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暗流涌动   午后的天空有一种懒洋洋的意味,阳光被浮云遮掩得十分散乱,像一张摇摆在天上的大网。这张网当空撒下来,兜在一幢淡黄色的楼房上。早晨还在院子里游荡着的雾,此时已经变成了一股粘乎乎的风。这股风慢慢腾腾地接近花坛中的几株枯草,从二楼的走廊上扫过。 走廊西首铺着一张崭新的草席,草席上散发出青草的味道。陈广胜赤L着上身躺在上面打哈欠。 风没了,空气就变得有些粘稠,整个走廊异常宁静。陈广胜身旁的一把茶壶上,有一只绿头苍蝇在练习竞走,又一只苍蝇横飞过来,直接落在了它的身上。陈广胜神情暧昧地盯着那两只苍蝇看了一会儿,猛拍一下大腿。两只苍蝇一抖,歪歪斜斜地扎进了天空。 陈广胜的眼睛随着疾飞的苍蝇瞟向了对面的楼房。这幢楼房陈旧又灰暗,窗外晾晒的衣物被风一吹,显得十分凌乱。唉,我的衣服得有一个多月没洗了……冷眼看着不远处盆里的一堆脏衣物,陈广胜的心悠忽一麻:孙明到底去了哪里? 广胜算了算,孙明离开这里足有半个月的时间了。那天她挣脱开他的搂抱,留下一记炸雷般的摔门声。 我到底怎么着她了?广胜闷闷地想,难道是因为喝酒?如果真是那样,她还至于发这么大的脾气嘛! 想起与孙明的一些往事,广胜的胸口就像有东西堵着,气都喘不顺溜了。我就不信你永远也不回来!跟我撒娇?也不看看老子是谁。 孙明摔门而去的那一幕在广胜的眼前悠悠乱晃,让他的心情变得郁闷不堪。 刚叹了一口气,茶壶旁的手机响了,广胜怀疑这个电话是孙明打过来的,眼前一亮,起身抓起了手机。 手机里的声音很急噪,“咦里哇啦”说个不停……听着听着,广胜的眉头就像打气一样慢慢凸了起来。 陈广胜急匆匆地穿过几条街道,在一家小得像鸡窝的饭馆门前停下了脚步。一个贼头贼脑的小个子凑过来跟广胜说了一句什么,广胜抬脚踹了他一个趔趄,小个子捂着脑袋蹿开了。广胜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甩着那件刚从身上脱下来的看不出颜色的T恤晃进了饭馆。 天开始变脸,大朵大朵的云彩由白变黄,逐渐往墨黑里晕染,空气也变得潮湿起来。 几个小贩推着锅碗瓢盆,面无表情地地往家赶。一辆警车一路鸣笛,风驰电掣般的掠过街道,带起一路灰黄的落叶。 饭馆里,坐在陈广胜对面的一个黄脸青年说话像是在哭:“广哥,说完了,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广胜斜眼看着对面的青年,一只手轻轻转动眼前的酒杯,一只手有节奏地敲打桌面,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见广胜不言不语,青年急了,脸色涨得像猪肝:“哥哥,怎么办?你倒是给个痛快话呀。” 广胜把眉毛往上挑了挑,舒一口气,笑容渐渐凝固在了脸上:“健平,你别紧张。真有这么麻烦?” 健平一把捂住了广胜拿杯的手:“不麻烦我找你干嘛?赶紧说呀,到底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广胜想了想,拍拍健平的手,轻声道,“你还是去找金所长吧,让金林找凯子谈谈,这事儿归他管。” “开什么玩笑?”健平甩开手,猛地把脸拉成了丝瓜模样,“找他?找他我还用活吗?不想帮忙也用不着这么刺挠我呀。” “这怎么能是刺挠你呢?”广胜笑笑,悠然呷了一口啤酒,“去找他吧,凯子很尊重金林的。” “你就饶了我吧,”健平歪起上唇,支着单面鼻孔说,“我还有点事儿在派出所里压着呢。” 广胜一怔,突然有些恼火:“又玩丢包游戏了?”健平嘿嘿笑着算是承认了。 广胜瞪着他看了一会儿,怏怏地把脸转到了一边:“得,你就整天干这些下三滥玩意儿吧。” 健平垂下脑袋嘟囔了一句:“以后坚决不干了,这次我发誓。”脸红得就像一只大茄子 “你都发了一百遍誓了,管个屁用,”广胜扑拉一把头发,转回脸来,闷闷地叹了一口气,“我怎么就跟欠着你什么似的?”怏怏地横了健平一眼,把眼前的酒干了,抹抹嘴,继续刚才的话题,“事情既然已经出了,你说应该怎么办?警察你不敢找,还打算找谁?” “这不是正在找你嘛,”健平的眼里闪出一丝狡黠的光,“我知道你跟凯子有交情,哥。” “我跟美国总统英国女王都有交情,可是人家还得理我呢……”广胜想笑又没笑出来,脸色有些难看,咳嗽一声,斜眼盯着趴在吧台上扒拉账本的一个女人看了一会儿,又开始转动眼前的杯子:“小子你就这么折腾吧,早晚得死。你怎么会惹上他的人了呢?你说我不管吧,你又是我兄弟,管吧,我也为难。你不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想法,左右为难啊……哈,你也是,求我办事儿,就在这么个破地方请客?” “不是这几天兄弟手头紧嘛,过两天我好好请你,你又不是什么难伺候的主儿。”健平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 “我就这么好伺候?我他妈以前也阔气过……唉,咱们还是别说那么多废话了。这样,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找他,让他到这儿来。”广胜边说边把脸转向了窗口,那里有一只看上去很虚假的黑色蝴蝶,像一片刚刚燃烧完的纸灰,轻飘飘地在风里飞。 “打电话?”健平“咕咚”咽了一口唾沫,“打什么电话呀!你最好亲自去找他一趟,我觉得这事儿打电话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打,听我的。”广胜放下杯子,把桌子上的手机推给了健平。 “那就用我的。”健平直直身子,想从裤兜里摸电话,广胜一把按住了他:“别动,你不懂,就用我的。” “亲哥哥,你就别拿架子了,这个电话还是你来打吧。”健平不动了,呆望着广胜,笑得有些傻。 广胜把身子往后仰了仰,口气十分无奈:“呵,我拿什么架子?我是不愿意搭理他罢了。” 健平笑得越发可怜:“你都答应帮我了,还说这种话干什么嘛……”手一哆嗦,碰翻了桌子角的茶壶。 广胜冲吧台那边的女人勾了勾手:“来张卫生巾……”一摇手,尴尬地笑了,“还他妈卫生巾呢,我要它干什么。” 健平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接过女人递过来的餐巾纸,边擦桌子边腆着脸催促:“打吧打吧,我的亲哥哥。” 广胜撇一下嘴,像个久经沙场的老干部那样,咳嗽一声,抬手摸一把下巴,抓起手机走到了窗前…… “凯子,你能过来一下吗?”广胜打电话的声音轻得有些怪异。 “你是?”电话那头顿了顿,放肆地笑了,“嚯,小广哥嘛!半年多没联系了,难得你还能想起我。有事儿吗?” “也没什么大事儿,”广胜的脸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就是有点儿想你。” “拉倒吧你。你会想我?说吧,有什么事儿?看我能不能帮你。” “你先过来。这事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你不会是想要让我帮你打架吧?这事儿可不行,你的那些对手我可不敢碰,哈哈。” “别乱说话啊……”广胜的脸像是挂了一层霜,“先过来,我慢慢跟你说。我在西海沿这边……” “好吧,你等我,”那边好像很忙碌,急着挂电话,“到了我再打你电话。” “行。到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告诉你我在哪里。” 看着打完电话,面无表情地走回来的陈广胜,健平突然紧张起来,目光散乱,有一种小偷被派出所传讯前的惶恐。 广胜伸手拍拍健平的肩膀,放下手机,出一口气,默默地穿好T恤,起身走到窗前,面色凝重,似有好多心事。 一阵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碎花窗帘像一条倒垂的蟒蛇,慢慢腾腾地晃悠了两下。 广胜撩开窗帘,张眼看去,外面昏黄昏黄,街道上的行人像是走在一幅陈年油画里。 这座城市的六月,天气变幻无常,时晴时雨,空气也潮乎乎的,像是被水泡过的样子。 天阴得很快,对面的店铺一个接一个地开了门外的灯。 要下雨了。广胜闷闷地嘟囔一句“下吧,最好发大水”,坐回来摸一把胡茬,心不在焉地四下打量几眼,莫名其妙地笑了:“哈,有点儿意思啊。”见没人理他,广胜把垂到眼皮上的几缕头发吹上去,站起来伸个懒腰,噘起嘴巴出气:“呕——”有点儿狼叫唤的意思。 “男高音……”吧台上的女人浅笑着嘟囔了一声。广胜愣怔一下,说声“是,男高音”,作淫荡状,冲她呲了呲牙。 健平忽地站起来,指着那个女人大声呵斥:“笑什么笑?不知道这是小广……不,广哥吗?再笑把你的店砸了!” 女人慌忙转回头去,往吧台上趴的时候,腰上露出一抹雪白的肌肤,很是晃眼。 广胜把皮鞋在裤腿后面蹭了蹭,轻咳一声,横着身子晃过去,大大咧咧地拍了拍女人的肩膀:“生意这么清淡?” 女人拘谨地往旁边闪了闪,露出一对好看的虎牙:“广哥,这不是有你来照顾买卖嘛。” 广胜近前一步,讪笑着把手搭上了她的肩膀:“不要叫我哥,兴许我还没你大呢。” 女人红了脸:“我二十六……没我大我也应该叫你广哥,大家都这么叫嘛。” 广胜的手上用了用力,感觉软绵绵的,很舒服,心一慌,一时笑得有些淫荡:“哦,那应该还是我大,哥哥今年二十八,翩翩少年,花样年华。不过你以后别喊我广哥了,喊胜哥,我不喜欢以前的称呼……哥哥我脱胎换骨,重新做人了。妹妹,你很漂亮嘛,有对象没?” 女人嫣然一笑,退到吧台后,低下头不再说话。 广胜的手被闪了一下,感觉很不自在,讪讪地扶住吧台:“呵,你很有性格嘛……贵姓?” 女人没有抬头,抓起吧台上的一支圆珠笔胡乱在帐单上划拉两下,丢下圆珠笔,拿起旁边的苍蝇拍,边瞄一只苍蝇边说:“胜哥别这么客气。他们都叫我玲子。”“玲子?好名字啊,日本娘们儿似的……”广胜把手上的烟蒂“嗖”地弹向那只苍蝇,“店里就你一个人?” “不是,我老公今天没来,”玲子把苍蝇拍放回货架,抬头笑了笑,“他一般不过来,忙了我就打电话叫他来。” “呵,原来你已经名花有主了……好,那你现在就叫他过来吧,呆会儿我在这里请朋友吃饭。” “谢谢胜哥,”玲子动作麻利地打了一个电话,回头一笑,“胜哥别笑话啊。” “笑话什么?妇唱夫随,很不错。”广胜摇摇头,没趣地溜达到了门边。 门上的玻璃映照出广胜有些醉意的脸,朦胧得像是漂在水里。广胜觉得自己薄有几分姿色,像电视里的那个师奶杀手,可惜脸上的胡子多了点儿。这样不好,影响男人形象,广胜想,抽空让我家楼下理发店里的阿菊给拾掇拾掇,那小妞儿玩得一手好剃刀,“沙沙沙”…… 孙明到底去了哪里?想起孙明,广胜的心里又泛起一丝不快,你二大爷的,你到底想要让我怎样对待你才好呀?我喜欢喝酒的脾气你在认识我之前又不是不知道,认识之后你要死要活地要跟我过一辈子呢。广胜打定了主意,这次坚决沉住气,不能让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 从远处的海面上吹来一股带着腥味的风,将挂在树枝上的一只塑料袋兜得宛如孕妇的肚子。 广胜把手做成手枪状,瞄准塑料袋,嘬起嘴巴——“砰!” 躲在暗处发傻的健平猛一哆嗦,脑袋拨浪鼓般一阵乱晃:“谁在放屁?” 正文 第二章 长江后浪推前浪    “凯子,你可真听话啊,就小广这么个过气的老家伙还值得你亲自去呀。”常青边开车边嘟囔了一句。 “别这么说,我们总归是一个‘山’上下来的。就算是应付一下,我也应该去。”关凯摇下车窗,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出去,一横脖子。 “这世道讲究那么多干什么?这小子现在混得像泡狗屎,也就指望着吃老本啦。”常青的口气里透着一股不屑。 “那倒也是,听说他现在不想在社会上混了。唉,说起来广胜也不容易……” “谁容易?”常青蜷起胳膊,冷眼看着胳膊上隆起的肌肉,闷哼一声,“弱肉强食!我还准备把他的地盘全拿过来呢。” “别急,见了面儿听听他的意思再说,说不定小广还真想把他的‘生意’让给咱们呢。” “那就对了,将就他现在这种心态,根本不适合在社会上玩儿啦。”常青歪歪头,砰的将一口浓痰射出车窗。 “谁适合?”关凯皱了皱眉头,“你?我?拉倒吧,大家无非是走的路不一样罢了。” “他那叫什么路?走着走着就钻死胡同里去了。你不知道,这家伙现在讲究着呢,不让大家喊他广哥了,喊胜哥……” “先别笑话人,”关凯扭扭脖子,脖子的关节发出“咔咔”的声响,“在社会上闯荡,谁也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等等,”常青“刷”地把车靠向路边,脸上的刀疤赫然变红了,“有人骂我!” 关凯蹁腿坐到了驾驶位:“快点儿回来啊,别耽误了吃咱哥哥的酒席。” 车载收录机里,崔健在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咆哮: 我没穿着衣裳也没穿鞋, 却感觉不到西北风的强和烈, 我不知道我是走着还是跑着, 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 快让我哭,要么快让我笑, 快让我在这雪地上撒点野…… 常青回来,用车上的抹布擦着满手鲜血,骂道:“这叫什么世道,一个臭民工敢骂我?不就是吐脸上一口痰嘛。” 关凯一把关了收录机,“嗡”地加大了油门:“你也好耳朵,这么远还能听见……老实点儿吧,不值当的。” 车驶上了快速路,路边的建筑“刷刷”地往后倒,仿佛有人拖着一般。 风扑进车里,在里面形成一股旋涡,有一种潮湿的腥味。 沉默一会儿,关凯仰起脸苦笑了一声:“其实我很怀念跟小广在劳改队里的日子,广哥有魄力,人品也不错。” 常青撇一下嘴,口气很是不屑:“人品不错有个屁用?外面不比监狱,外面玩的是手腕和实力。” 关凯讪笑着嘬了一下牙花子:“实力?你的实力有胡四大吗?小广跟胡四的关系铁得很。” 常青愣了一下,讪笑着摸了摸脑袋,手指缝发出沙沙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怪异的味道:“我可没挑拨你们的关系啊,我就是随便说说罢了。胡四那边我以前也经常去,后来他为了个女人跟我翻脸了……呵,不说了,没意思,胡四跟小广不是一路人,人家那是真玩社会的。不过陈广胜也太窝囊了,前几天我听老七说,这家伙让一个毛孩子泼脸上一杯酒,没吭声,走了。丢份儿啊,以前的张狂劲哪儿去了?” “老七的话还有法听?”关凯骂声“操”,猛踩了一脚油门,“今年开春的时候,我看见小广在街上溜达,两个小混子拿着砖头在邮电局门口砸一个醉汉,那个醉汉是小广的邻居。小广跑进邮电局里,拎着一根拖把出来,直接把那俩小子给砸进了路边的下水道,血肉模糊。” “真的?这就奇怪了,他自己受委屈自己忍了,反倒别人受委屈他出手,是不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 “难说,他总是有些让人琢磨不透……”关凯的声音小了许多,“反正陈广胜有自己的处世方法,跟咱们不一样呢。” “什么处世方法?还不是被金警察给教育的?听说刚出来的时候,小广是金林的帮教对象呢。” “别提金林,”关凯忽地涨红了脸,“咱们不小心着点儿,早晚得死在他的手上。” “害怕了?害怕就别出来混啊……好好好,不说这个了。凯子,陈广胜找你会是什么事儿,不会是跟你商量要重新出山吧?” “不知道。”关凯瞥一眼常青,脸色阴沉下来。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常青用胳膊肘拐了拐关凯,眯眼瞟向路西几个正在设卡的警察,“金林。” 关凯将车绕到一辆卡车的侧面,又是一脚油门:“他可真够忙的。据说这边发现一个逃犯……”常青摇了摇手:“别提这事儿,备不住以后你也得被他抓。”关凯瞄一眼后视镜,阴着脸说:“恐怕他应该先抓的不是我吧?”常青搓一把脸,歪着脑袋看看关凯,不屑地哼了一声。 天色越来越暗,往来穿梭的车大都开了灯,明明灭灭的车灯使路面看上去像一条流动的河。 一堆半明半暗的积云悬在半空,仿佛即将坠落。 关凯瞪着阴郁的眼睛看看天,沉默了好长时间,一笑,开口说:“鸡巴是不会一辈子都不硬的。我听说蝴蝶回来了,整天跟胡四他们泡在一起。前几天他们抓了南市黑老大凤三,不知怎么搞的,蝴蝶接手了凤三的酒店。他们还扬言要控制整个南市的市场呢,这不是个事儿。” 常青眯起眼睛,“嘿嘿”地笑:“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当初你在西区的生意被蝴蝶抢走了,心有余悸啊。那是,蝴蝶不比小广,人家肚子里有牙。没什么,你是知道的,我跟他的关系还算可以,以前我帮他处理过一件棘手的事情,他一直欠我一个人情。” 关凯“哼“了一声:“你们的关系我知道,可是他会欠你的人情?拉倒吧,你是主动往人家身边靠吧。” 常青收起笑容,闷闷地嘟囔:“也不全是这样,我在外面流浪那几年,吃了很多苦。有一次还差点儿被人给活埋了,幸亏蝴蝶出面……算了,我知道以后在社会上混,应该跟哪些人硬起来,跟哪些人搞好关系……不提这些了,反正以后你少跟蝴蝶见面,他根本就瞧不起你。” 关凯的脸猛然涨成了茄子色:“扯淡!我瞧得起他?慢慢来吧,谁大谁小那还得扔进碗里滚滚看。” 常青乜他一眼,不说话了,脸上的表情很是怪异。 车拐下了快速路,关凯“嘘”一声,靠边停下车,倚着靠背掏出了手机:“喂,让广……让胜哥接电话。” 接电话的是陈广胜:“到了?我在迎春小吃部。” 关凯挂了电话:“操,小吃部……穷疯了?” 常青揪着裤腰下去了,解裤带的时候回头冷冷地扫了轿车一眼,目光沉郁。 正文 第三章 一场糊涂酒   风渐渐停歇以后,空气当中就有了一股浓郁的雨腥气,地里冒出来似的往上弥漫。 随着天空渐渐变暗,细细的雨线开始一根一根地垂下来,像钓鱼用的线。 “呦!胜哥来了,”门口闪进一个长相如烤鸭的矮胖子,“哈哈,在我这么个小庙里能见到胜哥这么个大和尚,兄弟可真是荣幸。” “会不会说话啊你,有我这么潇洒的和尚吗?”广胜冲他点点头,笑道,“看样子当老板了这是。大春,这店是你开的?” “你都知道了还问,这是笑话我呢,”大春脱下被雨淋得像尿布的褂子,咧着大嘴上来跟广胜握手,“这个小饭馆刚开业还没几天呢。听我老婆打电话说,有客人要在这里请客,没想到是你……来,到单间里来坐。”说着,大春将广胜和健平拉到一个单间,转身去了厨房。 单间里很黑,泛着一股子刺鼻的霉味。墙上挂着一只蝴蝶型的壁灯,这只壁灯孤零零地贴在墙上,发出屎一样的黄光。 墙角,一只破旧的柜子上放着一台看不出牌子的黑白电视机。 电视里,一只狮子在追逐一头落伍的角马,狮子和角马迅速穿越茂密的丛林与空旷的原野,尘土飞扬。终于,在一片肮脏的水洼旁,狮子咬住了角马的喉咙。角马无声倒地,鲜血淋漓,无声无息地被狮子拖着,一步一步,渐行渐远…… 这样的画面让陈广胜感觉非常不爽,他一下子就想起了最近反复出现的一个关于狼的恶梦,恶梦里的那只狼不是被广胜追赶就是在追赶广胜,反复纠缠,执拗得近乎疯狂,背景是漫天大雪。往往是在梦里,广胜就意识到这是在做梦,可是他很难醒过来,直到那只狼消失。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广胜的脑海里忽然就浮现出了这句话,心情怏怏的,他不知道那个梦在昭示着什么。 健平站在墙角解开裤带,战战兢兢地将衬衫掖进裤腰,面目紧张:“胜哥,一会儿他来,我不敢说什么……弟弟全看你的了。” 广胜铁青着脸不说话,乜一眼灰蒙蒙的电视机,脱下鞋子,把脚搬到椅子上,隔着袜子狠劲地搓脚趾:“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万事不由人,这个残酷的世界啊……妈的,这狮子真讨厌,人家活得好好的,它凭什么去吃人家?不讲道理嘛。喂,你站在那里哆嗦什么?关凯又不是狮子,他不会来吃了你的。是爷们儿就给我挺起来。你不用那么紧张,呆会儿他来了你不要多嘴,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健平紧着屁股过去关了电视,感觉很不好意思:“我听你的,我听你的……胜哥,又给你添麻烦了。” 广胜没有说话,张大眼睛看着天外的道道闪电,攥紧拳头暗暗发誓,过了今晚,我再也不跟他们掺合了。 金林的话不失时机地回荡在广胜的耳边:路是自己走出来的,选择什么样的路,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对,我要选择一条属于我自己的路,我不能重新走到老路上去了……广胜的拳头越捏越紧。 外面响了两声汽车喇叭。健平忽地站起来,嘴角的肌肉不停地抽搐:“胜……胜哥,关凯来了。” 广胜皱一下眉头,回身按下了他:“别紧张,老实在屋里呆着。” 关凯公鸭似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哈哈哈,胜哥可真够客气的,有事儿在电话里说一声就是了,还吃什么饭?破费,破费啊。” 灯亮了。健平的腿剧烈地颤抖起来,像绷紧的猴皮筋被人猛弹了一下,站在门后屏一下呼吸,战战兢兢地掀开了门帘:“凯哥好。” 关凯倒退两步,抬手扑拉两下水淋淋的脑袋,不屑地翻了个眼皮:“哦。” 健平局促地后退着让进关凯:“凯哥真给面子……我正跟胜哥聊着那事儿呢。” 关凯回头,疑惑地盯着健平:“哪事儿?” 广胜拉开健平,双手搭着关凯的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兄弟很有派嘛,混上轿车了都。” 关凯摸摸下巴,一笑:“瞎混呗,哪有胜哥你好啊,没有心事,光玩儿。” 广胜摇着手自嘲:“社会‘闲’达啊咱这叫,哈……”瞥一眼在外面关车门的常青,随口问道,“怎么,常青现在跟着你玩儿?” “哪能这么说话?人家常青现在可不比从前了,猪头上长角,牛起来了啊。人家现在拉了一帮生死兄弟,横行霸道。呵呵,这事儿四哥知道……不过你说得也差不多,常青带着几个管用的弟兄帮我照看场子呢,我那边太忙,需要人手。”刚笑了两声,包里就响起一阵电话铃声,关凯不耐烦地拉开包,拿出手机“唔唔”两声,把手机递给了刚进门的常青:“又是歌厅那边的事儿。这事儿我不好出面,你来跟他说。” 常青阴着脸,接过手机,跟广胜打声招呼,转身出门。 健平踩着滑板似的在门口晃,关凯斜了他一眼:“你先出去。”把胳膊肘支在桌子上,用手托着腮帮,笑眯眯地看着广胜,“胜哥还是老样子,风度翩翩啊。我算是完蛋了,满脸褶子,跟猿人他爹似的。没办法,这都是让生活给逼的……别笑啊哥哥,这是实话。不说这些了胜哥,吃饭前你得先跟我说说,你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儿?我知道你的脾气,没事儿你是不会想起我来的。说吧,看看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 广胜瞪着他看了片刻,仰面笑了:“那咱就痛快点儿说,你手下是不是有个叫张兴的伙计?” 关凯不解地挑起了眉毛:“有啊,是常青一个跟班的,他怎么了?” 广胜收起了笑容:“他老婆长得挺不错,外号叫波斯猫。” 关凯“咦”一声,猛拍了一下大腿:“明白了!哈哈哈,别说了,别说了!原来张兴他老婆是让健平给糊弄上床了啊……” “这事儿你竟然不知道?”广胜吃了一惊,眼神有些迷离:关凯提前并不知道这事儿,健平这是在搞什么把戏? “我哪儿知道?张兴光说他被人给‘绿化’了,要跟老婆打离婚,我也懒得去打听。你找我就是因为这么点破事儿呀?健平呢?” “凯哥,我来了。”健平早在外面听着,闻声,幽灵般闪了进来。 “跪下!”关凯蓦然色变,“啪”地把皮包摔在健平的脑袋上。 “凯哥,我……”话还没说完,广胜用力拽他一把,健平战战兢兢地跪下了。 关凯绷紧面皮,盯着跪在黑影里的健平,突然冲广胜一挥手,放肆地笑了:“哈哈哈哈,胜哥可真给兄弟面子!好了健平,起来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凯哥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再说,咱们都跟胜哥的关系不错,胜哥的面子我还能不给?张兴说要我收拾你,是实话,世上哪有不花钱的女人让你白玩儿?嫖娼还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呢。不过波斯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妈的,不就洗了个‘小头’嘛,洗的是蒙牛优酸乳?三精口服液蓝瓶的,还是她那个‘碗儿’镶着金边?操,谁玩不是玩,闲着也是尿尿……好了好了,别哆嗦啦,没个男人样儿……你跟波斯猫那个破鞋的事儿我听说过了,没事儿!谁那儿闲着也痒痒不是?不关你的事儿,张兴的鸡巴不好使怨谁?你这是在学雷锋呢。” 这一通胡言乱语把广胜搞得有些糊涂,这就结束了?关凯好像不是这么个脾气呀? 健平也有点儿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两条腿瑟瑟发抖:“凯哥,你真的饶我了?” “你少说话。”广胜说着,轻轻捏了健平的胳膊一下。 “我已经说过了,”关凯抱起胳膊,用夹着烟的右手点着健平,“你他妈的就是欠抽。起来吧,以后别干这种事儿了,不像个男人。” “放心吧凯哥,我再也不敢了……原先我也不知道张兴跟着你玩儿,要不我哪敢去戳弄他的老婆?” 关凯撇撇嘴,笑着摇了摇手:“别胡思乱想啦兄弟,这世道就这样,备不住哪天我老婆也跟人‘轧伙’(通奸)上,我还能怎么着?杀了他们?没意思。自个儿找地方哭去吧,这事儿没解,谁去管这种事情谁就是缺心眼儿。过来喝酒吧,我还没那么不上讲究。” 健平放下心来,哈一下腰,慌忙过来敬烟,敬完了又退回墙角,老实得就像一只病猫。 看看关凯再看看健平,广胜出一口气,冲关凯竖竖大拇指,笑道:“行,够哥们儿。” “这没什么,小事儿一桩,”关凯笑得很是矜持,“哥哥你千万别跟我客气,以前我是你的小弟,现在我依然听你的,”话头一转,“以后我也得改改自己的脾气了,跟着胜哥学好人,将来不吃亏。别笑啊,我的哥,我说的可是实话……胜哥,还是你好啊,活得滋润。” “好什么好?”广胜舔一下牙花子,笑道,“也就是生活有点儿规律罢了,以后想办法找个工作慢慢养活自己吧。” “你还发愁没有工作干?不是胡四那边需要人……呵,咱们还是别提四哥了吧。去派出所找金林嘛,金哥有的是路子。” “别这么说,”广胜红了脸,把桌面搓得像老鼠叫,“我打从出来就没少麻烦人家金林,这点事儿怎么好意思提?” “要不你去我哪儿?”关凯诡秘地眨了眨眼,“我那儿还真缺你这么个人呢,有些家伙不听使唤。” “算了吧,那种场合不适合我去。”广胜皱皱眉头,怏怏地把脸转到了一边。 关凯眯着广胜的后脑勺,“嘿嘿”笑了,笑声里透着一股不屑。 广胜知道他这笑里包含着的意思,心中有些不爽,讪笑着转回了头:“听说你放弃西区那边的生意了?” 关凯的脸一沉,摇摇手,哼道:“又开始拿弟弟开心了不是?我在西区的生意是怎么个情况你不知道?”胡乱把手在眼前挥了两下,“算了,本来我还想跟你好好聊聊这事儿,后来我听说你跟蝴蝶又和解了,真没想到啊……胜哥,不是兄弟我乱说话,你也太没记性了吧?” 广胜拉长了脸:“你把我当孩子了吧?那件事情过去将近十年了,我还去记着它干吗?再说,蝴蝶也为这事儿蹲过监狱了……” 关凯打断他道:“我不是说他砍你的那件事情,我是说后来他敲诈你那事儿。” 广胜不耐烦了,脸红得发紫:“你知道的不少嘛,你还知道些什么?” 关凯皱皱眉头,闷闷地咽了一口唾沫:“合着我今天来错了还?” 广胜一怔,猛地拧了一把嘴唇:“你没错,是当初那事儿错了。”话虽这样说,广胜的心里还是怏怏的,当年的那件事情说起来很窝囊。 很多年前的一天晚上,广胜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一个东北口音的家伙自称是蝴蝶手下的兄弟,说他受蝴蝶的指派,让广胜准备两万块钱,因为当年蝴蝶是因为跟广胜打架才进的监狱,这钱属于青春损失费。广胜去找蝴蝶,没找着,以为蝴蝶在躲着他,脑子一乱就相信了这事儿。等打电话的小子来取钱的时候,广胜一枪打穿了他的肚子。把枪丢进公园的湖水里,直接去派出所投了案,为此坐了三年牢。 关凯见广胜的脸色有些难看,打个哈哈道:“凡事能够糊涂着也是一种生活态度。” 广胜回过神来,转回头瞄了委委琐琐杵在那里的健平一眼,跟着笑道:“对,这小子就挺糊涂的,不办正经事儿。健平,看见了吧?你凯哥是个属驴鸡巴的,那儿硬,心软,外表跟内心不协调呢。我这里替你谢谢凯子了。凯子,今天咱们好好喝几杯,我有十多天没喝酒了。” 互相打了几句哈哈,常青一步闯了进来:“凯子,‘夜珍珠’哪边出了点事儿,我得过去看看。” 见广胜背对着他,常青浅笑一声,拍拍广胜的胳膊,低下头说:“我先走一步,你们哥儿俩慢慢聊,完了我回来接凯子。” 关凯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不用你接了,完事儿我自己打车回去。‘夜珍珠’那边让他们赶紧‘上货’,别他妈跟挤牙膏似的。” 送走常青,广胜回来冲关凯讪笑道:“看看人家常青,当年淌着鼻涕的一个小孩儿……好家伙,一下子就长大了。” 关凯的脸一沉,用杯子碰了碰广胜面前的杯子,口气有些郁闷:“再大也没咱胜哥大呀,干了这杯,哥哥。” 健平还在那里木头一样地杵着,广胜扳着他的脑袋按他坐下,猛拍一把他的后背:“别发傻,先敬你凯哥一杯!” 关凯已经把自己的酒喝了,不理健平,摇晃着酒杯看广胜。 广胜装作没看见关凯的动作,给健平的杯子倒满酒,一手圈着他的脖子,一手将杯子递到他的嘴边:“干了,兄弟。” 关凯没趣地放下杯子,看看广胜再看看健平,矜着鼻子笑了:“呵呵,到底是好兄弟啊……胜哥依旧有大哥风范。” 广胜矜持地咳嗽一声,摇一摇手中的酒杯,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刚才还黄着的脸忽然就泛起了红晕。 外面的风很大,“呜呜”响,间或有一两阵雷声“咕噜咕噜”滚过。 就着沉闷的雷声,屋里喝得昏天黑地。 大哥永远是大哥……广胜的耳边反复萦绕着这句话,不知道是谁在念叨。 正文 第四章 百感交集   广胜感觉这眼睁得有些艰难。唉,昨天喝得太多了……眼前很虚,一挂黑瀑布样的长发映入他模糊的眼帘。孙明?广胜一激灵,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猛地攥了一把,孙明回来了!好啊,我什么时候想她,她什么时候就来了。眼前的黑瀑布让广胜的意识一下子恍惚起来。 广胜记得刚认识孙明的时候,她的头上还没有这样的瀑布,那时候她留着一个男孩一样的运动头。 第一次见到孙明的那天,阳光暖洋洋的,广胜在路边踩着高梯画广告牌,下面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很张扬地冲他喊:“嗨,这位大哥,海尔的‘海’字歪啦!”广胜下来,眯着眼睛端详了一阵自己刚刚写好的那几个字。确实,那个“海”字有点儿倾斜,似倒非倒的样子。 广胜感觉有些尴尬,头都没好意思回,胡乱“嘿嘿”了两声:“谢谢啊。” 那个清脆的女声又说:“哥哥画的风景真棒,色彩抓得真准。” 广胜的心没来由地就是一紧,不自觉地顺着说话的声音歪头看去,当时就有些眩晕,眼前的这个女孩儿太青春了……乌黑的头发,又大又亮的眼睛,脸蛋红扑扑的,穿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裤,白色T恤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在胸前那儿弯了一道眩目的曲线。 广胜的嗓子立马开始颤抖:“听这意思,姑娘也会画画儿?” 女孩儿说她刚从伟才职高毕业,学美术的,在龙华商场做美工。说完,浅笑一声,转身走了。 广胜看着她滚圆的屁股,心里麻麻痒痒的,紧着胸口跑到一个小卖部给健平打电话,他知道健平也是那个学校毕业的。 结果,广胜当场就歇工了,跟健平唠了整整一个下午。 健平说,这个姑娘名叫孙明,挺单纯的,除了性格有点儿风风火火的以外,很朴实,在学校也没有什么“绯闻”。 说完,健平拍了拍胸脯:“哥,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事儿包在我的身上了!” 那几天,广胜像是得了狂犬病,天不亮就爬起来,装做晨练的样子,去孙明家的楼下晃荡。孙明一下楼,广胜就跟上了,悬着心跟在她的后面跑步。有时候超过她,倒退着跑,不说话,故意让她看见。孙明也很有意思,开始的时候,装做没发现广胜,眼睛直视前方,一声不响地走自己的路,风一般快,青春逼人。终于有一天,孙明憋不住了,望着倒退着小跑的广胜,一仰脸:“真巧啊,每天都能看见你跑步。” 广胜紧着胸口说:“是啊,我每天都坚持锻炼,习惯了。” 孙明似乎被广胜传染了,也跟着踮了几步,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冲他笑笑,转身加入了一群姑娘的队伍。 广胜怅然若失地停下脚步,盯着她的背影,手出汗,心发慌,脑子就像被谁挖了一勺子。 从那以后,广胜和孙明就形成了一种默契,只要广胜一跑到她的前面,不管有没有回头,孙明都要打上一声招呼:“早上好。”广胜回上一句“早上好”,心就像开了拖拉机,咕咚咕咚地跳。有一次,广胜终于鼓足了勇气,贴在她的身边跑。孙明好像是在没话找话:“我听健平说,你很厉害呢,天不怕地不怕。”广胜点了点头:“那是,我不知道害怕这两个字怎么写。有些人欺负人,就应该揍他们。” 孙明浅笑一声:“我喜欢有性格的人。”加快步伐,跳跃着溶入了上班的人流。 看着她小鸟一样地步态,广胜跺一下脚,打个响指,沿着回家的那条土路,箭一般地飞,身后全是腾起来的土。 有一天,广胜终于得到了一个请孙明吃早餐的机会。吃饭的时候,广胜厚着脸皮说:“孙明,做我的朋友行不?”孙明的脸一下子就红成了一只熟透的苹果:“哪一种朋友?”广胜故意装糊涂:“很好的朋友,可以肝胆相照的朋友,可以赴汤蹈火的朋友。” “像你们男人那样的朋友?”孙明的眼睛清澈如水。 “当然,”广胜突然有些紧张,“先做那样的朋友,关系到了,做另外一种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另外一种朋友是哪一种?” “你知道的,”广胜受不了她眼睛的直刺,胡乱躲闪,“你既然知道,还来问我?” “我不知道。是不是搞江湖义气的那种朋友?” “对,要搞江湖义气,”这话一下子提醒了广胜,“说到江湖义气,我是深有体会的。一句话,江湖义气就是,当你有困难的时候,他挺身出来帮助你……”“你的意思就是当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我贯彻江湖义气精神,一帮到底?”孙明一捂嘴,扑哧笑了。 “别乱理解呀,”广胜的心在享受着温暖,“不光是你跟我讲江湖义气,我跟你也一样。” “那好,以后咱们就是最好的朋友了,最好的朋友应该……” “应该彻彻底底的把江湖义气搞好!”广胜高声叫道。 “很对呀,”孙明冲广胜暧昧地笑,“那咱们就是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高尚的人,一个……” “不是一个,是两个。” 这样一来二去,广胜跟孙明就熟络起来。敢情孙明的性格跟广胜的性格差不多,都是急脾气,两人直截了当就进入了准恋爱的状态。有一次,广胜领着孙明出去玩儿,回来的晚了。残月下,两个人正在楼下缠绵,被孙明她妈抓了个正着。广胜仗着面嫩,编了个同学聚会的理由,好不容易搪塞过去。谁知道第二天一早,孙明她妈就给广胜打来了电话:“陈广胜你就死了这条心吧,谁不知道你是个臭流氓。” 臭流氓这三个字让广胜的心情很是郁闷,悻悻地把电话挂了。 广胜感觉很委屈,我怎么就成了一个臭流氓呢?望着窗外一抹青灰色的天空,前后一想,广胜又笑了,可不,在很多人的眼里,坐过牢的都是流氓呢。思来想去,广胜也就把这件事情放下了,有什么呀,我又不是找不着对象……孙明,不是我不想要你,是你妈不让啊。 说是这么说,广胜还真是舍不得离开她,心中时常隐隐作痛,像一个突然丢失了玩具的孩子。 好长时间没有孙明的消息,广胜开始寂寞,老子还得找个女人!正到处瞄着下一个目标,孙明拖着一只行李箱直接住到了广胜家。 广胜是当年刚买的房子,这房子是房改的时候老爷子留给广胜结婚用的,花了不到两万块钱。广胜嫌家里吵,自己提前住了,没怎么装修。孙明来了,广胜就害怕了,问她是不是豁出去了?孙明说她因为广胜跟她妈闹翻了,中途,咬牙切齿地说:“豁出去了!你不是喜欢长发美女吗?从今往后我就蓄发明志,只要我的头发还在脑袋上长着,我就是你陈广胜的人,爱谁谁!”于是,这条黑瀑布就这样一直淌着。 孙明的这头长发常常让广胜不自觉地把她当成那些拍洗发水广告的美女,并为此不知疲倦地骄傲着。 那天广胜喝多了酒,回家以后都下半夜了,孙明在蒙着头睡觉,广胜把鼻子凑到她的脑袋上,嗅那些从她头发里沁出来的香味,嗅着嗅着就抱着她的脑袋啃上了。孙明往外推他,广胜嬉皮笑脸地捏她的腮帮子,捏得孙明呲牙咧嘴。孙明恼了,一脚踹他个趔趄,丢下一句“该死的酒鬼”,夺门而去……想起这些,广胜的心头一热,忍不住就想伸手抱她,桌子上的手机突然“啵”地响了一下。 广胜打个激灵,费力地抬了抬身子。黑瀑布“刷”地甩向了天边:“睡醒了?” 广胜咧了咧嘴:“把手机给我。” “广胜……”孙明扑过来,一下子跪在广胜的脑袋下面,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是谁打你了?” “没人打我呀。”广胜很纳闷,莫名地有些懊恼,你盼望有人打我干什么? “没人打你?你自己看看。”孙明顺手抄过一面镜子,猛地杵在他的眼前。 广胜懵了,这还是我陈广胜吗?整个一大熊猫。昨晚没怎么着呀,摔倒磕的?不会吧?磕是不会磕成这个硬汉造型的……妈的,真的有人打我了!广胜冷不丁出了一身冷汗,唉,这都是喝酒惹的祸,喝醉了酒的我根本就不是我……恍恍惚惚地,他又想不起来自己是跟谁喝的酒了,索性坐起来点了一根烟。一口烟还没吸进嗓子,广胜“哇”地干呕了一声。玻璃上趴着的一只苍蝇受到惊吓,仓皇飞走。 是谁打我了?打从出了监狱我就很少去招惹别人,是谁这么放肆,竟然打一个已经“收山”好久的大哥? 广胜揪着自己的大腿拼命地想,谁打我了?谁打我了? 手机又响了,广胜无力去接,孙明拿起来看了一眼,一把关了:“又是那个叫老七的讨厌鬼,不接。” 广胜笑了笑:“对,咱不接讨厌鬼的电话。” 孙明跪上床,一把拉开了窗帘,耀眼的阳光刺得广胜几乎变成瞎子。 眯缝着眼睛适应了一下光感,广胜随手捞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里面一个脸涂得像花猫的家伙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秦腔。 孙明从床上下来,泡了一条热毛巾扔到广胜的脖子上:“把眼睛敷敷,”然后“扑通”坐在床角,低声啜泣起来,“还大学毕业呢……你为什么要这样啊?陈广胜,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呀,整天在外面惹是生非,晕晕乎乎……我,我跟你担惊受怕一两天了吗?” 广胜瞪眼看着孙明,心里有点儿烦:“瞎叨叨什么啊你?不就是喝醉酒磕了一下嘛。” 孙明转过身去,抓起手机,快速地拨了一个号码:“健平,你来一下。” 广胜摇摇头,哼一声,“噗嗤”笑了:“好嘛,又开始兴师动众了。” 孙明抓住广胜的双肩把他按在枕头上,用毛巾捂在他的眼上,忿忿地说:“兴师动众怎么了?我就是想要知道你是怎么让人给‘加工’成这样的。”广胜哧了一下鼻子,知道了又能怎么样?这又不是第一次了……谁打我了?哦,想起来了,昨天我帮健平处理事情,是跟关凯和常青他们一起喝的酒。他叹口气,把身子靠在床头上,慢慢闭上了眼睛……隐隐约约地,广胜想起来了,好像脑袋被什么东西撞击着,一下接一下。头发也被人揪着,一件很硬的东西顶在脑门上,像电棍。派出所的?我到底干了什么?嘴里腥臭难耐,犹如咬破了苦胆。 毛巾凉了,水滴顺着眼角淌到了广胜的脖子上,像孙明的眼泪。 广胜抬起手拿掉毛巾,眯着眼睛看孙明。 孙明坐在对面的沙发上,长发零零散散地洒落在她的肩头,她呆呆地看着窗外,眼神空洞,直射的晨光把她的眼睛照得异常透明,黑色的眼珠变成琥珀色,眼白变得蔚蓝,两种颜色互相融合,让广胜看不清里面的意思。 一阵巨大的歉疚感蓦地从广胜的腹部涌到了胸口,嗓子麻麻的说不出话来,就这样傻乎乎地干笑。 孙明转回头幽怨地看着广胜,眼圈就像被红笔描过,她觉得蜷成一团的广胜像个婴儿。 “别怪我跟你唠叨。你说你整天这么忽忽悠悠的,我能不担心吗?”孙明站在广胜的头顶,开始喋喋不休,“让你找个工作先干着,你整天好好好,是是是,就是不肯去……昨天我在路上碰见派出所的金大哥了,人家金大哥为你操尽了心,他说他帮你联系了一个工作,让你赶紧上班去。他跟海岸广告公司的赵总说了,人家赵总都催过好几遍了。不是我说你,你整天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呀,去了挣钱多少无所谓,怎么说你也有一份正当职业了。我妈说了,明明,既然你看上他就跟他过吧。再等两年我二十三,你三十,咱们就结婚。” 结婚?结什么婚?我拿什么养活你?广胜的脑子又向天外飞去,忽忽悠悠没着没落…… 海岸广告公司?广胜哼了一声,那是个什么破公司呀,我不想去,掉价儿。 “胜哥,我来了。”健平站在床边,拍拍蒙着被子装睡的广胜,尴尬地招呼。 “好嘛,够快的,”广胜掀开被子,讪笑一声,转头冲孙明努了努嘴:“老婆,去楼下要几个菜上来。” “还喝呀?不去!别以为我喊他来是陪你喝酒的,”孙明一扭身子,火了,“健平你说,是谁把你哥打成这样的?” “又不高兴了,”健平倒退两步,腆着脸笑,“着什么急呀?先喝点儿……要不你歇着,我去?” “用不着,”孙明摔了正在手上绞着的毛巾,起身就走,“喝吧喝吧,喝死一个少一个。” “这就对了嘛……”健平傻笑着摸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钞票,“嫂子,给你钱。” “我有,”孙明剜了健平一眼,“从今往后不许叫我嫂子,早晚我跟这个倒霉鬼拉倒。” “拉倒我还赚了呢。”广胜故作轻松地挥了挥手。 广胜知道,孙明就这样,有时候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有一次广胜因为在外面喝酒,回家晚了,孙明当场不乐意了,问他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广胜借着酒劲说:“嫖娼去了。”孙明立马去里屋拿了一把剪刀,当空一挥:“我要给你铰了那玩意儿去!”吓得广胜捂着裤裆一宿睡不踏实,半夜看见孙明坐在床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广胜跪在床上,像个坏蛋那样忏悔得一塌糊涂,直到她“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广胜才松了一口气,随后就被一脚蹬下床去,孙明的脚法一向很凌厉,像是练过无影脚。 健平用屁股顶上门,促声道:“胜哥,我打听好了!常青住在樱花小区,跟一个娘们儿一起租的房子。” 广胜很纳闷,怎么回事儿?打听人家常青在哪儿住干什么?眼睛盯着脸色蜡黄的健平,目光呆滞。 健平点了两根烟,走过来插在广胜的嘴里一根:“怎么不说话了?气糊涂了?” 肯定是常青打我了……广胜摇了摇隐隐作疼的脑袋:“没事儿。你先告诉我,孙明是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健平暧昧地笑了:“你呀,哈……你昨天喝多了以后给人家把手机都要打爆了……真的忘记了?” 广胜的脑子又是一麻,感觉自己滑稽得像个小丑:“忘了……有点儿晕乎。” “你就别跟我‘点憨儿’(装糊涂)啦,哥哥,我知道你爱面子,”健平扳着广胜的肩膀,来回摇晃了两下,“事情既然已经出了,还考虑什么面子不面子的?大不了咱们跟他翻脸!昨天我想了一宿,我是彻底想明白了,这个世道你不狠起来的话,没得活。我知道你不想在外面混了,可咱玩‘独’的总可以了吧?我想好了,这么办,你不是跟胡四的关系不错吗?你去告诉四哥,让四哥帮你先压制压制常青,听说前几天四哥当众骂了常青一顿,常青连个屁都没敢放,灰溜溜地走了。我多少知道点儿四哥的脾气,他一般是不上火的。要是四哥不管,你就去找蝴蝶,蝴蝶尽管跟你闹过矛盾,可是后来你们不是成铁哥们儿了吗,实在不行的话,你就把自己以前的弟兄都招集起来……” “打住打住,”广胜的脸上有些挂不住,脸紫得发黑,“这都说了些什么呀。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常青打我了?” “打你?他还要拿枪‘喷’了你呢。”健平的腮帮子直哆嗦,眼睛凸得几乎都要掉出来了。 “你说,我听着。”广胜似乎还了魂,刚刚憋回去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打我的果然是常青这个混蛋。 “本来酒喝得好好的,常青回来了。刚开始还挺尊敬你的,后来不知道怎么了,一酒瓶子就砸你头上了。” “他砸我,我什么表现?”广胜的心发冷,眼神有点儿恍惚,太阳穴一胀一胀地往外鼓。 “哥哥你很没‘派’啊……像条麻袋一样躺地下了。” 差不多,广胜想,咱那叫自我保护。我都喝成那样了,敢玩“派”的话必死无疑:“真的吗?我就那么软弱?” 健平的表情似哭似笑:“没那么严重,你还很镇静。躺在地下说,健平你给我去厨房拿把刀,我要杀了常青。” 广胜的脸有些发烫,杀人?这是何苦呢? 健平瞅着墙角,蔫蔫地咽了一口干唾沫:“我哪敢给你拿刀去?我就站着没动。凯子说,健平,胜哥喝大了,你把他送回家。” “然后咱们就回来了?”广胜摸着发胀的眼皮,疑惑地问。 “那样还好了呢。你走到门口,指着凯子的鼻子说,你是好兄弟就替我管教管教常青,”健平摇着头说,“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儿,你又来了这么一下子,这倒好,常青上去就在你的脸上捣起来。你被打趴下以后,他掏出一枝五连发猎枪顶在你的头上,说要让你马上死。后来凯子把他拖走了。凯子说,健平你跟胜哥说,都喝醉了别往心里去,胜哥以前也打过别人,他会理解的。我好歹拉你回来,你让我打听常青的住处,还说如果常青胆敢跟你‘乍翅儿’,你就把他当成当年的赵光腚,一次性废了他。你说,这一切都是关凯安排的,你还提到蝴蝶,你说你跟蝴蝶现在成了铁哥们儿,要把这事儿告诉蝴蝶,蝴蝶最瞧不起的人就是关凯,你说你要让他们死无丧身之地……” 广胜听不下去了,挥挥手不让健平继续说了,脑子像是塞满了鸡毛,乱糟糟地往外胀。 孙明提着炒好的菜回来的时候,广胜已经空腹喝了三瓶啤酒。 我说错了吗?没有,这一切肯定就是关凯安排的,起码他也是临时起意……喝着酒,广胜闷闷地想。 多年以前在监狱服刑的时候,广胜跟关凯在一个中队。那时候广胜是中队管打饭的,关凯的肚子大,比猪还能吃,广胜没少照顾他。有一次关凯吃撑着了,一边打着饱嗝一边眼泪汪汪地说,广哥,你对我的好处我永世不忘,出去以后,我要好好报答你。 凯子,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用拳头,用酒瓶,用枪?广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大爷的,就算常青刚开始没想打我,可是为什么最后胆敢这么放肆?广胜开始乱琢磨,在关凯的面前,常青这么不给面子,就证明我陈广胜在关凯的眼里根本就是一个“迷汉”(脓包)。 喝着酒,健平还在念叨着怎么处理常青。广胜讪讪地说:“拉倒吧,没意思,喝醉了谁能不干点儿出格的事情?算了算了,以后我跟凯子说说,替我教育教育他就是了。”嘴上这么说,广胜的心里还是别扭:现在的我究竟算个什么?两年前谁敢这么对待我? 广胜怀疑现在的自己是藏在某人裤裆里的那个玩意儿,一时感觉脊背冷飕飕的。 拉倒吧,这都是报应,以前我还不是一样?为了屁大点儿事情就跟人动拳头,也应该还一还了。 广胜记得,自己刚出狱的那阵,没有工作,整天在社会上游荡。有一次胡四请他喝酒,广胜那阵子不太喜欢喝酒,坐在一边看着胡四一个人喝。胡四喝着喝着就上了酒劲,拍着桌子骂对桌的一个光膀子的人身上的纹身像垃圾。那个人过来了,抽出一把刀就架在了胡四的脖子上。广胜出手了,一脚撂倒那条汉子,夺过刀,直接用刀背拍断了他的肩胛骨。那条汉子认出了广胜,躺在地上,一声“广哥饶命”被他喊得像唱戏。这也算是打醉汉呢……想到这里,广胜矜着鼻子笑了,呵呵,这个社会公道着呢,这就叫做现世报。 “这样也好,胜哥现在想学好了,明知道是谁在‘闹妖’,也这么忍了。”健平眯着眼睛看了广胜一会儿,无端地笑了。 “哈,算你说对了,”广胜“嘶啦嘶啦”地笑,“做个好人很难吗?不难,能做到什么事情都忍一忍,隔着一个好人就不远了。” “我看出来了,其实你心里明镜一样亮,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常青就是一杆枪,关凯就是……” “健平,谁叫常青?我得去找他说叨说叨……”孙明幽幽地看着健平,泪光闪烁,“你看他把你哥给打的。” “又来了又来了,”广胜灌了一杯酒,用筷子点着孙明,嘴巴扭得像裤裆,“男人的事情你少掺合!” 孙明拉长脸,起身躺到了床上,两腿打夯般的扑腾:“不管了不管了,你们看着办吧……我累了,睡觉!” 广胜看着她玲珑的腰身,下身立时感觉有些发热,扫一眼健平,赶紧喝口酒压住。 “嘭嘭嘭!”有人在外面敲门,广胜一惊,朝健平使了个眼色:“问问是谁再开门。” 健平刚站起来,外面就响起一个驴拉屎似的声音:“胜哥,开门!我是老七!” “怎么给你打电话你不接?”老七一进门就开始咋呼,“妈的常青这是想找死?太放肆了,怎么办他,你说!” “先别咋呼,这事儿是谁告诉你的?”广胜乜了他一眼,探身拉他坐到身边。 “我刚从凯子的歌房出来,常青在那里好一阵比划,昨晚我把小广给砸啦!” 广胜皱了皱眉头,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你不要听他胡说八道……都喝大了,闹着玩儿呢。” 老七摸起酒瓶灌了一气,“砰”地把酒瓶墩在地板上:“闹什么玩儿?他怎么没受伤?说句话,干还是不干?” 广胜讪讪地撇了撇嘴:“歇歇吧哥们儿,说出去让人笑话,多大个事儿?” 老七是广胜在看守所时认识的朋友,人不坏,就是欢喜“得瑟”,屁大的事儿到了他的嘴上,立马成了唐山大地震。他还喜欢吹牛,有时候明明是被别人打了,依然横着驴粗的脖子在外面喊:“嘿,那小子让我干得直叫爷爷,我还砸!”这样,他的孙子就有了很多,不过,孙子们知道他们的爷爷嘴上不“疼”他们,经常犯个不孝之罪——打他爷爷。有一年夏天,广胜带他去烟台办事儿,夜里,老七去发廊带回来一个小姐。第二天,老七熬练得如同刚从坟墓里爬出来,打着摆子对广胜说,哥啊,我是彻底让她给干挺了,整整干了我七“盘”。于是,“老七”这个外号就叫开了。广胜几乎忘了他还有自己的名字。蝴蝶曾经带过他一阵,这小子一下子牛起来了,到处宣称自己是蝴蝶的把兄弟。后来蝴蝶进去了,这小子成了没娘的孩子,玩开了人间蒸发,直到蝴蝶出来。可是这次蝴蝶不带他玩了,他又开始追随广胜。 “胜哥,不行的话咱们就跟常青约个时间,让咱七哥跟常青单挑。”健平摸着嘴巴,神态暧昧地说。 “行,我还真不服了我!”老七“腾”地站了起来,“胜哥,你给常青打电话,我跟他来。” “七哥真猛啊……那么咱就跟他来来?”广胜忍住笑,从桌子上摸起了电话。 孙明忽地从床上跳下来,一把将电话按住,两只眼睛瞪得像要吃人:“你想干什么?还没折腾够啊!” 老七正气凛然,一把扒拉开孙明,话说得气宇轩昂:“嫂子你别管!我要替胜哥出这口恶气。” 健平眯着眼睛,悠然把手机递给了老七:“七哥,用我的打,动作要迅速,拖泥带水不是咱的作风。” 老七接过健平的手机,怒目圆睁:“你说,常青的电话怎么打?” “你整天跟他在一块儿,竟然不知道他的电话怎么打?”健平斜眼看着老七,慢条斯理地说,“我估计将就你这个记性,以后恐怕连谁是你亲爹你都记不住了。前几天你不是还说你跟常青是铁哥们儿吗?常青连他的袜子都给你穿呢,还说常青以后要给你个歌厅……你娘的,我都不稀说你了。你他妈的在人家常青眼里就是一根屌毛。别装啦,有本事你这就打开他的手机……哦,哦哦,你不知道他的号码呀……” “别打岔,让我想想……1,138……不对,1,139……也不对……”老七仰面朝上,嘴巴半张着,眼珠子翻成了乒乓球。 “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健平把身子靠到墙上,悠然唱了起来,“睁开眼吧,小心看吧,这里是全国皆兵……” “老七你可真逗啊,”广胜喝口酒,一摇手,“算了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街面上混的兄弟,闹下去没意思。” “嗯,说起来也是这么个理儿……那也好,不打了咱就。”老七偷眼扫一下健平,红着脸低下头来。 “这就舒坦了?”看着他装模作样的脸,广胜想刺挠他几句,想了想又忍下了。 “老七,你这个混蛋装逼都装不利落,要不人家蝴蝶就不搭理你了呢。你还不知道是吧?我那天跟蝴蝶说了,今年‘港上’流行傻逼排名,排行榜上,全港的第一傻逼非你莫属,”健平悠然摸了摸下巴,“不明白是吧?整天‘喊山’,我跟蝴蝶是把兄弟,我跟蝴蝶是把兄弟,把你娘的蛋蛋兄弟啊,人家蝴蝶稀得理你?远的不说,就说前几天他们一起去砸凤三,你跟在后面跟个汉奸似的……” “我汉奸?我是地下工作者!”老七猛地把眼珠子瞪成了铅球,“健平你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胡咧咧什么?你懂几个问题?我跟蝴蝶的关系尽管不是把兄弟,可是人家拿我当亲兄弟对待,不像他……”瞥一眼广胜,悻悻地打住了,“算了,不跟你唠叨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胜哥,昨天我在街上碰见海岸广告公司的赵总了,他说让你去他那里上班,好像是金林帮你联系的。”健平不理老七了。 “我知道,那个公司不错,呵呵,”广胜苦笑着叹了一口气,“是啊,我是应该找个工作了,这么下去真没劲。” “海岸广告?去那里干什么?听说那是一个空架子,干脆我跟蝴蝶说说,让他……”老七拉广胜一把,看着健平,欲言又止。 “滚蛋!”健平横了他一眼,“你算老几?人家蝴蝶听你的?你滚吧,我在跟胜哥谈正事儿呢。” 老七搓一把脸,站起来,讪讪地摇了摇手:“健平真有意思啊……哎,胜哥,上次你答应我,帮我把千叶歌厅的帐结了,你看?” 广胜反着手挥了挥:“你先回去吧,抽空我给你去结。” 老七倒退着走到门口:“那我先回去了。胜哥,别生气,跟那么个社会渣滓较真不值当的,再说,这个社会就这样。” “走吧走吧,社会主义大厦还需要你去添砖加瓦呢。”广胜冲他一点头,胡乱笑道。 “什么话嘛这叫,合着和谐社会在咱们这儿和谐不起来了还……”老七笑笑,自觉没趣,站了一会儿,甩甩头,悻悻地走了。 “小人,”健平冲门口啐了一口,转头问广胜,“昨晚太紧张了,也不知道结没结帐。” 广胜想了想,从裤兜里抠出大春给他的名片,一个电话打了过去:“玲子吗?”电话那边说着什么,广胜咧着肿胀的嘴唇笑了一下,“我知道了,没事儿。昨晚给你添麻烦了。帐是不是还没给你结?什么?好嘛,天上开始掉馅饼了。砸了的盘子都记在我的帐上,抽空我过去赔你……”放下电话,广胜笑得很是尴尬,“凯子给扔了五百块钱在那儿。唉,这算什么事儿嘛,我是不好意思再去见人家大春两口子了。” “有钱就好,剩了的我去拿。”健平捞起地下的酒瓶子,咕咚咕咚把半瓶啤酒喝了,起身就走。 “健平,这事儿不要声张,让人知道难看。”广胜蔫蔫地叮嘱了一句。 “以后少喝点儿酒吧,不然更难看。”健平回头吐一下舌头,闪身出门。 外面的阳光很柔和,柔和的阳光透过窗户均匀地洒在侧躺在床上的孙明身上。孙明的两条胳膊交叉在胸前,一边的肩膀耸着,遮住了半边脸,这样的姿势让她看上去很娇柔,像猫。广胜把身子靠上椅背,静静地看她,心里像打碎了什么东西,空空落落的。一阵风吹进来,扑在孙明的腰那里,将很薄的连衣裙贴紧了那处最优美的曲线。广胜眨巴两下眼,不禁心旌摇荡,似乎有口水流出来了。 孙明似乎真的睡着了,呼吸均匀,细微的鼾声从鼻孔里传了出来。 广胜摇了摇脑袋,乖乖,这可真是个尤物啊。广胜慢慢靠过去,淡淡的清香从孙明的发际沁出,柔情如潮水般漫卷而来…… 冲动无法自制……广胜翻过身子,紧紧地把孙明压在了自己的身下。 孙明受到惊吓,圆睁双眼,用力推开了广胜凑到眼前的脸:“你滚,现在我没有情绪!” 广胜腆着脸,把孙明的两只胳膊压在她的头顶上,嬉皮笑脸地说:“你没情绪我有,都一个多月啦,来吧。” 孙明使劲地蹬腿:“滚开,滚开,满嘴大粪味……” 一脚把广胜踢得人仰马翻…… 孙明坐在床上,像京剧里生了气的花旦那样,死死地瞪着广胜,张大的鼻孔直往外喷冷气。 “孙明,哎哟……你还真踢呀呀?”广胜呲牙咧嘴地揉着小肚子,脖子胀成了救生胎,“踢坏了,看谁和你结婚?” “谁跟你结婚?”孙明忽地跳下床,“我走,不回来啦!”广胜躺在地下,伸手来拉孙明的脚腕,手背上猛地挨了一脚。 广胜抖着发麻的手腕,脑袋一麻,突然就口不择言了:“滚吧!你以为你是贞节烈女?” 孙明倚住门框怔了片刻,“哇”地哭出声来,一跺脚,拉开门,转身就跑。 广胜连滚带爬地扑过去拉她,肚子上又挨了一脚,萎靡着蹲在了门后。 门“咣当”一声关上了,跟上次一样,声音大得像闷雷。 抱着肚子蹲了一会儿,广胜摸着墙角站起来,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干点儿什么好,眨巴两下眼睛,突然就觉得自己飘起来了,天旋地转,像个被人不断抽打着的陀螺。怎么谁都欺负我?广胜茫然地嘬一下牙花子,颓然往床上倒去,不想倒空了,一下子躺在了地下。 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暖风软软地从门口跑进来,满屋子都是弯弯曲曲的风。 广胜孤单地躺在那里,如同一瓣被拍过的大蒜,散了架子似的无力。 悻悻地侧脸看了看孙明放在桌子上的包,广胜笑了:吓唬“膘子”去吧,真不回来了还能不拿着你的包?床下边还有你泡好了要洗的衣服呢。广胜按了按还在胀痛的小腹,怅然若失。孙明,你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脸朝下趴在地下,广胜大口地喘气,他觉得自己就像一条搁了浅的鱼,憋得要死。不行,太憋闷了,我得出去泄泄火……广胜翻身起来,一把抄起了手机:“老胡,你在哪里?” 正文 第五章 不知所措   孙明没有跑远,她站在楼下的过道里“嘤嘤”地哭,她以为陈广胜会追下来,可是她哭了十多分钟,广胜也没有下来。 楼道里的风软软的,像漂在空气里的棉花。 孙明不哭了,心里忽然就有些空,她想上楼去拿自己的包,她想看看陈广胜是不是已经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陈广胜,你为什么总是要让我担心?孙明想起她第一次从陈广胜那里出走的事情,心像刀铰一样地痛。 那天,孙明下班早,在家里包好了饺子等候广胜回来。可是她等到半夜,广胜也没有回来。那时候,广胜没有手机,孙明又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就这样傻傻地等,桌子上的饺子凉了热,热了又凉,最后折腾得像一堆烂面条。就在孙明刚刚迷糊过去的时候,广胜嬉皮笑脸地回来了,满身酒味。孙明什么话也没说,推他躺下,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他水,心中万分凄凉。天将放亮的时候,广胜醒了,看着倚在墙角轻声啜泣的孙明,冲进厨房拿了一把菜刀,将自己的胳膊划了一条大口子,声称这辈子与酒绝缘。孙明哭着给广胜包扎,广胜搂着孙明的肩膀,一声一声地发狠:“明明,你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我会用一生一世的努力来呵护你。”孙明感觉自己在广胜的怀抱里融化了。 天亮了,孙明睡了,可是身边又不见了陈广胜。 桌子上有广胜留下的一个字条,上面说,一个朋友被人敲诈,他要出面跟对方谈判。 晚上,陈广胜回来了,依旧笑咪咪的,依旧是满身刺鼻的酒气。 本来有很多话要对陈广胜说,可是孙明在刹那间不想说话了,躲闪开他的搂抱,夺门而去。 陈广胜,你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呵护我的吗?孙明的心都要碎了。 泪水挂在她的脸上,孙明没有去擦,她害怕把自己擦成一只熊猫,那样陈广胜会笑话她的。广胜经常在她哭完了的时候捏她的鼻子:“娘子,你太漂亮了,眼睛比熊猫还‘拿情’呢……”不行,我不能回去,我不能让这个酒鬼得意了,孙明迎着刺目的阳光走了出去。 男人是不是全都这样?孙明边往外走边想,我听蝴蝶的对象张芳说,男人基本都一个德行,时好时坏,有时候混账得很。 难道蝴蝶也这样?孙明走了几步,瑟缩着站在清冷的街边,一脸迷茫,就像一个迷了路的孩子。我要去找张芳,我要问问张芳,蝴蝶是不是也是跟陈广胜一样的德行,如果蝴蝶真是也那样,我就认命了。人家张芳跟蝴蝶的感情多好?蝴蝶坐牢的时候,张芳一直等着他,等了五六年呢,蝴蝶回来了,对待她跟对待自己的亲妹妹一样……我必须让陈广胜也这样!孙明挺起胸脯,快步离开了大院。 广胜揣起手机,无聊地在床下躺了一阵,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跟冰凉的地板冰在一起了。 两耳蜂鸣,脑海里飘忽着几个人影,关凯,常青,孙明……广胜躺不住了,起身抓起自己的包,胡乱扑拉两下头发,一摔门走了出来。 站在楼下的院子里,广胜的心情烦躁不堪。 风很大,广胜想对着天空喊句什么,一股风猛灌过来,像一只冻僵的拳头,直接塞进他的喉咙,让他发不出声音来。 灰蒙蒙的云彩浓痰一样铺在天际,阳光被云彩遮在后面,找不出那些很直的光线。 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裹着土腥气到处乱撞,偶尔刮得地上的水湾皱起丝丝小得可怜的涟漪,像是有无数小虫子在下面翻身。 地下有一排很清晰的脚印,脚印的后半部分是一个很深的坑儿,像高跟鞋的鞋跟扎的。 这是孙明的脚印……广胜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这双鞋还是我给她买的呢。大了,不跟脚,孙明穿着它,屁股扭得厉害。 广胜的心又麻了一下,操他二大爷的,她这阵子到底是犯了哪一类型的神经病?怎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不管我的感受。 软弱的酸楚从心头升起,化做一种无言的悲怆,蓦然袭上了广胜的脑海。 从上个月开始,广胜与孙明就有了隔阂。 有时候广胜喝了酒回家,脱下衣服想要上去抱孙明,孙明会很吃惊:“你是谁?”广胜不说话,埋头亲她的脖子。孙明犹如木头人,脑袋软绵绵地歪到一边,不声不响。广胜抬起头来看她,她淡然一笑:“开始吧哥哥,别闲着。”广胜的情绪一下子就没了,就像一堆正在燃烧着的火,突然被浇了一瓢水,“嘶啦”一声熄灭了。他觉得这样很累,脑子空得要命。孙明,咱们两个到底是谁在折腾谁呀? 有时候,广胜会发现,孙明站在某个角落,偷偷地观察他,若有所思。广胜过去抓她,她会突然一怔,然后像只考拉那样吊在他的脖子上,往他的脸上吹气,很少说话。“你这阵子在想些什么?”广胜试探她,“有相好的了吧?”“等着吧,总有一天会有的,”孙明一把抱住广胜,肩膀一耸一耸地说,“傻瓜,我不会离开你的。”这话广胜相信,广胜不止一次地从孙明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深深的依恋。 沉浸在往事里闷坐了一阵,广胜摸出手机拨通了金林的电话:“金所,听说你给我找了个好工作?” 电话那头的金林好像很上火,声音大得吓死驴:“你小子这几天又‘忽忽’哪儿去了?赶紧去海岸广告公司上班!” 广胜摸着头皮笑:“谢谢你啊……明天我就去。哥哥,出来喝点儿?” 金林的声音低沉下来:“广胜,我劝你别整天喝呀喝的,有什么意思?老大不小的人了……” 广胜说声“有数”,皱皱眉头,轻轻挂了电话。 是啊,我确实应该上班了,不管海岸广告公司是个什么样的现状,我去那儿上班总比到处晃悠着要好…… 此刻的广胜觉得自己的意识在黑暗的天空里漫游,寂静里穿越树梢,穿越屋檐,如一只疾飞的蝙蝠。 孙明又去了哪里?广胜的心像是被一根针扎着,他感觉不出究竟是自己错了还是孙明错了。难道我不爱她吗?答案是否定的,孙明就像洒在他血液里的一把盐,已经融化在他的身体里了。可是她的性格……广胜苦笑了一声,难道是我们两个人不“配套”?呵,看来我应该在不喝酒的时候跟她好好谈谈了。前几天,广胜跟蝴蝶一起在胡四的饭店里喝酒,说起谈恋爱这档子事儿,蝴蝶说:“女人就那么回事儿罢了,你越是拿她当把牌出,她越是‘扎煞’,别为个女人分神。”广胜笑话他:“你少跟我来这套,谁不知道你疼芳子比疼你的傻弟弟还厉害?” 对了,孙明一定是找张芳去了,这两个女人经常凑到一起研究各自的对象。有一次,张芳莫名其妙地给他打来电话:“广哥,以后你少欺负孙明,再这样我让蝴蝶去砍你。”广胜冷不丁笑了,还来砍我呀?我让他砍不着,老子躲你远一点儿,老子要做一个好人了。 常青……广胜又打了一个激灵,要不我去找一下蝴蝶,让蝴蝶控制一下常青? 不妥,那我成什么了?我陈广胜还没窝囊到那个程度,这事儿暂时放下吧,退一步海阔天空。 楼上,不知谁家在放音响,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半空中游荡: 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我不爱冰冷的床沿 不要逼我流泪,我会翻脸 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我只想好好活一回 时光不能倒退,人生不能后悔…… 正文 第六章 痛打黄三   老胡匆匆赶来的时候,广胜正歪躺在花坛沿上,似乎是睡着了。 老胡推推广胜,黄着脸说:“刚才我看见几个混子在打架,大刀片子都用上了,满地都是血,跟他妈到了旧社会上海滩似的!” 广胜站起来伸个懒腰,搂着老胡的肩膀往外走:“爱怎么打就怎么打去吧,跟咱哥们儿没有关系。” 老胡冲他翻了一个白眼:“谁说跟你有关系了……广胜,我怎么看见那里面有几个以前跟着你玩的小子呢?” 广胜嗯嗯着,招手打车:“我把他们全‘休’了。昨天有个小子还想给我当跟班的,让我给踹了一脚。哈,老子‘从良’啦。” 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广胜摸出手机,老七在里面嘿嘿:“胜哥,刚才我去派出所办事儿,看见健平了。” 健平被警察抓了?广胜吃了一惊:“不会吧,他做不了大事的。” 老七一惊一乍地说:“这事儿还小?丢包,让人家捡起来,然后他再骗人家说要平分……算了,这事儿你是知道的。我看见他一身泥,蹲在门口……”广胜摇摇手不让他说了,让老胡在那儿等着,摇晃着往派出所的方向走。心中念叨,我得想办法保他出来,那不是个坏孩子。 在路上站了一会儿,出租车一辆一辆匆匆而过,总也拦不住,广胜等不及了,撒腿就跑,眼前全是雨雾。 小的时候,广胜经常在这样的天气里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到哪里去。有一年,广胜在外面跑饿了,央求爷爷带他去饭店吃有着橙黄色嘎渣的炉包。那天也下着这样的雨。广胜被爷爷老树根似的手拖拉着,一路小跑往饭店的方向赶。路上的毛毛雨越走越厚,爷爷的秃头上结了毛茸茸的一层露水。爷爷在饭店门口一块雨淋不到的地方蹲下了,他把广胜横在他的膝盖上,指着里面腾腾的雾气说,吃吧孩子,别吃多了,最多十个啊……广胜躺在广胜爷爷的膝盖上,吞着口水想象自己坐在里面吃那些橙黄色泛着油光的炉包。后来广胜跑开了,丢下爷爷,一个人跑。广胜跑到海边的那条盐沟边,蹲在那里看水里的小鱼和小虾。雨下大了,雨点砸在盐沟里,发出“噗噗”的声音,一个一个小泡儿在水面上冒。当雨大得听不见那些噗噗声,也看不清那些泡儿的时候,广胜沿着盐沟边,数着脚步往家走,最后在别人家的门口抱着膝盖睡着了……小时候的广胜很羸弱,经常走着走着就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最后只好问着路回家。 广胜走到派出所门口的时候,雨下大了,风扫起雨线,飞刀似的到处乱甩。 在门口稳定了一下情绪,广胜迈步走了进去。 一个身材高大,腋下夹着一只公文包的警察拦住了广胜,广胜猛一抬头——金林! 金林冷冷地盯着广胜看了一会儿,伸出一根指头戳广胜的胸口:“我很不希望在这样的单位看到你。” 广胜想笑,可是笑不出来,低着头嗫嚅:“我是来看看健平的,听说你们抓了他……你们没抓错人吧?他很老实的。” 金林抽回手,眉头皱得像一座小山:“老实人我们是不会抓的。” 广胜吸一口气,絮絮叨叨地跟金林解释健平做的那些事儿,说健平是因为自己的母亲生病,没钱住院,情急之下做了不该做的事情,强调他是一时糊涂,这才犯的错,希望金林能够给他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金林等他把话说完,沉声道:“无论什么理由,做了违法的事情都要受到法律的制裁。他已经不在这里了,去了拘留所,不多,治安拘留三天。”说完,盯着广胜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希望你以后不要过多地接触这些目无法纪的人,你有过一段不光彩的历史,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辙。其实你已经有了振作起来的勇气,关键是看你能否真正做到与以前的道路彻底决裂!不要自暴自弃,要相信政府,相信前方的道路是光明的……”缓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我们正在调查关凯和常青的一些违法事情,我希望你不要去接触他们,这样对你今后的生活很不利。如果你掌握他们的一些事情,也可以跟我汇报……” 广胜的胸口忽然就堵得厉害,像是吞了无数只苍蝇:“我很长时间不跟他们接触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金林从广胜的脸上移开了目光:“我相信你。听好了,这几天就去海岸广告公司上班,沉下心来,好好做人。” 广胜还想替健平求情,一想,健平已经去了拘留所,没辙了,转身往外走:“明天我就去报到。” 金林在后面大声喊:“广胜,记住这一点,浪子回头金不换!路是自己走出来的,要相信政府,相信你自己!” 重新回到老胡站立的地方,广胜跑得大汗淋漓,就像刚从澡堂里出来似的。 俄罗斯大酒店离这里很近,三分钟就到了。下车前,广胜吐一口气,冲老胡眨巴了两下眼:“这边可以享受异国情调。” 老胡捏着嗓子嘿嘿:“我知道,我知道……全他妈猫眼儿,真来劲。” 下车,广胜捏一下拳头,摇晃过马路,大大咧咧地冲站在酒店门口的一位俄罗斯小姐嚷了一嗓子:“哈拉少!” 长着一对猫眼的小姐笑眯眯地拉开了酒店的玻璃门。猫眼小姐的屁股露了一大半,肉色雪白。 老胡跟上来,反手捏了一把小姐硬邦邦的屁股:“娜达莎,克拉西为,杰我斯嘎。” “胡里干,胡里干!”娜达莎双手叉腰,冲老胡使劲地瞪眼。 “哈哈,你惹上国际官司了。”广胜扭头朝老胡撇了一下嘴巴。 “不管她,老毛子就这样,”老胡伸手摘下广胜的墨镜,一怔,“呦,熊猫!又挂彩了这是?” 广胜劈手夺回了墨镜:“这事儿你少声张……哥哥让一个孩子给砸了,晦气。” 老胡冲吧台上的一个胖子打了个响指,转身问:“谁这么大胆,活够了?” 广胜踢了他的屁股一脚:“打听那么多干什么?这事儿已经办好了。” “你没有办不好的事情,”老胡哼道,“天塌下来你也会说没事儿的。”老胡本名叫朱胜利,是广胜以前的同事,广胜蹲监狱的时候他回了东北老家,在黑河那儿搞边贸,钱没挣到几个,反倒差点儿赔了个倾家荡产。回来以后整天嘟囔老天杀人不眨眼,一时间很是潦倒。广胜喜欢他整天晕晕忽忽仿佛看破红尘的样子,没事儿老是找他喝酒。喝多了以后,朱胜利就跟他吹嘘俄罗斯娘们儿的腰下蛮力,吹得广胜一愣一愣的。他说话时,使用频率最多的一个词就是“胡里干”,即流氓的意思。广胜毫不客气,直接把这个很男性的词送给他当了外号。 吧台里的胖子动作迅速地转了出来,嘴巴张得气死河马:“呦,二位兄弟!好久没见你们了,快请进。” 朱胜利哼了一声:“真没样子,这么大个老板亲自站吧台。” 广胜把眼镜重新戴上,冲胖子点了点头:“破鞋,找两个新小姐陪我。” “真要命,又喊我的外号……”胖子嘟囔一句,边往里让着二人边讪讪地说,“没问题啊广胜,呆会儿我亲自去给你们安排,”哈着腰推开旁边一个房间的门,“差点儿没单间了呢。哥儿俩先坐坐。要不二位先去看看菜?” 朱胜利一屁股坐在厚墩墩的沙发上,上下墩了两下:“嘿,真软和!老杜,没看是谁请客?胜哥请客什么时候还管菜不菜的?”转头问广胜,“还是老规矩?”广胜“唔“了一声,调过头去看挂在墙上的几副油画,边嘬牙花子边点头:“不错,列宾的。” 老杜用肩膀扛了扛广胜:“不是列宾的,罗巴诺夫,赝品。” 广胜的脸红了一下:“哦哦,花眼了……破鞋你行啊,在学校学的这点玩意儿还没忘。” 老杜“嘿嘿”地笑:“见笑,见笑……广胜,你们俩先聊着,我先出去安排菜。” 走到门口,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小姐轻声嘀咕了一句什么,老杜大声嚷:“让他结帐!再签字,他走不了。” 广胜觉得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这里面可能有两层意思:胜哥在这里,我看他敢不结帐;广胜,这次你也别签字了。 娘的,拿我当什么人了?老子早就不混社会了。 老杜名叫杜哲友,比广胜大两岁。大学的时候,跟广胜同班。人不错,就是喜欢沾点儿小便宜,经常因为借了别人的饭票不还而被别人满校园追着骂。老杜也不上火,紧着屁股打哈哈,有时候被人骂急了,他就脱下鞋,抖出一阵臭味:“把这个拿去卖了,算我还帐。”于是他就有了一个商业巨头的外号——中华鞋王,一般广胜都叫他卖鞋的,叫常了觉得别嘴,干脆叫了破鞋这个香艳的名字。这小子混得不赖,不卖鞋,改卖饭了,顺便还兼着贩卖点儿“人肉”……不管咋说,人家现在大小也是个老板了,还是跟国际挂钩的老板,广胜悻悻地笑了。 朱胜利扔给广胜一根烟,纳闷地问:“又想起什么来了?笑起来像个‘木逼’。” 广胜还在笑:“呵,我在想老杜的往事呢……老杜是个人物。” 朱胜利也笑了:“听说你跟老杜是同学?那你还整天‘滚’(白吃白喝)人家?” “这叫滚吗?没我在这里给他撑着架子,这个破店早让小哥们给他‘造’瘫了,连毛儿都剩不下一根,”广胜翻了一个白眼,“不过,这小子也挺不容易的,听说这里一年的承包费就得八十万多呢……应该‘滚’,这叫吃大户呢。哈,不滚他滚谁?滚你?你穷得尿血了都。” “达瓦里西,达斯卫达捏!”门开了,一位双眼放着蓝色闪电的俄罗斯姑娘站在门口冲里面嚷。 “二位,真对不起,就这一个了,凑合着一起坐坐吧。”老杜站在门口,摸着后脖颈,冲广胜歉疚地笑道。 “行,让她陪着喝点儿就行,忙你的去。”广胜起身拉开包,扔给他一沓钱,把手一挥,“顺便把以前的帐也结了。” 老杜接过广胜丢过来的那沓钞票,掰两下,忽地红了脸:“不急。” 广胜挥手:“叫你拿你就拿着,我总不能老欠你的吧?” 老杜不走,红着脸说:“我不是那意思……” 广胜拉那位电眼老毛子坐在自己的腿上,冲老杜晃了晃指头:“那你是什么意思?省省吧,谁不知道你拿着分钱比命还要紧。” 老杜一怔,红着脸上前一步,一把将那沓钱塞回了广胜的怀里:“你说这个我还真不愿意了,今晚算我的。” “别跟我装,拿着吧,”广胜又给他扔了回去,“实话告诉你,这种场合我再也不会来了,过两天我就要上班去了。” “上班关你来不来什么事儿?你不来我咋办?”老杜说得很是真诚,“这片儿连凯子他们都不好使呢。” 一提关凯,广胜的心里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皱起眉头,一把将电眼老毛子推给了朱胜利:“破鞋,你别跟我叨叨这些没用的,陈广胜从来没拿这个当回事儿!你该怎么干还怎么干,我不来不等于我死了。”老杜怏怏地退后一步:“别老是叫我的外号,老大不小的人了。” 广胜不耐烦了:“少你妈的跟我矫情!好像你成了什么大人物似的。” 老杜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这名字不雅不是?你还是那个电话?” 广胜从桌子上摸起了手机:“换了。我打给你,你记着。” 记下广胜的手机号码,老杜吐个舌头,神情暧昧地退了出去。 广胜瞥一眼门口,仰起脖子干了一杯啤酒:“这小子有点儿意思,跟个拉皮条的差不多。” 朱胜利眯着眼睛嘿嘿:“他本来就是个拉皮条的。哎,阿菊已经跟你好上了吧?我发现那个小妞儿看你的目光很特别。” 广胜推了他一把:“说哪儿去了?她就在我家楼下做生意,我怎么能连兔子的觉悟都不如?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门那边响了两声——呱呱。 广胜转头看了看房门,眉头一皱,呵,这个破地方连敲门声都两样,像青蛙叫。抬手拍了拍朱胜利搂着猫眼姑娘的胳膊:“先停停手,让这个娘们儿过去问问是谁?”猫眼姑娘说声“哈拉少”,“嗖”地从朱胜利的腿上跳下来,动作优美,像某个俄罗斯体操明星的跳马收势。 朱胜利被闪了一下,表情郁闷,嘟囔一句“不该来的时候乱来人”,拉回猫眼姑娘,整理一下有些乱了的发型,讪讪地过去打开了门。 一个长得像蜥蜴的瘦高个,二指夹着一只盛了半杯啤酒的酒杯,摇摇晃晃地倚在门口,冲广胜一咧嘴:“胜哥你好啊!” 这不是黄三嘛,广胜放下脸来。这个人很不招人待见,属于千人恨,万人恶的那种。 广胜刚出狱的那天,胡四他们在海景花园给广胜接风,黄三不知怎么打听着来了。 这家伙还挺讲究,捧着一束鲜花老远咋呼:“小弟黄三拜见广胜大哥!”把广胜唬得一愣,问胡四这个人是谁? 胡四的眉头皱成了一头大蒜,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是一个标准的无赖。” 既然来了,广胜也不好撵人家,谁知道那天这小子喝着喝着就来毛病了,吹嘘道:“小广哥,你现在不行了,街面儿上没有几个人认识你啦,现在的孩子都玩枪炮手雷什么的,赶紧收山还来得及。”这话广胜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说得很对呀,自古英雄出少年,一代新人换旧人嘛,还敬了他一杯。这小子后来竟然刹不住车了:“现在咱们这一带也就是我说话还管用,我手下三千多个弟兄,个个赛过张飞赵子龙……” 话还没说利索,黄三就在医院里躺着了,是被蝴蝶的一个兄弟拖出去砸的,后来听说肝破了。 “哈,这不是名镇江湖的黄三哥嘛,请坐。”广胜招招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黄三把身子从门框上弹起来,“咣”地打了一个臭气熏天的酒嗝:“胜哥现在架子大了,喝酒也不叫上兄弟。” 朱胜利用胳膊肘捅了捅广胜,悄声问:“这伙计是谁呀?” “我是谁这个问题在你的眼里很重要是吗?妈的,说出来吓死你个驴操的,”黄三螃蟹似的晃过来,把酒杯往桌子上一墩,血红的眼睛瞪着朱胜利,一脸鄙夷,“孙子,你不就是傻逼青年胡里干吗?我黄三不敢跟胜哥怎么着,砸个小小的你还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那是那是,没有问题,”朱胜利往旁边挪了挪椅子,讪笑道,“我本来就是个挨砸的货色。” “操你奶奶的,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货色就行。”黄三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广胜的对面。 这小子怎么说话呢?广胜斜眼看着黄三,你这么跟朱胜利说话,眼里还有我陈广胜嘛。 广胜的怒火从小腹那里慢慢地往上升:“怎么,三哥不大高兴?” 黄三朝房顶抛了个飞眼,烂泥一样半躺在坐位上,伸长胳膊来够他的酒杯,广胜伸手把酒杯给他往前推了推。 黄三说声“谢谢”,单手把那半杯啤酒举过了头顶:“胜哥,兄弟我敬你一杯,祝哥哥健康长寿,万事如意!” 看着他喝了,广胜没有动弹,歪歪头示意猫眼姑娘给黄三倒酒。 猫眼姑娘好像不太愿意伺候他,“哼”地一声把脸转向了一边,后脑勺跟一只粪筐似的。 黄三觉察到自己在这里不太受欢迎,讪讪地别一下脑袋,伸手来拉猫眼姑娘。猫眼姑娘仿佛练过迷踪拳,一闪身隐到了广胜的身后,嘴里高唱拳谱——“捏!捏!捏捏捏!”黄三一愣,一个马趴扑在朱胜利的脚下,裤裆“哗”地裂了一个大口子。 广胜用脚勾勾他的屁股,笑道:“三哥,你这是干什么?怎么给老胡下跪?多此一礼嘛。” 黄三起立的动作异常迅速,揪着裤裆解嘲道:“喝多了喝多了,让洋鬼子给耍了。” 猫眼姑娘站在广胜的背后还在高唱拳谱:“捏捏捏,胡里干!” 朱胜利看着黄三红一阵白一阵的脸,大加赞赏:“哈拉少,杜拉克(酒疯子)胡里干。” 黄三兴致勃勃地问广胜:“这个女鬼子又嘟囔了些什么?说我还是说傻逼青年?” 广胜笑了笑:“没什么,她说她要出去拉泡屎。”瞪着猫眼姑娘,一指门口,示意让她出去。 黄三“哦”了一声,大度地挥挥手:“去吧去吧,拉泡破屎还请示什么。” 猫眼姑娘轻蔑地扫了黄三一眼,一把搂过广胜的脖子,“啵”地亲一口,扭着钢精锅一样结实的屁股出去了。 广胜拿过餐巾擦了擦脸:“黄三,喝酒自己倒啊。” 黄三给自己倒上酒,把身子靠到桌子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广胜:“刚才不给面子是吧?黄三敬的酒不是酒啊。” 广胜摇摇头,咕咚一口把自己的酒喝了,倒摇着酒杯说:“这样可以了吧?” 朱胜利悻悻扫了黄三一眼,嘬嘬牙花子,起身出去了。 黄三一仰脖子又干了一杯:“够意思!胜哥,喝你点儿酒你不会介意吧?” 广胜有一种吞了苍蝇的感觉,谁不介意?我的酒不花钱吗?白喝你也得给个好态度吧?想出手砸他一酒瓶子又忍了下来,拉倒吧,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做个文明人,我要过正常人的生活……不过,这小子以前见了我毕恭毕敬的,今天这是怎么了?吃了豹子胆还是喝了张飞尿?哦,也许是他喝醉了才这样的,随他去吧。广胜不再搭理他,独自点上一根烟,歪起脑袋欣赏墙上的油画。 “哎,你怎么不说话了,瞧不起兄弟是不是?”黄三的舌头打着卷儿,不依不饶。 “话别那么多。你喝你的,”广胜没有回头,“不够的话就出去跟小姐要。” “不喝了!有件事儿我得问问你,”黄三瞪眼盯着广胜,冷冷地说,“我‘赶车’(掏包)的几个弟兄让金林给抓了,是不是你告的密?” “黄三,你喝多了是吧?”广胜转过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紧紧盯着他,这小子越来越放肆了。 “好好,算我喝多了。我知道你想走正道儿,可你也别踩着弟兄们的肩膀走是不是?嗨,别瞪眼啊,我害怕。” “喝你的酒吧……”广胜摇摇头,不再搭理他了。 “胜哥知道蝴蝶这个人是吧?估计你也不知道,人家是谁,你是谁……”停了一阵,黄三憋不住了,话说得铿锵有力,“蝴蝶现在是咱们这个城市最牛的人,黑道老大!我想,凡是混过社会的都知道他。他比你牛多了吧?一样,在我黄三的面前不好使。知道当年我跟我二哥是怎么折腾他的吧……”突然打住,神色诡秘地瞅了广胜两眼,“那时候你在监狱里趴着,这件事情你不知道。尽管他的人把我哥哥打死了,可是我没少折腾他们,这个我不想说,说了你也不相信……总之,现在他见了我也得给我面子,兄弟我已经今非昔比了,”话锋一转,口气突然有些盛气凌人,“实话告诉你,我现在在凯子那里上班,凯子对待我跟对待亲弟弟似的,甚至连常青都得听我的。还有,凯子说了,以后你别到这里来玩儿啦。”这话让广胜一头雾水:“你什么意思?”黄三又仰起脖子灌了一杯:“意思就是,你现在是个傻逼了……” 朱胜利回来的时候,广胜正翘着二郎腿,悠闲地转着眼前的一只杯子,笑容似有若无地挂在脸上。 黄三满脸鲜血地跪在对面的一个墙角,鸡啄米似的磕头:“胜哥,我不敢了,求求你放过我吧。” 正文 第七章 丽春美发厅   丽春美发厅在广胜家的楼下,临街门头。说是临街,其实临的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这条胡同一到天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如果美发厅还在营业,店里粉红色的灯光照在玻璃门上,映出“丽春”两个隶书红字来,会让人感觉很暧昧。知识丰富一些的人容易联想到古代那些诸如丽春院、藏春阁之类的卖春场所。于是,一些XY旺盛的城市贫民或缺乏业余生活的民工兄弟,便会蠢蠢欲动,但每每昂首而入,旋即便会缩脖而出,因为里面的当家花旦——理发师傅阿菊,卖艺不卖身。 阿菊是个二十三四岁的湖北姑娘,去年租赁了这个原来是个水站的小屋。 美发厅刚装修好的那天,阿菊指挥着几个民工往里面搬东西。广胜喝过酒,正无聊地趴在他家阳台的栏杆上抽烟。 那几天广胜很郁闷,因为他刚刚被孙明的妈妈宣布为“臭流氓”,孙明也一时没了消息。 郁闷中的广胜确实有些流氓嫌疑,对任何一个看上去顺眼一些的女人都很有兴趣。广胜的眼睛向来对美女很敏感,磁铁一样地就粘在阿菊的头顶上了。阿菊里外走了几趟,有点儿热,揪着衣服前襟扇呼上了。因为广胜在上面,阿菊怀里的两只“兔子”便一览无余地送给了他。广胜的眼睛变成了探照灯,嘴巴变成了水龙头……趁热乎劲,广胜回屋把头型整理成谢庭锋的模样,下了楼。 在阿菊的店里,广胜借着酒劲把自己吹嘘成了市长他大爷,黑白黄三道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 阿菊乖巧地点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支吾他,这让广胜感觉很没趣,但越发激励了斗志。 厉兵秣马对阵了将近一年,广胜也没攻破她最后的城池,结果,只赚了个刮胡子不花钱。 恰在此时,孙明出现了,孙明跟广胜住到了一起,这让广胜感觉很内疚,有时候会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一个流氓。 孙明不在家的时候,广胜感觉无聊,会买点儿菜什么的,到阿菊厨房里忙活一阵,阿菊也乐得自在,一般会给广胜提两瓶啤酒回来。 广胜也确实帮她办了不少实事,至少治安证是广胜找人给她免了的,广胜跟人打哈哈说,这儿的治安归我管。 后来阿菊的男朋友阿德从老家过来帮她打理生意,广胜就很少去了,广胜觉得阿德很老实的一个人,他这样做有些不妥。 “老胡,你回去吧,我去阿菊那里刮刮胡子。”广胜走到丽春美发厅门口停住了脚步。 “广胜,你不觉得今晚有点儿过分?”朱胜利也站住了,“都那么大岁数的人了……” “那么大岁数?我还觉得我风华正茂,含苞待放呢,”广胜说,“啥意思啊你?钱我不是已经给破鞋了嘛。”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砸黄三……” “砸他怎么了?这种人我就是睡在他娘的床上,他也不会有什么毛病的。” “好,算我没说,”朱胜利拉广胜坐到了马路牙子上,闷声说,“听这意思关凯跟你翻脸了?” “不该打听的你少打听。”广胜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伸直腿掏出手机,直接拨通了关凯的电话。 关凯开着机,响了不到两下就接了电话:“好嘛,胜哥终于显相了。你怎么一直关机?” 广胜说:“号码早就换啦,你就不会给我打这个电话?” “咳,”关凯说,“我还以为这个是健平的呢。”广胜皱了皱眉头:“不说别的了,昨天都是我不好,喝大了。” 那边沉默了,一阵乱七八糟的音乐声钻进广胜的耳膜,让他的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电话那头的关凯冷冷地盯着自己的手机,砰地丢在桌子上,回头对一个站在身边的兄弟说:“你把常青给我喊过来。” 常青一进门,关凯就将桌子上的手机推给了他:“陈广胜的电话。” 常青抓起手机又放下了:“你不认识他吗?” 关凯忽地站起来,瞄了硬硬地站在他跟前的常青一眼,蔫蔫地又坐下了:“自己做的事情,最好自己处理。” 常青重新抓起电话,贴着耳朵听了听,直接关了:“凯子,我希望你不要在这件事情上跟我和稀泥。当初我跟陈广胜动手的时候,你是怎么表现的?难道你不希望我那样干?我打了他,目的是什么?我想,你应该很清楚吧?在外面混,谁也不是白给的,包括你。” 关凯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嗓子,一口气没喘上来,憋得脸色通红:“你什么意思?” 常青后退两步,歪着脑袋看关凯:“你说呢?” 关凯大吼一声:“你他妈的过河拆桥!你什么玩意儿?当年的一条丧家犬,流落街头没人理,不是我收留了你,你他妈的狗屁不是!” 常青摊摊手,“啵”地咂了一下嘴:“你说对了凯子,我就是一条丧家犬。可是没有我这条丧家犬,你是不是早就被蝴蝶给捏死了?” 关凯的脸一下子黑了:“照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是不是?” 常青转身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回了一下头:“拉完屎要记得自己擦屁股,不然就成了屎人。” 关凯冲过去,门已经被常青摔关上了。关凯愣在门后,蛤蟆喘气似的呼吸。 桌子上的手机又开始响。关凯盯着手机上显示的那个号码看了好长时间,呼出一口浊气,轻轻按了接听键。 这边,广胜对着手机破口大骂:“你他妈什么玩意儿?跟老子装孙子?!” 关凯的声音软软地传了过来:“胜哥,昨天的事情我记得,非常抱歉。” 广胜哼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别以为我会不算完,不能!我没拿这个当回事儿,这事儿过去了。” 关凯顿了顿,“扑哧”笑了:“大哥你就别跟我装了,你能不上火?大小那也是你的滑铁卢啊。这事儿你别往心里去,你以前也不是没少揍过别人……呵,没事儿,刚才我把常青好一顿‘熊’,常青说抽空上门给你赔礼道歉……昨晚为什么叨叨的?看来你是真的喝大了,非说人家常青是个拉拉鼻涕的屎孩子,还说要抽空给人家讲讲应该怎么做人。你想,他怎么会……好了,过去的就过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广胜苦笑着摇了摇头:“刚才我把黄三打了,他说是你说不让我到俄罗斯酒店去玩儿了,我说他胡说八道,就开始砸这个混蛋……” 关凯那边没有动静了。广胜催促:“说话呀!” 关凯咳嗽一声,讪讪地说:“胜哥别着急,我店里又出事儿了,一会儿我让常青跟你说。” 那边的电话没挂,广胜听见关凯在跟人说话,嘀嘀咕咕的,好像是在说常青什么的。不一会儿,常青的声音传了过来,好像是在跟关凯争吵,口气硬得像刀子。广胜觉得他们是在演戏,对着手机喊:“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管,我只需要常青的一个态度!常青,你说话!” “胜哥,我在听着。”常青的声音听起来硬硬的,“昨晚的事情对不起啊,我喝多了……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刚才我把黄三打了……”话还没说完,广胜就后悔了,我怎么突然就跟这个混蛋啰嗦起这样的事情来了? “打就打了吧,没什么的。这事儿我知道了,黄三刚才给我打了电话,”常青的语气很是冷漠,“无所谓啊胜哥,那个‘膘子’就是一泡臭狗屎,砸死也就那么回事儿罢了。今天上午我去了四哥那里,咱们之间发生的事情我跟四哥说了,四哥没说什么,都喝多了,他理解。我希望你不要再跟他唠叨这件事情了,没意思。胜哥,说实话,我跟四哥确实有那么点儿误会,不然我也不会过去找他……我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就这样。还有,黄三说不让你去俄罗斯酒店玩儿,那不是凯子说的,是我。我还说过,时代歌厅、贵龙夜总会你也不要去了,我已经派人在那里看场子了,听说你要走正路,去那种场合不太合适。我觉得,你在社会上属于大哥级的,再整天这么‘晃晃’下去没有多大意思,还是像你自己说的那样,老老实实做人,轻轻松松过日子吧。你年纪也不小了,再这么玩下去可真是不大好看了,你说呢?” 广胜的脑子一乱,“啪”地扣了电话,冲黑影里大吼一声:“王八蛋!” 朱胜利吃了一惊:“你没事儿吧?” 广胜浑身颤抖个不停,脚下的尘土团团悠悠地往上飘,被美发厅的灯光一照,泛出五颜六色的光来。 朱胜利抬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哑着嗓子说:“广胜,你肯定生气了。听我一句话,在街面上混没什么意思,收手吧。” 广胜反手搂过了朱胜利:“放心吧,我不玩江湖那一套了……明天报到,上班。” “去哪里?”朱胜利有些不相信。 “海岸广告。” “好地方!能不能让我也去?”朱胜利的两眼放出了亮光。 “等我安顿下来再说吧……还不知道干多长时间呢。” “赶紧去吧,不管你在那儿干多长时间,总归是比整天这么晃悠着好。你去打个前站,我随后也去。” “呵,这就赖上我了……”广胜斜乜着朱胜利,一拍他的肩膀,“行!要是赵总没意见,你也去。” “好嘞,这就叫做缘分!”朱胜利把眼瞪成了螃蟹模样,“豁出去,咱们再做一把同事!” 广胜笑笑,闷闷地拉开包,抽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递给朱胜利:“拿着吧,别嫌少,花完这千儿八百的我也成穷光蛋了,从头开始吧。” 朱胜利推开广胜的手,拍了拍自己的裤兜:“不用了,刚才结帐的时候还剩了六十块,够我这阵子用的了,上班以后就有了。” “谁在外面说话啊?哟,这不是胜哥嘛,”美发厅的门敞开了,阿菊披散着一头弯弯曲曲的头发,婷婷袅袅地站在门口冲广胜笑,“你不是说要来刮胡子的吗?进来吧。总是胡子拉碴的可不好,孙明姐上次还嘱咐我,让我提醒你每天都要刮胡子呢,快进来。” 广胜没有看她,双手搭着朱胜利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今晚的事情我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 朱胜利说声“我知道”,默默地看了广胜一会儿,转身走了。 一阵风吹过空空荡荡的马路,消失在黑暗的尽头。 正文 第八章 阿菊   沙沙沙,沙沙沙……阿菊的手艺真不错,比我的破剃须刀可舒服多了,广胜舒服着就想睡觉。 广胜感觉天和地连接在了一起,成群的鸽子在浑沌之中飞翔,广胜一个人走在天地之间,飘飘忽忽,似乎一点一点地进入了梦境……孙明推门进来了,指着镜子里的广胜嚷:“陈广胜,你可真能沉得住气呀,这么晚了你也不知道出去找找我,哪怕是给我打个电话?” 广胜坐起来冲她傻笑:“我还以为你回你妈那儿去了呢。” “呜呜呜,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孙明哭了,“我怎么有脸回我妈那里,我怎么有脸回我妈那里啊?都是让你这个杂碎给搅和的,我不听我妈的劝,整天跟你在一起鬼混,现在我敢回家吗……起来起来,跟我回去,我要收拾东西,跟你拉倒。” “别拉倒呀……”广胜急了,伸手来拉她,动作急促了一点儿,“扑通”一声滚到了门边,“明明,明明——你回来!” “胜哥,做梦哪?”阿菊用剃刀把拍了拍广胜的脸,“你这一晃悠,差点儿割破你的脖子。” “啊?哦……刚才我还真的做梦了,你继续。”广胜又闭上了眼睛,脑子烟一般乱。 孙明现在在哪里?我是不是应该给张芳打个电话问一下?她经常在生气的时候去找张芳的。还是拉倒吧,这事儿传到蝴蝶的耳朵里,还不得让他笑话死我?一样的恋爱,一样的谈上了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美女,人家两个为什么就好好的? 天和地又连接在一起了,可是这次没有了那群铺天盖地飞翔的鸽子……广胜看见的只是漫天的大雪,狂风在雪雾里肆虐,广胜看见自己手里提着一杆沉甸甸的猎枪在雪原上追逐一只狼。这只狼跑得快极了,广胜如果不飞起来就不可能追上它。飞吧,飞吧,广胜这样想着,身体就飘在了半空,离那只狼越来越近。广胜感觉到一阵压抑的快感,我要抓住你,我不会让你再祸害可怜的羊了。广胜想从空中跳下来,可他无论如何也完不成下落的动作。正在着急,那只狼把头猛地仰向了他:“陈广胜,你来呀,来打死我呀!”广胜赫然发现狼头变成了常青的模样,常青张着血盆大口猛地跳起来……“别过来——”广胜大声叫了起来,他知道那个噩梦又不请自来地进入了他的脑子。 “胜哥,又做了什么梦?”阿菊笑眯眯地问。 “没什么……”广胜坐起来,擦一把汗淋淋的额头,大口地喘气。他恍惚记不起来刚才的梦境了。 “我经常做梦,一般都是好梦,什么买彩票中大奖啦,什么过年放鞭炮啦,什么娶媳妇生儿子啦……”广胜慢慢把脸凑近了镜子,“不错不错,阿菊的手艺真不错。我要是有钱了,就雇你当我的专职胡子刮手,每月一万块,少一分不行,咱们不唠叨。” 阿菊扳着广胜的脸,把他扳躺下,用须后水来回抹着刚刮过的地方:“胜哥这么说,我真高兴。如果你真的要雇我专门给你刮脸,就冲这句话,不要工钱我也愿意……”阿菊看着镜子里一脸疲态的广胜,幽幽地一撇嘴,“明明真有福气,找了你这样的老公,光听说话就能多活十年,我家阿德有你这么一半也好。”“还是阿德好,老实。”广胜感觉阿菊的手像小猫,柔若无骨,摸在脸上让他感觉仿佛行走在云端。 “胜哥,你的眼睛怎么了,肿得好厉害哟。”阿菊的手又摸上了他浮肿的眼皮。 “肿吗?那就对了,想你想的,哭肿了,真的。”广胜的心蓦然跳得厉害,莫名地就想要抓住阿菊的手亲一下,刚伸出手来又忍下了,不能这样干,这不是好人的做法……孙明的影像在广胜的眼前一闪。我得给孙明打个电话,这几天的表现也太说不过去了,我不能失去她。 广胜闭着眼睛掏出了手机,孙明的号码太熟悉了,几乎没怎么看就拨过去了。 广胜清了清嗓子,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柔和成赵忠祥:“喂……”那边说:“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广胜等她把那句英语也说完,又按了重拨键,那边还是这句话。这话重复多了,广胜就有些不耐烦的意思,那我就不麻烦你了,广胜想,整天对着好几万人重复同样的话,不嫌累嘛你。不对啊,孙明的手机在她的包里,她的包放在我家里呢……她什么时候关机了? “你是不是在给明明姐打电话?我傍晚的时候看见她回来过,刚刚走了。”阿菊用手背贴贴广胜的脸,说。 “我知道,”广胜笑了笑,“是我让她回来的,她的包放在我家里,我让她滚蛋,我把她给休了。” “又开玩笑,”阿菊推了广胜的脑袋一把,“别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舍得不要人家?” “我觉得孙明没有你好……”广胜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眯着阿菊没话找话。 “去!明明长得多好看?我哪能跟人家比?”阿菊的南方普通话软软的,有点儿绵绵的XG。 “你脾气好啊,孙明像只母老虎。”广胜又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这样眼皮才会好受一点儿。 “是吗?没看出来。”阿菊的手摸到了广胜的喉结上,广胜不由得一哆嗦,全身麻痒,就连胸口都像被一只柔软的手摩挲着。 “阿菊,我真想跟你谈个恋爱什么的……”咦?她怎么不摸了?广胜睁开眼,阿菊不见了。 心里感觉有些空,广胜撑一下椅子扶手,坐起来喊:“阿菊,你干什么去了?” 阿菊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我在屋里给你找酒精呢,你的眼皮用酒精擦擦就会好多了。” 广胜的心里一阵感动,多好的姑娘啊,她的脾气比孙明可好多了,嗓子不由得又是一阵发颤:“阿菊,让你操心了……”手腕子忽然有点儿疼,那是让孙明踢的,广胜的心抽搐了一下,起身寻着声音进了里屋。里屋的灯光很暗,阿菊撅着屁股在开床头柜,广胜一下子就呆住了。昏暗的灯光其实很柔和,柔和的灯光暧昧地洒在阿菊浑圆的屁股上,有一种让广胜说不出来的诱惑。看样子她没穿NK呢……广胜猛力咽了一口唾沫,一声“咯”的脆响让他的心驀地一紧,眼睛陡然变成绿色的了。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结了,广胜的呼吸随之停顿,心跳声击碎沉闷,爆炸在空气里。 阿菊一回头,眼睛一下子撞在广胜的眼睛上,娇嗔地扭了扭身子:“你这样看着我干吗?” 广胜不说话,扳过她的肩膀,一下子将她搂进了怀里,“咣当咣当”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阿菊的胸口。 阿菊局促地扭动身子:“胜哥你别这样,胜哥你……”软绵绵的身体让广胜感觉一阵阵地眩晕。 广胜的呼吸陡然变得急促,拥着阿菊滚到床铺上面,脑子一片空白…… 风舞动床顶垂下的蚊帐,犹如翻滚的波浪。 外面的电视机还在开着,里面一对痴男怨女正在无聊地吵架,声音高亢,极度嘈杂。 “咳咳!”外面有人在咳嗽,声音尖得像警笛,广胜猛地停止了动作。 “是阿德,阿德回来了……”阿菊惊慌失措地推开广胜,到处寻找自己的衣服。 “别怕,”广胜整理一下衣服,用力捏阿菊的肩膀一下,站在门后屏一下呼吸,大步迎了出去,“阿德回来了?” 阿德站在门口冷眼打量着广胜,声音像是从泥土里发出来的:“胜哥也在这里?”想靠前,被广胜挡了一下。 阿德疑惑地瞅了瞅广胜,木桩一样站下了。 广胜抬手拍拍阿德的肩膀,一时有些心虚:“呵,老德子越来越潇洒了,这么晚才给人家回来?” 阿德扭开广胜,闷声不响地进了旁边的一个房间,“砰”的一声关门声把广胜震得一哆嗦,心就像被门挤了一下。 得,我还是走吧……广胜知道,这个时候再进去啰嗦的话,不定闹出什么事情来呢。 迷乱着心情走到自己家楼洞的时候,突然从里面钻出一个人来,广胜吓了一跳:“干什么的?” “不干啥,撒尿。”那个人贴近墙根,横着身子往外挪。 “哪儿不能尿,跑楼道里来尿?”广胜飞起一脚朝他裤裆踢去,“咣当”掉下一个圆筒状的东西来。 那个人顾不得拣他的东西,撒腿窜没影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东西突然叫了起来:“高价回收彩电、冰箱、电脑、洗衣机——” 什么玩意儿!广胜一脚将它踩扁,拔腿上楼。那东西在后面艰难地叫了最后一声——“莫失良机!” 楼下传来一声雷鸣般的踹门声,广胜的心蓦地懔了一下,阿德可能觉察到刚才发生的事情了。 有人在楼下叫骂,好像是在声讨刚才的那下摔门声。接着,一阵摩托车发动声传上来,随即远去,好像是阿德走了。阿菊刚才应该是跟阿德吵了一架……广胜站在莲蓬头下面,冰冷的水“刷刷”地浇在他的头上,让他一连打了好几个激灵。脑子里面空荡荡的,像吃了很多东西又吐干净之后的那种巨大的空虚。刚才我跟阿菊做了什么?广胜的脑子一下子乱了,曾经热切盼望的一幕终于发生了,可是他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惊喜,甚至连占了点儿小便宜的感觉都没有。臭流氓这三个字不请自来地进入了广胜的脑子,这阵子我到底是怎么了? 刚进门的时候,广胜看见桌子上孙明的包不见了,广胜知道孙明回来过,心针刺般的难受。这些天她到底在干些什么呢? 回想起刚认识孙明的时候,那时候她多天真啊,像一只刚刚脱茧的蜻蜓,欢快地在灿烂的阳光下飞舞。 广胜甩了几下脑袋,水滴一排排溅到对面的镜子上,镜子里的那个家伙丑陋得像一头待宰的猪。 广胜趴过去盯着他看了好长时间,突然感觉一阵恶心,猛地冲镜子啐了一口:“滚你妈的!” 那个家伙不知羞耻地冲他咧嘴,广胜用手抹了他一把,那家伙立马变成了一个鬼魂,影影绰绰看不分明。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一道闪电悠忽划过夜空,广胜的身体蓦然亮了一下,像鬼魂。 外面的电话铃催命般响个不停,广胜赤L着身子冲出去,一把捞起了听筒:“这么晚了咋呼什么?” “又怎么了这是?”电话那头响起的是老七的声音,“胜哥,你这阵子脾气怎么这么大?我都不敢找你了。” “什么事儿这么着急?不睡觉了?”广胜感觉有点儿发冷,直接佝偻在了地下。 “睡那么早干什么?又不是在劳改队,到点不睡还不行的……” “少他妈废话!”广胜不耐烦了,“快说,找我有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不能找你聊聊天了?什么逻辑嘛……好,不废话了,”老七压低声音,淫贼得手似的笑,“胜哥,我觉得要出大事儿了!常青今晚好像喝大了,把他的几个最亲密的伙计叫到一起商量事情,我站在外面偷听了几句,我听见常青跟他的那几个铁杆兄弟说,把家伙都给我准备好了,过几天就砸挺了关凯……”“你听着,”广胜把话筒拿到眼前,嘴对话筒沉声道,“他们都死了也不关我的事儿,你滚吧。” “别别别,我听常青说,凯子弄不好要找你去呢,他说你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虎死了虎威还在……” “你还有完没完?滚蛋!”老七还要啰嗦,广胜直接把话筒丢在地下,转身进了厕所。 耀目的灯光下,广胜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就像一个飘在坟场中央孤独的幽灵。 地板上那趟湿漉漉的脚印有些变形,显得支离破碎。 广胜上床,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住,睁大眼睛看窗外的月亮,它正在一点一点地暗下去。 正文 第九章 海岸广告公司   “海岸广告公司成立于2005年,是一家卓有成效的大型国有企业……”广胜坐在海岸广告公司牛副总的对面,听他唾沫横飞地介绍公司情况,“公司总经理赵玉明先生毕业于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油画系,国内著名油画家。他提出的‘以人为本,诚信经商’的经营理念,已成为公司广大员工做人待客的基本行为准则,并被国家经委列入国有企业首选励志口号……” 这小子是在背诵课文吧?广胜在心里嘿嘿了两声,还清华大学呢,谁不知道谁呀,赵玉明上没上过大学只有鬼知道。 赵玉明以前是跟广胜一样的人物——画广告牌。他是不是毕业于清华大学广胜不清楚,广胜只知道,赵玉明的技术还不如他呢,他的色彩老是抓不准,以至于经常被客户骂作色盲。 有一次,广胜跟他一起去崂山给一家公司画广告牌。晚上睡不着就结伴到半山腰上的道观玉清宫里转悠,恰好有一个剧组在玉清宫的院子里拍电视剧《绛雪》,两个人就站下了。有一场讲一个女人被一班衙役抓到县衙受审的戏,临时缺一个扮演衙役的演员。赵玉明被导演抓了差。尖嘴猴腮的赵玉明平时倒也没看出来有多么优秀,这一扮上装,再手持一柄涂着银粉的木头斧,品位立见。单见烟雾起处,赵衙役舞动板斧,撵得那位女子围着天井抱头鼠窜,蹬起的尘土就像是在扬场。回到住处,赵玉明意犹未尽,攥着十块钱辛苦费直翻白眼:“忙活了半天就这么点儿银子?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趁着烟大的时候,掏那个美女的裤裆一把呢!” 广胜劝他:“别急,等咱有了钱,包了个婊子养的。” 赵玉明朝漆黑的房梁抛了一个恶毒的飞眼:“走着瞧吧,我不挣他个一千万誓不为人!” 后来,赵玉明承包了这个广告公司,没几年果真发了,换了新房子,开上了小轿车。 我好像命中注定要跟着赵玉明干活儿呢,广胜蔫蔫地想。好几年前,赵玉明就对广胜说过,有朝一日他发达了,就让广胜来给他打下手儿,好兄弟就应该绑在一起发财嘛……广胜感觉这世上的事物有点儿像猴皮筋,拉起来绵长几万里,突然会缩回来,回到原来的状态。想到这里,牛副总正好发表完了演说,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兄,兄弟,你算是来着了,咱们公司不但有个好掌柜,还有光辉灿烂的发展前程。” 广胜讪笑着点点头,摸出手机给金林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来广告公司报到了。 金林很高兴,在电话里不住地念叨:“这太好了,这太好了,你终于想通了,”鼓起嗓门大声叮嘱,“这次你千万要把性子稳住了,这一行也是你的专业,坚持住!将来攒点儿钱,争取早一天成家立业,千万不能再走老路了,大家都在看着你呢。” 广胜信誓旦旦地说:“放心吧金所,我非干出点儿成绩来不可!等着吧,将来我就是著名企业家。” 金林大笑:“我相信你。好了,我在外地办案,就不跟你啰嗦了,有什么困难告诉我。” 广胜的心里暖洋洋的,嘱咐他别太劳累,注意身体,轻轻关了电话。 海岸广告公司在这个楼层占了四个房间。最里头的房间挂着一块镀金的牌子——总经理室。往外依次是两个挂木头牌子的房间,业务一科和业务二科,靠近楼梯的房间门上,用不干胶贴着三个字:接待室。屋里无一例外地散发着浓郁的霉酸味道,好像一百年没有开过窗户。除了业务二科的椅子上蹲着一个面带菜色,像被耍猴的蹂躏过一番的猴子模样的年轻人以外,别的房间空空荡荡,像一口口棺材。 从总经理室的窗口望出去,天空的影子在树枝的躯体之外煌煌地铺展着。 阳光很亮,树枝的影子很薄,有三两只白色的鸟儿从眼前悠然飞过,就像从窗户的玻璃上滑过一样,鸟的身子比影子还轻。 广胜无聊地想,如果我能够像一张纸那样叠成一个飞机,我就也能在窗外的风里滑翔,或许会飞得比鸟还逍遥,直到被树枝挂住,就像那些挂在树梢的塑料袋那样,悠闲地玩耍。 告别牛副总,广胜舒了一口气,边往楼下走边想,这样挺好,有一份工作的感觉很不错。什么关凯呀,什么常青呀,什么老七呀,都离我远远的,以后我连胡四和蝴蝶他们也不见了,老子要做一个全新的人,老子从此脱离以前的混沌生活,老子上班啦。 从眼前的巨大玻璃往下看去,街上阳光炽烈,人们在烈日下匆忙奔走。广胜感觉自己比他们幸福,大小也算是个白领人士呢。 “胜哥——胜哥,快帮忙!”刚拐到楼梯口,广胜就看见老七手里抓着一根血迹斑斑的木棍冲上楼来。 “怎么回事儿?”广胜厌恶地瞪了他已被蹂躏成烂地瓜一样的脸一眼,“你就不能别那么慌张?” “能不慌张吗?快,快!”老七拖着广胜就走,“我要被人打死了!那帮人还在下面等着呢。” 老七的一只眼挂了彩,白眼球上赫然飘扬着一面红色的旗帜,这面旗帜越发让广胜感到心烦。 广胜挣脱他的手,一把将他推了个趔趄:“赶紧滚蛋!我是你的打手?” 老七用那只挂着红旗的眼,怔怔地看着广胜:“不会吧我的亲哥哥?你不会不管我吧?” 广胜啪啪地拍着墙面:“滚你妈的!你没看见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我上班的地方!你走吧。” 老七一横脖子:“胜哥……我真失望。”“砰”地把棍子往旁边的垃圾筒里一丢,大步下楼。 操你二大爷的,老子要做个正经人还做不安稳,广胜斜眼盯了一下老七的背影,一时心绪烦乱……真有意思,按照他的设想,我是不是应该长啸一声,将他拉到身后,然后作侠士状,当地吐个门户,再大叫一声,贼将,拿命来——就地里蹿将起来,旋风一般冲下楼去,与那些叫阵者厮杀成一团他才高兴?玩儿你的去吧,爷们儿从此再也不做这些没出息的事情啦,爷们儿彻底“从良”啦。 广胜抬脚将垃圾筒踢翻在地,垃圾筒骨碌骨碌向前滚去,散落在地的纸屑像一队白色的龟壳。 楼下,一阵警笛声呼啸而过,声音尖利刺耳,就像车轮碾过厉鬼。 广胜没有往下看,他呆呆地站在那里,直到警笛声渐渐远去。 正文 第十章 战战兢兢   老七怒气冲冲地冲到楼下,一下子跟一个高喊他的名字的光头汉子撞在了一起。 光头汉子闪到一边,可怜巴巴地望着老七:“胜哥答应帮你了?” 老七捡起一块砖头,猛地砸在他的肩膀上:“老子还需要别人帮忙?妈的,赶紧走,咱们去找常青!” 光头汉子摸着被砖头砍出一条血杠子的肩膀,硬着脖子嚷:“常青是你的孙子?他会听你的?还是等胜哥下来……”“操你妈的,陈广胜已经傻逼啦!”老七转着圈儿找那块不知道蹦到哪里去的砖头,“我操你妈的,连你也不听老子的话,我他妈的砸死你!”那条汉子愣怔片刻,野狗一样扑到老七的身上,两个人一下子滚到了地上:“七哥,我明白了,陈广胜不想帮咱们了……七哥,你别打我了,我这就跟陈广胜理论去……”话音未落,对面街口呼啦啦冲过来几个提溜着棍子的年轻人。老七回头一看,挣开光头汉子,一个猛子扎进了旁边的一条胡同。 光头汉子踉跄着往胡同口跑了几步,似乎是没有力气跑了,歪歪扭扭地贴着墙根蹲下了。 那群年轻人扑过来,光头汉子瞬间被淹没在一阵乱棍当中。 远处的一幢居民楼里,老七惊魂未定地瞅着快速散开的那群年轻人,喃喃自语:“姓陈的,你不够意思……” 海岸广告公司的楼下是一家很大的火锅城,陈广胜踱下来,嗅着门缝里钻出来的涮羊肉味道,脚步有些迟缓。 昨天一整天没怎么吃东西,我得进去饱餐一顿,养好自己的胃才能更好的奔向新生活。广胜停下脚步,莫名地一笑,掏出手机想要招集几个人过来聚聚,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不行!这样下去财主也会吃穷的,我得学会过日子,我现在是一个凭工资吃饭的人了…… 透过火锅城的玻璃门,广胜看到靠门的地方坐着一对小情侣。女孩温情脉脉地给男孩夹菜,幸福像是融化在他们面前沸腾的锅里。脑子里蓦然闪出孙明的影子,广胜连忙往前走了两步,让自己的后脑勺对着那对幸福的人儿。 街道上很平静,路人匆匆,车辆疾行,刚才发生的那场殴斗似乎已经成了一段随风飘过的往事。 手机响了,看号码是健平的。这小子出来了?站在楼梯口想了想,广胜接起了电话:“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我今天一早就出来了,算是提前释放呢。是金警官接我出来的,什么也没说,就一句话,好好跟陈广胜学习……” “这话你可得记住了,”广胜咳嗽一声,话锋一转,“前几天你说要去‘办’谁?” “什么脑子啊……”健平一顿,不耐烦地喊,“孙刚,孙刚!这小子不是经常纠缠你吗?我不相信你连孙刚是谁都忘了。” 广胜猛然想起来了,这事儿商量过好几天了呢:“那就办。记着,砸东西,别打人。” 说完,广胜笑了。孙刚是孙明的哥哥,前几天广胜跟健平说过要“加工”他的事儿,对,是应该吓唬吓唬这小子。 “关凯来我家找过我,”健平吭哧两声,迟疑着说,“他好像……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又没说出来,只是让我今晚去见他。” “别理他!”广胜皱紧了眉头,“记住金林对你说的话,咱们以后不跟这样的人掺和了。” 说完,广胜的心里打了一个问号,关凯在这个当口找健平是什么意思?他根本就瞧不起健平。 “我也是这么想的,”健平说,“我听说他跟常青闹翻了,到处拉人要跟常青火拼呢……” “你不要去想那么多,俩字,不去!”广胜嚷出这一嗓子,脖子都胀疼了。 挂了电话,推门,出去。弹簧门“啪”地弹回来拍在屁股上,广胜踉踉跄跄地拐上了写字楼旁边的十字路。 站在街口,广胜猛地把手机向天上抛去。手机簌簌地转着圈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急速坠落。广胜嗷嗷叫着来接手机,一下子没接住,“啪”地摔在地下,广胜傻笑着蹲下身子看了一会儿,伸手摆弄着让它转了几圈,然后拣起来,在胸前爱惜地擦着。街上的几个行人驻足看他,广胜板起脸退到了人行道上。装好手机,转身走时,不小心撞在一个电话厅的帽檐上,鼻子阵阵发涩,眼睛又开始疼起来。 没来由地,广胜就有点儿绝望的感觉,看着油亮的十字路口,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从哪个路口走下去。 一个带着一筐羊肉片的骑车人从身边“唰”地掠过,广胜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往后我就吃不起涮羊肉了,带着这个念头,广胜走到一个摊位上买了几个包子。一辆车从广胜的身边超过,车里有个人探出头来大吼大叫,咨询他是不是活腻了,想早点儿死。 晃晃悠悠地走到阿菊美发厅的时候,广胜看见阿德正在发动摩托车——“嗡嗡,嗡!” 广胜稳稳精神,大大咧咧地冲已经发动起摩托车的阿德打招呼:“老德子,又要出去忙生活这是?” “嗯。我不大在家,麻烦你多照顾照顾阿菊。”阿德的摩托车“吼”的一声贴着广胜蹿了出去。 “放心啊兄弟,你的对象就是我的……”一下子卡壳了,什么话呀这是。 望着摩托车后面扬起的尘土,广胜干笑了一声。呵呵,这小子可能真的知道我跟阿菊的事儿了。 广胜缩起脖子,凑近美发厅的玻璃门,眯起眼睛,悄悄地往里瞅。 阿菊软软地坐在最里边在一张椅子上,盯着对面的镜子发呆,她的轮廓朦胧得像水墨画。 唉,我还是走吧……广胜想,少惹麻烦为妙,这种事情弄不好会出人命的,脸上露出灰烬一般的笑容。 扎煞着头发刚走了两步,手机突然响了,广胜皱着眉头接了起来:“谁?” 一个声音几乎震破了广胜的耳膜:“陈广胜,你到底想要把我妹妹怎么样?她整天不回家,这叫什么事儿?” 又是孙刚!广胜说声“拜拜”,“啪”地关了电话。妈的,我很快就让你“关机”。 院子里蝉鸣聒噪,广胜用一个很动物的姿势趴在床上酣睡,口水小河一样地淌,枕头上湿的那一片像个小孩屁股。 “嘟嘟,嘟嘟……”手机在头顶上叫唤。 “谁呀?”广胜看也没看号码,闭着眼睛问。 “我,孙明,”是孙明的声音,“你是不是还在家里睡觉?” 广胜应了一声,心里空虚得厉害,接到孙明的电话,说不上来是高兴还是悲伤。这种感觉,广胜自己也觉得很奇怪,回想起孙明刚跟他住在一起的时候,哪怕一天见不到她,心里也会空落落的,如果在这个时候突然接到孙明的电话,广胜一般会大叫起来:我的亲奶奶,你可显像啦!然后会关切地追问她的行踪,细致程度犹如大侦探福尔摩斯。 有一次,孙明一晚上没回来。广胜担心得不得了,直接把房间当成了跑道,练竞走几乎练成了世界冠军王丽萍。 对面楼里的两个夜狐一样的女郎,扭腰摆T地走出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之中,这番景象如细线般抽紧了广胜脆弱的心。 那夜的月色如水,院里的梧桐树在地下投了斑驳的影子。 朝霞铺满天空的时候,绝望地吊在窗户上的广胜才远远地瞅见孙明打着哈欠过来了。 广胜把心放回肚子,假装刚刚睡醒,问她去了哪里。 孙明懒猫一样伏在广胜的怀里说:“我最要好的朋友贾静刚刚搬家,一个人不敢睡,让我陪她了一晚上。“ 看着广胜满是狐疑的脸,孙明缩紧肩膀“嘤嘤”地哭了:“广胜,别想那么多,我死了都是你的……” 等孙明走了,广胜跳起来给贾静打电话,证实了此事以后,嘱咐贾静不要告诉孙明,这才酣然睡去。 此后,这姐儿俩就经常住在一起,广胜也就习以为常,不再打听。 贾静是孙明的同事,是一个跟孙明性格差不多的姑娘,经常跟广胜开一些不论男女的玩笑,时常让广胜想入非非。 有时候,贾静会到这儿来睡,广胜便一个人睡沙发,这样竟练就了一个独特的睡姿——弯弓射月。 “你没出去瞎混我就放心了,”孙明似乎没有把前几天的事情放在心上,嗓音依然甜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啊。” “什么好消息?快说……”广胜还想睡觉,脑袋一偏,闷闷地咳嗽了两声。 “不说了,”孙明有些恼火,“你不要抽那么多烟,容易得肺癌。” “那我以后改抽白面得了。”广胜用枕头挡住强烈的阳光,重新闭上了眼睛。 “你还以为你不能啊,健平不是恋上摇头丸了?你以为你没摇过头?” 广胜打了一个激灵:我的脑子一定是出了毛病,从某个时间起,生活开始大段大段地剥落……我曾经吃过摇头丸? 广胜一激灵,推开枕头,甩了一下脑袋:“别打岔,我在问你呢,什么好消息,是不是当经理了?” “好像是吧,回家我跟你说,”孙明又兴奋起来,声音就像喜鹊叫,“我还是告诉你把,你猜对啦!赶紧给我起床!我交给你个任务,下午哪里也不准去,到菜市场买点儿好吃的,回来多做几个菜,我要请张芳和贾静她们到咱们家来吃饭,也好让你显摆显摆手艺。” “外面不能吃吗?”广胜有些懒意。 “不能,张芳不喜欢在外面吃。” “张芳来干什么?”广胜皱了一下眉头,听到张芳这个名字他就想到了蝴蝶,心里感觉怪怪的,隐约有些不快。 “别问那么多了。实话告诉你,没有人家芳子劝我,上次我真跟你这个混蛋拉倒。听话,老实在家伺候着我们姐儿几个。” 放下电话,广胜打着哈欠,穿好衣服踱到了窗前。 偏西的太阳轮廓鲜明地吊在天上,晚霞照在广胜的身上,轻飘飘的没有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