所求无一应验,但燃香、诵经、冥想……已然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 这一天,她习惯性地净手,燃香,才将三炷香送入香炉,正欲屈膝下跪,身后已然传来了一声娇滴滴的‘姐姐’。 夏芷瑜自然是有姐妹的,她的姐妹还不少,有两个极精贵,因为她们是从她嫡母的肚子里头爬出来的,其余两个,和她一样,身而为庶出,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她们的人生就皆掌握在了嫡母手中。 作为庶出,夏芷瑜听从姨娘的教导,从懂事开始,就认清自己的身份,不争不抢,循规蹈矩,不求大富大贵地过一生,只想过安稳日子,但她的安分并未给她带来她期盼的生活,她终究还是成为了一颗被人摆布的棋子。好像只是转眼之间,她的一辈子就这么过到了头。 夏芷瑜缓缓地转过了身,望着站在她不远处的俏丽妇人,她容貌姣好,又因为年华正好而添色不少,若不是家中突然遭逢巨变,她本该在最好的年华里头嫁一个同样年少的俊俏夫君,而不是入了侯府,给个糟老头子做妾。 虽然月份尚浅,但因为侯爷宠爱,林秀琴走到哪里都扶着她那怀着侯爷老来子的精贵肚子,此刻,她看向夏芷瑜的目光之中闪过一丝妒意,都说岁月催人老,特别是女子的容颜,那是老天爷最爱蹉跎的,但夏芷瑜……简直是老天爷的宠儿,都一把年纪了,看着却比实际年纪小了很多很多,按照她们的年纪来说,她都能喊她一声娘了,可她看着,活像她的姐姐。 林秀琴的目光下移,看向了夏芷瑜纤细的腰身,她之所以看着这样年轻,是因为她未曾生育子嗣吗? “有事?”说句不好听的,夏芷瑜的年纪都能做林秀琴的娘了,所以尽管林秀琴能‘自然’地唤她一声姐姐,她那一声‘妹妹’却有些难以出口。但她知道,什么叫做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这香堂所处之地算是府中最僻静的地方了,若非刻意,是不会有人来这里的。 “夫君怜我有孕,见天地吩咐厨房给妹妹我做汤水补身子,刚开始的时候,妹妹还觉得挺好喝的,但日子一长,就腻味了。我就想啊,姐姐为侯府操劳了那么多年,还天天在佛祖跟前求咱们阖府安康平安,真是不能再辛苦了,该补补身子才是。”说完这话,林秀琴回过了头,“来啊,还不快些,把汤给姐姐送过去。” 为表诚心多年茹素,夏芷瑜在看到鸡汤的瞬间就有些反胃,她轻轻地撇开了头,想避开那股子冲鼻的油腻气味。正想说句客套话,多谢她的好意,本来站在林秀琴身边的两个婆子却突然上前,一人一边,扣住了夏芷瑜的手臂。 “你想做什么?”夏芷瑜顺势挣扎了一下,未能挣脱,反而被更大的力气制住。这两个该是粗使婆子,力气极大,掐的夏芷瑜手臂生疼,就想要断了一般。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夏芷瑜的额头之上就渗出了点点汗珠,后背也一下子被冷汗打湿了。 “做什么?”林秀琴微微侧首,面上一副纯洁无害的模样,扶着腰慢悠悠地朝着夏芷瑜的面前走了两步,站在了她自觉安全的位置,“姐姐难道不觉得,你在侯夫人的位置上待得太久了一些吗?你一个不会生养的妇人,凭什么占着这个位置?都是姐姐你太不识相,妹妹才只能出此下策。我有了孩子,得为孩子考虑,不能让他做个庶子,你……太碍事了。”说到这里,林秀琴的目光突然冷冽了起来,“记得处置干净了,银子……少不了你们的。” 夏芷瑜最后的记忆,是身边两人贪婪的目光和腹中猛烈的翻江倒海,剧痛之后,是一片黑暗。 本来咽下的那口气的,突然喘了出来,夏芷瑜有些贪婪地呼吸,每一口气,都像是最后一口气一般用力地吸入,慢慢呼出。 “瑜儿,你醒了?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夏芷瑜一愣,这是……她的姨娘。她的姨娘,不似当年她送走她的时候那般形容枯槁,这时候的她,风韵犹存。 “姨娘,你是来接我的吗?你在那边,见到小瑾了吗?他可还好,还那般爱撒娇吗?” 夏芷瑜的姨娘因为容貌的关系,很是受过一段时间的宠爱,她也争气,在受宠的那几年里头,添了一儿一女,先开花后结果。本来她的人生也算圆满,但人生在世不可能事事顺遂,不是有病就是有灾,她的弟弟,一母同胞的身体一向康健的弟弟,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死了,死于一场意外。 当然,夏芷瑜一直不肯信那是一场意外,因为她的小瑾那么乖,曾说过要好好读书,考状元入仕途,成为她和她姨娘的依仗,这样的他,又怎么会从书院逃出来,只为了骑马耍乐呢?他一个文弱书生,怎么会突然心血来潮要学什么骑马呢? 想到弟弟因为早逝,连祖坟都不能进,只能埋身于荒郊野外,夏芷瑜眼中有了泪意,那是她一生之中的梦魇,每每想起,都心如刀绞。 “瑜儿,你在说什么胡话呢?是不是病糊涂了?什么这边那边的,小瑾这个时辰那肯定是在书院里的。不然姨娘再让人去请大夫来给你看看?” “大夫?”夏芷瑜才刚说了两个字,已然觉得腹中一股子剧痛袭来。她以为她会再次吐血,但很快,她知道她错了。 净了手之后,脸色惨白的夏芷瑜重新被搀扶回了榻之上,这一回,她没有躺下,腰后靠着姨娘给她垫的枕头,细细打量她的亲娘。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不论是姨娘的手,还是她的手,上头都没有薄茧。这不是她的手,或者说,这不是多年之后的她的手。 正文 第二章 马场 被女儿这般目不转睛地凝视,谢姨娘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了目光,而后她轻轻地拉住了女儿的手,安抚性地拍了两拍,“瑜儿,娘知道这回你受委屈了。但……谁让你命不好,托身在了姨娘的肚子里头呢?虽然这回四小姐做得有些过了,但是夫人那边,你还是要和原来一样,好好孝敬她,听她的话才是。再过几个月,你就要及笄了,及笄了之后,那就是大姑娘了。姨娘现在也不求别的什么,就希望夫人能看在我安分、你懂事的份上,给你定一门好亲事。你有个好归宿,小瑾有份好前途,那姨娘这辈子,也算值了。” 夏芷瑜静静地看着,听着她姨娘说话,这是一个明明长相极好,却十分安分守己的妇人,她以为她安分,她不争不抢,夫人就能记得她的好,给她这个庶女一段好姻缘,任由小瑾……小瑾?!夏芷瑜好似突然清醒了过来。 “娘……姨娘,小瑾人呢?”夏芷瑜有些着急地发问,顾不上又开始一抽一抽疼起来的肚子。 听到女儿又一次发问,谢姨娘的目光有些古怪起来,“刚才不是与你说过了吗?这个时辰,小瑾是在书院里的。” “书院?今天是什么日子?”虽然时隔多年,但夏芷瑜拼命回想,还是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因为她的容貌,夏芷柔从来没有待见过她,不时地就想一些歪门邪招来对付她,家中其它姐妹,因为夏芷柔是嫡出,也为她马首是瞻,联合起来一道欺负她。但欺负地最狠的一次……夏芷瑜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夏芷柔给她下了份量极重的泻药,她前前后后拖了近半个月才痊愈。她当时一直以为姨娘是因为照顾她,所以才日渐憔悴,却不想……是因为小瑾的骤逝。 小瑾具体是逝于哪一日,死的时候是何种模样,没有人告诉过她。不想让姨娘伤心,夏芷瑜从未主动问起姨娘这些。旁人那边似乎都被封了口,对此事讳莫如深。可此时此刻,腹中那阵阵的抽痛、与姨娘交握的手中传来的阵阵暖意都在告诉她,她也许不是处于梦境之中。于侯府佛堂之中,她看得最多的,自然是经书,但她待在佛堂的时间太久,经书却太少,看到能倒背如流了,她便花银子让身边伺候的婆子去外头给她寻书来看。她看的,都是些灵异鬼怪的故事,借尸还魂、冤魂重生…… 她冤,小瑾冤,所以她……重生了吗? “瑜儿你怎么了?是肚子又疼了吗?又要如厕了?这四姑娘怎么这么没有分寸。”见夏芷瑜有起身的动作,谢姨娘连忙想要伸手搀扶。 “我要去找小瑾。”夏芷瑜迫切地想要确认,确认弟弟是否还好好地活在人世。如果是,她就算豁出这条命,也要护住他。 “找小瑾?这个时候?你这……病还没好呢。”谢姨娘的性子其实十分单纯,知道儿子在书院里头是要专心读圣贤书的,所以即便她再想他,也从未想过去打搅他。同时,也不希望任何人去打搅他,但此刻女儿才遭了罪,她觉得说心里话有些太过伤人。 “我没事的。”不过是些泻药罢了,她这会儿嘴里还泛着苦味,想来是已经喝过药了。要是真要等她这身子养好了,只怕一切就都迟了。 今日,永年侯府办了花宴。永宁侯府,算是他们的家的姻亲。现在的世子夫人,是夏家嫡长女,夏芷涵,她的长姐。八年之前,夏芷涵风风光光地嫁进了永宁侯府,做了世子夫人。现在,这位好长姐要开始为家中未出阁的姐妹谋划婚事了,特别……是她一母同胞的妹妹,夏芷柔。而她,同样是妹妹,但因为是庶出,就有些太碍事了,所以就被灌了药,因 ‘病’不能赴宴,只能留在府中养‘病’。 为了出行方便,各府家中都是有置办马车的,夏府也不例外。但不知是为了一众姐妹长脸,亦或者是怕她带‘病’强出门,府里的马车居然都不在。从夏府到书院的距离并不近,走去是不可能的,那便只能…… 坐上马车的时候,谢姨娘还挺高兴的,觉得那马车行的伙计人很好,“……你是不知道,他打听了咱们的去处之后,觉得路程颇远,怕这马跑到半道没有力气,还特意给多喂了几把草料呢。” 夏芷瑜本来是想单独前往的,但谢姨娘拦不住她,又担心她的身体,便执意跟随。 一路之上,夏芷瑜都是忐忑不安的,恨不能长出一双翅膀来,自己飞过去,而不是这样颠颠簸簸地缓缓前行。其实马车的速度并不算慢,是夏芷瑜太过着急,就怕去晚了。 见夏芷瑜有些坐立难安的样子,谢姨娘却是误会了,她凑到了夏芷瑜的耳边轻轻地问,“瑜儿,你是不是想要……姨娘替你挡着门口,你去吧。”说着,谢姨娘指了指摆在马车角落里头的恭桶。 在此之前,夏芷瑜的全副精力都在小瑾是否安好这个想法之上,这会儿听得谢姨娘的提醒,这肚子好像突然又隐隐作疼了起来。但让她在马车上头出恭,不到万不得已,她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我还好,没什么大碍。我就是想小瑾了,想早点见到他。” 提起儿子,谢姨娘面上紧绷的神色顿时柔和了许多,“姨娘也想他了。但小瑾在为咱们娘三努力读书呢,咱们可不能拖他的后腿。今个儿是你病了,姨娘才顺着你的小性子,以后可万不能这样了。”四姑娘让女儿受了委屈,谢姨娘便想多顺着她些。 “嗯。”夏芷瑜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轻轻地靠在了谢姨娘肩头,闭目养神。马车晃晃悠悠的,本来假寐的夏芷瑜因为身体不适的关系当真睡了过去。直到隐约听见了谢姨娘的一句话,她说,“咦,这儿居然有个马场。” 因为夏芷瑜睡了过去,谢姨娘没人说话了,怕自己也不小心睡着,谢姨娘便撩开了马车帘子,不时看看外头的景色,让自己保持清醒。做了夏府的姨娘之后,她出门的次数真是屈指可数,当然,若没有特别的事,她也不想出门,在宅子里头待久了,谢姨娘渐渐有些怕出门,即便夫人没有像旁府的夫人一般,刻意拘着不让她们这些个姨娘出门。 谢姨娘的一句话,就像一道惊雷,顿时就把睡得不是特别安稳的夏芷瑜惊醒,她醒来的一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 “姨娘,您刚才说话了吗?您是不是提到了……马场?” 正文 第三章 威逼 “瑜儿你醒啦?怎么一头的汗呢?”说着,谢姨娘就要拿手帕给夏芷瑜擦。 夏芷瑜却只是抓住了她捏着帕子的手,“姨娘,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你……”而后她突然清醒了过来,若真是马场,那范围定然是不会小的,她根本不必问她姨娘,自己看就行了。于是她倾身掀开了谢姨娘那一边的马车帘子,向外看去,看了片刻之后,她猛地扬声道,“停车!快!” “怎么突然就停车了呢?这还没到地方吧?”夏知瑾就读的书院,不论是夏芷瑜还是谢姨娘都没有去过,但车夫却是知晓的,因为没到地方,所以马车一直没有停下。 果然,不多时外头便传来了车夫的声音,“这位姑娘,还没到青松书院呢。” “就在这里停。”夏芷瑜的心砰砰砰,跳得十分厉害。她突然有种预感,小瑾此刻不在书院之中,而是在这里。 谢姨娘性子很软,夏芷瑜软的时候,她还会叨叨两句,夏芷瑜这一硬气了,她顿时就有些忐忑了,半响才诺诺道,“瑜儿,你身子还虚呢,这马……下回再来看吧?” 那车夫终究是拿人钱财的,自然是夏芷瑜说什么就是什么,只他比夏芷瑜对这里熟悉一些,径直将夏芷瑜母女送到了马场大门口。 “姑娘,只能到这里了,您二位进去吧,我在这儿候着。” 正如夏芷瑜所想,这片马场占地面积极大,光靠两条腿走的话,只怕能走上一天。但既然来了马场,为了不让自己的腿受累,或买或赁,这儿的马可有的是。夏芷瑜不是来买马的,但她需要赁一匹带着她和姨娘去跑马的地方。 谢姨娘不会骑马,在夏芷瑜有意去赁一匹马的时候,她的眼神可谓惊恐,“瑜儿,姨娘和你都不会骑马,你赁马做什么?万一摔下来怎么办?”谢姨娘四下张望了一番,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连个大夫都寻不着。 十四岁的夏芷瑜自然是不会骑马的,嫡母厌她长相随了谢姨娘,琴棋书画看在夏老爷的份上让她学了几年,毕竟一个官家小姐,即便是庶出的,大字不识一个也是丢人的,至于其他,比如骑射,在嫡母口中都是费事又危险的事,为了她好,自然是不学为佳。 骑马,夏芷瑜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学会的,在小瑾死了之后,学会骑马便成了她的一种执念。可真正学会了之后,夏芷瑜却已然没有了太大的感觉,因为不论她马技再怎么精湛都好,她也救不了她最想救的人。可是此刻,夏芷瑜却无比感谢她当时的那股子执念。 “姨娘,我没和您说过吗?我会骑马的,只是骑得不是很好罢了。” “你会?”谢姨娘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夏芷瑜一眼,她明明曾听其他姨娘抱怨过,说夫人偏心,只让嫡出的姑娘学骑射,却原来,夫人有让女儿学吗?难道是因为她比较听话的缘故吗?谢姨娘如是想到。 “就算你会,你现在这个模样,也不适合骑马。下次吧,下次好不好,等你身体好了,姨娘再带你来。”说这话的时候,谢姨娘的声音低低的,因为很没有底气。 夏芷瑜的回答,是扔了一个钱袋给马场的伙计,而后利落翻身上了一匹据伙计说极温驯的马,坐稳之后,她俯身朝着谢姨娘伸出了手,“姨娘,来,把手给我,我拉你上马。” 见夏芷瑜上马的利落劲,谢姨娘倒是信了她会骑马了,但回想女儿说的‘骑得不是很好’的话,又再看她此刻依旧略显苍白的脸,谢姨娘缓缓摇了摇头,“姨娘就不上了,你也别到处跑,就在这附近走走便是。”在谢姨娘心目中,女儿年纪还小,这是学会了骑马,又正巧遇上了机会,想在她跟前显摆显摆,虽然时候好像并不是很对。 “既然您不愿意和我一道去,那您就去马车上等等我吧,我一会儿就回来。”谢姨娘不愿,夏芷瑜也不愿意勉强。 目送谢姨娘上了马车之后,夏芷瑜迅速地换了另一匹马,选择刚才那匹温驯的马,无非是不想吓到她姨娘,现在就她一个人骑马,自然是怎么快怎么来了。 若是平日里,这会儿夏知瑾是该在书院里头的,但今天有位夫子家中有事,他们下午便没了课。夏知瑾本来是想趁着夫子有事的时候,复习一下旧的内容,再提前看看明后天要学的,却被他二哥带到了书院附近的马场。他本不愿来,但夏知礼说了,若是他不来,就让他妹妹继续欺负他姐。他说话时候冷漠的态度,好像忘记了他的姐姐夏芷瑜其实也是他的妹妹之一。夏知礼不心疼异母的庶妹,夏知瑾却心疼同母的亲姐。 书院附近的马场,夏知瑾不是第一次来,但前头几次,他都只是在一旁看着,看着他们赛马。反正他们不读书,他也别想读。他们被罚,他也别想幸免。今天……夏知礼指了指他跟前的马,“你去,骑着它在这场上跑上一圈。” “二,二哥,您明知道,我不会骑马。”那马很高,他的小身板,连上马都不容易,就更不要说骑马了。 夏知礼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而后呵呵笑了一声,“谁说不会骑马就不能骑马了?就是不会骑马的人骑起马来,才更有意思呢!你就说吧,你是去,还是不去?” 夏知瑾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会骑马,却勉强骑马,那样的后果,他不敢想。他的命于夫人,于他爹,于他大哥、二哥、大姐来说或许很不重要,但他活着不仅为了他自己,还为了他一直忍气吞声的姨娘,一直被欺负的亲姐姐,他想好好读书,不仅是为了自己能脱离那个家,也为了能给姨娘和姐姐一个依仗,他要给他娘挣个诰命,要让他姐能抬起腰板做人。他,惜命!他不会傻到去做玩命与人取乐的事。 “知瑾啊,你怎么就这么不听话呢?你这么不听话,你那姨娘和姐姐只怕就要受罪了呢!” “你别动她们!”夏知瑾有些激动地道。他此刻毕竟年少,性子终归有压抑不住的时候。 “你说不动就不动?你算老几啊?你是不是忘记了,我是你兄长?!有这么和兄长说话的吗?兄长吩咐你的事,你就该照做,你拒绝,我很不高兴。我一不高兴呢,也不会让别人好过。”而后他慢慢地凑到了夏知瑾跟前,“你年纪尚轻,只怕不知道吧,这各府的后宅里头,死个姨娘、庶女什么的,那都是很正常的事。” 正文 第四章 脱险 夏知瑾看着夏知礼凑到近前的,于他有几分相似的眉眼,不觉得亲切,只觉得狰狞可怖,这便是他的兄长。夏知瑾的身子抖得很厉害,拳头握得死紧,良久,他低低说了一声,“你保证,不动她们。” 夏知礼的嘴角往上翘了翘,似乎是很满意他的识相,但他并未如夏知瑾所愿做出任何承诺,而是突然扬声道,“诶,你说什么?你要骑马?!知瑾你怎么这么好强呢?学业上好也就罢了,这骑马也要和人争。我可先和你说了啊,不会骑马却非要骑马是很危险的,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儿,可别在爹跟前告我的状。” 夏知瑾抬头看了他一眼,手脚有些僵硬地慢慢地挪到了那马跟前,颇有些狼狈想要上马,试了好多次,都没有能成功。 “诶,你弟弟这是真想要骑马?他会吗?别出什么事儿啊!”毕竟是同窗,虽然打心里不是很喜欢处处拔尖,不时就被夫子夸奖的夏知瑾,但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事,有些人还是做不到的。 夏知礼的眉眼之间只有冷漠和不屑,他‘哼’了一句,“他非要骑,我也拦不住。我弟他啊,就是这样好强的性子,什么都要压旁人一头。他要骑就骑吧,让他得个教训也好。” 旁边一人推了说话的那人一把,在他回头的时候,朝他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顿时闭口不言了。说来说去,这都是夏家的家事,清官都难断家务事,更何况他们这些外人呢。 “上不去就算了吧,别骑了。”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夏知礼暗地里却帮了夏知瑾一把,助他上了马,在他稍稍坐稳之后,袖子微微一动,捏住了本来置于袖口的针,在众人屏气凝神望着他们的时候,夏知礼手下一个用力,而后在马嘶鸣起来之后,猛地抽身后退,拍着胸口摆出了一副怕被马蹄踹到的后怕模样。实则,狠狠抿住了想要上翘的嘴角,垂眸掩住了眸中的兴奋之意。一个庶出的罢了,凭什么压在他头上被爹夸奖?夏知瑾是个本就不该出生的,若不是她娘仁善,如何会允许他活到现在? 夏芷瑜纵马而来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她依旧瘦小的弟弟,艰难地翻身上了那样一匹高头大马,尚未坐稳,那马已然疯了一般跑了出去。夏芷瑜睚眦欲裂,拼命忍住了想要大声呼喊弟弟名字的冲动,但她知道,她此刻不能出声。因为她一旦出声,小瑾没有听到还好,听到了的话,他势必是会回头的,他此刻的境况,若是分神回头,那是必死无疑的。此时此刻,夏芷瑜无比庆幸,她为了能尽快赶来,选了一匹好马。 但庆幸只是一时,她终究慢来了一步。顾不上隐隐做疼的腹部,夏芷瑜狠狠挥鞭,往身后一抽,在这样的时候,她再顾不得怜惜这匹好马了。 “小丫头下手还挺狠的。”此刻的夏芷瑜,算是万绿丛中一点红。来马场跑马的,几乎都是男子,城中女子倒也不是不跑马的,只是去的几乎都是另一处比较小的马场,毕竟女子骑的那都是温驯的马,随便跑跑而已,地方大了也是浪费。 刚才夏芷瑜的那一鞭子,真算是鞭声震天,楚恒和骆铭又刚好在近处,听得那个明晰、震撼。 楚恒只觉得有意思,骆铭却一下子就看出了问题来,“那个孩子不对劲……”话还没说完,骆铭已然御马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 楚恒看着瞬间就剩下背影的兄弟,一脸懵,眨了眨眼,也御马跟了上去。 夏芷瑜心中狂喊,再快点,再快点。一边策马而行,一边期盼着小瑾能再撑一会儿,夏知瑾此刻正俯身抱着马头,但那马疯了一样前行,夏芷瑜根本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下小瑾能够撑多久,能不能撑到她到。极快地,夏芷瑜心中浮起了一个念头,即便她到了他身边又能如何呢?小瑾不是五六岁的孩子,他已经十二岁了,她有力气把他拉到她这儿来吗?但不管结果如何,总要试试的。她是绝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事的。甚至某一刻,夏芷瑜产生了一种极端的念头,不能一起生,那就一起死。 后头发生的事,神经崩到极致的夏芷瑜觉得记忆有些模糊,她甚至记不住,她是何时下了马,将浑身颤抖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弟弟搂到了怀里。但事实是,她弟弟好好儿的,活生生地在她怀里,她没有看见他冰冷的墓碑,他身上也没有任何血肉模糊的可怖伤口。他只是害怕,如同她一样,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泪水也止不住地下落。 楚恒看着抱头痛哭的姐弟,又瞄了一眼身边站着的兄弟,觉得他应该不是会等他们道谢的性子。果然下一刻,似乎确定了这两人都没有事之后,他又翻身上了马。危,他已经救了,至于其他,他管不了太多。 帮了大忙的人都走了,他这个帮了点小忙的,自然也没有再留下的理由。 书院里头,夏知瑾的同窗们一早就知道他有一个姐姐,但他姐姐的长相如何,夏知瑾从来没有在他们跟前提起过,多数人也就好奇了一下子罢了,因为多数人想的是,若自家有个貌美的姐姐,那必然是要每日吹嘘吹嘘的,夏知瑾之所以闭口不提,无非是因为他姐姐丑若无盐,拿不出手罢了。这会儿见到了夏芷瑜,他们才恍然,原来他们都想错了,正是因为他姐姐太好看了,所以这小子才藏着掖着的。 夏芷瑜长得极像谢姨娘,她便是什么都不做,看着都有股子柔弱之感,她此刻哭得梨花带雨,悲悲切切的,让一众在一旁看着她哭的人都觉得有些揪心,恨不能上去把夏知瑾拉开,自己埋到她怀里……哄她不哭。但在场的毕竟都是一群毛头小子,正是有贼心没贼胆的年纪,看还不敢一直看,只能看一会儿,移开目光,再看一会儿,再移开。越看越觉得好看,好些人心里都想着以后要和夏知瑾交好,不为别的,多见见他的美人姐姐也是好的。 畅快地哭了一阵子,夏芷瑜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她伸手擦了擦脸上和眼角还在习惯性下淌的眼泪,微微抬眸扫了眼四周站着的人。哭过之后,她的眼睛和鼻子都有些红红的,显得楚楚可怜,那一双杏眸经过泪水的洗礼更加清亮了起来,看着似两汪泉水,波光潋滟,让人面红心跳。 正文 第五章 争辩 怀里的小瑾还在继续呜呜咽咽地哭着,他年岁毕竟不大,刚才在鬼门关前那一转悠,自然是吓坏了。这会儿遇上了真正的亲人,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夏芷瑜不是不允许他软弱,是人就都有软弱的时候,但人的软弱只该在亲人跟前展现,敌人在场的时候,那是咬着牙都该要挺住的。 “别哭了,小瑾。” 夏知瑾也知道,他不该再继续哭了,但他有些忍不住,刚才因为脱力没有能继续抱住马脖子被马甩脱而出,身子腾空的的那一刻,他真的以为他要死了。他现在真的是,劫后余生。 “嗯。”夏知瑾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之中有十分浓重的哭腔。 见他开始用手在脸上随意乱抹,夏芷瑜有些看不过,从袖中掏出了手帕递给他,“先随便擦一下,一会儿寻个地方洗洗。” “嗯。” 见他渐渐平静了下来,夏芷瑜终究问出了她藏了一辈子的,却终究无人可问,没法知道真实答案的问题,“小瑾,据我所知,你并不会骑马,那么刚才,你为什么要上马?” 这个问题憋了太久,夏芷瑜的声音并不小,在场的人都听到了。 夏知瑾还没回答,已经有人抢答,“夏姑娘,我知道,是夏知瑾他好胜,非要骑马,知礼还拦过他的。” “你是……” “我,我姓林,叫林锦修,是……我叔叔是礼部侍郎。”林锦修家中最争气的就是他叔叔了,平日里全家都以他叔叔为荣,他这一紧张,就开始拿他家叔叔说事了。 “哦,所以你们都亲眼瞧见、亲耳听见是我弟弟要骑马的吗?不顾我们兄长的阻拦?”说到‘兄长’二字,夏芷瑜的目光落在了站在稍远处的夏知礼身上,夏知礼本来凶狠的目光在遇上夏芷瑜冰冷的目光之后,缓缓地挪开。 众人回忆了一下,似乎都只听到了声音比较大的夏知礼的声音,至于夏知瑾说了什么,他们还真没听清楚。一时之间,没人再敢说什么了,就怕被冠上‘以讹传讹’的蠢钝名声。于读书人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名声。 “小瑾,你说,你为什么要骑马?是如同你这位同窗说的,你自己争强好胜,不会却非要做,还是……有人逼迫于你?” “嗤,你这样问,不就是想说是我逼他的吗?”有些沉不住气的夏知礼准备先发制人,试图将众人带到一个误区之中,夏知瑾争强好胜非要骑马差点送了命,这会儿却怕亲姐姐责骂,所以诬陷他这个好心劝说却无果的好兄长。 让夏知礼万万没有想到,夏芷瑜居然就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了一堆的话,“原来真是二哥你逼小瑾的,为什么?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小瑾虽然是姨娘所出,但实打实的,他是夏家的少爷,是您的弟弟,你们身上有一半的血脉都来自于父亲,您这样做……着实狠心。刚才若不是有人搭救,小瑾只怕要命丧这里,如果您不喜欢小瑾,打他骂他都可以,因为您是兄,他是弟,但求您,留他一条性命。” “你,你可别乱说。我,我什么时候要害他了,我刚才还劝他呢,不信你去问问大家,我是不是说了让他不要太逞强的话。” “好在小瑾没有大碍,二哥您以后若是对小瑾不满,就由我替小瑾受过就是。您和四妹都是夫人的子嗣,是嫡出,我和小瑾是庶出,本就应该任由你们……嗯。”夏芷瑜说到一半,伸手紧紧捂住了腹部。 “姐,姐你怎么了?你受伤了?” “没什么。你四姐姐顽皮,给姐姐吃了些泻药。”夏芷瑜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听到夏芷瑜的话,一旁站着的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会给庶姐吃泻药的嫡妹?不多时,众人看夏知礼的目光都有些古怪了起来。嫡出排斥庶出,那是正常的,但正经嫡出的子嗣,那一般都是不屑与庶出子女争什么的,因为太掉价,最多不理会就是。 “我刚才看到了。”一个不高的声音响起,因为大家都没有说话,所以他的声音虽然小,但大家都听得十分清楚。 “你看到什么了?”夏芷瑜循循善诱,因为她有预感,这人将要说的话,很重要。 “刚才知瑾本来是上不了马的,是知礼托了他一把。” “谢谢你。”夏芷瑜冲他嫣然一笑,那人顿时红了耳根,有些紧张地摆了摆手,“不谢不谢的,我就是把看到的说出来罢了。”他虽是嫡出,但家中不是没有庶出的兄弟,只他们都不擅读书,于是被爹派出去打理家中的商铺。他们一家很是和睦,兄友弟恭,于是有些不能理解夏知礼的做法。若是真心要拦,不是应该把人拉住吗?怎么不拉反托呢?但不知道大家是都没有看到,还是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和他一样看到了却当做没有看到。若不是觉得夏知瑾的美人姐姐刚才那一笑看着让人有些心疼,他本也是不想说的。虽然他的嫡庶观念不是很重,但为了庶出的子嗣,得罪嫡出的总是不明智的事。 “二哥,您怎么说?” “我说?我能怎么说,你这个狐媚子,用一张好看的脸勾着外人帮你撒谎诬陷我,你不就是想要扳倒我,好让这个臭小子取代我的位置吗?哦,我知道了,刚才那个就是你们使的苦肉计……”虽然没有想到他那么隐晦的动作怎么会被人瞧见,但夏知礼打定了主意,坚决不认。 ‘狐媚子’三个字,夏芷瑜就且当夏知礼在夸她容貌不俗了,但听到‘苦肉计’三个字,夏芷瑜的目光突然就凌厉了起来,声音也冷冽了许多,“二哥,没有人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再说您的位置?” 夏芷瑜说到这里,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而后嗤笑道,“您的什么位置?夏府的一切,以后绝大部分都会是大哥的,小瑾他……自会靠他自己走出一条路来,不会与您争什么的。所以请您,高抬贵手,今天这样的事,我希望以后不会再发生,不然……豁出这条命去,我也要让你一命偿一命!” “姐!你别……” 见弟弟有些息事宁人的意思,夏芷瑜冲他摇了摇头,“小瑾,姨娘不全是对的。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咱们是庶出没错,但咱们也是人,也是十月怀胎到这世上的,咱们决定不了自己的出身,就算有错,那也不该是我们。”这个道理,她若早些明白,那他们三人都会少受很多的苦楚。 “你……”对上夏芷瑜冰冷没有温度的眼神,夏知礼有一瞬间以为看到了从地下爬上来的恶鬼,不自觉的,他的声音就有些发颤,但终究兄长的架子是端习惯了的,“你……虽然不认我这个兄长,我却是认你这个妹妹的,我不和你争,反正……公道自在人心!” 正文 第六章 偏心 夏知礼这话,夏芷瑜不想接,所谓公道、公平,那其实都是掌握在尊、长手中的,在夏府,不用夏知礼和夏芷柔在外有什么身份地位,仅凭他们是嫡出这一点,就够整治她和小瑾的了。毕竟他们身后有一个当嫡母的娘,而孝道大于天。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小瑾,能起来吗?”夏芷瑜没再理会夏知礼,只低头问弟弟。 夏知瑾轻轻‘嗯’了一声。 两姐弟相携走远,被忽视了的夏知礼双拳紧握,脸色铁青。 即便很想有骨气,只靠自己的双腿走回姨娘身边,但肚子里头又开始翻江倒海地疼,虽然未必想要如厕,却终究有些腿软。又勉强走了两步,夏芷瑜停下了脚步,本来想着等小瑾缓一缓,再让他骑马,此刻看来,却是不可能的了。 当年午夜梦回,夏芷瑜就曾无数次地后悔,后悔只让小瑾一心读圣贤书,才会遭人算计。虽说会骑马未必就不会出意外,但终究有了自救、自保的能力。 “姐,怎么了?” 感觉夏芷瑜停下了脚步,夏知瑾也慌忙停下。经历了刚才那一遭,他现在正是粘人的时候。 “这儿离大门太远,我刚才是骑马过来的,这会儿,也没力气走回去了。” 夏芷瑜虽然没有明说,但夏知瑾也不是个傻的,很快就听明白了她的话中之意,明白过来之后,他瞪大了眼睛,眸中有些惊恐之意,嘴巴张张合合了半天,才道,“姐,你的意思是……?”他刚才骑的马,和夏芷瑜骑来的马,早已跑得不见踪影,但他们身后,他书院的同窗那儿,一两匹马还是能借的来的。 感觉到夏知瑾的身子在微微轻颤,夏芷瑜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的,姐会骑马,一会儿姐带你。” 夏知瑾自然是很想相信自家姐姐的,但他没忍住抬眼看了看自家姐姐虽然高挑但有些偏瘦的……小身板,急中生智道,“姐,不然我背着你走吧,我力气很大的。” “就算你力气再大,你能背我走多远?再说了,我现在……”夏芷瑜说到一半,突然捂住了肚子,在夏知瑾问起的时候道,“快,快去借匹马来,我想要……”后头的话,夏芷瑜说得极小声,但已足够夏知瑾听清。 本来夏芷瑜是想和弟弟共乘一骑的,但不知道他回去是怎么与他的同窗说的,这会儿,他们一人一马,身前还有替他们牵马的弟弟同窗。两个少年面红耳赤地过来,说为了他们姐弟的安全,要替他们牵马。如果是共乘一骑,夏芷瑜还能说出拒绝的话来,但仅仅只是这样,夏芷瑜拒绝的话憋在了嘴边。她此刻看着他们,一点儿不像在看同辈,反而像是在看晚辈。 谢姨娘起先还能安静地在马车上等着女儿,可时间一长,她突然就开始担心起来,且不说女儿到底会不会骑马,就她刚才那副时时刻刻都能晕倒的模样,她怎么就能因为害怕上马而让她一个人骑马走了呢?可她这会儿只能干着急。 正团团转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谢姨娘终于看到了远处缓缓而来的熟悉的身影,但令她惊讶的是,她看着熟悉的并不只有女儿,还有…… “小瑾?你怎么会在这……”谢姨娘的话还没完全说完,夏知瑾已经抱住了她,“姨娘!” 夏知瑾自读书之后,也不知是听人说的,还是他自己琢磨的,开始讲究那些个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极少与谢姨娘有今天这般亲近的时候,谢姨娘被他抱得有些蒙,但不多时,嘴角终究忍不住缓缓翘起。没有一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儿女与自己亲近的,特别是谢姨娘这样面上看不出来,心中其实很是自卑的妇人。虽然小瑾总说是因为避嫌所以不该与姨娘和姐姐太过亲近,但谢姨娘总觉得是儿子长大了,知事了,开始嫌弃她这个做了姨娘带累得他只能做庶子的亲娘。 夏芷瑜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弟弟和他们娘亲相拥,只觉得眼角酸涩,心中万分庆幸,庆幸此刻面对的是小聚,而不是死别。 毕竟长久未曾如此亲近,只在谢姨娘肩头赖了一会儿,夏知瑾就耳朵红红地自己站好了。 谢姨娘怀抱一空,多少有些怅然,但更多的是疑惑,“小瑾你这会儿不是应该在书院吗?怎么会在这里?” 谢姨娘这么一问,两姐弟对视了一眼,夏芷瑜道,“书院夫子的意思,小瑾他们天天在书院里头死读书也不行,科举一事,除了学识好之外,身体也得要好,毕竟到时候得在闱场里头待好些天呢,所以就让他们自行来学学骑马。” 夏知瑾惊马的事,刚才过来的路上,夏芷瑜已然和他达成了共识,不与谢姨娘提起,不然以她的性子,只怕会当场吓昏过去。 谢姨娘对于书院的夫子一向很是崇敬,听女儿说这是夫子说的话,顿时频频点头,简直奉若圣旨。但随后,又不免有些担心,“小瑾啊,你……你要学骑马也别着急,慢慢来就行,这马有些高了,姨娘看着那边的几匹就很适合你。” 本来替两姐弟牵马的夏知瑾的两个同窗听着夏芷瑜的话,一个比一个傻眼,他们明明是私自从书院里头跑出来骑马玩儿的,到了夏芷瑜的嘴里成了奉命而来也就罢了,这会儿听着谢姨娘的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一看,顿时都忍俊不禁了。无他,谢姨娘指的那些都是马场里头的新品种,一种矮种马,坐上去之后,基本就是骑马的人和马一块儿走了。 两人上下打量了一下夏知瑾的小身板,一人侧向一边,悄悄地捂嘴笑了起来。 “姨娘!”夏知瑾有些着急起来,身处他们这个年纪的,多少都有些爱攀比,比学问,比家世,比出身……身高,也是比较的一部分。于夏知瑾来说,最讨厌听到的话大约莫过于,‘夏知瑾读书好又如何,我个子比他高。’ “我们家小瑾,以后一定会长得很高大的。”夏芷瑜没有忍住,身后摸了摸弟弟的头,就像安抚一头炸了毛的猫。 这话是夏知瑾爱听的,但她的动作,他不喜欢,他觉得他已经是个小男子汉了,男子汉怎么能被人摸头呢? “一段时间不见,小瑾看着又长大了很多……”将夏知瑾送回书院之后回去的路上,夏芷瑜就听谢姨娘在一旁碎碎念,当初年幼的时候,夏芷瑜并没有现在的耐性,往往听谢姨娘说一会儿,就多少会有些不耐烦。但后来的后来,当她再听不到这些念叨之后,夏芷瑜只觉得后悔,遗憾没有能在姨娘在身边的时候好好待她。 见到一段时间未见的儿子,谢姨娘很是高兴了一会儿,但在快到夏府的时候,她却有些忧愁了起来,夏芷瑜问及的时候,她只道,“夫人虽然不拘着我们,但……我们出来的事没有事先与夫人禀告,夫人知道了之后会不会怪罪?” “您不是总说,母亲向来大度贤惠,只要咱们回去与她好好解释,想来她应当是不会怪罪的。” “对对对,夫人一向待人宽厚……”谢姨娘频频点头,说这话,也不知道是为了安抚夏芷瑜,还是为了安抚她自己。 于谢姨娘来说,作为主母,夏夫人是极好的,但再好的人,也是偏心的,比如……偏向自己的儿女。 正文 第七章 发现 永宁侯府之中,花宴刚刚结束不久,夏芷涵和夏芷柔两姐妹在屋子里头说知心话,夏芷欣和夏芷然十分识相地在外头的院子里头候着。 夏芷涵嫁入侯府做了八年的世子妃,给永宁侯世子添了一儿一女,儿子自启蒙的年纪开始就被送去了书院读书,女儿则是娇养在跟前的。茹姐儿现下三岁多些,正是玉雪可爱的时候,平日里这个时候是早就睡着了的,今个儿府里头办了花宴,有些闹腾,她睡不安稳,这会儿正在跟久未见面的外祖母撒娇。夏芷涵在一旁听着女儿稚嫩的声音,只觉得满心柔软,嘴角扬起的弧度也满是暖意,但终归,她也是关心一母同胞的妹妹的。 “怎么样,今个儿有瞧上眼的吗?” 都说隔辈亲,夏夫人此刻正抱着外孙女儿哄着,虽然两府是姻亲,但平日里也不好太经常走动,免得被有心人多想。听到长女这么问,夏夫人立刻回过了头,想要听听小女儿的意思,本来按照她的意思,小女儿这会儿年纪还不是太大,完全是可以多留个一年两年再说的。但夏芷涵的意思是,妹妹的婚事可以先开始踅摸,免得到了夏夫人愿意放手让女儿出阁了,好人选都成了别人家女婿了。 夏夫人本来觉得自家女儿那是哪哪儿都好,容貌、家世都是一等一的,绝对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听夏芷涵这么一说,才惊觉自己想岔了,亲可以先说,至于何时成亲,到时候是可以商量的。 “隔着池塘呢,哪里能看得清楚。” 虽然来赴宴的人大约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多少还是要讲究一些男女大防的,男客都在一边,娇客们则在另一边。 夏芷柔这么一说,夏芷涵就算是明白她的意思了,他们侯府的池塘可并不太大,若真心想看清楚对岸的情形,还是不难的。无非是没有看上的罢了。 “那不急,反正你年纪还小呢。”说到这里,夏芷涵似是想到了什么,“对了,今天怎么没看见芷瑜。” 听长姐提起夏芷瑜,夏芷柔本来还算清秀的面容瞬间变得有些扭曲起来,“姐,好好儿的,你提她做什么?多晦气呀!” “晦气?怎么能是晦气呢?她也是你姐姐。” “就凭她!一个姨娘肚子里头爬出来的溅人,也配做我的姐姐?” 夏芷涵出阁的时候,夏芷柔年纪还小,当时她只觉得妹妹的性子有些小任性,因为全家几乎都宠着她,这些年她在她跟前也一直很乖巧懂事,现在突然听到她这样说话,简直让夏芷涵大吃一惊。一个官家嫡出的小姐居然说出‘溅人’这样的市井之言,下意识的,夏芷涵看向了夏夫人的位置,当年夏夫人对她的教导可谓严厉,字字句句都是她出身官家,言情举止都要契合大家闺秀的身份。可此刻,她并未在母亲脸上发现不赞同之色。所以极有可能,芷柔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话了。 这会儿芷柔还在,夏芷涵虽有些不赞同,却怕说多了惹她不愉,想着待日后夏夫人单独来侯府看她的时候,她再与母亲好好说说这事。所以只轻描淡写地提了句,“就算她是庶出,她身上总还有一半父亲的血脉。” “时候也不早了,最近准备花宴的事,你也应该累了,我和你妹妹就先回去了。”不想,她才刚停下,并未准备继续说,夏夫人已经打断了她的话,维护之意,溢于言表。 虽然夏夫人及时打断了长女的话,夏芷柔上了马车之后还是有些不高兴。 “娘,你看姐姐,居然护着那个……我不管,娘你得替我出气。” 夏夫人虽然也觉得女儿开口闭口就是‘溅人’有些不雅,但她还算是有分寸的,一般只在自己人跟前这样说话,在外人跟前还是很端庄的。 “你今天不是……”夏夫人是夏府的主母,府中发生的事,她自然是没有不知道的。因为偏心女儿,所以即便得知女儿在送去夏芷瑜院子里头的早膳里头加了泻药,她也权当不知晓。反正不过腹泻罢了,请个郎中进门给开个方子,也就了事了。 没能让夏夫人松口答应惩治夏芷瑜,夏芷柔便退而求其次,准备自己过去找她的麻烦,没想到气冲冲冲到她院子里头,却不见她的人影。让丫鬟在府里打听了一圈儿,方才知晓,她们出门没有多久之后,夏芷瑜也出了门了,和谢姨娘一块儿,至今未归。 “你们说,夏芷瑜能去干嘛?”夏芷柔坐着,身为庶姐的夏芷欣和庶妹夏芷然都站在她跟前,一副做低伏小的模样。 夏芷欣和夏芷然各自姨娘的想法其实和谢姨娘差不多,她们让自己的女儿盲从夏芷柔,无非也是为了她们被捏在夫人手中的姻缘。几位姨娘想的都是,忍几年罢了,待女儿嫁出去了,就不再受夏府的束缚了。 夏芷然年纪小,胆子也小,夏芷柔一扬声,她是恨不能缩成一团,钻到什么地方躲起来才好。至于夏芷欣,比夏芷瑜大三个来月,再过不久,她就要及笄了,但可悲的是,年纪比她小了近半年的夏芷柔都已经开始要说亲事了,夫人却还未和她姨娘提起过她的婚事。但既然已然盲从了这么许多年,便也不差这几天,夏芷欣想,也许……她帮着将夏芷瑜踩到了尘埃之中,夏芷柔高兴了,夫人就能想起她的年纪也不小了,该说人家了? “既然她是和谢姨娘一块儿出去的,只怕是去见知瑾了吧。”当然其实也有可能,是谢姨娘带着她出去看大夫去了,毕竟夏芷柔加泻药的时候,她们都是在一旁看着的,那个份量……只怕短时间之内夏芷瑜都得围着恭桶转。进门看诊的大夫也被交待了药量得酌减,让她多受些罪。很可能是谢姨娘看喝了药,夏芷瑜的情况还没有好转,这才急急出了门。 夏芷柔闻言,点了点头,而后突然想起什么,直接撇下二人就往夏夫人的院子里头去了。 正文 第八章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夏芷瑜和谢姨娘踏进夏府没有多久,就被人堵住了,说是夏夫人要见她们。 作为姨娘,谢姨娘特别没有骨气,旁人眼中或许夫君是天,在她眼中,夏府后院当家的夏夫人才是天。这会儿一听说夏夫人要见她,她顿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才走了没几步便忍不住发问,“这,夫人要见我们,是因为什么?” 在门口候着她们母女的,是夏夫人身边得力的田嬷嬷,这大热天的,她奉夫人的命在门后等着这对儿母女,等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她们才姗姗而回,这会儿正烦躁得一肚子气呢,听闻谢姨娘开口询问,她只白了她一眼,不冷不热道,“你们做了什么好事,心里没点数吗?” “我们……我们出府去是因为瑜儿她,她喝了药之后还是觉得不舒服……”这是夏芷瑜和谢姨娘趁着回来的途中商量好的理由,她们若说是为了旁的缘由出府,夏夫人是可罚可不罚的,可如果是因为这个,夏夫人总该掂量一下夏芷瑜之所以需要出府求诊的原因,替女儿收拾烂摊子,也是一个好母亲该做的事。 “别和我解释,有什么话到夫人跟前再说。走快点儿,别磨磨蹭蹭的,劳夫人久等!” 于十四岁的夏芷瑜来说,她才不过几个时辰没有见到夏夫人,但于多年之后的夏芷瑜来说,她与夏夫人的这一面,中间隔开了无数个春秋。最后一面,大约是茹姐儿出嫁的时候。那之后,大约她没有了利用价值,所以几乎就再没见过夏夫人的面了。 在夏芷瑜打量夏夫人的时候,夏夫人也同样在打量她。都说女子生病了之后便会折损容貌,但这一点在夏芷瑜身上似乎并不灵验,那些许病容,不但没有折损她的容貌,反而让她看起来多了种楚楚可怜之态,若她是个男子,此刻定然是心生怜惜的,可她不是……夏夫人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每每看到夏芷瑜这个庶女,夏夫人的心情都颇复杂,她也不知道该说夏芷瑜的胎投的好还是不好,说她投的好吧,她偏偏是个庶出,说她投得不好吧,她这拔尖的容貌,尽挑拣着老爷和谢姨娘生的好的地方长了。 不是没有想过的,早早地把她嫁出去,眼不见心不烦。但将她嫁到好人家,夏夫人多少有些不甘心,也怕她记仇,仗着容貌姣好撺掇夫家给娘家人使绊子,若应了心中所想,将她随便下嫁一个普通人家,又怕外人在她身后嚼舌根,庶女日子若是不好过,于她这个嫡母的名声也有碍。 “听说你吃坏了肚子,既然身体不舒服,怎么还到处乱跑呢?万一在外头出了什么事,该如何是好?”夏夫人压下了心中涌起的厌恶之意,强扯了扯嘴角,柔声说道。 “累母亲为我担忧了,瑜儿是喝了药之后,还是觉得不舒服,就想着去外头再寻个大夫看看。姨娘担心我,这才陪着我的。” 在夏夫人眼中,府里的姨娘们还不如丫鬟,丫鬟还能替府里头做些事,姨娘们成天混吃等死,还要勾着老爷的身和魂。所以夏夫人根本就没有理会进门之后就战战兢兢想要跪下的谢姨娘,只和夏芷瑜说话。这会儿听夏芷瑜提起,她才慢悠悠地撇了谢姨娘一眼,“哦,是这样吗?谢姨娘!” “是,是的,夫人。” “以后出门多带几个人,就你们两个弱女子出去,万一遇上什么事,带累了府里的名声,你死几次也不够赎罪的。” 一旁本来洋洋得意,等着夏芷瑜被处罚的夏芷柔在听到夏夫人这么一说之后,有些不满地拉着她的袖子晃了晃,“娘,姐姐她们随意出府,坏了府里的规矩,不应该去祖宗跟前跪个十天半个月的吗?”其中府中哪里有这样的规矩,不过是为了罚她们而突然冒出来的罢了。 夏夫人和她使了个眼色,有些恨铁不成钢,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沉不住性子的女儿,一味地想要达成目的,不知变通,她刚才是想让夏芷瑜去祖宗跟前跪一跪,让她再深刻知道一下这个家里是谁在做主的,但这会儿看着她的模样,便改了主意了。虽然不喜她此刻的模样,但夏夫人能看出来,现在的夏芷瑜是经不起跪的,就算要罚,也要等她身体好些之后寻个别的由头。 反正没把她嫁出去之后,夏芷瑜是天天都在她眼皮子底下的,想怎么收拾她,想寻什么由头收拾,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吗? “说什么呢,你姐姐这会儿身体不舒服,怎么能让她跪着呢。但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不顾个人安危,私自出府,确实是应该罚的。就小惩大诫……抄十遍女戒,再替我抄几卷经书吧,我过一段要去庙里还愿,你抄的时候可得虔诚些。” “谨遵母亲教诲。” 在夫人跟前的时候,谢姨娘是不敢吱声的,背着夫人,她其实也不敢说太多,“夫人……夫人怎么也不体谅一下你身体不好,那么多经书呢,得抄到什么时候去。不然,不然姨娘去求一求夫人?”话虽这样说,但谢姨娘丝毫没有抬腿的意思。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夏芷瑜脑中,突然浮现了这八个字。 另一边,到了楚府门外,骆铭朝着楚恒挥了挥手,就准备继续骑马回府,楚恒却在身后叫住了他。 “有事?” “那个,那事儿,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什么事?”骆铭有些不明所以。 “就是……就是咱们上次说的那件事啊,咳咳,柳巷……” 楚恒这么一提醒,骆铭愣了一愣,“不需要!”他回答得很是干脆。 “这不是你需不需要的问题,你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伯母想想吧。这时间这么紧,正经说亲成亲那肯定是来不及的了……” “不需要!”楚恒还没把话说完,就被骆铭打断了。 “你又没有心上人!” 楚恒的这话,止住了骆铭离去的脚步,他转身下马,走到了楚恒跟前,一副要与他长谈的模样,“我是没有,难不成,你有?” 正文 第九章 汤媛 骆铭说‘没有心上人’的时候,神色极坦然,一点儿没有不好意思的样子。倒是话赶话的楚恒,话才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了。有些事,其实更适合藏着。 楚恒平日里不正经的时候颇多,军中同僚不管说的什么话,荤素不忌,他都能接上几句,一副丰流倜傥经验丰富的多情公子模样。骆铭虽然不与他们为伍,但也没有太多的抵触心态,他们身为武将,卫国戍边,随时可能马革裹尸,在能轻松的时候轻松一下,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但此刻的楚恒,和骆铭印象中的好似有了那么些不同,看着竟有些腼腆,骆铭嘴角微翘,突然起了探寻的兴致。 在骆铭问起的时候,楚恒的第一反应是想要否认的,但脑中很快闪现了一张脸,这否认的话就哽在了嘴边。有些事即便不能明说,但也不该完全否定。 “我们现在是在说你的事。”楚恒清了清嗓子,突然义正言辞了起来,“咱们楚家,那是人丁兴旺,我虽就一个弟弟,但我有很多堂兄堂弟的,就算……”有些玩笑话,在天平盛世的时候,是可以随口说的,但现在……他还想活着回来娶妻生子的,并不想诅咒自己。 “你就不同了,你们家就你一个子嗣。”后头的话,依旧是不吉利的,楚恒于是点到即止。 骆铭出身武将世家,祖辈是和先皇一块儿打过天下的,先皇运筹帷幄,骆府祖辈带着一众将士们冲锋陷阵,平定江山的代价是惨痛的,战前骆家也可谓是人丁兴旺,战后……就剩下了骆铭他爹一根独苗,当年还是因为骆铭的父亲年纪小,上战场也顶不上用,这才留了一命。 绝大多数武将都极爱重原配嫡妻,因为他们常年在外,家中大小事务基本都是妻子于后宅之中料理,这一点上,骆铭他爹骆铮尤甚。当年骆铭娘养胎的时候将骆铭养得极好,生产的时候极其艰难,若不是稳婆有些经验,差点儿就能一尸两命。见夫人产后身子极虚,好似去了半条命,骆狰直接做了决定,再不让自家夫人受罪生子。所以骆铭算是骆家的一根独苗。 本来这回外族于边境滋扰,是该骆狰领兵出征的,但今上却于朝堂之上提起了骆铭,左一句虎父无犬子,右一句上阵父子兵,就把骆家父子都给钦点了。圣命,不可违! “那又如何?”既然枕戈披甲,自然随时准备为国捐躯。至于战前未免万一,留存后嗣的事,骆铭是不愿的。 他若是战死沙场,就算真当留下了后嗣,也无人可以庇佑他/她长大。与其将他/她带到世上受罪,不如给他/她一个机会,让他/她去投身一个好人家。 他若平安归来,那必然是要娶妻生子的,三书六聘,八抬大轿。若真当有个柳巷出来的清官儿在正妻前头生了庶出子嗣,那么他两头都不是人。骆铭的爹娘很是恩爱,一夫一妻的日子过得很平安喜乐,骆铭觉得日子像爹娘一般简简单单的就好,娶个看的过眼的妻子,如爹待娘一般好好待她…… “什么如何不如何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咱们会平安归来的,所以……没有必要。” 楚恒见骆铭态度坚决,也不准备再劝说什么,反正离出征还有些日子,到时候再看便是。实在不行,先斩后奏也是可以的。至于他自己,他总觉得他与骆铭是不同的。 自那日之后,夏芷瑜如往常一般,安安分分地待在房中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当然,她就算有这个心,也只能力不从心,从她的状况便能得知,夏芷柔究竟是有多讨厌她,大约还盼着一副泻药就能送了她的命。只不过,她或许真当命溅,折腾了几天,也不过是身体消瘦了一些罢了。 至于夏芷柔,这几天倒是也没有闲着,不时地就来看看她的‘惨状’,每回她一来,夏芷瑜二话也不和她说,直接捂着肚子踉跄起身,往内室里头去。然后坐在恭桶上,等着她觉得无趣了自行离开。她料想着夏芷柔再怎么也不会冲到内室之中看她出恭。如此几次之后,夏芷柔也就不来了。 上辈子,夏芷瑜将养了半个多月,身体才渐渐好转,这一次,快了些,不过七天,她的身子已经有了很大好转,至少不会稍微吃点儿东西就觉得腹中绞痛,只想往内室走。但她觉得自己好了没用,谢姨娘总觉得她没好。谢姨娘觉得她好了的标准的大约是,她将生‘病’期间丢掉的肉再补回身上。 “怎么又吃这么点儿就不吃了?再吃两口?” 重生之初,夏芷瑜其实是有些感谢夏芷柔的,因为她多年清修,茹素已然成了习惯,这吃了泻药的人,短时间内是不能沾荤腥油腻之物的,可身体渐渐好转之后,为了给她补身子,谢姨娘拿出了好些体己,给她炖鸡汤,怕鸡汤油腻,她还用勺子一勺一勺地把面上的油水撇掉。费了银子又费力气力,这样的鸡汤,夏芷瑜没法拒绝,喝第一口的时候是有些艰难的,但喝多了之后,也就慢慢习惯了。只习惯归习惯,夏芷瑜还是有些不大喜欢的。所以很多时候,她都佯装吃不下,和谢姨娘一块儿分食。 “姨娘,我真的吃饱了。不行您摸摸?”说到这里,夏芷瑜刻意把扁平的小腹往外挺了挺,谢姨娘在女儿跟前还算放松,伸手点了点她,“还和小时候一样,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就推给别人,推的时候还爱找由头。你再多吃两口,姨娘明天就不跟着你一道出门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夏芷瑜仿若从谢姨娘的眼中看出了一丝狡黠之色。 这些日子身体多少有些不舒服,夏芷瑜就一直没怎么拾掇自己,这一拾掇起来,夏芷瑜倒是确认了谢姨娘说的,她这几天瘦了好些,但更多的,她察觉到,自己好像又长高了些。掀了掀短得不是太明显的罗裙,夏芷瑜稍稍擦了些胭脂之后,出了门。她要去见,她的闺中密友。 远远的,夏芷瑜就瞧见了坐在池塘边大石头上的绿衣少女,她大约等得有些久,百无聊赖地晃着小腿,丝毫没有官家小姐的拘谨,看着更像普通人家的女儿。 “圆圆。”夏芷瑜轻唤了一声,这一声,隔了几十年,还真是,颇怀念呢。 听到她的声音,那少女回过了头,本来就比旁人圆润的双眸此刻又睁得更大,飞快地眨巴了几下之后,她那有些小圆润的双颊瞬间就鼓了起来,“你你你……你瘦了也就算了,你居然还又长高了。”说着,她几步跳到了夏芷瑜跟前,伸手在她自己的头顶比划了半天,“我原来到你肩膀的吧?现在都快到胸口了,你再往天上长,我以后就只能到你腰了。” “我又不是树,哪里能长到天上去。” “你也和树差不多了,瘦瘦高高的。你再长高,咱们就没法儿做朋友了。”说着话,少女撇过了头,摆出一副‘你快来哄我’的模样。 夏芷瑜轻笑了起来,伸手握了握她的发髻。原来一直不觉得长得高有什么好处,现下倒是有些感觉出来了。 “小鱼儿你变坏了,开始学我三哥了。” 跟前的少女,姓汤名媛,小名圆圆,经年之后,她不知道跟前的少女蜕变成了如何模样,但是此刻,她看起来可爱地不行,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脸,脑袋上顶着两个圆圆的发髻,让人看着就忍不住想要捏上一把。早些年她一直忍着,怕她不高兴,但此刻,她突然就想逗逗她,看一看鲜活的她,证明她们都还好好儿的。 汤媛和她一样,也是庶出,不过汤媛的运气好些,她们汤家的嫡母是位真正心胸宽大的,当然也有可能,因为汤夫人只生养了三个儿子,而汤媛的姨娘只生了她一个女儿,汤媛又是个乖巧可爱的,汤家一妻一妾,三个嫡子一个庶女,人口比夏家简单不少。 两人笑闹了一阵子,还未曾痊愈的夏芷瑜觉得颇有些疲累,在汤媛又朝着她扑过来想要伸手挠她痒痒的时候,夏芷瑜摆了摆手,“我累了。” 汤媛本来是不信的,但看到夏芷瑜好似瞬间就惨白下来的脸之后,汤媛的脸色也变了一变,“你这……脸色怎么突然就这么难看了,是哪里不舒服吗?刚才我粗手粗脚弄疼你了?” 觉得跟前的景色有些晃悠的夏芷瑜在听到汤媛的话之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哪儿有一个姑娘家说自己粗手粗脚的?” “和你比比,我确实粗手粗脚。都是大哥二哥三哥他们不好,明明知道我控制不住自己,还不停地给我买好吃的,都快把我喂成球了。”话听着虽然是抱怨之词,但夏芷瑜听出来了,听出来她家三个哥哥对她的宠爱之意。可以这么说,京城之中,有极多的庶女背后说汤媛如何如何,其实心中是艳羡的。汤媛名义上是庶出,其实和嫡出的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如若可以,我也想有哥哥,不用多,一个就好了。”夏芷瑜其实也挺羡慕汤媛的,年少的时候,也盼着能有一个护着她的哥哥,长大之后,知道了,各人有个人的缘法,有些事,强求不来的。 听夏芷瑜这么一说,汤媛的脸顿时垮得更厉害了一些,“夏芷柔又找你麻烦了?”而后似乎想到了什么,“是那天吗?花宴那天,你没来,是因为她?” 正文 第十章 骆铭 汤媛和夏芷瑜年龄相近,也到了开始说亲的年纪了,京城但凡有这宴那宴的,只要有拿到帖子,汤夫人必然是会带上汤媛一道的,是以京城之中的人家便更是知晓汤夫人对于汤媛的疼爱,别府中的嫡妻那是对庶女视如己出,所谓‘视’,就是让外人看起来是如此,至于真实情况如何那是天知地知。汤夫人待汤媛好却真是实实在在的。 那日永宁侯府花宴,汤媛还以为夏芷瑜必然是会在场的,毕竟这永宁侯府的世子夫人是她家嫡长姐,没想到转了一整圈,想瞧见的人没有瞧见,讨厌的人倒是见了不少。 见汤媛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夏芷瑜没忍住捏了捏她因为生气而气鼓鼓的双颊,引得她瞪大了眼睛,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汤媛性子直,汤夫人宠她是一回事,她自己有没有分寸是另一回事,夏芷瑜想,既然事情已经过得差不多了,就没必要再让她多生一场气,于是只道,“就算都是妹妹,也是有亲疏的。花宴而已,去不去都是可以的,我又何必凑上去惹人讨厌呢?” “所以,不是她们不让你去,是你自己不想去吗?你不想去就提前和我说一声啊,我还以为你在才去的,早知道你不在,我就不过去了,你是不知道那些人,一个个的,见到夏芷柔就夸她长得好看。那夏芷柔也是的,好像这个夸,那个夸的,她就真能成京城第一美人了。”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有什么可气的。”但凡女子,没有一个不盼着自己容貌姣好的,但那多少也有些前提,她得先有一个和容貌匹配的身份,不然……只怕难免沦为棋子或者玩物。 “气你没去啊,你要是去了,只要不是瞎的,哪里能对着夏芷柔夸赞?” “有机会的。”虽然其实,她并不是很想要这样的机会。 “对了,今天怎么想着约在这儿见了,你不是说你平日最招蚊虫了吗?”想看着汤媛笑,不想让她继续生气,夏芷瑜转移了话题。果然下一刻,汤媛就身子一僵,然后这儿挠挠,那儿挠挠,一副浑身哪哪儿都痒痒的样子。 “诶诶诶,不是那朵,是旁边这朵,对对对,那片叶子也不错……” 夏芷瑜坐在刚才汤媛坐着的那块大石头上,看着汤媛精力十足地指挥她身边的丫鬟采荷花,摘荷叶,面上多少有些无奈之色,她还以为,汤媛转了性,这是要拉她一块儿赏景看花作画吟诗作对,就像京中其他闺秀一般,原来只不过是想亲自挑选食材。 香满楼算是京城之中口碑比较好的酒楼之一,汤媛是这儿的常客,经验颇丰富,提早几天就预定了厢房,跟着伙计进屋之后,汤媛倒是如常,夏芷瑜有那么些微微的不适,因为厢房之中燃点的檀香气味。 能在香满口当差的,那几乎都是伶俐人,几乎是夏芷瑜皱眉的下一瞬,那伙计已经大步走到了窗边,推开了窗子,也不说自家铺子的熏香不好,只道,“两位姑娘定下的这间厢房那是极好的,从这儿还能看看外头的景……” 夏芷瑜颇慵懒地靠在窗边,双眸微敛,任带了些微微热意的清风拂面。说来大约有些可笑,她在这儿竟比在夏府自在轻松许多。 “我和你说,这家的荷香糯米鸡是全京城最地道的,就是那荷叶有时候看着有些丑,不过今天这荷叶是我自己挑的,肯定好看,还有荷叶粥、荷香排骨……”夏芷瑜静静地听着汤媛细数这家酒楼的招牌菜品,直到她突然没了声,回头一看,她正咽口水中。 夏芷瑜:“……” “你在看什么呢?外头能有什么好看的?”汤媛把能说的都说了之后,喝了杯水,凑到了夏芷瑜身边。 “随便看看罢了。”话音刚落,夏芷瑜本来似柔弱无骨的身子突然紧绷了起来。记忆就是这么玄妙的东西,有时候你觉得你什么都没记住,见过的人,经历过的事,于发生当时,都似隐藏于厚重的迷雾之中。久而久之,你甚至会开始怀疑,是否曾经见过这个人,经历过这件事。但当某一天,那人复又在你跟前出现的时候,就似日出雾散,一下子直冲胸臆。 夏芷瑜的心跳的很厉害,眼前浮现的场景似乎又把她带回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刻。当时觉得眨眼而过的场景,此刻似放慢了数倍,在她脑中回放。 那一天,她如何扬鞭抽打身下马匹,和小瑾之间依旧隔着触手不可及的距离,那样的距离,甚至连飞扑都没有办法做到。她眼睁睁地看着小瑾被身下马儿带着,越跑越远,然后……他终于脱力,身子腾空,再然后……在她以为小瑾要重复前世的命运的时候,小瑾被人稳稳当当地接住了。不似她想象中的艰难,就那么简简单单地,化险为夷。 夏芷瑜突然眨了眨眼睛,忍住了落泪的冲动。若被汤媛发现她突然哭了,必然又要被问东问西,不得消停了。 “原来是他们,怪不得,下头这样热闹。真是一刻都不消停。” “圆圆你……认识他们?”虽然听着‘不消停’的人说旁人‘不消停’有那么些让夏芷瑜觉得好笑,但更多的,她想知道他是谁,救命之恩,她当时连道谢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至少,要知道他姓甚名谁吧。 “难道你不认识?京城里头……算了,他们那样的武夫,还是不认识的为好,粗俗得很,旁人是英雄本色,他……就剩色了。” 很轻易地,夏芷瑜捕捉到了汤媛称呼之中的变化,从‘他们’到‘他’。 “京城里头的人都知道?那你就随便说说吧,不然万一以后有人提起他们,旁人都能搭上话,就我什么都说不出,那该有多尴尬。” 汤媛回头看了夏芷瑜一眼,“你原来对这些不是都不关心的吗?怎么今天突然……该不会是……”她犹带着些圆润的脸凑到了夏芷瑜跟前,摇头晃脑地说了四个字,“春心萌动?”紧接着,她撇了撇嘴,“就算要动,也不该是他们呀!”嘴里虽然嫌弃得很,但她的目光还是不由得往窗外而去。 “其实也没什么……” 如果说骆家出武将的话,那么楚家,出的便是军师。 “楚狐狸那家伙太狡猾了,我大哥他们经常被他算计的,偏偏被算计了还不自知,天天地,和他以至交好友相称。真是被卖了还替别人数银子。” “你很讨厌楚……狐狸?”重复这个称呼的时候,夏芷瑜的笑意有那么些难以抑制,她怎么觉得,这是圆圆对他的‘爱称’呢? “讨厌他的人可多了。”汤媛似是而非地答了这么一句,夏芷瑜却瞧见她的耳根子有点点泛红,“你可别喜欢他啊,他这个人很坏很坏的。” “哦,圆圆讨厌的人,我肯定也不会喜欢。”夏芷瑜从善如流地答道。 夏芷瑜这么一说,汤媛的目光顿时有些游离起来,看着有那么点小小的心虚。那之后,夏芷瑜再没有从她嘴里听到‘讨厌’二字。 “这么说,另一个人是骆小将军。” “嗯,楚……恒和骆小将军是好友。” “姓骆……”这个姓并不常见,夏芷瑜皱了皱眉,“他全名叫什么?”不知为何,心中突然就生了些忐忑之意。 “你居然真的不知道,骆铭,他叫骆铭。” 听到‘骆铭’二字的时候,夏芷瑜的思绪有那么一瞬的放空。眼前无端地,就出现了全城缟素的场景。骆铭其人,骁勇善战,年少成名,但可惜,天妒英才…… 夏芷瑜又再低头看了眼楼下意气风发、精神奕奕的男子,难以想象,他是如何在粮草断绝的情况之下与敌军对峙多日,斩杀敌首,后……连完整的尸身都留存不下。 “最近,可有战事?”那个冬天很冷,即便时隔多年,夏芷瑜依旧印象深刻。问出的话虽然是问句,但她其实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 “你怎么知道?”汤媛下意识地应了一句,而后很快捂住了嘴,眼珠子左右转了转之后,压低了声音道,“你可别往外说啊,这是楚恒悄悄和我说的。说,是秘密,咱们要打突厥一个措手不及的。” “楚恒也要去?”如果骆铭那般厉害,依旧身死,那么在汤媛口中只剩下‘狡猾’二字的楚恒呢?若她此刻尚未能看出汤媛待楚恒的不同,那么她就算白活一遭了。 “嗯,他得去。骆铭是狼的话,他就是狈,狼狈怎么能分开呢?但他说了,他会回来的。等他回来了,有事要和我说。我让他现在说,他非不……你说他是不是很坏,吊人胃口,这一吊,至少得几个月呢!” 鲜活……此刻的汤媛在她眼中唯这二字可以形容,事实上,夏芷瑜印象之中的汤媛一直都是很有精神的,只除了……她们最后见的那一面。那时候她被迫为人继室,而汤媛据说也许了人家,她反抗无望,绝望至极,汤媛看着也没了生气,眼神空洞,神情麻木,她自顾不暇并未深究,之后,汤媛远嫁,她们便再没了联系。 现在……她仿若知道了其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