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楔子 锦绣京城,深秋一场大雨,寒意入骨。 窄小胡同里撑出一把破了洞的油纸伞,伞下之人一身粗布薄棉袄,掩不住身姿纤细,一双长腿笔直,像个美人。 她怀里抱着鼓鼓囊囊的青布包袱,低着头朝外冲,大雨透过纸伞上的破洞打在她身上,单薄的肩膀湿了一角。 一阵风袭来,雨水溅了她一脸。 苏幼仪自顾自轻嗔一声,前路被雨水淋得模糊不清,她暗暗担忧,季玉深出门去拜访朝中大臣并未带伞,现下一定淋湿了。 她加紧脚步,顶着风朝前走,一双裤脚被雨打透贴在脚上,冷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一队轿马忽然出现在雨中,苏幼仪忙往路边避让。 正红色的官轿,细看有四人抬还有两人在前开道,这是位大官出行。 伞下粉.嫩的樱唇勾起一抹轻笑,季玉深已中了新科探花郎,日后也有这样的轿子坐,她也能沾个光。 谁让自己的父亲是他的先生,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两家父亲又早早给他们定了娃娃亲呢? 她抱紧怀中的包袱,里头是她给季玉深新缝制的厚棉袄,家中的银钱只够买那点棉花,她自己都舍不得穿,特特带出来给季玉深御寒。 今日出门的时候,他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衫,一定冻坏了。 正红色官轿经过她跟前,没有如她想象地过去,而是正正地停在他跟前。 开道的官差撑起光鲜的油纸伞,迎轿中之人出来,苏幼仪低着头,从伞下看到了藏蓝补服的袍角,底下掩着一双黑亮的官靴。 果然是位大官。 “幼仪。” 清冷微哑的声音,穿过层层雨幕,苏幼仪惊讶地抬起头来,熟悉的俊容朝她露出一个微笑。 笑的弧度,有一丝冷峻和疏离。 苏幼仪欢喜地打量他身上一眼,“玉深哥,真的是你?你穿官服真精神!” 说罢看了看他身后的官轿,抬轿的孔武官差正用奇异的目光打量她,似乎在想探花郎怎么会认识这样一个穷丫头。 季玉深狭长的凤眼,目光落在她肩上被雨水打湿的一块,那里比别处塌下去几分,棉袄薄到一打湿了贴在身上。 苏幼仪注意到他的眼神,羞赧地低下头,想好了自己要回答我不冷。 季玉深无声地笑了笑,“我今日去拜访李阁老,他将他的幼.女李二小姐许给了我,两个月后便是婚期。” 雨声太大,苏幼仪没听清他在说什么。 她惶恐地张了张唇,看到那双狭长的凤眼落在她手中的包袱上,有些轻蔑,“你特意来给我送新棉袄?可惜我已经有衣裳穿了。” 他穿着光鲜亮丽的补服、官靴,哪里还会在乎一件笨拙粗.重的棉袄? 正如她这半年来陪伴他苦守寒窑,为他端茶倒水洗衣做饭,好不容易熬到他高中探花,却不及阁老家的小姐对他勾勾手指。 她浑身一颤,全身每一个毛孔,忽然察觉到深秋大雨的寒冷。 “真好,我也要进宫了。” 苏幼仪牙齿打颤地说完,抖开怀中的包袱,如季玉深所料,果然是一件笨重的棉袄。 他眼中轻蔑之意更深,她却一把甩开了破纸伞,双手把厚棉袄穿到自己身上,在雨中昂着下巴。 大雨很快把她新穿上的厚棉袄打湿,女子光洁的肌肤浸在雨水里,有种奇异的光芒,“你看我的新棉袄的,好看吗?” 没等季玉深回答,她转身离开,宽大的棉袄穿在纤弱女子身上格外拖沓,吸饱了雨水的棉花像要把人压垮,她的脚步却没有一丝迟疑。 季玉深站在雨中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良久,他回身钻进轿中。 “走吧。” 正文 第二章 她拒绝了皇上 “苏姑姑,你怎么敢拒绝我父皇呢?” 穿鹅黄蟒袍的小小少年,站在椅子上撅着屁股,围着苏幼仪问个不停。 苏幼仪握着鸡毛掸子打扫桌上灰尘,被他问得烦了,恨不得一掸子打在他圆圆的小屁股上。 只能想想,真打了龙子凤孙,她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大皇子,您快下来吧,这样撅着尊臀多不雅观啊?” 大皇子闻言一惊,四面看了看,殿中的宫女伸长了耳朵想听拒绝皇上的事。 昨儿这事一出,东四所已经传遍了,哪个人不好奇这位敢拒绝皇上的是哪路神仙? 大皇子一眼扫去,众人都老老实实低下头看鞋面,他轻咳一声,端正地坐回椅子上。 身为皇上原配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大皇子纵横东四所,连管事公公何福禄都不怕,独怕苏幼仪。 她生得数一数二的美貌,一进宫就被拨到大皇子身边伺候,预备等大皇子大了能做个通房。不想她是个冰山美人的性情,好像死了爹娘才进宫一样,对谁都毕恭毕敬却没个笑脸。 大皇子被谄媚惯了,冷不防见一个不对他奉承拍马的,反倒新奇,所以苏幼仪才进宫四个月便成了“苏姑姑”。 “苏姑姑,好姑姑,亲姑姑,你就告诉我吧!” 苏幼仪被亲姑姑三个字吓得眉梢一跳,立刻收起鸡毛掸子,“我的好皇子,您再喊奴婢亲姑姑,天一黑奴婢就去跳井您信不信?您还嫌奴婢这儿麻烦事不够多么?” 大皇子的亲姑姑,那就是皇上的亲妹子,她有几个胆儿敢当长公主? 少年清俊的小脸耷拉下来,在旁人面前颐指气使的霸道模样,到了苏幼仪跟前只剩委屈。 老嬷嬷站在门外,飞快瞧一眼大皇子的神态,像极了对着先皇后的模样。 可惜先皇后去得早,大皇子虽是嫡长,架不住继皇后对这位嫡长子的心思,叫人不胜唏嘘。 苏幼仪败下阵来,“好好好,奴婢就告诉你,奴婢自己也是听旁人说的。听说皇上前两日叫您去考学问,您答得极好,是不是?” 大皇子得意地扬起脸,“那是当然!我是父皇的长子,还能输给二弟三弟他们不成?” 苏幼仪苦着脸,“问题就在于,从前您一直是输给二皇子三皇子他们的,这回忽然赢了,皇上纳闷得紧。偏偏雍王爷在皇上跟前凑趣提起奴婢,说大皇子身边多了一个教管嬷嬷,大皇子才肯乖乖念书。” 大皇子懵懂道:“这话说的也没错啊,不过你不是那些耷拉着长脸的教管嬷嬷,而是个漂亮的大姑娘!可这和父皇要纳你为嫔妃有什么干系?” “我的小祖宗!” 苏幼仪差点翻白眼,“您该不会到处跟旁人说,您身边新来的姑姑是个漂亮大姑娘吧?” 有大皇子这个掮客到处宣传,怪不得雍王爷能知道她! 昨儿个皇上把她叫去乾清宫,劈头盖脸就是一句—— “听说你很漂亮?” 苏幼仪当场一身冷汗,皇上一句抬起头,看完很是满意。 “是挺漂亮的,朕的储秀宫还很空旷,你就搬进去做苏答应吧。” 苏答应? 开玩笑,她在东四所是大皇子身边最有脸面的宫女,何福禄见了都要喊一声姑姑,她为什么要到后宫做个最微末的答应? 自小读史书传奇,苏幼仪深知道后宫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如果不是季玉深成了陈世美,她连皇宫都不会进! 这笔买卖怎么都不合算,苏幼仪当场就拒绝了。 “回皇上,奴婢谢皇上隆恩,但奴婢不敢接受。大皇子身边的教管嬷嬷只认奴婢一个,奴婢要是走了,只怕大皇子无人拘束又会恢复从前的样子。” 她拿皇上最看重的大皇子说话,美.色.欲.望和江山基业之间,皇上当然选择了后者。 册封答应的事不了了之,东四所里却传遍了,大皇子身边的苏姑姑连皇上都敢拒绝! 大皇子有些理解了,“这么说,父皇是因为我才看上苏姑姑的?” 太傅们说他要谨言慎行,他从来都当耳边风,现下想来是应该谨慎了,他最喜欢的苏姑姑差点被父皇抢走了! 苏幼仪不忍心让大皇子自责,“不是不是……也是。是大皇子您的口才太好了,旁人没见过奴婢的,也因为大皇子的描述觉得奴婢是个大美人儿。古人文章里说的舌灿莲花,可不就是大皇子这样么?” “苏姑姑惯会安慰我的!” 大皇子笑得眯起眼睛,很快又一本正经,“既然如此,日后我要告诉旁人,苏姑姑是个丑八怪,就没人再来打苏姑姑主意了!” 现在去宣传她是丑八怪么? 苏幼仪惆怅地坐下来,双手托腮,“只怕来不及了,昨儿事情一出,东四所已有几位管事公公和姑姑送礼来了。皇子们的住所和后宫嫔妃住所息息相关,只怕今儿后宫那边也要有动静了。” 自然,后宫的娘娘们是不可能给她送礼的,不送白绫就算看大皇子面子了! 二皇子的母妃是深得圣宠的李惠妃,三皇子是继皇后所出,还有几个出身平凡的皇子,他们的母妃在后宫平凡,想碾死苏幼仪一个宫女还是绰绰有余的! 苏幼仪打定主意,这几日要好好跟在大皇子身边,免得一落单就被人杀人灭口,到时候连跳井都没主动权。 “乖,你是本皇子的人,什么都不用怕!” 少年挺起胸膛,小小的身躯自有天家气度,叫人不敢小觑。 苏幼仪这才露出笑容,难得狗腿地凑上去给大皇子捏肩,“那奴婢就仰仗大皇子了,要是奴婢被哪位贵人主子赐死了,可都是大皇子‘舌灿莲花’害的!” 大皇子肩膀一缩,觉得她下一句像是要说,“我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 正要开口,忽听门外传来通报声,“皇上有赏——赏宫女苏幼仪玉如意一对,珍珠步摇一支,苏绣绸缎五匹!” 皇上的赏赐? 苏幼仪一身冷汗。 她就知道拒绝了皇上不会有好下场,皇上当面放过了她,背地里竟然送赏赐来让她招人眼…… 完了完了,后宫的白绫估摸着就在路上了! 正文 第三章 别赶奴婢走 “姑姑,奴婢替您把赏赐收起来吧?” 从东四所小宫女晋升成姑姑之后,苏幼仪很快拥有了一间自己的屋子,外头是圆桌摆着茶水,里头还带一间睡觉的内室。 她入宫之前父亲是教书先生,家里还算有点底子,也没住过这么好的屋子。 别说是她了,季家是乡里有名的乡绅之家,少爷小姐的屋子也不过如此。 苏幼仪按着太阳甩了甩头,好端端的又想起那个陈世美做什么,他怕是早就娶了阁老家的二小姐,在朝中平步青云了。 都说情场失意赌i场得意,苏幼仪进宫就是一场豪赌,现在看来她赌运不错,有了大皇子这个靠山,在东四所还算有点身份。 当然,忽略皇上奇异的举动,和暂不明朗的态度。 “姑姑?姑姑发呆也很美呢,真真是天生的贵气!” 小宫女淑芽好奇地看她。 这个年轻的姑姑和她一般大,身上自有一番从容气度,从前以为她的富贵顶天就到大皇子这里了,没想到这么快就得了皇上的青眼。 苏幼仪回过神来,看着一脸仰慕的淑芽,正用敬畏的目光望着自己。 她和自己是同一拨入宫的宫女,刚分到东四所的时候身份一样,八个人睡一间屋子,挤两张大通铺。 淑芽是隔壁屋子的,她们还没来得及认识,就从平级演化成了主仆身份。 苏幼仪有些不自在,“什么贵气?咱们都是一样的人,我运道好些得了大皇子信任,是我祖上冒青烟。当奴婢的人不该有贵气,这一点你可要记住了。” 有一个大皇子在外宣扬她漂亮就罢了,再多个小宫女宣扬她贵气,她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淑芽吐了吐舌头,“是,姑姑,奴婢记住了。” “咱们都是东四所的奴婢,你在大皇子跟前自称奴婢便是,在我跟前不必如此。我既没有出身背景,也没有宫里历练的经验,教不了你什么。” 苏幼仪算不得她的正经主子,只是被称一声姑姑,按规矩屋里得有个人伺候,上头才把淑芽指来伺候她。 除了苏幼仪之外,东四所别的姑姑至少二十岁出头,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那些宫女有喜欢到姑姑屋子里伺候的,看重的就是能学到东西。 可苏幼仪自己都初来乍到,能教淑芽什么? 淑芽忙摇头,“姑姑说的哪里话?奴婢能伺候姑姑是奴婢运道好,姑姑这里既不朝打暮骂的,又时时有何大总管这样的人物进进出出。这不,连皇上的赏赐都送进来了。奴婢有生之年能摸到皇上的赏赐,就是修了几辈子的福了!” 苏幼仪没有再多话,摆摆手示意她下去,淑芽乖乖地去把御赐的东西收进箱笼里。 她身在宫城,应该和淑芽有一样的想法,一样感恩戴德才对。 也不知道是跟着自己那个教书的父亲多读了几本书,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还真就看不上皇上的恩典。 苏幼仪自顾自坐下,提起桌上的茶壶正要给自己倒一杯茶,忽然被门外进来的人夺下。 “怎么能让姑姑亲自倒茶?这屋里伺候的人哪去了?” 定睛一看,原来是东四所大总管何福禄,苏幼仪立刻起身蹲了个福。 “何大总管吉祥。” “苏姑姑吉祥。” 宫女太监私下问好喜欢说个吉祥,苏幼仪投其所好问了声,不想何福禄也回了她一句。 从前何福禄对她也客气,却没客气到这个份儿上。 何福禄圆头大耳,一张脸笑眯眯的,看似人畜无害,若真信他人畜无害,那就掉进这个人的锅里了。 苏幼仪进宫四个月,听过关于何福禄的传闻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活活把犯错宫女沉到水井里淹死这样的故事,她对此人一直敬而远之。 “何大总管请坐,我这里没什么好茶,您喝的惯普洱吗?” “喝的惯喝的惯!” 何福禄顺势坐下,看到内室有宫女的影子晃动,便知道是淑芽在整理苏幼仪收到的赏赐,“恭喜苏姑姑了,得了皇上的赏赐,将来必能做个娘娘。姑姑才进东四所的时候我就说了,这么个美人儿到底下伺候岂不可惜了?只有大皇子身边供得起您这尊佛!” 何福禄把她送到大皇子身边,原本打的是什么主意,苏幼仪心里有数。 她淡淡笑着,给何福禄跟前的茶盏斟了七分满,茶香袅袅。 “何大总管快别取笑我了,皇上是见我照顾大皇子有功才赏赐的,不是您想的那样。您要是再取笑我,我可恼了。” 嘴上说的玩笑话,眼里一丝笑意都没有,何福禄心中一惊,这姑娘还真不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不成? 他在宫里十几年了,没见过一只麻雀不想变凤凰的,别说苏幼仪这种穷人家出身的,就连五品、六品的小官家的女儿,哪个不想攀上皇上? 他心里陡然生出敬意,看苏幼仪的眼光也和先前不同。 “姑姑好心志!你放心,我i日后再不说这话了。姑姑是大皇子身边第一得意人儿,把大皇子照顾好了,日后的富贵不比有些娘娘差!” 后宫位分低、不得宠的嫔妃一抓一大把,她们的日子未必有苏幼仪现在好,要么苏幼仪怎么会拒绝皇上呢? 她自顾自端起茶盏,“何大总管这话我听不懂,奴婢不敢和主子相提并论。” 话里一丝风都不透,何福禄想再试探什么,未免牵强。 他干笑了两声,“苏姑姑说的对,主子的事不是咱们议论的。对了,你看你这屋里只有一个人伺候怎么行,连茶水都要你亲自倒。翠微,进来!” 门外走进来一个宫女,低眉顺眼,规矩极好,看起来和苏幼仪年岁差不多。 脸却生得很。 何福禄笑呵呵的,“苏姑姑,这是我精心给你挑选的好人物,你看看怎么样?” 苏幼仪没有抬头,“我屋里已经有一个淑芽了,没有多一个人的例。何大总管送一个人来,是要把淑芽调走吗?” 淑芽在里间听见要把她调走的话,忙不迭跑出来磕头,“何大总管,求求你别把奴婢调走,奴婢一定会好好伺候姑姑的!” 何福禄被她吓了一跳,苏幼仪抿抿茶,掩饰自己唇边的笑意。 正文 第四章 贤妃娘娘有请 说到最后,苏幼仪还是把翠微留下了。 淑芽在无人的时候和她抱怨,“那个翠微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怎么忽然就调到姑姑屋子里了?奴婢瞧她不言不语的,看起来就不像好人。” “淑芽,你的老i毛病又犯了。” 苏幼仪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收拾了茶具,“我要去给大皇子奉茶了,你可以看着翠微,但是不许再和旁人说她的坏话。小心祸从口出,明白了吗?” 可以看着翠微…… 淑芽歪着头想了想,恍然大悟,笑着朝苏幼仪一福,“哎,那姑姑快去吧!” 从宫女们住的后院,穿过一道垂花拱门,顺着长廊朝前头走就是大皇子的住处了,这个时辰,大皇子应该刚起身。 苏幼仪加紧了脚步,进门的时候,小宫女们正扶着睡眼惺忪的大皇子起床,给他穿好衣裳。 “奴婢给大皇子穿鞋。” 她迎上去捡起地上的鞋,大皇子的脚生得比一般八岁的孩子宽,穿鞋的时候稍有些费劲,旁人穿得总不和他的意。 那些人要么生搬硬套把他的脚弄疼,要么生怕弄疼他,磨磨蹭蹭半天穿不好。 穿上鞋后,大皇子朝地上跺了两下,露出满意的笑容,“苏姑姑是我身边最会穿鞋的人!” 小孩子容易满足,虽说身边伺候的人多不胜数,真正贴心的却不多。 苏幼仪心疼大皇子小小年纪没了生母,宫人伺候得再周到也没有亲娘周到,后宫里头掌着凤印的那位到底是后娘,真心总是容易换来真心,大皇子在意的也是这份真心。 “我的好皇子,是谁教你这样夸人的?太傅们可曾说过,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给大皇子穿衣裳的小宫女抿嘴偷笑,心道苏姑姑读的书可真多,张嘴就是道理,不像她们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 大皇子张了张嘴,忽然想到自己昨儿说的话,一拍脑门,“我给忘了,以后不能随便夸苏姑姑,免得招人觊觎。苏姑姑最丑最笨最不会伺候人,我就这么说,好不好?” 小宫女憋笑到内伤,苏幼仪一眼看过去,几道嘴角抿成了直线。 苏幼仪无奈道:“也不能这么着,您要说我又笨又不会伺候人,万一被贵人们听见,大皇子身边怎么能留这样没用的人呢?” 大皇子领悟她话中精髓,一下从床上跳下来,“明白了,说丑就行。” 苏幼仪:“……” 真是个聪明孩子。 早膳还没用完,一个宫女托着一样事物进来,大皇子嘴里咬着奶饽饽,一眼看过去,奶饽饽掉进碟子里。 宫女快步上前,恭敬道:“请大皇子安。二皇子请奴婢送这个给您,说是您最喜欢的。” 二皇子小了大皇子半岁,大皇子不喜欢继皇后,连带不喜欢她所出的三皇子,二皇子的生母李贤妃还算安分,大皇子愿意和二皇子玩。 苏幼仪朝她手里的托盘一望,原是一把精巧的小弓箭,大皇子这个年纪的男孩哪有不喜欢弓箭的? 怪不得奶饽饽都掉了。 “快拿过来!这不是二弟的宝贝吗?他怎么舍得送给我了?” 大皇子左右摆i弄那张小弓,喜欢得连早膳都没心思吃了,苏幼仪暗暗摇头,心道这个二皇子早不送晚不送,偏偏在大皇子用早膳的时候送来。 那宫女笑道:“我们二皇子说昨儿大皇子喜欢这弓,他本应该直接送给大皇子的。偏偏他一时贪玩小气了,没送给大皇子,昨儿晚上一夜没睡好,所以今儿一大早就命奴婢送来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自己喜欢的物品不肯送人,这么寻常的事哪至于一夜睡不好? 苏幼仪站在一旁没说话,那个宫女却抬头看了她一眼,“我们二皇子还说,听说大皇子身边的苏姑姑最温柔可亲,想请苏姑姑过去见一面。不知道大皇子肯不肯赏他这个脸面?” 大皇子的眼睛没离开过手里的小弓,“那有什么难的,二弟又不是没见过苏姑姑。苏姑姑,你随她去吧,早些回来陪我去御花园射箭!” 二皇子要见她? 这种鬼话,也只有大皇子这种孩子会相信! 苏幼仪拼命给他打眼色,昨儿还说要护着她,今儿怎么随随便便就把她单独推出去了? 谁知道二皇子那边等着她的,会是什么! 那个宫女笑着一福身,“奴婢替二皇子多谢大皇子,苏姑姑,您请吧!” 苏幼仪的眼睛快瞪出毛病了,大皇子还是没抬头看她,当着外人的面她不好有更多动作,只能老老实实跟着那个宫女离开。 路上,苏幼仪和那个宫女搭话,试图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小孩子靠不住,她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这位姑娘脸生得很,怕不是常在二皇子身边伺候的吧?” 宫女走在前头引路,侧着脸回她,“我是伺候二皇子的,姑姑来的时间不长,认不得我也是寻常。” 苏幼仪干笑,当今皇上年纪轻轻,子嗣并不多,东四所每个皇子近身的人她至少认得脸,这个宫女说的不是真话。 她心里打起退堂鼓,“一大早就过去,不知道会不会打扰二皇子用早膳?” 那个宫女一面回话,一面脚下不停,“不会的,我们二皇子一向起得早,卯正就用早膳了,现在应该在喝茶等着一会儿念书呢。” 二皇子一向勤谨,这个苏幼仪也有所耳闻,这么一听这个宫女又像是近身伺候的人。 苏幼仪怀疑自己被皇上吓坏了,开始草木皆兵,遂笑道:“今日不必去学堂,二皇子还一早就准备念书,真是好学啊。”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个宫女回头朝她笑笑,没有再回话。 人领到了二皇子的住所,苏幼仪抬头一看,好不容易放回肚子里的心又悬了起来。 正堂上坐的不是二皇子,而是一位身着紫色云锦团花宫装的美人,一张标致的鹅蛋脸圆润端庄,戴着掐金珐琅指套的手,正端着茶盏轻啜。 领她来的宫女笑得意味深长,“苏姑姑,我们贤妃娘娘有请。” 正文 第五章 黄金镯子 苏幼仪低眉顺眼走进去,目光只落在自己的鞋尖上。 她朝上首行了一个深蹲福礼,而后一动不动地稳在那里,就像一尊石雕。 贤妃没让她起来。 她眼观鼻鼻观心,庆幸自己进宫后的第一堂课学得不错,什么蹲福、跪拜她都学得扎扎实实。 就这么蹲着,至少一刻钟她的身形不会晃。 她把精力全用在稳住自己的身形上,贤妃托着茶盏打量她,从那张清丽的瓜子脸看到她纤细的腰肢,修长的腿,秀气的脚……最后目光又转回她面上。 她垂着眼睑,很久才会轻颤一下,睫毛像蝶翼扑闪。 模样儿好气质好,最要紧的是还沉得住气,怪不得皇上一见就看上了。 好一会儿,贤妃才开口,“你就是拒绝皇上封答应的,那位苏姑姑?” 果然是冲这事来的! 苏幼仪在心里已经把皇上骂了好几遍,面上不动声色地颔首,“回贤妃娘娘的话,奴婢正是大皇子身边伺候的苏幼仪。” 进了宫的宫女儿,本该由第一个教引嬷嬷替她们改顺口的名字,苏幼仪的名字是她那个秀才父亲起的,颇有大家闺秀的韵味,教引嬷嬷便没改。 贤妃细细的柳叶眉轻挑,她问的是拒封答应的事,苏幼仪答的却是在大皇子身边伺候。 她是想把自己和册封那件事撇干净,还是想搬出大皇子来压自己这个庶妃? 无论她是哪个意思,都是在力求自保。 贤妃有些欣赏这个聪明的丫头,“快起来吧。本宫听说你是个伶俐人,不仅大皇子喜欢,雍亲王和皇上也很欣赏你。故而本宫今日来瞧二皇子,顺道看看你。” 是专程来看二皇子顺道看苏幼仪,还是专程看苏幼仪顺道看二皇子? 苏幼仪心里有数,缓缓起身,“多谢贤妃娘娘抬举,奴婢无才无德,当不起娘娘的夸赞。” “你就是这么拒绝皇上的么?” 贤妃牢牢咬紧这个问题,苏幼仪只好把自己对皇上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奴婢不敢高攀,承蒙大皇子器重,奴婢年纪轻轻就成了姑姑。大皇子还肯听奴婢几句劝,奴婢自有跟在大皇子身边尽心竭力,才能报答皇上恩德。” 打狗也看主人面,她一口一句大皇子,就算贤妃对她有什么不好的企图,也得顾忌着大皇子。 苏幼仪自己是这样想的,不想听在贤妃耳中却会错了意。 这丫头年纪轻轻,难道是嫌在皇上身边做个答应埋没了,想等大皇子长大封个高位不成? 也不是没有可能,前朝还有个皇帝把奶娘封成了贵妃,打小处在一起的感情自然好,不用像别的妃嫔一样在后宫小心翼翼。 若是如此,那她对自己就没有威胁了。 贤妃笑着抬手一指,“给苏姑姑看座,赐茶。” 苏幼仪不敢抬头直视她,却听出了她声音里的笑意,不明白贤妃为何突然高兴起来。 方才领她来的宫女端上一只小杌子,苏幼仪谢了恩,只坐椅子的三分之一以示恭敬。 贤妃道:“大皇子是皇上的嫡长子,一向最为器重。你跟在大皇子身边尽心照顾,就是为皇上分忧,本宫也该感谢你。” 她褪下自己腕上的金镯,苏幼仪从眼底扫了一眼,一看便知那是贤妃用来赏人的物件,不是真正贴身佩戴的。 戴得起珠玉宝石的女子,谁稀罕成日戴着黄金? 不说宫里的嫔妃们,连宫外的大家小姐,也不把黄金镯子当什么稀罕物。 贤妃把镯子交到苏幼仪手里,两手相触时,苏幼仪差点下意识地缩回手。 贤妃的手可真冷啊! 她的笑容给了苏幼仪错觉,以为她的手会是暖的。 好在那双手很快收回,苏幼仪手心里只剩下一个沉甸甸的金镯。到底是贤妃手里出来的东西,镯子花纹精致寓意吉祥,没有凡俗的金镯子那么俗气。 苏幼仪掂量这份礼的分量,对于打赏下人来说应该是头一等了。 她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福身谢恩,贤妃一个眼神,一旁的宫女立刻上来搀她。 宫女道:“苏姑姑别多礼了,我们娘娘喜欢姑姑,所以才赏赐姑姑。我们二皇子和大皇子一向要好,姑姑常在大皇子身边,能照拂照拂我们二皇子就算谢了娘娘的恩了。” 苏幼仪连声应是,“奴婢是大皇子的奴婢,更是这宫里的奴婢。二皇子是主子,奴婢自然要照顾着。” 庭中响起少年的读书声,声音清脆,韵律稍显稚嫩。 那是二皇子的声音。 贤妃的面色顿时变得柔和,眼底慈母的温柔倾泄,苏幼仪冷不防抬头看见,总觉得有点奇怪。 她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贤妃已站了起来,她立刻跟着站起。 “时候不早了,本宫还要到皇上那里伺候,苏姑姑请便罢。本宫喜欢你这懂礼谦和的性子,日后常召你到长春i宫说话,万勿推辞。” 说罢带着一众宫女离开,苏幼仪福身送别,脑中千头万绪。 贤妃说召她去长春i宫说话,到底是客气话还是认真的? 要只是顺着皇上的恩典说句客气话,那倒没什么,这宫里人人拜高踩低,东四所的人早就闻着味儿来讨好她了,连总管何福禄都不例外。 要是认真的……那麻烦就大了。 她一个大皇子身边的亲信,时常到二皇子生母宫里去说话,皇上不砍了她脑袋才怪! 苏幼仪一面想,一面走出去,经过庭中时,朝站在廊下读书的二皇子福了福身。 原以为二皇子读书专注不会理会她,没想到他放下书本,“苏姑姑留步。” 二皇子比大皇子小半岁,用民间过一年长一岁的法子来算,他和大皇子算同岁。 可眼前的少年比大皇子矮了一截,身形也瘦弱许多,面庞秀气颇像贤妃,苏幼仪飞快打量他一眼,心想他叫住自己做什么? 她躬身上前,“二皇子有何吩咐?” “并没什么,白问问你大皇兄一会儿做什么去。” 小小少年目光中有着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与他相比,大皇子就是一个调皮憨玩的猴儿崽子。 有娘的性子内敛沉稳,没娘的反而大大咧咧,这兄弟两真该掉一个个儿。 苏幼仪想了想,出门的时候大皇子说要她早些回去陪他射箭,当时这话贤妃派去的宫女也听见了,她没什么好隐瞒的。 “回二皇子的话,出门的时候大皇子隐约说一会儿要去御花园射箭,也不知是认真的还是一时兴起。” 二皇子嘴角翘了翘,很快抚平。 正文 第六章 冲撞皇上 他知道大皇子的性情,高兴了就说这个那个的,真要去做倒未必。 这可不算什么好性格,他心里这样想面上却不能露出来。 苏幼仪分明看见他那一抹笑意,没一会儿就找不着了,心中暗忖二皇子也太内敛了些,这么大点儿的孩子互相嘲笑不是常事么? 二皇子却一副很怕人说他对大皇子不敬的样子,连自己喜欢的小弓箭都巴巴地送去给大皇子。 “我知道了,苏姑姑忙去吧。” 二皇子应了一声,又捧起书来读,读的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苏幼仪心中暗忖,大皇子连弟子规都没背完,二皇子已经在背论语了,他这么勤奋好学,自己本该回去督促督促大皇子才是。 可不知怎么的,她不希望大皇子也变成二皇子这样,失了孩子天性。 苏幼仪躬身一礼,退出了庭院。 还没踏进大皇子的院子,就听见院中一片喧闹声,宫女太监们叫着喊着,“慢点啊小祖宗,可别伤着自己!” 她一听便知事情不好,进院果然看到大皇子举着那只小弓到处射,正要劝阻,大皇子躲过宫人的包围,持弓转头朝她射来! 苏幼仪当即愣住,宫人们看清射的是谁之后,吓得张大嘴巴。 箭已出弓,想收也收不回去了,大皇子吓得呆在原地,苏幼仪怎么会忽然出现在院门口? 电光火石之间,谁也没有反应过来,苏幼仪眼睁睁看着那支箭朝她脸上射来—— “铮——” 一道白芒从她眼前闪过,有人手持长剑,打落了那支箭。 苏幼仪吓得倒退一步,冷不防撞到身后一堵人墙,呆呆地回头看是谁。 好家伙,是皇上! 她慌忙跪下,还未从差点被大皇子射中的恐惧中i出来,又陷入撞到皇上玉体的惶恐中。 满院宫人跪倒在地,口呼“请皇上圣安”,头也不敢抬。 大皇子平日胡闹就算了,今日差点伤了人,还正正好被皇上看见,少不得一通斥骂。 皇上舍不得打大皇子,他们这些伺候的奴才必是首当其冲! “父皇!” 大皇子跑上来,老老实实地低头请安,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苏幼仪身上打转。 看到苏幼仪没受伤,他才放心地摆正目光。 皇上一进门就看到大皇子在胡闹,还差点伤了苏幼仪,心中本就不悦,没想到大皇子不老老实实来认错还只顾着苏幼仪。 圣怒如熊熊烈火升腾。 “元治,你在胡闹什么?” 大皇子吓得脖子一缩,平日父皇都管他叫治儿,只有气急了才会连名带姓。 看来他是动真气了。 大皇子忙拱手,小孩儿家家架势十足,“回父皇,孩儿知错了。二弟送了孩儿一张弓,孩儿忍不住想练练手,没想到苏姑姑会站在这里。” 皇上面如寒霜,一点儿情面不留,“借口。庭院是你练手的地方么?你既想练,为何不到御花园找个开阔处练习?” 大皇子有些委屈,“孩儿原本是要去御花园的,可是苏姑姑被二弟叫去老半天不回来,孩儿等不及了,就在庭院里练起来了……” 苏幼仪跪在地上,只觉一道沉沉的视线落在她头顶。 不抬头也知道,皇上在看她。 她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奴婢该死,冒犯皇上,请皇上恕罪!都是奴婢不好回来晚了,才会让大皇子等急,是奴婢的过失。” 又一个头磕到地上,青砖地面发出一声闷响,大皇子心头一颤。 苏姑姑细皮嫩i肉,磕得这么用力,额头一定红了。 他试图为苏幼仪求情,“父皇,不能怪苏姑姑,是孩儿……” 皇上一个眼神,大皇子立刻噤声,“哼,自己的屁股还没擦干净,倒想替别人求情。这院里的主事太监是谁?” 角落里爬出一个太监,连连磕头,“奴才小纪子,恭请皇上圣安。” 皇上看他一眼,“你照管大皇子不力,任由他在宫苑中持武器伤人,朕怎么安?来人,拖下去打四十大板,两日不许赏饭吃。” 跪在地上的宫人们头埋得更低了,生怕什么时候被皇上盯上,也赏个四十大板。 皇上又道:“这院里主事宫女是谁?” 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他前几日才把自己叫去要封自己为答应,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忘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苏幼仪颤颤巍巍抬起头,“奴婢苏幼仪,是大皇子身边的掌事宫女。” 皇上低头一看,那日跪在座下不卑不亢的年轻女子,头头是道地说了一堆她不能入后宫的道理。 他以为这是个不知道怕的人,连自己都敢拒绝,不想今日能看到她脸上露出害怕的神情。 是被大皇子的箭吓得,还是被自己吓得,他不得而知。 皇上嘴角一翘,声音还是那么冷淡,“你就是主事宫女?照管大皇子不力,差点把自己的小命都搭进去,还言行无状撞到了朕,这样也配做掌事宫女么?” 苏幼仪望着他那张冷脸,顿时有种小命休矣的感觉。 她太大胆太自信了,她以为自己借着大皇子拒绝皇上不会有事,没想到这个皇上记仇,这么快就来找她麻烦了。 偏偏大皇子被他抓个正着,自己想辩解都辩解不了。 她慢慢垂下头,面色因为失血显得苍白,“奴婢该死,没有照管好大皇子还冒犯了皇上,请皇上恕罪!” 大皇子憋不住了,“父皇,这怎么能怪苏姑姑呢?她当时又不在院里,如果她在孩儿一定不敢胡闹!一人做事一人当,孩儿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叫一个女子替孩儿受过?” 皇上显然一愣,没想到大皇子能说出这样的话。 苏幼仪吓得腿软,扯了扯大皇子的袍角,“不能和皇上顶嘴,快向皇上请罪,说您再也不敢了!” 她偷觑皇上的神色,皇上震惊又愤怒,一言不发。 大皇子意识到自己失言,怔怔地看着皇上。 好一会儿,皇上一拂袖转过身去,“大皇子行事鲁莽,罚闭门思过半个月。至于苏幼仪——” “跟朕来。” 正文 第七章 带大皇子读书 皇上脸色铁青走在前头,苏幼仪跟在后头,脑子飞快转动。 今日皇上动气是为她拒封答应记仇,只怕还有对大皇子顶嘴的气,顺便撒在了自己头上。 他现在把自己带出去,要送到慎刑司还是直接拉出午门斩了? 苏幼仪暗叫倒霉,她进宫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了,如果不招惹到皇上,或许她能在大皇子身边能一直到安度晚年。 该死,她怎么就招惹到这个记仇的皇上了呢? 苏幼仪正低头想着,冷不防头撞到眼前人的背上,吓得立刻跪地。 “奴婢该死!奴婢走神了!” 这个皇上又记仇又阴损,好端端在她前面走着忽然停下,这不是故意让她撞到么? 皇上阴森森地转过来,“有你这种没规矩的姑姑教管,怪不得大皇子都敢跟朕顶嘴了。” 苏幼仪头皮都快硬起来了,对宫中的奴婢而言,没规矩这种评判从皇上嘴里说出,等同判了死刑。 “奴婢御前失仪,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是大皇子一向孝敬皇上,虽顶了嘴,却是他一番不加掩饰的赤子之心。不无道理,还请皇上明鉴。” “怎么不无道理?” 苏幼仪硬着头皮道:“大皇子说,当时奴婢不在院中所以这件事怪不得奴婢,不无道理。奴婢奉命去见二皇子,回来在院外听见动静正要进去阻止,谁知道大皇子的箭已经射出了。” 头顶上没有声音,不知道皇上是什么表情。 苏幼仪不敢抬头看,免得被皇上抓住小辫子,又来一句没规矩。 皇上道:“教管不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皆因你平日没好好教管大皇子,今日大皇子才会莽撞持箭伤人。” 苏幼仪忽然觉得这话很耳熟。 她自小跟在父亲身边,父亲曾经开过一个小学堂,那些小学生们每每憨玩淘气,便有学生的家人暗暗责怪父亲没有教导好。 她一下有了脾气,“皇上说的对,管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奴婢进宫才四个月,分到大皇子身边不久,大皇子便是淘气也不是奴婢的责任。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奴婢不敢领大皇子父亲和老师的罪过。” “大胆奴婢!你竟敢指责皇上?!” 跟在皇上身边的首领太监尖声训斥她,一面偷偷打量皇上的神色,看他的脸色办事。 苏幼仪知道那是大内总管高奇寿,皇上身边最亲信的太监,他训斥完自己后毫无动作,可见皇上并没有下达处罚她或是杀了她的指令。 她心里反倒平静了许多,静静地等皇上处置。 好一会儿,皇上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还读过书?” “回皇上,奴婢的父亲是秀才,奴婢自小跟在他身边,读过几本书。” 高奇寿站在一旁,暗暗打量皇上的神情,心道皇上今日好像不是来惩罚这丫头的,反而像是……对这丫头更有兴趣了。 这丫头不识趣,皇上是天之骄子万分尊贵,后宫三千排着队希望皇上看一眼,这丫头居然拒绝了皇上! 生得再好有什么用?脑子不好使啊。 皇上道:“都读过什么书?” 苏幼仪据实回答:“从学童启蒙的百家姓到弟子规,并童生学的论语孟子,还有诗词曲赋,奴婢都读过。” “为何不读女德女诫?” 女德女诫? 苏幼仪进宫后无意读到过,照那书里的意思,她被季玉深抛弃了还要为奴为婢不离不弃,苏幼仪恶心得够呛,从此再不碰这种脏书。 这种话自然不能当着皇上的面说,苏幼仪略思忖片刻,“家境贫寒,父亲那些书还是他借旁人的书自己抄下来的,自然没有适合女子读的书。” “哼,朕瞧你这胆大包天的样子,也不像读过女德女诫的。” 皇上记仇道:“朕见你方才战战兢兢的样子还以为你改了性儿,和那日拒封答应时的气魄完全不同,没想到几句话就暴露本来面目了。你就是个大胆的性子,装什么胆小怕事?” 苏幼仪:“……” 敢情皇上刚才一直激她,是要她暴露本性? 苏幼仪笑得比哭还难看,“皇上误会了,奴婢是真的胆小怕事,求皇上饶了奴婢吧!” 皇上居高临下打量她,女子生得秀气清雅,做这种难看的表情都不觉丑陋,反倒有种别样的天真,比她平素冷着脸装蒜要好看多了。 他一挥袖,“罢了,朕本来想把你发落了,看在你读过书的份上,还是让你照旧伺候大皇子吧。宫女里头读过书的不好找,你要好好带着大皇子读书。” 苏幼仪一听皇上不打算发落自己,立刻松了一口气。 她微微仰头,“皇上,奴婢不懂,带皇子读书不是太傅们的事吗?” 苏幼仪年纪尚轻,一双清澈的眼睛因为仰头的姿势稍显吃力,渐渐布上一层水雾,是少女的懵懂。 皇上一贯冷情,对上她这双眼睛,也忍不住心中一颤。 就像一滴水掉进池塘中,很快消失不见,荡漾起的水波却久久无法消散。 高奇寿眼光甚毒,一眼之下就确定了,这位苏姑姑是个有福运的主儿,将来必成大器。 他打小跟在皇上身边,还没见皇上对哪个后妃露出这种眼神。 皇上的声音劈头盖脸砸下来,“才夸你是读过书的人,怎么这么蠢?太傅们在学堂教书,可大皇子大部分的时间还是在东四所。你这个管事姑姑若能言传身教,岂不更有效果?” 原来皇上是这个意思。 苏幼仪想了想,不就是让她带着大皇子读书么?她本来也是这么做的。 为了长长久久地保住这条小命,她此后要更加兢兢业业地带大皇子读书,让皇上想起她的功劳就舍不得杀她。 这才是长久之计。 “是,奴婢领命!” 皇上大袖一拂,朝高奇寿,“回头给她送一套文房四宝,若要什么书什么纸,只管派人到乾清宫要。” 后半句是对苏幼仪说的,她连忙磕头,“多谢皇上,奴婢一定不辜负皇上重托。” 隐约听见嗤的一声,皇上像是在笑话她。 等她再抬起头来,皇上已经走远了,高奇寿笑眯眯地站在她眼前,弯下腰看她,“苏姑姑,地上凉,快起来吧!” 正文 第八章 什么条件都依 从大胆奴婢到苏姑姑,苏幼仪一时反应不过来。 高奇寿伸手扶她,她下意识避开,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妥,一边站起来一边道:“多谢大总管好意,奴婢不敢。” 宫中位分尊贵的人要搀扶位分低的人起身,往往只是个虚礼,位分低的人必须要自动避开才算礼数周到。 苏幼仪这么一说,高奇寿笑得越发满意。 “苏姑姑不必客气,听见没有?皇上要赏您文房四宝呐!这么多年来,咱家还没见皇上赏过哪个后宫女子文房四宝。” 苏幼仪想起皇上方才的话,“是因为宫女里很少有读过书的,所以皇上想赏也赏不出去吧?” 高奇寿一脸你果然不聪明的表情,给她解释道:“苏姑姑可听清了,咱家说的是后宫女子,不是宫女。宫女里读过书的的确不多,可后妃里多了去了。旁人不说,就说咱们二皇子的生母贤妃娘娘,那是李阁老的长女。书香世家的女子,文采出众得很呢!” “李阁老?” 苏幼仪愣了愣,“是哪个李阁老?” 高奇寿见她神态反常,忙道:“还有哪个李阁老?内阁次辅李胥李阁老啊!怎么,你认识李阁老?” 苏幼仪迅速反应过来,笑道:“哪能啊,我皆因听我那个秀才父亲说过些朝中大臣的故事,所以想问问这个李阁老是不是我听过的那个李阁老。听闻李家世代宰辅,阁老圣恩隆重,不想贤妃娘娘就是李阁老的女儿。” 高奇寿这样在宫里老了的奴才,和人精一样,苏幼仪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不敢让他看出自己心中所想。 李阁老,果然那个李阁老。 是了,季玉深那日说过,李阁老要把自家的次女许配给他。 高奇寿打量她面色,“你认识贤妃娘娘?” 苏幼仪想到贤妃对她说的那些话,索性把自己的手腕伸出来,沉甸甸的金镯子压在她纤细玉腕上,越是笨重越显得她人秀丽。 “方才去二皇子那里,就是贤妃娘娘要见我。大总管瞧瞧,贤妃娘娘赏的厚礼,奴婢却之不恭只能收下。可奴婢心里想着,我对二皇子和贤妃娘娘并无益处,收了这礼怪不好意思的,您说是不是?” 高奇寿心中一惊,顿时了然苏幼仪话中的深意。 二皇子的生母送厚礼给大皇子的身边人,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这丫头年纪轻轻倒懂规矩,在自己跟前备了个案。 一是表明她对大皇子的忠诚,二是为自己留个后路,将来贤妃要用她她拒绝不了,可以让高奇寿设法。 高奇寿是皇上身边的人,他自然懂得何时该让皇上知道此事。 “苏姑姑真是个妙人儿,怨不得皇上喜欢你。这宫里出身卑微的宫女儿太多了,别说一个金镯子,怕是一对金耳环就能收买得服服帖帖。姑姑眼界高气量大,不愧是读过书的人。其实咱家第一次看见你,就觉得你是书香门第的气质,果不其然!” 苏幼仪头一次被人夸得脸红,不愧是皇上身边的第一人,高奇寿夸人的本事可比何福禄强多了。 她一点儿也不怀疑,如果多给高奇寿一些时间,他能连夸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苏幼仪忙道:“大总管谬赞了。大总管才是皇上身边的第一妥帖人,日后奴婢还要仰仗大总管照顾。” 她夸人的工夫比何福禄还差,一句话后就没词儿了。 高奇寿也不介意,苏幼仪得皇上青眼,当然是自己该巴结她,她有意向自己示好就足够了,哪里能指望她舌灿莲花? 舌灿莲花的女子,皇上未必喜欢,像她这样敢拒封敢顶嘴的,说不准正投了皇上的契。 高奇寿最后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金镯子,“行了,这件事咱家心里有数。只怕大皇子担心坏了,姑姑快回去吧!” 大皇子! 苏幼仪暗道糟糕,匆忙福身,“大皇子看不见我不知道会闹成什么样,我先告辞了!” 说罢忙忙地朝来路赶去。 高奇寿站在她身后笑,“还当她是个礼仪不错的丫头,没想到一担心起大皇子来就乱成这样,关心则乱啊。” 他忽然有些明白,皇上为什么轻易放过苏幼仪了,那绝不仅仅是出于男女之情。 …… “你们再拦着本皇子,本皇子要诛你们九族!” 大皇子左右各一个太监太监抱着他手臂,脚底下还拖着一个,打死他们也不敢再放大皇子出去。 小小的少年身子强健,力气颇大,一脚把脚底下的太监踹飞,“都别拦着我!父皇要杀了苏姑姑怎么办?苏姑姑平日待你们怎么样,你们竟然见死不救?” “小祖宗哎,您千万不能去啊!” 小纪子被拖出去打板子了,剩下几个小太监万万不敢再出差池,皇上前脚才说罚大皇子闭门思过,这会儿让他跑出去,他们这些奴才还活不活? 苏幼仪平日待他们确实好,从来不仗着自己姑姑的身份欺负他们这些小的,大皇子赏赐给她的东西,她也总是大方地分给大家。 他们也想救苏幼仪,可把命豁出去就能救得回人吗? 别说他们了,大皇子去也未必管用,他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拉住大皇子,决不能让他再触怒皇上。 “闹什么?我才走开一会儿,这院里就翻天了?” 女子严肃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众人诧异地抬头,只见苏幼仪手脚齐全地走进来,不悦地扫了众人一眼。 小太监们忙放开手,大皇子刺溜一下扑到了苏幼仪身上。 “苏姑姑,父皇没有处罚你吗?” 他看到苏幼仪回来欢喜得不得了,手上却注意着分寸,怕用力碰到她衣裳底下可能存在的伤口。 淑芽等几个小宫女也围上来,对苏幼仪嘘长问短,“姑姑,你没事吧?” 苏幼仪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我好着呢,没受罚。不过你们再闹下去,我是逃不了这一罚了。” 说的是你们,其实众人都知道,她说的是大皇子。 大皇子低下头,“我是担心苏姑姑被父皇杀了……” 苏幼仪噗嗤一声笑出来,严肃的脸笑意如花,几个小太监都松了一口气,“姑姑太坏了,故意吓唬咱们,瞧把大皇子都吓着了!” 苏幼仪看了大皇子一眼,笑容中眼神正色,“皇上没有责罚奴婢,是有条件的。要是大皇子做不到皇上的条件,奴婢还是逃不了一个死字。” 大皇子唬了一跳,“什么条件?我都依,苏姑姑一定不会死的!” 正文 第九章 不过是迟早的事 “子贡问曰,有一言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对曰,其恕乎!” 大皇子鼓着小脸,一板一眼地念论语,包子脸一点儿一点儿地泄了气,最后噗通一声扑倒在了书案上。 “这什么狗屁话?” 苏幼仪侍立一旁,看着他漏气的脸忍不住想笑,“怎么是狗屁话了?” 大皇子把书举到她这一侧,苏幼仪也很默契地凑上去看,“苏姑姑,你看这句。子贡说有没有一句话可以一辈子照着做的,孔夫子说那就是原谅。为什么人一辈子要原谅别人?那跟怂包有什么区别?” 苏幼仪噗嗤一声笑出来,底下侍立的宫女好奇看过来,不知道一向谨言慎行的苏姑姑笑什么这么开心。 一定是大皇子念书又闹笑话了,可惜她们这些没念过书的不懂,只有苏姑姑听得懂。 “苏姑姑笑什么?难道我弄错了?” 大皇子一头雾水,只觉得苏幼仪这样笑很好看,如果弄错书能让她时常这样笑,他愿意弄错。 苏幼仪摇摇头,“不是,大皇子解释得很好,整个句子的逻辑都很通。太傅们没教过这句话,大皇子却能自己通译,真了不起。” “苏姑姑怎么知道太傅们没教过?” 大皇子睁大两只黑葡i萄一样的眼睛,一脸天真。 他的苏姑姑怎么这么厉害,人生得美又讨人喜欢,连父皇都喜欢她,现在还多了一样未卜先知的本事。 苏幼仪瞧他天真的样子更想笑了,她当然知道太傅们没教过这句话,如果教过,绝不可能说意思是人一辈子要原谅别人。 她俯身指着书上的“恕”字,“大皇子瞧瞧,您整句话都理解得很好,只有这个字错了。” “这个恕字难道不是原谅的意思吗?” 苏幼仪打小在学堂外旁听大的,对于论语的内容最清楚不过,当即摇摇头,“这个恕字一字多意,原谅只是其中一个意思。在这句话里,恕的意思是推己及人。” “什么是推己及人?” 大皇子化身好奇宝宝,底下的宫女都竖起了耳朵,准备听苏幼仪如何讲解。 苏幼仪轻轻松松,随口拈来,“这个推己及人,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意思就是如果你自己不想被这样对待,你就不要这样去对待别人。比如说,如果有人冤枉大皇子做错了事,大皇子就会很生气对不对?” 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好似小鸡啄米。 “所以大皇子要将心比心,遇到问题要仔细分析,不能随意冤枉了别人。大皇子被冤枉了很委屈,别人被冤枉也是很委屈的。” 大皇子若有所思,小小年纪做出这种表情十分可爱,“我明白了,看来孔老夫子不是怂包,是我理解错了。旁人要是错解了我的话,我一定很生气。我错解了老夫子的话,他也一定很生气,我去给他道个歉。” 他抬眼一看,东四所的住处没有孔子的画像,只有学堂里才有,只好作罢。 大皇子天生聪慧、活学活用,不愧是天家皇子,苏幼仪暗暗叹服,心想他一定像早逝的先皇后。 肯定不像皇上,皇上又小心眼又爱吓唬人,哪及大皇子这么可爱? 苏幼仪道:“孔老夫子是先圣,他是不会同大皇子计较这个的,因为大皇子已经知错就改了。这个推己及人啊,有时候也不能想得太绝对,你介意的事情别人未必介意。” 大皇子又糊涂了,挠着头看苏幼仪,“啊?那我怎么知道我介意的事,别人介不介意呢?” 苏幼仪一直弯着腰有些累,索性蹲在大皇子边上,抬头看着他说话,“这个就需要去考虑对方的处境了,譬如大皇子身份贵重,冷了的粥您肯定是不喝的。但是对于路边饥寒的难民来说,那粥喝了就能救命。那大皇子给他们粥便是好意,而非把自己不愿意的东西强加在别人头上。”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考虑别人的处境,因时制宜,这对大皇子来说有点难。等您再长大一些就好了,自然会懂得这个道理。” 大皇子好像有点明白了,“是不是就像苏姑姑不爱吃绿豆糕,但是每次我给你吃的东西,你就会转送给小纪子他们吃那样?” 苏幼仪噗嗤乐了,“对了!小纪子他爱吃绿豆糕,大皇子真聪明!” …… 大皇子被罚闭门思过半个月,连学堂都去不得,这日二皇子下了学堂来看望他。 “二弟来啦?苏姑姑,快给他拿新制的薄荷糕,凉凉的那种!” 二皇子站在书案前,听到这话眉头微蹙,苏幼仪心中一动,“大皇子,薄荷糕已经吃完了,您太喜欢吃得太多了。要不今日先给二皇子上别的点心,下次薄荷糕送来了再请二皇子吃?” 大皇子有些不好意思,他的确贪新鲜吃了不少薄荷糕,没想到吃得连待客的份儿都不剩了。 “那我下次再命人给二弟送去,你坐吧,我把书收拾了!” 二皇子恭敬地揖揖手,在底下玫瑰椅坐了,他身体不算好不能吃薄荷糕那种凉的东西,大皇子却没想到,还好他身边那个苏姑姑聪慧。 不过他应该不是故意的,苏姑姑说他吃了许多,可能只是想把爱吃的东西分享给自己吧? 二皇子伸着脖子看他书案上,“大皇兄最近在看什么书?我以为你被父皇罚闭门思过不必去学堂,一定很开心,怎么自己倒读上书了?” 大皇子没看到他目光中的诧异和警惕,端着糕点走到门外的苏幼仪,却因二皇子眼中的情绪蹙起眉头。 小小的少年,眼里心思真深沉。 大皇子只顾低头收拾书,一点儿也没察觉,“嗐,还不就是论语和孟子,我很快就收拾好跟你玩去!” 傻小子就知道玩,你也不问问二皇子是不是来找你玩的? 苏幼仪腹诽,轻咳一声走了进去,“二皇子,尝尝我们这里的点心吧。” “有劳苏姑姑。” 二皇子竟然站起来谢她,苏幼仪唬了一跳,连忙侧身避开,“不敢,二皇子快坐吧!” 二皇子却笑道:“苏姑姑是大皇兄身边第一得意人,应当的。何况将来姑姑也会是我们的母妃,这礼不过是迟早的事。” 正文 第一十章 打听清楚了 苏幼仪在皇上跟前都没有说不出话过,却被二皇子一个孩子噎住了。 大皇子也抬起头看他们,一时错愕,看看二皇子又看看她,惹得苏幼仪很不好意思。 “二皇子这是打哪儿听来的话?没有这回事,我只是伺候大皇子的宫女罢了。” 大皇子笑着上来,“是啊,苏姑姑已经拒绝父皇了,父皇让她在这教我读书,没有再让她做什么劳什子的答应!” “教大皇兄读书?” 这下轮到二皇子惊讶了,他知道大皇子一向喜欢苏幼仪,怪不得被罚闭门思过还主动读书,原来是苏幼仪在教他。 他笑得有些勉强,“原来是苏姑姑在教大皇兄啊,大皇兄真好福气,我身边就没有这样有才学的姑姑。” 孩子的心思再深沉,看在大人眼里也不过是滑稽戏,苏幼仪一眼看穿了二皇子的心思。 大皇子却什么都看不出来,还安慰二皇子,“你别难过,赶明儿我放出去了,就求父皇也给你找一个有才学的姑姑!还要像苏姑姑这么好看的,好不好?” 苏幼仪拼命给他使眼色。 大皇子又来了,又开始情不自禁在外人跟前吹嘘,说她又好看又有才了。 这日子还让不让人过了? 大皇子没注意她的眼色,苏幼仪只好自己上阵,“大皇子快别夸我了,您是没见过几个读过书的宫女,所以才以为我有才华。您忘了?昨儿我还跟您讲错了书呢,把孔老夫子的恕讲成饶恕!” 什么饶恕? 大皇子莫名其妙,忽然看到苏幼仪拼命朝他眨眼,他立刻会意,“哦,对!不过饶恕也没关系,差不多嘛。” 二皇子看着这对愚蠢的主仆,连恕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父皇居然让这样一个宫女来教大皇兄读书。 看来他对这个嫡长子也没那么在意嘛。 他嘴角翘起一抹笑意,苏幼仪看得心里不舒服,“二皇子快坐下吃点点心吧,顺便给我们大皇子讲讲学堂里太傅教了什么,免得大皇子被我教坏了。” 大皇子倒没有什么想听的欲i望,他还在出神,想苏幼仪方才为什么让他骗二皇子。 那个恕字的意思,她明明没有教错,不但没错还教出了太傅们教不出的道理,为什么她要在二弟面前假装错了? 二皇子看了看大皇子的神色,知道他并不想听学堂里的事,正好,他也不想讲。 “其实太傅们也没教什么,今日不过让我们自己练字,顺便叫我们背诵论语罢了,都是些顶无聊的功课。” 这话一点儿都不像二皇子的口气,倒像是故意迎合大皇子不爱读书的心性。 苏幼仪心里越发不舒服,站在一旁强笑道:“太傅们让背哪一篇?大皇子虽禁足在家不能去学堂,到底提前把文章背了,到时候去学堂才不会落下太多功课。” 二皇子愣了愣,“哦,太傅让背的是……是学而篇。” 大皇子扁扁嘴,一脸不乐意地看着苏幼仪,“苏姑姑问二弟做什么?反正我是不背的。我又没去学堂,就假装不知道要背不是很好吗?” 苏幼仪继续尬笑,二皇子越发得意,初进来时看到大皇子在读书的警惕立刻消散不见。 他起身作揖,“大皇兄,天色不早了,那弟弟先告辞了。” “哎,你都没吃点心呢!” 大皇子留不住他,一脸无趣,“还以为他是来陪我去院子里捉蛐蛐的呢,怎么坐了坐就走了?” 苏幼仪不知道怎么回答大皇子,他何时见二皇子捉过蛐蛐? 二皇子最喜欢的是读书,可大皇子总以为二皇子和他一样爱玩,还以为二皇子和他一样身体强健能吃冰凉的薄荷糕。 苏幼仪有些头疼,看来想让大皇子实践推己及人,是个漫长的过程。 “淑芽。” 淑芽进来收拾茶水点心,苏幼仪忽然把她叫住,“你让小纪子派个机灵的去学堂找个妥帖人问问,太傅到底让皇子们背诵什么篇目,一定要记清楚了来回话。” 淑芽笑道:“这个容易!纪公公总是吹牛说咱们在学堂的眼线多,每次大皇子要挨太傅教训了咱们总能第一时间知道,找人问个话还不容易?” 说着一福身退了下去,大皇子吃惊地张着嘴。 “苏姑姑,二弟刚才不是说了背论语学而篇吗?你这么快就忘啦?还有,你刚才为什么要假装不知道恕字的意思?” 苏幼仪能说什么? 她很想说,你这个傻孩子,你看不出来你二弟很忌惮你吗? 也难怪,他是没了生母的嫡长子,可不是这宫里人人奉承、又人人想害的对象么? 苏幼仪打死不敢在大皇子面前说这话,哪怕她清楚大皇子一心维护她,绝不会治她一个挑拨离间的罪,她也不敢冒这个险。 沉默许久,苏幼仪长长吐了一口气,“我假装不知道意思,是不想再让人觉得我有才啦!大皇子不是答应我不跟旁人夸耀我了吗?怎么又忘记了?” 大皇子一愣,“这个旁人也包括二弟吗?” 苏幼仪趁势提醒他,“这个旁人连皇上都包括,怎么能不包括二皇子呢?皇上是大皇子的父皇,而二皇子是和您隔母的弟弟呀……”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犯忌讳了,苏幼仪暗自提醒自己,下不为例。 也不知道天真的大皇子能不能听懂,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她这个非亲非故的小宫女急个什么劲儿哟? 要不是看大皇子生得又漂亮又可爱,性情还天真活泼讨人喜欢,她才懒得淌这摊浑水呢! 贤妃看到二皇子在廊下读书时那个慈爱的目光,仍然在她脑中,她感慨的不是贤妃的母爱—— 而是有了她看二皇子的眼神对比,才知道她对自己的笑容不过是假笑。 加之她的父亲是李阁老,和那个自己记忆中避之而不及的人产生关联,苏幼仪越发不愿得罪她。 小太监很快就回来了,气喘吁吁的,“回大皇子,姑姑,奴才打听清楚了。太傅布置背诵论语学而篇,为政篇还有八佾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