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深宅秘事
第一章深宅秘事
轰隆----天边炸响震耳欲聋的巨大雷声, 撕破天幕的耀眼闪电将整个大地照亮了一瞬。
几个婆子撑着破旧的油纸伞, 冒雨穿过京城的几条街巷, 匆匆敲开了位于东街罗巷的太医凤府的大门。
“老爷, 大爷, 大小姐生了, 生了个千金。”婆子走至前院偏厅, 向着等在那里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禀道。
两人一听,俱是一怔,既而又现出些惊慌, 只没有丝毫迎接新生儿降世的喜悦。
凤府嫡女凤云宁攀上安国公世子,成为世子平妻。当朝律法本无平妻一说,且安世子本已议亲, 对方亦是清贵之家出身的官家小姐, 礼部尚书之女路嫣然。
且凤云宁的出身在京城闺秀之中根本不值一提,只不过是有一个考进太医署当了一名小太医的兄长, 举家才搬进京城没几年, 却不知为何偏偏得了安国公世子青眼有加, 宁可硬扯了一个牵强的平妻之名, 也要将她正儿八经地娶进门。
二女嫁进安国公府没几个月, 凤云宁与路嫣然几乎同时有孕。两人因是一起进的门, 未分大小,安国公世子允诺,谁先生下长子, 谁就是未来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
路嫣然这一日白天时发动, 为了先一步生下长子,凤云宁服用了催产的汤药,只是最终也未能如愿。
“女娃,偏偏是个女娃……”凤明文喃喃道,看向站在一旁的长子,“云飞,世子夫人前些日子让我们养起来的几名孕妇,也差不多可以催产了……若有生下男娃的,即刻让人抱到安国公府交给夫人。”
凤云飞浑身一抖。
虽然一早知道嫡妹的计划,但如今真正面临之时,心中的惊恐仍旧一发不可收拾。
这不是普通的隐瞒欺骗,这是要混乱安国公府的血脉----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作为从犯,他一个小小太医如何能逃脱得了勋贵世家的雷霆之怒?!
“凤老爷慢着。”一名婆子出声阻道,看向凤云飞,“我们夫人听闻凤大夫人也是今夜产子,可是生下了一个足斤足两的大胖小子?夫人的意思是,何必舍近求远,自家侄子岂不是更好相与。将我们姐儿送回凤府来养着,夫人也好时时见面,更能放心。”
凤云飞闻言蓦然睁大双眼,窗外轰然而至的银白闪电照亮他冷汗涔涔的半边脸颊。
此时凤府大夫人方氏正坐在床上,几名媳妇和小丫头子正忙里忙外地收拾着产房里的污糟。
方氏倚在床边,怀里抱着襁褓中的儿子,低垂的眉眼一片温柔。方氏的身边还有一个包着襁褓的小婴儿,她正用手轻轻地拍抚着。
竟是生了一对双生子。
凤云飞忽然跨进房里,方氏的奶母忙叫道:“房里还没有收拾干净,大爷怎么现在进来了?仔细冲撞着大爷。”
凤云飞摆了摆手,在床边坐下,一脸复杂地看着方氏。
“夫君。”方氏唇色略白,柔柔一笑更显温和,“夫君看看,我们的两个孩儿多乖。”
凤云飞望了襁褓中的稚子一眼,动了动唇,还是将凤云宁的要求说了出来。
“什么?!”方氏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望着凤云飞,“姑奶奶怎么能……夫君,你没有答应吧?!”
凤云飞无奈地重重叹一口气:“她毕竟是安国公世子心头上的人……”
方氏望着丈夫无奈的脸,一颗心几乎坠到谷底。
自她嫁进凤家,她那心高气傲的小姑子向来看不起她商人之女的出身。凤云飞身为凤家长子却是庶出,自然也不被她看在眼里。凤云宁处处刁难,那时候凤云飞往往劝她一句,她毕竟是凤家惟一的嫡女,让方氏能忍则忍。
如今那个人要来抢她的孩子,还要凭着这样一句话,就要让她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到那个女人的身边吗?何况她要干的事如此骇人听闻,凭什么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要为了她的荣华富贵铺桥架梁?!
方氏还没出声,她的奶婆子已经嗷地一声号哭起来,扑跪在凤云飞脚边。
“大爷,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们姑娘啊!当初是你执意上门求娶,我们姑娘才嫁进凤府,并非我们要高攀,可自嫁来之后却处处遭人轻鄙,我们姑娘可曾有过一句怨言?这么多年来我们姑娘奉老抚幼,对凤府上下何曾有过一丝半点怠慢的地方?姑娘当年十里红妆何等风光,却是一分也没留给自己傍身,全都用在了大爷身上。全赖着姑娘的嫁妆银子上下打点,这才打通了官家,拿到同乡京官的印结,让大爷考进太医院得了官身,凤府也才在京城有了立足之地。若非如此,只怕如今凤家还在淮迁老家开着药铺子呢。耕读世家又如何,若进不了京城,姑奶奶就是再才貌双全又有什么资格攀上安国公世子?!我们姑娘不求她感恩图报,她却不能这样欺负人啊!”
方氏听她句句挟恩,凤云飞面上更沉了几分,忙连连喝止。那婆子却是积怨已久更为她抱屈不已,只不管不顾地把想说的话全部叫嚷出来方停了下来,低头跪着不语。
方氏泪眼盈盈地看着凤云飞:“夫君……”
凤云飞不敢看方氏,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两个小小婴孩的身上,却听方氏道:“夫君,他们不只是妾的儿子,也是夫君的儿子啊----”
凤云飞浑身一震,猛地站起身来。
那婆子有一句话说得对,如今凤府是靠着他才能在京城立足。只因他自小身为庶子不得宠爱,在凤家向来惟惟诺诺,对那惟一的嫡妹凤云宁更是从来不敢违逆她的意思。可如今事关他的亲生儿子,若他连自己的妻儿都护不周全,他还是个男人吗?!
“绮文,是我糊涂了。云宁早就做好万全的准备,京外的庄子里养了好几个孕妇,就是为了应付这种状况。无论如何,也不能拿我们的孩子换她的前程。”
方氏闻言喜极而泣,伸手拉了拉丈夫的衣襟。凤云飞拉住她的手安抚地拍了拍,方氏见他面上仍有为难,沉吟了片刻道:“如今姑奶奶派人立逼,夫君若不好断然拒绝,只说妾生的是女儿,千万莫说妾生的是双生子。就说我们有心无力,无法帮到姑奶奶就是了。”
方氏想着等到事后一切已成定局,凤云宁就算生气也没有办法再打她孩子的主意。
凤云飞点了点头:“如此也好。”
安国公府后宅内,路嫣然所住的院子里一片灯火通明,丫鬟婆子们冒着大雨往来忙碌,一盆盆热水送进产房,院里所有人都在屏息等着消息。
凤云宁那一边却黑灯瞎火,悄无声息,只有一丝淡淡的药味和血腥味传了出来,又眨眼消散在滂沱大雨之中。
凤云宁披衣靠坐在床边,唇色因失血而显得苍白干涩,她正在黑暗当中焦急地等待着。
她为了正妻之位,连生孩子都只能偷偷摸摸,如今还要把她怀胎十月的孩儿换出去。
她受了这么大的苦,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安国公世子夫人之位她势在必得!凤云宁一双凤眼目光灼灼,望着窗外大雨。
少倾回凤府报信的婆子回转,凤云宁不耐烦地免了她的见礼,急急问道:“怎么样?方氏的儿子呢?抱来了没有?”
婆子道:“夫人,我们将你的意思说了,大爷和大夫人竟然不同意,还敷衍咱们说她生的是女儿不是儿子。大爷一力拦着,我们也没办法。如今大爷带着沈妈妈去了庄子上等那边的信儿,我先回来报给夫人知道。”
凤云宁一听,恨得一拳砸在床边,红艳的指甲掐进手心里。
“方氏,方氏!你这贱人,你怎么敢!”
婆子忙劝道:“夫人消消气,只要夫人得偿所愿,以后有的是机会处置她,现在却犯不着为她置气。”
凤云宁冷笑一声,一双厉目阖起,手心却不甘地紧紧握起。
只是日后她得知那方氏生的竟然是双生子,却一个儿子也不愿意抱来给她,更是在心里恨毒了凤云飞夫妇二人。
不远处路嫣然的痛呼声穿过风雨传了过来,似乎离生产还有很久。不像她,她是喝了凤云飞配的汤药才立时把孩子生了下来,这药却对身子的损伤不小。如今她的女儿还要被送出府去,离开她的身边。
她所受的这一切委屈,若不一笔笔讨回来,如何对得起她自己和她的女儿?!
天亮之前沈婆子终于偷偷地回来了,怀里却没抱着孩子,只向凤云宁道:“那村妇太贼,她一早留了退路,现在非要拿到钱和我们姐儿,才肯将孩子交给我们。”
凤府如今只有凤云飞一个小小太医有官职在身,凤云宁自己只有安世子宠爱,却无权势在手,她又不敢抬出安国公府的大名来压制别人。毕竟这种事情瞒还瞒不及,如何敢四处嚷嚷?竟这样被一个村妇要胁住了。
凤云宁几乎将樱唇咬烂,耳里听着那边院里时断时续的阵痛呼声,最后咬着牙一砸床沿:“把钱和大姐儿抱过去,马上将孩子抱来给我!拿到孩子之后,马上把那个恶妇杀了,杀了!”
轰隆----又是一阵阵响彻天际的雷声,掩盖住这巍巍皇城之中见不得天日的隐私秘事。
京郊外一处偏僻庄园,一名村妇身披雨蓑,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匆匆忙忙从庄子里奔逃出来,向着山上跑去。
她原只是京外一个小村子里的寻常农妇,自从嫁给现在的丈夫,十年来已经生了七个孩子,而且全部活了下来。本来她和丈夫都是勤劳能干的庄户人,伺弄着几亩薄田,也能赚个温饱,养活一大家子。
只是自从前年风雨不调,粮食欠收,日子竟是越过越难了。去年中她又怀上一胎,她当家的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刨食,收成却越来越少,家里已经快要揭不开锅了。
正在为难的时候,竟然有几个穿戴富贵瞒着身份的人找上门来,说可以将她接走养胎,还给了她十两银子,言道等日后她若生了儿子抱给贵人,还能再得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庄户人家干一辈子恐怕都见不到这么多的银子。她和当家的一和计,咬牙应了。将十两银子交给当家的收好,她自己带着包袱毅然跟着那些身份不明的人来到了这处庄子。
襁褓中的女婴哭得声嘶力竭,微弱的声音却被这嘈杂雨声尽数遮掩。
村妇恨得掐了她一下,嘶喘着骂道:“讨债鬼的小蹄子,要不是你那个狠心的娘抛弃你,还要派人杀我,你也用不着跟着我在这里吹风淋雨。要不是看在拿你换了几百两银子来,我马上把你扔水沟里喂鱼!”话虽然说得厉害,还是将孩子往怀里拢了拢,挡着外头的风雨。
明德五年七月二十一日,安国公世子安在青的两名平妻于同一日诞下麟儿。一个月之后,长子之母凤云宁被抬为正室夫人。
又过了半年,安国公上旨请辞,安在青降等袭爵安国侯。因安国公仍在世,因此国公府的规格一切照旧,并未因爵位降等而有所收敛,因此那些想要巴结凤云宁的,便有意忽视了她侯夫人的品秩,只当她是堂堂正正的安国公府宗妇夫人。
正文 第二章 庄周梦蝶
第二章庄周梦蝶
凤云宁得封诰命之后, 第一件事便是抬举娘家庶兄。凤云飞原本只是六直医士, 只能在外延侍直。如今有了一个侯夫人妹妹的提携, 便名正言顺地升为内值, 可以在宫延内走动。
安国侯夫人此举虽有谋私之嫌, 凤云飞却也当得起这番提携升迁。他医术不错, 只是不善钻营, 是以才一直默默无闻。如今替宫内贵人看过几次诊,便显出真本事来,得了不少赞誉。
之后凤府却又接连出了几桩丑闻。
先是凤云飞之妻方氏犯了不大不小的几个错, 被安国侯夫人当面训斥。最后竟暴出方氏胆大包天,生下一个女儿却又谎称自己生的是儿子,试图以此争权夺利, 搅得凤府阖府不宁。安国侯夫人如何能不震怒?一番痛斥之下, 凤云飞只能贬妻为妾,连同她生的那个“女儿”一并关到偏院里, 禁足一年。
也有人疑惑方氏既生了一对龙凤胎, 正室夫人之位坚如磐石, 她何必又多此一举, 以女充子呢?只是深宅内院之中多有不足为外人所道之隐私秘事, 众人猜测不出, 也就放在了一边。横竖如今安国公府势头正劲,方氏既然是安国侯夫人所厌弃的,自然不会有人替她出头。
不出两个月, 安国侯夫人竟又作媒, 为自己的庶兄娉到以才名与美貌闻名京城的吏部尚书之女卢静为妻,惊掉了一众世家子弟的下巴。
卢静素有才名,家族又得势,向来是京城名门贵公子追捧的对象。只是她向来冷心冷情,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却没想到如今竟然花落凤府,被一个小小太医娶了回去,如何能不令人惊叹扼腕?
凤云飞迎娶佳人当日,方氏怀抱幼子,哭倒在破败偏院的门槛边上。
当日凤云飞与她亦有一段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妙情缘,凤云飞爱重她,娶了她之后连一个妾室通房都没有。二人恩爱数年,如今却只为她不愿意拿自己的孩子去换小姑子的荣华富贵,就被她报复作践至这步田地。
但是凤云飞都无可奈何,方氏又有何法?只是如今方氏沦为贱妾,凤云飞却官运亨通,又娶佳人,却不知他的心里到底是苦是甜。
卢静嫁到凤府之后,依然不改冷情冷面,凤云飞日日对着这样一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竟渐生求而不得的切切爱意。及至卢静怀孕,更是欣喜非常,比之当日对待方氏更加用心了。
谁知他满心期待的这一个孩子,竟然未及落地就被祸害了去。人证物证确凿地摆在面前,无不指向他曾经的妻子,方绮文。
“夫人,方氏她……跟了我数年,她向来不是这样的人……会不会有什么误会?”凤云飞坐在椅子里,满面的不敢置信。
卢静坐在床上,面色苍白,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难道老爷的意思,是我自己拿了自己的骨肉去陷害一个贱妾?”
“不,夫人,我绝无此意!”凤云飞急道,走到床边拉住卢静的手。
卢氏淡淡地撇开他,道:“我早说了,你既娶了我,我是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绝对不想看到后宅里还有其他女人。你非说方氏于你有恩,不愿意动她,如今她却祸害到我的头上,我却不能姑息了。凤云飞,你只说一句话,到底是留她,还是留我?”
见凤云飞不语,卢氏又道:“我不知道方氏与侯夫人之间有什么龃龉,但我冷眼看着,侯夫人对方氏是恨之入骨了。你是云宁的哥哥,她又如此帮衬你,难道你要为了一个方氏冷了她的心?何况云宁向来仁善,方氏犯错之后,她将照棋抱给我,还嘱咐我要将照棋当成自己的儿子养大。她对凤府这样用心,你难道却要让她伤心吗?”
凤照棋便是那双生子中的次子,而他的长子如今被凤云宁指鹿为马地说成是女儿,跟着方氏一起被关在偏院,小儿子却是养在卢氏院里的。
凤云飞张口结舌,愣怔半晌,最终却是长叹一声,坐了下来,揽住卢氏。
卢氏苍白美丽的面容上,现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
次日一早,一辆青油布的马车从凤府偏门里驶了出去。方氏面色惨淡地坐在车里,怀中抱着香甜沉睡的小婴儿。
两个面容尖刻的婆子坐在一边,相视了一眼,其中一人道:“方姨娘,依大爷和大夫人的意思,本要将你休弃,连同你的贱种一同赶出府去。是安国侯夫人仁义,这才将你留下。只是送回老宅到家庙里赎罪。至于你的“女儿”,侯夫人也吩咐了我们二人代为照看。我二人手底下教导出来的大家闺秀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个个都是京城千金之中的佼佼者。姑娘毕竟是大爷的女儿,将来也要喊大夫人一声母亲,我们自会好好教导,姨娘可以放心。”
方氏麻木的神色这才还转一分,气得浑身发抖,抱紧了怀中的婴孩。
“他不是女孩,他是男孩子!他是老爷的长子啊!姑奶奶已经害我至此,她到底还要怎么样?!她到底还要怎么样啊!”方氏泪水流了满脸,顺着削瘦的下颌滴滴坠落,“说我害了卢氏,休我出府也好,赶我离开也好,怎么都可以,我带着孩子走还不行吗?为什么还要把我们留下来这样作践?”
婆子冷笑道:“方姨娘这话说得奇怪,你生的是女儿,不是那一晚上你自己说的吗?什么时候又变成了男孩了你说了谎已经被贬为贱妾,整个京城的官眷世家都知道了,如今你还敢胡言乱语?你犯了错,冲撞了大夫人,合该你受罚。侯夫人如今保下你,还着我们二人好好教导“姑娘”,如今满京城谁不说我们夫人仁义良善,到你嘴里竟成了作践?果然是商人之女出身的贱妇,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方氏闻言,心中绝望无比,除了嘶声大哭,用泪水宣泄心中的冤屈愁苦,再无别的办法。两个婆子听着她的哭声,嘴角俱是露出一丝冷笑,惬意地闭上眼睛,靠在马车壁上。
小小婴孩也被吵醒,睁开黑溜溜的大眼睛,入眼的便是一片晃动着的青色油布的车顶----
叮铃铃----
闹钟疯狂地响了起来,一声紧赶着一声。
一只纤长白皙的手从杂乱的薄被下伸了出来,摸索着关掉闹钟,又懒懒地耷拉到了床边。
体型庞大的德牧犬顶开卧室的门钻了进来,一条大尾巴摇得飞起,冲到床边一下一下地舔着那只好看的手。床上的人终于缓缓睁开眼睛,望着整洁明亮的天花板,出神地怔了好大一会儿,眼前似乎还晃动着梦里的那方青油布车顶。
半晌之后,萧御才低吟一声,抬手捂住额头。
“又是那个梦啊……”
从他二十岁开始,这个梦就几乎夜夜造访。多年以来那个梦境一次比一次更长,一次比一次更真实,如今已经真实到他几乎能看清楚梦里落叶上干枯的纹路。
每一次醒过来时,萧御甚至快要分不清楚哪一边才是现实。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孰真孰幻?没想到他竟有幸经历上一番这古代大哲学家述之文字的神奇体验。
身为医生的萧御知道这个梦不同寻常,他一度怀疑是自己的精神状态出现了问题。只是做了大大小小无数个精神测试,除了证明他是个意志坚定过于理性的一个人之外,他的精神状况实在比大部分人都要好。
既然现代科学下的精密仪器都查不出什么问题,萧御也就索性放手不管了。这个梦并不影响他的睡眠,也不会让他感到疲惫,那就当看了一场冗长琐碎的电影好了,甚至他梦境里那富贵世家的陈设摆放比许多电影里都精致真实得多了。
身上一沉,他养的德牧已经热情地扑了上来,冲着萧御一阵乱舔。
“毛毛别闹.”萧御挥着手推开它,起身下床。
好吧,这里确信无疑是现实了,萧御无奈将一手口水蹭到毛毛的脖子上,反惹得它更欢脱地在他身上蹭来蹭去。
这里可是他工作五年才攒够首付买下来的市区豪宅,按着自己的喜好装修得简洁干净又明亮,要是做梦的话他一定不让自己在梦里还背着二十年的房贷等着还。
起床冲澡刷牙,裹着浴巾去准备自己和宠物的早餐。吹发换衣完毕,早餐也就可以上桌了。
萧御拿起自己的杯盘,毛毛叼来自己的大花碗,一人一狗各自用餐完毕,萧御洗了碗,拿起包走到门边,又和毛毛腻歪了几分钟,这才出门上班去了。
两条单身狗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萧御开着车到了市中心人民医院,从地下停车场直接乘电梯上到干净明亮的新门诊大楼七层,在更衣室里换上白大褂,别上名牌,戴上银边平光镜,对着镜子理了理一丝褶皱也无的衣角,这才大步地走了出去。
“萧主任好。”
“萧主任早上好。”
一路上收获无数问侯,萧御淡笑点头回应,小护士们在他身后红着脸颊笑闹成一团,都在争论着萧医生刚才是对谁笑了。
刚至而立之年的天才医生,又是单身,有房有车,脸蛋儿俊美身材修长,简直就是符合女人各方面幻想的金闪闪的一枚钻石王老五。
“也不知道萧医生将来花落谁家?”一把年纪的护士长也忍不住春心荡漾地捂着脸颊叹息一声。
萧御走到办公室,趁着电脑启动的时候泡了一杯咖啡,先将分管病患前一晚的情况浏览了一遍。8点一到,科主任、主诊医生、住院医生集合在一起,浩浩荡荡地查房去了。
一进病房,众位医生立刻感到数道视线瞬间聚焦过来。那跟普通的病人注视医生的视线又有些不同,里面的温度可是明显热情得多了。
饶是已经年过半百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胸心外科主任至今都还无法习惯。
咳,这是好事嘛,至少让病人心情愉悦,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不是么。
主任背着手轻嗽一声,很有眼色地退后一步,把站在他身后的萧御露了出来。
“小萧啊,今天还是由你来询问病人。”
“好的,主任。”萧御带着职业化的微笑走向病人。毫无例外地,每一个被问询到的病人从八十岁的大爷老太太到八岁的正太小姑娘无不喜笑颜开,配合度极高。
所以说长得好看真是极有用的,有再大的怒气,看到那张漂亮的脸的时候都烟消云散了。
这是多么和谐的医患关系啊!科主任欣慰地看着,感觉眼角都湿润了有没有!
九点开始有两台早已预约好的手术,下了手术台已经到了下午三点,萧御回办公室订了一份外卖,等餐的时候看到科主任走到他的桌子前面,搁下一张金灿灿的请柬。
正文 第三章 大梦初醒
第三章大梦初醒
主任用手指点了点请柬, 笑呵呵地道:“小萧啊, 下周市里有一个纪念反法西斯胜利一百周年军事医疗体系的会议, 就由你代表我们科室去参加会议吧。”
萧御收起请柬:“好。我会认真准备的, 李主任。”
李主任笑眯眯地点点头:“小伙子, 我相信你的能力。”说完便背着手一摇一摆地走了。
晚上十点, 萧御下班回家, 洗漱完毕爬上床,抱着笔记本翻看起医案资料。
只翻了几页,困倦就一阵阵地涌了上来, 眼皮也越来越沉,萧御将笔记本放回到床边的桌子上,身子一软钻进柔软的薄被底下。
笔记本屏幕上是一幅旧派法国绅士的油画画像, 画像的下面写着“向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勇气和奉献精神致敬”……
意识渐渐沉睡下去, 脑海中的某一部分细胞却渐渐活跃起来。搁在被子外面的手指微微一动,萧御纤秀的眉头微微皱起, 双眼紧闭, 睫毛却轻快地颤动起来。
趴在床边的毛毛猛地直起身来, 有些不安地呜咽了两声, 跳到床上趴在萧御身边, 一双湿润的眼睛紧紧盯着主人。
不知从哪里发出的莹光, 缓缓地萦绕在萧御身边,先是像雾一般,又渐渐凝成一缕缕的光带, 将萧御温和地圈在光带中央。毛毛却是越发不安起来, 凑到萧御身边又拱又舔,想要将他弄醒。萧御仍旧紧闭双眼,没有一丝要清醒的迹象,那光带却更加耀眼起来。毛毛豁地站起身来,弓下身体对着那光带龇着牙齿低低地咆哮,跳起来又扑又咬,汪汪地连声凶叫起来。
不过几秒钟之内,那光带猛然大涨,将整个房间都笼罩在它的内部,七彩变幻的光芒透过窗户传射出去,在天边照映出变幻莫测的霞光来。
这一幕被那些夜不归宿的人群看见,纷纷拿出手机仰头拍摄,一个十几秒的视频倾刻间在微博上传播了数万次,大半夜地上了热门头条。
一分钟之后,霞光散去,众人不需再抬头看天,开始在网上展开激烈的讨论。
而在那霞光起源之处,光线暗淡的卧室里一切又都恢复成了平常模样,只有那张大床上,萧御连同那只威武高大的德牧一起,消失不见了。
青色斑驳的高墙内藏着一座小小的院落,院子正北面有三间上房,左右还有东西厢房,十字白石路交叉在院落中央,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树立在小院的门边,亭亭如盖的树冠几乎将整个小院掩在下面。
此时正有几个婆子和小丫头都在廊下坐着,小声地唠着闲话,满院子杂乱萧条的落叶却无人过问。
东侧耳房的窗户半开着,一个十二三岁模样布衣荆钗的“少女”坐在窗边,托着下巴望着树顶发呆。
“少女”略显纤瘦,一张面庞却长得十分明艳,五官秀丽分明,眉目间却显出些不同于普通少女的英气来。
她身量修长,手长脚长,看上去比寻常的同龄女孩要高出许多。
窗边的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画着大半个“正”字,少了最下面的一横。
少女拿起毛笔,歪歪斜斜地添上最后一划,将笔一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五天了。
从他莫名其妙苏醒在这个世界至今,已经过去五天了。
萧医生觉得好生郁闷。
这里竟然是他从二十岁开始便经常梦见的那个世界。
从前他是上帝视角的旁观者,他可以冷静地俯视着这个世界,观察着每一个演绎着悲欢离合、阴谋阳谋的角色,在视线所及的范围之内他对这个世界全知全能。
而现在他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其中一员,且他这位原身的处境实在不妙。
身为这个梦境的缔造者和观察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小少年的遭遇了。
少年名叫凤照钰,他的父亲便是在太医院任职的凤家三房庶长子凤云飞,他的母亲便是被由妻变妾的方氏。他的姑姑凤云宁自私自利,为夺权势不择手段,因为方氏不愿意将幼子送给她争宠而迁怒于母子二人,不但要欺辱方氏,还让他小小年纪被送回凤家老宅寄养,充作女孩长大。而他的孪生弟弟被留在京城的凤府里,由凤云飞续娶的卢氏教养长大。萧御尚不知道凤云宁故意分开他们兄弟二人是打的什么主意,总之她不会有什么好心罢了。
如今这个小少年的身边,有继母卢氏派来老宅、名为照顾实为看守他的凤三夫妇,还有凤云宁派到他身边监视他的两个婆子。
这处境,怎一个闹心了得。
现在他却接管了这样一个身份,甚至还继承了凤照钰小少年的记忆。
人类独一无二的记忆使得一个个体区别于其他个体,如今他萧御却仿佛经历了两个截然不同而又同样真实的成长历程。有时候一梦醒来,他恍然间几乎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萧御还是凤照钰。
到底这里是梦,还是曾经那个令人仰慕的精英医生才是一个美好的期望?
亦或是两者都是真实的,只是不知为何这两个世界竟在他的身上出现了重叠?
萧御醒来之后的这五天内,都在不由自主地思考着这样一个深刻的哲学以及时空物理学的问题。
毕竟原身被软禁在这座偏僻的小院子里,连一步也难迈出去,萧御至今还没见过这小小院落之外的景致。对于未来会如何他一无所知,除了胡思乱想之外,他暂时也没有其他的途径可以打发时间。
“姑娘,吃饭了。”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小丫头拎着食盒走进来,手脚麻利地把饭菜摆上桌。
萧御第一次听到“姑娘”这个称呼的时候差点被口水呛过气过,现在他已然能够很坦然地面对这个称呼了。
不是一早就知道了么,全赖那个凤云宁的手段,小少年凤照钰从凤家三房的长房嫡孙变成了庶出的长孙女,如今凤府的下人见了他都要唤他一声“大姑娘”,在弟妹面前他是“大姐姐”,出了凤府他就是“凤家大小姐”……
天啊,这个梦简直越来越可怕了。萧医生痛苦了揉了揉额头。
而且来到这个世界变成凤照钰之后他才发现,居然连凤照钰的贴身丫鬟都不知道他其实是男儿身。这一定又是凤云宁的手段。如果他没记错,连凤云飞的继室卢氏都以为他其实就是个姑娘。
不论凤云宁出于什么考虑把这件事瞒得这样紧,萧御至少是松了一口气。让大家都把凤照钰当成女孩子也好,不然让他在知情人面前扮演大家闺秀也太考验演技和脸皮厚度了。况且万一他在这个世界里被困上个十年八年,甚至几十年上百年一辈子,他必然要谋求脱身的,不可能一直被凤云宁和卢氏捏在手心里。现在让所有人都当他是凤家大小姐,到时候应该会少很多麻烦。
小丫头摆完了饭,一脸郁闷得道:“大厨房太欺负人了,我明明先去的,却非得等前面的人都拿完了才给我拿,还当着我的面净挑些菜底冷饭。我前几天费了好大力气央李大娘给姑娘做了一碗蛋羹,还被六姑娘跟前的喜碧夺走了!她们什么好东西没吃过,偏我要的蛋羹又入了她的眼了!”
萧御笑着摇了摇头。凤照钰在后院里一丝地位也无,基本就是一个被软禁的囚徒。在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他被下人落井下石简直是必然的。倒是他身边的这个小丫头百灵,一门心思地向着他,实在是极为难得。
卢氏和凤云宁当年将他送回老宅,凤云宁派来监视他的两个婆子不耐烦伺候他,便从老宅的小丫头里随便挑了一个给他。说是做凤家大姑娘的贴身丫鬟,实际上连着粗使婆子的活计也全干了,又苦又累又没奔头。
百灵原是凤府的家生子,她的老子娘和哥哥都在老宅里做事,一家子都是老实人。本来他们在下人里也是低人一头,干的都是最粗笨的活计,也赚不到什么银钱。百灵被指给凤照钰的时候,百灵的娘还专门带着百灵来磕头,倒被这院子里的婆子好一通嘲笑,说人家避都避不及的烂差事,偏他家当个宝。
不管别人怎么看,百灵自从跟在凤照钰身边之后就一直尽心尽力照顾他,明明她比凤照钰还小,倒像个姐姐一样地护着他。
一直到前两年,百灵的哥哥从山匪手里救了老宅里不知道哪一房的一个哥儿,一晚上抱着小少爷在山林里东奔西窜逃避贼匪,最后还以身作饵把贼人引走,这才救了小少爷一命。
本来凤家的族长老爷都准备好给百灵的哥哥风光大办身后事了,没想到他粗人命大,居然完好无损地回来了,只是一条腿受了伤,养了个把月又是健健康康的大小伙子一个。
那个被他救下来的不知道哪一房的哪个小少爷应该是很受宠的,百灵的哥哥就因为这样一件功劳瞬间一步登天,不但立马当了个小管事,还被那个小少爷死乞白赖地留在身边,原本就任性的小少爷从此谁都不让近身,就只信任依赖他一个。
至此百灵一家完成了从下等奴仆到上等奴仆的转变,凤照钰这个“大姑娘”也跟着沾了点光。
不知道是不是应了名字的含义,百灵自小就机灵又泼辣,当年还是下等奴仆的时候她就敢捡着那些她得罪得起的婆子媳妇撒泼耍赖,硬是见缝插针地给自家姑娘争取些针头线脑一米米的微薄利益。她哥哥带着一家子扬眉吐气之后,百灵别的做不了,至少凤照钰的吃食上她还能争取一下。不说顿顿大鱼大肉,好歹不用像前些年那样顿顿吃些残羹冷炙了。
萧御脑海中回忆着那些旧电影一样的前尘旧事,看着这个小丫头的目光不禁越发柔和。
“你也坐下吃吧。”萧御道,看百灵要辞,他又道:“我一个人吃着也无趣,你就当陪陪我吧。”
这院子里只有百灵一个向着凤照钰,其他那些下人全是耳报神。平日里没有人管束他们,越发连一点活儿也不干了,全推给百灵身上。如果百灵不在这里和他一起吃了,呆会儿出去也只能去吃那些人剩下的饭菜。
百灵这才不再辞了,端了个小杌子过来坐在萧御下首,一边拿公筷帮萧御布菜一边自己随便吃些。萧御知道这里规矩大,也不管她,将百灵挟给他的菜慢慢地吃下肚去,心里不由得感慨,这种古代大宅院的富贵生活,可不是得把人养成些不事生产的米虫么。
百灵拿小碗盛出一碗汤,放在萧御手边。萧御端起来刚要喝,一股若有若无的异味从汤里散发出来。他眉头一皱,伸手按下百灵正在盛汤的手。
“姑娘,怎么了?”百灵疑惑道。
萧御放下碗,想了想问道:“最近三太太有没有什么事情?关于我的。”
“关于姑娘的?”百灵皱着眉头使劲回想。
萧御沉吟着。他向来鼻子灵敏,这汤的味道浓郁,能将大部分异味掩盖,但却瞒不过他。这种味道肯定不是什么调料,也不像是食材不新鲜的异味,更像是药物的腥苦味。
“这汤别喝了。”萧御让百灵将汤碗放到一边,看了看桌子上摆着的三素一荤,顿时也没了食欲。
这处境,真是如履薄冰哪。
还不知道他会在这个世界里停留多久,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回到他的时代去。不管多久,只要他顶着凤照钰的身份在这个世界里生活,萧医生可不愿意忍受那几个恶毒妇人道貌岸然之下的龌龊手段。
正文 第四章 毒手谋财
第四章 毒手谋财
百灵费力地想了半天, 萧御也在属于凤照钰的记忆当中慢慢回想。
凤照钰似乎自小经常生病, 每次看医吃药之后又会正常痊愈, 所以他在做梦时见到这些场景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反正凤照钰出不了这座院子, 对于他来说不过是在窗边坐着还是在床上躺着的区别。
百灵片刻后沮丧地摇了摇头:“我们不经常见得着三太太, 奴婢实在想不起来。姑娘, 我去找我哥哥, 让他去打听一下吧。”
萧御点了点头,嘱咐道:“让你哥哥小心些。能打听就打听,实在打听不到什么也不用勉强。”
凤三太太郑氏看来也不是什么好鸟, 萧御不想为了他的事让百灵家里受连累。
“奴婢会提醒哥哥的,姑娘放心,我哥哥做事向来稳重小心, 一定不会让姑娘失望的。”百灵脆生生地应了, 萧御也便不再多说什么。
他自己是医生,所以他感觉得到, 凤照钰这具身子虽然由于缺少运动之故而有些纤弱, 可能还有些营养不良, 却绝不至于到经常病倒的地步。
那么他每一次的“生病”和迅速痊愈, 就十分可疑了……
络纷院里, 三太太郑氏斜倚在美人榻上, 身旁搁着个小木匣子,里面搁着一沓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郑氏正仔仔细细地清点着。
“这十几年你也从大哥那里搂了不少钱啊, 怎么还是这么不禁花。”凤三老爷凤云久坐在一旁, 喝了碗茶水咂了咂嘴,斜眼看着郑氏道。
“还不是你,爱在外面充大爷,瞎大方,我赚多少钱能够你败的。你又没个正经进项。”郑氏嗔了他一眼,又皱起眉头,“两千多两,就剩这么点了。晴姐儿和甜姐儿如今都大了,读书笔墨都要花钱,胭脂水粉各季的衣裳,样样都要钱。这点银子根本撑不了多久。”
“衣裳胭脂笔墨纸砚,公中不是都有吗?老爷我用的都是公中的份例,她们两个倒是什么都要头一份?两个丫头片子,你惯得不轻。”
郑氏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丫头片子怎么了,咱家那姑奶奶不是丫头片子?现在在整个淮迁城也找不出第二个比她更富贵的了,凤府里谁不得看她的眼色。要不然方氏和她那个小贱种能落我们手里,随我搓圆捏扁?”
“红乔说你又给钰姐儿下药了?”凤三摸了摸下巴,“就算想要支取大哥送来老宅抚养钰姐儿的那些钱,你也不用次次给她下药吧?你只说她病了要请大夫花钱买药,拿了药方子去支钱,谁还能跑过来专门查你不成?她那个小院子让你管得滴水不漏的,根本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她一个小人儿,你老这么给她下药,万一出个什么状况可怎么是好?”
“你跟我的丫鬟倒是亲香,让她什么都告诉你。”郑氏冷笑一声,“做戏当然要做全套,不然万一哪里出点纰漏,是你担得起还是我担得起?就算那小贱人真出了什么事,也就是赔上一副棺材板拉到野地里埋了,以小贱人的身份连祖坟都进不了。大太太把方氏和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大哥偏偏还年年送银子过来养着她们,还要归在公中的仓库里让外院管家管着,让等闲人都碰不着那些钱,真是用心良苦啊,这不是戳大太太的心吗?何况大太太本来就没想让她活,要不是我从中斡旋,她早不知道投胎多少年了。”
“你们这些缺德娘们啊。”凤三听不下去了,甩手甩脚地站起身来往外走。
“你不缺德,你有种别找我要银子花!”郑氏怒了,随手拿了个枕头扔过去,“谁让方氏干出那种没脸的事,拿闺女充小子,亏她干得出来。商户女就是商户女,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凤三接过枕头回来放好:“说起来也奇怪,大哥那时候那么疼方氏,也没说非要她生个儿子。何况方氏明明生了一对龙凤胎,这是多大的好事,她何必还要多此一举?我总觉得里面有蹊跷。”
“就你聪明,就你知道有蹊跷。”郑氏冷嗤一声,“你这些话在我这里说说就算了,你要敢在外面乱嚼舌,哼,不用我说也有人治你。”
“罢了,我也不管你们这些女人的事,我只要有酒喝就万事足了。最毒妇人心,女人不能碰哪。”凤三说着就晃了出去。
凤三出去不久,门帘子又被掀了起来,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笑嘻嘻地走了进来。
两人俱是十一二岁的模样,生得花朵一般,一身穿戴富贵逼人,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一个文静一个活泼,行动间显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与老宅里的其他女儿相比气度自是不同。
“五姑娘和六姑娘来了。”打帘的小丫头笑着传道。
“晴儿,甜儿,快过来坐在娘身边。”
郑氏笑着一手一个地拉着她们坐在榻上。凤照甜笑出面上两只小梨涡来,伸手托起脖子上挂着的那条赤金嵌着翡翠珠子的璎珞给郑氏看。
“娘,你看这条璎珞好看不?今天刚从首饰匣子里翻出来的。女儿房里的丫鬟平时就会偷懒,今天好不容易好好收拾了一回,就从首饰匣子里淘澄出来这么一个宝贝。”
“还不都是妹妹惯着她们。”一旁的凤照晴微微一笑无奈道,眼睛在那璎珞上看了看,又道:“好看是好看,不过样式却有些老了,比不得大伯母家的三姐姐身上穿戴的,样样都是京城里最时新的花式,从来不会流于俗套。”
她说的正是卢氏与凤云飞所生的女儿凤照琳,今年也是十二岁,只是月份上大些。她前面有一个“大姑娘”凤照钰和二房的嫡女二姑娘凤照月,凤照琳便在这一代姐妹中行三。
“我们哪里能跟三姐姐比。”凤照甜嘟着嘴,“她可是大伯父的掌上明珠,又最得姑姑的喜爱,何况大伯母当年那样的名动京城,谁又能比得了她?如今全京城的闺秀都比不上她呢。”她说着,对那璎珞的喜爱就淡了。
郑氏仔细看了看道:“这还是前几年你们大伯父送来老宅的那箱子首饰里的,是有些老了。你们大伯父是个男人,对这些珠宝首饰哪里懂得?你们大伯母更不可能管这些,采买这些东西肯定随便支派个婆子小厮就得了,他们买来的东西随便戴戴就是了。等以后回了京城,娘给你们到滴翠坊打上十套头面,保准不比你们三姐姐的差。”
凤云飞送来老宅的东西自然是送给凤照钰的,至少面上是这个名义,不过这些东西最后全都穿戴在了郑氏的两个女儿身上。
“我们什么时候能回京嘛……”凤照甜闷闷不乐地道。
郑氏摸了摸她的头:“乖,娘知道委屈你们了,在你姐姐及笄之前,我们一定回京。”心下又不由得盘算起来,在大女儿及笄之前还有两三年,要如何趁着这些时间多存些银钱?等她回京了,不知道卢氏和凤云宁是会再派人来接手凤照钰,还是会有其他的想法?总之到时候,凤照钰是死是活都不关她的事了。
凤照甜似乎想起了什么,又高兴起来,将她中午抢了凤照钰的蛋羹的事兴致勃勃地说了一遍。
“你抢她的饭干什么?!”郑氏一下子紧张起来,“她的饭食你也敢乱吃?你不要命了?!”想到今天她让人在凤照钰的汤里下了药,郑氏更加慌乱了。
“甜姐儿,你没吃吧?!”
凤照甜不耐烦地道:“谁要吃她的饭了?猪食一样。娘你不知道,那蛋羹是百灵那个臭丫头让李大娘另外做的。她算什么东西?也敢找大厨房点菜?那李大娘也是个没眼色的东西,平常没少拿娘亲给的好处,如今看百灵的哥哥得了势就想另攀高枝呢,居然敢单给那贱人做东西吃。”
郑氏一听,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
“妹妹你也真是的,一碗蛋羹算得了什么,你抢她的干什么?”凤照晴嗔了妹妹一眼,埋怨道。
“姐姐你才是有所不知。”凤照甜不屑道,“一碗蛋羹的确算不得什么,但是她就是没资格吃。这和蛋羹没关系,这和本分有关系。抢回去倒了都不该给她吃,得让她知道她自己的身分。”
凤照晴闻言一笑,不再言语。
郑氏呵呵地笑了两声:“甜姐儿说得对。这本就是你们大伯母和大姑姑的要求,可不是我们要故意作践她。娘亲要把差事办好了,将来回京城才能挺直腰杆,你们姐妹俩回到京城凤府之后,谁也要高看你们一眼。”
凤照甜得意地绕了绕帕子,又想到什么,懊恼地道:“娘,百灵那个丫头最近越来越嚣张了,她又跟小偏院那个是一条心,得想个办法治一治她,不然她越发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郑氏略犹豫了片刻,还是道:“别管那个丫头了,她哥哥现在得宠得很,大老太爷的那个小曾孙片刻都离不得他。反正她再蹦哒也翻不出天去,动了她麻烦却不少。听娘的,别搭理她就是了。”
凤照甜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却说百灵得了萧御的吩咐,去找她的哥哥阿苍打听凤三太太的事。几天之后,阿苍终于托人将她叫到垂花门外。兄妹两个一起回了位于外院倒座房的原来的住处。百灵将门窗都打开,又在附近看了一圈,没见有其他人在,这才回来拉着自己哥哥急问道:“哥,你打听到什么没有?”
阿苍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发,看着百灵道:“打听到了。可是……”
“可是什么啊?别吞吞吐吐的,快点告诉我。”百灵向来不耐烦哥哥的温吞,催促道。
阿苍叹了一口气:“妹妹,我说了你可别生气,有事好商量,不要冲动。”
百灵不耐道:“唉呀我知道了,你真烦,快点说吧。”
阿苍这才把他打听来的事情慢慢讲述起来。
原来凤三夫妇二人并不是随着凤照钰一起来的淮迁,而是在凤照钰五岁的时候,他们才从京城回了老宅,美其名曰奉了长兄长嫂之命回来照顾凤照钰。
在他们回来之前,凤照钰的父亲凤云飞年年送回大笔的银子,由三老太爷安排着入帐到公中的帐房,用来照料凤照钰和方氏的生活起居。因为银子由外院的帐房管着,因此支取这部分银两便需要比较繁琐的程序,凤云飞此举大概亦是为了保证银子能够实实在在地用在方氏和凤照钰的身上。
“原来大老爷也不是完全不管我们姑娘的啊。”百灵怔怔地道。
阿苍对此没说什么,继续道:“本来方姨娘和大姑娘用不了多少银子,大老爷又年年送银子过来,据说帐上已经积攒了三千多两银子了。但是三太太来了之后,没过多久就把帐上的银子支取了个干净。”
“什么?她凭什么支取我们姑娘的银子啊!那都是我们姑娘的!”百灵急得眼红。
阿苍忙安抚道:“都说了让你不要急,就知道你要生气的,唉。”
百灵深呼吸了两口气:“你接说着!”
阿苍现在的主子因是大老太爷十分钟爱的小曾孙,那小少爷在大房那边可谓是众星捧月,他又是小少爷跟前第一得宠之人,因此他查起这些后宅之事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人把所有消息奉到他面前。何况他查的是三老太爷这一房,大老太爷那一边的下人更没有理由替三房的人遮丑,因此他这一番几乎是将三太太的所作所为查了个底儿掉。
“自从三太太来了之后,你们姑娘好像经常生病,每次请大夫吃药,花费的银子一次比一次多。三太太就这样一笔一笔地把你们姑娘帐上的银子都支取了出去。”阿苍道,“你们姑娘还小,方姨娘又被关在家庙里,因此也没有人细心去查一查这个帐,有些人明知道有问题,也肯定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平白无故得罪了三太太和大太太,所以谁都不提这其中的猫腻。我问过我们少爷了,他说就算你们姑娘吃的是龙肝凤胆,也吃不了这么多银子去。”
阿苍说着叹了一口气。三太太贪财倒也罢了,可是每每都是让大姑娘“生病”一回,她便打着请医问药的名义去支取银子。世上哪有这样多巧合的事?可见大姑娘每一次的“病”来得多么蹊跷。
连阿苍这样的老实人都觉得欺人太甚,何况百灵是个火爆性子,她又向来心向着凤照钰?
百灵早已气得浑身发抖,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两圈,眼睛瞅着门后的扫把,桌上的茶壶,吓得阿苍一把抱住妹妹。
“妹妹,你可不能冲动,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让你跟三太太拼命去的,三太太哪里是你能动的。你若实在气不过,以后更用心顾着你们姑娘就是了。再怎么样三太太也是主子,你是奴仆,如果打了她,她可是能要了你的命的!”
“谁说我要打她了。”百灵挣开阿苍,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就是因为什么都干不了才生气!难道以后就任由那个毒妇这样欺负我们姑娘不成?!她前两天还想给我们姑娘的汤里下药呢!还好被我们姑娘发现了,这才没中了她的毒计。”
阿苍也为难地皱眉叹气。他们这些奴仆自身尚且身不由已,卖身契都攥在别人的手里,像妹妹这样反而一心想要保护身为主子的凤大姑娘,在别人的眼里大概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百灵已经平静下来,怔怔地望着门外出神了片刻,回头嘱咐阿苍道:“其他的先不论,这回总算是打听到了姑娘想听的消息,我先回去告诉姑娘。哥哥,你赶紧回小少爷身边去,以后也要好好伺候小少爷,要让他一直喜欢你。这世上坏人太多了,小少爷总能保护你的。”
阿苍脸一红,呐呐地道:“他还是个孩子呢,哥哥怎么能让他保护。”
“孩子怎么了,孩子总有一天长成顶天立地的大男人。三岁看老,小少爷可厉害着呢。”百灵瞪了她哥哥一眼,“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你可别犯糊涂,要是让别人把你的位子挤下去,看我到时候怎么治你呢。你快点回去吧,别让小少爷等太久了。”
百灵说完便蹬蹬蹬地跑回了她和凤照钰住的小院子。
正文 第五章 无所遁形
第五章无所遁形
小院门口守着的几个婆子对着百灵的背影又皱鼻子又撇嘴的, 嘴里嘀咕着些不干不净的话。
以前百灵也是不能随便走出院门的, 她性子再泼也有限, 可自从她哥哥得了势, 百灵就越发不把她们这些看门的婆子放在眼里了, 这些人自然心里有怨气。
只是再有怨气也没办法, 现在她们可管不了这个跟着她哥鸡犬升天还动不动敢跟人撒沷拼命的二愣子丫头。
“简直是丧心病狂啊……”小偏院里, 萧御听完百灵气愤不平的讲述,又看着百灵再一次将掺了料的饭菜都倒进马桶里,斜倚在窗前望着外面孤零零的那颗老树轻声叹道。
身为一个现代人, 萧医生虽然工作十分繁忙,偶尔回家早了打开电视当背景音的时候也看过几集八点档的宫廷戏。他向来知道在自成一个封闭社会的深宅之内,为了争夺本就有限的资源和利益, 自然斗争激烈人心险恶, 只是还从未如此直观地感受到这高墙深深的二门之内人命如草芥的冷酷。
这还不是宫斗剧情呢,深宅大院的好歹都沾亲带故, 至于这么恶毒么?
三太太不把凤照钰的小命当回事, 只怕也是凤云宁和卢氏的态度使然。在那三个女人的眼里, 这个弱小少年的性命根本无足轻重。
凤云宁是因为太自私了, 只为了方氏没有满足她的无理要求便无故迁怒。虽然她的理由太奇葩, 好歹不是无的放矢。可是卢氏到底是为什么对凤照钰这个半大的孩子这么毒辣?
凤云宁明显更倾向于作践方氏和凤照钰, 她针对的是方氏,她要让方氏痛苦来偿还骗她的代价,因此她当然想留着卢氏和凤照钰的性命。而凤三太太背后的卢氏却似乎是想要了凤照钰的命, 不然郑氏何至于如此有恃无恐?可是这其中的关节却实在令人费解。凤照钰只在襁褓中见过卢氏, 如今对卢氏更是毫无威胁,他怎么可能惹到卢氏呢?卢氏对关在家庙里的方氏都不闻不问无视到底,为何却要针对他一个小孩子?
卢氏的想法他并没有兴趣,只是以今日的情形看来,郑氏可以在他的饭菜里下药用他来谋财,哪天有了更大的利益,那药只怕要换成见血封喉的毒药了。
到时候那些人随便报个病丧,又有谁会替这个默默无闻的“凤大姑娘”叫一声冤屈?
百灵突然又高兴地开口道:“只是没有想到,原来大老爷从来没有忘记姑娘呢,大老爷怕姑娘受委屈,所以送了好多银子回来。就算被三太太贪走了,可是大老爷的心还是在姨娘和姑娘身上的。”
萧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身为男人,还能不懂男人的心理?凤云飞的确不能算是个坏人,他懦弱,毫无主见,有一丝良心未怋,更多的却是自私。每年送银子回来不过是买他自己一个良心安稳,可见他仅余的那点良心有多么廉价。他但凡稍稍用一点真心进去,又岂会不知他的枕边人根本是千方百计地针对凤照钰,还送了郑氏那个瘟神来索命。
只怕他的内心深处也希望卢氏得手呢。如今他可是官运亨通,美妻在怀,除掉了方氏和凤照钰,他那些不光彩的过往也就随着这两条无辜可怜的生命一起随风而逝了。罪恶都在别人的手上,他还可以用不知情来安慰自己不安的良心。
萧御不介意用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个封建士大夫阶层的男人。
百灵这时候又开口道:“对了姑娘,李嬷嬷和赵嬷嬷正在小炉子上熬药,她们让姑娘吃过饭之后就把药喝了。姑娘刚才一口饭菜都没吃,我去找些点心来给姑娘垫垫,不然喝药伤胃。”
百灵说着便走了出去,萧御抚着额头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躺倒在窗边的矮榻上。
他简直太同情凤照钰了,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三太太是卢氏的人,两个婆子是凤云宁的人,这一个一个的还都逼着他乱吃药。
下午时分有两个婆子端着药碗进来,放在他面前,面无表情地道:“姑娘,该喝药了。”
萧御为难地瞅着那一碗黑漆漆的汤药。记忆当中凤照钰好像时常喝着这种药。那两个婆子说是补药,鬼知道是什么成分和用途。
不过看凤照钰到现在都健健康康的,除了被郑氏下药的时候会病弱那么一把,想来这两个婆子的药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的危害。
萧御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壮士断腕般地把药端起来闭眼灌了下去,两个婆子拿着药碗仍旧冷着脸退了出去。
待二人的身影一走远,萧御忙跑到窗边,抠着喉咙把药汁都吐了出来。百灵吓得跑过来连连拍着他的后背,等他吐完了,又扶着他躺到床上。
萧御望着头顶的锦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小寐了半晌。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萧御慢慢睁开双眼。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处境,实在令人厌烦。
“百灵,你过来。”萧御起身靠在床边,向百灵招了招手,低声嘱咐了两句。
百灵侧身听着,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连连点头。
“姑娘放心,我一定好好盯着三太太,不放过任何蜘蛛丝迹。”百灵斗志昂扬地握拳道。
她向来怜惜自家姑娘,明明有至亲之人,却被扔到一边不闻不问,没有一个人关心她。百灵虽然是下人出身,却有一对慈爱的双亲和疼爱她的哥哥,她简直不能想像被亲人背叛抛弃的痛苦。
偏偏以前的姑娘冷冷淡淡不争不抢的,对什么都不在意,给点吃的就吃下去,给她穿的她就裹在身上,不给她也从来不知道喊饿喊冷,似乎整个人的魂儿都是空的,看得百灵急在心头却无可奈何。
只有那双美丽透澈的眼睛,那样得与众不同,沉静淡泊。好像在那双眼的后面藏着一个看透一切的灵魂,他透过这双眼睛观察着所有人所有事,好像这一整个天地都在她的眼中。只要与那双眼睛对视一眼,都有一种被看穿内心无处躲藏的狼狈。百灵向来没有秘密,所以她最喜欢姑娘的这双眼睛。然而更多人只会因为这样一双眼睛而害怕她,厌恶她。
可是这几天以来,姑娘好像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再不像以前那样冷淡得近乎木讷。那双眼睛仍旧透澈智慧,却比以前多了一层鲜活的光彩。百灵不懂自家姑娘因何改变,只是好不容易姑娘现在有了争一争的心思,她哪还管得了其他?潜藏了几年的斗志一下子就激发出来,恨不得马上跟那个讨厌的三太太和五姑娘六姑娘斗个天翻地覆。
萧御见她这样,不由得笑道:“好,我等着你的蜘蛛丝迹。”
如今他被郑氏关着,不声不响默默无闻地,连院门都出不去。其他人也只当他不存在,即便知道他受欺辱也假装不知道。
他现在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将事情闹到人前,让所有人都看到他的机会,让他们想装看不到都不行。如此,他才能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
不过现下他还得装病一回蒙混过去,不然那丧心病狂的郑氏肯定还得接着在他的饭菜里加料。
凤大老爷,不好意思,现在不得不配合郑氏讹你用来买良心的钱。你若觉得良心不安,以后继续多多地补偿给凤照钰吧。
萧御本以为还要忍耐许久,没想到他要等的机会,居然很快就送到眼前。
凤云飞对他这个儿子不管不问十几年,连送钱都是偷偷摸摸地,太张扬他也怕他的娇妻吃醋不是?最近这些日子,他居然大肆招摇地派了许多人带着礼物来淮迁探望凤照钰,甚至隐隐有要将事情办得越隆重越盛大越好的传闻。
百灵的哥哥只探听到凤云飞升迁在即,其他的还要接着打听。萧御略一思索便明白过来,这恐怕不是凤云飞突然多长了良心,只不过是一次沽名钓誉之举罢了。
萧御猜测得已是八九不离十。
凤云飞如今正是春风得意,仕途风生水起,已经官至太医院左院判。现在的院使年纪大了,正向皇帝告老还乡,如无意外,下一任院使之职自然就要落在凤云飞的头上了。
只是在这当口却突然有人参了凤云飞一本,说他停妻再娶,又抛弃幼女,德行有亏,难堪大任。
凤云飞当即有些慌了。在凤云宁的指点之下,又将方氏拉出来批判了一通,将她昔日的“罪名”添油加醋地散播出去,让人知道停妻再娶不是他凤云飞的过错。
只是抛弃幼女这一条就不好说了。那个时候凤照钰还是个人称为it的小包子,再要编也编不出它的坏事来。
那一年长子凤照钰被送回老宅来,双生子之一的凤照棋却被留在了凤府,由卢氏教养。于是凤云飞对外只说是方氏不舍幼女,因不忍让她们母女分离,才把女儿送回老宅来养着。
萧御在心里暗暗思量这件事。
凤云飞有企图有欲求就好,有企图就可以为他所用。凤云飞想拿凤照钰换取好名声,这主动权可就不在他的手里了。
萧御一边松了一口气,一边心头却又有些酸涩,不由得感到一丝迷惘。
他居然会为了凤云飞的利用感到些许酸楚和心痛。
在这个世界里过得越久,他与凤照钰之间的界限就越模糊。及至今天,他已经无法将自己和凤照钰的身份割裂开来了。他既有凤照钰的记忆,又有凤照钰的感情,他和凤照钰的人格之间,要如何才能区分得开?
似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此已成一体。
在偏院里那些粗使婆子无处不在的窥探监视的视线当中,萧御耐心等待着。直到一个多月之后,秋日将尽的那一日,凤云飞派来探望凤照钰的家仆队伍终于到了淮迁。
萧御前一晚沉沉地睡了一觉。这一觉香甜无比,醒来时深深呼吸的那一口气,都觉得比平日里的空气更新鲜清凉似的。
萧御在床上伸了个懒腰,慢慢睁开双眼。
棱花镂雕架子床,半旧的茜红纱,青色的绮罗帐。
萧御闭了闭双眼复又睁开。虽然来到这个世界已逾数日,今天才应算是他第一次真正踏入这个古色古香的时代。
不等他多想什么,百灵已经手脚利落地拉开床帐:“姑娘,你醒了。快快起身吧,百灵服侍您梳洗,今天老爷派人来看姑娘了,千万别出什么差错。”
正文 第六章 反击时机
第六章 反击时机
百灵将打好的水倒进铜盆里, 又端到床前, 拿起帕子来沾湿覆到萧御的脸上。
即便过了这么些天, 萧御仍旧不习惯让一个十岁出头的小萝莉这样服侍他。
“放着吧, 我自己来。”
萧御就着铜盆洗了脸, 用了百灵递过来的香皂, 又拿杨柳枝和青盐刷了牙。漱口完毕, 还有香脂润肤。
郑氏没那么好心给凤照钰准备这些扶肤品,这都是百灵的份例。
以前萧医生也是对外形很有些追求的的精英男士,虽然不会刻意去研究那些化妆品护肤品, 桌子上摆的却也都是专柜上买来的高端货,偶尔还要敷个面膜什么的。
如今用着这纯天然无公害的古代护肤品,既是给下人用的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太好的东西, 却也没觉得比起他那大几千一小瓶的这个水那个精华的差在哪里。萧医生不由得开始心疼自己那些年花的那些钱来。
萧御用两只手心在脸上抹了一遍, 百灵却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好姑娘,你怎么这么用力搓自己的脸。姑娘的皮肤这样细嫩, 小心搓红了搓糙了, 以后可怎么好。”
萧御十分无奈, 被百灵拉着放下手, 任小丫头细细地挑起豆粒大的一点香脂, 用纤纤十指在他脸上柔柔地打圈。
“姑娘十三了, 如果有长辈看顾的话,也该可以议亲了。可是三太太那个人,真是不提也罢。姑娘长得这样好看, 以后一定能嫁个疼爱姑娘的好夫君, 再也不用受别人的闲气。”百灵轻声道。
萧医生一听,顿时感到了一种天雷轰顶的感觉……
他的灵魂是一个30岁的成熟男性,他至今连女朋友都没谈过,现在居然要被一个小萝莉操心他嫁人的事了?
抛开他的个人因素,这具身体可是货真价实的男儿身,这要是嫁了人,洞房花烛夜怎么办?那还不得彻底漏馅。到时候婆家会怎么对待他?这个时代都讲究家丑不可外扬,万一为了面子着想,不会把新娶的儿媳妇给弄死吧?
萧御对这个时代的人权状况完全不报任何希望。
更何况这个年代的适婚年龄都早,要是以后真嫁人了,他老公估计也就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屁孩……这画面萧医生简直不能想。
而眼前,还有一个迫在眉睫的现实问题,让萧御不得不正视起来了。
如今他生活在这个小院子里,平常的妆扮并不是很“少女”,也就是头发长了些。反正古装剧里男女都是长头发穿裙子,萧医生暂且能够忍耐。
可是等他走出这方小天地,走到世人面前去之后,他在别人的眼中可是这凤家三房的“大姑娘”啊——
萧御突然发现,他的头一件大事不是找郑氏或者凤云宁算帐,而是要先习惯自己“大姑娘”的身份。这个习惯不仅是要习惯别人对他的称呼,还包括他的言行举止,他的衣饰妆扮,全部都要符合凤大小姐这一身份才行。他必须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大家闺秀,才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生存空间。
¥%……&*)(*&,那个缺德的凤云宁啊!
要彻底逃出凤家,对于萧御来说也不算难。只是逃出去之后呢?他没有路引,根本跑不远,被抓住了是要按律治罪的。何况他也没有谋生的手段,就算他有一身医术,光看他这副瘦小的样子,谁又会请他看病?况且这里又没有各种现代化仪器,没有X光,没有手术刀,连听诊器都没有,他这一身现代医术竟是无处施展了。
再说还有那方氏正在凤家的家庙里关着。方氏毕竟是凤照钰的生身母亲,他接管了凤照钰的身份,自然也要承担起他的责任。无论从道义或者感情上来说,他做什么事都必须要将方氏考虑在内。
方氏是最传统的闺阁女子贤妻良母,如今虽然受尽委屈,却仍旧以夫为天,心心念念的除了凤照钰就是凤云飞了。
想到这里,竟是留下来继续扮凤家大姑娘才是惟一出路。萧御无奈一叹。
形势比人强,萧医生也只能暂时低头。
萧御还在思量自己的处境的时候,百灵已经手脚麻利地给他梳了个双螺髻,又在首饰盒里搜罗了半天,也不过几枝素银钗,挑出哪根都一样。
百灵一边替他插上簪子,一边酸涩地道:“三太太太过分了,用着姑娘的银子,还处处克扣姑娘的吃穿用度。老太爷老夫人他们也不管管,至少要把姑娘的银子要回来,不能便宜了那些坏人。”
萧御还在沉思当中,听着她清脆的声音说着小大人似的话,不由得心里好笑。
“小丫头,你倒是个贪财的。”
百灵不平道:“姑娘,百灵可是一心为姑娘打算,这怎么能叫贪财呢。姑娘一天天大了,也不能一点成算都没有。我哥哥说了,大老爷有今天还是靠着姑娘的姨娘拿出嫁妆来给他打点那些当官的他才能发迹的。如今他们不说好好照顾姑娘和姨娘,反而这样委屈姑娘。我替姑娘不值!”
萧御手中把玩着木梳,也是冷笑一声。
连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都懂得的道理,那一步登天的凤家老老少少,难道连这点见识都没有?不过是个个自私自利泯灭了良心罢了。
卢氏打发了凤三夫妇回老宅来“照料”凤照钰,这对笑面虎夫妻果然将他“照料”得很好。如今他十二三岁的年纪,作为女子看上去是够高了,却仍旧比同龄男孩子瘦弱许多。
凤照钰能安稳活到现在还多亏了凤云飞的银子和郑氏的贪财,只要他身上还能榨取到利益,郑氏就不会对他下手。
在郑氏看来,她只不过给点吃的喝的养活一个没什么用的懦弱少女,就有大把的银子可以收入囊中,她何乐不为呢。至于卢氏那里,反正这“大姑娘”已经被她养成了个没见识没气质的乡下丫头,蠢笨木讷,不堪大才,这样对卢氏也好交差。
梳好了头,百灵又从柜子里找出一条天青色的襦裙出来,上襦还是淡黄色撒碎花的花色,看上去青春活泼又可爱。
萧御盯着那套衣衫如同洪水猛兽一般,百灵十分固执地要他穿上。
“平常不都穿得挺素的吗,今天穿这么好看干什么。”萧御干巴巴地笑道。
抹香脂梳发髻就算了,萧医生忍了!可是他暂时实在是不能接受穿这种玩意儿啊!
百灵鼻子一酸,又要落泪。
“这算什么好看,我哥哥说,大老爷每年都给姑娘送了好多东西,衣裳首饰都有,全被三太太截了去,给五姑娘六姑娘穿戴去了。如今那两个姑娘的衣裳比这好的多了去了,这还是我昨天找了一晚上才找出来的呢。今天老爷派人来看姑娘,姑娘怎么也要穿得精神一点,让嬷嬷们看着高兴,回去说给老爷听,老爷也会更喜欢姑娘。”
凤云飞还给他送衣裳首饰?这渣渣不会真把凤照钰当闺女养了吧?
萧御看百灵快要落泪的委屈样子,想着他早晚也要习惯的,还是不要辜负了人家的一番心意,便由着百灵服侍他将衣裳穿好。
百灵又从匣子里东翻西翻淘出一块碧绿的玉佩来,结在宫绦上垂在腰间。萧御僵硬地站直身子,任百灵前前后后地给他打扮。
“好了。”百灵将他推到穿衣镜前,镜中映出一抹纤瘦修长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先天生就还是后天刻意将养的结果,风照钰穿着女装活脱脱一个美貌萝莉的模样,只是身量比普通女孩要高些。这样看着却更显得大方美丽,一点违和感也没有。
这张脸分明还是萧医生原本的长相,只不过更年轻稚嫩一些,没想到打扮起来如此像个姑娘。
萧御抬手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现在凤照钰年纪还小,尚能遮掩几分,等以后过了青春期开始发育了,男性性征都显现出来,那凤云宁又打算怎么样对他呢?
他这个便宜姑姑可是最毒妇人心的代表人物,萧御丝毫不敢低估她的心狠手辣。说起来当初那女人差点派人把小照钰阉了,还是方氏以死相逼,连他的便宜祖父凤明文都坚决不同意,老头子差点气到中风,那凤云宁才就此作罢。
时过境迁,现在她没把凤照钰当回事,万一哪一天她又想起来当年那点恩怨,谁知道她又会使出什么手段来?
萧御不由觉得□□一凉,百灵已经不由分说地挽着自家姑娘出门去了。
凤照钰住着的小院子位于老宅里十分偏僻的一角。平日里他人身自由被限制,根本不得出去见人。此时他主仆两个一路走出小院院门,十几双意味不明的探查视线也跟随了一路,从四面八方窥探而来。
要是平常凤照钰敢踏出那个门槛一步,早就被人动手撮回去了。今天有郑氏的嘱咐,为了凤云飞的好名声,他是必要出去露个面的,因此那些人就只是看着,没有上来动手。
一脚跨出院门,萧御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他带着凤照钰一起迈向自由的第一步!还没来得及轻松,却被一股异味熏得险些一个踉跄。
萧御捂住鼻子,这才发现不远处居然是一座马棚。这个小院和马棚同样位于凤宅大院的最北端,马棚几乎占据了整个北墙,凤照钰的小院就龟缩在北墙和西墙的角落里。
萧御严重怀疑这个小院子本来大概就是个柴房或者专供马棚的仓库之类的。
这缺德的凤三和郑氏!
萧御捂着鼻子由着百灵扶着他往前走去。
凤宅极大,是由东西两座五进的宅子打通连起来的。东宅的四五进连起来做成了一个园子,他住的小偏院位于园子的西北角,鲁氏所居的络纷院就在园子的南面。
百灵带着他灵巧地顺着园子里的小路七拐八弯,直把萧御绕得晕头晕脑。
此时凤云飞派来的两个婆子正坐在络纷院里的正房厅上,由鲁氏作陪,看着院子里的小厮们将从京城带过来的东西都卸到地上。
“张嬷嬷,白嬷嬷,来尝尝淮迁的点心。肯定比不得咱们京城凤府里做的精致,也就吃个特色,二位嬷嬷别嫌弃。”郑氏领着小丫鬟布置茶点,寒暄周到,态度分外亲热。
张嬷嬷道:“三太太不用忙,我们两个老东西哪敢嫌弃咱们老宅的物什。如今东西平安送到,我们也算不辜负了老爷的信任。老爷还有句话带给三爷和三太太,说这些年来多劳三爷三太太费心,亲兄弟不说外道话,以后大姑娘还要仰仗二位多多照料了。”
正文 第七章 初次交锋
第七章初次交锋
郑氏笑道:“大伯真是太客气了, 这还用说吗?我照顾了大姑娘这么多年, 早就把她当成亲生闺女了。”说着又唤了个小丫头过来, “去那院里看看, 大姑娘怎么还没过来?昨天不就通知了她今天两位嬷嬷要来看她么?你们到底带没带到话儿?一个个都不拿主子的吩咐当回事, 要是误了事, 改天就找牙婆来发卖了你们这起子懒东西。”
小丫头十分委屈, 噘着嘴道:“早就去告诉大姑娘了呢,大姑娘一早就知道嬷嬷们要来。我还按着太太的嘱咐专门说了,说嬷嬷们得大老爷大太太的吩咐特意从京城不远千里地赶来看大姑娘, 那就代表着大老爷和大太太的脸面,是一定要好好敬重的。想是大姑娘前几天想要偷跑出去看她那姨娘,心乏身累, 就自己睡晚了吧。”
小丫头这话一出, 两个婆子脸上就不好看了。她们本来在凤府都是极有面子的管事嬷嬷,在卢氏面前都十分得用, 要不然也领不了这份油水又大又有面子的差事。如今被这大姑娘这样怠慢, 心里如何痛快?本来就是个没人在意的小小庶女, 充什么正经主子?
郑氏抬眼看了看两个婆子, 面色一沉训斥道:“就你话多, 谁让你搬弄这些口舌的。还不赶快再去请大姑娘过来!”
小丫头这才飞快地跑走了。白嬷嬷嘴角撇了撇:“我看这丫头挺机灵的, 该说什么自然得说,不欺瞒主子这才是下人的本分,并不是搬弄是非。要不然咱们老姐妹还不知道自己这么不让人待见呢。”
郑氏笑着陪话, 谁也不提院子里那几大箱子的东西都是凤云飞指明送来给凤照钰的。
凤照甜随手打开一个箱子, 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件衣裙,还有个小匣子里装着的是各色头面首饰,在阳光下闪烁着富贵不俗的珠光宝气。
凤照甜拿起一枝琉璃花金簪往头上比划着,笑靥如花。
“大伯母来信说这一匣子首饰都是大伯从宫里得来的赏赐,果然精致得很。”
凤照晴只是瞟了一眼,淡然一笑,并没像凤照甜那样上去翻捡,看上去十足地端庄大气,正是大家闺秀的风范。
反正这些都是她们姐妹的,何需在外人面前作出一副稀罕的模样,倒显得落了下乘。
凤照甜还在箱笼里挑挑捡捡,院门外萧御已经在百灵的陪同下缓缓地走了进来。在郑氏晦暗不明的目光注视之下,萧御渐渐地走近了她。
这是萧御第一次真正地面对郑氏,不由得仔细打量了她两眼。
郑氏是个中等身量的妇人,看上去大概二十多岁的样子,脸庞略长,眼细唇薄,面相显得有些尖刻。
“给三婶请安。”萧御定了定神,走到郑氏面前,照着往常梦里的印象蹲身福了一礼,轻声说道。
不等郑氏说话,他便站直了身体,静静地垂首而立。
并非萧御不懂这些礼数,他毕竟上帝视角旁观了十几年,只怕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对这个世界本身的认知还不如他来得通晓。
也不是他要故意不敬郑氏,实在是刚刚那一福礼激得他自己汗毛直竖,鸡皮疙瘩都要站起来了。
要习惯这凤家大姑娘的身份,他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沈嬷嬷和白嬷嬷二人也打量着凤照钰。只见她体态修长纤瘦,比寻常的同龄女孩显得要高了不少,低眉顺眼的,面色稍显苍白,气质十分温和,却也并没有郑氏向卢氏信中所说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怯懦颜色。
十二三岁的女孩已经开始长开了,那张脸出落得实在出挑得很,修眉俊眼,鼻挺唇润,肤若凝脂,既秀美又不伐英气,一眼看去似翩翩少年,再看却又是美人如兰,两种矛盾的气质在她身上显得如此和谐,让人一见之下只觉十分惊艳。
便是这样一身朴素的打扮,面上不施脂粉,也比站在院中的那衣着华贵的五姑娘和六姑娘更美几分。甚至京城里的那些大家闺秀,就沈嬷嬷和白嬷嬷见过的那些,也没有一个比得上凤照钰的颜色。
虽然方氏长相也不错,但居然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女儿,实在令人意外。不过想想和她双生所出的大少爷凤照棋的长相,两人站一起,谁也不会错认了这是对嫡嫡亲的亲生姐弟。
沈嬷嬷和白嬷嬷相视一眼,只怕这种状况夫人并不乐见。
萧御大大方方地任其打量,只是低眉顺目地站着,不知在出神些什么。
郑氏轻咳一声,嗔了她一眼:“你这孩子,看到两位嬷嬷也不来见礼,怎么就知道傻站着。”
萧御被她话里的亲密之意寒碜得撇了撇嘴角。明明平常见了凤照钰都是不冷不热阴阳怪气的,在两人都心知肚明的情况下还能这般惺惺作态,真是人生如戏全凭演技。
萧御抬头打量了一下两个婆子,那两人打量她的眼神不可谓不刻薄。
萧御抬了抬唇角,轻声地道:“不知两位嬷嬷是打哪个府里来的?照钰愚钝,不知如何称呼。”
伪娘什么的,装着装着就习惯了。郑氏都那么卖力表演了,他怎么能输给一个内宅妇人呢?!
郑氏笑道:“这两位都是你母亲院子里的老人儿了,你只叫他们沈嬷嬷和白嬷嬷就是了。”说完就看着萧御,用眼神崔促着他快点行礼。
不过是两个管家婆子,了不起了就是卢氏的陪房,卢氏总不至于把她的奶嬷嬷打发过来跑腿吧,居然要他这个凤府“大姑娘”给两个奴仆行礼?
郑氏还真是不遗余力地作践凤照钰,对得起卢氏开给她的工资。
“不知哪位是母亲的奶嬷嬷。”萧御的目光在两个婆子中间逡巡,只见沈嬷嬷和白嬷嬷一时都脸色一冷,原本娇矜地等着大姑娘给她们行礼的神色便不那么完美了。
二门内的深宅妇人娱乐生活极其贫乏,平常没事就是琢磨人际关系、琢磨别人的想法,说一句话恨不能绕上一百八十个弯,听一句话也往往要掰开了揉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地咂摸个中滋味。何况萧御这话说得那么直白。
天子以孝治天下,若是卢氏的奶嬷嬷,也还当得府内姑娘们的一礼,那也要看姑娘们的心情,其他奴才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吧。
郑氏当即眼睛一立,怒道:“钰娘,你说什么呢?枉我平日里那样用心地教导你,你的礼法规矩都学到狗身上去了?”
萧御被那一声钰娘雷得一个寒颤,浑身汗毛直竖。百灵忙上前撑着扶住自家姑娘。看姑娘“弱质纤纤”楚楚可怜的样子,想到郑氏就这样明目张胆地当众欺负自家姑娘,百灵暗暗地皱眉瞪向郑氏。
萧御忙在郑氏看向百灵之前捂住百灵的眼睛,手上稍一使力将她推到后面去了。
百灵的哥哥面子再大也大不过郑氏去,虽说瞪郑氏一眼郑氏也不能拿百灵怎么样,但是得罪小人一时痛快,过后麻烦可是防不胜防了。
“照钰不知哪里说错了?照钰一言一行皆遵礼法规矩,不敢有一丝疏忽。若有哪里做得不对,还请三婶指教。”萧御垂首开口道。
“你!”郑氏瞪着他一时语塞,她总不能说你没向两个奴才婆子行礼就是你的不对吧?以前凤照钰在她面前向来一字不发,低垂着眉眼的样子看上去木讷又蠢笨,她今天有意在卢氏的心腹面前显摆一下她对凤照钰的打压成果,看看这个凤大姑娘是有多么地不上台面,谁知道这小蹄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滑不溜手了?
郑氏恶狠狠地瞪了百灵一眼,似乎认定了是百灵调唆的,却也没立时发火,只是冷冷地呼了一口气:“行了,这客也见了,你可以回你的院子去了。来人,送大姑娘回去!好好看着大姑娘,哪个也别出来乱走。否则看我能放过哪一个。”
萧御知道郑氏又想把他关回那个马棚小院里去。今天天时地利人和,他还另有打算,如何能顺郑氏的意。
萧御没有搭理郑氏,只是微笑着向沈白二人道:“沈嬷嬷,白嬷嬷,两位嬷嬷远道而来,照钰感激不尽。不知父亲母亲可有什么话儿带给照钰?”
不管这些人内里有什么龌龊心思,面上说得都是极好听的。打着来看凤照钰的名号,总不能一点表示也没有吧。
站在院子里翻看箱笼的凤照甜冷哼一声,对着凤照晴道:“恐怕大伯父根本不知道她是哪根葱,说得好像大伯父多关心她似的,真是不要脸。”
她声音故意放小,却堪堪够让院子里的几位都听见。百灵一下子就变了脸色,恨得咬紧嘴唇,却不敢说什么,只能紧紧搀着自家姑娘。
凤照晴柔柔地轻斥了一声:“这话也是混说的,多大的人了,心里总没个算计。”
郑氏和沈白两个老婆子只当没听见,大家都知道这是事实。
萧御目光一转,看向凤照甜,微微一笑:“不知六妹妹嘴里说的大伯父是哪一位?”
“明知顾问。别让我说明白了,有些人更没脸呢。”凤照甜手里拿着一枝金步摇,不屑哼道。
萧御不解地看向郑氏:“三婶,六妹妹句句意有所指,似乎都在指责照钰不对。可是照钰实在不明白,还请三婶明示。”
郑氏实在很不耐烦。
凤照甜说的事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只是不好拿到台面上说而已。也不知道这凤照钰是真傻还是装傻,非这么刨根问底是想干什么?把话说开了也只能是她丢脸,可见她仍旧是个蠢货,没多长一丝机灵。
只不过那样的话若明白地说出来凤云飞也没什么好名声了。
谁让这一次是凤云飞有意要收买名声呢。郑氏虽然向来看不上这个懦弱的大伯,却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坏事,毕竟卢氏和凤云宁都是会从中获益的。
“你六妹妹跟你开玩笑呢。”郑氏只能敷衍道,面色不甚好看。
萧御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又看向两个婆子:“沈嬷嬷和白嬷嬷都是母亲院子里得用的人,必是极通透的。两位嬷嬷可知道六妹妹话里说的是谁?”不等两个婆子拿话推托,萧御继续轻声道:“六妹妹的父亲应该是三叔,六妹妹的大伯父应该只有我父亲,想来也不可能有其他人了吧。”
他说着瞟了郑氏一眼。郑氏一怔,待反应过来凤照钰这话分明是在埋汰她的时候,一张微黄的脸一下子红了,横眉怒目地瞪着萧御,伸手指着她:“你!”
萧御不看她,继续道:“父亲想着我,念着我,是父亲的一片慈爱之心。六妹妹如此诋毁父亲,却不知安的是什么心?听闻我父亲近日将要升迁太医院院使,难道六妹妹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故意来抹黑我父亲的名声,想要坏了他的仕途?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指使的你?!”萧御一双清泠泠的桃花眼猛地直视向凤照甜,声音也冷厉起来,“这件事非同小可,六妹妹不懂事情有可缘,若有人故意从中作梗,那就是我们凤家的大事了。这件事必须告知族长太伯公知道,一定要彻查到底!”
真是唱念俱佳哪,萧医生默默地给自己发个奥斯卡。
凤照甜傻在那里了,连郑氏和沈白两个婆子也愣住了。本来不过是凤照甜暗讽凤照钰而已,怎么就一下子上纲上线到这个地步?
她们哪里知道,萧医生当年可是上得手术台上得演讲桌,除了一手精湛医术之外,这见微知著上纲上线的本领也是一等一的。
萧御信步走到院子里,抬手招了个小厮过来。那小厮是从京城来的,看上去懵懵懂懂的,好像对老宅里的事并不清楚。
不清楚才好,不清楚他才能指使得动。
“你过来,快去前院传个话,就说有人要坏凤家大老爷的名声,要挡我父亲的仕途,必须严查到底。”
郑氏一个激零,她如何能让这些话传到前面去?忙厉声叫道:“不准去!我看谁敢去!”说完就从椅子里猛地起身走了过来。
小厮有些无措地站着,萧御冲百灵使了个眼色,无声地提示了一句:“闹大。”
百灵原来还有些愣怔地看着突然大发神威的自家姑娘,这个时候果断地接收到了萧御的指示。闹大?她别的不会,就是闹大最在行了。百灵立刻斗志昂扬地捣腾着两条小细腿拉着小厮就往前院跑。
“你还愣着干什么?大姑娘都把事情讲得这样清楚了,你听在耳朵里还敢隐瞒,难不成你就是那个同伙!”
这个罪名可大了,小厮别的还没想明白,这句话却是当头棒喝。反正他只是出去传个话,这又是大姑娘的吩咐,有什么瓜落也落不到他头上。
郑氏眼看着百灵和那个小厮跑出了院子,气得直跺脚,冲着满院子的丫鬟喊道:“你们都是死人哪?!还不快拦着那两个人!”
萧御身高腿长,几步迈到院门边,回头盈盈一笑:“三婶何以如此着急,呆会儿太伯公来了,把一切都查明白就是了。总归不能放过那些心里藏奸的坏东西。若是问心无愧的还要伸手拦阻,本来没罪的也变成同谋之罪了。父亲如今特意派人从京城回来看我,还送来这么多好东西,吁寒问暖生怕我过不好,这是多么感人的慈父之心哪。如今这件事关系到父亲的仕途,三婶不关心,我却不能不关心。”
他一顶又一顶大帽子扣下来,本来已经要去追人的丫鬟们就迟疑起来。
正文 第八章 不怕闹大
第八章不怕闹大
在内宅里讨生活的丫鬟婆子们有哪个是笨的, 有些时候要力争上游, 有些时候却是多做多错, 少做少错, 不做不错。
以前六姑娘讽刺大姑娘都是常事, 大姑娘也从来没有反击半个字。如今老爷特意关照人来看她, 她就这样有底气了, 不就是因为老爷看重她的缘故?如今这个大姑娘的话,也没有人敢当成耳旁风了。
郑氏一看凤照钰三言两语居然唬得自己的下人连她的话都不听了,顿时气了个倒仰, 恨恨地一脚踢翻离她最近的一个丫鬟。
“好你这们这些个惫懒玩意儿,连主子的话也不听了,我留你们何用?!明天就都提脚卖了!”
郑氏向来手段狠毒, 积威甚重, 她一发话,顿时又有几个丫鬟推开挡着门的凤照钰, 追了出去。
萧御也笑笑地让开了。百灵是个机灵鬼, 他拖延了这点时间就够了。前院若有什么变故, 百灵应该可以应对。萧御不再管那些丫鬟, 只是闲闲走回明间里又坐了下来。
沈白两个婆子面面相觑, 从开始到最后都没有什么行动。萧御感受到她二人打量的目光, 也只作不知,只是低眉顺目地坐着,好像刚才那场风波都与他无关。
萧御慢慢地摩挲着纤秀的指尖, 这是他做外科医生留下的习惯。今天这样好的时机, 必须得想办法闹大一些,让郑氏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对凤照钰一手遮天。
凤照甜还傻站在院子中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明明只是像往常一样暗讽了凤照钰一句,甚至还没以往骂得狠哪,怎么就到了这个境地?看郑氏气急败坏地指挥着丫鬟出去追百灵的样子,凤照甜模糊地感觉到自己闯祸了,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凤照晴拍了拍她的手,温柔地看着她。
“别怕,你只是无心的口舌之过,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凤照甜心里稍安,轻轻靠在姐姐的肩头,和凤照晴一起走回屋里,连坐也要把椅子拉到一起靠着坐下。
凤照晴是郑氏用心教养的,她自己也一直拿京城凤府里面那位天仙一样的凤三姑娘作榜样,比自小娇宠的凤照甜向来稳重得多。
凤照晴一双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对面那个略显得陌生的大姐姐,凤照钰却没有注意到她们,只是坐在椅子里,显得十分闲适。
郑氏分派完人手出去追人,又安排了几个有分量的婆子去前院里拦着那些老爷少爷们找过来,正好喘上一口气,回头就看到凤照钰这副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她也顾不上再装模作样,横竖这院子里的人没有不知内情的,她演戏给谁看。
郑氏指着凤照钰的鼻子破口大骂:“呸你下作的小娼妇!你以为搞这些下流手段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去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德性!从小到大都是个上不得台面的贱皮子,多看你一眼都嫌晦气!要不是留着你还有用,依大夫人的意思早就把你----”
凤照晴微微皱了眉头,忍不住要出声拦阻。沈白两个婆子也看着郑氏越说越不像话,等听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脸都绿了,异口同声地斥道:“三太太慎言!”
郑氏一哽,脸都憋得通红,却是没敢把下面的话骂出来。
萧御低头听着,不由得有些遗憾。这泼妇怎么不把最重要的话喊完呢?不然他还能再搞大一点,把卢氏也拖下水。
且说百灵揪着小厮一溜烟地跑到前院,藏在月亮门后面朝里看,只见院子里摆着二十几个大圆桌,正是宾客满座,宴饮正酣的时候。
位于主位上的那个桌子比别的都大些,凤氏一族的族长凤常喜坐在上首,下面依次坐着他的兄弟凤常乐和凤常安,凤常安正是三房的老太爷,凤照钰的曾祖父,凤云飞的祖父。
三个老爷子都是六十来岁的年纪,身体一个比一个硬朗。凤云飞到京城上任的时候带着他父亲凤明文,那是三老太爷的长子,如今他还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留在老宅,照料着凤家的药铺生意。
除了三个老太爷之外,还有凤云飞的三弟凤云久陪坐在下首,那是郑氏的丈夫。其他人百灵就不大认识了。
其中有个少年却让百灵大吃一惊,那少年不过十二三岁,生得十分俊美,气度不凡。这些却也不足以让百灵吃惊。让百灵吓了一跳的是他的那张脸,虽然他生得硬朗一些,显得少年气十足,那五官却与她家姑娘有八成相似!
这难道就是大姑娘那个双生的弟弟,凤府的大少爷凤照棋?!他居然也跟来了淮迁?是来看姑娘的么?可是为什么他没有托人向姑娘报个信儿呢?
百灵心思急转,一双大眼睛灵动地在客人当中来回扫视,那小厮却急得满头大汗。
“这么多人,这可怎么办?不行啊,不能闹的,不然老爷一生气肯定要打板子了……”
小厮在一旁碎碎念,百灵鄙视地瞅了他一眼。不过眼下这种情形的确不适合告状,要是闹得太大了真影响到凤大老爷的仕途,自家姑娘第一个吃瓜落。
百灵咬着嘴唇想了想,招手向小厮耳语了几句,小厮听了之后,不再像刚才那样不安,却还是有些为难道:“这样可以吗?”
百灵瞪了他一眼,点着他的额角:“真没出息,告状的事都不让你去了我替你去,只是让你去找管家传个话,叫他领着一些家人在院子外面待命。这你都不敢做,你的胆子只有米粒大吧!”
小厮如何能受得了被一个小丫头这样鄙视,何况他可是从京城来的,怎么能让乡下一个丫头比下去?当下忽地站起来,涨红着脸道:“我去就是了!”说完就蹬蹬蹬地跑走了。
百灵也站直了身体,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头一看郑氏派来追赶的人已经快要到了,连忙轻手轻脚地进了院子,溜着墙根走到大老太爷那桌前面,一直走到大老太爷身边,一矮身跪了下去,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强自抑声道:“大老太爷,求大老太爷救救我们姑娘的命啊!”
她人小个子矮,跪下去之后就被桌子挡了个严严实实,只把这一桌的人惊动了,其他人并不知道
大老太爷一惊,不解道:“怎么回事?”
百灵惊惶地往后看了一眼,眼看着郑氏派来的人已经快到院门外了,连忙小声又快速地回道:“大老太爷,我是大姑娘跟前伺候的,今天我们老爷派人来看我们姑娘,还送了好多东西到后院里。有人要抢那些箱笼,大姑娘念着那是老爷的一片慈爱之心,舍不得让别人糟蹋,只是多说了两句,那些人……那些人就开始冷嘲热讽起来,一院子的下人把我们姑娘围起来了,眼看着想动手呢!大姑娘怕声张开了影响大老爷的仕途,还不愿意告诉别人知道。大老太爷,您快去看看吧,晚了只怕我们姑娘就要被她们欺负死了!”
百灵说完,就砰砰砰地嗑起头来,嗑得额头一片青紫,眼中泪水更盛,顺着脸颊都滴在了地上。
这些泪水却不全是伪装的,百灵虽然嘴里在真真假假地乱说,说着说着却真的委屈又害怕起来。
她主仆二人一直过着连下人也不如的日子,她虽然不知道凤云宁和卢氏故意针对凤照钰的事,但是这十几年来自家姑娘都被软禁在那个偏僻的小院子里不准见任何人,凤三太太甚至敢在姑娘的饭菜里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药,再迟钝的人也要觉察出几分危险了。何况百灵一点也不迟钝,她比很多人都聪明又机灵。
大老太爷的眉头紧紧皱着,抬头看向这桌上的其他客人。
能坐在这个桌边的都是淮迁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凤云飞被人参奏为父不慈德行有亏,他们要为凤云飞正名,自然就需要那些德高望重以及位高权重之人的认同与传议。
刚才他们还在花团锦簇地说着凤云飞对凤照钰的照顾有加,盛赞他一片慈父之心,这会儿居然出了这种事情,还闹到了眼前来。这简直是当面给了他们狠狠的一巴掌,他身为族长却又不能不管。
大老太爷看了看在坐诸人,只见特意请来的几位乡绅名士俱是眼神闪烁,表情略显微妙。今日这件事情必须善加解决,这会儿正有人等着拿凤家的错处,一丝的蛛丝马迹恐怕都会被大加利用,他们容不得一点闪失。
“走,去后院看看。小丫头别磕头了,起来带路吧。”
大老太爷起身发话了,百灵心里一松站起身来,冷不丁对上了凤照棋的视线。却见他紧锁眉头,一脸冰冷地打量着她。百灵吓得一个激零,垂头不敢看他。
这位和自家姑娘双生的大少爷,好像对她们……并不友好?
还不等大老太爷说出离席的借口安抚其他客人,只见几个婆子带着好几个丫鬟突然冲了进来,一眼就看到红着眼睛站在大老太爷跟前的百灵。
那几个婆子赶忙穿过宾客席走了过来,一边去抓百灵一边向着大老太爷道:“大老太爷,您不要相信这个丫头的胡话!后院里什么事都没有,没有人要败坏大老爷的名声,都是大姑娘在借机生事!这小蹄子跑得倒是快,都是大姑娘调唆的!”
婆子声音很大,她以为百灵已经把后院的事都喧哗出去了,并不晓得百灵只是告诉给了大老太爷,而且她自觉说的都是实话,底气更足,一嗓门吼得院子里鸦雀无声,二十几桌的客人瞬间都把目光聚集过来,饶有趣味地盯着这里。
大老太爷看这婆子的蠢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听她话音,好似对大姑娘凤照钰怨愤极深,又如此不恭敬,不会后院里真的对凤照钰动手了吧?!
“哪来的不懂规矩的疯婆子在这里乱叫乱嚷,给我掌嘴!”大老太爷顿着拐杖嘶声道,旁边立刻上来几个小厮,啪啪啪地打起了嘴巴子,把那婆子打得顿时懵住了,想要哭喊的时候又被堵住了嘴。跟着她过来的那些婆子丫鬟顿时吓得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出声了。
“把她们都带下去!什么大不了的事就闹到前院来了!老三,回头也该让你媳妇好好整顿整顿你们那院子里的规矩,别整天吃斋念佛装佛爷,连个后院都管不安生,要她何用?!”
三老太爷凤常安的媳妇正是凤云宁的亲祖母,她也是几十岁的人了,孙子孙女都多大了,平常仗着有个当了侯夫人的孙女儿,谁在她面前都得客客气气的。现在大老太爷如此当众斥责,丝毫不给她留一丝颜面,可见大老太爷是气得狠了。
三老太爷吓得连连点头应了,连替三老太太说一句话都不敢。不管他们的孙女凤云宁在京城有多大的权势,这凤家还是大老太爷说一不二。向来牛犟脾气的大老太爷也是惟一不买凤云宁面子的人,从小听命惯了的三老太爷一丝一毫也不敢忤逆这个长兄。
几个婆子和丫鬟把这里闹得乱哄哄的,百灵见势,趁乱悄悄地向后退去,一直退到院门边上,一溜烟地跑走了。
正文 第九章 针锋相对
第九章针锋相对
络纷院里。
“……你还敢诬告陷害六丫头, 如果她落了不是, 你看我能饶了你!”郑氏自觉派了人出去阻拦百灵告状, 心里有恃无恐, 连装也不装了, 对着凤照钰骂骂咧咧。
反正卢氏与她之间的约定这两个嬷嬷心知肚明, 她也犯不着在这两个人面前装贤慧, 只除了刚才那些涉及到卢氏的言语她是再不敢说了。
两个婆子捧着茶老神在在地坐着,似乎全然没看到凤照钰在她们面前被如此责骂。
凤照钰也没起身,亦不反驳, 只是低头坐在那里。
凤照甜越看越气,本来担心百灵那小蹄子去跟大老太爷告状。郑氏打发人去追了,等了这么久也没人来, 想来百灵没有告上状。凤照甜刚才的忐忑消失无踪, 看着凤照钰的样子,心里立刻气不打不一处来。
“娘, 你看看她那晦气样子, 你教训她她还敢坐着, 来人哪, 还不把她扔到地上去。”凤照甜鼓着嘴指挥着小丫头们。
院门处突然传来一声响动, 郑氏等人吓了一大跳, 往外一看,却是百灵独自带着一串人回来了,身后跟着的是一个穿着青色布衣的清秀少年, 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 怀里抱着个六七岁模样的小男孩。三人后面又跟着一队的丫鬟婆子,应是那个小男孩的仆人。
因为人太多了,只有百灵带着那抱着小男孩的少年进了屋子,其他人都留在了廊子里。
凤照甜一看就冷笑了起来:“哟,我还道你这小蹄子能搬了什么了不起的救兵来呢。还敢去前院找大老太爷告状,也不看看你自己几斤几两。既然人都到齐了,正好把这不知好歹的主仆两人绑起来关柴房里去!看她们以后还敢狂不敢?!”
百灵走向萧御,向着萧御点了点头,见萧御意会,便默不作声地在他身后站定。
抱着孩童的少年看上去有些忐忑不安,他怀里的小男孩仿佛感觉到了,伸手环着少年的脖子,掷地有声地脆声道:“阿苍,你别怕,有我在,没有人敢欺负你!”
这名叫阿苍的少年正是百灵的哥哥,他怀里抱着的自然是大房那边的那位小少爷了。凤照钰没想到百灵竟然将他找来了。
那小少爷穿着大红的绸布小褂,露着白胖的小手臂,玉雪可爱的小脸上一片严肃,脚上却还穿着小孩子穿的虎头小靴子,脖子上挂着长命锁,手腕上串着银铃铛,看上去像个年画娃娃一样。
一般像他这样大的男孩子,若是早熟的都已经像个小大人了,他却仍是这样一团孩子气的妆扮,可见大房的长辈们对他有多宠爱。
萧医生看他那可爱又故作威严的样子有些想笑,如果他再长个十几岁大概更有威慑力,现在这个软糯小包子样对于眼下这番处境怕是并没什么作用。只不过郑氏和凤照甜碍着这小少爷和他那一帮下人在一旁虎视耽耽地看着,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动手了。
萧御看了百灵一眼,只见百灵额头上一片青紫,眼睛还红红的。即便不太清楚她在前院里是如何应对的,想来是实打实地受了罪,萧医生不由得愧疚又心疼起来。
如此处境,他竟要靠一个小姑娘为他受罪,替他遮风挡雨。
百灵看到萧御眼中的关切,抿唇一笑,抬手擦了擦额头:“姑娘,一点都不疼的。”
萧御点点头,没有说那些多余的话。他往对面看去,凤照甜站在郑氏身边,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时不时地还拿眼风扫他一眼。风照晴倒是安安静静地坐着品茶,似乎全然不将面前这些事放在眼里。
“假清高。”百灵低低地哼了一声。
沈白二人见事已至此,估计也没得闹了。沈婆子轻咳一声,站起身来打圆场:“蒙三太太看得起,将我两个老婆子当个人儿,我就倚老卖老地说一句话。牙齿还有碰着嘴唇的时候,居家过日子,磕磕绊绊也是常有的事。都是一大家子人,吵过闹过了还是亲亲密密地过日子方是正理。大姑娘想来极懂礼的,这个道理不会不懂吧。”说完看向萧御,刚才他撺掇着人去找大老太爷告状着实把这两个婆子膈应到了。
郑氏跟卢氏的通信当中一直说这个大姑娘懦弱又无能,向来任人拿捏不敢出声,说她翻不起什么风浪来。卢氏这才一直留着她的命。如今看她这副样子,可是大为不妙啊。
萧御感受到沈婆子眼里的戒备,心中一哂。
他抓着今天的时机出头,何尝不是将自己也暴露在了京城那两个女人的眼皮底下,定会惹了卢氏和凤云宁的忌惮。
她是凤云宁心头的一根刺,既提醒着她她的富贵来得不正,又提醒着她她那亲生女儿如今还不知流落何方。
不知道那两个女人还能不能容忍敢跳出来为自己争取权利的凤家大姑娘好好地活着。
萧御怕麻烦,却从来不会逃避麻烦。
如今他要以凤照钰的身份活下去,还要活得风光自在,定然会有更多的麻烦在前面等着他。
而他无路可退。
萧御看了沈婆子一眼,慢慢站起身来。
“嬷嬷说得对,实是我许久未曾收到过父亲的消息,如今得知父亲如此记挂于我,一时高兴,失了分寸。三婶不要与我计较才好。”萧御说着,施施然向着郑氏福了一礼。
郑氏脸色仍是有些扭曲,看着站在一旁的大房那小少爷和他的一堆丫鬟婆子,却也不便闹得太难看,顺坡下驴道:“姑娘是个明白人,知道错了就好,以后可别再‘失了分寸’,否则便是我也保不住姑娘的。来人,送大姑娘回她的院子,让大姑娘在小佛堂里好生思过,学学‘分寸’,没我的吩咐不要出来闲逛。这些天家里事多,免得大姑娘又失了分寸冲撞了哪位贵客。”
百灵闻言一脸着急。以前就是这样,需要自家姑娘见人的时候就放出来走一走,平日里说是将养,其实就是软禁,还在姑娘的饭菜里下药。如今自家姑娘这样得罪了三太太,要是再被关回去还不知会是个什么结果。百灵眼见着前院的那些人还没有来,心里不禁也没有底了。
萧御却是面色坦然,起身走至院子当中,用对于女孩来说十分纤长的手指在堆在那里的箱笼上面轻轻抚过,回头向沈白二人道:“既如此,我也不在这里打扰二位嬷嬷了。”
不等旁人说话,萧御继续道:“劳累二位嬷嬷把父亲带给我的礼物远道送来,还请三婶吩咐下人帮我抬回院子。”
其他人还未怎样,凤照甜第一个瞪大了眼睛跳了出来。
“抬回你的院子?哈!你以为你是谁?!”
郑氏和沈白二人都没说话,却俱拿不屑的目光看着萧御。
虽是凤云飞嘱托了来人将东西捎给凤照钰,可是前来办事的这些奴仆都是卢氏的人,说什么送给大姑娘,不过是场面话,谁还会当真?!这次的礼物是卢氏指派人打点的,用凤云飞给的钱很是添置了许多好东西,怎么可能给凤照钰?
萧御只当没看到他们的目光,向着凤照甜笑了笑道:“六妹妹说的什么话,我自然是父亲的女儿了。这些东西也是父亲让人带来给我的,我若不好好收起来,岂不是大不孝?六妹妹放心,我不是小气的人。等到东西都归置好以后,我定然挑上几副好头面送给妹妹。”
凤照甜早将这些东西当作自己的囊中之物,此时见萧御一副主人模样分配她的东西,哪里还能忍得住一腔怒火,指着萧御就大声喝骂道:“呸,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使这些?让你出来看一眼都是抬举了你,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我告诉你,这些东西你连摸都没资格摸!别给脸不要脸了!”
百灵气得跳脚,又记得姑娘说要闹大,因此连忍也不忍了,掐腰叫道:“六姑娘就是这样对待长姐的?!我虽是个奴才,也知道长姐如母的道理,六姑娘的规矩礼数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正是将初时郑氏骂凤照钰的污言秽语又扔了回去。
“你这个狗奴才,你说什么?!你敢骂我?!母亲,你看看这种刁奴!还不上板子打她!再让人把她拉出去卖了!就卖到娼寮里去!”凤照甜气疯了,要不是顾着身份她就要直接跑过去撕打百灵了,此时也是拉着郑氏的手不依不饶地直叫嚷。
凤照晴忙拉住她:“妹妹慎言,你知道什么叫娼寮?谁教给你的那些污糟话,以后再不准说了。”这话若是传出去,外面的人会怎么看她们姐妹?!
百灵怕自家姑娘为难,有恃无恐地往她哥哥身边跑过去。阿苍是个老实的少年,看自家妹子这样,他也不知道如何应对。只是他怀里的小少爷却极有眼色,知道这个是阿苍的妹子,十分护短,马上一挥白胖小手:“谁敢动阿苍的妹妹,大板子打死,提脚卖了!”
真真是极有气势。
萧御嘴角抽了抽。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啊,一个长相如此可爱无邪的小正太竟被荼毒至此。
“这是我们三房的事,你少管闲事!”凤照甜平日里是极受宠的,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何况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头。百灵以前也不是没有借过这个小少爷的势,不过凤家老宅里的众人对于凤照钰的身份和处境基本心知肚明,因此没有人愿意揽这桩麻烦上身。百灵上窜下跳也只能在吃食上让凤照钰好过一些,至于其他的,是不会有人强出头的。
郑氏自然也不怕,但还是要顾着些三房的面子。冷眼瞅了凤照钰一眼,也不提那些银子和礼物的事,郑氏一挥手道:“早知道你是个不懂事的,少不得以后我要多管教管教你。现下大家都忙着,你马上回院子里去,这桩事我且记着。”
萧御耳中听着院外的动静,面上露齿一笑:“三婶要记着什么?是记着你的女儿明目张胆地抢我的东西?还是记着这两个老婆子在凤府大姑娘面前狗仗恶人势,看着三婶黑白颠倒地作践凤大老爷的女儿,还要在一旁扇风点火?”
“你……你说什么?!”郑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因为心里的震惊过大反而一时间忘记了生气。
这是凤照钰说出来的话?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疯了,她一定是疯了!
沈白两个婆子本在一旁看热闹,没成想那只纤纤玉指转而直直地指向她二人,丝毫不留余地地把她们的心思揭露出来晾在太阳底下。
何况她这句话竟连着卢氏也骂进去了。说她们狗仗恶人势,谁是那个恶人?!
真是反了,这个贱丫头!
沈白二人脸色一片阴沉。两人在凤府里向来是极有脸面的,连凤云飞这个大老爷也要看在卢氏的面子上对她二人客客气气,如今竟被一个生死都握在别人手里的乡下野丫头如此辱骂,让二人如何能够沉得住气?
脾气较暴躁的白婆子早忍不下去,忽地站起身来,脸色狠厉道:“来人,还不把这个没规没矩的小贱人拉出去!”
“谁要把谁拉出去?!谁没规没矩,谁又是小贱人?!”
一道中气十足的斥喝突然在院外响起,屋里的几人原像斗红了眼的公鸡似的,谁也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情况。此时被这一声喝斥惊醒,郑氏等人转头朝外一看,才发现小小的院子中央竟然不知何时涌进了一堆人,被拥在正中的正是一脸铁青的凤氏族长,凤家的大老太爷。
正文 第十章 堂前相质
第十章堂前相质
站在人群前面的便是一脸阴沉的凤氏大族长, 凤家大房的大老太爷。
沈白两个婆子腿一软, 白婆子更是吓得站立不住, 跪倒在地。
她刚才干了什么?!辱骂凤家的小姐, 还被这么多宾客看在眼里, 便是卢氏的面子, 只怕也保不住她了。
果然大老太爷别的先不管, 脸色青白地指着地上的白婆子道:“来人,把这个胆敢侮辱小姐的毒妇给我拉出去打三十大板!再好好问问她,到底是谁给她的胆子敢欺到主子头上?!”
沈婆子站在一旁, 吓得一声不敢言语,眼睁睁地看着痽软在地的白婆子被堵住嘴拉了出去。
大老太爷的身边还有二老太爷和三老太爷相伴,三老太爷正一脸的窘迫之色。毕竟这种事情发生在三房, 还闹到宾客面前, 实在是丢脸至极。
萧御心里轻轻松了一口气,还好这些人及时赶到了, 若再晚一些等郑氏真的有恃无恐地动了手, 把他押回院子里去, 那就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郑氏见着院子里黑压压的那一群人, 脑子里一瞬间空白起来。
她不是叫人去拦着了吗?为什么大老太爷还是来了, 还带了这么多人一起来?!刚才的话到底被他们听去了多少?
站在族长后面的那些客人面上平静, 却掩不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眼神,再看几个老太爷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的脸色,便是再愚钝她也知道今日之事是无法善了了。
大老太爷拄着拐杖大步跨进门槛, 凤三跟在后面踉跄进来, 先一脚踹上了郑氏,怒道:“贼婆娘,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郑氏唉哟一声倒地,捂着被踢的地方呻吟不止,凤照甜连忙过去搀着郑氏,瞪眼看向凤三:“父亲,你干什么?!为什么打母亲?!”
凤三还欲动手,大老太爷一声怒喝:“够了!都给我住嘴!”
凤三只能缩手缩脚地立在一旁,只拿眼风恨恨地盯着郑氏。
今天是什么日子她难道不知道?想搓磨一个小姑娘什么时候不行,非捡今天闹事?!平常看着一脸精明,原来如此不知轻重!
大老太爷转头看了眼院外围观的众人。那里面有平日里与凤府交好的乡绅,有特意请来的大小官员和淮迁县的秀才举人,很多客人还都带着女眷。
此时也没人管什么男女大防,反正今日也没有未出阁的小姐来做客,凤照钰几个人又都是晚辈。人群只是虚虚分作两堆,都挤在院子内外看热闹。
大老太爷无奈一叹,揖了一礼道:“家中小辈不懂事,闹了些闲气,叨扰诸位雅兴。还请各位先行回去宴席,老夫让人再备薄酒佳肴,务必让诸位尽兴而归。”
淮迁小小县城,平日里难得有什么热闹可瞧。如今凤府因凤云宁和凤云飞二人可谓如日中天,声势壮大。且看今日情形,原本凤府便是为了凤云飞慈抚弱女的名声大宴宾客,眼前之事分明与凤云飞的那个女儿大有关系,谁会愿意放过这等热闹之事。
有些人还要依附凤府过活,便三三两两地散了,还有一些是姻亲故旧,平日里往来都要客客气气,如今人家不走,凤家也无人敢上前驱逐。
一个身穿深蓝直缀,颌下一把美髯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看了看倒在地上呼痛不住的郑氏,和站在一旁贞静垂首的凤家大姑娘,向大老太爷道:“凤老爷子,按说此是凤府家事,我等本不该过问。但是淮迁向来有传凤大人之长女在凤府后宅多受虐待,凤大人甚至因此被人参奏到圣上面前。今日诸位既是为此传言而来,现又撞上这件事,便少不得要有个说法,才好服众。”
萧御望向此人,这才将这件事的关节弄了个清楚明白。原来是有人参了凤云飞一本,不知是哪路英雄,还真是间接地帮了他的大忙。却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有什么企图?似乎他也想拿凤照钰的事作些文章,难道他也是凤云飞的政敌?
不管怎样,有人愿意深究,对他的处境总是有利的。
大老太爷胡子动了动,也说不出个拒绝的理由来,最后只能一拱手道:“既如此,胡知县,就请您作个见证,今日老朽必然会给大家一个交待。”
原来这位是本地知县,也算是淮迁的父母官了。萧御心下计较着,眼看着胡知县安排围观的诸人有序退场,最后只留了十数个人在场,其中还有两个穿着富贵的中年女子,却不知是哪家的女眷。
大老太爷将人都请进厅里,依次坐下,他则与胡知县一同坐在了上首,竟是设了一个临时公堂。
那个胡知县一届小小县令,和凤云飞这个行走宫纬之内的京官怎么看也不是一个阶层,当政敌都还差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他掺和进来又到底是何意?
萧御正打量着在场诸人,想着呆会儿如何给自己争取最大利益,冷不丁地感觉到两道冰冷视线毫不遮掩地审视着他。萧御抬眼望去,微微吃了一惊。
那张脸竟和他有七八分相似,应该就是凤照钰的双生兄弟凤照棋了。萧御看着那个风神俊朗眉目张扬的少年,心下一声叹息。既然要他穿越了,既然两兄弟长得如此相像而且长得都很像他本人,为何不是穿越成凤照棋,却偏偏让他成了凤照钰,只能身不由已地天天扮大家闺秀呢?
不过他当初做梦的时候就一直是凤照钰的视角,不管是平行宇宙也好时空穿越也好,大概这个身份是早就确定了的。
萧医生心里肖想着弟弟的身体,凤照棋被他含义莫名的眼神看得浑身僵硬,于是很不善良地回瞪着他。
百灵突然戳了戳萧御,低声提醒道:“姑娘,大家都看着你呢。”
萧御的神色众人都看清楚了,此时俱顺着他的视线望向站在大老太爷身边的那个少年,不少人露出惊讶神色,来回打量着那名少年和萧御。
少年大大方方走了出来,向着萧御一揖首道:“小弟凤照棋,见过大姐姐。”
萧御被雷得一抖,因为大姐姐三个字。
凤照棋不等萧御说话,便自顾自地起身,又站回原位。
礼数周全,然而十分冷淡。
萧御想着凤照棋被留在京城里的凤府,由卢氏抚养长大,据说卢氏后来又生了一子一女,却不知对凤照棋又有多少关爱?如今看凤照棋的表现,想来被洗脑得不轻,对他这个“大姐姐”似乎有些敌意。
大老太爷点了点头:“你姐弟二人从未见过,此事一了,再正式见礼吧。”
凤照棋恭敬地应了,仪态谦恭,又不失风度,让人挑不出任何错来。
萧御看向大老太爷,知道眼下才是正戏的开始。
只听大老太爷问道:“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一个一个说,让在坐诸位大人都听一听,免得有人说老夫老眼昏花,偏袒了哪一个。”
沈白两个老婆子都是卢氏身边的人,比起郑氏这个庶子媳妇还要有些脸面。白婆子被拉出去打板子了,因此大老太爷向沈婆子道:“你先来说一说,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那老刁奴如何敢这样对待大小姐?!”
沈婆子心里对白婆子的莽撞十分不满,却也不敢乱说别的,只能道:“大老太爷,刚才原不是什么大事,本来是姑娘们之间的小儿口角之争,白嬷嬷她……她不知道拿了什么人的好处,故意那番作态,定是想要陷害我们大太太和大老爷。我本来也要拦阻她的,这件事回京后让大太太发落,她必得不着什么好下场。结果不知哪个长舌的跑去乱告状,这才惊扰了客人,实在是该死。”她一边说着,一边拿凌厉的眼神狠狠地盯着百灵。
百灵原本被这公堂一样的肃穆气氛吓得不轻,这时候也不敢撒泼,只是怯生生地低头缩肩,想要避开沈婆子的视线。
大老太爷点了点头,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又看向郑氏:“凤三媳妇,你来说!”
郑氏一步跨上前,扯着帕子擦着眼角,满腹委屈地道:“大老太爷,孙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凤府里里外外都是知道的。孙媳妇是愚钝了些,但绝对最是赤诚之人,从来也干不出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当初钰娘体弱,大伯要将她送回老宅小心将养,却又担心无人照料。也就我是个心实的,因为心疼钰娘小小年纪又没有亲生母亲在身边看顾,因此我情愿离开京城,回老宅来照料钰娘。我又当爹又当娘,连我的甜娘和晴娘都顾不周全了。大家想想,钰娘一个庶出的女儿,她姨娘又是个面上老实内里藏奸的,连大伯都容不得她,我把钰娘从稚儿开始开始就养在膝下,我能图她个什么啊?!谁知我用再多心思使再多力气也没人领我的情,反倒说我是个坏的。谁又知道我的苦哟----”话没说完就淌眼抹泪地哭开了,仿佛真有多么大的委屈似的。
萧御冷眼看着,郑氏这才真是唱念俱佳。再看在座诸人的神色,有几人已经露出心有戚戚焉的神色。
大老太爷点了点头,面上神色稍缓,又看向萧御。
“钰姐儿,你来说说吧。”
萧御走上前一步,扭头看向沈婆子和郑氏,二人都没有看他,只有凤照甜还在睁圆了眼睛愤怒地瞪着他。
萧御收回视线,垂首道:“我听说父亲今天给我带了礼物,三婶让我过来看看。我准备让人将礼物抬回去整理一下,明日再给各位姐妹送礼----没想到,六妹妹听完我的话突然十分生气,还说----”
“你少血口喷人!甜娘向来性子天真,你还想污蔑她,你也不看看你算什么东西!”郑氏没想到凤照钰一开口就针对起她的宝贝女儿来,一时间忘记了要装无辜,恨不得上去撕了她那张嘴。
厅里一阵寂静,在坐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微妙。大老太爷的脸色比刚才更阴沉了。
萧御撇了她一眼,面含讥讽。
刚才还口口声声说为了凤照钰几乎忽视了她自己的女儿,现在他不过是照实说话,郑氏就作出这副恨不能生啖其肉的夜叉模样。这厅上诸人有哪个是蠢的?只看这情形也知道凤照钰在郑氏心里根本比不上她女儿的一根汗毛。
郑氏尤不自知,仍旧像个护崽的母老虎,瞠目嗞牙地瞪着凤照钰。
大老太爷面色铁青,冷声道:“郑氏,不得放肆!”
萧御也不管她,接着道:“六妹妹说,‘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东西,你也配使这些,让你出来看一眼都是抬举了你,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我告诉你,这些东西你连摸都没资格摸,别给脸不要脸了。’”萧御一字一字地将凤照甜的话复述出来,既不添油加醋也不留一丝颜面。
他每说出一句话,凤云飞和三老太爷的面色就苍白一分,连凤照晴都眼神闪烁起来。再看那凤照甜和郑氏,还在有恃无恐地瞪着凤照钰,凤云久恨不得上去踹翻那蠢妇。
凤照甜是根本不觉得那些话有什么,可见平日里有多么张狂。郑氏却是护女心切,如果凤照钰是告她的状,她还能装模作样地表演一番,可是凤照钰别的不提,单单针对她千娇百宠的小女儿,郑氏心里恨得连装都装不出来了。
萧御说完,又指向站在门外的阿苍抱着的小少爷和他那一群仆人,“这些话,我一个字也不曾乱说,他们可以作证。”
郑氏和凤照甜脸红脖子粗,却不似为了自己的所作所为而羞愧,倒像是恨极了将这一切揭露出来的凤照钰。
在座众人看向这母女二人的眼神更加微妙起来。
郑氏向来自诩她们一房是京城人士,与人来往时总是不显山露水地端着京城人的娇矜,好像平白比淮迁城里的夫人太太们高人一等似的。
郑氏平日里的模样也的确很能糊弄人,她的两个女儿似乎也比淮迁城的闺秀们更有教养一些,却没想到画皮之下的真面目竟是如此不堪。听听刚才那凤照甜说的那些话,哪里像是个正经的大家闺秀能说得出来的?简直比泼妇还不如。
虽然并没有人看凤照晴,凤照晴却同样如坐针毡,怨忿地看着站在大厅正中的凤照钰。
如果不是她找事,她母亲和妹妹如何会这样丢脸丢到人前?连带着也会累及她的名声。可是族长太伯公向来将凤家的颜面看得大过天,这个大姐姐只想着为自己出口气就这样胡闹,将家丑闹到人前,怕是要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大老太爷的视线扫向门外,被凤照钰指着的那些下人面面相觑,谁也不好跳出来出头。
只不过那几句话,也的确是六姑娘说过的。不知谁缩在人群里起了个头,众人都点头附和:“大姑娘说的一字不差。”
“你们这些刁奴也敢欺辱六姑娘,谁给你们的狗胆!”郑氏气地转头就骂,吓得那些人缩头缩脑地躲在阿苍身后。
凤照晴眉毛紧皱,伸手拉了拉郑氏的衣角,让她不要这样失态。奈何郑氏像个护犊子的母老虎一样根本听不进她的劝告。萧御和这些狗奴才居然胆敢拿她的甜姐儿开刀,她如何能够忍得?!
大老太爷怒极,指着凤三道:“你管好你媳妇!不要让她再在这里丢人现眼!”
凤三一脸窘色,走过去扯住郑氏:“你这蠢婆娘,给我闭嘴!”
“当家的,甜娘也是你的女儿啊,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她被人这样污蔑吗?!”
凤照甜是凤三的女儿不假,他同样知道这个女儿被郑氏惯得有多娇纵任性,刚才那些话还真像是她能说得出来的。
凤三一个头两个大,这一个两个的都只会给他添乱。
却听那凤照钰继续道:“大老太爷,照钰不明白,明明是父亲指明给我的礼物,为何我不配使,连摸都没资格摸?照钰愚钝,还请各位叔叔伯伯为我解惑。”
萧御一直针对凤照甜,言语之间对凤云飞似乎还颇为孺慕,仿佛这本就是女孩之间的吵嘴争执,这让凤府几个长辈好歹面子上能过得去了。不管怎样,保住凤府的颜面和名声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