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旧 梦 慕容兄弟
隔着一道爬满了山蔷薇的栅栏, 慕容轻慢条斯理地打量着那个身穿浅色衬衫的年轻人。
那人年岁与他相仿, 相貌清俊温和。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被人跟踪了一路, 那双浅棕色的漂亮的眼睛只顾着在树丛里瞄来瞄去。他在花园的台阶上坐了下来, 低着头从背包里取出猫罐头, 嘴里还发出咪咪咪咪的可笑的声音。
慕容轻的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弯了弯。
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 几只花色各异的流浪猫从树丛里钻了出来, 神情亲昵地凑到了年轻人的身边。年轻人一边给它们分食物一边絮絮叨叨地维持秩序,“不许抢,老黑!说你呢, 每次你都跟人家挤,你也不看看小花比你瘦那么多……”
慕容轻看着那只老黑猫不情不愿地向后退开两步,把最佳抢食的位置让给一只脏兮兮的花猫, 再一次弯起了唇角。从他的角度看过去, 那只黑猫不太乐意又勉强表现出绅士风度的纠结的表情居然也挺可乐。
“不要抢,今天带的猫罐头足够你们吃饱了, ”年轻人弯起手指在那只黑猫的脑门上轻轻敲了一下, “这东西吃多了不好, 明天我买小鱼给你们吃。今天?今天没买到啊, 那个老爷爷今天没出来摆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慕容轻无意识地移开了视线。并不是觉得年轻人和流浪猫对话的情景看起来有多么怪异, 而是本/能地不想看到人和动物太过亲近的画面。
这里是滨海市的南区,据说开发不久,平时也没有什么游客, 与游人如织的市区各大景点相比要显得清静许多。这条街紧挨着南山中学, 街道两侧种着高大的梧桐树,茂密的枝叶伸展开来,几乎把街道上方的天空都挡住了。南山中学临街一侧的栅栏上爬满了蔷薇花,在春日的阳光下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慕容轻觉得滨海的春天有一种亮丽而明快的味道,连阳光都显得格外有热度。他对这个城市的感觉陌生而新奇,但并不觉得讨厌。
他转过头看了看那个喂猫的年轻人,他正低着头把空罐头盒收起来,吃饱肚子的猫猫们东倒西歪地躺在花坛的边缘晒太阳。年轻人嘀嘀咕咕地跟几只猫咪道别,然后绕过花坛,顺着来时的方向走了。
慕容轻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跟了他几天了,这人的生活规律他也差不多摸熟了,慕容轻不打算继续跟踪他了,他觉得自己想要了解的东西都已经看到了。转身要走的时候,慕容轻听到头顶上方传来咕咕咕的叫声,一抬头就看见树枝上栖着两只胖乎乎的鸽子,正歪着脑袋,眨巴着圆豆似的眼睛打量他,一边看一边还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这小子在偷看冬至呢。”
“有吗?我看他只是碰巧路过吧。”
“我可不信他是路过的,你注意他的眼神没有?直勾勾地盯着冬至,准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不行,我得告诉冬至去!”
“小八,你别那么冲动……你看他已经走了,又没继续跟着冬至,肯定是路过的。”
“可是他刚才一直在看冬至。”
“冬至长得好看么,别人看他很正常。”
“倒也是……冬至差不多跟我一样帅了,有人偷看也没什么奇怪的……”
“……”
慕容轻嘴角抽了抽,心说就你那么一个胖的跟皮球差不多的小身材,还好意思说自己帅?!这些住在城里的鸟儿脸皮可真够厚的。不过听它们的语气,似乎跟那个叫冬至的男人相处得很不错。想来那样一个能对着脏兮兮的流浪猫笑得一脸阳光灿烂的男人,心眼必然坏不到哪里去吧。
或许那些话都是真的。他想,或许可以试着相信一次……
就算真的看走了眼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目前他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容他安身立命的地方,一个能够开始新生活的地方,而不是朋友。
慕容轻当天就离开了滨海,在西安停留了一天,转天黄昏的时候回到了平安集。
平安集只有一个老车站,建在镇外的坡地上,步行到镇上也就十来分钟的事儿。从这里远远望去,远处的十堰山峰峦叠翠,像一个高大的武士般伸展开有力的臂膀将小小的镇子环抱在自己的怀中。白墙红瓦的宁静小镇笼罩在一片早春的新绿之中,宛如一幅水墨画卷般淡雅清新。
这是慕容轻从小看到大的景色,哪一处山洼里长着最茂盛的山里红,哪条街上有镇子上最好吃的芝麻汤圆,他闭着眼睛都能说得上来。如果离开的话,慕容轻觉得自己一定会想念这里的。然而他对这里的眷恋和想要离开这里的愿望同样的强烈。于是,随着岁月的流逝,离开这里变成了一件越来越无法回避的事情。
慕容轻背着旅行包轻车熟路地拐进一条窄街,取出钥匙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很小的院子,院子里种了一棵老橘树,树下一眼老井,靠近院墙的空地被人辟出来种了一些青菜萝卜,丝瓜已经顺着墙边的架子爬了上去,柔嫩的纸条伸展开来,绿茵茵的,十分可爱。
厨房里有人影晃动,听见院门响,一张与慕容轻一模一样的脸从窗口探了出来,笑着问他,“回来了?你不是说跟老爷子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慕容轻轻轻吁了口气,“累。”
慕容陆擦了擦手上的水珠,从厨房走出来接过他的背包,“歇会儿,我再加两个菜,马上吃饭。”
慕容轻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了进去。
厨房不大,沿墙一排矮柜,当中摆着一张原木方桌。靠近院子一侧单独收拾出一个小间,摆放着锅碗瓢盆。慕容轻环视一周,觉得自己出门几天,除了摆放在橱柜上的饼干桶换了一个新的之外,这里并没有什么变化。
“那桶椰蓉饼干吃完了?”
慕容陆嗯了一声,“杂货店的老板娘说你买的那种饼干要过几天才会来货,我就买了这种。”他一个大男人家,而且还是当哥哥的,居然时不时的让做弟弟的给他买甜食,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慕容轻抿嘴一笑,假装自己没注意到他语气里那种小小的别扭,“我这次给你买了好几种点心呢。滨海到底是大城市,商店里的东西比咱们这小镇子要多。”
慕容陆没有回头,耳朵却红了。他假意咳嗽了两声,把话题扯开了,“你这次去……觉得怎么样?”
慕容轻脸上的笑意微微敛了下去,眼神却变得柔和了起来,“哥,那个叫青树的人留下的地址是真的,他说的那个老师,我跟了他两天,确实跟咱们是一样的人。”
慕容陆肩膀微微一震,眼中透出不可思议的神色,“那……是真的了?”
“只怕是真的。”慕容轻回想起不久前突然出现在慕容陆医馆里的那个陌生人,眉头微微皱了起来,“这一次我还打听到了不少事情。青树上次不是说那个当老师的拿钱办了个基金,专门救助贫困学生,还捎带脚地找他们的族人么。我打听过了,真有那么一个基金,叫山神什么的。青石镇那边就有好几个学生是被他们出钱给送到学校去的。”
慕容陆眨了眨眼,仍有些半信半疑,“那个当老师的,他也能听懂……那个?”
慕容轻回想起那几只野猫和梧桐树上的那两只厚脸皮的鸽子,略略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慕容陆的眼底迅速泛红,“你说咱们俩这么些年了……怎么就没人早些告诉咱们呢?!”
慕容轻安慰他说:“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你没听青树说么,那个当老师的也是不久之前才刚知道自己的身世的,咱们俩好歹还从小有个伴儿,这不比别人强啊?”
慕容陆点点头,眼圈仍然微微泛红。
慕容轻看他这个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一直觉得把他们抱回去的人弄错了,他才是哥哥。慕容陆性格软糯,耳朵又软,事事都得由他这个当弟弟的做主。若不是怕他这副性子被人欺负,他当初何至于大费周章把他弄出慕容老宅?
不过,看他住在镇子上一直平平安安的,这就没白费了他当初的一番心血。那些背地里的龌龊阴私,原本也没打算让他知道。
谁让他是他的……弟弟呢。
慕容轻心想,这绝对是弄错了。
引子 旧 梦 老宅
慕容轻原本是打算转天一早回慕容老宅的, 想了想又改变了主意, 陪慕容陆吃过晚饭就回去了。他的身份在慕容家颇有些尴尬, 又赶着慕容老爷子卧病在床的节骨眼, 还是事事小心为好。那么多年都忍下来了, 慕容轻可不想临门一脚出什么差错。
山里黑得早, 上山的路又没有路灯, 慕容轻拎着手电往山上走的时候听见远处的山谷里传来悠长的嚎叫。
月圆之夜,狼群出没。
慕容轻从小就没少听这些山野间的奇闻轶事,对于狼群守护大山的说法深信不疑。然而刚才那一声绵长的叫声里却流露出一种催促的意味, 好像那只对月长嗥的生物正急于召集自己的同类去做什么事。
也不知山里出了什么变故。
慕容轻有些好奇,但是多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深夜进山。十堰山上虽然有不少居民,但是谁都知道从后山绵延开去的几座山可都是不折不扣的深山老林。慕容轻一直想不明白慕容家的先人为什么要把老宅建在这么偏僻的地方, 前前后后连邻居也没几户。照他看平安集虽然只是个小地方, 但是跟荒山野岭比起来还是要好得多,至少人气比较旺。
不过这些事轮不到他操心。他和慕容陆名义上是慕容家收养的孩子, 实际身份跟慕容家的佣工也没什么区别, 尤其他们俩的挂名父亲还只是慕容老爷子的侄儿, 在慕容老爷子面前露脸的机会并不多, 膝下还有两个亲生的孩子。所以, 尽管都住在老宅里, 但慕容轻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们几面,感情什么的更是无从说起。
慕容家顶着行善积德的招牌收养了不少像他们兄弟这样的孤儿。这些孩子因为天资不同,长大之后受到的教养也不尽相同, 大部分在成年之后都被安排到慕容家分布在各地的公司里去工作了。
慕容陆会留在镇上是因为慕容轻。
而慕容轻被留下来, 则是因为他那张惹祸的脸。
有时候慕容轻自己也觉得很难相信,他和慕容陆是双胞胎,同样的面孔、同样的五官,仅仅因为性格不同就可以表现出那么明显的差异来。
慕容陆是个很温和的人,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温和的气质会让人在看到他的第一眼就不由自主的心生亲近。这种温和的特质神奇地模糊了他的五官给人带来的视觉冲击,让大多数人对他的印象都偏转到了他的身份上:一个好脾气的兽医。而作为同胞弟弟的慕容轻则与他截然相反,别人第一眼注意到的,永远都是他的脸。
随着少年的稚嫩慢慢消褪,慕容轻的五官越来越流露出一种迫人的英俊来。明明和慕容陆一样的眉眼如画,他脸上的线条却凭空多出一种转折分明的感觉,像柔软的陶泥经过了高温的淬炼,变得冰冷而坚硬。连看人的神气也不同于他哥哥的温软和气,而是微微带着几分冷意。即使是微笑的表情,那笑意也无法抵达眼底。
慕容陆有时也摸着他的脑袋轻声叹气,“你这个样子就像阿玄家那些猫崽子似的,谁都防着,好像天底下没好人了似的。”
每到这种时候,慕容轻都强忍着不躲开。他从来没告诉过慕容陆,他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离他太近。尤其是肢体相触,会让他本/能地厌恶,就算这个人是他最亲的亲人,这种纯生理的反应也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还好慕容陆不住在慕容老宅,同时也因为弟弟已经长大了的缘故并不时常有这种亲昵的小动作。但慕容老宅的很多人都是知道他这个毛病的,慕容轻听到过他们背着自己嘀嘀咕咕,说什么人长得好看的过分,精神方面就难免会有一些不大正常的地方。他还偷听过管家石头叔跟他师父嘀咕,“不管男人女人,长成小七那样就不是个吉利的事儿。戏文里不是都那么唱的么,自古红颜多薄命……”,
和慕容陆在一起的时候,无论他说什么慕容轻都不会反驳,即便他明知慕容陆说的那些话都过于想当然,也从没想过去挑破他那一层虚幻的认知。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他那单纯的哥哥所理解的样子,这一点,慕容轻六岁时被人堵在客房里上下其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也是在那个时候,慕容轻懵懵懂懂地预感到了自己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他没预料到的是,自己的日子会那么的不好过。
慕容轻回到老宅先去见过管家石头叔,把来回的车票和住宿单据都交给他。他这趟去滨海也是替慕容老爷子跑腿,这些费用都要过管家大叔的手找账房报销的。出门一趟,他除了给石头叔带回来两瓶酒,还给他那个跛腿的老伴儿带回来一块真丝的衣料。慕容轻本来就是个伶俐人,又跟在慕容老爷子身边几年,这些人情上的往来他很少出什么岔子。
石头叔果然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还让他转天去他家里吃饭。慕容家的佣工都在后院的厨房吃饭,成了家的则是各自开伙,石头叔的老伴儿腿脚不方便,但是做饭的手艺可比后院的厨娘强多了。
“能点菜么?”慕容轻凑过来替他捶肩膀,“上次阿姨做的红烧鱼排可真好吃啊。”
石头叔得意洋洋地斜了他一眼,“那当然。就连大少爷也夸她手艺好呢。”
“大少爷?”慕容轻的手顿了顿,“你说……锦少爷?”
“你还不知道呢,”石头叔说:“锦少爷是前天回来的。好像是胡大夫背着老爷子给曹小姐打电话了,说老爷子不行了……”石头叔压低了声音,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流露出一个鄙夷的表情,“要不是知道老爷子不行了,只怕还不会回来呢。”
慕容轻没有接他的话。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些人虽然跟他有着同样的姓氏,然而内里并没有丝毫的关系。他们会怎么做他也并不关心。他关心的只是这些人的出现会不会对他的计划有什么影响?
慕容家祖上是烧瓷的手艺人,后来有了自己的瓷窑,生意慢慢做大,开始涉足古玩买卖。现任的慕容家主膝下只有一子,可惜的是这个儿子不长命,不到四十就病死了。老婆带着儿子这些年一直负责打理慕容家在华南一带的生意,很少有机会回老宅。像慕容家这种古老的世家大族,最看重的就是血脉的传承,慕容老爷子如果不想把管家权分给旁支的族人,比如慕容轻哥俩的挂名老爸之流的人物,唯一的选择就是他的孙子慕容锦。
慕容轻已经很久没见过慕容锦了,对这个人,他有点儿拿不准。
“老爷子已经睡下了?”慕容轻问他,“这几天情况怎么样?”
“明天一早你再过去吧,这会儿肯定已经睡下了。这几天清醒的时间都不长,只怕……” 石头叔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慕容轻已经完全明白了。他心里忽然间生出一种空茫的感觉来。对于这一天他期盼了太久,以至于都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期盼的到底是什么了。然而这个消息还是让疲累的灵魂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慕容贺终于要死了。
引子 旧 梦 锦少爷
慕容轻穿过黑沉沉的庭院, 慢慢朝自己住的院子走去。
这个时间, 老宅里的人都各自回去休息了, 院子里没什么人, 到处都静悄悄的。慕容轻有一种自己其实是走在空宅里的错觉。
月上中天, 一地清晖如洗。
一阵淡淡的烟草味道在空气里弥散开来, 慕容轻的脚步一顿, 一抬头正好看见不远处的凉亭下有什么东西晃动了一下。
慕容轻的身体微微僵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时间还有人留在院子里。
一个人影靠着凉亭的朱红木柱,懒洋洋地伸手弹了弹手里的燃着的烟头。他整个人都被笼罩在了凉亭下浓重的阴影里, 慕容轻看不清他的五官,然而那种微妙的熟悉的气息却已经在静夜里无声无息地扩散开来。
男人朝着他所在的方向侧过头,用一种叹息似的的腔调懒懒出声, “好久不见了, 小七。”
“原来是……锦少爷。”慕容轻垂下眼,敛去了眼底一抹淡淡的自嘲, “都这么晚了锦少爷还没休息?”
慕容锦轻轻吁了口气, “睡不着。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慕容轻垂在身边的手无意识地攥了起来, “那就不打扰锦少爷赏月的雅兴了。”
“小七!”慕容锦站直了身体, “等一下!”
慕容轻淡淡抬眸, 他的脸在明亮的月光下泛着一层幽冷的光, 像一块没有生气的古玉,冰冷却诱人。
慕容锦绕过廊柱慢慢走了过来,眼里带着一丝恍惚的神气。慕容轻闻到空气里渐渐逼近的酒气, 微微皱了皱眉, 心里却有些了然慕容锦会有这么反常的表现,他以前也不是没有回来过,哪一次见了慕容轻不是假装没看到?
慕容锦停在他身前四五步远的地方。他知道这是慕容轻能够忍受的极限,如果他再靠近一步,面前的青年很有可能会掉头跑开。
慕容锦吸了口气,眼里压着极深的情绪,“这些年……还好吗?”
慕容轻突兀地笑了起来,“好不好,锦少爷不知道吗?能到老爷子身边伺候,还是托了锦少爷的福呢。”
慕容锦哑然。
慕容轻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向后退开一步。即使这样的距离,仍让他觉得难以忍受。慕容锦注意到了他的举动,眼神微微一沉。
“小七……”
慕容轻漠然回视着他,“锦少爷还有事?”
慕容锦迟疑地看着他,吞吞吐吐地问道:“爷爷对你……他对你……”
慕容轻眼里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像冰面上反射的一道亮光,又飞快地散开,细细碎碎的波纹里浮漾开一抹浓得化不开的讥诮与厌倦,“少爷想问什么?”
“我只是想……”慕容锦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抬手抹了一把脸,眼里像压着什么隐痛似的纠结了起来,“想知道爷爷平时对你……”
“就是你想的那样。”慕容轻打断了他的话,神色淡漠的像在说别人的事,“你当年不就是因为这个才把我推到老爷子面前的吗?”
慕容锦的脸色微微变了,“可是我听说他早就……我以为……”
“早就被女人下药弄坏了身子?”慕容轻冷笑了一声,“少爷是不是觉得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你做过的事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慕容锦沉默不语。
慕容轻紧了紧拳头,额头的青筋突突直跳。这一霎,他需要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才能够克制自己不把拳头砸到他脸上去。这种克制是如此的艰难,以至于他全身的肌肉都开始微微发抖。
慕容锦颓然地叹了口气,“是。我以为他不举,即使你留在他身边也不会怎么样……我那个时候没别的办法了,我爸不在了,家里没人拿我当回事,爷爷根本不看我一眼……”
慕容轻嘴里泛起一丝腥甜的味道。
“你以为?”慕容轻动了动嘴,心里有种想要发笑的冲动,“你又懂什么?你不知道一个男人也只是一个男人。可是一个不举的男人,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魔鬼。”
慕容锦迟钝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慕容轻后退了两步,忽然觉得自己跟他在这里说这些废话很傻。
已经忍了那么久了,他绝对不会让任何事情在这个节骨眼上打乱自己的步骤。何况,即使杀了他又能怎么样?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改变了。他也不相信慕容锦会有什么良心不安,那件事已经过去快七年了,他会天天良心不安吗?
别逗了,无非是因为刚刚回到老宅,又带了点儿酒意,正好撞见了慕容轻所以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他所谓的良心不安并不值钱。
“少爷好好休息吧。”慕容轻后退一步,转身离开了。
慕容锦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眼神晦暗不明。
慕容轻原以为听到慕容贺不行了的消息,他今夜只怕难以入眠。他跟慕容一家牵扯太深,其中的感情用单纯的爱或恨远远不足以概括。然而与慕容锦意外的邂逅却仿佛透支了他过多的精力,让他来不及伤感那些逝去的记忆就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转天一早他还没醒就觉得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扫着他的鼻子,慕容轻打了两个喷嚏,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旧式的床架上挂着的那串碎瓷片串起来的风铃,整个人顿时一个激灵,从床上直跳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肩膀掉了下来,喵喵的惨叫了起来。
慕容轻低头看了一眼,顿时炸毛了,“我跟你说了很多遍了!不许进房间!不许上床!滚出去!”
一只毛皮光亮的黑猫四仰八叉地摔在枕头上,好像还没缓过神来。
慕容轻见它躺着不动,皱着眉毛伸手过来想把它拎起来。
黑猫眨巴眨巴淡绿色的猫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小七,如果我说外面下雨了,你能收留我在你屋里待一会儿么?”
慕容轻看看窗帘上亮晃晃的晨光,再看看卧在他被窝里拼命眨眼卖萌的二货,木然地说:“你大概是走错时空传送门了,我们地球今天没下雨。”
黑猫,“……其实,是我的腿受伤了。真的。”
慕容轻脑门上青筋跳了跳,这货是把他当傻瓜在耍么?
“腿受伤了要打夹板,要不会长歪。”慕容轻作势要拆板凳,“我这就给你打上。”
黑猫看了看比它的猫腿还粗的板凳腿,试探地问:“那……打上夹板我能睡你屋里么?”
“不能。”慕容轻面无表情地与它对视,“打上夹板我带你去小六那里打一针。”
黑猫遗憾地舔了舔嘴唇,“那算了。”
“不瘸了?”
黑猫哼了一声,“你真是一个没有同情心的家伙,小七,这么冷血是不对的!”
慕容轻懒得搭理它,自己爬起来洗漱。黑猫溜溜达达跟进了卫生间,懒洋洋的在门口的软垫上卧了下来,“小七,昨晚跟你说话的那男人是谁啊?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慕容轻刚站到花洒下面,听到这句话握着水龙头的手一抖,冷水兜头浇了下来。慕容轻嘶的一声跳开,手忙脚乱地把水龙头扳到另一边。
卧在门口的黑猫也吓了一跳,连忙向后躲了躲,免得被水珠溅到。
慕容轻住的房间不大,卫生间就更小了,也没有单独的浴房,平时洗澡也只是拉上一道浴帘,免得把角落里的洗衣机给溅湿了。这台洗衣机也不知是哪个院里的人淘汰下来的旧货,边边角角已经有了锈斑,不过还能用,慕容轻也就懒得换。再说他也从没想过要在这里一直住下去,东西好不好他也不在意。
黑猫又说:“昨晚你走了之后,那男人坐在那里喝了好多酒呢。”
慕容轻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
引子 旧 梦 人之将死
“小七, 咱俩不是好哥儿们么, 有事不找你找谁啊。帮个忙啦, 来, 走这边……”
“小七, 咱俩会一直都是好朋友吧。如果我对你做了什么……什么不好的事, 你会不会原谅我?”
“爷爷, 这就是小七……四叔家的小七……好看吧?”
“小七,既然爷爷那么看重你,你就留在爷爷身边吧。多少人想留在爷爷身边爷爷还不要呢, 你可别犯糊涂。想想你家小六吧。咱俩可是好哥儿们,我怎么会害你?”
“……”
“……”
“小七,来, 坐到爷爷腿上……真是乖孩子……以后都住在爷爷这里。”
“小七不愿意陪着爷爷?这里不好吗?只有咱们俩, 谁也不会来打扰……”
“没有爷爷的同意,小七哪里也不能去。爷爷已经答应让你哥哥去镇上跟着老刘学手艺了, 你要是不听话, 我就让人把小六带回来!”
“过来!不许哭!把这里舔干净!”
“出去?小七想去哪里?留在这里陪着爷爷不好吗?”
“这些事就交给你去办吧, 小七。你也大了, 什么都不做外面的人也会有闲话。”
“小七, 分公司那边的经理打电话夸奖你, 说你做得很好。爷爷要给你一些奖励,来,过来, 到爷爷这里来……”
“小七……”
“小七……”
“小七!”
慕容轻被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喊回了神。与那些意味不明的绵软的腔调不同, 他师父喊他永远都是一副火爆腔调,甚至有些粗鲁,但听在慕容轻的耳朵里却有种安心的感觉,就像漂浮的意识一下子都落回了实处。
慕容轻定了定神,“师父,你喊我?”
茂叔瞪了他一眼,“喊你半天了,想什么呢?”
慕容轻尴尬的笑了笑,“没什么。”
他一大早赶到品松堂的时候,整个慕容家的人都已经集中在了正房的院子里,三五成群地凑在一起交头接耳。慕容轻粗粗一眼扫过去,觉得这人数比过年祭祖的时候凑的都齐,连他那对轻易不到正堂来的挂名爹妈也出现了,身边跟着他们那个一身流气的宝贝儿子。还有慕容锦,他也来了,靠在离正堂很近的地方,低着头抽烟。他那个厉害的老妈站在他身边,眉头皱着,脸上微微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神气。自从慕容锦的父亲去世,她就很少在众人面前露面。慕容轻已经有些记不起她的样子了,此刻一见,才发现她真是老了。隔着半个院子他都能看见她脸上那两道深刻的法令纹。
看到这个架势,慕容轻就知道,慕容贺只怕是熬不过今天了。这个霸占着慕容家主的宝座长达三十多年的老人,终于还是在虎视眈眈的后辈们或明或暗的觊觎中变得越来越衰弱。慕容轻看着院子里的人时不时偷瞟向正堂的眼神,心中不由的生出一种鄙夷。慕容贺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要论起做生意的头脑和手段,这里没一个人比得上他。
茂叔在慕容轻的脑袋上拍了一巴掌,“石头叔让你进去,老爷子交待你的事儿是不是还没回呢?”
慕容轻抬头,果然看见管家石头叔站在正房门口冲他招手。慕容轻顾不上理会满院子神色各异的人,急匆匆地走了过去,还没顾上跟石头叔寒暄一句,就被石头叔在背上推了一把,不由自主地快步冲进了房中。
旧式的雕花木门在他身后阖上,眼前的世界骤然幽暗了下来。
慕容轻心头一跳,那些压在心底的对于这个房间根深蒂固的恐惧争先恐后地窜了上来。慕容轻有点儿透不过气,手脚也变得冰凉。
房间的深处传来一阵沙哑的咳嗽声。
慕容轻深深吸了口气,朝着卧室的方向走了过去。还没走到跟前门就被推开了,一个护士端着托盘从里面走了出来,冲他点点头,示意他进去。
房间大概好久没有通风了,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莫名的味道,呛得人透不过气。慕容贺就躺在雕花木柱的大床上,几日不见,他看起来更加消瘦了。不过人是醒着的,神色看着倒也清明。
听见脚步声响,慕容贺头也不回地问道:“他们都在外面?”
“是。”慕容轻不太敢直视他灰黄干瘪的脸,视线落在他颈部的位置,旋又想起他逼着自己亲吻他喉结的事,胸口泛起一阵恶心,垂下眼眸遮住了自己的视线。
慕容贺沉默了一会儿,“东西带回来了?”
慕容轻从背包里取出一个木盒,轻手轻脚地打开给他过目。见他微微颌首,又阖上盖子放在他枕边。这里面是慕容贺早年收藏的几块田黄,之前一直保存在滨海的一家银行的保险箱里。这个保险箱算是慕容贺的私房,眼下连这东西都拿了出来,看样子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
慕容贺的目光在慕容轻光洁的脸上转了一圈,“保险箱里其他的东西呢?”
慕容轻递上有银行工作人员签字盖章的明细单,慕容贺就着光费力地看了一遍,长长叹了口气,“早年没见过什么世面,以为这些都是好东西,现在才发现,不过尔尔。”
慕容轻强忍着没出声。他看过了老爷子的私房,自然知道里面都是什么东西,别的不说,单是那一对雍正粉彩花鸟罐,拿到拍卖会上至少也是六位数。他知道慕容贺这会儿正纠结着自己要死了的事实,哪怕把国宝放到他面前,对他来说也不过尔尔。
慕容贺长长叹了口气,“这个单子你出去的时候交给锦儿。”
慕容轻知道下一任的家主就是慕容锦了。他也算是慕容贺的亲信,被委托这样的差使也算正常。于是点了点头,“我知道了,老爷子。”
慕容贺目光微微有些涣散地看着他,很突兀地问道“跟了我这么些年……恨我么?”
慕容轻抿了抿嘴角,勉强压抑住心里翻涌的恨意。慕容贺快要死了,但是他现在还没死。只要没死,就有可能伤害到他的哥哥以及他对以后所做出的种种计划。他已经忍了那么久,没理由现在忍不下去。
“要不是老爷子点头,我哥哥也不能离开老宅。他在镇子上一直生活的很好,还跟刘爷爷学了手艺。小七也是托了老爷子的福才能跟茂叔学本事。”他没说恨不恨,但他相信慕容贺明白他的意思。他只有慕容陆一个亲人,为了保全他,自己无论怎样都是值得的。
慕容贺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他咳嗽了两声,摸索着似乎要坐起来。小七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在他颈后加了一个软枕。慕容贺顺势拉住了慕容轻的手,握在掌心里轻轻摩挲。他一直都知道这孩子的双手长得特别好看,手型不大,手指修长优美,每一处细节都完美到毫无瑕疵。
这是慕容贺见过的最漂亮的一双手。
慕容轻僵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挣扎。
慕容贺似乎对他这样的反应感觉满意,苍老的脸上透出一丝微弱的笑意。他吃力地抬起头打量慕容轻的脸。这孩子不到十五岁就被安排到了他身边,转眼七八年过去了,他每天都看着,却仍然觉得没看够。
“小七……”
慕容轻对上他浑浊的眼睛,心头微微恍惚了一下。他曾经无数次幻想过他临终时的情景,现在他的幻想就要实现了,然而他心里并没有出现预料的那种轻松快乐。
慕容轻垂下眼睑,避开了他的注视,“您……要喝水么?”
慕容贺没有听见他的话,但是他看到他的嘴唇开合,浅色的唇在昏暗的房间里泛着诱人的微光,让人有种想要蹂躏的冲/动。他困难地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熟悉的欲/望之火又开始在他的血液里奔腾,因为什么也做不了的缘故,越发的令人发狂。他的身体早在十多年前就废了。因为身边的女人们争宠,偷着给他下药时弄错了剂量。但以往的时候他手脚还能动,还能干点儿什么,如今却是连抬抬手也做不到了。
慕容贺颓然放开了他的手。
慕容轻心头一松,微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瞳是一种晶莹剔透的茶褐色,看人时神色偏冷,像染着薄薄一层霜。
“小七,我从来没见你笑过……”
慕容贺忽然间觉得有些遗憾。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孩子除了恐惧、哀求之外,就只有拼命挣扎却又挣扎不脱的崩溃与哭泣。而在外人面前,他永远都是这种木然的淡漠的神气,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游魂一般。
这个孩子好像从来都没有高兴过。
慕容轻垂下眼眸,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他二十多年的记忆就像散发着恶臭的一塘烂泥,能见得了光的事除了有小六这样一个体贴的哥哥之外,就只有拜茂叔为师这一件事。有什么事是值得他笑的呢?
慕容贺示意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抽屉里放着几个盒子,最上面躺着一个白色的信封。慕容轻拿起这个信封交给他,慕容贺却摇了摇头,“这是留给你的,收好。”
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
慕容轻看看它,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去把他们叫进来。”慕容贺像累极了似的闭上了眼睛,“我会跟他们交代清楚,从此以后你跟慕容家再无瓜葛。想去哪里都行。”
“不会再有人拿你哥哥要挟你什么。”
“你自由了,小七。”
正文 六七家 同乡
慕容轻睁开眼, 那只毛皮蓬松油亮的哈士奇仍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蹲坐在地上, 两爪放在身前, 一双蓝汪汪的漂亮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慕容轻稍稍有些意外, 从它主人透露的信息来看, 它应该没有那么好的耐心才对。
好吧, 事实上它主人的原话是“这货从早到晚喜气洋洋上蹿下跳, 每天至少有二十个小时处于狂躁型精神病患者的发病状态。”没想到他都睡了一个回笼觉了,它居然还坐在原地。慕容轻看了看手表,这一觉少说也有二十分钟, 要不要告诉它的主人,他家的宠物已经创造了一项原地待命的新纪录呢?
哈士奇似乎没有注意到慕容轻看表的动作,仍然呆愣愣地坐着。慕容轻仔细看它两眼才发现它看起来虽然像是在盯着他, 其实眼神是有些涣散的——这是想心事呢?!
慕容轻嘴角抽了抽, 忍不住抬起手在它眼前晃了晃。
正在魂游天外的大狗抖了一下,像是被这个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慕容轻看见它脖子上蓬松的软毛都炸了起来, 又一根一根平顺了下去, 然后那双略微有些茫然的狗眼里慢慢地凝聚起一种愤怒的神色。
“你是故意吓我的!汪!”
慕容轻看着它跳脚, 忽然觉得身边有这么一个小东西作伴好像也挺有意思。
这条大狗有两个主人, 其中一个名叫凌冬至, 是滨海市一所私立中学的美术老师, 同时也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慕容轻和他哥哥之所以会选择这个城市落脚,也是因为他的缘故。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还不长,但是他们之间却有一种比友情更为牢固的联系:据说他们出生在同一个小山村, 身体里流淌着同一种神秘的血脉。
慕容轻觉得即便他们不是同乡——他对这一点始终半信半疑, 因为没有什么确凿的证据。但是仅凭着他们都拥有辨识兽语的能力这一条也能成为极好的朋友。他一直觉得共同的秘密是比什么纽带都更加牢靠的盟约。
慕容轻瞟一眼面前的大狗,对它脸上恶狠狠的小表情十分不解,“你一直瞪着我干嘛?”
大狗顿时怒了,“你欺负我家冬至,都还没道歉!”
慕容轻吃了一惊,“我哪有?”
大狗气势汹汹地冲着他呲牙,“你让他给你拿杯子!你为什么不自己拿!别人来了都是自己去拿,才不会使唤冬至动手呢!”
慕容轻对它的说法嗤之以鼻,“冬至是这里的主人,我请他拿东西那是尊重他的意思。当着主人的面儿自己动手去拿东西那才是在欺负他呢。你搞反了,二货!以前别人当着你的面儿欺负他的时候,你是不是屁颠屁颠地坐在一边看热闹?”
大狗呆愣了一下,眼神中慢慢流露出一种快要哭出来似的愤恨,“你瞎说!”
慕容轻懒得跟它多费口舌,眯着眼躺在躺椅上晒太阳。
晌午的阳光穿过头顶茂密的枝叶,丝丝缕缕地照在他身上。铺着木地板的走廊下面是种满了花草的精致庭院,靠近栏杆的地方种着几株西府海棠,花期已过,绿茵茵的枝叶在草地上投下一片惬意的阴影,两只棕色的狸猫挤在阴影里睡得肚皮朝天。
走廊的另一侧是厨房的后门,隔着一道玻璃门,慕容轻看见凌冬至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正朝这边走过来,脚边还围着一只圆嘟嘟的虎斑猫。慕容轻看着他一脸和气跟猫咪说话的样子,觉得这位“族人”真是一个骨子里温柔善良的人,跟他哥哥差不多。要说有什么区别,就是他家慕容陆的性子还要更绵软一些。
凌冬至从厨房里走出来,用空着的那只手在大狗脑袋上揉了揉,在慕容轻旁边的木椅上坐了下来,笑着问他,“睡着了?”
慕容轻点点头,“来滨海的这些天,天天都在外面跑,腿到现在还是酸的——旅游也是个体力活儿啊。”
凌冬至笑了起来。
大狗扑上来,一脑袋扎进凌冬至怀里,嗷呜嗷呜地叫唤,“冬至,都是我不好,以后我再也不让别人欺负你了!”
凌冬至不知道它又抽的什么风,揉着它的大脑袋安慰了一会儿,直到它甩着大尾巴跑去找树下的几只猫玩,这才转过身莫名其妙地问慕容轻,“它受啥刺激了?”
“谁知道呢,”慕容轻耸了耸肩,“大概是想你了。”
凌冬至抿嘴一笑,“家里有个宠物多有意思啊,像你家小六,天天跟动物们在一起。嗯,说起来真没想到他会那么快就去上班。”
慕容轻脸上的线条变得柔和了一些,“他跟我不同,他很喜欢小动物。”
凌冬至反问他,“你不喜欢?”
慕容轻沉默了一霎。他想起小时候在山崖顶上遇见的那只老黑猫也曾经问过他同样的问题,当时他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现在的他依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因为这并不是单纯的喜欢或者不喜欢的问题。
凌冬至笑了笑,“来滨海也有小半个月了,感觉怎么样?”
之前的话题被放到一边,这让慕容轻悄悄松了口气,“还好吧,就是太吵了。走在街上总觉得眼花缭乱。你知道我是山里长大的,在我们那儿,一年到头也见不到这么多人。”
凌冬至被他的语气逗得笑了起来,“人多才好开店啊,没有客流量哪里来的生意呢。”
慕容轻叹了口气,“要开店也只是个想法,真要实施起来还早着呢。我师父有几个朋友在这边,我还得去拜访拜访他们,听听他们的意见。”
凌冬至说:“需要帮忙就说。”
慕容轻的唇角微微挑了挑,“我知道。”
据说他们这一族当年遭遇了百年难遇的天灾加人祸,一族的人都遭了难,只有几个小辈被早早送出了山,这才幸免于难。
还真是悲惨的身世。慕容轻心想,这比被无良父母无情地抛弃还要悲惨许多。
他并不喜欢这种背负着什么的感觉。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那只是个传说,与自己完全无关。
慕容轻要拜访的人姓裴,叫裴胜武,是一名已经退休的大学教授。据说是他师父何茂的同门师叔。
何茂是十几年前慕容贺从昌南一带请回来的制瓷高人。据茂叔自己说,当初慕容老爷子请他北上是为了研究如何把南北制瓷的精髓融会贯通,好让慕容家的制瓷技艺更上一层楼。那时候慕容贺还不老,身体也健康,对于光大门楣还抱有一种极其炽烈的热情。
不过他这种急于创新的愿望到底也没抵过对于自家手艺的珍视。对于茂叔,他既不舍得放他离开,又生怕他会用自己的手艺带歪了族中的子弟,因而颇不愿意慕容家的孩子与他太过亲近。如此这般,反倒便宜了被打发来照顾茂叔起居的慕容小七。
慕容轻虽然也叫慕容老爷子一声爷爷,但论起亲疏远近,他只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旁支子弟,在慕容老爷子眼里他的身份跟家里打杂的工人也没什么差别,是绝对没资格学习慕容家祖传的手艺的。因此当茂叔说想收慕容轻做徒弟的时候,慕容老爷子很痛快的就答应了。对于慕容小七与茂叔的亲近,慕容贺甚至是有些欣慰的。他也担心茂叔继续无所事事下去的话,迟早有一天会动了离开平安集的念头。用一个无关紧要的慕容小七就能套着他一直给慕容家卖命,对慕容贺来说,这买卖实在太划算了——当然那个时候慕容小七还没有被他别有用心的堂兄慕容锦推出来做筹码。对于慕容贺而言,小七也仅仅是一个名字。
正文 六七家 罚款二十
裴胜武虽说是何茂的师叔, 但是单看外表的话至少比何茂年轻了十岁。慕容轻坐在裴家的客厅里, 看着相貌清雅风度翩翩的裴教授, 忽然就为自己那个一脸黑皮皱纹, 顶着半秃脑袋的师父掬了一把同情泪。
这人生啊, 该怎么说呢。
裴教授不明所以, 还以为他想师父了, 连忙和声细气地安慰他,“他都十来年没回过老家了,回去看看也是正常的。他既然说了回来找你, 那就肯定会回来的。他这一辈子也没成个家,老家那边也没什么特别近的亲戚了,以后肯定还是要跟你一起过的。”
慕容轻连忙点头, 心里却有些哭笑不得。
裴胜武又说:“前天打电话的时候, 你师父还夸你呢,说你把他的本事学了个全, 而且青出于蓝。能听他这么夸谁, 可是不容易啊。”
慕容轻怔了一下。何茂那个倔老头是个火爆脾气, 当着他的面从来没说过一句夸赞的话, 没想到背地里会这么说他。慕容轻抿了抿嘴角, 心里忽然有些感动。
裴胜武也有些唏嘘, “说起来我也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要是真能在这里定下来,你们也该有个打算。你和你师父是怎么想的?”
慕容轻忙说:“我是想开个店, 买卖一些旧东西, 或者自己烧瓷。具体的情况师父让我问问叔爷的意思。”
裴胜武蹙眉沉思。
慕容轻也不打扰他,静静坐着一边品着今春的新茶。他看得出裴胜武是个挺风雅的文人,但是于细节方面却并不过分讲究。他住的是一套公寓房的底楼,带个小小的院子,在城市里看应该属于条件不错的了。但是房屋的装修却十分简单,家具摆设也都是很普通的东西。就拿这套茶具来看,无论是瓷质还是器形,还不如慕容轻自己烧瓷的时候作废的东西来的精细。
慕容轻来过裴家两次,除了裴老自己,就只见过一个做饭搞卫生的阿姨。慕容轻不好过问长辈的私事,暗自猜测他大概也跟自己师父一样,是个独自过活的孤老头子。何茂过来也好,他们俩至少可以互相做个伴儿。
裴胜武轻轻咳了一声,“你师父有几样老东西寄存在我这里,东西都不错,要是开店的话,正好可以拿去镇店。”
慕容轻顿时领会了他话里的意思,“叔爷的意思是古玩为主?”
裴胜武说:“这两年到处都在搞什么旅游开发,店开的不少,但是真正的好东西并不多。你要是能把这个做起来我看也不错。你叔爷虽然多少年都没进过瓷窑了,但是眼力还在。你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帮你相看相看。”
慕容轻忙说:“有叔爷这句话,小七求之不得。”
裴胜武也笑了,“没想到阿茂能收你这么个懂事的徒弟,我一直以为他那个臭脾气谁都看不上眼呢。”
慕容轻在前辈面前自然要谦虚一些,忙说被何茂收徒是自己的运气。
裴胜武又问他,“我听说慕容家跟滨海这边的曹家是沾亲的?”
慕容轻点点头,“当年老爷子的独子娶的就是曹家的千金。”这位千金就是慕容锦的亲娘,慕容轻在慕容老宅见过她几次,她很有可能知道自己儿子对他做过的好事儿,每次看见他的时候,轻视的神色里都带着戒备。
曹家人丁不旺,因此这位大小姐出嫁之前就很受父母看重。守寡之后又没有再嫁,一年之中总有几个月带着孩子回娘家住,因此母子俩在曹家还是很有些地位的。慕容锦接了慕容家主的位子之后,两家的联系更是紧密。据慕容轻打听来的消息看,慕容锦离开平安集之后就带着慕容家的精英们去了广州。就算曹家的根基在滨海,只怕他几年之内也没空回来。要不是这样,慕容轻也不会那么痛快就答应来滨海。他恨慕容锦已经恨到了骨子里,能避开的话,自然不愿意跟这么一个“熟人”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裴胜武又问:“听说这位曹小姐一直住在娘家?”
慕容轻抿了抿嘴角,他不怎么愿意话题总是绕在慕容锦母子身上,但裴胜武是长辈,他也不能装没听见,“慕容少爷的父亲去世的早,大概是这个原因吧。”
裴胜武听他这样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位曹小姐似乎是很能干的。儿子应该也教养的不错吧?”
“那是自然。”慕容轻回答的十分勉强,心说可不是不错么,十来岁的时候就知道利用身边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换取自己的前程。似乎就是那一次,慕容贺高兴之余,主动提出让慕容锦跟着他身边的老人去查江浙两地的账目。
算了,想那些做什么。
慕容轻从裴家告辞出来的时候,心里沉甸甸的。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挺谨慎的人,如今看来心眼还是有点儿不够用。他之前光想着有曹家这一尊大佛坐镇,慕容家没谁会把手伸到滨海来,而慕容锦本人又在南边接管慕容家的生意,自己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小日子,不会招了谁的眼。
所谓的灯下黑就是这个道理。然而换个角度来说,慕容锦的老娘可是长期住在滨海的,自己要是开起店来,少不了出头露面,这样一来难保她不会知道。万一再通过她让慕容锦知道了自己的下落,谁知道还会惹出什么事儿来呢?
慕容轻觉得自己有些动摇了。他在慕容家这堆烂泥里已经挣扎的筋疲力尽了,巴不得后半辈子都不会再看见慕容家的人,就连听到这个姓氏,他都会有种想要立刻跑开的冲动。
或许来滨海并不是一个好主意。
慕容轻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心里一时间颇为挣扎。他觉得自己应该立刻回家收拾包裹,拉上慕容陆飞快地离开这里,然而当他这样想的时候又有一种深刻的疲倦感从心里浮了上来,他实在是厌烦了没有目的的奔波。就算离开这里他又能去哪儿呢?他和慕容陆没有什么亲人,挂名的爹妈那是不用提了,他们兄弟俩还在平安集的时候就跟他们没了联系。除此之外,就只有青树和凌冬至这两个莫名其妙的族人了。
从血缘上讲,他们俩应该是与他们兄弟最接近的人了。凌冬至就是滨海本地人,而青树也正在张罗来滨海定居。最重要的,慕容陆已经开始在滨海市的一家宠物医院上班了,他能从慕容陆的神情中看出他对这份工作的喜爱。
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地好起来。
只有他满心焦虑。
慕容轻忽然就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想法,躲什么躲呢,难道被慕容家坑了上半辈子不够,还要东躲西藏地过下半辈子吗?
谁TM规定他们就该对他的人生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慕容轻轻轻啐了一口,老子谁也不怕!
老子还就在这儿扎根了!
慕容轻意气风发了不到一分钟就被一个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老大爷拦住了,老大爷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红袖标,一脸不赞成地看着他,“你看你年纪轻轻,怎么也跟那些不学好的混混流氓似的随地乱吐呢?罚款十元!”
慕容轻,“……”
他能说他其实只是借着这样一个动作发泄一下郁闷的心情,并没有真的污染环境么?
这老爷子能信么?
“其实是这样的,”慕容轻咽了口唾沫,试图替自己辩解一下,“我刚从山里出来,还不懂城里人的规矩……”
老爷子顿时怒了,“刚从山里出来就能到处瞎吐?山里来的怎么啦,我也是山里出来的!看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就会给我们山里人丢脸!罚款二十元!”
慕容轻,“……”
正文 六七家 小六
慕容轻一肚子郁闷地回到家, 还没上楼就看见二楼的灯亮着, 应该是他哥回来了。他刚上了两天班, 正在兴头上, 这两天都是住在医院值夜班的。慕容轻有些酸溜溜地想, 说不定在他哥心里, 他还没有那些猫猫狗狗重要呢。
慕容轻不太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那些毛茸茸的小东西。它们走起路来没有声音, 借着阴影的掩护神出鬼没,那些刻意想要隐瞒起来的事情好像都瞒不过它们的眼睛。就像小时候在山崖上遇到的那只老黑猫,看着它那双黄荧荧的眼睛, 他觉得好像他所有的秘密都被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那是他所剩不多的自尊心所无法忍受的难堪。
慕容轻站在楼下出了会儿神,他看见阳台的落地玻璃窗上映出几个毛茸茸的小身影,估计家里又进猫了, 忍不住叹了口气。对于现在的居住条件若说还有什么不满意, 那就是凌冬至留下来的这个破习惯了,阳台总要留一条缝隙, 时不时就有野猫在家里出没。
慕容兄弟一到滨海就被凌冬至接到了这里, 这个小区住的差不多都是附近中学的老师, 都是很有素质的邻居, 小区环境和房屋结构什么的都让人觉得满意——只除了这些不告而来的猫!
慕容轻真的很烦这种一回身就能看到一双窥伺的眼睛的感觉。
开门进屋, 慕容轻还没看见慕容陆先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 慕容轻一边换拖鞋一边好奇地问:“做什么呢?大半夜的。”
慕容陆的声音从厨房里传来,“回来的路上看见鱼档还没收摊,就买了两条鱼回来炖汤。”
“大晚上炖汤?”慕容轻觉得莫名其妙, 他怎么从来不知道他哥还有这样的生活习惯?
“这些天忙的没回家, 你是不是没好好吃饭?”慕容陆系着一条格子围裙,正在水龙头下面冲洗一束香菜,转头看见慕容轻进来要翻冰箱,忙说:“可乐都冰凉的,等会儿喝汤。这就要出锅了。”
慕容轻把刚搭到冰箱门上的爪子收回来,瞟一眼炉灶上的砂锅,不怎么高兴地嘀咕,“鱼肉都没炖烂呢。”
“没炖烂就对了。”慕容陆说:“阳台上还有好几只猫呢。等会儿我剔点儿鱼肉,加上汤拌点儿剩米饭给它们吃。”
“我还以为是给我做宵夜呢,”慕容轻开始泛酸了,“搞半天是沾了猫的光啊。”
慕容陆笑着瞥了他一眼,“咱们住进来的时候就答应冬至了,这些小东西要是过来了要好好照顾,哪能说话不算数呢。人家冬至又不要咱们的房钱,就这么点儿小要求,做起来又不是很麻烦。”
慕容轻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慕容陆笑着推他,“去洗手,回来喝汤。”
慕容轻不怎么情愿地洗了手回来的时候,砂锅已经端上了餐桌,慕容陆拿着一个盆子拌饭,阳台上的猫猫们闻到了食物的味道喵喵喵地叫个不停。
慕容轻看了看阳台上一群闪烁不定的黄荧荧的光点儿,皱了皱眉,低头喝汤。
慕容陆喂完猫,洗了手坐到桌边,歪着头看了看慕容轻,“心情不好?”
慕容轻头也不抬地说:“没。”
“是不是开店的事情不顺利?”慕容陆拿起勺子搅了搅碗里的汤,声音里有种小心安抚的味道,“其实前两天我就想跟你说了,小七,要是开店的事情不好弄,你先放放,就当是给自己放假好了。我现在已经上了班,也有了收入,虽然挣的不多但是两个人过日子也够了。”
“没有什么麻烦,你别瞎操心。” 慕容轻抿了抿嘴角,“这里可是城里,你一个人挣的钱自己花还差不多,多养个人就不够了。再说我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赖着让你养活吗?”
慕容陆听他这样说,脸上流露出一丝难过的表情,“让我养活怎么就不行呢。好歹我还是你哥哥,一直让你护着,你以为我心里就好受吗?”他猛然顿住,神色不安地瞟了一眼沉默不语的慕容轻,懊悔不已。
慕容轻脑子里空白了一霎,随即便慢慢反应过来。平安集才多大,能在慕容老宅里被人嚼来嚼去的闲话,镇上又怎么会没人知道?慕容陆生活在镇子里,周围的人没了对慕容家的顾忌,是不是说的更加难听?
慕容轻耳边嗡嗡直响,没有察觉慕容陆正掰着他的手指往外抢那个勺子。他的手指攥的太紧,指甲在掌心里已经掐出了很深的红印。
慕容陆轻轻摩挲着那几个指甲印,眼眶微微发热,“我知道一直都是你护着我。要是没有你,我也不能离开老宅住到镇上去。我那些逍遥的日子都是拿你换来的……我还是你哥呢,什么都没替你做过……”
慕容轻抽出自己的手,白着一张脸摇了摇头,“说这些干什么。”
慕容陆低着头不敢看他的脸。他不像小七那么会说话,这种时候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让小七不那么难过。他只是想好好照顾他,想让他活得别那么累,他只是自己的弟弟,并不是自己的老爹,用不着一直抗在自己的前面。
可是这话要说出口的话,小七会怎么想?会不会误以为自己是嫌他多事?
慕容轻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他这个哥哥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伸手在他肩上拍了一把,“什么换不换的,兄弟之间相互照顾不是正常的么,你又不是比我大好多。”其实他一直觉得自己才是哥哥。不过这个话不能当着慕容陆的面说,说了的话他更得多想了。
“你别瞎想,有事儿我不会瞒着你的。我也没遇见什么麻烦,就是累了,想早点休息。”
慕容陆看了看桌子上的东西,叹了口气,“喝完汤早点儿睡。”
慕容陆有点儿后悔自己不管不顾地说了这些话。他知道自己看起来像是比弟弟沉稳,然而性格却有些冲动。小七看着外向,骨子里却比谁都冷情。当初在平安集刚听到那些闲言碎语的时候,他气得要冲出去找那些嘴碎的人理论,还是被教他手艺的刘老头一个耳光给扇了回来。
“你干啥去?啊?找谁吵架?”刘老头拎着他的小细脖子给扔回屋里去了,“你是怕小七过的太舒服是吧?你那个弟弟过的够不容易的了,你就不能让他省省心?”
慕容陆当时梗着脖子跟他师父嚷嚷:“我们俩可以一起走,上哪儿不行?非得留在这儿受欺负?!”
刘老头拿烟锅袋敲他的脑袋,恨铁不成钢地骂他,“上哪儿去?你们俩加起来才二十啷当岁,上哪儿不得挨欺负?去外面了就凭你俩细胳膊细腿的能干啥?卖力气的活儿干不了,要饭当乞丐年龄又有点儿大。要不去当小偷?长大了当大偷?真要走了歪路,跟黑社会的人混一起,一辈子还不都毁了?你白长个脑袋,我看小七比你明白多了。”
慕容陆跟他顶嘴,“哪怕我带着他捡垃圾呢。总比这样……”
刘老头在他脑门上拍一巴掌,“捡垃圾能捡一辈子?就算能捡一辈子,你们俩活着就是为了捡一辈子垃圾么?没文化,没手艺,长大了不还是得挨人欺负?”
慕容陆趴在他肩上大哭。
刘老头叹着气说:“这人啊,不吃点儿苦头,哪能熬上好日子过呢。真心疼你弟弟就好好学手艺吧。学好了手艺才算熬出头了。”
正文 六七家 黑猫
慕容轻一头冷汗地从床上坐起来, 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在耳边咚咚直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那是他自己的心跳。
慕容轻依稀记得自己在梦里又回到了慕容老宅, 还是那个黑沉沉没什么生气的院子, 他在里面一圈一圈地走着, 却怎么也找不到大门。梦里并没有什么恐怖的画面, 他甚至没有梦到慕容贺。但是那种仿佛陷入泥潭一般, 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脱身的绝望远远大过了这世间最直白血腥的刺激。
还好那只是一场梦。
慕容轻把脸埋进掌心里,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离天亮还早,到处都静悄悄的, 只有床头柜上的台灯亮着一团暖暖的光。慕容轻睡觉要留一盏灯,这是一直以来的习惯。城市里有路灯,小区的花坛里也有草坪灯, 到了夜里即使不开灯房间里也不会是一团全然的黑暗, 但慕容轻还是难克服自己怕黑的习惯——尤其是在关着门的房间里。
慕容轻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生活习惯那么简单,很有可能是出于某些心理方面的原因。他还知道这个城市里有不少心理诊所, 小六上班的宠物医院附近就有一家。但是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对着一个陌生人巴拉巴拉地讲述自己的秘密, 那些他巴不得一辈子都不会再想起的令人窒息的旧事。
他只能更加小心地掩饰自己, 不让身边的人察觉自己的异样。书上不是都说时间能够治愈一切的创伤, 或许像这样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一切都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自他离开了平安集, 他失眠的老毛病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善。
慕容轻醒了就很难再睡着,索性从床上爬起来,溜达到客厅里坐坐。客厅空间大一些, 而且客厅和阳台的窗户都开着, 感觉要比小房间来得通透。他住惯了山里的大房子,城市里鸽子笼一样的楼房真让他觉得透不过气。
猫猫们吃饱了肚子不知跑哪儿玩去了,阳台上空荡荡的。慕容轻闻到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消毒药水的味道,慕容陆应该在睡前做过清扫了——这也是慕容轻不喜欢流浪猫进屋的原因之一,无论收拾猫还是收拾猫猫呆过的地方,都是一件耗费精力的事儿。
慕容轻给自己接了杯水,懒洋洋地窝在沙发里出神。
夏天快要过去了,夜晚也没那么闷热难受了,但他还是有些不太适应。这里即便是夜晚天空也是亮的,被路灯、草坪灯、各种各样的灯映照的微微泛着灰白,不像山里的夜晚,什么时候都是一种澄澈的墨蓝色。而且这里很吵,夜深人静的时候也总有各种各样的声音,这个陌生的城市就像一头庞然大物似的,潜伏在夜色里不住地喘息。
这真是一个让人难以作出选择的命题。人多的地方会让人有一种安全感,但同时也失去了真正的宁静。
或许他还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够真正地适应这里。
一阵细微的声音从阳台上传来,慕容轻看见一团黑影敏捷地攀上了阳台的窗户,然后在那敞开了一半的窗口探头探脑地朝里面张望。夜色里两个淡黄色的亮点无端地带着几分诡秘难辨的邪气。
是一只黑猫。
黑猫几乎第一时间就发现了坐在客厅里的慕容轻,警觉地保持着一个随时能逃走的姿势僵在窗边。
他不动,它也不动。
慕容轻觉得这应该是一只老猫。经验很丰富的样子,而且很有耐心。当年他在山崖上遇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只黑猫,连眼睛的颜色都是一模一样。
慕容轻心里莫名的软了一下。
“进来吧。”
黑猫踌躇片刻,小心翼翼地跳了进来,紧挨着阳台玻璃慢条斯理地溜达了几步。它的步态看似悠闲,然而尾巴翘着,一双淡黄色的猫眼始终落在慕容轻的身上。慕容轻忽然觉得这个小东西跟自己挺像,就算暗地里害怕紧张,外表也要装出一副沉得住气的模样来。
也不知能不能唬得住别人。慕容轻自嘲地想,但是装习惯了,想改都不知从何改起。
慕容轻想起晚饭时慕容陆拌的鱼肉米饭好像还有剩的,便起身到厨房里去翻了翻。果然在冰箱里翻出了大半碗。
微波炉加热了一下,鱼肉的香味立刻散发了出来。
黑猫没敢往里走,站在阳台上小心翼翼地往里看。慕容轻用眼角的余光瞄着它的动静,心说看你还装不?
黑猫在阳台上来回踱步,看着不像刚才那么淡定了。看到慕容轻端着小碗过来,尾巴甩了两下,从嗓子眼里挤出两声呼噜呼噜的声音,也不知是什么意思。慕容轻把鱼肉饭拨进阳台上空着的猫碗里,退开一步看着它。黑猫看看那碗饭再看看他,舔了舔嘴巴坐着没动。
慕容轻叹了口气,“这是我哥做的,味道应该还不错。你尝尝看。”
黑猫试探着朝猫碗走了两步,看看他还站在一边,又停住了脚步。
要不要这么矫情啊,慕容轻不满地嘀咕着,拎着饭碗回去厨房。等他洗干净碗和勺子出来一看,猫碗已经干干净净的了,连一粒米都没剩下。黑猫还扒着饭碗意犹未尽地舔来舔去。
慕容轻问它,“没饱?”
黑猫犹豫了一下,低低的喵了一声,“还有饭么?”
饭是没有了,不过茶几下面还有慕容陆带回来的猫罐头。慕容轻估计了一下猫肚子的容量,打开一个罐头放到了阳台上,“就这些了,一次吃太多你的肚子该闹毛病了。”
黑猫眨眨眼,像是有些疑惑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慕容轻以为它还在顾虑自己离它太近,便后退了两步,抱着垫子窝回沙发里。猫吃东西的声音很轻,偶尔罐头盒子被它自己碰到,它也会吓得向后跳开,直到确定没什么事才又凑过去继续吃。慕容轻猜测这只猫在外面应该没少挨欺负,吃饭都吃的那么小心,好像一边吃一边还时刻防备着周围会不会有什么突发状况。
真是跟自己很像啊。慕容轻放软了身体,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出神。卧室的门还开着,台灯的亮光在夜色里晕染开一片模糊的橘色,耳边是黑猫发出的窸窸窣窣的轻响,不知怎么,慕容轻觉得客厅里反而要比它出现之前更加安静。
慕容轻觉得眼皮发沉,似乎又有了睡意。
大概是心里有事的缘故,慕容轻睡的并不踏实,整个人都像是沉入了一种浅眠的状态里。他甚至知道黑猫离开之前还溜溜达达走到了沙发旁边看了他两眼。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自己开店的事儿,越想就越是没有办法,好像走进了死胡同。
他手里除了慕容贺临终前留给他的那张卡之外,还有这么些年下来跟他师父何茂一起存的一笔钱,拿这些钱在滨海市把买卖做起来是足够了。但他明面上的身份只是慕容家一个不受重用的养子,怎么算好像都不该有这样的身家。如果慕容家的人对自己的经济来源产生怀疑,他又该怎么解释?慕容家的现任家主可就在滨海呢,万一他也找上门来,他又该怎么应付?慕容轻巴不得躲他们远远的,有多远躲多远,最好一辈子都不会碰面。然后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好。
他一点儿也不想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左思右想,直到他听见慕容陆起床的动静,才模模糊糊的有了一个想法:现在开店虽然开不了,但他可以先把自己的工坊弄起来。在郊区找个合适的地方,把工作间和瓷窑建起来,或者再招两个助手。就算不挣钱也没关系,能随心所欲地做一点儿自己喜欢的东西不是也挺好么。
就当给自己放个长假了。
正文 六七家 物证
慕容轻给凌冬至打了个电话, 打听了一下行情, 然后又跑去实地考察一番, 最后在东湖公园旁边盘下来一个倒闭了的“农家乐”。
这个“农家乐”地点非常好, 就在莲花山的山脚下, 紧挨着东湖公园。这一带是滨海近郊有名的旅游景点, 山上除了明清时期的古刹之外, 还有几处自然景观,其中最有名的就是位于洗经崖附近的瀑布。瀑布从莲花山最险峻的山峰飞跃而下,在山下汇聚成潭, 进而在山外形成了三个大小不一的湖泊。
莲花山上是滨海有名的富人区,住户虽然不多,但是因为设施完备的缘故并不显得偏僻。慕容轻看惯了青山绿水, 住在这里倒觉得比市区要舒服, 索性给自己也整理出一个房间,在这里住了下来。
重新装修、建工棚、建窑、进设备……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尘埃落定, 慕容轻才发现漫山青葱已经不知不觉染上了深深浅浅的黄色, 迎面吹来的微风里也多了几分干爽惬意的意味。
慕容轻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快两个月没回过市区了, 慕容陆几乎每天都有电话, 凌冬至偶尔联系, 除此之外, 就数裴胜武裴老的电话最多,看样子他是真把他当成自己的后辈了。最近的一个电话是前天打的,嘱咐他十一的时候来家里过节, 一起吃个饭。
慕容轻虽然觉得见面不久就掏心掏肺的把谁当成自己人这种事儿听起来有点儿匪夷所思, 但裴老毕竟是长辈,以后开店也少不了他的帮衬。别的不说,裴老这个老学者的身份搬出来就挺有影响力。慕容轻初来乍到,一无根基,二无人脉,跟裴老的关系于公于私都是必须要花心思维系的。
慕容轻带着自己烧的一套围棋去看望裴老,快到裴家门口的时候又折回去买了几斤水果。平安集那边的讲究是看望老人要带两包点心,空着手上门是不行的。不过裴老身体不大好,不能吃甜食,所以慕容轻折中了一下,换成了水果。
慕容轻进门的时候餐桌上已经摆了几盘凉菜,阿姨正在厨房里炖汤,满屋子都是香气。裴老正坐在客厅里看报纸,看见他拿来的东西顿时就有些激动。何家那一派的瓷匠擅长烧制素瓷,讲究胎薄轻巧,釉质细洁。慕容轻的手艺更是将这些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这对围棋罐胎体精巧,釉色莹润,一副墨彩鱼乐图笔法灵动,意趣十足,让他这个自称书画小有所成的老人家也赞叹不已。
裴老捧着这套围棋爱不释手,围棋子也倒在沙发上一粒一粒地摩挲。这东西不过是小玩意儿,没想到裴老会高兴成这个样子,难怪人家总是说老小孩老小孩,果然跟小孩子得了新鲜玩具也没什么两样。
裴老摆弄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问他,“你既然是阿茂带出来的徒弟,他有没有教你辨识古瓷?”
慕容轻点点头。辨识古瓷算是他们这一派的基本功,打从跟在茂叔身边开始,慕容轻做的最多的活儿就是把一堆一堆的碎瓷片按着年代区分开来。上好的瓷器难求,碎瓷片却并不值钱,现在家里还一大堆呢。前几天慕容轻收拾出一些碎瓷,打磨之后做了几个风铃和一些小饰品挂在工坊里卖,销路居然也不错。由其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都喜欢的不得了,经常一买就是好几件。
裴老见他点头,脸上流露出欣慰的表情,“前几天有人托我看几块瓷片,我是学书画出身的,哪儿看得了那个。正犯着愁呢,你要是有空帮我看看?”
这是小事情,慕容轻自然满口答应。
裴老连忙起身去打电话。慕容轻听他的语气,觉得对面那人应该是裴老的晚辈,如果这人也是做瓷器古玩这一行的,自己也算认识了一个同行。人脉可不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么。
没想到晚饭还没吃完,家里就来了一个小警察,看年龄跟慕容轻差不多,眉清目秀的一张脸看着挺生嫩,不怎么爱说话的样子。进了门先跟裴老问好,转头看见慕容轻的时候,眼神微微呆了一下。
裴老忙招呼他坐下,又介绍慕容轻说:“这就是我给你们找来的帮手,你们坐,我去给你们弄点儿茶水。”
小警察腼腆地冲着慕容轻笑了笑,主动伸出手做自我介绍,“你好,我是孟轲,市局刑侦大队的。”
“你好。”慕容轻十分勉强地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飞快放开,“我是慕容轻。”
孟轲从包里取出一个饭盒似的东西,打开递给了慕容轻,“麻烦慕容老师帮我们看看这些都是什么年代的东西,要是能看出来历就更好了。”
慕容轻听他连老师这样的称呼都叫出来了,心里觉得不好意思,忙说不敢当。伸手接过他手里的盒子,见里面放着几个透明袋子,分门别类地装着几块碎瓷片。慕容轻拿起袋子对着光看了看,微微皱了皱眉。这是一片掌心大小的碎瓷片,色泽红白相间,上面几茎细纹,看着像是缠枝莲纹的图样。
小警察察言观色,忙问他,“有什么不对吗?”
慕容轻摇摇头,把手里的袋子放回了盒子里,“这个是现代的东西,很新。”
小警察呆了一下。
慕容轻猜到他在想什么,解释说:“釉色是故意做旧的。”再看看盒子里其他几个袋子,大部分都是新瓷,只有一块釉里红是老东西。
慕容轻将几片碎瓷摆在一起看了看,又挪动了一下摆放的位置,心中微微有些疑惑起来。
小警察看不出这些东西有什么新旧之分,但还是尽职尽责地在袋子上做好了标记。一抬头看见慕容轻皱着眉头,也凑过去仔细看那几块特意挑出来的瓷片。
慕容轻指了指其中一块,“这块应该是明代早期的釉里红,胎子细密、坚致,釉子白中略灰,非常光润。这几块都是现代的仿品,你看它们的图案,”慕容轻修长的手指将几片碎瓷的位置从新摆放了一下,“有什么发现没有?”
小警察的脸微微红了一下。他的注意力都被慕容轻那双手吸引过去了,听见他提问才恍然回过神来,耳根微微有些泛红。
慕容轻也不指望一个外行能有什么惊人的发现,自顾自地介绍说:“图案虽然都不同,但是看得出是同一件瓷器上碎裂开的东西。”
小警察结结巴巴地问他,“什么意思?”
慕容轻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下巴,神情若有所思,“原件明显是碎的……不像是修补……要不就是照着原件做仿品……”
“仿品?!”小警察捏着那块元代釉里红的残片琢磨了一会儿,抬头问慕容轻,“这东西贵不贵?”
“残片当然不值钱,要是没有瑕疵的话……”慕容轻抿了抿嘴角,“前年上海春季拍卖会上,高十六厘米的元釉里红荷塘莲池鸳鸯纹罐起拍价六百万,成交价七百八十万。”说着微微挑眉,用眼神问他,你自己说贵不贵?
孟轲又有耳根泛红的趋势,连忙避开他的视线,将手里的东西一一收好。临走的时候问慕容轻,“慕容老师能不能给我留个电话?”
慕容轻本来想拒绝,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电话号码告诉他了。这人很明显跟裴胜武关系不错,让他帮忙的也不是什么特别麻烦的事,对他来说多认识一个人也没什么坏处。
小警察跟他们道别,匆匆忙忙地走了。慕容轻猜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案子跟这些瓷器有关,不过这些都不是他一个外人应该打听的事情,他也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裴胜武本来还想跟孩子解释解释,看见他这副样子,又把那些废话都咽了回去,转而打听起他那个烧瓷的工坊的事情来。
慕容轻的工坊前几天刚招了两个人。两个小伙子都是滨海本地人,性格挺沉稳的,慕容轻这样疑心病重的人跟他们相处了几天之后也没挑出什么大毛病来。
“工坊听着像是个磨时间的地方,”裴胜武不放心地问他,“你开店的事情怎么样了?”
慕容轻含含糊糊地说:“慕容家的人也在滨海,我和我哥都不想再跟他们有联系,所以打算找个合伙人,店里的事由他出面张罗,免得以后麻烦。”
裴胜武心中多少有些疑惑。在他看来慕容轻本来就是慕容家的人,借着慕容家这个大靠山办起事情要比单枪匹马地闯荡容易得多。但是慕容轻话说的含糊,裴胜武只当是他跟慕容家现任的家主交情不深的缘故,也就没多问。
他不知道的是,对于事情到底能发展到哪一步慕容轻自己也没有把握。
正文 六七家 外人
慕容轻自从知道了慕容锦也在滨海, 就明白了要开店自己是断断不能出头的。慕容锦很清楚他在慕容家的身份地位, 他不可能不在意慕容轻开店的钱都是从哪儿弄来的。同时身为族长的他也有责任猜疑慕容轻到底从慕容家里学走了什么手艺。尤其他对慕容轻还抱有一种意味不明的疑似愧疚的古怪心理, 慕容轻越是想躲开他, 反而越会被关注——如果店铺是挂在别人名下, 而这个人又恰巧有一个比较有力的靠山的话, 那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慕容轻把这个难题交给了凌冬至, 让他帮忙想办法。他信得过的人不多,既信得过又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的人就更少了。凌冬至前几天跟他说事情有进展,但是这个所谓的进展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他并没有细说,只说让他等消息。
慕容轻一向觉得自己是个相当有耐心的人。他二十多年的生命里有一大半的时间都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可是就在他以为他今后的生活都不需要再耐心等待的时候又遇到这样的问题,就难免会让人有些焦虑了。
是或否, 他都可以接受, 但他受不了在等待中煎熬。
自从离开平安集,他的耐心就变差了。
因为刚来滨海的时候凌冬至带着他们各处都游览过了, 所以十一长假的时候慕容兄弟俩哪儿也没去, 过的跟平时一个样儿。一大早起床俩人到楼下打打拳, 然后回来洗澡吃饭, 吃完早饭一个溜达着去宠物医院上班, 一个坐公交车去郊外的工坊干活儿。
节日期间游客特别多, 无论是莲花山还是东湖公园都是适合一家老小出门散心的好去处,连带着慕容轻的工棚也比平时热闹。瓶瓶罐罐这一类零碎的小东西卖出去不少,几天前他刚烧出来打算镇在店里当摆设的一对标价近万的粉彩花鸟瓶也被人买走了。慕容轻原本想着自己籍籍无名, 标价又特意定的那么高, 应该不会有人买才是,没想到城里有钱人这么多,倒让他小小地郁闷了一下。
慕容轻带着两个小助理招呼完一拨客人,正想回后面工棚,又被一个客人给拦住了。这位客人看外表是个三十来岁的上班族,穿着很正式的浅灰色衬衫,举手投足彬彬有礼,“我来找你是受庄老先生所托,如果有时间,能不能跟我去一趟古玩街?”
慕容轻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竟有种心跳加速的感觉。
慕容轻其实不怎么喜欢古玩街。虽然看起来修整得古香古色,但过分的追求仿古的视觉效果让眼前的景色显得不大自然。就像一件故意做旧的仿品,即使外表一模一样,终究少了内里那种沉厚的古韵。
那个看起来像上班族的男人把他带到古玩街的这家店铺,领着他楼上楼下转了一圈。
这条街上的店铺都是统一的规格,上下三层,一楼和二楼面积相同,加起来将近二百平左右,三楼略小一圈。已经做过了基础装修,门窗和地板都是原木的质地,颜色稳重大方,材质虽然说不上有多好,但若是没什么特殊的要求,基本上也不用大动。
慕容轻现在已经知道他是一个律师,任职于凌冬至曾经提过的庄氏集团,名叫杜平。杜平是个很温和的人,说话也是和声细气的,“商铺已经用三少的名字买下来了,老爷子的意思是先挂在三少名下,满五年后转到慕容先生的名下,就当做是三少以不动产入股。三少年龄还小,兴趣也不在这方面,不会干涉您生意方面的任何决策。”
慕容轻有种做梦似的感觉,他这些日子以来的顾虑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被解决了?慕容轻揉了揉脸,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既然是入股,还要麻烦杜先生准备一份有关利润分成的合同……”
“老爷子说过了,”杜平笑着打断了他的话,“三少每年分百分之十的利。”
慕容轻愣了一下,“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呢,”杜平被他的表情逗笑了,“三少不是生意人,又不是真想跟慕容先生合伙做生意,不过是老爷子想给他置办点儿产业,顺便给家里的晚辈帮个忙罢了。慕容先生是凌先生的亲戚,算起来也都不是外人。老爷子让我给你带句话,说兄弟之间就该像你们这样互相帮衬。他既然伸手管了这件事,就是不把慕容先生当外人的意思,希望慕容先生也不要跟他见外。”
慕容轻知道他说的“家里的晚辈”指的是凌冬至,凌冬至的同居男友就是庄家的二公子,与这位三少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他当初带着这个难题求到凌冬至那里的时候就知道能沾上庄氏的光,只是没想到会沾这么大的光。他现在稍稍有些忧虑的是万一有一天凌冬至跟庄家那位二少掰了,他这买卖要怎么办?
“庄老爷子的好意,我真是不知该怎么感谢,”慕容轻把各种想法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以他目前的处境来看,要想不引起慕容家的注意把店开起来,这样的安排无疑是最理想的了。至于以后的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
杜平见他这么说,脸上也露出笑容来,“都不是外人,谢来谢去的就不必了。要是慕容先生没什么意见,咱们先把合同签了,下一步就该准备开店的手续了。”
慕容轻心里小小地纠结了一下,点点头,“好。”
有了庄老爷子这么一个大靠山,各种手续办的非常顺利。慕容轻甚至没怎么跑腿,一摞子证件就已经利利索索地办下来了。以前他去外面办事,虽然顶着慕容家的名头少不了走方便,但那时他也是慕容家的人,无论走什么门路都只是给自己家办事儿。如今可是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把傍上靠山的感觉。
慕容轻觉得于情于理都应该找个机会向慕容老爷子表示一下感谢,不过道谢这种事也是有学问的,不能做太刻意了。既然庄老爷子已经说了不当他是外人的话,他也该摆个合适的态度出来。之前他因为有事拜托凌冬至,把他请到外面酒店去吃了顿饭。凌冬至当时就有点儿不太高兴,觉得自己拿他当外人。
同样的失误慕容轻自然不会再犯第二遍。
慕容轻打算亲自动手做点儿什么东西托凌冬至送给庄老爷子,他是跟茂叔学的手艺,这一点还是很能拿得出手的。上了年岁的人都喜欢喝茶,做一套功夫茶的茶具也是不错的。凌冬至那里也要捎带着感谢一下,上次去他家觉得壁炉上面空了点儿,要不就给他们烧一对挂盘好了。
慕容轻抱着个速写本猫在工坊后院里写写画画,两个助理在前面工棚里接待一个刚从莲花山下来的旅游团,说说笑笑的声音远远传来,听上去倒也不显得特别吵闹。
墙头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慕容轻抬头,看见两只黄猫正趴在墙头上东张西望。两只大小差不多,都是虎斑纹的土猫,一只长着淡黄色的眼睛,另外一只则长着一双碧眼。看身材都长得挺肥实,但是看上去带着一股野气,应该不是家养的猫。
慕容轻和它们对视了片刻,低下头继续改他的画稿。他知道莲花山上有不少野猫,除了这种无家可归的流浪猫,还有一种体型更大一些的山猫,毛皮棕黑,凶得很,还好它们躲着人,轻易不跑到山下来。
两只猫趴在墙头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声音随风飘进了慕容轻的耳朵里。
“你看他像不像?”
“不大像。要真是这里的话,这里还能这么干净吗?”
“说不定有仓库,东西都藏在仓库里,外面看不出来。反正这个院子看着挺古怪的,跟旁边的超市和饭店都不一样。”
“是不一样,不过我还是觉得不太像……”
“要不晚上来看看?老大不是说那帮坏蛋很有可能是晚上开工,掩人……什么目。”
“掩人耳目!笨蛋!”
“算了,还是先去别的地方看看吧,这里太干净,也没有什么可疑的气味,不像是老大说的黑工坊。”
慕容轻下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你们找什么黑工坊?”
两只猫被他的问话吓了一大跳,炸了毛似的喵喵叫着一下子就窜没影了。
慕容轻听着墙外窸窸窣窣的声音,满心无奈,心说老子有这么吓人么?还好意思说自己是流浪猫,一点儿也不见多识广!
慕容轻收拾了一下圆桌上的东西正要起身,就听墙外喵喵喵地叫了起来,其中一个略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耳熟。慕容轻正想着要不要过去看一眼,就看见一道影子窜上了墙头。
这是一只上了年岁的黑猫,背上秃了几块,露出了皮肤上奇怪的疤痕。它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慕容轻,淡黄色的眼睛显得匪气十足。
“原来它们说的那个奇怪的人就是你啊,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