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货郎罗用
罗用今年27岁, 早两年, 在他25岁那年夏天, 突然一场高烧, 差点把小命给烧没了, 后来高烧退了, 他就发现自己有了个随身空间, 只要把精神集中在左手掌心那颗红痣上面,就能打开这个空间。
小时候罗奶奶让人给罗用算过命,算过好几回, 对于他手心上的这颗红痣,算命先生们众口一词,都说是颗好痣, 但谁能料到这竟然是一个随身空间。
自从得了这个随身空间, 罗用的日子潇洒了,原本那份破工作也不干了, 就是天南海北地瞎跑。跑去北方乡下, 收点农场品, 再跑去南方大城市随便摆个地摊, 价格翻一番那都是抢着要, 都说贼便宜, 不仅便宜,东西还新鲜,口味也好。
罗用现在都有固定客户群了, 卖东西从来不用吆喝的。去年秋天他从大西北整了一批牛羊肉, 本钱下得有点多,本来还担心会不会没那么好卖,结果怎么样,要不了两三天,装了大半个空间的牛羊肉就被抢购一空,有那个把子识货的,更是几十斤几十斤往家里扛,那一笔,罗用真心没少赚。
销路打开了,罗用现在收购农场品也就越来越随性,啥都收,只要价格合适品质也过得去。
他不仅从北方往南方倒腾东西,从南方到北方的时候,空间里也没空着,南方工厂多,整一点工厂尾单啥的,弄到北方那些交通不太发达的小村小镇上,一准儿的稳赚不赔。
上回赶上毕业季,罗用跑去他当时所在南方某市一座大学城,收了一大堆二手物品以及旧书之类,二手的东西便宜,在北方赶了两回集,基本上就卖得差不多了。
台灯电风扇之类的小家电最很好卖,棉被卖得也还行,旧书就不太卖得动,罗用也不舍得把它们卖废品收购站,他琢磨着,打算开个二手书城,到时候招几个靠谱一点的员工,要是靠近学校的话,还能招点学生工,也不用那种地段特别好的门面,别下太多本,应该是亏不了,等到了毕业季,还能帮着收点二手,等他这边的货源稳定下来,还能捎带着开个水果超市啥的,说起来,摆摊也不是长久之计,收货卖货都靠他自己一个人,辛苦不说,也不经济。
·
十一月份,北方某村。
罗用把他那辆皮卡车停在村口马路边,得到消息的村民们三五成群往这边汇集。
“小罗,你这儿土豆多少钱收啊?”这边有老乡挑过来一担子土豆。
“八毛。”八毛钱一斤是市场价,上门收购的未必肯出八毛,尤其像这种偏远山区,罗用倒是无所谓,他这回主要是冲羊肉来的,其他东西也就是顺带收点。
“我这可是用农家肥种出来的好土豆,前些天咱们家来了几个城里的客人,吃得那叫一个赞不绝口啊,走的时候一人还背了十多斤。”这卖土豆的也不着急,把担子往罗用那辆小货车边上一放,拄着扁担就跟他侃上了。
北方人都挺热情挺能侃,罗用也不是第一回来他们这儿了,小伙子人挺爽快,这块地界上的村民对他印象都还不错。
“再过个把月,你们这儿就得大雪封山了,城里的客人还进的来啊?”罗用笑嘻嘻道。
这老乡说的城里的客人,指的是游客,他们这儿的地方政府也在开发旅游业方面做了不少努力,但无奈位置实在太偏,交通不发达,自驾游还成,背包客就不太合适,所以客流量也非常有限。
这一条山路弯弯绕绕的,坐车从他们这村子到镇上得要三个多钟头,来去车费就要二三十,村民们很少有不心疼车费的,自家要是能有一辆摩托车,稍微还能好一点,要不然到镇子上卖一回菜,还不够交车费的。
于是像罗用这样的收货卖货的,就格外受欢迎,刚刚他在前头那个村的时候,就有人给这边的亲朋好友打电话了,这会儿刚进村,就有几个腿脚快的,在村头马路边候着他了。
“呦,来得都挺快啊。”
“老刘你那袋子里装的啥?”
“嫩玉米棒子,先拿几个给咱罗老板瞅瞅,他要说合适,我再回去掰玉米。”
“都这时节了,也就你家还有嫩玉米。”
“没剩多少了,都卖了干净,再过些天,天气一冷,咱村里的农家乐也就没啥生意了。”
“不下雪也没多少生意。”
“那也比没有强嘛,一年到头的,搞个两三千也好嘛。”
“咱村位置太偏。”
那边几个村民唠着,这边罗用接过那老乡递过来的玉米棒子,剥开叶子啃了一口,清甜。
“挺好,你打算卖多少钱一斤?”罗用问他。
“也就剩那么百八十个了,你要的话,一块钱一斤都卖了。”那老乡说道。
“成,再要一百斤干玉米棒子。”之前罗用在南方摆摊的时候,就有一个老顾客总跟他说,要是能弄到这种农家留种的土玉米棒子,就给她捎带着点。
那老太太还跟他说,现在市面上卖的那些玉米碴玉米面,都是用饲料玉米打的,跟她们小时候在村子里吃的那根本都不是一回事。
弄得罗用现在每回在早餐店看到玉米糊糊,就想起那老太太跟他说的饲料玉米……
“那你一会儿这边忙完了,开车去一趟我家嘛,这条路过去,第一个院子就是。”东西有点多,用箩筐扁担至少得跑两趟。
“行啊。”罗用爽快道。
这边说着话,那边看货的人渐渐也多了起来,他们这村子是逢五集市,每个月都有三次集,但赶集过来的那些商品,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些,不如罗用的东西新鲜又多样化,价钱还便宜。
“这口炒锅多钱啊?”
“七十五。”
“便宜点呗?”
“这可是不锈钢啊婶儿,好钢来的,七十五块钱忒实惠了,电磁炉灶台都能用,要不是我刚好赶上一批工厂尾单,哪里能搞到这个价,这锅总共也没几口,卖一口少一口了。”
“七十七十。”
“没得~”
“这个发夹几块钱啊?”
“一块钱,上面都有标价嘛。”
“老板,收一下钱。”
“好嘞。”
“……”
“呦,你这儿还卖手机呢。”
“上回跟那些毕业生收了些,搁箱子里忘记拿出来卖了。功能机五十智能机一百,我试过了都能用,想要的自己挑啊。”
“电脑有没有啊?”
“有几个笔记本电脑,你要买啊?”
“我小孩说想要电脑,你拿出来给我瞅瞅呗。”
“……”
“小罗,你这个毯子咋卖呢?”
“二十块钱,任挑任选哈。”
“……”
热热闹闹忙活了小一个钟头,这个村子的买卖也就做得差不多了,临行前又去了一趟老刘家,把那些玉米装车,然后老刘又硬塞几个自家种的红薯给他。
老刘一个劲儿跟他说自家红薯多么甜多么糯多么好吃,罗用知道他这是在推销呢,估摸着自己的空间也装不了太多,于是便只要了几十斤。
车子行驶在弯弯曲曲的盘山公路上,这会儿差不多下午四点钟,从这里过去,约莫两个钟头左右,就到他跟人谈好收购羊肉的老李家那个村子。
往前面开了没多久,天色就开始暗下来了,淅淅沥沥又飘起了小雨,开着开着,车子又抛锚了,罗用下车看了看,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掏出手机想给老李打个电话,喊他开着摩托车过来接,一看竟然没信号。
无奈,罗用只好把车上那些货都装空间里,锁好车门,步行前往老李家。
一边走着,他一边在心里寻思着,明天喊个修车的过来,大伙儿看他车里空荡荡的,八成会认为是被人偷了,也不会多想。等修好了车,他再从老李家把羊肉给收了,然后就直奔市里,坐飞机回南方,出了这批货,赶在十二月以前,再跑一趟西南。
山间公路弯弯绕绕,山风携裹着山雨,带着阵阵凉意,天色越来越暗,路上那个年轻人越走越远,慢慢化作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越来越淡,渐渐融入这一片山风山雨之中,不见踪影……
·
前方不远的一个村子里,老李头这一晚打了好几个电话,始终没能打通,说好要来收羊肉的人迟迟没到,人没到,他的那些羊也是不敢屠宰,就担心这笔生意会生出什么意外。
他一边担心这一笔生意,一边又担心对方是不是出了车祸,第二天一早就喊了几个村民,沿着马路找过去。
最后在距离他们村约莫一个小时车程的地方,找到了罗用的车子,那一辆空荡荡的小货车就那么孤零零地停在马路边,车身上还有一些未干的雨水,手一摸,冰凉,而罗用和他的那些杂货,好像凭空消失一般,从此再不见踪迹。
正文 老母鸡罗三郎
贞观七年农历十月初, 在河东道石州离石县, 一个名叫西坡村的小山村, 村南边有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 院中两三间土坯屋, 均是屋门紧闭。
天色/降暗, 中间那间屋子中, 点着一盏豆大油灯,两名十五六岁大的女孩子,正坐在矮桌边搓着麻线, 屋子里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都还是不懂事的年纪。
这是一个罗姓人家,这一家子, 几个月前遭了一场祸事。
今年夏天下了几场大雨, 他们村子外头一片坡地塌了,那几天罗三郎刚好不用去县学, 就跟父母一起下地去干活, 上边的坡地滑下来, 三人都给埋里头了。
一起被埋的还有几个村民, 最后被村里人挖出来, 其中两人被救回来以后, 养了没几天就又能下地去了,余下的则都死了,罗父罗母就在其中, 至于至于罗三郎, 不死不活的,已经在床上迷糊了小半年。
村子里的人都说这罗三郎肯定是不成了,劝罗大娘莫再浪费钱财,好好安置几个弟妹的生活才是要紧,能嫁人就嫁人,能送人就送人,实在不行,就送去有钱人家去当奴婢,好歹有个活路,罗大娘毕竟是出嫁女,没有还得养活娘家一帮兄弟的道理。
罗大娘却不听他们的话,耶娘在的时候,总说三郎是他们的指望,这一家子里头,只要能有一个出息的,其他人就都得跟着过上好日子。
如今耶娘没了,三郎更成了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他若是好不起来,下边这几个弟妹,将来……
“你今天给三郎喂过米汤没有?”
“喂过了。”
“喂了几回。”
“三回。”
“我不常在这边,你精心些,忙不过来便叫四娘帮忙,休要叫她躲懒,这个家总归还是要指望三郎……”
“四娘也不听我的。”
“不听话就拿木条抽,也不看现在家里是什么样的情景。”
“姊姊我听话。”
“……”
模糊中,罗用听到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带着陌生的腔调,软软的,听起来分外让他感觉熟悉安心。
恍恍惚惚间,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等他终于有力气掀开眼皮的时候,入眼的,就是一间简陋的屋子,以及屋子里那几个穿着破旧的大孩小孩,最大的约莫十五六岁,最小的还在地上爬,爬了几步,被一个略大点的小孩半拖半抱回到草席上,没一会儿又往外头爬。
门窗都关着,外面的天色应该是暗了,一盏豆大的油灯放在矮桌上,地面上铺了一张草席,两个大一点的女孩坐在桌边做活,一个小一点的女孩给她们打下手,另外还有一个五六岁大小的男娃,以及两个在地上乱爬的奶娃娃。
罗用闭了闭眼睛,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慢慢涌了上来。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二十一世纪的罗用,而是身处七世纪的一名少年,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这名少年的名字竟也是罗用,虚岁十四,是个读书娃,从小就聪慧过人勤奋有加,去年还进了县学,在乡邻间颇受人看重,都说他将来是要出人头地的。
罗父是早些年从外地逃难过来的,因为读过书,能帮村里人写写书信,也能教村里的小孩认认字,再加上这些年风调雨顺没有什么灾祸,慢慢的,他也就在这个村子里扎下根来了。
差不多二十年前,罗父娶了村里一个猎户家的独女,也就是罗母,后来又先后生下七个孩子,日子虽过得清贫,倒也和乐,尤其在罗三郎长大以后,这一家人在村里的地位越发稳固。
乡邻之间有不少传言,都说罗用读书好,等再过两年考个明经,那可就要出仕为官了。借着这股东风,罗父给大女儿找了个好归宿,嫁给了林家五郎。
林家可是村子里最富的人家,家里总共六个孩子,五郎下面还有个六郎,六郎从小被娇惯得厉害,十多年如一日,现如今基本算是养废了,五郎倒是不错,是个勤快人,孝顺爹娘,也知道疼媳妇,就是稍微实诚了些,罗大娘在他家的日子过得还挺不错。
看着正坐在灯下低头搓麻线的罗大娘,罗用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大半年时间,这个家八成就是靠罗大娘在撑着,可她毕竟是出嫁女,再这么下去,在夫家如何能够立得稳。
“三郎?”罗用这边一有动静,二娘那边立马就发现了。
“唔……”罗用想说点什么,出口的却是一声闷哼,在床上躺了这么久,整个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好吧,这个身体本来就不是他自己的。
“阿兄,你可好些了?阿姊,阿兄醒了,你们快来看。”
四娘第一个跑了过来,八/九岁的小丫头,操着一口罗用熟悉又陌生的中古话,还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要不是有这一副身体的记忆,罗用肯定是听不懂的。
那一边,罗大娘罗二娘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跑了过来,另外那几个小的也往这边凑,一阵的兵荒马乱,又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又问他饿不饿,罗二娘一时又抹起了眼泪,弄得几个小的也跟着哭。
罗大娘红着眼眶,让罗二娘去灶下熬粥,又让四娘去帮忙,自己坐在床头跟罗用说话,再三确认罗用这回是真的好了,身体并无什么不妥之后,又拉拉杂杂跟他说了许多。
“……上个月,我做主又卖了五亩地……”
“粮食都在瓮中,省着点,也够吃到明年开春……”
“从今往后,你便要开始当家,等四娘五郎再大一点,都叫他们干活,莫要惯着……”
“……”
“我晓得了,时间不早,阿姊早些回去吧。”罗用循着这具身体的记忆,一字一句慢慢说道。
“不差这点,我等你吃过了再走。”罗大娘笑着帮他掖了掖被子。看罗用精神不错,又知道为她着想,罗大娘显得很高兴,至于说话含糊一点什么的,自然没往心上去,在床上躺了这大半年,口舌不如从前利落有什么好奇怪的,等他过几天能走能动了,这些自然都会好起来。
待二娘端了一碗粟米粥上来,罗用趁热吃了,大娘又叮嘱一番,这才起身要走了。
罗用让二娘和四娘送她回去,等把大娘送回到林家,姊妹俩再结伴回来,好过让罗大娘独自一人回家。
虽然是在娘家,又是同一个村子,但该注意的还是得注意,大晚上的不着家,就怕村子里会起什么风言风语。唐朝虽然开放,说到底还是在封建社会,女子终归是要依附男子而生存。
既然占了这一具身体,成了罗三郎,从今往后,他就是当家人了,这一屋子的大孩小孩,都是他的责任,这其中自然也包括罗大娘。
虽说已经结婚一年多,但罗大娘今年虚龄也就十七,实龄才十六岁,这要搁在他从前生活的二十一世纪,也就是个中学生。再看看下边那几个小豆丁,罗用忍不住又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娃娃可怎么养……
房门吱嘎作响,带进来一阵冷风,是二娘和四娘回来了,外头气温低,姊妹俩被冻得直缩脖子,罗用看到她们身上单薄破旧的衣物,又看到她们脚下的草鞋,心里很不是滋味。
生在这样一个贫困的家庭,如今又没了爹妈,生活失去了保障,能活到现在着实不容易,在罗用看来,就算是被大娘说是要用木条抽打的罗四娘,也是极其乖巧懂事的,半点不像后世那些熊孩子。
虽是醒了,精神终归还是不好,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罗用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天晚上,罗用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老母鸡,身边叽叽喳喳围着一大群鸡仔,不停跟它讨食,一会儿又说前面有条蛇,后面有老鹰,可真叫他操碎了心……
正文 豆腐三郎
听说罗三郎醒了, 这两天陆陆续续就有一些乡邻过来探望, 但凡上门的, 就没有空手的, 多多少少都拿了一些米面鸡蛋过来。
一时间罗家就有些热闹起来, 伙食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善, 每天早上二娘还给三郎蒸鸡蛋, 不过大都进了六郎和七娘那两个小娃娃肚里。
在乡下,邻里之间大多如此,谁家要是遭了什么天灾人祸的, 多少都要上门去看看,表示一下关心,顺便拿点东西过去, 既是帮扶, 也是人情。
当然,像那种真正潦倒的破落户, 一般就没有这种待遇了, 有那三五家关系好的心善心软的愿意上门就算是不错。也不能怪世人凉薄, 所谓人情往来, 就是要有往有来, 眼瞅着那就是一个揭不开锅的人家, 还如何能够往来?乡下人家,谁家也不多富裕,总得要精打细算过日子。
罗家现在虽穷, 但罗三郎这个年轻人到底还是被人看好的, 当初他们家刚刚出事的时候,大伙儿就来过一遭,罗父罗母的那场丧事,不少村人也都帮忙出力,现如今,三郎醒了,乡邻们又拿着鸡蛋米面过来看望,足见这个村子的人对于罗三郎这个人的看重。
当初罗父罗母一心一意供罗三郎读书,就指望着他将来能够出人头地,然后他们一家人就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乡邻们何尝不是如此,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个村子哪个宗族要是能出一两个出息人,那这一整片地方的气象可就不同以往了。
自那天晚上醒来以后,罗用的精神就一天天好了起来。要不了两三日,他就能下地行走了。
刚开始的时候还只能沿着墙壁一点一点地蹭,然后很快就能拄着拐杖到院子里去放风了。
初冬时节,院子里也没什么可看,光秃秃一个小院,除了三间土坯房子一圈篱笆墙,就是一堆秸秆。
不远处还有几个零散的农家院落,稀稀落落的,这个村子的住宅主要集中在北面,从这个位置看得不甚清晰,前边的土路绕了个弯,一小片坡地挡住了视线。罗家的院子在村南头,挨着村口的位置,出入倒是方便。
抬眼望去,就是一片大山,在那些大山之中,枯黄与浓绿交杂,罗用知道这个年代的大山是富饶的,不仅植被茂密,还有许多动物,山鸡野兔自不必说,狍子和鹿之类也都很常见,那可都是肉啊。
但罗用却丝毫不敢打那些野味的主意,山上那些豺狼虎豹就不提了,就算是明晃晃摆一只山鸡在他面前,就他现在这副小身板,也根本捉不着。
时间已经进入农历十月份,虽然还没下雪,但天气也是相当冷了,寒风中透着刺骨的冷意,罗用现在这副身体虚弱,便也不敢在外面多待。
叹了一口气,回到屋内。说起来,罗用现在手里头倒是不差吃的,空间还在,那里头的东西也是一样没少,这件事他一早就确认过了。若不是因为这个,他说不定还会以为二十一世纪的那个罗用,根本只是因为自己久病卧床,做的一场大梦,并不是真实的存在。
关于他是怎么来到这里,怎么又成了罗三郎,罗用一点记忆都没有,他只记得自己孤身一人走在山间公路上,走着走着就走到了这里,成了罗三郎,一个跟他同名同姓,长相也相似,但却年轻了十多岁的少年郎。
就凭这十多年白得的青春,罗用也没啥可抱怨的,再加上又有空间在手,这么大的好处,别人可是想都想不来,在这种情况下,老天爷爱把他往哪儿放就把他往哪儿放吧,罗用一点异议都没有。
“三郎,吃饭了。”罗用正住着木棍往屋里走,那边罗二娘已经带着罗四娘把今天的晚饭摆起来了。
今年夏天,他们家在坡上的几块田地被埋了,加上后来的一场丧事以及罗三郎这个药罐子无底洞,这个家基本已经被掏空,既没有多少土地也没有多少存粮,这一天晚饭吃的,依旧是清汤寡水的小米粥,还有就是几个杂面饼以及一些腌菜。
贞观年间不禁私盐,盐税也很轻,盐价不高,所以民间就比较流行腌肉腌菜,用多点盐也不觉可惜。
“阿兄,你多吃些。”四娘那双眼睛不住地往那几个饼子上面瞄,奈何三郎不动,她也不敢主动伸手去拿,要不然二娘到时候一状告到大娘那里,她又得挨收拾。
“你们也吃。”罗用说着,就把桌面上的几个饼子给分了。
家中粮食不多,也不敢大嚼大用,二娘愣是用那么一点点杂面做出了四大两小六个饼,其中有一个最大,罗用自己没要,把它给了二娘,现如今家里头的活计大多都压在这个小姑娘肩头上,再不多吃点,身体肯定吃不消。
剩下几个饼其他人分了,罗用就要了一个最小的,另外一个小饼在罗七娘手里头,这小丫头一看就是个精明的,虚龄三岁多,实际上也就两岁多点,连话都不怎么会说,这会儿倒是知道罗用给她的那个饼比别人的小,一边啃,一边直往六郎那边瞅。
罗用瞧着可乐,就把自己手里那个饼掰一半递给她,小姑娘这下高兴了,抱着饼咧着嘴冲他直乐。
不过几口杂面饼子,又算得什么好吃食,搁在罗用记忆中的那个年代,哪家大人若是给这么大的孩子吃这种饼子,骂也得被人骂死了。
六郎和七娘是一对双胞胎,丁点大的孩子,半点都不闹人,也不挑食,给块杂面饼也能啃得津津有味,生在这个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家庭,着实也没有什么可挑拣的。
罗用心里想着,等他这身体好一点了,就得赶紧想法子给家里这几个小孩补充补充营养。
依着原主的记忆,这年头的粮食卖得很便宜,秋里,各家各户的粮食刚打下来的时候,也有一些外地的粮商在县里收粮,一斗粟米才值三四文。
折成重量,一斗粟米约莫十二三斤,现在的生产力水平并不高,一亩地也才产那么几担粮,根本卖不了几个钱。
粮价低廉,对于那些城里人来说自然是好事,对于农户来说就未必,不过粮价低一般也就代表了各地收成好,通常也就不太容易饿得死人就是了。
钱耐花是好事啊,奈何一般农户手里头也没几个铜板,现在的罗家,更是一穷二白,没钱买粮。
“三郎,你多吃些。”二娘不赞同三郎把东西都分给弟妹几个的行为,伸手把自己手里的饼递了过去。在她看来,三郎现在正应该是要多吃的时候,饿谁也不能把他给饿着了。
“没事,我在床上躺久了,没胃口,一时吃不了那么多。”罗用笑道。
罗用这么说,二娘也就信了,见他自醒来以后,精神一日好过一日,人看着渐渐也是硬朗起来了,于是也不怎么担心。
事实上,他哪里是没胃口,他简直太有胃口了,这几天晚上被饿得受不了,夜夜都在自己房里偷吃,等二娘她们干完活熄了灯,带着几个小的到隔壁去睡觉,他就从空间里拿吃的出来啃。
背着这群小豆丁,真是作孽啊,只是这些说不清来路的东西,罗用肯定不敢拿给这些小孩吃的,到时候万一再出点什么事情,他们的这个兄长,家里的顶梁柱,可能就要被人拉去当妖怪给烧了。
吃过晚饭,罗用翻了翻墙边的那几个大大小小的陶瓮,从其中一个瓮中舀出几斤豆子,装在木盆里,又从屋外打了一些清水进来,将这一盆豆子泡上。
“三郎,你浸这么多豆子作甚?”二娘见他一下子泡了这么多豆子下去,就有些心疼,莫不是明日都要吃了?照这种吃法,家里这点口粮可吃不到明年开春。
“明日你便知晓了。”罗用笑道。
“阿兄,这是要做吃食么?”五郎大着胆子问道。
“是啊。”罗用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娃娃今年虚龄七岁,长得瘦弱,看着只有五六岁大小,性格也比较内向,罗用醒来这几天,都没听他说过几句话。
“做甚吃食?”四娘扯着罗用的衣袖,两眼巴巴地望着他,一脸馋相。
这丫头倒是个外向的,这几日见罗用醒来以后,也不像从前那样整日板着脸一心只管读书,会笑嘻嘻跟他们说话,还会把吃食让给他们,于是就跟他亲近有加,有事没事总围着罗用转悠。
“这种吃食我也是在县里读书的时候,听一个外地来的行商说起过……”罗用这话匣子一打开,一家子姊妹兄弟就都围了过来,就连看似稳重的二娘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罗用给她们讲了一下豆腐这个东西,长的什么样,吃起来什么味,顺便又讲了一下豆腐的各种吃法,什么麻婆豆腐水晶豆腐豆腐干豆腐脑,听得一屋子大大小小直咽口水……
醒来这几日,罗用没少思考要怎么改善这一家人的经济状况,空间里面虽然有不少东西,却因为说不清来由,不能轻易拿出来,太现代化的东西也不适合在这个小山村出现,想来想去,还是先做点豆腐最合适。
按照原主的记忆,他们这地方并没有豆腐的,不知道别处有没有,他们村反正是没有,县里也没看到过。这玩意儿只要一做出来,那就是独家生意,又因为只是农产品简单加工,也不算太出格。
做豆腐上手容易,需要的材料也简单,做豆腐需要用到的豆子,这个家里就有,另外他空间那些杂货堆里头,还有几瓶白醋。第一回可以先用白醋点豆腐,然后把做豆腐剩下的酸浆留下,经过几日发酵,以后就可以用酸浆点豆腐,这跟面肥是一个道理。
罗用打算用豆腐跟村民换粮食,这年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村人家中或许没有多少钱财,但肯定不差粮食。
等明儿第一批豆腐做出来,他可以往村子里各家各户先送一点,表示一下感谢。他们家这几个娃娃能平平安安度过这大半年不容易,虽有林家这层关系,但多少也能看出来这个村子的人还是比较厚道的,关没关照暂且不说,起码没怎么欺凌他们姊弟几个年幼无依。
正文 第一步
第二天早上, 罗用一起床就先去看了那些豆子, 确定已经泡得差不多了, 等吃过早饭, 便抱起木盆, 打算到村子里去磨浆。
在他们村北边, 住宅最集中的那一片, 有一口古井,井边不远处有个草亭,亭子里有石磨, 村民们要想磨点豆子米面啥的,就都去那里。
罗用抱着一个木盆走在村里的土路上,虽然盆里的水都已被他倒掉, 就只留豆子, 但抱在怀里依旧十分沉,没走出去多远就开始出汗喘气, 风吹在身上又十分冷, 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 只盼着能快一点到地方。
四娘和五郎一人拎着一只空木桶跟在后面, 四娘还好些, 五郎明显就有些吃力, 罗用回头看了几眼,有心想要帮他把那个水桶也拿过来自己提着,奈何身上着实没多少力气, 这副身体前几日才刚刚大病初愈, 眼下还相当虚弱。
“三郎,你们这是要去井边?”三人正在路上走着,边上一个斜坡上,下来一个扛着锄头的年轻人,十八/九岁的样子,身材颀长健硕,就是脸上的表情略显沉闷,不见年轻人的开朗。
循着罗三郎的记忆,罗用认出这人是姚家大郎,大名姚茂云,比罗大娘年长一岁,今年十八。
姚家和罗家住得近,早年关系也比较好,姚家大郎和罗家大娘在村子里的小郎君小娘子里头又都是出挑的,两家多少也都有点想要结亲的意思。
后来罗大娘却嫁给了林五郎,一方面,人往高处走,和姚家比起来,林家确实是富裕殷实许多。
另一方面,就是因为姚父。姚父跟罗父一样,都是从外地逃难到这里的,这些年下来,也算是在这个小山村里扎了根,但姚父本人因为早年落下的病根,身上有不少病痛,随着年岁渐长,每次发作起来愈发难熬,耗费钱财不说,还相当折腾人,脾气又不好,总在家里乱骂。
因为这个原因,早些年,在大娘还没嫁人的时候,罗父罗母就没少跟大娘二娘说,姚家不是良配,让她们远着点姚大郎姚二郎。后来罗大娘嫁给了林五郎,罗姚两家的关系渐渐就远了。
罗用醒过来这些天,也曾听四娘跟他嘀咕,说今年夏天那场灾祸,姚家那边也遭了秧,姚大郎姚二郎都被埋了,后来给人挖出来,姚大郎没啥事,姚二郎却没了。
“是啊,去井边磨些豆子,大郎这是要下地?”罗用笑着说道。他对姚大郎印象不错,不过姚家那样的情况,罗父罗母不愿意叫女儿嫁入这样的人家,实属正常。
“我就四处看看,坡上那几块地没了,明年总要重新开几块地出来种。”姚大郎说着,伸手把罗用手里的木盆接了过去。
“劳烦大郎了。”对方显然是好意,罗用也就没有推辞,这木盆他抱着着实是吃力。
“无事。”姚大郎身体强健,这点东西对他来说确实不算事。
罗用转身接过五郎手里的木桶,又伸手拍了拍四娘小肩膀,问她能不能提得动,四娘咧嘴跟他说提得动,只要一想到今天家里要做好吃的,这小丫头心里头就美得直冒泡,兴奋期待全都写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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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以后,地里头也没什么活计,不少乡邻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等用过了早饭,时间都快到中午了,天气若是不错的话,还能到外头去晒晒太阳。
冬日里总是悠闲的,尤其家里还不缺粮食的时候,村人们就显得十分安逸。男人们三五成群凑在一起说说农事,女人们围坐在一起搓搓麻线,村里的小孩更是成群结队,呼啦啦地满村子乱跑,身上穿得少,却也不怎么怕冷。
这一天早上,不少村民刚起床,就听说罗家三郎正在草亭磨豆子,说是要做一种名叫豆腐的吃食,然后有些人连饭都顾不上吃,就奔那儿瞧热闹去了,还有端着饭碗过去的,站在草亭外头,一边听罗三郎讲豆腐的各种吃法,一边往嘴里头扒饭,吃得那叫一个津津有味。
就连磨豆子的活都有人代劳了,先前罗用还站在磨盘边上,不时往磨盘中加几勺豆子几勺清水,后来连这活也被村中的妇人给抢了去:你身体不好,一直站着多累,还是到一旁坐着去吧,这点活计我们随便就做完了。
然后很快就有人从家中给他搬了个马扎出来:“你刚刚说豆花也好吃,那豆花吃起来是甚滋味?”
罗用就跟他们说了:“那豆花吃起来,跟鸡蛋羹有些相似,口感嫩滑,爱吃甜食的,可以往里面撒些糖,爱吃咸口的,可以加些酱汁佐料……”
“这些事情,你都是听那行商说的?做这个豆腐难不难?”村人们这时候已经对豆腐这东西生出了很大的兴趣,被罗用说得那般好吃,竟然只要用到一些豆子就能做出来,豆子在他们乡下可不是什么稀罕物,也卖不出什么好价钱。
“这豆腐做起来倒是不难,就是需要一样引子,没这引子,豆腐就做不成。”感兴趣好啊,罗用就怕他们不感兴趣。
“就听说过进城过关需要引子的,没听说过做吃食也要引子。”村民们七嘴八舌。
“有甚稀奇,城里一些大夫开个药方,还得用到药引子呢。”
“三郎,这引子你有啊?”
“自然。”罗用笑道。
等磨完了豆子,村民们又兴致勃勃跟去罗家看三郎做豆腐,那些磨好的豆浆也被一个精壮汉子用扁担挑了起来。
装着豆浆的木桶被那壮汉用绳子挂在扁担两头,走起路来步伐轻快,木桶轻轻摇晃,桶里的豆浆却半点都没有洒出来,这挑担的功夫,看得罗用很是佩服。
待回到自家院中,罗用也不藏着掖着,进了厨房,就当着众人的面,开始做起了豆腐,当然大伙儿也都没少帮忙。
过滤后的豆汁上锅去煮,随着温度的升高,豆汁的香味很快就在这个小院里飘荡开来,先是带着几分青草一样的生涩,越煮味道就越是香浓,那浓白色的豆汁在锅里轻轻翻腾,看得乡邻们啧啧称奇,整日吃豆子,竟从未想豆子竟然还能这般吃。
一边煮着,一边撇去浮沫,不时搅拌几下,以防糊底,煮到火候差不多了,又倒进去一些清水降温,然后重头戏来了。
村人们只见罗家三郎从隔壁屋子里端出一碗清水一样的东西,一边慢慢倒入锅中,一边用勺子缓缓搅拌锅内的浆液,不多久,就见那些浆液慢慢凝结出絮状……
“这就是豆花了。”罗三郎从锅内捞出两碗豆花,家里既没有糖也没有其他什么像样的调料,只好从罐中舀了两勺盐豆子放在上面:“阿姊,姊夫,你们先吃吃看。”
罗用将两碗豆花捧给罗大娘和林五郎,这二人听闻三郎今天在家里做豆腐,也都过来瞧究竟,同来的还有林六郎,罗用给他也打了一碗。
屋里屋外还有不少人,罗用又打了几碗豆花递出去,一人一碗是没有的,总共才这点豆花,都吃完了还拿什么做豆腐,不过好歹也能尝个味。
刚出锅的豆花,热腾腾散发着豆香,虽然没多少佐料,吃着也是很不错的。
村民们尝过热豆花之后,基本上也都信了三郎之前说的关于豆腐的那些话。
大伙儿心中不无感慨,都说罗父是个有远见的,一家老小勒紧裤腰带也要供个读书郎出来。他们中间不少人,打生下来就窝在这个小山村里,要不是罗三郎,他们这辈子怕都不知道豆腐是个什么味儿。
如今罗三郎有了这做豆腐的技术,再加上林家那边的钱财和势力,想必要不了几年就能发家致富了。
那林家为啥富裕,不就是因为他们家会点做醋的手艺,林家做的醋也算不得十分好,只是因着价格低,在本地倒也有些市场,虽没有什么暴利,但这日积月累的,林家也便有了一些产业。
不多久,做好的豆腐就从屋里被抬了出来,因为没有合适的工具,今天这个豆腐就用家里的箩筐简单压了一下。往干净的箩筐里铺块麻布,将豆花倒进去,再扎上布口,往上面放了一口陶瓮压着,重压之下,不断有清水从麻布中渗出,不多久,这豆腐也就成型了。
之前在磨豆子的时候,三郎就说了,今天做出来的这些豆腐要分给众乡邻,感谢他们这几个月对罗家的关照。
这会儿豆腐做好了,甭管是关没关照过罗家的,都围在院子里等罗三郎分豆腐,还有一些细心的,早早就从家里拿了盆啊碗啊的过来等着了。
哪曾想这豆腐还没开始分,三郎就先往人群里丢了个重磅炸/弹,直接就把好多乡邻都给砸蒙了。
罗三郎对大伙儿说,自打今年夏天遭了那场祸事以后,他们家全仰赖乡邻们的扶持,现在他虽是醒了,但仍还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弱书生,将来的日子还得大家继续关照,如今他手上有技术,却苦于家中连一个像样的劳动力都没有。
“若有乡邻愿在我家帮工一个月,我到时就将这做豆腐的法子倾囊相授。”
院子里一片哗然,乡邻们交头接耳,一时间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天上掉馅饼,这饼太大,来的太突然,都不知道该不该伸手去接了。
“那你说,那个做豆腐的引子,咱自己也能做?”有人扬声问道。
“能做。”罗用言简意赅。
罗家没有劳动力,这一点大家都看在眼里,所以有些村人就以为罗三郎应该会和林家合作。
但实际上,就做豆腐这件事,罗用打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和林家合作,对于现在的罗三郎来说,甩开膀子赚钱攒人品才是当务之急。既然村人对这个豆腐都这么感兴趣,那他干脆更进一步,以豆腐方子为酬劳,让他们先给自家做工一个月好了。
至于林家那边,等他这边立起来了,罗大娘也就有了靠山,在林家生活自然无需看人脸色。
若说这大半年时间里面,林家对他们有恩,那么到时候要怎么感谢报恩都可以慢慢计较,生意上也不是不能合作,无需现在就送上门去任人搓揉。
正文 乔小驴子
贞观七年, 十月中旬的离石县已是大雪纷纷, 在县城东面十多里外的一条山路上, 有二人正在风雪中跋涉。
这二人皆是西坡村村民, 这些日子, 他们已经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走过许多趟, 之前没下雪还好些, 这一下起大雪,行路就变得异常艰难起来。
“大郎啊,重不重, 让我来背一会儿吧?”说话的老妇头发已然花白,精神气却很不错,提着一个大篮子走在风雪中, 步履并不见得比一旁的少年郎艰难多少, 老人的头发这会儿被北风吹得有些凌乱,身上的衣服穿得倒是齐整, 虽是最平常的麻布衣裳, 打理得却十分干净利索。
“不用, 我背得动。”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长得并不健壮, 这时候背着一个大篓子在雪地里行走, 显然是十分吃力,他倒也不叫苦,只管咬牙坚持。
“你若累了便说一声, 咱停下来歇一歇也不碍什么, 不急这一时半刻。”老妇到底心疼孙子。
她那长子当年在服徭役的时候发生意外,没了一条腿,这种天气是无论如何都出不了门的,家里除了这孙儿,也就没有别人能干得了这个活了。
这小子还说雪大叫她别跟着,他自己一个人就能成,老妇哪里肯答应,这么好一个孙儿,她还生怕被狼给叼了去呢,这天寒地冻的,山上许多野物都躲起来了,那些猎不到吃食的野兽,常常会往山下来,出门要格外小心。别看她这一把老骨头,真正发起狠来,野兽也得忌她三分。
“等爬过前面那个坡,就能看到你姑姑家了。”
“这一筐豆腐换出去,能得不少豆子。”
“哎呦,要是能有一头牛就好了。大郎啊,你且再挨些时日,等你阿娘从罗三郎那里学得了做豆腐的手艺,咱家也积攒些钱财,买一头牛,到时候你就不用这般辛苦了,只要有牛,你阿耶出门就方便了,不用像现在这般……”
老妇心疼孙儿,一路上不停念叨,她家那死鬼短命,儿子又是残疾,家里主要就靠她和儿媳在支撑,这两年这孙子大了,倒也很能帮着分担一些。
前些日子,罗家那三郎说,村子里的人,只要谁肯给他家帮工一个月,他就把那做豆腐的手艺倾囊相授。
做工一个月有甚,都是在村子里,就在自家人眼皮子底下,也吃不了什么苦,再加上这大冬天的,也不怕耽误了农事。她家原本是打算安排这长孙去的,后来想了又想,还是决定让她儿媳过去,原本还担心那罗三郎会嫌妇人力薄,没想到对方竟很好说话,还道那一日在草亭磨豆子的时候,她儿媳就帮过忙,知晓她是个干活利索的。
这些日子,她那儿媳每日都去罗家干活,她和这孙儿就从罗家换来豆腐,四处去串门走亲戚。
走了好些村子,最后发现还是她大女儿家所在的这个村子里的人最舍得吃,每回背过来的豆腐,没一会儿就能被村人瓜分干净,豆子也给得爽快,若不是她每次都坚持要给外孙外孙女儿留一块,怕是一点都不得剩下。
在他们西坡村,还有些个不知道天不知道地的,在背地里说三道四,说她这老太婆想粮食想疯了,这天寒地冻的,还叫孙儿跟她出来吃这种苦。
他们知道个屁!别看现在罗三郎就算是在村子里卖卖豆腐,每天也能挣些豆子。他们西坡村总共就那屁大点地方,现如今就有十几个人在罗家帮忙,等将来那罗家三郎把做豆腐的手艺教给了他们,村子里一下子多出来十几个做豆腐的人家,到时候做出来的豆腐往哪儿去?可不得早做准备。
这些日子,她儿子在家里也没闲着,做豆腐需用的一应物什,已经学了罗家的样子做起来了,再加上她这边的经营,可谓是万事俱备,只等她儿媳从罗家学得了手艺回来。
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因为是大雪天,这时候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在村中的某一户人家中,三五个妇人正围坐在一起,搓麻线的搓麻线,做衣裳的做衣裳。
同是农村,这村子看着就要比罗三郎所在的西坡村富裕一些,因为距离县城不远,种些菜蔬担到城里去卖,多少也能有些收入,就算同是卖粮,他们这里也更容易卖着好价钱,离得近消息灵通啊,有时候不经那些粮商,直接卖与城中住户,也能多得几文钱。
“阿娘,阿婆来了。”几个小孩围在窗边玩窗子,把木头窗子悄悄打开一点又放下,只要不闹得过分,屋里的妇人也不管。
“什么阿婆,我看你是想吃豆腐了吧?”屋里几个大人玩笑道。
“真的,阿婆来了,表兄也来了。”那几个小孩索性把窗户打开来给她们看。
一阵冷风灌入屋内,吹进来许多雪花,从窗口望出去,果然看到有两人在风雪中往这边行来。
“阿娘,这大的雪,你们怎还过来呢?”有一个妇人连忙迎了出去,伸手把老妇手里的篮子接了过来。
“前头说好了这两天过来一趟,我怕你们空等。”老妇笑道。
“赶紧进屋暖暖,这大冷的天……”三人说着话就进了院子。
不多久,这村子里不少人便都听说西坡村那边又来人了,赶忙从家里拿了豆子过来换豆腐。
冬日里就那几样吃食,没甚花样,这西坡村的豆腐他们已经吃过几回了,是从前没吃过的物什,不仅新鲜,还好吃不贵,一升豆子能换巴掌大一块,也是相当厚,如果只是配菜,一般家里人口不是很多的,一块豆腐也够一两顿,还有那实在很节俭的,吃个三五天都有,就是家里小孩闹起来了,才给尝个新鲜。
那一篮一筐的豆腐,没多会儿就被人分得七七八八,还有一个乡邻,提了一斗豆子过来,一口气就换走了大半篮子豆腐,言是要给城里的亲戚送去。
现在西坡村这个豆腐的名声,已经传到城里去了,不过目前城中还没有商铺出售,这时候拿这个豆腐到城里去送人,虽然不多贵重,却胜在新奇,毕竟是刚刚开始时兴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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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家这边,十来天过去,罗家院子已然是变了模样,原本稀稀落落的篱笆墙已经被拔了,在院子周围砌了一圈一人多高的土墙,那三间屋子倒是没动,就是搭了一个草棚,作为做豆腐的地方。
这个草棚就搭在院墙和二娘她们睡觉那屋之间的空地上,煮豆腐的大灶直接贴着屋墙,这几口大灶烧起来,旁边的屋子就特别暖和。
刚开始那几曰,因为销路还没怎么打开,家里的豆子也不多,所以每天做的豆腐并不多,来罗家帮工的这十多个人,基本上每天都在从事基础工程建设,修围墙搭棚子砌灶台什么的,有技术的,稍微能分到点轻松的活计,比如做做豆腐筐箩筐之类的工具。
等这些活计干得差不多了,上门买豆腐的人也多了,经过前面几天的积攒,罗用手里头的豆子也多了,于是就甩开膀子开始做豆腐,一天到晚不见停歇,院子里每日都飘着阵阵豆香,草棚外面雪花飞扬,草棚里面水汽蒸腾。
罗三郎年仅十四,大病初愈,看似年少文弱,实则很有主张,之前他说要教大家做豆腐那些话,已经让不少村人为之震惊,这些时日又见他每天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更没人会因为他年纪小,就生出轻忽的心思。
这几日,罗用让院子里的人甩开膀子做豆腐,当天做出来多少豆腐,能卖得完就卖完,卖不完就码放在院墙下几口大缸里冻起来,这天寒地冻的,刚好可以做一批冻豆腐。
等过些日子满了一个月,这些人都走了,就他们家这几个人手,估计也做不了几块豆腐,当然,如果能攒够钱买头驴的话,这豆腐生意倒也可以接着再做一段时间。
听说最近已经有村人开始担心,一个月以后做豆腐的人太多,他们做的豆腐就卖不出去了,罗用倒是没有担心,在他看来,村人之所以担心,是因为他们还没有看清眼前这大片的空白市场。
“三郎,这冷的天,你怎不在屋里待着?”
这天上午,罗大娘和林五郎一起过来罗家院子,见罗三郎正在院子里转悠,忍不住又要说他两句,罗大娘这人,说白了就是有点大姐病,总有担不完的心。
“刚吃过饭,我走动走动。”罗用说着,目光看向罗大娘他们身后,发现这回跟着过来的并不是林六郎。
说起林六郎,自打罗用醒来以后,倒也见过几回,好像并不是印象中的骄横模样,不知是不是这大半年没见,那家伙改性了。
自打在家里做起了豆腐,林家那几个兄弟都过来看过热闹了,林大郎还给他送了一个大磨盘,罗用这边暂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回了一篮豆干豆卷给他,勉强算是有来有往。
“咱进屋说。”
进屋之后,罗大娘和林五郎说明了这一次的来意,这回跟他们一起过来的这个孩子名叫乔俊林,是罗大娘的婆婆的娘家那边一个亲戚家的孩子。
林母的娘家是县里的富户,之所以会嫁到西坡村,也是她爹的安排,那年头世道有些乱,他爹为了家族能多个保障,才做了这样的决定,后来林母嫁到西坡村,确实也接济过娘家,粮食米面没少送,再后来世道太平了,她娘家那边有人通过科举出仕当了个小官,在年轻一代中也还有几枚良才,一时间整个家族就前途光明起来了,现在林家也隐隐把那边当成靠山。
今日过来的这个少年,是林母弟弟家的孙子,这小子她娘去得早,他爹给他弄了个后妈,还弄出来几个弟弟妹妹,然后天下就不太平了,隔三差五打一架,恨不得把屋顶给掀咯。
前些天林母带着林六郎回娘家省亲,也不知道怎么弄的,这小子的后妈就说他跟林六郎简直不要太投缘,然后他那爹就说了,既然投缘,那就跟六郎一起到乡下玩一段时间吧,然后就这么把他给发配了。
言语间,罗大娘说得比较含蓄,不过罗用自己脑补脑补,基本上也就能得到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了。
故事到这里还没完,这小子住进林家以后,不知道怎么的,就跟那个据说和他很投缘的林六郎给干上了,林六郎从小被家里娇惯着,没怎么打过架,一下子碰到这么一个百炼成钢的,可不就悲摧了。
林六郎悲摧了好些天,林母那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然后这个叫乔俊林的二世祖,昨天突然跟他们说,想跟罗家三郎学做豆腐,林母很高兴,当即就发话了,让罗大娘林五郎两口子,带他上这边瞧瞧新鲜。
罗用听到这里基本上已经弄明白了,这个叫乔俊林的,就是个先有后娘再有后爹,最后连走个亲戚都被人嫌弃的落魄小公子,现在这小公子终于发现做人还是得靠自己,决心要学一门做豆腐的手艺养活自己?
十四岁……啧,正是该读初中二年级的年纪啊。
“三郎,你说……”罗大娘颇有几分愧疚,三郎病了这么久,好容易才好了,刚要在家里干点事情,她就弄个人过来给他添堵,多不合适,奈何家中大人既然已经发了话,他们两口子着实不好推脱。
“无事,便让他留在我这儿吧。”罗用倒是半点没感到为难。
等他们说完话,走到外面一看,那个叫乔俊林的小子,也不管他们这边是怎么商量的,自己就先跑那边推上磨盘了。
许是因为生在殷实人家,从小不缺吃喝,又没少锻炼,那小身板还是有点子力气,推磨盘的功夫不比院子里那些大人差。
“……”罗三郎站在院子里挠挠下巴,看来这驴子可以暂时先不买了。
正文 硬汉三郎
之后几日, 那个名叫乔俊林的小子就开始在罗家干活, 每天早出晚归的, 也不找林六郎的麻烦了, 林父林母很是欣慰, 连之前生出的想要早早将他送回家的心思也歇了。
只要这孩子消消停停地不惹事, 待多久都不成问题, 不就是一天两顿再单独给个房间嘛,那都不算事,这小子在这边好好待着, 不回去给他爹娘添堵,他们这也算是帮那边的亲戚排忧解难了吧?不大不小也是个人情啊。
罗用对于这件事倒是并不怎么在意,不就是多个帮工而已, 反正都要教人做豆腐, 多一个少一个都没差。
不过他这几天稍微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个乔俊林还挺有韧劲, 做豆腐也不是什么轻省活儿, 再加上这大冬天的, 每天起早贪黑早出晚归, 他倒是一天都没落下, 没迟到也没早退, 干活的时候也不见他躲懒。
从这些人第一天过来帮工到现在已经有小半个月,村人们基本上都已经很上手了,二娘也学会了点豆腐, 下手比罗用更有准头, 点出来的豆腐品质更加稳定,现在点豆腐这个活儿基本已经被她接手。
至于罗用,他现在主要致力于打开市场,别看他家这院子一天到晚的挺热闹,其实真正还没挣到什么,用豆腐换回来的那些豆子,基本上都被拿去又做了豆腐。
他得趁着这些人还在他家帮工的这一个月时间里,尽量多做豆腐多卖豆腐,别的东西攒不着,多攒些豆子也是好的。
随着名声的传开,这几日已经有一些城里的富户遣人到西坡村来买豆腐,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个口子再开大一点,于是传播豆腐的各种吃法,就成了目前的首要工作。
这年头的烹调手段还比较简陋,大家吃得都很简单,不是蒸煮就是烧烤,要么就是凉拌,炒菜什么的,在他们这小地方根本听都没听说过,锅灶多是陶制,食用油也很稀罕,茴香胡椒之类的香辛料价格十分昂贵。
在他们西坡村,经常能吃到的,好一点的食物,就是鸡蛋鸡肉,鹅也比较常见,基本上家家户户都会养些家禽。他们村也有养羊的人家,但是没人养猪,别的村子倒是听说有养猪的,不过这年头的猪都没阉割,长肉不快,养出来的猪肉吃着还有一股腥膻味,但就算是这样,对于村人们来说,猪肉猪油也还是很难得。
在这种条件下,如何才能把豆腐做得好吃,这就很考验劳动人民的智慧了,无奈,现在的劳动人民都表示自己能吃饱就已经很高兴了,好容易结束了战乱,刚刚过上几年好日子,大多数人都还是比较容易满足。
尤其是像他们这种生产力低下商业不发达的山野乡村,大家都没怎么见识过外面的世界,生活在一个相当闭塞的环境之中,一辈子都没吃过几样新鲜吃食。想让一群从小到大都没吃过豆腐的人,开发出多么美味的豆腐菜,显然也是不太可能,现在大家吃豆腐的方法都很简单,基本上就是煮菜熬汤的时候,切几块豆腐搁锅里一起煮煮就吃了。
之前罗三郎在村子里跟人说过不少豆腐菜的做法,但无奈材料有限,村人们都是听听就算了,后来罗家那边做起了豆腐,各家拿了豆子换了豆腐回家,照样也就是切了放到汤锅里跟咸菜之类的一起煮煮就吃了。
最近罗用就开始琢磨着,打算弄几个贴合本地民情的豆腐菜,昨天他弄出来一道豆干煮咸菜,味道还算不错,豆干和咸菜还挺搭,有条件的,再挖一勺荤油下去一起煮,那就更香了。
今天他又开始包豆腐饺子,挑了几朵二娘她们前两个月在坡上采的山菌,泡发洗净,剁得细细的,和豆腐一起做了饺子馅,那里头还加了几粒碾成粉的盐豆子,还有一点点花椒粉,花椒是前些天托进城的村人帮忙买回来的,花椒这东西本地并不出产,都是从巴蜀那边运过来,价格很贵。
院子里是一派热气蒸腾的劳动景象,水里洗着,磨上磨着,锅里煮着,十几个人,谁都不得闲。
罗大娘林五郎今日也都在这边,林五郎正跟姚茂云一起把几筐压好的豆腐往旁边木架上面搬,两人一边干活一边说话,倒不像是因为罗大娘的关系有什么隔阂的样子。
罗大娘正跟罗二娘学点豆腐,这个活儿二娘现在已经干得很好了,大娘却还没怎么上手。若是有人上门来换豆腐,她们也能接待,不用次次都喊三郎出来。
这两口子最近往罗家这边跑得还挺勤,家里那两个老人倒是没再说什么,隐隐的,还有几分支持的意思,林大郎林二郎也会经常引着他们说一些罗家这边的情况。
林五郎是个实诚人,啥也没多想,罗大娘倒是跟罗用提了一嘴,罗用只笑了笑,说不碍什么事,由着他们去吧,然后罗大娘也就没再多想了,三郎既说不碍事,那肯定就是不碍事了。
自从这一次三郎醒来,和以往就有些不同了,罗大娘认为这是因为家里遭了大灾,年少的罗用不得不早早承担起顶门立户的重担,所以才会在短时间里快速成熟起来。
不过像林大郎他们,面上虽然不说,对于罗用,心里到底还是有几分轻视,认为他太年轻,不懂得经营,行事没有章法。这种轻视,在平日里的言谈举止中难免就会带出来一些,罗大娘和他们生活在一个院子里,把这些都看在了眼里。
从小受到的熏陶不同,心思眼界自然也就不同,林家几代人守着一个酿醋的方子,一点一点经营积攒,才有了现如今的产业。
罗家那边,罗父罗母砸锅卖铁供罗三郎读书,日子虽然过得艰苦,心却很大,罗父心中所期盼的,并不是像林家那样的小富即安。
罗大娘作为罗家长女,从小耳闻目濡,性格中就有一些颇像罗父的地方。在她看来,三郎如此行事,将来如何尚未可知,但是像林家大郎二郎那种看似精明实则狭隘之辈,每天只知道盯着那一点鸡毛蒜皮谋划算计,注定是不能成事。
没有大魄力,如何能有大作为?单从这一方面来说,三郎就比他们强出许多,不愧是她们罗家的儿郎!
“阿姊,我包的角子,你们尝尝吧。”罗用这时候端了一盘煮好的饺子到做豆腐的草棚里。
“好。”罗大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盘子里捏了一个饺子放到自己嘴里,然后又捏了一个送到身旁的罗二娘嘴里,姐妹俩吃得眉开眼笑。
“怎样?好吃吧?咱今天晚上就吃这个。”面团和馅料都还有不少,等晚一点,院子里这些人都下工了,他们一家人就一起包饺子吃。
“好吃!你多做点,我拿一盘回去。”那偏心的老太婆没有道理可讲,要是被她知道自己两口子在外头吃了好吃的却不想着她那心肝宝贝六郎,还不知道怎么不高兴,就算当面不好说什么,背地里八成也得给她小鞋穿,或者将来再寻个缘由敲打。
“那有什么,我到时候多做一点让你们拿回去。”罗用满口答应。大娘虽然没有多说,但林家那边的情况他多少也知道一点,之前那大半年时间,罗大姐可是顶着那边的压力在看顾他们兄妹几个,如今自己醒来了,自然不能再叫她难做。
说着,罗用又让院子里这些帮工的都尝了尝这个饺子:“啥时候家里来了亲戚朋友,也做几个给他们尝尝,都知晓吃法了,将来买豆腐的人才会多。”
帮工们笑嘻嘻过来吃了饺子,虽然就这么一盘饺子,一人只能分到一两个,可别的不说,光是这么好的白面,他们一年到头也就能吃上几回,白面精贵,不舍得吃啊。话说三郎做的这个角子实在好吃,他们现在先记个味儿,将来自己才好照着做。
吃完了饺子,大伙儿干活更有劲了,手上忙活着,嘴上还不停说着三郎如何如何,这几日,不少县城里的人跑他们这儿来买豆腐,不管来的是什么样的人,罗三郎接待起来都是游刃有余,看得这些村人很是佩服。
有时候罗三郎还会给他们讲讲经营之道,那些新奇的理念,很是让人耳目一新。比如他说,他们西坡村多几户人家做豆腐也不要紧,只要能把名声做出去,十里八乡的人都到他们这里来买豆腐,那么到时候无论村人们每天做多少豆腐,都不用担心卖不出去。
比如他还说,来他们西坡村买豆腐的人多了,旁的钱也就变得好挣了。比如说有些人远道而来,当天不能打一个来回的,村子里可以给他们供应饭食和住宿,赚取些许银钱。夏季炎热,可以在路口摆个茶摊,等等。
在这些村人眼里,罗三郎简直就是顶顶的聪明人。
乔小郎君撇撇嘴,听得有些不以为然,那罗三郎确实是有几分能耐,不过自己将来肯定比他更能耐。在这山沟沟里能有什么搞头,等他学会了做豆腐,就到城里去开一家豆腐坊,稍作积攒之后,再把自己的豆腐坊开到太原城,开到长安……
熊熊斗志燃起,乔俊林身上愈发有劲,把石磨推得呼呼作响,看得院子里一众帮工连连咋舌,这城里来的小孩力气就是大啊!
那边,罗三郎独自一人出了院子,顺着他家院子附近的一条土路,爬上村口那个小土坡,这地方视野好,村子里的人进进出出的,都可以看到。
在罗三郎的记忆中,从前他在城里读书的时候,每到休息的日子回到村里,远远就能看到,阿娘和阿姊站在村口这片高高的土坡上……
罗用踩着积雪爬到坡上,看到那里已经有人了,一个穿着破旧的小孩正缩着身子蹲在那儿。
“这冷的天,你蹲这儿干啥?”这小孩罗用知道,他爹这会儿就在罗家院子里干活呢,怪不得蹲这儿缩着呢,估计刚刚爬坡的时候,都是猫着腰溜上来的,要是被他老子给逮着了,少不得要挨顿训。
“阿翁进城送豆腐去了,说回来给我买炊饼。”那小孩一看是罗三郎,就有点心虚,生怕他给自家老子告状,他爹娘这几天都不知道跟他说了多少回了,天太冷,叫他老实待在屋里,莫要总往外头跑。
“你现在回去,我不告诉他们。”罗用说道。
“……”那小孩儿蹲那儿磨磨唧唧的,就是不肯走,前几日他爷爷差不多就是这个点回来的。
“……”罗用就站那儿看着他,心想这小子要是再不肯听话,自己就把他拎到自家院子去,叫他爹好好揍一顿,这冷的天,这丁点大的小孩,穿得这么少,一直蹲这儿吹风,一旦生病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就在两人对峙的功夫,村口前边那条土路上,远远走过来一个人,那小孩眼尖,一下就认出是他爷爷,口里喊着阿翁,站起来就往坡下冲去。
“别过来别过来,这冷的天,你跑这儿来做甚?”那老头见到他孙儿,连忙小跑过来。这大冷天的,前些天下的雪堆积在路面上,被人踩得要化不化,形成一个个泥泞的雪洼子,一脚踩下去,能冻到骨头里。
明明是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看起来却完全已经是一个小老儿模样,那老头三步两步跑到近前,弯腰将他孙儿抱了起来,动作有些迟缓,明显是吃力的。
小娃娃不懂事,还闹着跟阿翁讨炊饼吃,直到老头从怀里摸出一块饼递给他,这才心满意足地窝在他阿翁怀里啃起饼来。这么一块炊饼,对村子里这些小孩来说,已经是顶顶好吃的东西了。
这老头从罗用这里拿豆腐,一斗豆子能换到十三方豆腐,多给三方,算是批发价,他今天早晨背过来三斗豆子,罗用给了他四十方豆腐,多给的那一方是添头。
这些豆腐背到城里,一般情况下,四方豆腐能卖一文钱,这一筐豆腐就能卖十文钱。最近城中豆腐价格比较乱,有些村民看人开价,价格高的,甚至还卖到过一文钱一方,不过那是早前了,最近这些天背豆腐进城的村人多了,价格也就渐渐稳定下来。
这年头粮食便宜,今年秋里,一斗米才能卖到三文钱,豆子那就更便宜了,两文钱一斗都没什么人要。农户人家辛辛苦苦一整年,一亩地也产不了几文钱,所以就算是辛苦,路途遥远天气恶劣,这几天还是有不少村民背了豆腐进城去卖,而且还不断有人加入。
罗用站在坡上,看着陆续有村人从这条小路回来,他们一个个衣衫单薄,双脚被冻得黑红开裂,脸上却都带着喜色,显然,卖豆腐挣到的这些钱让他们感觉十分满足。
罗用听说过,这个朝代的长安城,是怎样的一番繁华景象,他也知道,这时候是有各种贱籍存在的,很多人连自己的生死都不能自主。
他不知道自己的到来,究竟是一个偶然,还是有谁在刻意安排。若是刻意安排,那么对方究竟希望他做些什么?
正文 阿枝
时间进入十一月底, 来西坡村买豆腐的人越来越多, 有附近村子里的, 有离石县中的, 甚至还有少数从更远的地方过来的。
西坡村距离离石县并不算十分远, 脚程快一点的人, 凌晨三四点钟出发, 正午时分就能到,村人为了能够早去早回,一般夜里就走了, 一群人结对而行,倒也不算危险,就是十分寒冷。
待到豆腐这个东西在离石县中流行起来了以后, 和离石县有商业往来的其他地方, 很快也就得到了消息,最早是有些商贾富户, 赶着牛车马车过来采买, 后来又有一些成群结队的脚夫小贩背着豆子过来换豆腐。
这些天又下起了大雪, 天气愈发寒冷, 遇到那些远行而来的, 罗三郎常常都要请人喝一碗热辣辣的姜汁豆腐脑。
早早熬好的浓稠姜汁用罐子装了放在煮豆浆的灶台上, 这几个灶台从早到晚一直烧着,姜汁放在上面也不怕凉了,那姜汁里面放了红糖, 虽是只有一点, 但好歹也能吃出个甜味。
门外又来一辆马车,这年头能用得起马车的都是贵人,罗三郎迎出门去,将人引到院中,又捧上几碗热腾腾的姜汁豆腐脑。
“三郎,上回你说的凉拌冻豆腐,我回去照着做了,翁婆都很喜爱,这回你再跟我说说这豆腐的其他吃法吧。”说话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郎,长得唇红齿白眉目风流,一看就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孩子。
这少年头上戴着皮毛,身上裹着皮袄,坐在这个简陋的农家小院里,捧着个粗陶碗哈呲哈呲喝着豆腐脑,不远处就是一群衣着粗陋的村人,他也浑不在意。
这人名叫马飞阳,是离石县中有名的少年郎君,马家在县中算是数一数二的人家,祖上就出过几个做官的,他们这一支虽然发展得没有长安那边的亲戚那么好,说起来,那也是朝中有人,跟那些没有根基的小门小户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就这么一个生在本地土豪家族的少年郎,也是家里花了不少力气,好容易才把他弄到县学去读书,说起来,罗三郎跟他还是同窗,只不过罗三郎刚入学没多久,这人就被县学给赶了出去。
不得不说,这时候的教书先生们还是相当硬气,而且地方政治相对也比较清明,按当朝的规制,地方官员要为县学中的学生品质负责。
想要保质保量,就不能被当地那些乡绅土豪牵着鼻子走,在这方面,他们离石县县学做得还是很不错,要不然像罗用这种穷学生,当初就不会有机会进县学了。
这马飞阳在叔伯兄弟中排行第九,人称马九,这家伙从小到大就在离石县中四处晃荡,也算是闯出了一些名声,不过都不是什么好名声就是了。
当初马飞阳被县学除名的时候,罗用也曾听人说过不少他的光荣事迹,后来罗用半死不活在床上躺了大半年,县学那边也没了他的位置,现如今这一对难兄难弟久别重逢,那真是分外投缘。
“这大冷天的,总吃凉拌也是不好,今天我跟你说个鱼头豆腐汤吧。”上一回是因为家里的鲜豆腐实在不够了,马飞扬要得又多又急,罗用只好给它凑了些冻豆腐,这小子说没见过冻豆腐,不会吃,罗用就稍微跟他说了一下吃法。
“甚好,这鱼头豆腐汤如何做?”马飞扬三口两口喝完了姜汁豆腐脑,把手里的粗陶碗往旁边一递,他身旁的仆役就伸手把碗接了过去,和自己手里那个碗一起,放到了一旁的水盆里。
“这汤做起来倒也容易……”只要家里头有那煎鱼用的几两油,又有干烧不裂的锅,这汤做起来自然就容易了,可惜罗家现在都没有,于是罗用也就只有给别人说说的份,自个儿根本吃不着。
“三郎,点豆腐了。”那边灶台前,姚茂云看着火候差不多了,就喊罗用过去点豆腐,二娘她们这会儿都不在院子里。
“就来。”锅里的豆腐耽误不得,罗用跑过去点豆腐,马飞扬也颠颠跟过去,俩人就站在灶台边上继续唠,唠着唠着,有点馋豆花了,就叫罗用再给他打一碗。
这俩人关系好得呀,姚茂云他们在一旁看着,还当罗三郎之前在县城里读书的时候,跟这马九郎关系多么好呢。
其实罗用心里也知道,这小子是想从自己身上挖宝呢,不过刚好,罗用也有心想要跟他交好,于是两人一拍即合,甚是投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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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候,在村里那口古井边的草亭中,二娘她们几个正在这边磨豆浆。
昨天中午,有一个从城里来罗家买豆腐的中年男人,看罗二娘的眼神有些轻浮猥琐,然后今天一早,罗用就安排她们上这边磨豆浆来了,院子那边就剩下一群男的。
刚好这几天做出来的豆腐都不够卖,尤其只有一个石磨,磨豆浆的过程太慢,磨出来的豆浆总是不够用。
乔俊林也被安排到这边来了,主要考虑到他们家在离石县名气也是比较大。
虽说乔家那点事,县里也没几个人不知道的,但要是被人看到乔家大郎在乡下帮人推磨,传出话去,乔俊林他老子肯定面上无光,到时候追究起来,林家老太太就有些难做,她若是不痛快了,罗大娘肯定也甭想痛快。
天气寒冷,草亭这边四面透风,好在罗家最近挣了些钱,保暖衣物也稍稍置办了些,这时候罗二娘罗四娘身上都穿着兔皮袄子,也不是那种雪白的白兔皮,就是很普通的灰兔皮,但也着实让村子里的姑娘们羡慕了一番。
最近村子里很热闹,天气再冷,也挡不住村人们越来越活泛的心思,那些有家里人正在罗家学做豆腐的,自然是满怀期待,至于其他人家,要么正在观望,从二娘他们这里探口风,琢磨着要如何才能学到这门做豆腐的手艺,还有一些人干脆已经背着箩筐出门卖豆腐去了。
这些人围着草亭说得热闹,当着二娘他们的面,更是把罗用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
若是换了平常,乔俊林那小子必定是要撇撇嘴表示不以为然,今天不知怎的,他却有几分心不在焉,磨盘一圈一圈推着,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二娘问他累不累,要不要换人推一会儿,他还一脸茫然地看着二娘,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刚刚究竟推了有多久。
这天傍晚干完活,大伙儿都回家去了,乔大郎还在院子里磨蹭,一会儿整整豆腐筐,一会儿扫扫灶台的。
二娘探头出去看了看,进屋轻声对罗道:“乔大郎今天精神头有些不好,你说会不会是累着了?”二娘有些担心,这毕竟是城里来的小郎君啊,万一把人累坏了,他们家可赔不起。
“没事,我看他挺好,八成是有什么心事。”罗用这时候正往墙边一个坛子里倒米酒。
这间屋子的温度不高不低,刚好培养霉菌,前些天他弄了些豆腐放在这间屋子发霉,然后把它们装坛子里用盐腌了,今天让村人帮他带回来一坛子浊酒,这会儿直接把这浊酒当做卤汁,灌进坛子里,若是不出意外的话,要不了多久,他们就有腐乳吃了。
院子外头,乔俊林一直磨蹭到天色擦黑才离开,走之前还往屋里瞄了瞄,见罗用他们都在忙自己的,他也没吱声,轻轻拉上院门就出去了。
屋子里,罗用封好墙边那个做腐乳的坛子,又把手里那个酒坛子也封密实了,然后起身道:“我送送他去。”
“早点回来吃饭。”罗二娘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虽说是自家帮工,但人家身份在那儿摆着呢,送送也是好的,好好把人送回林家去,她们这头也好安心。
这一头,乔俊林出了罗家院子,果然没有马上回林家,脚底下拐个弯,直接就出了村口,出村口以后往东面走了一段路,然后又拐上了旁边一条上坡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走了约莫一刻钟,就到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院。
这院子罗用知道,罗三郎的老娘从小就长在这里,后来她嫁给了罗父,先后生了几个娃娃,罗三郎小时候还来这里玩过,后来他那个猎户外公没了,这个院子也就荒废了。
只见乔俊林轻轻拍了拍那扇要倒不倒的院门,口里喊着“阿枝”,罗用心想,这小子该不会是来偷会小姑娘?结果从屋里头走出来的,却是一个二十出头的俊朗青年。
但是等这人一说话,罗用就知道了,这就是一个穿了男装的女人。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往这里来?”
“我再来看看你。”
“明日一早我便走了,大郎务必要照顾好自己。”
“都怪我没用。”
“这又关你什么事?是我自己看不清楚形势,结果落得个自身难保。”
“阿枝,你还是别走了,路上太危险。”
“……”
“不如我跟你一起走吧。”
“说什么胡话,你留在这里,好歹衣食无忧,何必跟我去过那朝不保夕的日子。”
乔俊林握紧了拳头,两眼通红,眼眶早已湿润,却硬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阿枝是她阿娘刚嫁到乔家那一年,从一个牙婆手里买来的,乔俊林从出生到长大,她一直都在身边,就跟自家阿姊一般,她阿娘去世这些年,阿枝更是处处护着他。
那毒妇刚嫁进乔家的时候还能装装样子,这些年为乔家生下几个儿女,自觉站稳了脚跟,渐渐就显出狠毒来。
现如今把他弄到这乡下地方还不算,竟然还要把阿枝送给她娘家那边一个小老儿,说得倒好听,什么续弦,那死老头都七老八十了,要不了多久就得跟他那地底下的婆娘叙旧去了,还续个屁弦。
阿枝跟他说,自家在南方那边有一门亲戚,打算去投奔他们,乔俊林只觉得这事十分不靠谱,当初可是她亲爹亲娘把她给卖了的,那个什么远亲的,能靠得住?
就算靠得住,她一个人出门,又没有相熟的人同行,身上又无甚银钱,这天寒地冻的,如何能到得了南方……
“我走了以后,你也莫要多想,当面莫要与她冲撞,若是能在这里住上几年也是好的,待你再大一点……”阿枝却一心只叮嘱他日后要如何行事。
两人又说了几句,阿枝就催促他赶紧离开,这地方偏僻,天黑了以后怕路上危险。
乔俊林不想走,却又担心暴露了阿枝的行踪,万一被抓回去,送去那臭老头那里,以她的性子,估计不是投井就是上吊。
都怪他没用!
乔大郎抹着眼泪出了院子,若他能认真读书,若能比那毒妇生的儿子更得父亲的重视,他们也不至于会落得如此境地……
正伤心懊悔的时候,脚下不知绊到一个什么物什,差点把他给绊了一跤,低头一看,竟是一个背筐,筐里还装着一些白花花的豆腐。
乔俊林吸吸鼻子,提起那背筐,转头对阿枝说道:“没想到罗家那小子还些良心,阿枝,这些豆腐你带着路上吃吧。”
阿枝接过那个背筐,低头看着筐里的那些豆腐,默然良久,才道:“那罗三郎送这些豆腐过来,未必是叫我拿了路上吃的。”
“甚?”乔俊林顶着一脸的眼泪鼻涕,不明所以地看向阿枝。
“……”阿枝却只对他笑了笑。
什么南方亲戚,这些话不过就是说来骗骗她家小郎君,离开这里,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不过就是想要死在别处罢了。
然而,但凡只要能有一条活路,谁又真的愿意去死。
正文 罗棺材板儿
第二天乔俊林到罗家去上工, 见那罗三郎没说什么, 于是稍稍心安了些, 他是生怕阿枝在这里的事情被人传到城里, 到时候自家会找人过来把她绑回去。
对于罗用的帮助和保密, 乔俊林心里是感激的, 嘴上不说什么, 只是干活的时候愈发卖力。
这天下午,罗用他们收工之前,不少村人都来罗家院子换豆腐, 因为他们很多人每天出门卖豆腐的时间比罗用他们开工干活的时间还要早,所以要提前一个晚上换好豆腐,眼下气温低, 换回去的豆腐稍微放一放倒也不怕坏掉。
除了他们本村的村人, 也有少数几个外村人,要么是附近村子的, 要么是更远的, 今天晚上可能需要在村子里留宿, 现在村子里也有一些人家收拾出来一两间屋子, 用来接待这些需要在村中留宿的人, 价格也没个定数, 多数是给些粮食,也有大方的会给一两文钱。
“一斗豆子换十三方豆腐,我们这里有嫩豆腐老豆腐还有豆腐干, 你看都要些什么样的?”对于头一回上门来换豆腐的客人, 罗用一般都要稍微介绍几句。
“我这里有三斗豆子,一半换老豆腐,一半换豆腐干。”对方明显是有些紧张,一字一句说出自己想要换的东西,像是之前已经在腹中斟酌过许久一般。
“行。”罗用接过她用来装豆子的那个麻布口袋,倒在一个笸箩中,检查这些豆子的品质。之前曾有其他村子里的人拿了去年的陈豆子过来,好在发现得及时,之后罗用他们在收豆子的时候就更仔细了。
话说,如果林家大郎他们在这边的话,这时候说不定就会觉着,这会儿被罗用递回去给那青年的那个装豆子用的布口袋看起来分外眼熟。没错,这东西就是他们家的,这布料还是出自林三娘的手笔,因为纺得不好,做不成衣裳,拿去卖也没人要,只好自家做了袋子用,这一个,便被乔俊林顺手拿出来给阿枝装豆子用了。
罗用随意用手拨了拨笸箩中那些豆子,大体看了没什么问题,然后就接过阿枝手里的背筐,给她装了二十方老豆腐,二十方豆腐干。
不管是嫩豆腐老豆腐还是豆腐干,其实用料都是差不多的,差别只是压豆腐的时间长短而已,连压豆腐用的木筐都一模一样,切出来的大小也一样,就是厚度不同。
罗用听村人们说过,一般人都更喜欢买嫩豆腐,口感嫩,分量又足,就是背起来太重,所以他们卖豆腐干和老豆腐的时候,偶尔还能给人一点添头,卖嫩豆腐的时候一般就不给。
阿枝毕竟是个女子,嫩豆腐太重,背不了几块,所以干脆就不要了,都要的老豆腐和豆腐干。
等她背着背筐出了院子,有人就问罗用了:“这是谁家小娘子?”
毕竟男女有别,真正能长到雌雄莫辨的人还是少数,昨天因为天色有些暗了,罗用才会一时没看出来,这会儿她在院子里跟大伙儿一起换豆腐,又出声说了话,被看出来也是正常,不过这年头女子穿男装也不算什么稀罕事,就是因为长得比较好看,被人多瞧了几眼。
“我也不知晓。你今天要换多少豆腐?”罗用反手敲了敲自己的后背,最近几天他们做豆腐的时间越来越长了,这一天到晚的干活,实在辛苦。
“老豆腐和豆腐干各换两斗,嫩豆腐换一斗,冻豆腐换一斗。”那人说着,从自己的两个箩筐里,各提出一个布口袋,那两个布口袋上边大布缝小布的,明显是用家里的旧衣物做成。
罗用查过他的豆子,然后往他那俩箩筐里装豆腐,干的放下边,嫩的放上边,最后也给了添头,三斗豆子他给一方豆腐做添头,六斗豆子他就给三方,总之是多买多送。
那人在一旁盯着罗用装豆腐,确认了数量,仔细把那两个箩筐上的绳子往扁担两头挽好,高高兴兴地挑着担子出了罗家院子,现在回去吃些热食,天一黑就躺下去睡觉,睡到半夜再起来,跟村人一起,挑着担子到城里去把这些豆腐卖了,一天跑下来,又能挣不少。
近来离石县那边不少城中住户已经吃惯了豆腐,每天算准了时间,自己就到城门口旁边那条街道上买豆腐去了,也省得他们走街串巷地吆喝。
一担子豆腐放下来,不多会儿就能卖光,好些人挣了钱,还能在城里吃碗热汤面,这在过去是很少有人能舍得的,现在不同了,有些纵使不舍得,想想还得有个好身体才能一直挣这个钱,也就不再硬熬着了。
另外,自然也没少往家里买东西,过冬的衣物,娃儿的吃食,也有买肉的,虽然就是小小的一块,好歹也能让一家老小沾沾荤腥。
罗用这些日子在自家卖豆腐,发现背着篓子挑着担子上门换豆腐的那些人里头,一小半都是女子。
想来也是正常,在唐朝之前,挺长一段时间世道都挺乱的,进入唐朝以后也不是马上就天下太平了,前边武德年间还打仗呢,打仗总是要死人的,一个家庭里头没了男丁,女子自然就要挑起养家糊口的担子。
在这种大环境下,阿枝倒也不算特别打眼。
在罗用看来,阿枝现在的处境,并不像他们主仆二人所想的那般恶劣,这种事能躲就躲,能拖就拖,实在躲不过拖不了,那不是还能闹嘛,一哭二闹三上吊,一样一样轮着玩下来就是,连死都不怕了,这点事还能豁不出去?
就算乔俊林他老子可以不要脸面,他那些亲戚怕也不能答应,家里刚出个当官的,下边几个年轻人也正是一心想要给自己挣前程的时候,这节骨眼上,乔俊林他老子娘难道真的毫无忌惮?那怎么可能。
说到底,他们乔家也就是一个刚刚有点起色的中等人家,力量有限,顾忌颇多,那个女人就算不把阿枝当回事,却也不能不忌惮乔俊林这个存在。
甭管乔家那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阿枝现在每天背豆腐卖豆腐,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刚开始那几日,都躲在村外头山坡上那个破院子里过夜,后来就开始在村里投宿。许是因她并不去县城卖豆腐的关系,城里现在还没什么传言,乔家那边也没什么动静。
村人并不知她是乔家的婢女,只当是到他们这里来讨生活的外村女子,林家那边应该是有人知晓的,却也没有说什么,大概是乔家那边没动静,他们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别到时候弄巧成拙反而被乔家那边的亲戚厌弃。
转头看看草亭中正把磨盘推得呼呼作响的乔俊林,罗用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这么实诚一个孩子,在那么复杂的环境里,究竟怎么长的这么大?他那后娘要是给他下套,估计是一下一个准,要不然这家伙现在也不应该这么不能入他父亲的眼,娃儿长得挺周正,品性也不差,就算读书不成,还可以送去练武嘛,也不是不能培养。
“叹什么气,小老儿一般。”二娘伸手拿过罗用手里那个用柳条编织的漏勺,从井边的一个木盆里,一勺一勺把水中的豆子捞起来。
“我来吧。”罗用连忙道。
“没事,我来。”罗二娘看着是个好脾气软性子,干起活来却颇为利索,手里捞着豆子,她又问罗用道:“是在为城里来的那些人心烦吧?”
“没有。”罗用咧嘴笑了笑。
说起来他这边最近也不太清净,随着豆腐这个东西在离石县中慢慢流行起来,有些人就开始盯上罗家这边了,最近有人上门说要跟他学做豆腐的,也有说要买方子的,都被罗用拒绝了,然而有些人却并不是那么容易死心。
尤其是这几天,随着一个月之期将要结束,上门的人越发多了,某些人的意思,是想拿钱打发这个月在罗家帮工的人,不让罗用传他们做豆腐的法子,然后他们自己再买了这个方子,在城里开个豆腐坊,一家独大。
想得倒是挺美,也不看看别人答不答应,他们开出来的条件虽然不错,但那一院子的帮工,就没有一个动心的,罗用也没那个心思,于是一概拒绝。刚刚在院子那边又打发走了两拨人,罗用被他们弄得有些烦了,就跑古井这边躲清净。
“跟他们烦心什么。”二娘还是认为他是在为那些人心烦:“甭搭理他们就是,还能拿我们怎么样。”
“二姊,你也觉得不应该把做豆腐的法子告诉他们?”罗用问道。
“那是自然。”罗二娘一副那还用说的表情,将那一盆豆子捞起来装到桶里,拎着就往草亭那边去了,压根都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可商榷的。
“……”罗用发现这罗二娘竟然比自己还要硬气几分,惭愧啊,亏他还是两世为人!
所以,片刻之后,当有几个城里头来的家伙找到古井这边的时候,罗用很硬气就跟他们说了,豆腐方子他反正就是不卖,这事没商量。
“你这后生怎的这般没商量?好声好气跟你说,是我家郎君给你面子,难不成你还以为我家郎君真拿你没办法?”商量不成,有个跟班的就跳起来吓唬人了。
“不卖就是不卖。”罗用懒得搭理他们,继续蹲在井边淘洗豆子。
“你这小子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正主这时候也说话了,说话的时候面上还带着笑,不过有耳朵的都听出来他这是在威胁人。
罗用听了,拿着漏勺站了起来,小身板挺得笔直,微微扬起下巴:“你说那棺材板究竟长的什么样?拿出来给我瞧瞧呗。”
说得好像他只要见了棺材就会掉眼泪似的。
正文 靠山急了
王金怀微微眯起眼眸, 他随自家堂伯父学习经商之道近十年, 虽还差些火候, 但多少也学得了一些识人辨人的本事。
眼前这人眼里的凶狠和跃跃欲试, 不似一个少年人该有的眼神, 倒有些像山上那些狼崽子, 半点惧意也无, 随时要从他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一般。这样的人,一旦动起手来,怕就是要不死不休。
“如此, 王某人改日再来拜访。”王金怀不再多言,朝罗用微微一拱手,带着几名手下转身便走了。
之后该如何行事, 他要回去跟自己父亲商量一番。王金怀此人一向谨慎行事, 知晓自己和那堂伯父终究是隔着一层,像今天这样的事, 对方肯定就不会让亲儿子来办, 而是交给了自己这个堂侄儿, 做成倒还罢了, 万一捅出篓子……
打发走了这些人, 罗三郎吸吸鼻子, 蹲那儿继续淘洗豆子。
这天气冷得,冻得他鼻水都下来了,正想着要不要用衣袖擦几下, 结果一转头, 就看到周围的村人都在用一种热切又崇拜的眼神看着他。
罗用想起来了,这是在唐初啊,这时候的人还没来得及被强权敲断脊梁吓破胆子,头顶虽也有几座大山压着,但好歹还不至于黑压压一片看不着光亮。
所以在维护自身利益这件事上面,这个年代许多人就表现得颇有几分傻大胆。
看看眼前这些村人就知道了,见罗三郎三言两语打发走了这些想要强买豆腐方子的家伙,大伙儿都觉得他做得可好了,刚刚那几句话,简直不能更威风!
至于那些人会不会给他们村子找麻烦?那还真没担心过,道理都在他们这边呢,告到天子那里也不怕。
说实话,最近不少村人们都有些惴惴不安,生怕罗三郎扛不住那些人的威逼利诱,之前说好的要教他们做豆腐这件事,最终会以一些银钱打发收场。
关于要学技术还是要钱这个问题吧,就好比是把母鸡和鸡蛋摆在大伙儿面前,叫他们自己选一样,那只要是脑子没问题的,肯定都得选母鸡。
当然这是在他们自己有的选的情况下,万一到时候人家死活不给你母鸡,随便塞几个鸡蛋就打发了,那他们还真没什么办法,帮工一个月,给你一贯钱,在外人看来已经是天大的好事,简直就是祖坟上冒青烟,就这要是还闹,弄不好就得被人说成是人心不足利益熏心。
不过现在罗三郎既然已经站到了前头,态度坚定地拒绝了那些人,那他们肯定是要力挺到底啊!
随着一个月之期将要结束,罗家那些帮工们每日里都豁出力气干活,每天下工时间越来越晚。
但就算是这样,每天做出来的豆腐依旧不够卖,经常要拿院墙下边那些大缸里的冻豆腐凑数,眼瞅着那些大缸一口一口地空出来,存货越来越少。
这期间马飞阳又来过两回,罗用这边忙得脚不沾地,也没工夫跟他多聊。
倒是马飞阳给他带了一小坛子红糖过来,说是在他这边吃了这么多回的姜汁豆腐脑,有些不好意思。
这一坛子红糖可不便宜,这年头的糖本就精贵,他们本地又不产,都是从外地运来,这一小坛子约莫得有三五斤,不少钱呢,卖豆腐的话,不知道得卖多少才能挣得回来。
罗用谢过马飞阳,对这家伙的印象又好了几分,有耐心肯投资,总比那些一上门就喊抢喊杀的好得多。
另一边,马飞阳这一天又载着一车豆腐回到城中,亲朋好友的到处分,赶着马车在城里逛了一大圈,有时候在街头巷尾看到一些长得面熟的瞅着顺眼的,也是大方得很,随意就请人吃豆腐。
至于后来罗用跟他说了“吃豆腐”这三个字的另一层含义以后,马九小爷究竟是何心情,旁人就不得而知了。
话说马九这天傍晚用过晚饭以后,就跑他大哥跟前抓耳挠腮,想说什么,又好像不知要从何说起。
“有什么话就赶紧说。”马四郎有些不耐烦。
“阿兄,你说王家那边究竟是什么意思啊?”马飞阳好容易憋出一句。
“什么什么意思?”马四郎依旧是不耐。
今天自家弟弟赶着马车满城分豆腐的事情他已经听人说了,在马四看来,这简直就是神经病一样的行径,纯粹吃饱了撑的,估计得了豆腐的那些人也不一定会念他的好,说不定背地里还得骂几声二百五。
“就是西坡村做豆腐的那个罗三郎,我之前听人说,王家人去过了,还去了不止一回,最后一回都撂了狠话,这几日不知怎的,却又没动静了。”碰到这种想不通的事情,自家老爹最近又不在家,只好找他大哥解惑了,他们爹娘总共也就生了这么两个儿子,闺女都没一个。
说实话,马飞阳对罗家的那个豆腐方子,也是动过心思的,不过他自己并没有对罗用说过这方面的事。
他们家也跟王家一样,派人过去问过,被罗用拒绝了,后来也就没再做什么。按马老爷子的话来说,西坡村就在那儿又跑不了,急什么,先看看情况再说。
听说王家人去了,还把关系闹得挺僵,马飞阳心里就想着,到时候罗用会不会找自己给他当靠山,万一他来了,自己又要怎么应对,如何才能在不伤情面的前提下做到利益最大化。
这对他来说可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办好了,老爷子肯定得好好记他一功,父兄也要对他另眼相看,一想到这些,马九郎就分外期待那一日的到来。
可惜他等来等去,也没等到罗用来找他,自己凑到他跟前去晃荡了两回,对方也还是没吱声。
偏偏王家那边又一点动静都没有,这太不符合那帮人的一贯作风了,怎么这回这么沉得住气,硬是忍了这么久都没有对罗用下手。
“罗三郎不是好拿捏的,王家那些人不敢乱来。”对于这件事,马四郎也是相当清楚,不止是他,城里那些消息稍微灵通一点的人家都知道。
“为什么啊?”马飞阳虽然聪明,但到底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弄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窍。
“你可知那罗三郎曾在县学读书?”马四不答反问。
“我知。”马飞阳曾听几个昔日同窗说起过,那罗三郎甚是刻苦,资质颇佳,县学中的几位先生对他评价都很不错。
“那你可知,他如今为何没在县学?”马四又问。
“我知。”罗用家里遭了灾祸,父母都没了,他自己也是在床上迷糊了大半年,最近才醒转过来。
“那你想必也知晓,他已经答应西坡村那十几户人家,要把做豆腐的法子教给他们。如此,王家这时候若对罗三郎行欺压迫害之事,西坡村的村人可会袖手旁观?”马四再问。
“应该不会吧。”关系到自身利益,肯定不能袖手旁观啊,再说就算无关利益,也不能坐实村人被外人欺压,不然他们村的人以后都会被人当成软蛋,颜面尽失。
“如此便是了。”马四最后道:“那罗三既有村人支持,又曾在县学读书,事情真闹大了,也会有人帮他说话,他家那个情况,本就令人十分同情,他若有心想要将事情闹大,王家可落不着什么好。”
其实还有一些话,马四没有对马飞阳说。
谁人不知当朝天子励精图治,即有野心又有手段,下边那些当官的,各自也都警醒得很,没人觉得他好糊弄,也少有敢给他扯后腿的。
他们离石县距离长安不是很近,但也并非是那种天高皇帝远的野蛮之地,万一事情闹大了,别说他们王家,怕就是连县令都要换人来当。所以对于像罗三郎这样的刺儿头狠人,王家还是有些忌惮。
至于罗用究竟有没有那个胆把事情闹大?不用说,那自然是很有的,关于这一点,王家那边的人想来也十分清楚。
关于这个罗三郎,有人说他行事草率,贪图一时利益,等到那些村人都学会了做豆腐,就没他自己什么事了。
马四却并不那么想。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乡野少年,就能让豆腐这种吃食风靡整个离石县,原本无人问津的西坡村,现在每日里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常。
既能做到这些,别的不说,单在风度魄力上,就胜出许多人,如今他又能和王家硬扛,既不示弱也不求人,可见是个有胆气的。
马四不认为这少年是在鲁莽行事,他必定是把自身的处境以及周围的形势都看得十分清楚。虽然以对方的年纪,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但县学中也有人说了,此子甚是聪慧。
如此有胆有识之人,自然不会久居笼中,得知自家幼弟和那罗三郎有些往来,马四也是乐见其成的。
这小子文不成武不就,又不能安下心来随他和父亲学习经营之道,横看竖看,也就在公关方面还算有些天分,所以就先让他往这方面发展发展吧,若能发展得好了,将来倒也是一个助力。
“今天下午大伯对阿翁道,九郎自小聪慧过人,只可惜心性不收,不知再过三五年如何,若能收敛稳重些许,实是马家之幸事。”说完了罗用那边的事情,马四冷不丁又来这么几句。
“啧。”马飞阳咋咋舌,没说什么。
这话说得光鲜,好像多么为马家着想,多么对他这个良才表示惋惜,实际就是在上眼药,他那大伯也是挺可以的,那么糙一个大老爷们,没想到心思还挺细。
想来也是被逼急了,他那小儿子也是个不堪用的,学文学武都不成,当爹娘的总得帮儿女寻个出路不是。
前些时候马飞阳他老子传信回来说,自己在长安那边基本上已经算是站住脚了,家里可以安排一两个年轻人过去,就算帮不上忙,出去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马家现在的当家人还是马飞阳他爷爷,马飞阳的大伯想要把他小儿子送去长安那边,马老爷子也同意了,说这一次先送一个人过去就好,免得年轻人不晓事,给马飞阳他爹添乱。
老爷子发话了,这事基本上也就算是定下来了,只不过马飞阳这小子太能闹腾,太会出幺蛾子,偏偏又很懂得讨他翁婆的欢心,于是今天下午,马大伯忍不住又给他老爹上了一回眼药。
马老爷子未必不知道大儿子是在给他上眼药,但是知道又怎么样,人家说的也是实话啊,又不是胡乱编排,他家小九郎是个甚脾性,全城百姓都知道。
“阿兄,你怎的不去长安?小八儿去了也帮不上阿耶的忙,说不得还得给他添乱。”马飞阳对他哥说道。
“我去了,家里这些事交给谁?你么?”马四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马九郎不敢再吱声,摸摸鼻子,鸟悄儿出了他大哥那屋子。
他大哥脾气不太好,尤其是当他忙得要死而自己又在外头晃荡了一整天之后,随时都有爆发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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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西坡村这边。
时间又过去几日,一月之期终于到了,这一日天色还未擦黑,罗三郎就让大伙儿都歇了。
“这些泡好的豆子,还是趁今天都磨了吧。”帮工们表示要把今天的活儿全部干完了再说。
“放着吧,泡好的豆子放着也不怕,我有别的用处。”罗用说道。
待众帮工都放下手里的活计,聚到了院子里,罗用就跟他们说了这个“豆腐引”的做法。
其实在罗家院子做了这么久的活,有些人对于“豆腐引”这个东西早有猜测。等到了最后这几日,罗用更是放开来让他们自己点豆腐,一方面他自己省事,然后也可以让这些人提前练习练习。
如此一来,接触“豆腐引”的机会多了,这些人慢慢也就猜出这个“豆腐引”究竟是个什么物件了。
罗用跟他们说,他家做豆腐所用的豆腐引,除了头一回,之后都是用的前面做豆腐留下来的酸浆,点好豆腐之后,就可以从锅中舀出一些,用陶罐盛了,在屋里搁置几日,就能拿出来点豆腐用了。
罗用让他们回去自家做豆腐,从明日开始,每日都留出此许酸浆,前几日可以到罗家院子来舀,也不是什么精贵东西,他屋子里放了几大缸呢,需要用到多少,尽管来取。
这个豆腐引的事情说完,一院子的帮工都不见有什么惊奇,个个都是一脸的:“果然如此。”
“这方法虽然不难,但外人却无从知晓,只要我们村的人不对外人道,各家各户都看管好自己的酸浆,一时也不用担心被旁人学了去。”方法简单是简单,但只要没人说,有些关窍,别人很难弄得明白。
“多谢三郎。”院中有人出言道谢,其他人纷纷附和。
也别说这做豆腐的法子简单,真要那般简单,之前怎么没有村人做出来过?也就是罗三郎,要是换个人,也学那林家一样,关上院门在自家院子里偷偷地做,别人又能知道什么。
——对于村人们这样的想法,罗三郎表示,他刚醒来那会儿,自家院子分明没有院墙,也没有院门。
在众人散去之前,罗用让二娘她们从屋里捧出几个巴掌大小的粗陶罐,这种粗陶制品他们离石县本地就有人做,价格低廉。
“三郎,这是甚物?”帮工们个个都看着自己分到的那一个粗陶罐,罐子并没有封口,罐里的东西,好像是刚刚从大坛子里分装出来的。
“这段时日辛苦诸位了,这也不是什么精贵物,名叫腐乳,就是用豆腐做出来的一样吃食,你们都尝尝吧。”罗三郎笑容满面道。
说起来,也是老天爷在帮他,前些时候,他在查看空间里面那些杂物的时候,突然灵光一闪,从里面拿了一台二手笔记本出来,开机以后,就开始从电脑里面找东西,别说,还真被他找到一点。
这些笔记本都是直接从一些毕业生那里收来的二手,那里面如果涉及到一些个人隐私的东西,想必他们自己已经处理掉了,还有一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就放着没动。
罗用收到手之后,就是确认了一下这些电脑都能用,又给它们一个个都充满电,然后拿到乡下去卖。
这个一看就是女孩子用过的粉红色笔记本里面,就有不少烹饪相关的资料,包饺子煮汤圆烘蛋糕,什么都有,内容多而杂,罗用在里头找了找,很快就被他找到一些有用的东西。这回他做的腐乳,就是从那里学来。
那台电脑现在就以开机状态在空间里头放着呢,他那空间有一个好处,不管什么东西,放进去的时候什么样,拿出来的时候就是什么样,甭管中间间隔多么长的时间。
所以说,这一台开机状态的笔记本电脑,放在空间里面自然是不需要耗电的,下次要用的时候直接拿出来就能用,省去了开机关机过程中所产生的电量消耗。
对于这一点,罗用简直不能更满意。
正文 豆包
在人群散去之前, 罗用还特地走过去拍了拍乔俊林的肩膀, 说道:“一月之期未满, 明日莫要忘了上工。”
“我晓得。”乔大郎撇撇嘴, 难道还怕他跑了不成。
天色擦黑, 院中众人各自捧着罗家三郎给的一罐腐乳, 高高兴兴归家去了。
原本他们都还有些担心, 有担心罗三郎在教授他们制作豆腐的过程中留手的,也有担心自家和其他村人做出豆腐来了以后,反而抢了罗三郎的生意, 到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现在看来,罗三郎手中既然还有比豆腐更新奇的方子,那他们之前那些担心就都成了多余。
也不怕他留手了, 也不怕自己到时候抢了他的生意显得不仁义了, 于是就都安安心心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别说,这腐乳还真是好吃, 又软又糯香气浓郁, 他们刚刚稍稍尝了一下, 就都有些停不下来了, 要不是想着家里还有一群老小在等着, 非得吃个过瘾。
“你们说这一罐子得值多少钱?”几名村人结伴往村北边走去, 他们大多都住在那边,村南头这边只零零星星住了几户人家,大多都是后来的, 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
“定是不便宜的。”一人说道。
“若是给别人做工, 一个月可挣得了这一罐子?”另一人轻轻拍了拍自己抱在怀里的那个罐子,笑问。
“还真难说。”刚才那人摇头笑道。物以稀为贵,这物什若不是在罗三郎手中,而是在别人那里,人家若是有心想卖高价,那价钱可就不好说了。
“你们家中可都浸了豆子?”有人问道。
“今日一早便浸了一斗豆子下去。”一人说道。
“浸那么多,不怕卖不完啊?”有人笑。
“怕什么,卖不完就冻上。”说来也怪,那做好的豆腐不需任何加工,只要放在院子外头给它冻一冻,那口感就会变得十分不同。
“我家里的豆子现在应该已经磨好了。”
“我家刚打的石磨还生着,用起来有些吃力。”
“我家那个好用。”
“跟他们说了等我回去弄,定又不肯听。”
“……”几人说着话,纷纷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罗用他们正吃晚饭的时候,就有村人抱着盆提着桶过来取酸浆了,显然今晚就要在家里做豆腐,竟是连一个晚上都等不得了。
罗用放下筷子,领它们去灶房取酸浆:“赚钱的时日还多着呢,也莫要累得太狠了。”
“这一批豆腐没做出来,今天晚上怕是半个村子的人都不得安睡。”这些人嘻嘻哈哈说着玩笑。
“三郎,你那些腐乳可是要拿来卖?明日我儿去城中卖豆腐,让他帮你出去说说可好?”有年长的村人问罗用道。
“那自然好。”罗用满脸笑容。酒香也怕巷子深啊,有人帮忙给做宣传自然很好。
“前头那些人得了信,怕是又要来。”这话指的,自然就是王金怀等人了。
“你家这位置太过靠外,要不然,我们一起去找村正,让他在南头给你寻个地方,一个院子几间屋子,众人合力,几天也就盖出来了。”有人提议道。
“不用那么麻烦,住这里挺好。”村人们正是要大展手脚开始做豆腐的时候,罗用也不想在这时候太麻烦他们,再说贞观年间社会治安还是很好的,并不太需要担心安全问题。
他们家这个院子的位置其实不错,挨着村口,出入方便,做点小买卖也有优势,独门独院比较清净,不像村南头人多眼杂。再说原主对这个院子也很有感情,现在这副躯壳虽然换了人,但那些记忆到底还在。
“我耶娘村里有人养狗,前些日子大狗生了一窝小狗,现在不知还有没有了,要不要帮你问问?”一个端着盆等在后面的妇人大声道。
“是什么狗?”罗用问她。
“是能上山的猎犬。”那人道。
“如此甚好,那便劳烦七娘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养个狗看家也是不错:“若有好狗,你帮我捉两只回来也可。”
“好,刚好今晚做出来豆腐,我明日便背一些过去叫他们尝尝。”那妇人一脸的高兴,耶娘吃上她做的豆腐,必定也十分欢喜。
罗用笑了笑,刚刚对那妇人说话的时候,他一口“婶子”差点就要喊出口来,也是从前的习惯一时还不能改过来,那会儿都是大哥大姐叔叔阿姨地叫,到了哏儿城更是看到一个女的就敢开口喊姐姐,甭管她是八岁的小丫头还是八十岁的老太太。
这年头不一样,这里的人只有对着自家亲婶子的时候才能出口喊一声婶子,要不然,对着不相干的人这样喊,那就跟对着别人随口喊爸爸一个样,非得把人吓一跳不可,这年头并不流行用那样的方式称呼别人。
一般称呼对方某郎某娘这样,就已经算是尊称了,对于年纪比自己大些的人也能这样喊。年纪更大的,倒是可以喊老翁或者老婆婆,对于那些年纪小的,就比较随意了,西坡村的大人们对于村里的小孩基本上就是直接喊他们小名,狗儿老虎什么的。
还有以职位或者职业或者表字或者绰号相称的,罗三郎的外公在世的时候,就被人喊作曹猎户,还有一些类似货郎醋翁之类的称呼,如此一来,罗用就有些担心了,他将来莫不是要被人唤做豆腐郎?这软绵绵的称号实在不够男儿气概。
好在之后的日子里,罗用也不打算卖豆腐了,最近这段时间罗家院子每日里都是热火朝天地忙着,连带的家里几个小孩也跟着辛苦,二娘自是不必说,大娘她们也常常过来帮忙,连四娘五郎都没怎么闲着,另外家里还有两个小娃娃,这段时间对于他们的照顾也是有些稀疏。
这一晚,罗家姐弟几人吃了饭洗了手脸,早早便睡下了,只罗用半夜里起了几回,出去给外头那三个土灶添了几回柴火,那灶上正烀着豆子呢。
第二天上午,也是他起得最晚,等他出屋的时候,家里那几个小的早就起来活动了,早饭都已经吃过,灶上还热着一些,是留给罗用的。
看看日头,早起卖豆腐的村人大约都快走到县城了。
罗用坐在灶边吃早饭,灶上还有些余温,暖暖的很是舒适。饭食着实有些简陋,就是一大碗粥,一碟咸菜,还有一个鸡蛋。粥是惯常吃的黄米粥,他们这儿产黄米,大黄米小黄米都有,就是没有白米,南方来的白米很贵,村里人一般不会买来吃。咸菜除了咸味也吃不出其他什么味儿。
就这,也是比当初刚来的时候好不少,起码喝粥已经不限量了,煮粥的时候也舍得下米了,另外,这不还有一个鸡蛋嘛。
从前饭桌上要是能有一两个鸡蛋,家里几个小孩就都眼巴巴盯着看,现在可是人手一个,在罗二娘看来,这就有些太过奢侈,但现在他们家里基本上都是罗用说了算,他说每人一个鸡蛋不用省着,二娘心疼归心疼,也还是煮了。
“阿兄你起来了?”四娘刚从外面跑了一圈回来,进了院子就见罗用在灶房吃饭,然后她就跑进去了,然后就盯着那个鸡蛋转不开眼了。
“拿去吃吧,跟五郎一起。”罗用自己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不差这一个鸡蛋。这段时间这两个小孩也帮了不少忙,懂事得很,罗用就想着什么时候腾出手来,也该给他们好好补补,都这般大了,再不补就来不及了,再大一点怕就定型了。
“谢阿兄。”四娘高高兴兴就把那个鸡蛋接了过去,拿了就要往外面跑,结果还没跑出去灶房,就被二娘逮个正着。
“你怎这般嘴馋?”二娘显然是有些生气了,今天早上已经给了她一个,这会儿又来拿三郎的吃,三郎是什么样的身体,本来就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最近又是每日里忙着,她这边还不知道怎么担心呢,四娘竟是如此!
“……”四娘见阿姊真生气了,也是有些无措。她其实也知道这么做是有些不好,但骨子里就是有几分任性,心里想吃那个鸡蛋,阿兄给了她便要了。
“无事,让她去吧。”罗用对二娘说道。
“你莫要这般惯着她。”二娘无奈道。
“不就是有些嘴馋,没得吃才谗,多吃些便不谗了。”罗用对二娘笑了笑,复又对四娘说道:“在外头可不得如此,免得被人看轻。”
“在外从未如此。”四娘委委屈屈地回答道,眼眶已然是有些红了。
“那便好,去吧。”罗用朝她摆摆手。又道:“下午我们再做别的吃食。”
“当真?”这哭包马上又高兴了。
“自然。”罗用道。
四娘一溜烟就跑没影了,二娘叹了一口气,也出去干活了。家里头忙了这些时日,也是有些乱。
从前大娘还在家里的时候,这些家务大多都是她们姊妹二人一起完成,后来大娘出嫁了,家里剩下她一个,现如今,三郎她是不舍得使唤的,四娘年岁又太小,终究是帮不上多少忙,好在今天家里还有乔大郎在,虽说是县城来的小郎君,但现在不是还在她家帮工嘛。
“大郎,你帮我再提两桶水回来吧。”
“大郎,这些柴你帮我劈了吧。”
“大郎,你见着笤帚没有?”
“大郎……”
罗用在屋里头听得直笑,前些天还总跟自己念叨,说什么毕竟是城里来的小郎君,如何如何,现如今使唤起来那叫一个顺手。
乔俊林这一日过得很是郁闷,一大清早来到罗家院子,就被罗二娘使唤得团团转,等罗三郎起床了,又跟他一起拌了许多豆子,下午的时候罗家姊弟围在一起磨着米粉说着话的时候,他一个人就蹲在那几眼土灶边上蒸豆渣。
从前罗家院子里做豆腐剩下来的豆腐渣都是掰碎了风干后收起来,罗二娘倒是说过要养几只鸡,但最近太忙,还没能腾出手来。
今天罗三郎就让他将昨日做豆腐剩下来的豆渣都给蒸了,想想罗家这阵子每日里要卖出去多少豆腐,就该知道要把一日的豆渣全部蒸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蒸熟了还不算完,拿出来放凉以后,那罗三郎又拿了几个簸箕出来,那簸箕上还沾着许多绿色的霉粉,让他把这些霉粉刮下来,和旁边那两袋子麦麸一起,拌到豆渣里。
这是今天上午拌豆子剩下来的,上午罗用让他把那些长着绿霉的豆子拌到昨晚烀熟的豆子里,拌好以后就装豆腐框里,框内上下都铺了草垫子,最后那一豆腐框一豆腐框的,全放屋里头去了。
又拌豆子又拌豆渣的,不这罗三郎又打算做些什么。
一天下来累得跟条狗一样,等到活儿都干完了,时间也到傍晚了,正打算下工回林家,那罗三郎却对他说,自家今晚要做一种名叫豆包的吃食,问他要不要留下来一起,乔俊林脚下一个打转,就又回到了院子里。
开始做豆包以前,罗用喊乔俊林一起吃晚饭,说是好歹吃些东西垫垫,免得一会儿肚子饿,乔俊林也答应了。
罗家的晚饭比较简陋,但是因为有腐乳,又想到一会儿还有其他吃食,乔小郎君倒也没嫌弃,心想一会儿那什么豆包做出来了,自己一定要多吃几个。
等到真正开始做豆包以后……
“你说这些全部都要做好?”乔大郎看着那些盆里桶里装着的磨好的大黄米米粉,一脸的上当受骗。
“是啊。”罗三郎点头道。
“做那么多吃得完啊?!!”乔大郎!
“做一次,可以吃到明年开春。”罗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