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少女肃希灵(一)   民国初年,北京,何总长府邸。   春意浓了,何府的后花园里,樱花杏花小桃红竞相着开,开成了一片粉红粉白的火,那灼灼的艳色一路蔓延着烧出来,烧得整座何府春光如海。   何府是大宅子,前方的巍峨洋楼自不必提,住着太太小姐们的内宅也是亭台楼阁俱全,若是世上真有大观园,想必也就是这个规模气派了。相形之下,花园子附近的一处小院被一架藤萝遮掩着,就显出了几分寒伧与冷清,像是这繁华天地中出了岔子,凭白无故的多了一处小小的冷宫。   希灵就住在这座小院子里,能有一处小院子让她安身,已经是她的好运气。   因为希灵不姓何,姓肃,她叫肃希灵。   当然,肃希灵的出身也是有根底的,毕竟她唤何太太一声舅母,而肃家能和何家结亲,必定也不会是平凡人家。然而肃家的富贵已被雨打风吹去,并且是疾风骤雨——她在十岁出头的时候成了孤儿,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肃家的远亲们一拥而上,无数陌生的面孔涌入肃宅大门,莫名其妙的,她就一无所有了,就只能孤伶伶的来投奔舅母了。   希灵所居的小院子,仿佛在许多年前是一位少爷的书房,正房是座很单薄的二层楼,站在楼上,正可以看见花园的一角。希灵对这个小院子深恶痛绝,唯独喜欢它的二层楼。站在楼上往远了看,她是个沉默的窥视者,有时甚至会产生错觉,感觉自己居高临下、无所不知。   此刻她便站在二楼的窗前,面无表情的远眺。远方水中的凉亭上,坐着一位摩登女郎,大概是何家某位小姐的女朋友。女郎诚然是美的,但希灵所看的人,乃是女郎身边的男子。   男子很高大,穿一身灰色的哔叽长袍,背对着女郎站在亭边,对着一池春水负手而立。忽然回头对着女郎说了句话,女郎慢吞吞的站起身,从头到脚都透着不情愿,然而男子一马当先,就那么头也不回的径自先往亭外走去了。   希灵看到这里,冷冰冰的面孔上闪过了一丝笑影。   男子是何家的大少爷,何养健。希灵爱他,在没能得到他之前,她宁愿他冷酷如冰如石,谁也不要爱。   翩然的一转身,她下了楼,皮鞋的半高跟踏在腐朽了的老楼梯上,踩出一路咯吱咯吱。春光是只留在楼上的,楼下房屋被四周的绿树掩藏着,空气都是阴寒潮湿。她下楼,左转,进入自己的卧室,卧室里面有床有梳妆台,梳妆台带着一面大圆镜子。款款的坐在镜子前,镜中映出了她的脸。   那是一张很精致的小瓜子脸,两颊还存留着一点婴儿肥。脸是小女孩的脸,然而皮肤是贫血似的苍白,并没有小孩子的血色。两道浓秀的长眉几乎入鬓,一圈长睫毛勾勒出了两只大眼睛的轮廓——眼睛很美,黑是黑白是白;发如墨云,配着她的面孔,也是黑是黑、白是白。   打开镜子前的小木匣,她从里面取出了一盒胭脂。手指捏着鲜红的小粉扑子,她对着镜子侧了脸,给自己的面颊加了一层绯红颜色。然后取出一支口红,她又很小心的涂抹了自己的薄薄的小嘴唇——口红只剩了一点残余,为了能够多用几次,涂抹的时候非小心了不可。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依旧是面无表情的,但是轻轻的哼着歌,显然是也有一点好心情。最后站起身后退了几步,她用手理了理自己新烫的卷发,又拍了拍自己身上崭新的花格子布连衣裙。   镜中出现了一个东方式的洋娃娃,希灵并不喜欢这个洋娃娃。   希灵十七岁了,应该有点大姑娘的模样了,何养健对摩登女郎冷淡,不代表他会喜欢一个小妹妹似的洋娃娃,她知道。   希灵出了院子,快步走向花园,如她所料,在一丛花木前,她与何养健相遇了。   何养健今日做了个斯文先生的打扮,然而一路走得龙行虎步,斯文全无,反倒是带了一股子杀气。迎面见了希灵,他停下脚步一点头,招呼道:“表妹。”   希灵仰起头,很甜美的对着他抿嘴一笑,同时细致的审视了他——他是剑眉星目的好相貌,鼻梁挺拔笔直,如同刀斧雕刻,瞳孔的颜色却偏于浅淡,是很清澄的灰色。   “大哥今天没出门呀?”希灵随着何家其他的妹妹们,也喊他“大哥”。   何养健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对她已经算是格外的和蔼:“刚在花园坐了坐,这就要走了。你最近还好?”   希灵答道:“还好。”   何养健答道:“缺了什么,就打发人到我那里去要。”   希灵立刻说道:“小兰嫁人出去了之后,我那院子里就只剩了张妈一个,一直没给我派新丫头。我倒是不缺人使唤,只是一个人呆着,连个伴儿都没有,怪闷的。”   何养健“嗯”了一声,希灵也不知道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总之他继续向前走了,摩登女郎紧随其后,一转眼的工夫,她又成了孤家寡人。   希灵是来与何养健偶遇的,既然偶遇完毕,那她就打算回自己的院子里去。然而她转过身刚走了几步,却是和一队人马打了照面。这一队人马花团锦簇,当中既有几位年少的姨太太,也有何家的二小姐何舜敏、三小姐何舜华。两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刚从比利时女中毕业,如今闲在家里,正双双闹着要出洋留学。舜敏见了希灵,开口笑道:“表妹,你刚才是和大哥吵架了不成?我远远的看你是往花园里走的,怎么和他打了照面之后,半路就要往回折?”   希灵刚要开口,舜华抢着说道:“兴许表妹醉翁之意不在家,本就不是为了赏花来的。”   此言一出,姨太太们也跟着笑了,有人插嘴打趣道:“两位小姐可别再玩笑了,你们看哪,表小姐脸都红了。”   此言一出,众人越发要对着希灵细端详。舜敏含笑点着头:“哦,看来是让三妹说中了。说起来,小表妹和三妹一边大,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舜华上前一步转了身,站到了希灵身边:“虽然是同年,可表妹看起来可是像我的小妹妹呢!”   希灵微笑着一直不言语——舜华只比她大了三个月,然而比她高了一个头,还比她有腰身、有胸脯、有风韵。   一只手揽了她的肩膀,舜华低下头笑问:“表妹,你怎么不长呀?”   舜敏答道:“表妹是个小鬼灵精,心眼儿太多,把个子压住了。”   希灵听到这里,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背过手扬起脸,她在阳光下甜蜜的一笑:“我不和你们闹了。大哥刚才让我回去写张单子,缺什么要什么都写清楚了,他要亲自给我置办呢!”   说完这话,她保持着背手扬脸的姿势,趾高气扬的穿过人群向前走去。   阳光一点一点的后撤,她脸上的笑容也一点一点的消散。及至走到了院子前的藤萝架下,她被浓绿的阴影披头笼罩,柔软的嘴角也下垂成了冷峻的姿态。   她大概是太穷形尽相了,已经让许多人都看出了她的居心,也因此招来了许多人的嘲笑。按理来讲,她寄人篱下,应该是委曲求全才对的,但是,她做不到!   她冷酷,她敏感,她睚眦必报,她好战好斗。她如今一无所有,所以她必须成为何家的大少奶奶。成了何家的大少奶奶,就什么都有了——爱人有了,钱财也有了。   可她始终不长大,始终只是何养健的小妹妹;而她的时间已经不多,因为何养健已经二十三岁了,无论如何,都该娶妻生子了!   口红是便宜货,黏糊糊的让人感觉不舒服。藤萝架下的肃希灵抬起手,不管不顾的用手掌缓缓蹭过嘴唇,蹭得下半张脸走了形,蹭出嘴角一抹血红。   而大大小小的主意像雾气中的岛屿,在她的思索中,远远近近的显出形状来了。 正文 第一章 少女肃希灵(二)   肃希灵站在二楼向下望,脸上带着一点笑意,笑是真的笑,因为怀疑何养健其实对自己也有一点好意,因为昨天刚和他提过院子里少了个丫头使唤,今天管家就让张妈到前头领了个乡下姑娘过来。   张妈是个平头正脸的小老妈子,她在前头走,后头跟着个低眉顺眼的大丫头。希灵远远的盯着那个丫头瞧,黑瞳孔中渐渐透了亮。   含着一点妒意,她发现这丫头尽管此刻荆钗布服,但其实生得窈窕秀丽,着实是个美人坯子。岛屿一样的无数主意迅速隐回了雾气之中,像是受了神启一般,她忽然琢磨出了一个崭新的法子。   这法子细想起来,不甚体面,但是她只盯着胜利,才不管他什么体面不体面!   几分钟后,希灵在院子里,和新丫头见了面。   三步两步跑上前去,她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了,对着新丫头只是笑;新丫头看了她一眼,然后也笑了,笑得时候双目弯弯,脸蛋像是鲜润的小苹果。张妈说道:“表小姐,这丫头是新从乡下上来的,有笨手笨脚不懂规矩的地方,你就多担待些吧!”   希灵转向张妈,问道:“是谁把她派到咱们院儿里的?是大少爷吗?”   张妈意味深长的撇嘴一笑:“那不知道,反正上头让我去领人,我就把她给领回来了。”   希灵从张妈的脸上收回目光,知道连张妈也在讽刺自己痴心妄想,但她对张妈是没法子的,何家小姐的院子里都有这么一个老妈子,监视着小姐们的一举一动。拉住丫头的一只手,她像拽大姐姐是的,把丫头往房里拽,同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答道:“我姓容,我叫容秀。”   这时两人进了房,希灵掩了房门,又问:“你多大了。”   容秀答道:“十七。”   希灵心里一别扭——又是个和自己年纪一般大的。都是十七岁,容秀已经是个苗条美丽的大姑娘了。   希灵又问:“你家里是什么地方的?”   容秀垂下头,这回未曾答言,先叹了口气。   三个小时之后,希灵摸清了容秀的一切底细。   原来这容秀如今虽然沦落成了下人的身份,可是倒退十七年,她在家乡却是以着千金小姐的身份出生的。容家当时拥有几百垧土地,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地主;然而产业传到她父亲容少珊手中,容家的气数就尽了。   容少珊,论年纪,比容秀年长了十四岁,如今也才三十出头,是个风流潇洒的大赌徒兼大草包,生生把自家赌成了赤贫。后来不知受了哪位英雄的撺掇,他一时穷极无聊,居然抛弃女儿,上山当了土匪;结果第一次下山打劫时就遭遇了离奇失败——他被过路的商队反打劫,居然享受了黄花大姑娘的待遇,让人掳走了。   商队掳走容少珊有什么用,乃是无解的谜题;而成为孤女的容秀因为不愿为了一口饭胡乱嫁人,故而鼓了无数的勇气,托亲戚帮忙举荐,独自进了京城何府,开始自力更生。进入何府大门的时候,她那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生怕遇了蛮横的主人;没想到拐弯抹角的走进内宅,她最后竟是见了个洋娃娃似的小姑娘。小姑娘对着她甜甜的笑,于是她把一颗心放回肚子里,心满意足的也笑了。待到得知小姑娘不是何家的人,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她越发感觉希灵和自己同命相怜,几乎要心疼她了。   第一天,希灵没让容秀做任何活计,只让她自己去厨房取热水回来洗个澡,又从箱子里取出一套半新不旧的绸缎衣裤——这本是前一个丫头留下来的,被她收了起来,如今拿给容秀穿,居然正合适。容秀本就是个名不副实的村姑,并没有真正的卖过苦力,手脚头脸都是细皮嫩肉,如今穿上了一身天青色的裤褂,立时成了个小美人。   第二天,容秀得了任务。希灵把一封信给了她,让她把信送到大少爷房里去——大少爷若是不在,就把信放到他书房里去。   容秀感觉挺新鲜,一家的人有话不说,居然还要写信。依着希灵讲述的路线,她寻寻觅觅的走向前方,末了在一座小洋楼前停了脚步。洋楼她是没进过的,偏巧楼外一个人都没有,于是她犹犹豫豫的踏上了一级台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直接的往里走。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呜哩哇啦的响起了喇叭。猛然回头向后一看,她拍着胸脯放下了心——一个铁皮盒子缓缓的停在了楼前,铁皮盒子她是认识的,叫做汽车。   楼内跑出了一名听差,冲到车旁打开了后排车门,何养健探身跳下汽车,随即和容秀打了照面。   容秀不上不下的站在台阶上,看何养健西装革履,不是个平常人物,而何养健向上走了两步,看容秀没有给自己让路的意思,便开口问道:“你是谁?”   容秀连忙笑了一下:“我是表小姐房里的人,我来给大少爷送封信。”   何养健伸出了手:“我就是。”   容秀犹犹豫豫的把信递了出去,何养健站在楼外,撕开信封抽出信笺草草一读,然后对容秀说道:“去告诉表小姐,我下午两点钟出门。”   容秀听了这没头没尾的话,也不敢多问,唯唯诺诺的告辞离去。走过几步之后,她回头又看了何养健一眼,心里觉得这人太不可亲,简直有点吓人。   容秀向希灵复了命,希灵看了看钟表,发现此时已经是中午十二点钟。   “下午我们做大哥的汽车去东安市场。”她亲亲热热的告诉容秀:“只有我们两个,在外面玩一下午。”   容秀兴奋得红了脸:“表小姐,我……”   希灵孩子气十足的向她一扬脸,压低声音说道:“别让张妈知道,我们偷偷的走。我这个月的月钱还没花完,我们可以到东安市场吃一顿大菜呢!”   此言一出,容秀立时也成了个小孩子,喜笑颜开的前去洗脸梳头;希灵回了房间关了门,却是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中人叹了口气。   容秀是个小美人,她要以容秀为诱饵,把何养健诱到自己近前来。   脱鞋上床掏钥匙,她打开了床尾橱柜的锁头,从柜子深处端出一只带锁的木盒。再换钥匙打开木盒,盒子里有一卷银元,以及成沓的当票和字据。   每月几块的月钱是不够干什么的,尤其她每一季必须添置新衣服,开销尤其是不会小。她没有资格去向长辈讨零花钱,所以必须另想主意。她的主意救了她,让她总能装扮成个漂亮的洋娃娃,也让她能笼络目光如电的张妈。数出十几块钱揣进口袋里,她仔仔细细的收好木盒。   坐到梳妆镜前,拿起胭脂扑子,她忽然又哼起了歌。 正文 第二章 她的爱人   肃希灵微微仰着脸,对镜中的自己出了神。   这是她一个隐秘的习惯,她盯着自己,以审视的姿态,并非孤芳自赏。黑发乌亮,卷中有序,整整齐齐的垂了肩膀,拍了胭脂的小脸蛋泛着孩童般的鲜色。忽然抬起一只手,她将小拇指肚上的一抹口红抹上了嘴唇。   她尚未长成动人的女郎,但她知道,洋娃娃也有洋娃娃的美。   眼睛横向窗外,她看到了院子里的容秀。容秀站在大太阳下,正在摆弄一条旧手帕。毒太阳会晒黑人的手脸,但那个傻丫头不在乎,完全没有躲闪的意思。   希灵收回目光,同时像个得意的小女孩一样,摇头晃脑了一下——她就爱容秀是个漂亮的傻丫头。   身后的大钟当当当报了时,到该出发的时候了,希灵站起身,照例拍了拍身上的连衣裙,又抬脚踩上凳子,很细致的提了提腿上的长筒袜子。随即翩然的一转身,她昂首挺胸的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她就听见院子里来了外人。   午后时刻,张妈躲进厢房睡午觉去了,容秀初来乍到,也不认得谁是谁,手足无措的对着来人只是微笑。来人是个中年的妇人,周身服饰华丽,颇有一点贵气,上下将容秀端详了几眼,她迟疑着问道:“你是表小姐院子里的?”   容秀刚要回答,然而黑洞洞的正房门口,已经站住了肃希灵。房门大开着,希灵一手扶着门框,一手背在身后,对着中年妇人忽然一笑:“二姨娘。”   二姨太立时扑奔了希灵去,希灵瞥了容秀一眼,看她还没有主动进房端茶递水的眼里,反倒是放了心,径自伸手关了房门。   在无人处,她从二姨太手里得来了一挂很大的珍珠项链。二姨太在何总长跟前是失宠的人了,然而和容秀之父异曲同工,也有一手赌瘾,入不敷出的时候,只能是拿了体己东西往当铺里送。何府的姨太太,亲自跑当铺是不成体统的,倒是让身边的心腹跑腿,然而心腹老妈子抓住了主人的短处,常比仇人更难缠。   这个时候,无依无靠、无党无派的表小姐就从天而降了。   “这挂链子在洋行里卖一千五六百呢!”二姨太殷殷切切的嘱咐她:“你怎么着也得给我换个七八百回来。”   希灵拉开抽屉取出纸笔,往二姨太面前一推:“你写字据。”   然后她拿了项链比在胸前,自顾自的照镜子。让她替姨太太们分忧,可以,但是需得有字有据,字据即是把柄,有把柄在手,她不怕姨太太们恩将仇报,反咬自己。   “下午我要出门,明天把钱给你。”她慢条斯理的说话,看着二姨太写字据。等二姨太慌里慌张的走了,她抬腿正要上床把珍珠项链收进自己的保险箱,冷不防窗户被人敲响了,她回头一看,就见容秀的鼻尖在窗玻璃上贴成了个小三角。   容秀很快乐的向她做口型:“小姐,该走啦!”   希灵很奇异的慌了一下——本来她的一切观念都是可有可无,包括时间观念,但今天等她的人乃是何养健,多久没和何养健好好的相处过了?太久了,何养健现在人大心大,已经不很爱回家了。   于是把项链和字据往抽屉深处一送,她快步跑出房门,对着容秀展颜一笑,又一伸手:“走!”   容秀拉起她的手,感觉自己像是拉起了个小妹妹。两人就这么并肩走过寂静院子,一路小跑着往前去了。   在何府角门外,希灵看见了何养健。   何养健站在一辆蓄势待发的林肯汽车旁,正在面无表情的抽烟。他不是讲武堂的出身,然而不知怎的,会有一点军人之姿,可以站得高而笔直。闻声扭头望向希灵和容秀,他没有反应,平淡的单只是望。   希灵放缓了脚步,两只手开始汗津津的发烧。对着何养健一翘嘴角,她一边走,一边笑出了一排细白的牙齿。及至双方近到咫尺了,何养健伸手拉开后排车门,态度很安宁的说道:“小丫头,请。”   说完这话,他又对着容秀微微一点头。容秀吓得立刻低垂了眼帘,而希灵钻进汽车里,心里的感觉是又甜又痛——“小丫头”是何养健对她的昵称,她愿意在何养健那里占有一个昵称,然而小丫头三个字,又是她深恶痛绝的。   汽车驶上道路,她盯着前方副驾驶座上的何养健,忽然开了口:“表哥,我马上就要过十七周岁的生日了,已经不是小丫头了。”   何养健转过头,给了她一个侧影:“生日想要什么?我送你。”   希灵向前一扑,扑到了何养健的座位靠背上:“我要——”她拖长了声音,自己都感觉自己甜腻到了做作的程度:“我要表哥请我玩一天,怎么样?家里顶数表哥对我最好,除了表哥,也没别人肯给我过生日。”   何养健转向前方,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我有公务嘛!”   希灵还要说话,然而汽车速度太快,天杀的东安市场竟然已经到了!   汽车夫靠着路边缓缓停车,何养健回头对肃希灵说道:“下次有事,直接找我,或者往我楼里打个电话。一家的人,何必还要费事写信?”   希灵笑道:“我不找你,我懒得走路,我院子里没电话,我也不好意思总去别人的屋里借电话。以后有事找你,我让容秀替我传话。正好容秀好看,你见了她一欢喜,想必对我也会有求必应了。”   何养健扫了容秀一眼,然后说道:“淘气。”   希灵嘻嘻哈哈的带着容秀下了汽车。待到汽车开远了,容秀怯怯的站在原地,小声说道:“小姐,你别当着外人拿我开玩笑了,怪不好意思的。”   希灵向她抿嘴一笑:“你敢说大少爷他不好吗?好些摩登小姐想见他还见不着呢!”   “我不是说他不好,我是——我是——”   希灵见容秀急红了脸,就很亲热的挽了她的手向前走,不肯让她继续窘迫。容秀身不由己的跟着她前进,心里就觉得这位小姐太好了,好得简直让人浑身不得劲。    正文 第三章 危机(一)   傍晚时分,肃希灵和容秀合乘一辆洋车回了何宅,容秀怀里抱了个小包袱,里面装着些胭脂水粉之类的可爱的小零碎,有她的,也有小姐的。两人在侧门外下了车,欢欢喜喜的向内走,这回容秀留意了周遭的房屋景致,越发明白了希灵的处境,心想她也是个拮据的,一会儿那包袱里的东西,自己只留一根头绳,其余的还是全留给她吧。   走着走着,希灵和她拉开了距离,又特地回头向她解释道:“别让人瞧出来咱们两个是刚从外面回来,我在这家里是个不受待见的,你又是个新来的,别人见我们欢天喜地,非讲闲话不可。”   容秀没见过世面,但是天生的知晓世事,立刻就向后退了几步,把脸上的喜色也收敛了个干净。   平平安安的回了那处偏僻院落,希灵喊了几声张妈,然而张妈所居住的厢房静悄悄的,并没有回音。张妈是这院子里的人,也没有四处闲逛的习惯,希灵抬头看了看晦暗的暮色,然后转向厢房上前几步,不声不响的推了房门要往内走。   房内没点灯,黑黢黢的一片模糊。希灵摸索着向前伸出手,随即就听张妈的声音在正前方响起:“表小姐回来了?”   张妈是有脸面的家仆,对待年轻主子,是可以有一点威严的,尤其肃希灵根本不算正经主子。希灵的动作僵了一下,然后回头对窗外喊道:“容秀!你把东西放好,就到厨房取晚饭去吧!”   在听到了容秀的回答之后,希灵顺手抄起门旁桌上的火柴盒,“嗤”的一声,划出了一团小小的火。   火苗在蜡烛头上生了根,房内的两个人随之显出了轮廓。希灵看着张妈,若无其事的发问:“你怎么啦?一个人在黑屋子里坐着。”   张妈冷笑一声:“我倒要问问表小姐是怎么了呢,何家并没有少了你的吃和穿,太太也嘱咐我要把你当自家小姐一样伺候,我自己看着,你也没什么委屈的地方呀!”   希灵睁大眼睛,做了个探究的神情:“张妈,舅舅舅母对我当然是恩重如山,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的。”   张妈快走一步,将一串珍珠项链放到了桌上:“那这又是什么?你若弄点儿花啊粉的,我也不管;可这东西这样贵重,你也敢偷?表小姐,太太让我照顾管教你,可我在这院子里小小心心的过了五年,结果却管出了今天这样的事情,这个责任我担不起,我也没面目再呆下去了。你跟我走,我们去见太太,让太太断这笔官司!”   说完这话,她伸手就要去抓希灵的手臂,希灵飞快的向后一躲,脸上的胭脂像是通了血脉,瞬间也褪了颜色。   “张妈,你误会了。”她可怜巴巴的低声说话:“我没偷,是二姨娘托我跑一趟当铺,把项链当几个钱给她。这么贵重的首饰,又不是放在明面上的,我就是想偷,也偷不到啊!”   张妈瞪了眼睛:“二姨太太托你跑当铺?你算是这家里的什么人,她非得用你去跑当铺?”然后她又要去抓希灵:“你有话去向太太讲吧!我不是审案的,你跟我说也没用!”   希灵慌忙用双手攥住了张妈的腕子,这一回,她的声音更低也更急了:“张妈,你别急,我说实话,我真的只是替二姨娘跑腿而已,因为我是个小孩儿,又不是这家里的人,她们信我不会乱嚼舌头走露风声,才专挑我去的。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也再不敢了,明天我就把项链还给二姨娘去——你别拽我,二姨娘三姨娘使唤了我好几次,每次都给我一点钱当零花,我攒了两百多块,想要留着做新衣裳的,我不做了,我全给你好不好?”   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流了泪水,嘴角向下撇着,露出了小孩式的哭相。抓着她那细胳膊的大手还没有松,但是煞气明显是减弱了,单是抓着她不放,没有再作势拎了她往外走。   “两百八十多呢!”她继续轻声的哀求:“我藏到后花园那个犄角里了,谁也找不着。等一会儿咱们吃完了饭,我就悄悄的带你去。张妈,我知错了,你饶我一回,别告诉舅母。舅母要是知道了,非骂我不可。这里要是不要我,我就没地方去了……”   细胳膊上的大手,这一回真是慢慢的松开了。   “二姨太太求你的差事,你该干还是干完了吧!我这可不是纵容你,我是可怜二姨太太总闹饥荒。干完这一次,可再也不许了啊!这哪是闹着玩儿的?万一哪天人家拿了赃物让你去当,事情闹穿了,你就是个板上钉钉的贼!”   希灵蹙起两道长眉,含着眼泪连连点头。双手捧起桌上的项链揣进口袋,她带着哭腔说道:“我回去擦把脸,吃完饭了你等着,容秀一睡,我就来找你。”   说完这话,她转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听张妈说:“若不是有我管束着你,你这孩子怕是真就要学坏了!”   希灵垂着头推开房门,夜风瞬间风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哀容随着泪痕一起消失了,她张开嘴,暗暗的做了个深呼吸。   一个深呼吸是远远不够的,她需得攥紧拳头咬紧牙关,才能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冲过去钳住张妈的喉咙。张妈是何太太放在这院子里的耳目,所以她对张妈素来是很小心——她敢对着何家的小姐们瞪眼睛,但是从来不曾招惹过张妈。   我不惹你,你怎么敢先惹我?!   希灵回房,关门,背靠墙壁,一口接一口的大喘气,忽然抬手咬住衣袖,她一边磨牙嚯嚯的咀嚼着,一边缓缓的一转眼珠。   镜中影影绰绰的映出了她的面貌,她佝偻了身体,叼着衣袖,卷发蓬乱,像一只小小的困兽。   但她并非真困兽。   二十分钟之后,容秀拎着个大食盒回来了,盒子里热气腾腾的,因为放了一大碗新出锅的米饭。何府大部分的地方都埋了电线亮了电灯,唯独这院还用灯烛照明,但好蜡烛点足了,在容秀眼中,也很明亮。   她进了正房,正好和希灵打了个照面。希灵一如既往的整洁利落,像锦缎盒子里的洋娃娃。坐在堂屋的桌前端了碗,希灵仰头说道:“这饭我吃不完,你坐下,我们一起吃。”   容秀迟疑着微笑:“那是不是不合规矩呀?”   希灵笑了:“先吃饱了再说!张妈不管,别人也看不见,怕什么!”    正文 第三章 危机(二) 一餐晚饭吃完,天也黑透了。 希灵把容秀打发回了仆人房去,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在烛光之中提起了那一串珍珠项链。 肚子里有了温暖的汤饭,这让她恢复了许多的元气和理智。但她最理智的时候,也总带着点冷飕飕的疯狂。 钱,其实是可以放弃的,因为以她现在的身份,她万万不能和“贼”字有所牵连,不怕别的,怕何养健因此厌弃了她。鼻翼翕动了一下,她忽然分了神,忆起了何养健身上的古龙水气味。 但人这东西都是欲壑难填,她不信张妈会满足于这一次的两百多块钱。大宅大院里活过来的人,一个个都精明得很,张妈是有资历的老人,常年住在这“冷宫”里,大概早就满腹怨气,这回有了报仇的机会,一定饶不了自己。 窗缝吹进细细的风,烛火跳跃,光芒瞬间狂乱摇曳,自下向上托出镜中暗金色的面孔。这张脸是绝对的端正,绝对的标致,太无破绽了,简直没有活人的气息了。 拉开抽屉放回项链,希灵斜斜的扬起脸,做了个思索的姿态。 夜深人静的时候,希灵和张妈见了面。 两人这一回是心有灵犀,默然无语的,张妈跟着希灵往后花园里走。及至两人走到那百花深处了,张妈才出了声:“还没到?” 希灵垂着头,委委屈屈的答道:“我怕藏在屋里不保险,看花园那个犄角总也没人去,就把东西都放在那儿了。” 张妈道:“也不怕让野猫野狗叼去?往后有钱我给你收着。你也是的,小小年纪,怎么像穷了几辈子似的,还会自己弄钱了,这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该干的事情吗?好吃好喝没缺了你的,大少爷还隔三差五给你零花,让你置办新衣裳,没亏了你呀!” 希灵低着头,没言语。何养健的确是给过她零花钱,但次数有限,更不会有闲心去管她穿什么戴什么。她一直是故意的放出风声,说大哥对自己如何如何的好,没人敢去向大哥当面对质,所以只好对她的话半信半疑。 张妈又问:“还没到?” 希灵抬起头,看自己周围的花木开始有了疯头疯脑的趋势。花园一角前年拆了一座旧院子,拆过之后便再没修整,成了一小片鲜有人至的废墟。惨白的月色下,几只夜鸟掠过残存的井台,落在了周围的断壁残垣上。 希灵扭过脸望向张妈,同时抬手指向井台:“就在那儿呢,我给你拿。” 然后她磕磕绊绊的走上井台,跪伏下去把手往井里伸,井是废弃了的旧水井,石头井台也四分五裂。张妈看她咬牙切齿的使力气,像是在抠井壁上的石砖,就也走了过去问道:“井里也能藏东西?” 希灵直起身,先是用力的甩了甩手,然后对张妈说道:“里面有块砖是活动的,把它抽出来就行了。我手滑,抠不动,你来试试。” 张妈真就跪在了井台上,俯身伸手摸索井壁,而肃希灵后退几步下了井台,歪着脑袋看了看张妈高撅着的臀部。 下一秒,她无声无息的上前一步,弯腰对着张妈的屁股狠狠一推! 张妈惊呼一声,大头朝下的栽向井内。双手双脚下意识的撑开了,她仓皇的挣扎攀附。井是废井,水在极深处,只要别再下落,她就还有生机。拼了性命向上望去,她看见井口一轮白月,还看见了白月亮下,一张同样苍白的小脸。 “别——”张妈爆发出了一声哭喊:“别——” 然而希灵颤巍巍的举起一块大石,不假思索的砸了下去。 井底深处响起了落水声,“扑通”的一下子,非常沉重。希灵低头向井中看了看,井内漆黑,没关系,只要真有水,她就放心了。 转身从一堵残墙下又挑了大半块条石,她喘息着把条石往井台上拖拽。最后咬牙运力扎了个马步,她硬把条石也推进了井中。 然后趁着四周依然寂静,她轻巧的跳下废墟,快步隐入了花木丛中。 希灵回房,用脸盆里的冷水仔细洗了双手,又用湿毛巾擦去了连衣裙上的沙土灰尘。 两只手都蹭破了皮肉,沾过水后有丝丝缕缕的疼痛。她换上一条充当睡衣的旧裙子,静静的躺上了床。没了卷发与洋装的武装,她显出了脆弱单薄的身体原型。纤细的肋骨蒙着柔嫩的皮肉,微隆的胸脯下,心脏疯狂大跳,血脉几乎爆炸,不是吓的,是累的。 仰面朝天的张开嘴,她喘了许久,依旧是气息不足。 一夜过后,希灵按时起床。容秀睡眼惺忪的给她送来了热水,她若无其事的洗漱更衣,往眼底轻轻的拍香粉膏,遮掩泛青的眼圈。 容秀一点也没留意到院子里少了个人,吃完早饭之后,依然是没发现。 希灵站在院子里,大声的喊张妈。张妈不在,于是她对着容秀挤眉弄眼,三言两语的就勾着容秀陪自己出了门。 珍珠项链在当铺里换成钱,当了七百,希灵留了一百五,余下的给二姨太。她算着二姨太手中应该还有不少好东西,为了这项生意能够细水长流,她不肯下手太狠、吓跑了对方。 容秀不知道她的算盘,她让容秀“保密”,容秀也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应该保密。两人手拉手的回了家,希灵继续喊“张妈”,张妈依然不在,不在拉倒。 在张妈“不在”的这个下午,希灵干了两件事情。 第一,她跑去三小姐舜华的院子里去,甜言蜜语的借来了两副网球拍。舜华笑问:“表妹,怎么有了运动的兴致,要学习打网球了?” 希灵脸皮极厚的答道:“我看大哥这些天总爱打网球,就想跟着学学。” 舜华听了,忽然感觉希灵痴心妄想到了可怜的程度,一时间不知如何鄙夷才好,只皱着眉毛笑了一声。 第二,希灵关闭院门,教会了容秀打网球——当然谈不上技巧水平,但打球的规矩,容秀是记住了。 天黑之后,希灵继续喊“张妈”,张妈当然还是不在。于是希灵和容秀各自安歇。 如此又过了一天,何宅众人陆陆续续的,开始得知了张妈失踪的消息。张妈的家就在北京城里,何家没她,张家也没她,她个小老妈子,也没有被拐卖的价值,于是众人纷纷议论,怀疑她暗地里不正经,是跟着哪个相好的汉子私逃了。 正文 第四章 万万没想到(一)   希灵做了个噩梦。   梦里张妈死而复生,很执着的要从那座废井里向外爬,两只血迹斑斑秃了指甲的手扒在井台上,她不露头,一直是在呜呜咽咽的往上爬。   希灵在梦里依然是不怕,张妈忙着往上爬,她忙着四处找大石头,要把张妈砸回去,石头有的是,然而一块她也搬不动,苦力卖到了一定的程度,她猛一睁眼醒过来,已经出了满头满身的虚汗。   梦里不怕,醒了之后一琢磨,她倒是后知后觉的竖起了寒毛。裹着棉被坐起来,她不睡了,望着窗外想心事。心事倒是很有限,最要紧的只有一桩:何养健到底还有没有可能爱上自己了?   阴谋诡计像水坑里的气泡似的,咕嘟咕嘟一个接一个的往外拱,拱得她在床上有点要坐不住。忽然绝望得要哭出来,她想自己并没有什么赢人之处,何养健凭什么会看上自己呢?抬手摸了摸周身上下,她没摸到一块诱人的肉,两条腿在床上蹬了蹬,她恨不得半夜溜到容秀的床边,揪下两人的脑袋换一换——容秀刚吃了几天饱饭,额头脸蛋就已经透了亮,眼看着就丰润起来了。   希灵直挺挺的坐到了天明时分,硬把容秀给等了过来。容秀见了蓬头垢面的她,先是感觉新鲜,随后又觉着她这样子挺可爱,一时忍不住,用湿手在她脸上点了一下。   希灵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抬头对她露出了个甜笑,同时想这傻丫头没心没肺,鼓溜溜的胸脯和圆滚滚的屁股放她身上,简直是浪费了。   希灵像头高傲的色狼一般,对容秀一边鄙夷,一边垂涎三尺于她的胸与臀。到了下午,她尽管因为没睡好觉,有些头晕,但还是顶着大太阳跑去后花园——不是要捞张妈,后花园有一块充当网球场地的空地,天气好而又有闲的时候,何养健会和他的跟班们在那里打网球而且顺路也能到何太太那里去坐坐——毕竟那是舅母,舅舅不大在家,舅母就算是一家之主了。   结果,一切都如希灵所愿。   何太太见了她,并没多说,只对张妈的失踪感慨了几句。而何养健也的确是和他的一个小跟班在花园里打球。何家的小姐们,因为对亲哥哥不会有企图,所以并不来凑热闹;于是观众就理所当然的只剩了一个希灵。希灵也并不观战,一看何养健这边是刚刚开场,她连面都没露,直接就跑回院子里,把容秀给揪过来了。   希灵打断了何养健的运动,先是笑问“大哥在打球?”然后不等大哥回答,她蹦蹦跳跳的走到大哥身边,又道:“大哥,咱俩比试比试如何?”   何养健的仪态,永远和希灵的卷发洋装一样一丝不苟,握着网球拍在希灵面前“站如松”,他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显然也是有点糊涂。   希灵挥起网球拍,和何养健对战了约有五六分钟。何养健百般的退步让她,然而她迈着两条细腿在场上左一扑右一窜,像那小水鸟吃了毒药一般,累得一颗心几乎要跳碎,球则是一个也没接到过。   约莫着自己再打下去就要死在当场了,希灵见好就收,面红耳赤的笑喊:“大哥,我承认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是我有援兵,你敢和我的援兵再比一场吗?”   容秀站在场边,本是闲闲的在观战,冷不防听了这句话,她心中一惊,立刻想跑,然而为时已晚——希灵做了个递球拍的动作,已经向她走过来了。   容秀非常的不愿意和何养健打网球,说不出是为什么,反正她有点怕他。何养健也不理她,两人你来我往沉默着打球,容秀起初的确是笨的,然而手脚天生的灵活,几个回合下来,她用衣袖一抹额上的热汗,觉出了意思。   她的性情,和希灵正处在两个极端。心里一有“意思”,她情不自禁的就有了笑模样,何养健也不可怕了,她一个好球打了何养健一个措手不及,忍不住得意,越发笑得灿然。   于是何养健就难得的多看了她一眼,发现这姑娘笑靥如花,脸上有夏花一样的鲜艳颜色。   还击一样的,他也来了精神。   在容秀和何养健鏖战之际,希灵坐在网球场旁的一张白桌子旁,饶有兴味的旁观,同时也觉察出了自己的可笑——自己也是个姑娘,可却要用另一个姑娘才能钓来自己所爱的男人。何养健真威武、真高大,她想如果有一天自己如愿以偿,那么一定要伏到他的后背上,让他背着自己在花园里走一圈。   桌上摆着几瓶汽水和一盘外国糖。希灵剥了一枚糖果往嘴里送,同时抬眼又要追了何养健看。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网球挟着疾风劈面而至,结结实实的击中了她的手背。她捏着糖张着嘴,猝不及防的向后便倒,仰面朝天的着地之后,她只觉喉咙一痛,紧接着连滚带爬的坐起来,她一手掐了自己的咽喉,被那块糖果噎得整个人都走了形。   何养健和容秀一起跑了过来,容秀砰砰的敲打希灵的后背,没有用,希灵已经憋得要用手抓胸口;何养健灵机一动,弯腰攥住希灵的脚踝,一挺身把她倒提了起来。连衣裙层层叠叠的翻垂下来,她里面的衬裙衬裤全见了天日。容秀一边拍打她的后背,一边把手指头伸进了她的嘴里掏,希灵天翻地覆的一呕,连糖块带午饭,一并呕了出来。   容秀不嫌她脏,何养健也完全没有嘲笑她的意思。但希灵披头散发的重新站立了,她将两边嘴角向下弯了弯,就感觉自己的精神要崩溃,强忍着才能不狂呼乱叫的发疯。   在何养健面前,她是好面子的!   但她尚未万念俱灰,还有余力伪装,硬说自己扭了脚,走不得路——结果她再一次失算了,何养健并没有借了自己的后背给她趴,而是抱孩子一样把她拦腰抱起,对于他的粗胳膊来讲,她的分量也的确类似一个孩子。   何养健抱着她走,容秀在一旁跟着,她没发言,这两位倒是一递一句的有了对话。何养健说:“我是想给你一个偏球,不料偏过了分,伤了表妹。”   容秀道:“大少爷力气大,这个球要是打给我,我怕是也接不住。”   “我也是想试试你的本事。”   “我哪有什么本事,这是我第二次摸球拍,连规矩都还记不清呢。”   “自己家里人玩,高兴就好,又不是打比赛,规矩倒是不要紧。”   容秀笑了:“不守规矩,怕别人嫌我耍赖,不和我玩。”   希灵偎在何养健的胸前,感觉何养健这是要上钩,同时也有点嫉妒,想化身为毒蜂,往容秀的脸上蛰一下子。    正文 第四章 万万没想到(二)   赶在何养健打电话叫来外科医生之前,希灵审时度势,决定恢复健康。   这时她是在何养健的小洋楼里,平时她难得有机会前来做客,今天坐在长沙发上,她斜斜的对着何养健,留恋着不肯走。容秀站在一旁,很关切的看着她,偶尔和何养健交谈一句。两人打了一场网球,竟像打熟了似的,彼此态度都很自然。   希灵见缝插针,也想加入谈话:“大哥现在是在哪个机关?”   “盐务局。”   “差事大概是很忙吧?”   “盐务局的差事并不忙,我也是跟着爸爸转。”   希灵一笑:“有日子没看见舅舅了。”   “他在天津,近期不会回来。”   希灵点点头,脸上的笑容扩大了:“我知道了,大哥不跟着舅舅去天津,是怕舅舅这回又逼着你去和哪家的小姐见面相亲吧?”   何养健微笑着一皱眉头:“孩子话。我一介凡夫,要怕也是小姐们怕。”   希灵意味深长的盯着他:“我不是孩子了,我和容秀一般大呢。”   何养健有些惊讶,抬头去看容秀:“是吗?”   容秀答道:“我比表小姐大三个月。”   然后话题又回到了这两个人之间,希灵又成了个听众。   一个小时之后,何养健有事出门,容秀也把希灵搀了回去。   两人进了院子,身边再没别人了,希灵问道:“容秀,你看大哥这人怎么样?”   容秀不假思索的回答:“一开始看着他有点吓人,对人从来不笑;今天倒是挺好的,对我也挺和气。”   希灵暗暗地咬牙切齿:“你漂亮,他八成是有点喜欢你了。”   容秀又羞又笑,轻轻的推了希灵一下:“你别拿我取乐——”   话没说完,因为她没想到希灵弱不禁风,被自己推了个大马趴。   希灵这一次彻底的身心受创,胭脂褪了色,她显出了不甚好看的苍白脸色。容秀百般的向她赔不是,她也没法对容秀大发雷霆。   独自躺在床上,她把手伸到枕头下,抚摸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瓶。那是个空了的香水瓶子,几年前,不只是谁送了何养健几瓶法国香水,何养健把香水分给了妹妹们,她也跟着得了一份。香水她并没怎么舍得用,然而天长日久,渐渐的自己“飞”了,幸好玻璃瓶被她压在了枕下,不会飞。   她总摩挲这个瓶子,一边摩挲一边想何养健。她十七岁了,到了恋爱的时候了,偏偏她这个人性情不好,激烈起来会是相当激烈,爱上一个人,人家都还不知道,她这边已经是抓心挠肝、死去活来。两只脚在床上蹬了蹬,她非常想关起门来发一场疯,然而容秀对她太好了,一趟一趟的进来看她,还不时的伸手摸她头脸,既像她的姐,也像她的娘,让她始终没机会疯。   就在希灵预谋着扭头咬她一口之时,院子里来人了。   这倒是两位稀客,一位是三小姐舜华,另一位穿一身墨绿色西装,戴墨绿色礼帽,配大红领结,鼻梁上还架了一副玳瑁边大眼镜,正是个颇为摩登的青年。容秀不是很认得舜华,迟疑着引了他们进房,而舜华也不客气,直接就笑嘻嘻的走进卧室里去了。   希灵咬人未遂,反倒是又迎来了两名不速之客。一翻身下了床,她对着舜华和青年微微一笑:“三姐,密斯特林,你们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舜华笑道:“不是我,是密斯特林——密斯特林正在害单相思呢!”   此言一出,旁边的密斯特林抬手一推眼镜,低声道:“何三小姐,不要拿我打趣。我只是——我只是——”   舜华嫌这屋子里有股子潮气,也不理会密斯特林的反驳,忙忙的就要走。希灵不留她,等她真走了,这才把脸转向密斯特林。   密斯特林大号叫做林美文,家境颇丰,算是希灵的学长,也是个自封的诗人。林诗人对希灵一见钟情,曾做了五十多首新诗来赞颂她的豆蔻玲珑之美,可惜是俏媚眼做给瞎子看——希灵起初听到“豆蔻”“玲珑”之类的字眼,以为诗人是在讥讽自己长不大;后来发现诗人并非讥讽之后,她在众人眼中当真是“豆蔻玲珑”,当即又气了个人仰马翻。   希灵生有一颗阴森森的七窍玲珑心,唯独在求学一道上是一窍不通。勉勉强强读完了中学,她比不得何家的小姐们能留洋,故而就乖乖的回了家。她这一回家,可急坏了读大学的诗人——诗人没有透视眼,无法透过何家围墙继续欣赏豆蔻玲珑之美,于是这一年来在何府门外逡巡不已,恨不得爬墙进去。   他没想到希灵的眼光很高,除了何养健,其他男子都入不了她的眼。   摘下大礼帽合在胸前,他对床边的希灵一鞠躬,然后用诗的语言进行问候:“密斯肃,今天的天空一碧如洗,花儿都在春风中绽开了笑脸,为何你还蜗居在这阴暗的屋子里,如同一朵夜的百合花一般,不肯在阳光下展现你的青春之美呢?”   希灵,坦白的讲,没听懂诗人要说什么。   她不便立刻把诗人撵出去,于是召唤容秀去给诗人沏茶。诗人立刻接了她的话,隔着窗子叫到:“不,姑娘!天气太热,就不劳你为我挥汗如雨的劳动了!一杯纯净的白水,足以缓解我的焦渴。”   容秀含笑答应了一声——她是认字的,跟着她那个爹还念过几本书,诗人的话,她倒是完全能领会。   将一杯白开水送入房内,她退到客厅里,忍着笑要继续听诗人说话。而卧室之内,诗人与希灵大眼瞪小眼,诗人饮水一口,然后上说道:“密斯肃,我们总有大半年没见面了。”   密斯肃莫测高深的一点头。   诗人又道:“恕我冒昧,请问密斯肃不肯继续求学深造,可是因为经济的原因吗?”   密斯肃看着他,怀疑他是嘲笑自己成绩恶劣:“不,我是没有资格入高中进大学。”   诗人抬手又推了推眼镜:“那个……如果是经济的原因,在下倒是可以代为解决。”   密斯肃像吃了铁似的,面硬心冷:“多谢,不必。”   诗人讪讪的喝了一口水:“密斯肃,我听说这几天来了新片子,不如我们并肩走到大街上去,到那电影院里消遣一晚,如何?”   密斯肃冷酷的答道:“NO!”   希灵硬把诗人冷淡了走。   诗人前脚一走,容秀后脚跳了进来,笑嘻嘻的问道:“小姐,我要去厨房取晚饭了,你是要松软的馒头呢,还是要雪白的米饭?我刚沏了一壶芳香的热茶,已经给你倒上一杯晾上了。”   希灵上前几步,硬把容秀推了出去。   希灵没把诗人往心里放,单是谋划着自己的大计——她支使容秀去找何养健,说自己的脚又疼起来了,让容秀去向何养健要一点好药。   容秀这回很痛快的去了,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两个消息:一、何养健一会儿要亲自过来看看她,二、不知是谁传的谣言,说林诗人昨天是向希灵求婚来的,连何太太都听说了。   希灵暗叫不好,同时认定了是舜华放出去的消息。她很想活吃了舜华,然而就在这时,何养健来了。   何养健还是那么个淡淡的态度,挺温柔也挺冷的问希灵:“听说,你在外面有一个男朋友?”   希灵立刻摇头:“你也听见这谣言了?胡说八道,是谁说的?我要和她当面对质!”   何养健笑了一下:“何必这么生气?其实这也没什么。”   希灵绕到了何养健身后站着,此刻房内只有他们两个,窗外暮色苍茫,房内也没有光。   希灵觉得此刻的气氛很像梦里,梦呓一样的,她轻声开了口:“我当然生气,我喜欢的人,分明不是他。”    正文 第四章 万万没想到(三)   何养健转过脸,给了希灵一个侧影:“嗯?”   然后他微微的笑了一下:“不是他,那看来是另有其人了。是这家里的人,还是外面的人?”   希灵沉默了,心里知道自己这时候顶好闭嘴,但那句胆大包天的话就藏在她的舌根下,成了精似的,自己要往外冲。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她不小了,他说不准哪天就会忽然订婚结婚,她和他也并没有朝夕相处的机会,总这么一个热一个冷的耗下去,也许耗着耗着,就没结果了。   于是她涌出了一股歇斯底里的勇气,忽然就把心里话全说出来了。   “是你。”她很轻很狠的说道:“要我选,我就选你。”   何养健大幅度的向后转身面对了她,果不其然,惊讶了。   但不是过分的惊讶,单只睁大了眼睛,定定的凝视了希灵几秒钟。   然后他转向前方,恢复了端坐的姿态。   “我?”他声音平稳,可也像是加了些感情在里面:“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像亲兄妹一样,怎么会是我?”   希灵悄悄的向前挪了一步,想要靠他更近,同时心中一片绝望,是行路人陷进了泥淖,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又好比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突然间很后悔了,然而为时晚矣,她只能静候何养健对自己的宣判。   何养健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于是自言自语一样的,继续低声说道:“表妹,我现在没这个心思。”   希灵嗫嚅着问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   何养健摇了摇头:“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这一年有心事,何家这一辈,只有我一个男子,我如今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有些事情,我不能不多考虑。”   希灵听他像是有要倾诉的意思,连忙问道:“什么心事?你要是信得过我,就讲给我听听吧!”   何养健平日惜字如金的,但今天他像是寂寞狠了,竟然就真的低声讲了。   “是爸爸那边的事情——我这两年跟着爸爸学习做事,爸爸本来在外交衙门给我预备了一个好位子,可是事到临头,居然没能成功。以爸爸的身份来讲,这是很不可思议的。总长的话都敢往回驳,那驳的人还是爸爸当年的门生,你说,这不是出问题了吗?我很怀疑这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因为外面有谣言,说爸爸盯上总理位子了。”   希灵听了这一席话,万分的惊讶。   不是惊讶她舅舅的遭遇,而是惊讶于何养健会和自己讲这些话——她相信,全何家的人,能够从何养健嘴里听到这些话的人,除了舅舅舅母,大概就只剩了自己一个。这算什么?殊荣?   而何养健闭了嘴,心里也有些诧异,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对表妹说起了这些话。   这时,希灵绕到他面前坐了下来,接着他方才的话说道:“要我看,你先不必管那个什么门生,先去查查那谣言的来源。”   何养健垂下眼帘,思索着慢慢一点头。   希灵趁热打铁的又道:“肯造这样谣言的人,必定是别有居心,听了谣言就造反的人,倒兴许是被人当了枪使。你打倒了那个门生,保不准还有这个门生,不如擒贼先擒王,你说呢?”   何养健微笑了,一边微笑一边抬眼望向了希灵:“表妹是个聪明人,平日看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其实眼明心亮,看事情比我还通透。说老实话,我这些天为了这件事,一直有些生气,要不是爸爸也拦着我,我真想去和对方硬碰硬了。”   然后他手摁膝盖站起身,希灵看他要走,连忙起立问了一句:“大哥,你不再坐一会儿了?”   何养健抬手拍了拍她的头顶:“我听你的,现在就去擒王。”   然后他大步流星的转身就走,希灵望着他的背影,心想这一次没有当庭宣判,自己姑且又可以苟延残喘一段时间了。   希灵一时冲动,对心上人吐露了真情,结果惴惴不安的等了几日之后,她发现这场告白没下文了。   何养健倒像是对她更亲切了一点,犹如主公要善待麾下的谋士,亲切之中,毫无男女情爱的成分。希灵感觉自己的斩立决改成了流放三千里,再这么走下去,怕是要在何养健的手下混出一官半职了。   不过,她转念又一想,亲近终归是比疏远强,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当初要拿了容秀作诱饵去钓何养健,不也就是为了能够和他亲近吗?   这么一想,她复又欢喜起来了。何家众人拿她和诗人打趣,她因为心情好,所以并没有在心里大开杀戒,而是很宽容的,和大家一起笑。   一颗心兜兜转转的总围着何养健绕,希灵就把其他人全抛到脑后去了。   希灵有心事,何养健有心事,其他的人,也有心事,比如何太太。   并没有人故意的去向何太太嚼舌头,几个姨太太当个笑话,告诉她表小姐对大少爷是如何的有“意思”,又当个笑话,告诉她表小姐还挺招人爱,求婚的男子都求到家里来了。   何太太一直没真正的研究过希灵——希灵只不过是个外甥女而已,而且几年如一日,一直是个“小”外甥女。以何家的财力,这样的毛丫头再养十个也不成问题,所以,有吃有喝的养着她就是了。   希灵在她面前,一直是个乖娃娃的老实模样,她没想到这乖娃娃眼光好胆子大,竟然看上自家儿子了。   何养健是独生子,又是那么高大英俊的独生子,家财万贯这一点更不必多言。这么好的一个儿子,娶个天仙都嫌委屈了,哪能让他落到一个一无所有——连个大人模样都没长出来——的毛丫头手里?   毛丫头已经能引得动男子到家里来求婚,看来也已经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儿子若真是让她勾引去了,自己还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毕竟是亲外甥女,和儿子在一起,正好比是黛玉与宝玉,论身份,并没有天差地别的悬殊;万一糊涂丈夫看在姐弟情分上,一口答应下来,自己更是想扭转局面都没机会了。   何太太这么一想,立时悚然。   何太太心里拨着算盘,表面一点不露。等把丈夫从天津盼回来了,她在无人时开了口:“外甥女也大了,我们如今就和她的爹娘一般,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她的人生大事了?”   何总长如今对于家里这位正房太太,永远是个漫不经心的态度:“哦,你看着办吧!”    正文 第五章 恶少(一)   何太太把舜华叫了过来,问她林美文到底是何许人也。舜华一五一十的回答了,听得何太太连连点头——林美文,家有产业,人有学问,并且会作诗,形象也是文质彬彬,而且正是青春年少,怎么看都配得过希灵。   心里有了数之后,她让人把希灵叫了过来,和颜悦色的问道:“希灵,我听说你和一个姓林的男学生很要好啊。”   希灵规规矩矩的坐在下首椅子上,飞快的摇头:“舅母,您别听三姐她们笑话我,我和林美文只不过有几面之缘,那天他登门见我时,我真是吓了一大跳,从没见过这么冒失无礼的人。”   何太太早料到她会这样讲,所以依旧是心平气和:“你别急,我并不是那种老派的人,舜敏和舜华在外面交朋友,我也从不干涉。现在就是个讲自由的年头——”说到这里,她很慈祥的笑了:“你舅舅说我思想‘摩登’,我说我不摩登也不成,现在的年轻人,和过去的年轻人早不是一回事啦。”   希灵也陪着笑了,同时心里开始打鼓。   何太太又道:“舜敏和舜华,我看是有点太活泼了;你呢,又太老实了,成天的不吭声。我今天让你来,是想嘱咐你,别总在你那个小院儿里躲着,没事的时候,也像舜敏和舜华一样,走走逛逛玩玩。”   希灵欢欢喜喜的一点头,笑得太甜了,硬是笑出了两个酒窝来:“谢谢舅母关心。”   离了何太太的屋子,希灵犯起了嘀咕。   一般正经的家庭,最怕的就是女儿过于活泼,尤其不会鼓励小姑娘满天下的去交际。何家确定无疑的是正经家庭,那么,希灵想,何太太今天的话就可疑了。   她往自己的院子走,远远就看见了藤萝架下的容秀。藤萝是绿的,容秀穿了一身浅黄的新衫子,辫发乌黑,面颊绯红,抬手对着希灵招了招,喇叭袖子退下去,她露出一截手腕,腕子雪白的,也是皓腕。   希灵看她忽然变得更美丽了,心里就不服不忿的“哼”了一声。   及至她走近了,容秀说道:“你怎么才回来?刚刚大少爷来了,还给你带了一盒子外国糖呢!”   希灵一听,登时双眼冒火,几乎要以头抢地:“他来了?他说没说找我干什么?”   “没说。”   “那他说没说什么时候还来?”   容秀摇了头:“这几天怕是都不能来了,他说他要赶下午的火车去天津。”   希灵仰观天象,强忍着没有捶胸顿足——现在就是下午了,何养健肯定已经上火车了!   希灵抓心挠肝的难受,就因为少见了何养健一面。一盒子外国糖全给了容秀,她一颗心都满了,连口水都喝不下。关门闭户的躲起来,她咬着手指甲在房内来回的走——足足走了能有一个多小时,她忽然把脚步一收,眼中生出了莫测高深的光。   何太太的话与何养健的走,被她自作主张的连成了一串。一颗心扑通扑通的大跳起来,她推门冲出去,把容秀叫了进来。   将信笺钢笔预备好,她让容秀以她女同学的口吻写了一封信,信中,这位子虚乌有的女同学邀请希灵到天津小住几天。容秀越写越疑惑:“你……你不会是要去天津吧?”   希灵正色答道:“你不懂。我找大哥有急事,必须立刻见到他。”   “你一个人去?”   “嗯!”   “不带我?”   “不带。”   “没我,你行吗?”   希灵不耐烦了:“有什么不行的,你还怕我被坏人拐去了不成?”   容秀一点头:“是啊!”   “不可能!你气死我了!”   希灵拿着信去见了何太太,要求去天津走一趟。何太太的本意是鼓励她去和林诗人做朋友,可没想到她如此雷厉风行,自己说出的话余音还未散,她竟然就要野到天津去了。   不过,何太太也没有阻拦,如果林诗人正在天津等着她,那岂不是善哉?   于是,希灵从何太太那里得了一百块的路费兼零花。回房连夜收拾了一只玩具大的小皮箱,她又熬夜洗了个澡。第二天一大早,容秀像个老姐姐一样,把她送到火车站去了。   容秀当初是坐火车进北京城的,所以如今进了火车站也并不晕头转向,能够一路走上月台,目送她走。希灵先是觉得她烦,可是待到火车开动之时,她隔着车窗看她,心中却又生出了一种很奇异的感觉。这感觉有些酸有些热,无法言喻,是全新的。   三个小时之后,希灵下了火车。   独自站在天津的大街上,她没了方向。她很少出门,如今下了火车,她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她须得先安顿了自己,然后再去找何养健。当然,得去租界地找一家高等旅馆,钱是不必吝惜的,她还不如一只野猫强壮,所以是安全第一。   于是坐上一辆洋车,她让洋车夫把自己拉到国民饭店去。路上她有点窘迫,因为迎面来的行人,无论男女,没有不盯着她看的。她不知道她那身洋娃娃似的打扮有些怪,于是不住的抬手摸头摸脸,非常心虚。   国民饭店,希灵在几年之前曾经来过一次,为什么来的,不记得了,仿佛是舅舅那时赋闲,带了几个孩子到天津来玩,她到这里看了一次跳舞会,从此就把这个名字记了住。探险一样的进了饭店大门,她没在外面投宿过,心中惴惴的同样有些不安,然而饭店里的茶房伙计们都很和蔼,不过是三言两语的工夫,她便进了一间中等的客房。   等伙计送过了一趟开水,她关上门,先是很新奇的四处走了走看了看,又脱了皮鞋,躺到床上歇了歇脚。这一路,虽然并不颠簸,但也累坏了她那两条小细腿。仰面朝天的躺在床上,她一闭眼睛就要发昏,然而还有贼心浮想联翩——床是大床,身边足够再躺一个人,她记得中学里有个很风流的女同学,好几个人都曾见过她和男朋友到旅馆开房间。现在她也独占了一个房间,所缺少的,就是男朋友了。   她想起了何养健的大个子和大分量,忽然有些脸红。其实生米煮成熟饭,也是一个法子,不过何养健似乎永远不会意乱情迷,而她又没法把容秀的奶子和屁股借过来,装到自己身上去勾引他。    正文 第五章 恶少(二)   躺过了中午,她起身下地,把自己的小皮箱拎起来放到了桌子上。   皮箱打开来,里面嵌着一面挺大的镜子。她用热毛巾擦脸擦头发,然后重新擦胭脂抹口红,把发卷一个一个的整理好。最后合好箱子出了门,她下楼要去给何养健打电话。何总长在天津是有公馆的,电话打到何公馆里去,必定能够打听到何养健的下落。   三步两步的下了楼,她站到了电话机前。电话机前已经有人抢了先,正握着话筒高谈阔论。她很耐心的等待着,同时又有点饿。   二十分钟之后,她还等待着,一双眼睛开始要喷火——前方男子给了她一个笔直高挑的背影,同时大说大笑不止,既有鹦鹉的活泼,又有磐石的屹然。   又过了五分钟,希灵感觉自己要疯了。   饥饿产生了虚火,烧得她在那人后方踱来踱去,浑身没有一块老实骨头,两只手紧紧抓着裙摆,她很想张口喷火,把那人瞬间烧个灰飞烟灭。   又过了五分钟。那人终于挂了电话向后转,随即一耸肩膀,“哎哟”了一声。   因为他看见自己面前站着个小姑娘,这姑娘像个要作怪的洋娃娃一样,翻着两只大眼睛向上瞪着他,同时嫣红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咯吱咯吱的咬着手指甲。   两人对着瞪了片刻,男子扭头看了看四周,然后抬手一指自己的鼻尖,大喇喇的问希灵:“我得罪你啦?”   希灵不能不许自己闹脾气,但只要这脾气别大得出了格,那她就能把这脾气一直压到脚底下去。迈步绕过这名男子,她轻描淡写的答道:“先生请让一让。”   螃蟹一样横挪一步,先生通情达理的真让了,让完之后又退了两步,他从裤兜里掏出镀金烟盒,将一根香烟送到了口中叼住。希灵一边叫号码,一边斜了眼睛溜他,结果这一眼溜得时机不对——叼着烟的先生也在溜她,二人一起斜着眼睛对视了一瞬。   希灵面无表情的收回了目光,对方则是一摁打火机,垂下眼帘吸燃了香烟。平心而论,他生的长身玉立,面孔白皙,配着一身笔挺西装,倒也称得上美男子三个字,吸烟的技术尤其高妙,如同香炉成精一般,可以叼着烟站立不动,同时七窍冒烟,像是要当场自焚。   希灵个子小,骨头细,相应的,五脏六腑也脆弱。在烟气之中咳嗽了几声,她和何公馆的仆人通了话,仆人对她的来历并不感兴趣,她说她要找大少爷,仆人二话不说,真就把何养健给叫来了。   电话中的何养健显然是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希灵得意的对着电话机笑:“我不能来吗?听说你昨天在临走前去找了我,我担心你是有要紧事对我讲,就想了个办法,追过来了。”   何养健在电话里低低的微笑了:“哪有什么要紧事,你也真是——”   后面的话没说出来,大概这“真是”后面,不止一种评价。他随即换了话题,又问:“你在哪里?”   “国民饭店。”   何养健又惊讶的微笑了,夸奖希灵“本事不小”,竟能单枪匹马的住进饭店里去。   希灵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又瞟了那位先生一眼。那位先生正在公然旁听她打电话,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希灵想自己大概是遇上那不正经的登徒子了,自己方才说话不留意,兴许也让他听出了自己是孤身一人。从林诗人对她的那五十多首赞美诗中,她知道自己在某些男子的眼中,也是美的,因为看着年纪小,兴许更让登徒子们觉得自己好欺负。   一颗心提起来,她和何养健约定了今晚的见面时间,然后挂断电话,匆匆的就往楼上房间里走。果不其然,她刚一迈步,那登徒子就追上来了。   “哎。”他很没规矩的出了声:“小姑娘,你一个人啊?”   希灵故意露出警惕模样:“我不认识你。”   那人腿长,轻而易举的和她走成了肩并肩:“巧了,我也一个人。楼上有舞场,晚上赏我个面子,咱俩跳舞去呗!”   他说话时带着淡淡的关外口音,并且非常的理直气壮。   希灵板起了她的小脸蛋:“不了,晚上我有朋友要见。”   话音落下,她快跑几步,匆匆的叫来茶房开了房门。身后那人还在喊:“嗨!你跑什么?”   希灵“砰”的一声关了房门上了锁,死活不肯再出声。活了十七年,第一次见到活的流氓,她也心惊。   傍晚时分,何养健找上门时,希灵才又见了天日。   她很想和何养健在这房间里静静的谈一谈,然而何养健像要避嫌似的,见了她便张罗着要带她出去吃晚饭。   于是希灵审时度势,做了个小鸟依人的样子,故意要紧挨着何养健往外走。哪知道两人刚走到饭店大门口,迎面过来一男一女,正和他们走了个顶头碰。希灵看了那对男女的面目,不由得一皱眉头——男子她认识,正是下午所见的那个流氓;女子摩登妖娆,则是像个舞女。流氓本是搂着舞女,见了希灵之后,他抬手却是向前一拍何养健的肩膀,高声大气的嚷道:“嗨!原来你俩是一起的啊?”   希灵立刻望向何养健,就见何养健微微皱了眉头,脸上现出了很勉强的笑意:“白老弟,好久不见了。”   白老弟收回手,一指希灵的鼻尖,依旧是对着何养健说话:“她是你的相好?”   何养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老弟别开玩笑了,她是我的表妹。”   白老弟又问:“真表妹?不是相好的?”   何养健彻底皱起了眉毛:“老弟真是顽皮,但当着小姐的面开这种玩笑,还是不大适宜吧?”   白老弟不理何养健,这回干脆的转向希灵一鞠躬,然后抬头笑道:“敝姓白,白子灏。小妹妹,别生气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你肯不肯赏我这个面子呢?”   希灵怯生生的垂头后退了一步,不吭声。   何养健这时低声说道:“我表妹胆子小,不是爱玩爱闹的性子,让白老弟见笑了。我现在还有事,改天我们聚一聚,好不好?”   白子灏抬手齐眉,行了个滑稽的军礼:“好,就按你说的,改天咱们聚一聚,到时候把咱们这位小妹妹也带上。真,老何,我还以为你家的妹子和你似的,也都人高马大呢,没想到你这小妹妹这么漂亮,把我身边这位都比成老爷们儿了。哎,哪天把你亲妹妹也领出来让我认识认识,表妹这么好看,亲妹妹也不能赖吧?”   希灵抬头去看何养健,发现何养健气得脸都黑了。   但何养健依旧是不失态。   直到两人一起在饭店门口坐上汽车了,何养健才低声说道:“表妹,很对不起,我让那个姓白的侮辱了你。”   希灵反问道:“你怕他?他爹很厉害?”   何养健很有控制的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才答道:“岂止是厉害,连大总统都要给他爹三分面子。否则他怎么能够如此嚣张?”   “那么厉害的爹,怎么会有这样惫懒无赖的儿子?”   “白家是关外的响马出身,哪里会有什么教养家风?”   说到这刘,何养健扭头又看了希灵一眼,希灵感觉到了,他这一回对自己,是真抱歉了。无论双方是否有爱情,至少,感情是有的,即便不多,那么,一点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