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0章.楔子 逆鳞之威   “你是要推翻我的占卜吗?”   社庙大殿上,涂山神女的声音冷冷响起。   神女非神,是大商巫者的最高头衔,亦是大商众巫最向往的荣耀。   大商共有四位神女,被称为四方神女。   四方神女替商王巡守着四个最重要的诸侯国,其中以东方的涂山神女最为得宠,她占解的天意,总是最贴合老商王的心意。   也因此,神女的占卜即王的旨意,推翻神女的占卜,便是拂触了王的逆鳞。   试问大商上下,谁敢如此?   淑姜被按着头,阳光从大殿高窗斜下,她努力抬头,却被这光照得睁不开眼,眼角很快渗出泪水,这泪水,说不清是因为强光,还是因为害怕,淑姜只知道,此时此刻她不能退缩,“神女大人,淑姜并无此意!只望神女大人明查,献上媚己,对大王……对大王的身体并无益处!”   淑姜咬着牙颤抖着说出后半句,涂山神女尚未发话,按着淑姜的其中一名侍者,已是抬手狠狠扇了她两巴掌,并大声道“放肆!”   随后,这名侍者又同另一边的侍者,用力将淑姜按下,淑姜红肿热辣的脸,被按在了冰凉的地板上,可她尚未放弃挣扎。   “呵……”居高临下,涂山神女笑声中满是讥讽,“媚己是苏国巫者,你,是周国巫者,知道大王忌讳什么吗?”   一语切中要害,淑姜停止了挣扎。   老商王忌巫者干政,更忌讳巫者之间串通,由其还是不同方国的巫者勾连,摊上这样的忌讳,对巫者来说,是灭顶之灾,于方国又何尝不是?   涂山神女走了两步到淑姜跟前,微微弯下身子,“能得大王宠幸,是媚己之幸,也是苏国的荣耀,还是……你嫉妒她了?听说你们是朋友?她不愿意,她为何不自己来说?还是你想要借机出风头?”   不是的!   淑姜在心中呐喊,事情不是神女说的那样!   只是这些呐喊,随着一股气憋在了喉咙口,令淑姜无法发声,耳畔还传来了侍者轻蔑的笑语,“也不瞧瞧自己什么样什么身份。”   “媚己……媚己是不愿的,人疗作用有限,媚己……会祝由……”淑姜语无伦次,刚闯进来时那满腔激愤,此刻化作了狂风暴雨,没刮到别人,反是先将自己打了个透。   淑姜是周国的小巫,奉命来洛邑参加灵女选拔。   灵女是仅次于神女的荣耀,也是老商王对诸国的恩典,每个方国都可以拥有自己的灵女,当然,方国能拥有几位灵女,谁能成为方国的灵女,还需由王朝定夺。   灵女是通往神女宝座的重要阶梯,四方神女,皆是从百国灵女中挑选出来的,从无例外。   所以,来洛邑参加灵女选拔,本是天下巫者的荣幸,可谁知道这份荣耀背后竟藏着危机?   或许,对有些巫者来说,这并非危机,反是个机会。能得大王宠幸,为大王做人疗,其好处不言而喻。   所谓人疗,即以人疗人。   比如新生儿身体羸弱,久病不愈,父母便会把婴儿交给宗族中品行上佳的已婚女子来抚育,借助这名可敬女子的气场,垂死的婴儿会获得新生。   而为老商王做人疗,可不是这么回事。   老商王子羡,今年六十岁,唯是青春貌美、纯洁天真的少女才能让垂老的商王焕发新的活力。   在大商,像这样长男配少女的人疗,在达官贵人间颇为流行,但是,能享用兼具朝气与灵气的少女巫者,是王才有的特权,反之,如神女、灵女那般拥有权势的巫者,也可享用鲜活姣好的少年。   这一切的一切只关乎权力,个人的意愿从来不在考量中,且在外人眼里,这样做所换来的好处是天大的,又能算得上是什么牺牲?   所以,这可不是一场简单的灵女选拔,还是王者的猎艳场。   猎物有资格挣扎吗?   淑姜不知道,但她还是闯进来了。闯进来时,淑姜满脑子都是媚己那双黯淡的眼睛。   初见媚己,不会有人觉得惊艳,媚己平头正脸,气质温柔,唯是一双眉眼顾盼生辉,当得起这个“媚”字。可如今的媚己,从那双眼睛便能看出,她已经死了。   而淑姜是不该站出来的,她不过是周国新晋的巫者,资历最浅的小巫,被派来参加灵女选拔,已是遭受不少非议。   总之,事情还轮不到淑姜挑头,她既然挑头,难免会被当成别有用心。   毕竟这等小巫,本就连站在神女面前的资格都不够。   再说了,正如涂山神女所言,她又有什么资格替媚己说话?   即便是与媚己有几分交情,她也该同其他人那般,安慰几句,劝媚己面对现实。   “媚姐姐,恭喜啊,真是没想到。”   “媚姐姐,开心点,这是好事,女人嘛,总要有个男人,你可是跟了大王啊。”   “媚姐姐,为了苏国……,冲动不得……”   “媚姐姐,以后……,你会有自己的封地和侍者,一切还不是随你心意。”   按众人的说辞,等媚己将来年老色衰,她还可以像涂山神女那般,拥有自己的封地和美少年,故而,这样的交换不仅值得,简直就是赚翻了,是人人巴不得的好事。   可总有人认为不值得,也总有人明白这不值得。   媚己就是那个觉得不值得的人,淑姜则是明白媚己的人。   可在大商,有这样的想法是要付出代价的。   “媚己擅祝由……这比人疗有效……”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淑姜只能咬牙前行。   “所以才选她,不是吗?论长相姿色,你是胜过媚己不少,可论气质和擅长的……只有她最适合大王,你要清楚,大王这是宠她,不是要她命……”   不知为何,涂山神女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也许是因为淑姜来自周国的缘故。   周国为四方大诸侯之一,为大商长年牵制着西面的犬戎。而四方神女之一的岐山神女,此刻就在周国巡守,淑姜是她麾下的巫者。   久在朝堂与巫方之间周旋,如何处置这样的事,涂山神女自有手腕。   “他们都是我的亲信,今天这话,我就当没听过。”涂山神女说着挥了挥手,“把她带下去,看好了,等大王回朝歌再说。”   “冰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心软了?”   一个威严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唬得众人纷纷伏地,包括方才那位还高高在上的涂山神女冰姚。   “大王……,参见大王,冰姚这般处置也是不想让大王为难……请大王恕罪!”   涂山神女同老商王关系素来亲密,此刻却好似小鸡见了老鹰,神女威严尽失。   “你是说媚己不愿吗?”   淑姜只觉头顶飘来一片阴云,老商王子羡没理会冰姚的解释,转而询问起淑姜,他的口气并不严厉,甚至带着一丝和蔼。   淑姜抬了下头,又立时低了下去。   眼前的老商王头发花白,面色红润,一双眼睛精神矍铄,摄人心魂,而身为巫者,淑姜更是能清晰地感受到老商王身上的杀伐之气。   大商以军立国,历代商王皆是久经沙场之人,老商王也不例外,故而即便到了这般的年纪,头发花白,眼角皱褶,精神却不减,体格也依旧壮硕,甚至比起年轻男子来,更多了份沉稳的魅力,就算是去除了王者的身份,伺候这样的男人,想必还是有不少女子乐意的。   可是,淑姜明白,媚己不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于是,淑姜再度鼓足勇气道,“大王寿健安康……实在……实在不需要——”   边上的侍者一把抓起淑姜衣襟,举手又要打下来,却被老商王示意阻止,“让她说,不需要什么?”   “不需要……媚己人疗……”在老商王的注视下,淑姜艰难吐字。   “好,好得很。”想象中的狂怒并没有倾泻下来,老商王扶起了冰姚,亲昵地揽住这位神女温柔道,“你一向贴心,本王怎会怪你,冰姚,说说,像这样的小巫,该如何处置?”   冰姚此刻已镇定下来,恢复了几分神女的威严,她淡淡扫了一眼淑姜,同老商王道,“大王,冰姚不通政事,不过这般大逆不道的巫者,合该祭天。”   “祭天?”老商王笑了起来,“这样的人,便是连祭天的资格也没有,我看,炮烙吧。”   冰姚身子一震,继而勉强挤出笑容,“遵大王意旨。”   淑姜的生死,便在谈笑间尘埃落定了。   这便是王者,无需咆哮怒吼,轻轻一句,力压千钧。   其余的人也都白了脸,不敢多说什么,直接拉了淑姜下去。   当老商王决定用炮烙时,最好不要多话。倘若多话,即便不是求情,是阿谀奉承,也有可能被一起送去炮烙的,之前便是有过这样的例子。   王者既不喜欢有人拂他心意,也不喜欢自以为是之人揣测他心意,王者只需服从他的人,故而,什么都不要说,安安静静办事最好。   抗争之后,迎来的竟是如此惨烈结果,对此,淑姜想得不是后不后悔,而是想着,如果自己没有站出来呢?   如果自己没有站出来,事情真会如其他人说的那般,过一阵就过去了吗?慢慢的,媚己就会知道老商王的好,改变主意了?   或许吧,毕竟淑姜终是要回周国的,和媚己天各一方,媚己烦恼也好,欢喜也好,都不会再与她有关,只为这一年在洛邑社庙游学的同窗之谊,就挺身而出,会不会太傻?太不值当了?   淑姜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才十七岁,这个年纪,或许学得会逃避,却未必能学得会妥协,十七岁前,淑姜已经在逃避了,逃避一些事,逃避那个人,可总有逃不过去的时候。   想起那人,淑姜心中一酸,她会挺身而出,多多少少是和那人有关。   想到那人,淑姜又是意乱,她微微摇头转而开始想另一个问题,炮烙之刑,大王是会用炮刑还是用烙刑?   炮刑是将两、三根细长铜柱涂上粗炼的膏油,固定在炭坑上,若人无罪,自可走过这火灼的铜柱,若人有罪,便会经受不住落到炭坑里……   烙刑则是将人双手吊在横木上,双脚锁在带洞的铜板上,铜板下是烧旺的炭火,人就这么一点一点地痛苦而去……   说起来,炮烙可是一种奢侈的刑罚,毕竟对普通百姓来说,炭很贵……   和炮烙比起来,祭天算是最不残忍的,绑在祭台上,放血便是……   短短一路上,淑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思绪万千,她甚至忍不住轻笑起来,只是那笑容伴着抽搐,比哭还难看,边上的人只道她疯了。   也是,面临炮烙之刑,不疯才是不正常的。   终于,淑姜被押着在一排屋子前停下,是牢房。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1章.岐山路险(上)   淑姜被关进了牢房。   这是淑姜第二次进牢房。   和镐邑的牢房不同,洛邑的这间牢房收拾地很干净。   住牢房,是重犯才有的待遇,住干净的牢房,则是死犯的待遇。   大商不养闲人,若非重罪、死罪,只会羁押在廊庑下,早早审查定罪刺上墨字,发配为奴去干最辛苦低贱的活。   淑姜的罪应是很重了,不仅牢房干净地很,她甚至没被戴上镣铐。   临到绝境,淑姜的心反而无比平静,只是这种平静犹如死灰。   回想起来,今日的一切,早在十三岁那年,上天就为她垂示预兆,可那预兆在梦里,稍纵即逝,只有身临其境,才会唤醒久远的记忆……   十三岁,离开大商邑前夜,淑姜做了个梦……   梦的前半段,有人站在阴暗的大殿上,居高临下地说着话,淑姜感觉自己被按着,无法抬头看清那人模样,那人的话令她害怕,可转眼间,她就记不清那人说了什么。   因为就在淑姜最害怕时,周围的景色突然变了,变成了一座山,亦或是一座岛,掩在云海中。   梦外,淑姜从没见过这样的地方,与阴暗的大殿不同,鲜花自脚下一路开去,绕上青阶,绕上高台。   高台之上,有一婀娜身影,徘徊低语。   变化太过突然,以致于淑姜还没来得及回味方才那可怕的情景,记忆便如云散去,一丝不剩,故而当时的她只记得梦的后半段。   后半段梦,那婀娜女子举袖迎风,祭舞翩起。   驻足片刻,淑姜听清了,女子不是在低语,而是在低声吟唱。   “折天柱,绝地维,一曲承云出若水……”   淑姜听不懂她所唱之辞是何意,歌声渺渺,听得人畅快无比,禁不住想要随着那女子一同起舞。   举起袖子,淑姜才发觉自己穿是素色粗麻衣,窄窄的袖子方到腕上,寒酸局促,实在无法同眼前之人相比。   淑姜羞愧地缩了手,眼前忽得一花,那女子已然飞到她跟前,纤长的手指优雅地点上淑姜的眉心,“你……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什么?   女子的声音模糊了下去,淑姜抬头,努力想要听清,那女子却不说话了,眼中忽而涌出悲伤,淑姜的心跟着一沉,从云间坠落下来。   惊醒过来的淑姜,缓缓将眼睛睁开条缝,眼前一片漆黑,隔壁隐约传来谈话声……   “阿爹,为何突然这么急,迁令刚下来,再有一月,就是阿淑的生辰,要不……再等等?”   “等?自被征调到大商邑,我就日夜难安,现在机会刚好,不走还待何时?近日大王不知为何,突然急召神女入朝歌主持占卜,我这心里不踏实,若神女卜出什么端倪,我们就……!”   隔壁中年男子口气激动起来,可话说到一半又戛然而止,这是淑姜的阿爹,吕尚。   与吕尚对话的少年是淑姜的阿兄吕奇。   “好,阿爹,我明白了,为了阿淑的安危……,可是阿爹,你不走吗?”少年终是说出了心里话,妹妹生辰还在其次,留下吕尚一人在大商邑,才是让吕奇真正不安的原因。   “我不走,你们才安全,一起走了反是令人起疑。”吕尚的口气缓和了下来,“放心吧,阿爹不会有事的,万一有事,我还能跑去东夷,你们在,我反而跑不了。”   这番话,终于下定了少年的决心,“好……,阿爹,听你的,但请阿爹多多保重。”   “照顾好妹妹,到了岐周,不必着急,寻着合适的时机,再告诉散宜生阿淑的事,相信他不会拒绝的。”   “嗯。”   “屠户身份低微,你一开始进去,必然见不到散宜生,所以,须保管好这枚玉佩,他们只认信物,不认人,还有,没见到散宜生前,别让阿淑离开你,实在不行……就把玉佩给阿淑戴上。”   “嗯。”   “切记,不能丢了玉佩,路上也不要多管闲事……,也不要同阿淑多说什么……”   “好……,我记住了,会小心的,阿爹也要小心。”   淑姜翻了个身,隔壁似乎听到了动静,匆匆结束了谈话。   去周国大都岐周,是一早就说好的,淑姜本也以为会在一个月后,可今天早上,阿爹却突然交待她,让她晚上早点休息,明日一早就随陶伯的船出发。从父兄的谈话听来,如此着急离开,全然是因为自己,若再留下,只怕会有什么危险发生。   这危险,只因自己与常人有别吗?   淑姜常常能听见别人听不到的声音,还有,她听人讲话时,往往一恍神就会看见讲话之人所描述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她想找人问个明白,可是阿爹却不许她问,更不许她提,到后来干脆把她关在家里,足不出户,偶尔只有阿爹和阿兄同在的时候,才会带她出去。   想到这些,淑姜在黑暗中抿紧了嘴,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   如果阿娘还在就好了。   有记忆起,淑姜就没见过阿娘,别人家的阿娘都会搂着自己的孩子,柔声细语,若是淑姜的阿娘还在,或许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翻来覆去想了一会儿,淑姜又再度睡去。   第二日天未亮,淑姜就被叫了起来,打理了一番,门外一声长哞,淑姜知道,是丘叔的牛车到了。   这一刻,淑姜本是不舍的,可看到吕尚严厉的目光,淑姜又有点想离开了。   离开阿爹,离开大商邑,或许她就能找到答案,去解释她身上发生的一切。   “阿淑,记住,出门后千万不要乱说话,尤其到了岐周以后,在贵人们面前说错话,我们两个……我们两个都要割鼻子的!”   长兄如父,吕奇说出了严厉的话,可威慑力却远不及边上不说话的父亲,淑姜点点头,临出门时,终是依依不舍地回了头……   那一瞬间,淑姜看到吕尚的眼眶微红,表情不再严厉,眼中满是不舍。   “去吧,路上听阿兄的话。”这一次,吕尚的口气不再严厉,只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忧心忡忡。   牛车很快出了大商邑,郊外无边春色,花海如霞,渐渐冲淡了愁绪和疑虑,淑姜毕竟还是不知愁的少女,心情很快跟着鸟雀跃上了天。   “阿兄,阿兄,岐周是怎么样的,有大商邑那么大吗?”   淑姜张开双手,比了个姿势。   “我哪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去。”   岐周是周国的大都,是不是也像王都朝歌那般宏伟壮丽?   当然,淑姜没去过朝歌,关于朝歌的一切都是听来的。   按阿爹的说法,他们家是被征调入大商邑的屠户,比农户还低等,没有资格去朝歌,好在大商邑离朝歌不远,即便不能去,去往朝歌的诸侯、以及随行的贡品都会路过大商邑,让人大开眼界。   每当这个时候,淑姜会特别想出门玩,可越是这个时候,阿爹就越管得严。   “岐周虽是大都,但和朝歌完全不同。”赶牛车的丘叔凑了话头。   丘叔一家住在淑姜家隔壁,丘婶也时常照顾淑姜,毕竟吕尚和吕奇都是男人,总有不方便的时候。   远亲不如近邻,两家也算是自己人,故而淑姜在丘叔面前也无顾忌,她开心地爬过去,靠近坐驾,“丘叔,你去过吗?给我说说……”   丘叔缓了缓缰绳,放慢了速度,“阿淑,这样危险,来,坐稳了,叔跟你说。”   吕奇在淑姜身后摇了摇头,便随她去了,少了淑姜,他正好可以四叉八仰地躺在牛车上。   “这岐周啊……”丘叔挥了一鞭子,悠悠道,“我也没去过。”   淑姜噘了噘嘴知道丘叔在逗她,佯装不开心地撇过头去。   其实呢,不知道也没关系,她总要到那里亲眼看一看的,留一份神秘感也好。   “岐周和这里可不同,你看,我们这边离山远地很,这岐周却是靠着山,虽说是在山阳,可日出日落时,还是会被大山的影子遮去许多地方,这呢,还算是好的,那些犬戎、羌人什么的,都喜欢躲在山阴处,终日被大山的影子遮着,唉,我也没去过,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丘叔终是嘀嘀咕咕说起了岐周的情况。   淑姜听了,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花海树林皆沐浴在阳光下,清溪闪着粼粼波光,她实在想不出被山影遮住的大都是怎样的?   “还有啊,听说周国人都喜欢穿黑沉沉的衣服。”丘叔说着回头看了眼淑姜,“到了那里,你可就没花衣服穿咯。”   淑姜身上的窄衣长裙,是明亮的橘色,用墨绿色线勾勒出整齐的菱格,这是节日时才能穿的衣服,平日里,淑姜穿的是没有花纹的素色衣裙。   吕奇本是不让她这么穿的,说是到了岐周再换好衣服也不迟,可淑姜按捺不住,小女孩哪有不爱美的?   “不过啊,岐周也有好的地方,听说那边长着许多奇花异草,树木比我们这儿高多了,像郊外社树这般粗的,听说在岐山还算是小的,这树多了,鸟就多,伯劳啊,云雀啊,还有很多奇奇怪怪的鸟,叫起来可好听了。”   恍惚中,淑姜觉得自己似乎到了岐山,爬上了那比社树还要粗壮的大树,树冠直入云端,云上百鸟环绕,翩然起舞。   翠绿之中,忽而起了一团火,那焰火不烈,柔和温暖,好似她身上衣服的颜色,随即,一滴清露自叶尖滑落到她手上,耳边是一声无与伦比的曼妙清吟。   “是凤凰,那里有凤凰。”   牛车一个颠簸,淑姜身后的吕奇立时弹了起来。   “阿淑,你又在胡说什么!”   吕奇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偏又不好明着训。   眼前奇妙的景象烟消云散,淑姜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丘叔稳了稳牛车,则有些莫名其妙,“吕奇,一个凤凰,至于这么凶嘛?看你激动的,阿淑哪里胡说了?当初还是世子的西伯侯继位时,岐山大树上,就是有百鸟朝凤的嘛。”   淑姜张了张嘴,无从说起,她是看到了,真真切切看到了,那明艳的羽毛,火焰般跳动,就如朝歌举行大祭,神女招来的凤凰那般,当然,大商邑的人就只能看见一线火红在云间划过,淑姜却能将凤凰的羽毛都看清楚。   至于西伯侯的百鸟朝凤,淑姜还是第一次听说。   吕奇松了口气,“我怕小孩子犯忌讳,大王最不喜人提起此事。”   “屁,又不是在朝歌,再说了,这都出大商邑好半天了……哎,不对啊,我说你小子,我方才说的时候,你怎么不跳出来阻止我?你妹妹一说,你就这么紧张,臭小子,该不会是想告发我,割我鼻子吧?”   “丘叔,哪能啊。”吕奇连连摆手,“你是知道轻重的,小孩子说话没遮拦。”   淑姜被说得有些郁郁,面对美景也提不起兴致来了。   丘叔哼了声,“别跟我油嘴滑舌的,你妹妹小孩子?你都未到二十,哎,我说吕尚这就不对了,怎么让你们兄妹俩自己出远门?他可心够大的,怎么会想到让你们去西岐的?”   “呃……”   吕奇吞吞吐吐,正思索着如何解释,丘叔却已经自行解释起来,“该不会是要逃税吧,这老小子也就这点出息。”   吕奇挠着头,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再过两年,阿淑也该交半税了,我也该交全税了……”   按大商律法,税赋分户税和丁税,丁税按人头收,一年一次。   男女满十五岁,就要缴一半的丁税,男女满二十就要缴全部的丁税。   而大商以外的方国各有不同,有些缴丁税,有些不缴,比如周国就不缴,因此,这到是一个好借口。   吕奇方松了口气,忽又听丘叔问,“怎么不给阿淑寻个好人家?阿淑十三了吧?”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2章.岐山路险(中)   丘叔的话,又把吕奇问下汗来。   因丁税的问题,平民家的女儿,最好是在十三岁寻门亲事,十五岁一到,立刻挑吉日过门。这样,丁税就可以直接从夫家那边征收了。   若嫁得晚了,彩礼上难免要加码,虽说十五岁的女孩也开始干活贴家用了,但习俗上,还是要补偿娘家为女儿缴的丁税。   因此,十三岁的少女,最正确的做法是赶紧托媒定亲,而不是跟着兄长远赴他乡,再说了,岐周到底偏远了些,哪有大商邑好?   “我们家屠户……不好找的……所以去周国……”吕奇强行寻了个理由,却也知道这个理由立不住脚。   果然,丘叔立即反驳道,“谁说不好找?我们阿淑这么乖巧能干,我家那口子教她织布,阿淑一学就会,她还心心念念要给阿淑在朝歌寻个织户嫁过去呢,要不这样,一会儿到了渡口,你自己走,阿淑跟我回去,千里迢迢人生地不熟地去周国干吗?”   “不行不行……”明知丘叔不一定是认真的,但吕奇就是不由自主地着急起来,就差没跳车了。   淑姜也在边上摇头,否决了提议,“我跟阿兄走。”虽然还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淑姜明白,再留在大商邑,不仅自己有危险,恐怕还会连累父兄。   好在丘叔只是说笑,见吕奇着急,又见淑姜坚持,也就不再逗这对兄妹,只是继续絮叨吕尚的不靠谱。   行了段路,丘叔又想到了新问题,继续操心起来,“哎,我说,你们兄妹去岐周后,怎么安身,是跟着陶伯做事吗?”   “咳。”吕奇清了清嗓子,一挺胸,无比骄傲道,“我们去岐周投奔散宜生。”   “散宜生?”丘叔龇牙吸了口气,随后大笑起来,“哈哈,散宜生?伯邑考的大门客散宜生?行啊,小子,跟你爹学吹牛,阿淑,你说说,你们是不是去投靠散宜生?”   淑姜愣了下,随即点头,她没想到丘叔会突然问自己,昨天夜里,她才第一次听到“散宜生”这个名字。   看出了不对劲,丘叔继续追问,“阿淑,知道散宜生是谁吗?”   淑姜摇头。   “那知道伯邑考是谁吗?”   淑姜再摇头。   丘叔又是哈哈大笑两声,吕奇顿觉颜面无光,垂了头。   “丘叔,散宜生和伯邑考是谁?”淑姜怯生生地拉了下丘叔的袖子。   少女幼猫般模样格外惹人怜爱,丘叔不再嘲讽吕奇,耐心地同淑姜说了起来,“阿淑,咱们大王的膝下有位四殿下,头一个呢是王子启,这个你知道吧?”   淑姜点头,又感奇怪,明明在说周国的事,怎么扯到大商了?   丘叔挥了下牛鞭悠悠道,“别急哈,叔给你慢慢说,话说那周国国君西伯侯啊,也有四位公子,头一个呢,就是公子考。”   淑姜又点了下头,却更茫然了,这和散宜生,和伯邑考又有什么关系?   卖足了关子,丘叔才不紧不慢地给出了答案,“咱们的长殿下,既可以叫王子启,又可以叫微子启,这周国的长公子呢也一样,既可以叫公子考,又可以叫伯邑考,这散宜生就是伯邑考的门客,专门替周国招揽天下贤士……噗——”   说到这里,丘叔又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吕奇显然够不上“贤士”的标准。   “伯邑考、散宜生,哈哈哈……”   淑姜明白了,伯邑考也好,散宜生也好,都是大人物,不是区区一个屠户可以接近的。也难怪丘叔会不信,可淑姜又觉得阿爹是不会说谎的,他们不是还有一块玉佩吗?   想到玉佩,淑姜有了一种诉说的冲动,可转念一想,吕奇不提,自己应该也是不能提的,为了压下这个冲动,淑姜只好另寻了个问题扯开话题,“为什么公子考又叫伯邑考?”   “呃……”丘叔眼神变了变,敛了笑容淡淡道,“这些,等你到了岐周就知道啦。”   车到渡口,挥别了丘叔,兄妹两人又转上了陶伯的船。   和丘叔相比,陶伯是个寡言的人,淑姜觉得,他有点像阿爹,只是不似阿爹那般严厉,而淑姜也不是第一次见陶伯了,先前,吕尚就带着淑姜和吕奇拜会过陶伯。   陶伯是岐周的大商户,拥有三艘大船,往来渭水间运货载客,原本淑姜该是过了下个月的生辰日后,坐另一趟船去的。可赶巧陶伯紧急运了一批货,提早来了大商邑,所以吕尚才决定让兄妹俩提前走。   恭恭敬敬和陶伯打过招呼后,陶伯的手下将兄妹俩领进船舱。   这艘船有两层,下层放货,上层载客,舱内已有十几人,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其中七八个,正围着一名白发老者。   那老者白发散乱,衣衫褴褛,几乎成了布条,身边放着一支藤杖,形似乞丐,嘴上却是能说会道,故而周围绕了一圈的人。   起先吕奇还很谨慎,带着淑姜在坐角落,淑姜也安安静静的,可这两人毕竟年纪还小,一个长年禁足,一个精力充沛,船行半日,开始各自不安份起来。   淑姜觉得船舱闷,要去船头透气,吕奇先是不让,但看到白发老者那边越聊越热闹,便嘱咐了两句,放淑姜出去了,自己则与那些人凑作一堆。   淑姜走出船舱,在船头迎风而立,只见两岸花木群山绵延不尽,水烟渺渺,淑姜忽然想起了昨夜的梦,那个在天上的梦,此时烟岚缭绕的群山,多少有些像梦中的情景。   站累了,淑姜就蹲坐在船舷,双手抱膝,听着江潮,不觉有了睡意。   睡梦中,淑姜迷迷糊糊觉得眼前有光。   那是一点青黑色的光团,光团间似乎有一样东西。   是玉佩……?   淑姜伸手想要确认,指尖触碰刹那,莫名起了一阵狂风,风声在耳边急急呼啸过,随即,又响起砰砰叩门声!   怎么会……,自己不是在船上吗?   淑姜猛然起身,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不知所措。   找阿兄!   念头闪过的刹那,淑姜朝门外跑去。   开门又是一阵急风,比方才大了许多,刮得人睁不开眼。   “吼!”   怒吼声起,淑姜微微张开指缝,只见一庞然大物裹着黑气向自己扑来,她被吓得急急后退,门在眼前“砰——”地一声又关上。   “阿兄!”淑姜惊叫一声,站了起来,茫然四顾,水波粼粼,江风吹来,让她略清醒了些,却还是回不过神来。   吕奇跑上船舷时,见淑姜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半句责备的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只好牵起淑姜的手,把淑姜带回船舱。   到了角落,吕奇才低声数落,“怎么了?又乱看了?这里人多,出了事,阿兄可救不了你。”   “玉佩。”淑姜抿了下嘴,“玉佩上有怪物。”   吕奇笑着摇头,这玉佩能有什么怪物,大约就是淑姜找借口想看罢了。   哎,不对,淑姜是怎么知道玉佩的?   吕奇看了看淑姜,叹了口气,知道这个妹妹不寻常,也懒得计较了,他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会儿,将玉佩紧攥在手,就着昏暗的光线,给淑姜看。   之所以拿给淑姜看,是因为吕奇知道,淑姜虽有好奇心,但并不顽皮,只要满足她的好奇心,她便会安静下来。   舱内光线昏暗,可淑姜却看得清楚。   玉佩上流动的线条有些抽象,但还是能认出,那是一头肋生双翅,脚底踏云的飞熊。   淑姜是见过熊的,去往朝歌的贡品中就有战熊,可会飞的熊,淑姜还是第一次见到,世上真有这样的熊?   再仔细看去,青黑的玉质上,满是石斑杂色。   这显然不是一块好玉,平民所用,若说这玉是给一个屠户的信物,到也说得过去。   淑姜端详了一会儿,感受不到任何古怪之处。   “看够了?”吕奇微微手拢手指,已是打算收起。   淑姜点点头,事关重大,这毕竟是信物,若是丢了,在岐周可就难落脚了。   关于这个白日梦,就这么过去了。   夜里,淑姜又做了个梦,也是个怪梦。   淑姜梦见自己站在船头,天际乌云沉沉,一只看不清面目的怪鸟,在半空阴森森地怪叫着,似哭似笑,未了,这怪鸟竟还开口同她道,“你去不了岐周,你去不了岐周,桀桀桀。”   淑姜大惊,以为是怪鸟抢了玉佩,一下子醒了过来。   睁眼,舱内光线微透,外头一片雨声,天应该是亮了,只是被云雨阴着。   淑姜同一群陌生的女人小孩躺作一堆,她小心地跨过人,想要找吕奇,但男女之间有一道帘子隔着,淑姜没勇气掀开帘子,毕竟对面皆是男子,万一看到什么不该看的就不好了,正踌躇间,外面传来了谈话声。   “云雨是从岐周方向飘来的吧?”   “是,主人,我们走的时候,这雨就没停过,看样子,前面怕是涨水了……”   “再往前开一段看看。”   “是。”   捱到众人醒来,淑姜连忙拉着吕奇到角落,要看玉佩,吕奇无奈地又亮了亮玉佩,淑姜这才放下心来道,“阿兄,外面下雨了,陶伯说,云雨是从岐周方向飘来的。”   吕奇疑惑地看着妹妹,不知她想说什么,实际上,淑姜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是直觉这很重要。   见淑姜郑重其事,吕奇只好淡淡应了声,“哦,知道了,没事的。”   “小姑娘,你还听见了什么?”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3章.岐山路险(下)   插话的是一名老者,白发蓬乱,满脸皱纹,正是吕奇先前忍不住去围观的那位白发老者,众人皆称呼他为“颠老”。   在一群平民中,这样一个邋遢老头还是挺扎眼的,与颠老对视刹那,淑姜莫名害怕了,缩到了吕奇身后,可即便如此,淑姜还是觉得颠老的视线穿透了吕奇落在了自己身上。   吕奇只道淑姜害羞,笑着应道,“我妹妹,淑姜,小孩子,下个雨都怕。”   听到自己的意思被曲解,淑姜有些郁闷,但也实在不愿意面对那个怪老头。   “聊什么呢?”有人探了过来凑热闹   吕奇将方才的事简单说了一下。   “颠老,这岐周飘来的雨有什么特别吗?”那人不解地看向颠老。   颠老回道,“没什么,我来时便听人说岐周下了很久的雨,搞不好上游涨得厉害,说不定要在渭水边待两日。”   话音刚落,外头的雨声突然大了起来,问话的人张了张嘴,方要说什么,忽而听得一声怪叫。   那怪叫声好似指甲刮过木板,又放大了十数倍,听得人心里发怵。   淑姜抓紧了吕奇的衣摆,吕奇回手搂住她,不以为意道,“怕什么,鸟叫而已。”   颠老却连连叹气,“怕是走不了咯。”   “吕奇,这可不是普通的鸟,是相弘!”   “哎呀,怎么这么晦气?居然是相弘!”   “要是有巫者在就好了。”   “少做梦了,这荒郊野外的哪会有巫者?”   床舱内一片唉声叹气,淑姜却迷糊得很,她从未出过远门,不知道相弘是什么?   “桀桀桀”   尖锐的鸟鸣,又变作了一种声音,仿佛是垂死的之人发出的怪笑。   淑姜心头一震,这声音如此熟悉,不就是昨夜梦里那只怪鸟?   众人正议论着,船舱里突然飘进一阵烟气,内中夹杂着草木香。   淑姜知道,这是艾草和菖蒲的味道,在大商邑,春夏节日里,平民人家常用此来驱邪。   “桀桀桀”   这驱邪的烟气显然无效,那怪鸟还是盘旋在船只上空,发出声声怪笑般的叫声。   “烧这些有什么用?”   “要是有个游方术师在这里就好了。”   “这就更胡说了,现在哪还有游方术师,还是来个巫者吧。”   “……,巫者?刚才你不还说我做梦吗?”   船舱内众人唉声叹气,女人们躲在角落,双手交叠,半握拳状抵在额上,不住祈祷。   被这紧张的气氛感染,吕奇带着淑姜也缩到了角落,兄妹俩依偎在一起。   “阿兄,相弘鸟是什么?”淑姜小声问道。   吕奇虽是第一次遇到这怪鸟,却也听说过,于是压着嗓子同淑姜解释,“相弘鸟就是伤魂鸟,传说本是山里头的雌雉,遇到女人的怨魂后,就会化成妖怪,专门吸食女人和小孩的魂魄……”   正说到这里,外头的相弘鸟又适时地发出那种刮擦木板的鸣叫,好似女鬼索命,吓得船舱里的女人搂紧了自家的孩子,甚至还有人磕起了头。   有这么可怕吗?   回想起梦里,一只冒着黑烟的飞熊,一只会说话的飞鸟,淑姜觉得,似乎……还是飞熊更可怕些。   “阿兄,那为什么大家叫它相弘?”   吕奇道:“为了驱邪,听说,如果念伤魂鸟,会把它招来,念相弘鸟就可以把它驱赶走。”   “桀桀桀”怪笑声起,似在嘲笑吕奇的说法。   当然,这只是淑姜的感觉,吕奇并未觉得这鸟叫和自己说的话有什么联系。   淑姜却不禁疑惑,这怪鸟出现在这里,真是为了吸食女人小孩的魂魄吗?   不大会儿,船舱里的烟味更重了,邪祟是没驱赶走,人却是被熏得纷纷咳嗽起来。   一时间,气氛略有些尴尬。   时间长了,这怪鸟只是时不时怪叫,不曾有进一步的举动,人心开始渐渐安定下来,有人低声安慰着自家女眷,“吸魂什么的,只是传说,别太当真了。”   吕奇也有些按捺不住,明知不该提,却鬼使神差地问道,“呃……阿淑,有看到什么吗?”   见淑姜摇头,吕奇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但心里也算放下块石头,跟着又小声嘱咐了句,“千万别乱说。”   淑姜有些无语,刚才吕奇的提问,分明就是期待她“乱说话”嘛,鼓了鼓腮帮子,淑姜转头看向人群,忽然间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琴虫……”   两字方入耳,水色就在眼前蔓延开来。   淑姜好像落入了水中,水波一片混沌,但混沌之中仍可见一庞然大物在船底扭动着。   “去……,去……”   声音断断续续落入耳中,船底巨大的身影蛰伏着,不曾动弹。   这画面让淑姜暗暗心惊,水下的身影可有船身一半的粗细,若是动起来,这船怕是要危险了。   琴虫,水下怪物的名字?   那两声“去……”是有人在驱逐琴虫?   “琴虫,去……”   又是一声,淑姜听清了,这声音是颠老的。   淑姜张望找寻,只见颠老坐在另一个角落,闭目养神,嘴巴并没有动,可淑姜确确实实听到他说话了。   不动口,就能说话,怎么做到的?   “看什么呢?”吕奇拉了一把淑姜。   淑姜抬眼看吕奇,看吕奇的表情,显然不曾听见颠老发声。   “到……到底怎么了?”吕奇被妹妹看得发毛。   “琴虫,去……”又是一声在淑姜耳边响起。   淑姜犹豫了,她似乎不该“乱说话”,于是只好说了声,“阿兄,我怕。”   “别怕,别怕。”吕奇被淑姜的一惊一乍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摸了摸她后脑勺,以示安抚。   相弘鸟在怪叫,水底有巨大的琴虫,岐周飘来的云雨……,还有,这颠老究竟是什么人?   这一切实在太令淑姜费解了,这些不解,又令她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   “各位,我们先转向丰邑的渡口,等上峰洪流过了再去岐周。”   陶伯的话语让众人彻底松了口气。   从相弘鸟出现起,已是过了好些时候,船在风雨中除了有些颠簸,并没有其他的事发生,眼下又有了着落,船舱内气氛重新活跃起来。   “到了丰邑就有巫者了,看这臭鸟还敢跟来?”   “你啊,刚才真是乱说话,大王早就不许私自练习方术了,哪里还会有游方术师?”   “随口说说而已,说不定咱们船上真有,哈哈哈。”   边上只当说笑,淑姜听了却是不安,看颠老的样子,绝不可能是体面的巫者,如果他是游方术师……   趁着人声嘈杂,淑姜凑到吕奇耳边说了句,“阿兄,船下有东西。”   吕奇脸色变了变,转头看了看周围人,见是无人注意他们,才小声问,“什么东西?”   淑姜也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乖巧地小声道,“琴虫。”   吕奇脸上显出一丝古怪,也不知这个妹妹又是怎么突然知道“琴虫”的,他只好假装不经意道,“哦,没事,别跟旁人说。”   见淑姜不解地看着自己,吕奇无奈解释道,“琴虫是灵兽,不会害人,应该是来保护我们的,难怪这相弘鸟不敢下来。”   是这样吗?   那颠老为何要驱赶琴虫?   淑姜又想探头,吕奇却将她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淑姜只好作罢,不再说什么,毕竟颠老没开口,说了只怕吕奇也不信。   “桀桀桀”   相弘鸟又发出怪笑般的叫声,而船舱里的人,早就不当回事了,毕竟有陶伯在。陶伯常年往来渭水,他既然没着慌,那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淑姜静静地听着怪鸟鸣叫,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想法。   她觉得这只相弘鸟似乎并没有恶意,同时,她又想起了梦里的怪鸟说她去不了岐周,如今船往丰邑,似乎还真去不了岐周了。   外头的雨声渐渐小下去,船舱里也开始讨论起丰邑来。   丰邑是周国的新邑,短短十几年的经营,就成一座富饶的大邑。   邑内热闹非凡、商贾往来,邑外耕地、桑林遍布,船只要去的丰邑郊外的大丰渡。   与丰邑相邻的,则是用来囤军的镐邑。   “其实能留在丰邑也挺好,丰、镐二邑由召叔母和公子发管着,到也不比岐周差。”   “哎,你们知道不?听说公子发神勇盖世,身材足足高出常人一倍,十五、六岁时就可领兵破犬戎。”   “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干脆留在丰邑得了。”   “想得美,伯侯再宽仁,也得按规矩办事,要想留在丰邑,得先到岐周的牧正大人那边登记了再行安排。”   “切,我也就是说说,其实还是岐周好,伯侯为人宽厚公正,说不定,我还能混上个下士。”   “就你?”   “怎么,瞧不起人?颠老,你说我行不行?”说笑间,有人要寻颠老评理。   角落里,颠老双眼紧闭,一头乱发已被汗水濡湿。   “颠老?颠……老?啊!”   “扑通”一声,颠老摔倒在地,浑身打颤起来。   吕奇惊讶转身,淑姜也是惊讶,再次探头看去,只见颠老斜倒在地,身子不住颤抖,口鼻皆流出血来。   “琴虫……琴虫……去!”   颠老双唇惨白,口牙紧咬,这声音依旧只有淑姜听得见。   淑姜吓得缩回了头,心砰砰直跳,陡然间,眼前又是漫开一片水色。   水中传来一声闷吼,那庞大的黑影拱了拱身子,随即反转过来。   在它翻转的瞬间,一声尖利的鸣叫划破苍穹,大船剧烈颠簸起来。   吕奇连忙拉住淑姜,船舱内响起一片惊呼声,有人急急向外奔跑,被陶伯手下的船工赶了回来,“外面危险,不识水性的不可——”   那船工话未说完,一个浪头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水哗啦啦漫进船舱,这一下,人群彻底失控,吕奇第一反应也是往外跑,但是出口早被争先恐后往外冲的人堵住了,吕奇只好停住脚步,护着淑姜躲到一侧。   很快又是一个浪打来。   这涛浪的力量惊人,竟是将堵在船舱内的人冲回了船舱,又从船舱另一边破出。   淑姜的视野一下子混乱了起来,耳边传来水浪声,救命声,还有相弘鸟的怪叫声!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4章.身份疑云(上)   吕奇死死地将淑姜护在怀里,淑姜只觉天旋地转,口鼻被水呛得生疼。   便是在这般混乱中,淑姜还是清晰地听到了一记吼声!   这吼声不是水中琴虫发出的,是……从吕奇怀中发出的!   淑姜脑海里闪过那枚飞熊玉佩,她急忙闭气,努力睁眼想看个究竟。   眼前的吕奇似昏死了过去,一阵暗流涌来,吕奇禁受不住松开了手,淑姜急忙拉住吕奇的衣襟,暗流湍急,竟是比水上拍下的浪力道更大,生生将两人分开。   淑姜拼命攥住吕奇的衣襟,拉扯之下,吕奇的衣襟散了开来,一枚玉佩滑落了出来。   淑姜一惊,手中再也抓不住吕奇,眼睁睁地看着吕奇被暗流推开。   淑姜不由自主地张嘴要喊,结果又是狠狠呛了口水。   又一声闷吼,淑姜眼前升起了一道巨大黑影,内中两点幽绿色光,宛若两团鬼火,是琴虫!这汹涌暗流就是它带来的!   玉佩早不见了踪影,眼前的黑影渐渐逼近,淑姜绝望地闭上了眼。   只是过了一小会儿,预想中的攻击并未来临,周围还似乎平静了下来。   淑姜在水中微微睁眼,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一条人影……   “琴虫!去!”   是颠老!   淑姜瞪大了眼睛,但很快又因为疼痛眯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呼吸有些异样,周身似乎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流在涌动,虽然憋着气,却并不难受。   那个颠老,是如何在水中说话的?刚才还半死不活的他,又为何突然间如此神勇?   褴褛衣衫在水中拂动,颠老双手举着藤杖,藤杖上发着光,颠老周身也涌动着光,淑姜在他身后,似乎被一个无形的罩子保护着。   太多太多疑问,眼前所见,身上所感,彻底超出了淑姜的认知。   “畜生,还不走!”   颠老的呵斥声又传了过来。   庞然大物与颠老对峙着,颠老挥舞藤杖,飞出一道光芒,击向琴虫。   那琴虫虽大,身子到是灵活,扭头躲开去,只是它这一动,又是搅动起庞大的暗流,颠老好似风中秋叶,颠簸而去,琴虫也掉头追去。   离开颠老刹那,淑姜的呼吸又困难起来,她下意识往上蹬去,才两下,琴虫搅起的暗流,如山石般滚落下来,将淑姜往下压去。   一瞬间,淑姜只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来了,闷痛过后意识开始模糊起来,但有些事情,又在脑海里清晰起来。   淑姜突然想起,有一年社日,吕奇偷偷带着她跑去看社庙祈福。   四名大巫带着面具,在社树四周挥戈顿足,画着半面妆的美丽庙祝则绕着社树跳祭舞,在旁看了一会儿,淑姜渐渐有些恍神,发觉庙祝的指尖有些异样,似有光晕在流转。   这指尖的流光似从社树上引下的,随着舞蹈,在庙祝周身流转开来……   淑姜看得入迷,不知不觉间,开始觉得周身隐隐有风流转,那风是如此细微,只有毛孔能隐隐感知。   回家后,淑姜学着庙祝的样子,在自家枣树下跳舞,被父亲发现后,连着吕奇一起受罚……   回忆带起了风。   方才颠老身畔,那细风流动的感觉又回来了,淑姜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体里有一股气钻了出来,自己好似初春时渐绿的荒原,在苏醒……   又是一声低吼,和琴虫的吼声截然不同,淑姜猛然睁眼,眼前有一团暗青色的光。   淑姜心中一喜,是玉佩!她无暇去想玉佩是怎么出现的,连忙伸手去抓,将玉佩握入手里刹那,淑姜忽感小腹一沉,流转的细风突然停滞了。   明知这玉佩对自己不利,淑姜还是紧紧握住了玉佩,停滞的细风,无力地鼓动了一下,溃散了。   淑姜再次尝到了绝望的滋味,她手脚好似被无形的大石压着,再也使不出一丝气力,就在此时,水浪再度搅动起来,是琴虫回来了!   淑姜无可奈何地攥紧了玉佩,她知道自己争不过这乱流与巨兽,她只好将仅剩的一点力气用在手上,她想着,或许吕奇还活着,或许自己的尸体很快就会浮上渭水,而吕奇需要这块玉佩……   双眼阖上时,一道光疾速飞入了水中,只是淑姜再也没力气去看了,任凭自己缓缓下坠……   蓦地,淑姜感觉似乎落入了一人怀抱中,只是她眼皮沉重,完全撑不开。   是吕奇吗?   念头方起,手不由自主一松,淑姜赶紧摸着那人的衣襟,将玉佩放入,无论如何,不管是不是吕奇,这玉佩不能再丢了……   挣扎着做完这些,淑姜终于失去了意识……   又不知过了多久,淑姜忽感眼前一亮,随即全身的知觉慢慢回了过来,自己好像正躺在草地上,背后微微有些扎。   “二公子,她无大碍,把水吐出来就没事了。”耳边响起一女子的声音,紧接着,淑姜就听到那女子喃喃低语起来。   淑姜听不清那女子在说什么,只是随着那女子的低语声,忽觉胃里一阵翻腾,顿时再也躺不住,一下子翻过身来,趴在草地上张口吐了起来,吐完之后,淑姜又迷糊了过去。   “阿淑,阿淑!”   又不知过了多久,淑姜感到有人在摇她,摇得她头晕目眩,浑身散架。   “阿……兄……”   淑姜勉力出声,吕奇这才停了手,将她搂在怀里,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救过来了,救过来了!”   吕奇高兴,淑姜却险险又要昏过去。   “吕奇,别这样,你妹妹还难受着。”女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淑姜终于解脱了。   又过了一会儿,淑姜总算缓过劲来,她发觉自己正被吕奇抱着,半躺在一棵大树底下,周围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的皆是同船之人。   “启禀二公子。”   “如何?”   “狂和陶伯确认过了,人都救上来了,没有遗失。”   前方传来谈话声,淑姜抬眼看去,距离自己不远处就是渡口,附近水面上飘浮着残物,看来,那时船就快渡口了,而说话的两人正立在渡口畔。   这两人一人背对淑姜,一人侧身侍立。   背对淑姜的男子,手按剑柄,身着黑色细葛袍,袖口上一圈精致的滚边纹绣,头戴玉冠,这身装扮,在贵人间,算不上华丽,但听称呼,此人身份却非同小可,应是西伯侯家的二公子姬发。   当然,平民百姓是不能直呼公子其名的,平时谈论起来,人们多称姬发为“公子发”。   果然,见淑姜盯着那边,吕奇轻声解释道,“持剑者是公子发,周国二公子,是他救了你。”   听了这句,淑姜脑海里快速闪过了一个念头,却晕晕地抓不住,她只好继续看着那边发呆,吕奇又指了指姬发身边人,继续说道,“二公子身边那个,很高的、背弓的是熊狂,周国火师之子,二公子的亲信。”   淑姜愣住了,她突然想起船上人说公子发高出常人一倍,宛若巨神。   眼前的姬发是要比寻常男子高,可真正比常人高出一倍的,是姬发身边的那个熊狂。   姬发已是不矮,熊狂竟比姬发还高出一头多,这熊狂和矮小男子比起来看,是差不多要有一倍了。   淑姜不禁哑然失笑,转而有懊恼,为什么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她就记得那么清楚,重要的事反而想不起来了呢?   那边的熊狂同姬发汇报过后,站到了姬发身侧,略略靠后,陪着姬发看向滔滔渭水,也不知两人在看什么。   半晌过后,姬发突然伸手,熊狂会意,取下巨弓立在地上,却有些迟疑道,“公子,还是让狂来吧。”   “你?我可没想杀人。”   熊狂“嘿嘿”一笑,不再坚持,随即又恭恭敬敬递上羽箭。   一声尖锐鸣响,箭没入了水中,“哗啦”一个浪起,紧接着,那熊狂竟踏浪而去。   这巨人魁梧高大却不笨拙,身形更是出人意料地灵活,淑姜懵了,想不通这人是怎么做到在水上行走的?他们方才射了什么?总不见得是鱼吧?   “公子,不好了,那老头——”此时,一名小兵慌慌张张跑来禀报,只是话到一半,那小兵突然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被熊狂扔上岸的,正是小兵口中的“老头”。   “颠——”淑姜亦是惊呼一声,只是尚来不及说完,便被吕奇捂住了嘴。   姬发的耳目很是灵敏,立时回头看向淑姜。   那是一张麦色的脸,风晒雨淋的颜色,皮肤略有些粗糙,却不减损英俊,相反,为那张脸凭添了几分刚毅与威严,也使得这张脸看起来有些冷酷,不太好说话。   只一眼,姬发迅速转了回来,熊狂则俯身看着地上挺尸的颠老道,“公子手下留情,没射你要害,莫装死,起来回话。”   颠老没有回应,只见他肩上插着箭,翻着白眼,喘着气,好似快死了一般。   淑姜着急,在吕奇怀里挣扎了一下。   “别惹事。”吕奇低声警告妹妹不可轻举妄动。   淑姜咬了下唇,颠老在水底救过自己,也救过船上的人,若不是颠老,这船恐怕到不了渡口就翻了。   另一边,见颠老不回话,熊狂竟伸手直接拔了箭。   颠老发出声声惨叫,在地上翻滚起来。   姬发侧身,双手环臂,微微垂眸,一副看戏的样子,他的侧脸看起来更好看,但感觉上也似乎更无情,甚至带着几许杀气。   地上的颠老滚着滚着,向水边滚去,熊狂疾步上前,踏住了颠老,颠老喉咙里发出“咯咯”两声,随即又惨呼起来。   熊狂皱眉道,“鬼叫什么,箭簇只没了三分,公子已是留手。”   “我这条老命……我这条老命……”颠老咳了咳,“哪经得起折腾,哎哟……哎哟……”   “去请邑宗大人过来。”姬发吩咐边上的小兵。   很快,一阵淡淡药香拂来,青衣女子款步走近,这身青衣深得发黑,让淑姜隐约想起了什么,却依旧抓不住头绪。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5掌.身份疑云(中)   “二公子。”青衣女子向姬发微微欠身,口气恭敬,神情淡然,散发着巫者独有的清冷气质。   “阿菀,你且看看此人。”姬发亲切地唤着青衣巫者,两人之间颇为熟稔。   “这位竟是邑宗大人?”   “可不是嘛,不愧是周国,邑宗大人也不摆架子。”   听着周围人小声议论,淑姜顿时明白,先前为她驱水的女子,就是这位邑宗大人。   “二公子把你从水里救起,用祝由帮你驱水的,则是邑宗大人菀风。”吕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淑姜明白,吕奇言下之意是,姬发和菀风都是好人,他们不会无缘无故抓颠老。   菀风绕着颠老走了一圈,她面皮白净,细长眼,眉头微微拧着,似有些嫌弃,但这样的表情,有种说不出的美感,让人忍不住起坏心,想要惹这位巫者生气。   “没有庙印,动用过方术,手法似是东夷那带的……”   “你看错了……你看错了……!”颠老伸手要拉菀风的裙摆。   菀风踏了一步,动作看似不快,却刚好避开,随即,她回姬发身边,禀报道,“就是个游方术师,请公子定夺。”   隶属于巫官体系的方士、术师,皆需由庙祝落下庙印,接受巫者管辖,且不能离开所属辖区,很久以前,大商是有过不受管辖的术师,被称作游方,但今时今日,大商治下早无游方,因此,颠老就算不是坏人,也触犯了律法。   地上的颠老又是一通挣扎,熊狂略加了点脚劲,呵斥道,“老实点。”   “咳咳咳,西伯侯最为尊老,你们……你们太不像话了……”颠老咳喘了起来,好似接不上气来。   淑姜看着心里一阵难过,吕奇见她表情垮了下来,干脆先捂上了她的嘴,而后苦口婆心道,“东夷屡次反叛,他又是东夷来的,阿淑,你可不能乱说。”   “东夷来的?”菀风冷然转身,“我可没这么说过,我只能确认,他用的方术出自东夷。”   吕奇吓得一个激灵,这里的人,怎么耳目一个比一个灵敏。   “他动用了何种方术?”姬发问出了关键。   “一种驱使兽魂的方术,我们通常称之为东夷兽术,虽然出自东夷,但有不少方国在用。”   菀风话音刚落,周围一片哗然。   “是他召来了妖物!”   “妖人!奸细!”   “砍他脚!”   “把他赶出去!”   有人起了头,愤怒的情绪很快被点燃,并蔓延开来。   淑姜惊讶,在船上,大家和颠老有说有笑的,如今却突然间变成了仇人,竟没一人为颠老说话。她不知道的是,对这些人来说,命差点没了,财物更是损失惨重,尤其是船主陶伯,一船货物尽失,起头喊叫的便是船工。   “诸位,稍安勿躁!不可打扰公子办事!”边上的士兵维持着秩序,拦住了想冲上来的人。   “为何使用兽术?相弘鸟的叫声,整个丰邑都能听到,是不是你召来的?”   菀风的声音穿透了嘈杂的人声,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怒目而视,等着颠老给说法。   水声滔滔,颠老长长吐了口气,“你怎么不问问水底有什么?”   菀风嘴角泛起冷笑,“想说什么就说吧,不必卖关子。”   颠老苦笑道,“说出来,只怕你不信,我在驱逐琴虫,它要掀翻这船。”   菀风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一派胡言!”   听了菀风的斥责,众人又是议论纷纷。   “琴虫是灵兽,怎么会害人?”   “就是就是。”   “船……好像是琴虫掀翻的。”   “胡说!分明是相弘鸟要下来吸魂,所以琴虫才出水的。”   “对啊,琴虫真要害人,早在江上就把我们掀翻了,哪里还会等到渡口?”   听着这些话,淑姜只觉气闷,她所看到的情况,根本不是如此,却又不知如何帮颠老解释,在水下,那琴虫还攻击了自己,怎么不会害人?   “还有要说的吗?”菀风似是打算再给颠老一次机会。   颠老却“哈哈”一笑,“小巫正,说再多有用吗,你敢查下去吗?罢了罢了,随你们处置吧。”   菀风不再理会他,转向姬发道,“阿菀没什么可问的了,请二公子发落。”   “先关起,再逃,就砍脚。”   听了姬发的话,淑姜气不打一处来,再也按捺不住,挣开吕奇大声道,“颠老是在驱赶琴虫!他还救了我!”   “阿……阿淑!”吕奇“扑通”一声跪下,并拉着淑姜一起跪下,“公子,邑宗大人,小孩子不懂事,勿怪,勿怪。”   菀风豁然转身,视线触碰刹那,淑姜听到了铃声,铃声越来越响,淑姜一愣,随即目光落到了菀风的腰上。   菀风的腰间系着一块八角柱状的碧色玉,碧玉底端系着铃铛,铃声似乎就是从那里发出的,可是,刚才菀风走来时,淑姜并没有听到铃声,为何此时突然有了铃响?   “你……听得到?”   待淑姜反应过来,菀风已是立到她面前,淑姜忽感周身有细风流动,就好像在水里那般。   “听……听得到什么?”吕奇脸都绿了。   “没问你。”菀风瞥了吕奇一眼,满是警告的意味。   吕奇不管不顾地替淑姜强答道,“没有,我们什么都没听到。”   吕奇的暗示再明显不过了,偏偏那铃声一声接着一声在淑姜耳边响起。   见吕奇头上汗珠滚落,淑姜只好压下心中的委屈,小声道,“没听到……”   菀风微微垂下眼帘,同吕奇道,“看好你妹妹,别给人骗了。”接着,她视线又斜向淑姜,“记住,救你的人是二公子,没二公子,你早淹死了。”   再度回到姬发身边,菀风淡淡行了个礼,等着姬发开口。   “此事必然惊动岐周,这些人就暂时安置在这边。”   “遵令。”菀风说着再度欠了欠身,“若无他事,阿菀就先行告退安排人手了。”   姬发点头,菀风款款而去。   周围则又响起了对颠老的指责声。   “竟然还骗小孩子。”   “等灵女大人来了,看怎么收拾这奸细!”   淑姜闻言满心苦涩,她眼眶发热地看着颠老,颠老似是认了命,闭了眼,在那边直哼哼。   淑姜吸了下鼻子,觉察到有人在打量她,转过视线,对上了一双噙着笑意的眼眸,没想到看着有些严厉的姬发,笑起来却有几许不正经。   淑姜就快呕死了,偏偏那人还在笑……,就算他救过她,但他也不能凭白冤枉人啊!   慢着……,是这位二公子救了自己!   散落的回忆片段终于连贯起来。   这么说来,玉佩在姬发身上?   待淑姜反应过来,姬发已转身离去,熊狂拎起了颠老跟在后面。   很快,训练有素的士兵们搭起了帐子,将男人女人隔开,附近的村民在菀风的带领下,送来了些救助物资,淑姜被一名妇人临时照顾着。   众人漱洗打理后,又吃了饼和热汤,寒气散尽,皆觉舒服了许多,又加上折腾了半天,很快鼾声四起。   淑姜却睡不着,她不明白,颠老明明救了人,为什么反被冤枉?此外还有玉佩的事,也没来得及同吕奇说。再者,菀风所发出的铃声又是怎么回事?真的只有自己才能听到吗?   这一夜,太多疑问缠绕在心底,淑姜怎么也睡不着,天快亮时才眯了会儿,随后便头昏脑胀地被拉了起来。   瞅准机会,溜出帐篷,淑姜才发觉外面不知何时又竖起一个大帐,用青色的布幔做成,还是圆顶的,好似一座亭子。   隔着青帐望向渡口,淑姜呆住了。   一艘三层高的大船停在了渡口,船头有一只巨大水兽,有半条船那么粗,兽头蛇身,青灰色的鳞片隐在水烟中,看样子,这大三层船似是被这水兽拉着来的。   这水兽正是琴虫。   此时的琴虫神态温和,双眸沉静,全然不似淑姜在水中看到的凶态。   正出着神,淑姜突然被人一把拉住,正是吕奇。   吕奇对她做着噤声的手势,把淑姜拉到僻静处嘱咐道,“阿淑,一会儿如果有人问话,你可不能像昨天那样乱说了,再乱说,咱们俩的命可就没了。”   见淑姜表情有些抵触,吕奇觉得,是该把事情说一说了。   “阿淑,你该知道的,你和别人不一样,天生能看到一些奇怪的东西,你可能是侍神者,比巫者更厉害。像你这样的,本该送到社庙里,让巫者过目……”说到这里,吕奇顿了顿,思索着措辞,想在不吓到淑姜的情况下尽量把事态的严重性说明。   侍神者?   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听到一些别人听不见的,就是侍神者吗?   可巫者好像也有这样的能力吧?   淑姜想起了菀风的铃声,她似乎离谜团近了一步,却又发觉这个谜团大到超乎自己想象,她愣愣地看着吕奇,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那个……,你可能没印象了,最初我们不是住在大商邑的,被征调去大商邑时,阿爹本想把你留在吕国,可是……可是阿娘那时快不行了。”吕奇说着有些伤感,“所以,不得不把你一起带走,大商邑的巫者非常厉害,阿爹怕你被发现,所以才把你关家里,你那次,不知怎么地,就在枣树底下发了光,我也不知道你哪儿学来的,但是……在我们见到散宜生前,你不能再做这样的事了,也不能乱说话了,否则不仅仅是砍脚割鼻子,还会掉脑袋,阿爹也会被连累的……”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6章.身份疑云(下)   “阿兄,送到社庙后……会怎样?”   吕奇刻意跳过的事,还是被淑姜察觉了。   吕奇的脸色愈发难看,他不知如何解释,侍神者天生神力,姜姓又是炎黄八姓之一,出自八姓的侍神者是王朝最忌讳之事,送入社庙后,自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反正……会有不好的事,否则阿爹也不会瞒着了。像我们这样身份低微的人,不该是侍神者的,你明白吗?”吕奇蹲下,紧紧攥住了淑姜的肩膀。   淑姜不明白,但她明白吕奇的恐惧和担忧,所以她不再问下去。   十三岁的年纪,虽还不能明白复杂的人事,却也能分得清谁是真心为她好。   而吕奇眼中的恐惧担忧也让淑姜难受,这些年来,她无忧无虑地活着,从不知道父兄心中还替自己担着这么一个秘密。   见淑姜神情黯然,吕奇也是心疼,摸了摸妹妹的后脑勺,“阿淑,你也不用这么害怕,只要不乱说话就没事,回头我们到了岐周,入散宜生门下就好了。”   “阿兄,我们去不了岐周……”淑姜想起了梦中的怪鸟,“玉佩丢了……”   其实也不是丢了,玉佩可能落在了姬发手里,淑姜压下了猜测,毕竟姬发身份高贵,自己和吕奇这样的小民去讨要,只怕又会惹上什么麻烦。   “你怎么知道丢了?”吕奇吃了一惊,随即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淑姜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他全然没想到玉佩会丢,全拜眼前这个妹妹所赐,只憨憨一笑,“丢了就丢了,大不了我们去大公子府邸蹲散宜生呗。”   “吕奇——,淑姜——”   远处传来喊声,是姬发的小兵,来找兄妹俩去渡口集合。   “你们兄妹到有意思,这么多大人物来丰邑,大家都去看热闹了,你们躲在这里做什么?”   吕奇笑着解释道,“你也知道我妹妹被那颠老骗了,我怕她乱说话,和她交待几句。”   姬发的小兵到是好心,安慰道,“没事,咱们公子人可好了,治军是严格了点,但对百姓很宽厚,否则也不会亲自下水救你妹妹,不过一会儿人多,是不能乱说话,灵女大人若风来了,三公子和散宜先生也在。”   吕奇闻言跳了起来,“散宜生?不,我是说散宜先生也在?”   “哦?你们也是投靠散宜先生的?”   正说着,耳边欢声雷动,抬眼看去,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把兄妹俩吓了一跳。   小兵笑道,“都是附近的村民,哎,让一让,各位乡亲让一让。”   拖着大船的灵兽,神秘的灵女,大门客散宜生,三公子姬鲜,再加上原本就在丰邑的二公子姬发,一时间风云际会,这些这些,怎么能不让十里八乡激动,不前来围观?   这也看得出,周国宗室很是受百姓们爱戴,淑姜偷偷看向周围,人们脸上皆是陶醉的神情,而吕奇知道散宜生来了,简直就是瞌睡时送来了枕头,也是乐开了花,但远远见到陶伯时,吕奇还是收敛了兴奋之情,捏了下淑姜的手,意思叫她谨慎,淑姜低了头。   走过去,只见陶伯边上站着一名中年文士,三缕长须飘然,一身细葛便服,神态从容,颇有几分传说中的隐士风范。   陶伯向吕奇招了招手,随后同那文士行礼,“散宜先生,这就是屠户吕尚的一双儿女,请过目,人都齐了。吕奇、淑姜,快给先生行礼,先生这次前来,是为协助灵女护送你们去岐周。”   吕奇连忙拉着淑姜抱拳弯腰,头恨不得碰到地上。   散宜生微笑道,“不必多礼,在此稍候吧,等灵女大人探查好了,我们就能走了。”   能去岐周了,吕奇激动地很,淑姜抬头,却觉得天际那片阴云遮去了前路。   “散宜先生,恕小子冒昧,我们兄妹俩就是来投奔你的。”人多眼杂,本不是说事的地方,可眼下玉佩掉了,没有信物,吕奇只能想办法套近乎。   散宜生笑了笑,并未开口,边上侍者抢着同吕奇道,“先生为伯侯招揽天下贤才,皆凭信物,敢问信物何在?”   吕奇立时苦下脸,看着滔滔渭水道,“在水里……丢了……”   “没信物可不行。”侍者摇头。   “先生,我说的是真话。”吕奇急了。   陶伯在边上不忍道,“散宜先生,我在吕尚那边验过飞熊玉佩和迁令。”   听到这些,散宜生并无特别反应,只对侍者沉吟道,“飞熊……,那就是申、吕之后,等到岐周安排一下。”侍者恭敬回了声“是”。   “谁是淑姜?”一阵急促脚步声传来,远处又跑来两名小兵,看衣着,并非姬发手下。   吕奇下意识护住了淑姜道,“你们找我妹妹什么事?”   “灵女大人要她去,什么事轮得着你问吗?”说话的小兵,斜着眼,口气很是令人不舒服,   吕奇踌躇了下,看向散宜生,尚未开口,这斜眼小兵已是不耐烦,伸手要拽淑姜。   “放肆!”散宜生的侍者呵斥道,“没见到先生在此吗?”   “在又怎么啦?散宜生处理百姓之事,灵女大人处理巫方之事,碍得着嘛?”   斜眼小兵边上的同伙还算识趣,向散宜生行礼道,“三公子也等着呢,还请先生通融。”   “我可没说不放人。”散宜生笑了笑,“二公子通报的游方术师只一人,这位小妹妹是大商邑来的百姓,我这位侍者的意思是,主公素有仁爱之名,两位可是明白?”   斜眼小兵“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另一名小兵连忙应道,“先生说得是,淑姜,跟我们走吧。”   “我也去。”吕奇知道躲不过,干脆拉起淑姜的手,就要一起走。   “有你什么事!”   斜眼小兵推了把吕奇,吕奇顺势拉住斜眼小兵,撕扯了两下,吕奇扎马一推,看似不怎么用力,那小兵已是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另一个小兵见同伙吃了亏,也不再客气,正要动手,背后传来一声呵斥,“住手!”   那人走来时,逆着光,看不清脸,唯见衣衫在光影中飘动,俊逸非常。   “三公子……”斜眼小兵爬起来,正要告状,又被来人喝退,“先生在此,不可造次。”   散宜生欠了欠身,向来人道,“三公子,也没什么,小孩子没见过世面,被吓坏了。”   淑姜抬眼,呆了呆。   在大商邑,淑姜不是没有远观过达官贵人,年轻的士卿们穿着窄袖短衣,露出肌肉结实的小臂,或按剑,或背弓,目光灼灼,身姿矫健。   眼前的人,穿着淑姜未曾见过的宽袖长袍,黑衣灰纹泛着浅浅的银光,宛若幽苍深邃,星波隐现。   在这样深色映衬下,这人的脸好似放在丝绸上的白玉,高耸的眉骨下,明眸若水。   伯侯三公子姬鲜,初见时,淑姜只觉如天人降临在眼前。   “不怕了吧?”散宜生在边上调侃道。   淑姜被说得脸热,又低下头,姬鲜笑道,“早知道这两个东西这么不会办事,便该我亲自来,小妹妹,不用怕,我带你去见一个好看姐姐,问几句话就好。”   见姬鲜似还好说话,吕奇讨好地笑道,“三公子,小的吕奇,是淑姜的兄长,我妹妹怕生,能不能……”   姬鲜敛了笑容,“灵女的面不是谁都能见的,候着吧,我周国何曾为难过稚童?”   姬鲜口气淡然,并不严厉,但不知为何,吕奇被对方的眼神压得不敢开口。   淑姜也不由害怕起来,只是姬鲜已牵起她的手,动作不可谓不温柔,她无法拒绝,被带着走了两步后,淑姜猛然回头,见吕奇亦是焦急万分地看着她,彼时兄妹俩皆没想到,只此一眼,别后数年。   步入青帐,姬鲜放开了淑姜,有意无意在她身后推了一把,淑姜踉跄了下,走了进去,随即听到一记铃声。   这铃声不是菀风的,虽然听起来差不多,但淑姜能明显感觉到,铃声是从眼前这名女子面前发出的。   这女子就是姬鲜说的好看姐姐吧?   这位好看姐姐蒙着面纱,露出小半张脸,光看那双漾着星波的眼眸,就知道这位姐姐一定长得非常好看。   “若风,人我带来了。”   姬鲜大咧咧坐到了榻上,与若风之间隔着一张案桌,两人对视一笑,便是淑姜对男女之事还懵懂,也能感受到这两人关系不寻常。   “见到灵女大人还不快行礼?”边上留着厚重额发的侍女训斥道。   “无妨,小孩子嘛。”若风的眼睛弯了弯,更是好看了。   淑姜连忙跪下。   “不必行跪坐礼,青帐不算室内,地上脏得很,快起来吧。”若风话语亲切,淑姜有些不知所措地起身,再度作揖。   大商治下,室内与室外行礼不同。   在室内皆是跪坐,因此行礼皆是跪着行礼,在室外则是站在行礼,淑姜头一次入青帐,不知怎么算,故而才分辨不清。   “淑姜,你叫淑姜是吗?”若风的声音与她眼睛一般婉转美丽。   淑姜却并未被这美丽抚平,这是她第一次单独面对这么多陌生人,她怯生生地回了个“是”。   若风柔声安慰道,“别怕,我是岐山神宫的灵女若风,先前阿菀姐姐已同我说过你的事,有些事,我必须要再亲自确认一下,你回我几个问题就好。”   淑姜的心吊了起来,在不知道自己是侍神者前,她是无知者无畏,在知道自己是侍神者后,她突然之间就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些了。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7章.命悬一线(上)   “你在众人面前说,是颠老驱赶了琴虫,救了你?”   “是……”   淑姜紧张地应对着若风,既然不知怎么做才好,就只能尽量少说。   “为何这般说?颠老是如何救你的?”   淑姜手抓着衣摆,拧了起来。   “禀告灵女大人,邑宗大人来了。”此时,账外传来小兵的声音。   若风细眉微挑,向着账外,“菀姐姐快进来,无需多礼。”   见是菀风来了,淑姜忍不住转头,只觉是救星到了。   “灵女大人客气,阿菀不能废规矩。”菀风进来后,只向姬鲜和若风欠身行礼,看都没看淑姜一眼,她的眉头依旧微微拧着,这似是她惯常的表情。   若风的眼波在菀风和淑姜之间流转,春意融融,却叫淑姜心头凛冽。   “正好菀姐姐也来了,可以当个见证,淑姜,说吧,颠老是怎么救你的?”   躲是躲不开了,淑姜只好硬着头皮答道,“我在船上听见……颠老说,‘琴虫,去……’,我以为他在驱邪……”   “哦?”若风眨了下眼,笑得有些坏心,“掀翻你们船的,可是我豢养的琴虫。”   淑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菀风立时训斥道,“不懂规矩的野丫头,口无遮拦。”   “菀姐姐不必如此,这里又不是神宫,小孩子嘛。”若风说着又看了看姬鲜。   “淑姜,若是到了岐山神宫,说这话,可是要割舌头的。”姬鲜同淑姜说这话时,目光却追在若风身上。   淑姜没心思看这两人眉来眼去,她脑袋里乱成了一团,琴虫是若风的,莫非颠老真是坏人?可是……他救了自己啊……   刹那间,念头在脑海里百转千回,淑姜决定将水下之事瞒下,正想着,冷不防若风的问题又砸了过来,“颠老说这话时,可有旁人听到?”   淑姜一个激灵,最关键的考验来了,吕奇说过绝对不能暴露侍神者的身份,于是,淑姜艰难地吐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撒谎,淑姜拧着裙摆的手不由抖了一下。   铃声又起,若风斜眼看向青帐中厚重额发的侍女,那侍女则看了淑姜一眼,行了一礼就要退下,若风却道,“无妨,不用出去。”若风说罢,又转向淑姜,悠悠问道,“你……听得见?”   伴随着若风的话语,铃声乍然大响。   淑姜如遭雷劈,看来是躲不掉了……,先前菀风有意替她瞒下,但眼前这位灵女大人似乎并不打算放过自己。   “听见什么?”姬鲜适时打了个岔。   若风瞟了他一眼,“自然是行气铭的铃声。”   姬鲜笑道,“那铃没有铛簧,真能发声?”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如寻常聊天,而这些话语却似重锤在淑姜耳边敲响,让她的心也跟着一下一下剧烈跳动起来。   没有铛簧的铃?这铃声,果然不是普通人可以听见的……   如果身份暴露,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淑姜有一种想转身逃走的冲动,脚却沉得好似被钉住了。   “这孩子,是有些特别,不过还没成年,能听到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短短一瞬是如此漫长,直到菀风开口,事情才好像有了转机,菀风这话似是提醒,又似是暗示。   若风的视线重新回到了淑姜身上,“淑姜,你几岁?”   “十三……”想起下个月自己才过生辰,淑姜又画蛇添足地补了句,且带着一丝哭腔,“下个月满十三……”   “哦,看不出来嘛,我还以为你十一岁,淑姜,过来吧。”   若风说话轻轻柔柔,好似风花扑簌在脸上,淑姜却愈发害怕了,可看着若风的眼睛,她莫名地难以抗拒,上前两步,来到她跟前。   若风眼中忽地敛去了笑意,霎时看起来有几分哀愁,恍惚间,淑姜的手已被若风握住,鼻下钻进一股幽香,淑姜想要躲避,却发觉自己竟是无法移开视线,只能定定地看着若风哀愁的双眸,好似跌入了深潭。   很快,淑姜又觉周身细风流转,但这一次的细风,如崖底旋起的阴风,刮地她毛孔大开,寒气浸入,同时回忆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一一闪过,淑姜不知若风在做什么,她只知道,自己应该是瞒不过去了。   若风微微垂了眼帘,声音愈发动听了,“我现在问你问题,你就算不回答,我也是可以知道的。”   眼前之人星眸半掩,淑姜却依旧浮不出深潭,若风的问题伴着深潭暗流,铺天盖地向她涌来。   “淑姜,你能听到行气铭的铃声,是吗?”   “淑姜,颠老的咒语,是不是只有你听见了?”   若风一声一声唤着淑姜,每一声呼唤,淑姜脑海里皆不由自主涌起相应的回忆。   “哦,这个颠老,他还在水下救了你,游方术师,本事到是不小……”   随着这一句,淑姜瞪大眼,心防彻底崩溃,随即,脑中的回忆如洪水泄闸而出,怎么也停不下来。   “淑姜,那……是什么?”   若风问到这一句时,淑姜脑海里正浮现起飞熊玉佩……   不,不行!   淑姜原本瞪大地眼睛又睁了睁,泪水夺眶而出,她拼命想要拽住那些回忆,自己死了没关系,绝不能让吕奇出事,吕奇不是说自己是比巫者更厉害的侍神者吗?   泪水落地刹那,一股信念自心底升起,那浸透每根毛孔的阴冷细风起了微妙的变化。   绝对绝对不能让若风知晓吕奇同自己说的话!   随着意念的挣扎撕扯,淑姜感觉自己的手能动了,却依旧挣脱不开,而若风似也加重了手劲。   铃声急响,这一次铃声不是来自若风的,而是来自菀风。   菀风的铃声低沉,回荡时一下一下,可这一次却摇地急切,似在提醒淑姜不要反抗,可此时此刻,关系到父兄安危,淑姜怎能不反抗?或许她顽抗到底,死在这里,就不会连累父兄了……   青帐内,若风身上的丝衣开始飘动,她看了眼侍女,张口想让她退出去,却已是来不及了。   淑姜的发丝和裙摆也微微飘动起来,刹那间,她脑海里闯进了一幅奇怪的画面。   那是青山流水间的巍峨大殿,云烟自乌沉沉的板瓦上缓缓流下,淑姜的视线越过朱漆大门,掠过曲曲折折的廊庑,落到了一座小院。   院内铺着雪样的砂砾,婆娑树影后,是一长排洞开的大窗,窗内垂下细竹帘与米白色的纱幔,纱幔飘荡间,内中两个模糊的身影,纠缠在一起。   冷不防一个不识趣地声音插了进来,“灵女大人,神女大人请你过去一趟。”   纠缠的身影刹那分开,淑姜看得清清的,是姬鲜与若风,姬鲜虽与若风分开,却还扣着她的腰肢,“我与灵女大人有事相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可……”   “滚!”   之后,两条身影又重新纠缠在一起……   淑姜一惊,不敢再看下去,猛地闭眼,随后只觉头痛欲裂,身子软了下去。再回过神来,她发觉自己跌坐在地上,抬头看向前方,她好似看见了若风和姬鲜身上有淡淡光晕交缠,对视刹那,若风眼眸闪了闪,但很快恢复了镇定。   姬鲜则向若风投来不解的目光,帐子里的气氛一时凝固,没人说话。   良久,菀风开了口,“灵女大人探查地如何?”   淑姜低下头,绝望至极,自己的身份终是瞒不住了吧?   被菀风一问,若风有些迟疑了,反问道,“菀姐姐怎么看?她毕竟还没满十五岁,若说是侍神者……她天目黯淡,与凡人无异。灵台到是清明……,不过小孩子嘛,尚未历事,灵台总是比较清明的,能听见是有可能的。”   菀风提醒道,“她已经十三岁了。”   “这就是我为难的地方,通常九岁一过,先天气衰,后天气盛,就不能算是童身了,就算体质特异,通常也不会超过十一岁,除非会行气,但她丹田并无行气痕迹,这种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着,所以才想问问菀姐姐。”   两人的对话,淑姜听了个半懂,天目似乎是判断侍神者的关键,九岁之前的小孩也能听见这铃响,但天目、灵台、丹田是什么,她就不懂了。   菀风沉默了半晌道,“阿菀也没遇过这样的情况,难以定论,只是……这孩子毕竟还没成年。”   听菀风的口气,似在为自己求情,淑姜盯着地面,不敢抬头,耳边响起若风的笑语,“菀姐姐说得是,伯侯仁慈,稚子无辜,确实不该妄下定论,不过……我方才读到一些东西,不排除有封印的可能。”   淑姜的心被若风的话搅得七上八下的,这个若风到底是要帮自己,还是要害自己?淑姜依旧不清楚封印是什么,但她隐约能猜到,若风多半是指飞熊玉佩。   “什么样的封印?”   “像是……玉佩吧。”   “玉佩?他兄长吕奇身上到是有一块,说是散宜先生门下给的信物,在水里给弄丢了。”   “散宜门下发放的信佩吗……”若风的视线又投向了侍女,沉吟道,“她是二公子救上来的,不如把二公子也请来,一起问个清楚如何?”    “那就都请来呗,你,还愣着干吗?”姬鲜向着那侍女下了命令,侍女匆匆退了出去。   侍女出去后,菀风上前拉起淑姜,让她站在自己身边。   淑姜依旧低着头,看着地面,她有些糊涂了,这些人到底是要杀自己,还是救自己?为何又把散宜生和姬发扯进来?   吕奇……又会怎样?千万,千万不要把阿兄牵扯进来……   淑姜暗暗祈祷,正忐忑着,又听若风叹气道,“其实他们一家离朝歌这么近,若真有问题,这么多年,早就发现了……,只是眼下这孩子却也放不得了,菀姐姐可有打算?”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8章.命悬一线(下)   “这些年,丰、镐两邑只我一人,确实有些力不从心。”   菀风的声音自头顶飘落,淑姜的心也随之落了下来,如飘零之叶回归大地,听这口气,菀风似要收留自己。   若风眨了眨眼道,“是吗?两邑有女史大人在,菀姐姐又偃术了得……”若风说着话锋一转,“到不是我小气,菀姐姐贵为邑宗,身边连个小巫都没有,确实不像话,只是这孩子的去留由不得我做主……,尤其是两年后,她满了十五岁……”   “她现在还没有资格当小巫,只能收作巫僮,两年后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嗯……,话说到这份上了,我再拦着,就是恶人了。”若风摇摇头,虽是蒙着面纱,也能让人感到她笑得无奈,“菀姐姐想清楚就好,可以先收作巫僮,只是神女那边或许会有变数,也请菀姐姐做好准备。”   “唯神女令。”菀风恭敬一揖。   若风说罢,姬鲜伸过了手,他也不顾忌,当着人面握住了若风的手,柔声道,“为了咱们的神女大人,你恶人还当得少吗?”   姬鲜不仅行为不顾忌,连说话也不顾忌。   淑姜则有些明白了,青帐里的谈话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能决定她命运的,还是远在岐周的那位岐山神女。   很快,外面传来侍女的声音,“灵女大人,二公子和散宜先生到了。”   若风正待抽回手,却被姬鲜紧紧握住不放,若风也只好由他握着。   进来的两人对此暧昧情形熟视无睹,想来是早已司空见惯。   行礼过后,宾主落座,唯是菀风依旧同淑姜站着。   若风再度向姬发和散宜生欠身道,“劳烦公子和先生前来,得罪之处,还请两位海涵。”   散宜生微微一笑,“在这里,巫方之事灵女最大,家国之事则以公子们为先,散宜生区区一介门客,作陪而已。”   “先生说笑了,我哪敢劳动先生作陪,我们就有话直说吧。”寒暄过后,若风切入正题,转向姬发道,“二公子,这小姑娘是你救上来的,我读了她的心,看到她好像有一枚玉佩,不知你救她时,有没有看到?”   淑姜紧张地看向姬发,眼中尽是哀求,淑姜知道玉佩上有怪物,指不定就是若风口中的封印,她再不懂事,此时此刻,也猜到了这是方术,如果被若风察觉……不仅是自己,自己的父兄恐怕也难逃厄运。   可姬发却似没看到淑姜的哀求,自顾自答道,“玉佩到是有一枚,她拿在手里,怕丢了就放我这里了。”   淑姜闻言脚下一软,菀风及时拎住了她的胳膊,低声训斥道,“才这么点工夫,就站不住了?”   若风看了两人一眼,没理会,继续问道,“敢问二公子,玉佩在何处?”   姬发自衣襟中摸出一物,递给边上的侍女,那侍女赶紧接了递给若风,淑姜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睁大,姬发拿出之物,正是飞熊玉佩,她脑子一片空白,绝望地等着这些人发落。   若风的手终于从姬鲜那边抽了出来,端着玉佩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听说这玉佩是散宜先生当初发放的信配?”   散宜生点头,“正是,不过……隔得挺久了,有十来年了吧,当初大王从申、吕两国征调百工,并格外恩典,应允周国的司工也去那边招揽一些工匠和贩夫走卒。”   姬鲜接口道,“这事我有所耳闻,申、吕为小国,因地处要道,故而百工云集,那次征调,两国几乎为之一空,只剩下了些妇孺老弱。”   “公子说得是,当时,我让人赶制了一批飞熊玉作为招揽信物。”   姬鲜“嗯”了声,“飞熊为两地共用旗号,只是……,这么久了,为何现在才来投奔?”   姬鲜这话问的不是淑姜,而是散宜生,散宜生从容道,“当初嘛,能留在大商邑,自然是比来岐周好,只是近年来,那边也不需要这么多工匠了,这些人才陆陆续续来了岐周……,就算自己来不了,也会想办法送子女来。”   散宜生这话说得十分客气,众人却听得明白,同样是征调,自是优先选择繁华的大商邑,搞不好还有机会去王都朝歌。而周国,地处偏远,与犬戎相接,纵然岐周是周国国都,也比不上一个大商邑。   只是近年来,周国国力逐渐强盛,这些人在大商邑又不太好过,才陆陆续续申请迁令,凭着当初的信物投奔周国。   姬鲜耸了下肩,不再说话,他似乎是刻意引散宜生说出这些。   一瞬间,淑姜又感到难堪,所以,自己和吕奇来投奔周国,多少是有些墙头草了。   另一边,若风持着那块玉佩已是入神,谈话结束后,也没人打扰她,片刻后,若风才回过神道,“抱歉,让诸位久等了。”   姬鲜笑道,“如何,看出什么了吗?”   “看不出,普通信佩罢了,不过还是得带回去给神女大人过目,散宜先生……,可以吗?”   “自然可以,对了,这位小姑娘的兄长,可要传唤来?”   若风摇头,“不用,主要还是这孩子的去留,我想问问诸位的意见。”   散宜生快人快语道,“可是侍神者?”   若风又摇头,“就因为无法确定,若风才为难。”   “那就带去岐周,让神女确定。”散宜生到是没什么纠结。   若风叹气,“怕是要过个两年才能确定,现在带去岐周,好像……也不太妥当。”   若风犹犹豫豫,散宜生却愈发爽快,“灵女大人若是问在下意见,我看就让她留在丰邑,等待神女大人的决断。”   “嗯,我也觉得这样比较好,两位公子怎么说?”若风似乎就在等散宜生这话,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一时间又恢复了最初时的动人光彩。   此为巫方之事,姬发与姬鲜自是顺水推舟。   自己的命算是捡回来了?可岐周还有个神女。自己留在丰邑,那吕奇呢?   经历了一场生死,淑姜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各种念头纠成一团乱麻。   一声长“哞”,淑姜回过神来,眼前是一辆牛车,恍惚间,她将赶车之人错看成丘叔,直到被菀风拉上牛车,车身一震,缓缓启程,她才回过神来,扑到车栏看着远方,她还未和吕奇道别!   “小姑娘,你这样危险,快坐下。”车夫好心提醒道。   淑姜心里却愈发难受,这人的声音与丘叔也有几分相似,想着自己离开大商邑时,与丘叔一路说笑,是那般高兴,淑姜扒着车栏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去把车伞撑起来,一会儿要落雨了。”菀风面无表情地吩咐着赶车人,没有半点要安慰淑姜的意思。   赶车人停下牛车,很快在车上支起一顶车伞,将整个牛车遮地严严实实,淑姜的哭泣被笼在伞影下。   赶车人叹了口气,看了眼天边渐厚的阴云,带上了蓑衣斗笠,重新启程。   渡口终是消失在视野中,淑姜更被泪水糊得看不清身在何处。行道泥泞,一个颠簸,她险险要翻下去,后领立时被菀风向后一拉,随即淑姜仰面倒在车上,天飘了雨下来,车也停了下来,菀风又是淡淡吩咐道,“没事了,继续走。”   涕泪汹涌,倒灌口鼻,哭了一会儿,淑姜终是躺不住坐了起来,视线对上菀风漆黑的眼眸,她突然不好意思起来,抱着膝盖,缩到了一角。   两人就这样在雨中沉默着到了丰邑的社庙。   丰邑的社庙坐落在一片旷野上,回字廊庑圈着一座高台,高台之上耸着一座大殿。与大商邑的社庙相比,这社庙不算大。只奇特的是,社庙之后那棵高出大殿许多的参天社树。   此际春风正暖,繁花盛开,那社树也开着花,飘着花雨,看着好像是一棵山樱。   大商邑郊外有山樱,但淑姜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山樱。   这一树山樱如数把巨扇打开,娇艳的花色,使得乌沉沉的大殿霎时鲜活起来,牛车拐了弯,向着社庙附近的一座小舍跑去。   这座小舍的墙偏矮,与门窗齐高,屋顶上同寻常民舍一般铺着茅草,谁能想到堂堂邑宗大人,住得竟是这样普通的小舍,院落后方也有一颗大树,几丈高,树冠如伞开,遮着小半个院落。   牛车停在院门前,菀风沉默了半晌问,“哭够了?”   淑姜点点头,不敢出声。   “那就下来吧。”菀风说着率先下了车,车夫有些不忍,想要离开座驾,去扶淑姜,却听菀风道,“有手有脚,让她自己下车。”   牛车离开后,身前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淑姜呆了呆,这门是自己开的,不仅如此,里面还传来了各种动静,似有一群人在小院里忙碌。   跟着菀风走进去后,淑姜张望了一下,发觉里面空无一人,那些东西自己在动。   比如井台上的轱辘,此时正自行运转,打了水上来。   一条细葛巾落到了面前,这是菀风拿给她的,“擦把脸进来见我。”   天空仍落着细密的雨,被大树挡去了许多,淑姜跑到井台边,方要伸手提水桶,那笨重的水桶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提了起来,晃悠悠飞了过去,随即“哗啦”一声,将水倒在旁边石台上的木盆里。   淑姜吓了一跳,却是好奇多过害怕,她小心翼翼地把葛巾放入木盆中,见是没什么异样,才放心擦起脸来。   “吱呀”一声,院门又自己关上了。   “咔咔咔”,淑姜再回头,看到厨房外,草棚下,沉重的石磨无人推动,却在碾磨。   小舍内一切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淑姜愣着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进屋。 第一篇 侍神篇 第009章.神凡之别   “我是菀风,丰、镐两邑共用一社,我为两邑之邑宗,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巫僮,无论何时何地,皆须称我为邑宗大人,知道了吗?”   脱鞋进屋,这是淑姜坐到菀风对面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青衣巫女端坐正中,背后是三屏相接的玄鸟木屏,炉烟袅袅中,那玄鸟仿佛活了起来,振翅欲飞。   此时此地,这位邑宗大人才算是有了几分巫者的架势。   淑姜尚不太清楚这些巫者的等级,却也知道邑宗不是普通的巫者,在大商邑,邑宗出巡时,身后总是浩浩荡荡跟着一群人,而眼前这位邑宗大人,则更像是一个深居简出的隐士……   “听明白了?”   菀风的声音,把淑姜拉了回来,她连忙点头。   “叩首行礼吧。”菀风下了命令。   淑姜直起了身子,双手高举,放在额头,向菀风叩首,在大商邑,她去参拜社树时,就是如此行礼,也看过别人这般向巫者行礼。   “还算知道些规矩。”菀风微微点头,“起来吧。”   正襟危坐,淑姜等待着菀风的教诲。   没有多余的开场白,菀风直接点出了淑姜最关心的问题。   “知道什么是巫者吗?”   淑姜摇头。   “知道姜姓出自炎黄八姓吗?”   淑姜继续摇头。   “你不是哑巴,说话回答。”   淑姜有些慌张道,“不知道。”   “开头要带上称呼。”   淑姜咽了下口水,回忆了下那些小兵和侍女的说话方式,低首道,“启禀邑宗大人,淑姜不知。”   “炎黄八姓也不知吗?”   “是,邑宗大人,淑姜不知。”   “那就从头说起吧。”菀风轻轻出了口气,开始娓娓道来,“通晓万物者神。上古有神明居于人世,启人于蒙昧中,人为万灵之长,可通神,其中以侍神者最擅通神,他们天生就能行气,故而天目自开,灵台清明,可以说是半神。次一等的便是巫者了,巫者灵台清明,可通过后天修炼行气,半开天目。再来就是凡人,凡人天目晦暗,灵台亦不够清明,但凡人也可以通过修炼,掌握各种方术武艺。”   菀风说罢,不再言语,似在等淑姜消化这些话。   听了这些话,淑姜确实有些反应不过来,青帐中,若风说自己天目黯淡,与凡人无异,却也说过自己灵台清明,那自己到底是侍神者?还是巫者?还是凡人?   菀风似是知道淑姜在想什么,从怀里拿出了一块玉佩。   淑姜怔住了,那是一块飞熊玉佩,怎么会?那交给若风的那块又是……?   “这一次,有人出手换了玉佩,但记住,以后你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菀风揭晓了答案,却没说出究竟是谁换了玉佩。   散宜生?姬发?还是……吕奇?淑姜心里充满疑问,但看菀风没打算说,也不敢追问。   菀风顿了一下,继续往下道,“夏朝以前,统领天下万民的,皆是侍神者,如伏羲、女蜗,几乎与神无异,称之为皇。如轩辕、神农,可借神力,称之为帝。其后的尧舜,为炎黄之后,亦是侍神者……”   看着淑姜一头雾水的样子,菀风有些挫败道,“你家里……,不会连三皇五帝的故事,都没跟你说过吧?”   淑姜点头,随即又察觉不对,连忙道,“是的,邑宗大人,没说过……”   “我方才说的轩辕就是黄帝,神农就是炎帝……罢了,这些以后再说,你只需知道,自前朝起,统领天下万民的,便都是凡人,凡人统世,便是王者。三皇五帝的血脉中,以炎黄二帝最为壮大,两脉传了数十姓,其中八姓最为尊贵,被称为炎黄八姓,姜姓为其中之一,现在,你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吗?”   “明……明白……”口上说着明白,淑姜却并不明白,她虽不太出门,但就她所知的,左邻右舍中姓姜的不止她一家,完全看不出有什么尊贵的,而自己这个所谓的“侍神者”,若没有父兄的保护,可能早就死了,这样的自己,能对高高在上的王者产生什么威胁?   “我看……你好像不怎么明白,有什么要问的?”   “我……”   “想清楚了再问。”   “……”   淑姜被菀风弄得有些找不到北,这位家宗大人,到底是允许自己问,还是不允许自己问?或者……有些问题,她不该问出口?   淑姜纠结,菀风到是耐心,就这么淡淡地看着她,在菀风的凝视下,淑姜的心绪慢慢平复下来,轻轻问道,“家宗大人……,淑姜是凡人吗?”   “你想当凡人?”   “是的,家宗大人。”   “你不是凡人,也当不了凡人,但你……可以当一个小巫。”   “那我……到底是……?”   十三岁的少女,还理解不了那些晦涩的话,菀风看着那双猫儿似的无辜杏眼,不由起了一丝怜悯,招手道,“近前来。”   淑姜乖乖挪了过去,菀风伸出指尖,点向她额头命令道,“闭眼!”   这一幕,淑姜觉得似曾相识,只是尚来不及细思,便觉周身起了细风,耳边听菀风道,“这就是行气,我相信,这种情形,你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原来这就是行气,淑姜想起菀风说的,侍神者天生可以自己行气,所以,自己是侍神者了?可自己的天目黯淡又是怎么回事?   正想着,淑姜耳边响起了一记低吼声,随着这记吼声,她眼前隐约出现一团白光,那白光模模糊糊扩散开来,她陡然看见一团黑气朝自己扑来!   “退下!”还来不及害怕,耳边已响起菀风的呵斥声,那团黑气缩了回去,里面隐隐显出一只异兽,正是梦里所见的飞熊!   周身流转的细风慢慢消了下去,眼前景象顿时烟消云散,耳边又听菀风命令道,“睁眼吧。”   淑姜睁眼,向地上那块玉佩看去,那玉佩好端端的躺在那边,并无异状,但淑姜好像隐隐能看见上面有一些黑气的流转。   “上古兽魂。”菀风的视线也落到了玉佩上,“申、吕两国的飞熊纹,非是臆造之物,上古有诸多异兽,只是这些异兽早不存于世了。”   菀风说着沉吟了一下,转过话题道,“这就是封印。只不过,我和灵女都想错了,我们以为你被封了天目,但实际上,你是被封了丹田,无法自然行气,长期下来,天目自与凡人一般黯淡……丹田就是你肚脐下三寸左右的位置……,至于天目,眉心之间一点光,你刚才应该看到了。”   谜团在瞬间解开,淑姜终于明白,梦里,飞熊兽魂不准她出门,其实是在阻止她行气。水里,飞熊玉佩突然出现,自己小腹一沉,也是飞熊兽魂在阻止她行气。也因此,父亲才嘱咐吕奇,必要时,让吕奇把玉佩给自己戴上……   所以,自己其实还是侍神者……   “家宗大人……,那铃声……”   “行气铭的铃声,是由灵气催动的。”菀风解下了腰间的行气铭,晃了一下,没有铛簧的铃,自是发不出声响,“所谓行气,就是行天地灵气于一身。”随着话音落下,淑姜又听到了那低沉的铃响。   “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修成巫者的,人出生时,先天气盛,灵台相对清明,但其中仍有差别,巫者挑选巫僮,就是用这铃声来甄别,只是过了一定的年纪,后天气盛,灵台渐暗,就听不见这铃声了。”   听着这些超越常识的事物,淑姜暂忘了忧愁,她急于想知道更多,不禁脱口而出,“灵台……家宗大人,灵台是什么?”   菀风抬手,放在了胸口偏左处,“这里就是灵台,灵台是心,但不止是体内跳动的那个,心可感知一切,只是心会被很多东西蒙蔽,渐渐变得晦暗,巫者不一定要开天目,但这里,必须保持清明。”   淑姜闻言,若有所思,仔细感觉一下,她渐觉心口这个地方沉甸甸的,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蒙在上面。   “对了,那时,我应该提醒过你不要反抗灵女大人,为何反抗,你看到了什么?”   突然而至的问题,让淑姜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抬眼看向菀风,菀风眉头微拧,眼中有一丝焦虑,淑姜脸热了起来,低下头,嗫嚅道,“我是怕连累父兄,我看到……看到三公子抱着……”   “知道了。”不待淑姜说完,菀风立时打断她,同时也松了口气,“这些你就忘了吧,万不可对人提起。”   “嗯……”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菀风叹了口气,沉默了一会儿道,“记住,侍神者也好,巫者也好,凡人也好,说到底不过是人,人有所长,亦有所短,侍神者不过是多知道些,凡人也有厉害的,而巫者在修炼之前,也不过是凡人。”   这番话,又将淑姜拉回了沉重的情绪中,她似懂非懂,隐隐明白菀风要说什么,自己却无法组织答案,幸好,菀风替她说出了那个答案,“带着封印,像一个凡人那样,成为巫者吧,这样,才不会连累你父兄。”   提到父兄,淑姜的心更沉了,她明白,摆在她眼前的只有这一条路,她的生活也不可能再回到从前,可内心深处,还是有些什么在抗拒着……   “起来吧,我带你去你的屋子。”菀风起了身。   淑姜的腿坐得有些麻,咬牙跟着起了身,不大会儿,菀风已立在门外,穿了鞋等着她,见她神色郁郁,问道,“还有什么想问的?”   “家……家宗大人,世上还有其他的侍神者吗?”   “大商治下,只有效忠王朝与诸侯的巫者。”   “可是……”   “没有可是。”